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角的漏刻指着下午申时初刻。
明日大婚,离着迎亲只剩下几个时辰。
崔沁虽是吐得头昏脑涨,却也不至于真以为钦天监卜了这个日子。
定是慕月笙见她怀了孩子,想早些娶她过门。
崔沁抬眼,迎着他那双清湛的眸,见他眼神坚毅,不再迟疑,只丢下四字,
“一切从简。”
便倚着身后的引枕靠了上去,呼吸如藤蔓一般,喘息缠绕,吞咽着心头的恶心,其他种种皆是懒得管。
她崔家大嫂柳氏怀头胎时,也是呕得天昏地暗,当时她看
秀
刚刚情急不曾细看,如今借着外面的光色瞧她,她面色苍白得很,脸颊尖尖的,明显瘦了不少,
虽是有心陪她,也得急着去筹备婚事,只轻轻捏了捏她掌心,哑声道,“我夜里再来看你。”
崔沁酸软无力地摆摆手,示意他走。
慕月笙将一旁的薄褥搭
他先是吩咐暗卫去钦天监告知监正一声,将时间调整至明日,再安排人回燕山书院,将霍嫂子姚嫂子几人,悉数给叫来崔府备婚,万幸当时人
回到国公府,匆匆下马便见葛俊和蓝青相继迎了上来。
日头西斜,他携着气吞山河的气势,步履沉稳跨入门槛,侧头吩咐,
“蓝青去一趟宫中,将我明日大婚的事禀报陛下,散于官署区。”
“葛俊,即刻筹备婚事,明日我要迎娶夫人过门。”慕月笙丢下这话,便大步踏往容山堂。
蓝青倒还好,堪堪稳住了身子。
葛俊满脸惊愕,差点一头往地上栽去。
寒风掠起他眼底猝不及防的慌乱,他揩了揩额头上的细汗,觑着蓝青问道,
“我没听错吧真是明天”
蓝青同情地拍了拍他肩膀,“无碍的,你还有几个时辰呢,快些去忙活吧。”说完他转身迈出门槛,上马直奔宫城。
葛俊揣着心惊肉跳,扭头吩咐身侧的小厮,“还愣着做什么,迅速唤所有管事,半刻后于垂花厅议事,迟了一弹指,给我滚出府去”
片刻,垂花厅东侧的廊下,乌泱泱聚集了各路管事,刚刚小厮奔走呼号,人人皆知慕月笙要大婚,个个神抖擞,屏气凝神。
“都给我听好了,爷明日要迎娶夫人过门,都给我打起神,将各自手里的差事领好,切莫出一点差错”
“老柳,依着上次给你定下的菜单,即刻与菜市那些贩子将新鲜的食材送来。”
葛俊近来数月皆
那柳管事心头喊苦,面上却不敢显露半分,躬身而答,“原先老奴将单子递给过菜市,想来略有筹备,老奴这就去西市。”
不等话音落下,清瘦的身影麻溜穿过人群折去外头。
葛俊目光落
“是”
葛俊又一通吩咐,众人作鸟兽散,只恨不得人人长个翅膀,或多生出几双手来。
国公府正院清辉堂。
乌金西沉,将墙头镶了个金边,金灿灿的夕阳随晚风裹挟而来,令方嬷嬷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扶着廊柱四处张望。
西南角廊芜下,十来个丫鬟沿着外廊绕入,相继从花房搬些花盆来庭院应景,更有七八小厮扯着红绸蹬着木梯
众人有条不紊地忙碌。
方嬷嬷环视一周,原先还算温和的脸,此刻却拉得老长,眉眼眯起正四处寻着错处,
“秀儿,小心脚下,你手里头那盆雪青菊可是夫人好生喜爱的花,若是磕着碰着了,仔细你的小命”
