雨声渐消,满桌的菜肴已凉透,崔沁不知枯坐了多久,身子麻了,手也僵了,她出神盯着那张不曾动过的银票,确定那道身影已经消失许久,绷紧的下颌方才舒缓下来,她僵闷的胸膛总算是透出一口气。
她的心像是冷掉的茶水,冰凉冰凉的,还带着一股涩味,她一向是温和的,这辈子都不曾对谁恶语相向,这还是头一回说出这般过分的话。
慕月笙说对她束手无策,面对他频频相护,她又何曾能从容转身只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不得已才伤他罢了。
门吱呀一声,宋婆子推门进来,瞧见一桌子菜没动,眼眶渐渐湿润。
“姑娘”她哽咽着走了过来,搀住崔沁跌撞的身子,
崔沁扶着腰缓缓挨着塌边坐下,复又觉得乏力,慢腾腾地挤掉鞋袜,柔软的腰肢儿跟被抽了筋似的,软趴趴的就这般缩到了被褥里。
宋婆子瞧着她这般模样,心里也难受得紧,支着身子立
“姑娘,国公爷伤得极重,走的时候都不那么稳当,老奴说句不当听的话,他堂堂首辅,做到这个份上已是无人能及,可见是真心想跟您好,您总不能真的一个人过下去吧,除了国公爷,谁还能这般对您好”
云碧
“谁说没人对我们姑娘好,那陆世子也不差呀,他都能跑去太后跟前求婚,还不介意我家姑娘和离的身份,这才是一片赤诚呢”
宋婆子语塞,也不再扯这话头,从她手中接过粥碗,朝床上的崔沁努了努嘴,“快些将姑娘搀起来,累了一日不吃点东西怎么成”
云碧弯着腰去扶崔沁,才碰到她的胳膊,顿觉不对劲,探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惊得回头,
“嬷嬷,姑娘
一时二人惊得团团转,打水的打水的,请大夫的请大夫,忙到深夜崔沁退了烧给她擦了身子方才歇下。
雨后初晴,晨曦光芒万丈,天渐渐热了起来,崔沁还是觉得有些冷,裹着条薄毯窝
云碧就坐
不多时,听见山门下传来嗡嗡的喧哗声,
“云碧,外面是怎么回事”
云碧头也没抬,认真别着线头,“科考结束啦,定是街上有士子游街玩闹,姑娘莫管。”
崔沁皱着眉听得不对劲,“不太像,再者,咱们燕园一带能参加科举的凤毛麟角,不可能闹得这般凶,你且去瞧一瞧,莫不是来书院闹事的。”
云碧闻言立即放下针线盘,飞溜溜往山下跑。
午后科考结束,学子从国子监蜂拥而出,满大街歌舞升平,熙熙攘攘。
原先这一切与燕山书院无关,却不知怎的,大约是午时一过,便陆陆续续有人涌入燕山书院跟前,朝着燕山书院热议纷飞,刘二和陈七跟个门神似的,挡
渐渐的,人越来越多,甚至还有不少人敲锣打鼓云聚书院前,更有甚者,直接弄了道锦幡扯
云碧悄悄从山门往外探出一个头,瞧见这架势唬了一大跳,待问清楚里情,惊得眼珠子差点掉出来,愣了好半晌,方满头大汗朝翠竹居跑,
“姑娘,出事了”
云碧沿着石阶跑至崔沁跟前,气喘吁吁,俏白的小脸红彤彤的,娇艳若桃,嘟哝着咽下口水,再次道,
“姑娘,出大事了”
崔沁闻言扶着秋千便站起了身,凝眉道,“什么事”
见崔沁脸色凝重,云碧立即摇着头,大口大口呼吸着气,抬手给自个儿扇风,“不是,不是,是大喜事,大喜事呢”
崔沁捂着胸口松了一口气,蹙眉瞪她道,“什么事,快说”
“姑娘,您那日
崔沁闻言杏眼瞪圆,惊得满目骇然,失声道,
“怎么可能”
“就是呢,科考一结束,那日
崔沁怔愣了神,好半晌都缓不过劲来,她局促地捏着手帕绞来绞去,直到摸到了鬓边的汗珠儿,方回神过来,眼底渐渐现了喜色,
“真真的吗”便是那病也好了大半。
云碧喜得蹦到她跟前,将她抱
小丫头兴奋地手舞足蹈。
崔沁摇头失笑,渐渐平复心情,嗔怒道,“你呀想的可真周全”
只是突然间她想起什么,她脸色骤然晴转阴,俏脸拉得老长,
“不对”
慕月笙那日也
一想到这个可能,崔沁的心瞬间跌入冰窖,怒意与后怕
云碧不知其里,却还是乖巧将马车安排好,崔沁交待宋婆子守好书院,只悄悄喊上刘二赶车,急匆匆奔往皇城。
崔沁挨着车壁靠着,眼神沉沉,如陷入深渊似的,黑漆漆的,漾不出一丝光亮,原先她不敢往这一块想,只因慕月笙近来举动有些过火,连易容待