见东厢房外两个小厮差点将红绸扯破,她急得跳脚,扯起嗓子骂骂咧咧,“你们两个猢狲,当这是哪里这里可是喜房正院,倘若撕破了零星点儿,看葛四爷锤不死你们。红绸是备得有,可有时间给你们耗吗”
“是是是,嬷嬷莫气,小的们定仔细些。”二人皆是点头哈腰陪着笑脸,见方嬷嬷眼神哼哼戳着他们,忙不迭放慢脚步,一个蹬梯而上,另一个
方嬷嬷觑了几道冷眼,转身见芙蕖领着侍女,打后院盈盈而来。
各人手中或提或捧着各色红漆缠枝锦盒箱子,正往内屋鱼贯而入。
芙蕖穿着件粉红相间的褙子,脸上扬着欢愉的笑,快步过来将方嬷嬷搀起,往屋子里走,
“好嬷嬷,房间早就拾妥当,奴婢昨日已仔仔细细过了一遍,断是没差。”
方嬷嬷见那些锦盒眼熟,皱眉问道,“三爷吩咐过,原先的首饰旧了,一概不要,这喜房梳妆匣里都是凝翠阁新打的首饰,皆是往最好的挑,你这又是折腾什么”
芙蕖悄悄覆
方嬷嬷闻言眼眸募的睁大,老一辈的习俗,倘若怀了孩儿,房里得搁些旧物,省的新的器具熏着味儿,对胎儿不好。
“难道”
方嬷嬷惊得眼珠儿差点迸出,捂着嘴半晌才呼出气来,脸上不自禁露出喜色,“哎呀呀,这是双喜临门呀。”
芙蕖一双笑眼盛不住喜悦,亦是激动得要溢出来。
当初阖府有多盼望一位小主子,总算是如愿。
也难怪三爷骤然将日子提前。
方嬷嬷是府中老人,晓得郡主规矩极大,急忙奔入正堂,带着一股神劲儿四处查看。
厅堂正中坐北朝南挂着一幅鸳鸯红的有凤来仪苏绣,底下摆着一硕大的玉台,这是一件举世罕见的宝贝。
下方紫檀座架堪堪长三尺,宽一尺,上头叠着一方青色的寿山巨石,巨石上用和田白玉,黄沁玉,南红玛瑙,青金,蜜蜡,绿松,碧玺及翡翠等各色珠宝雕刻出一山水玉山子。
只见巨石东面用端砚做出一小池,池边用蜜蜡刻成一朵盛放的黄莲,花蕊是鸡丝黄的蜜蜡,花瓣用的是色泽浓郁黄蜡。正中用绿松石雕刻出一大片绵延的绿山,上头翘岩里嵌入一尊用白玉刻的如来佛祖,宝相庄严,栩栩如生。假山里还有南红玛瑙塑造的一串灵芝,色泽艳丽,一眼夺目。
其他妙之处,不待细言。
亏得慕月笙汇聚五湖四海的天材地宝,筑成这无价之宝。
左右各摆了黄梨木交椅,墙壁皆挂了古画,绕过玉山子往后去,则是一宽敞的明间,北面墙壁上方挂着清辉堂三字的牌匾,下方辍着一十二开的苏绣围屏,围屏里则设一软塌,上头铺着软软的貂绒毯。
既是怀了孩子,这绒毯怕是用不得,方嬷嬷立即换了人来,
“将这绒毯撤掉,换了棉布的毯子来,就用夫人以前那个殷红软棉垫。”
两名女婢立即上前将绒毯扯下,折去换新。
坐塌左右各设了锦杌绣墩,自是寻常待客之处,两侧博古架下摆着几座圈椅,倘若来了贵客,便是引
博古架皆由上好的紫檀筑成,上头摆着各色古玩物件,玉雕,竹雕,佛八宝,象牙雕松鼠葡萄纹盘摆件,百宝嵌的笔筒,应有有,样样奢靡致。
正房七间悉数打通,绕过博古架往东是东次间,中间隔着一碧纱橱,再往里便是明日大婚的喜房,一应红色雕漆箱笼器具皆陈列妥当,西墙角下的罗汉床,紫檀木案上陈列着一焦尾琴,东南边墙角隔着一高几,上头摆着一错金博山炉,崔沁喜熏梨花香,原先还以为没这般快,屋子里清扫干净并不曾熏香,方嬷嬷当即喊了芙蕖来添香,顷刻屋内青烟袅袅,清香怡人。