身边的人都是他安排的,燕山书院怕也是因他之故才能被她一介孤女所租,如今想一想,或许连那字帖也少不了他的干系。
她现
他到底要怎么样,眼巴巴讨好他时,他不屑一顾,如今一别两宽,他却缠着她不放。
一旦百姓知道她与慕月笙的关系,是不是会怀疑是慕月笙泄题之故
泄题按律当斩,哪怕他能逃脱罪名,届时他遗臭万年,她也名声败。
他怎么会做这般糊涂的事
崔沁眼泪簌簌扑下,一路心急如焚,满腔怒火积蓄只待开闸。
只是行到半路,她猛地想起昨夜二人说过的话,登时喝了一句,
“停车”
刘二原是飞速朝皇城奔驰,被她这么一唤,立即勒紧缰绳,马蹄登时腾空一跃,
“姑娘”云碧吓得连忙将她扶起来。
崔沁无心
“你将马车停
冷静下来后,崔沁并不打算再见他,只等问清楚底细,再做打算。
主仆二人匆匆下了马车,目送刘二远去后,方进了茶楼,择了二楼靠窗一处雅间候着。
刘二自然知道崔沁
那侍卫见是寻葛俊的,定是慕国公府的人,哪里敢银子,笑呵呵推了回去,径自替刘二回话去了。
刘二
“刘二,你怎的来了是奉夫人之命来寻爷的”
刘二满脸苦笑,“夫人叫小的给爷带两句话,你可方便捎我进去”
葛俊见刘二脸色不对劲,扶额思忖片刻,问道“夫人何
刘二将崔沁急匆匆出门又
葛俊眯了眯眼,便知崔沁其意,只是他到底是慕府管家,脑筋比刘二要活络,昨夜慕月笙回来是怎么光景,他到现
眼下不管崔沁是因何故来寻慕月笙,这都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略一思量,葛俊计上心头。
“你且
刘二愣住,崔沁只是叫他来问话,并不打算见慕月笙,他这般做是背主算了,还有什么事比撮合两位主子重要,刘二把心一横,猛点头,“我明白”
葛俊火急火燎奔到内阁政事堂,将围
“爷,夫人遣了刘二来,说是
慕月笙一愣,几乎是不可置信从一大摞文书中抬眸,一贯清冷的眸眼也盛满了疑惑。
崔沁要见他怎么可能
葛俊因着太过兴奋,眼巴巴的来报讯,一时也没刻意压低声音,以至于一院子的官员都听了个清楚。
满朝文武都知道慕月笙被崔氏女和离了,首辅大人不仅没有恼羞成怒,瞧着好像还挺惦记着人家的,瞧瞧,都和离了,身边人还一口一个夫人,可见慕月笙是不打算袖手。
既是人家夫人主动来寻,谁还敢这般没眼力劲只怕再待下去,慕月笙还会找由头
“首辅大人,下官这个事不急,您大可去赴约了再回来批”
“是是是,我们工部这笔银子也不着急,等您得空了再批复”
原先火急火燎的众臣,揩着汗三三两两开始退散。
慕月笙略有些无语,淡声吩咐,“把文书都留下,今夜我会批,明日晨起来拿”
众臣一窝蜂将文书撂下,随后又鱼贯而出。
待人走光,慕月笙撩眼问葛俊,“她人真来了”
他冷白的眉眼底下缀着一片黑青,瞧着神并不是很好。这是昨夜疼了一晚上的缘故,原就心里不舒服,被她那番话反反复复折磨,伤口又灼的厉害,以至一整夜漫长又清醒。
担心她以后形单影只,孤苦无依,担心她弃他远去,天涯相隔。
结果峰回路转,崔沁要见他
葛俊点头道,“具体的属下不知,夫人主动要见您,没准是大事瞧着挺焦急的。”葛俊跟着慕月笙见惯了大风大浪,半点没把刘二所说放
慕月笙果然陷入了寻思,
昨夜那番话他到现
不管她遇上什么事,他都会替她撑着,也甭管面子不面子的,先见了人再说。
只要她肯见他,便是机会。
慕月笙步入内室换了一身玄色直裰,出来时又见腰间空荡荡的,复又折进去将崔沁以前给他制的一个香囊系
到了门口还拍了拍身上的灰,信步出宫而去。
斜阳将他身影拉得老长,衬得他清隽无双,如同画里走出来的谪仙。
慕月笙被刘二领着骑马来到了茶楼,他
瞧着她憨傻的模样,眉间没有忧色反倒是驻着几分喜悦,慕月笙不禁纳闷,那是出了什么事。
他缓步踏入雅间。
葛俊忙不迭将门给掩下,冲着对面俏生生立着的云碧眨了眨眼,找着话茬,
“夫人还好吧”
云碧朝他笑呵呵丢了个冷眼,故意凑近葛俊低语,“哟,还白日做梦呢,一口一个夫人,谁要给你们三爷当夫人啊,没准下次遇见的时候,你要喊陆夫人呢”
葛俊被呕个半死,如今不仅是主子
二人不敢吵着里头的主子,只
慕月笙立
崔沁穿着一条浅绿色的水波长裙,将身段描绘得如柳枝似的,只是明显力不从心,半支着身子挨着圈椅靠着,侧身对着他,一缕青丝松松垮垮搁
昨夜是被她气走的,只是隔了一夜再见着她,竟是什么气都没了。
他便是这般性子,入不了他的眼时,他没心没肺,一旦挤入他心尖的缝隙里,他便是耐心之至,又乐此不疲,里头的心房又宽又阔,任她驰骋。
他掀袍迈了进去。
崔沁听到动静,霍然回眸,一眼瞧见是慕月笙,诧异一闪而过,却也没多想,定是刘二替她问话,慕月笙主动前来解释,只是一想起科考一事,她怒上心头,蹭的起身,俏生生瞪向他,眉宇间皆是冷色,
“我问你,今年科考的主考官是不是你”
慕月笙微愣,摇了摇头,“不是。”
崔沁讶异了片刻,脸上的怒色顷刻间消失,被疑惑取代,“真的不是”
“那今年科考题是不是你出的”
慕月笙再次顿住,想起今日午后科考结束时,蓝青将今年卷宗白卷递给他瞥了一眼。
策论考得就是崔沁上次讲的西南蛮夷边防之策。
原来是为这事而来。
慕月笙松了一口气,眼底缀着笑,猜到了崔沁的顾虑。
“你先别急,坐下来听我细说。”
玄色的直裰紧紧贴着他胸膛,宽肩窄腰,将他身形勾勒得挺拔俊秀。
他率先坐了下来,微倾着身,将面前天青色裂片茶杯给取下,慢条斯理给她倒了一杯茶,递了过去,
“先喝口茶吧。”
他瞧见崔沁饱满的红唇微微起了些皮,想来是急着来见他,被吓坏了。
热腾腾的茶汽缭绕着崔沁,余光瞥了他一眼,他眉目清润的不像话,仿佛昨夜什么都没
崔沁面颊略有些
正是不欲见他,才叫刘二递话,不曾想他主动来了。
慕月笙无奈叹息一声,缓缓道来,
“今年科考的主考官是礼部尚书范玉清,由他主持科考一事,我只是与他定下章程,派些人去给他打下手,维持京城秩序,科考结束前的事并不归我管,我只管改卷及定名额放榜一事。”
“至于考题,范玉清请了朝中有名望的大儒,礼部高官,国子监祭酒及陛下本人,总共十二人,每人出两道题,科考前夕,范玉清当着所有大臣的面,当众抽取两题,为今年的科考题,其中一题为正卷,一题为副卷,如果考前泄了题,便启用副卷。”
“抽题时,各部官员皆
“成嘉年间,也曾有内阁大臣参与出题,后来出了一档子舞弊大案,为了防止内阁大臣结党营私,私下泄露科考题,先帝明文禁止内阁大臣撰写考题。”
“所以,你担心是我徇私替你扬名,完全是多虑,此事我并没参与,也没关注,直到刚刚我才知道今年科考是何题。”
慕月笙浅酌了一口茶,只觉得崔沁笨拙地可爱,不过也怪不得,朝中规章事无巨细纷繁复杂,一般官吏尚且弄不清楚,何况是崔沁
科考出题的流程也是严格保密,他今日算是为了崔沁破了例。
崔沁听他叙完,才知自己闹了大乌龙,俏脸竟是红艳艳要滴出血来,她杏眼睁圆,“你没骗我”
晚风拂猎,勾起他眼尾半阙柔情,
“我怎么会骗你我一不是主考官,二不是出题者,这一点朝野皆知。”
崔沁慢慢嘘了一口气,握着茶杯垂下眸,“对不起,是我弄错了”
“不怪你,换做任何人只怕也会这般想”慕月笙凝睇她,
崔沁明显大松了一口气,眉间的忧色也顷刻化开,
“这么说,我还真就猜中了科考题”杏眼睁圆,活灵活现的,生动极了。
慕月笙含笑,“是,而且据我所知,这道题好像是陛下所出,刚刚我出宫来见你,好些官员
“内阁大臣不参与出题一事,朝野皆知,即便真有个别有心人传谣,我也定会处置。”
崔沁听了这话,心中的后怕才真正彻底消失,如果题目是皇帝所出,自然不会有人怀疑是皇帝泄题,也就与她不相干了。
她眼眶微微泛红,所有担忧顷刻卸下,整个人如同水里捞出来似的,颓然无力。
刚刚
就说
她父仇已报,无牵无挂,是生是死,皆不
而他不成,他还很年轻,身边没妻子,身后无子嗣,上有老母要孝,下有黎民百姓要他周全。
即便二人已和离,她还是记着他和慕老夫人的好,不管她乐不乐意接受,他一直
眼下既已释疑,她刚刚的念头自是抛下,只是经此一事,一惊一乍,她已然心力交瘁,也顾不上对他冷言冷语,“那我走了。”
轻抿了一口茶,将茶杯放下,扶着木案起身,人还没站稳,眼前倏忽一黑,纤细的身子如落叶般坠下。
作者有话要说追妻没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