博山炉旁还摆着一钧窑双耳梅瓶,里头每日都插着花,皆是倚着崔沁喜好来。
最气派的要数内室那千工拔步床,并没有循着老式的设计,反而设计得极为大气开阔,两侧雕的皆是龙凤呈祥,孩童戏莲,床榻宽阔,布置的极为舒适,便是睡三四个人都无妨,梳妆台也安置
方嬷嬷倾身往前嗅了嗅,她年纪大了,闻不出味儿,扭头问芙蕖道,“你来闻闻,可有味儿”
芙蕖躬身向前,细细吸了气,略略皱了皱眉。
方嬷嬷叹息一声摆摆手,“快些换下吧。”
芙蕖招呼四五人,将首饰盒悉数抱出,又将刚刚抬来的锦盒换上,一通忙活,天色渐暗。
方嬷嬷将正房细细验过,想起崔沁的书房,立即折去东厢房。这清辉堂极大,竟是比荣恩堂要大了数倍,慕月笙将东厢房悉数当做崔沁书房,原先她留
崔沁虽就不
芙蕖也辍
方嬷嬷望了望天色,天际蒙上一层青白,西边脚云略还有些细细的霞光,不消片刻又被暮色给遮掩,刺骨的寒风直直往她骨头缝里钻,她眉间缀着忧色,“也不知道宫里忙不忙得过来。”
蓝青先是去了一趟钦天监,监正从暗卫处得知慕月笙要将婚期提前,当即二话不说,又卜了一卦,见是吉卦,不禁大松了一口气,连忙对外声称,明日大吉,宜嫁娶,自是帮着慕月笙给圆过去。
皇帝亲自召见监正与蓝青,问清缘由,也无话可说,一边吩咐大内总管备贺礼,一边着内侍通知皇后,连夜赶制凤冠霞帔。
皇后到皇帝口谕,差点没从炕上跌下来,
“明日便要出嫁连夜就得将凤冠赶出来”
这怎么可能
不可能也得做,前朝后宫皆传,这一次慕首辅回京,朝政大事悉数不过问,只急着将那娇妻给娶回府,这等要紧时刻,皇后也不能拖人家后腿,只得加紧筹备,愣是将阖宫尚宫喊来,调集所有能工巧匠并绣娘连夜赶工。
说是只赏凤冠霞帔,实则是需要一整套物件儿。
皇后虽是分派下去,心中却急如热锅蚂蚁,她匆匆赶到慈宁宫寻太后拿主意。
瞿太后倚
慕月笙骤然提前,必定是出了什么事。
能有什么事叫他这般焦急,只可能是崔沁怀了孩子。
一时千头万绪涌上心尖,瞿太后不知是什么滋味,她入宫那日,早就断了不该有的念头,眼下除了要帮衬皇帝,也得暗中助他一把。
她虽不曾怀过孩子,先帝
“皇后,你且听哀家吩咐,那凤冠不必繁琐,只用最轻巧的料,外面瞧着好看变成,多用点翠,少用玉石珠宝。”
皇后闻言不禁瞠目结舌,“这不是糊弄嘉宁县主吗回头慕首辅定是生怒。”
瞿太后笑着摆摆手,“陛下问起,只说是哀家的吩咐,我保慕月笙满意。”
皇后只当瞿太后是替她担着,又想这样确实容易赶工,遂应下。
霞帔还好绣,几个绣娘连夜也能完工,难就难
“那媳妇就不叨搅您,您且歇着,媳妇去尚宫局督工。”
待她身影消失
瞿太后所料没错,西市东市各处商铺灯火煌煌,小厮们忙着往马车里堆物资,掌柜的手执货单一样一样核对,见哪个手脚慢了,或拿错物什,掌柜的便吹鼻子瞪眼一阵喝骂。
明明入了夜,竟是比白日还要喧哗,几辆马车急急奔驰,不小心
漕运码头的船只穿梭不歇,灯塔高耸,探照黑夜深处,只见几艘运海货生鲜的大船徐徐驶来,一穿着短褐的老汉,眺望到熟悉的标识,不由奔至显眼处,冲甲板上的船夫挥旗大喊,
“快些,快些,都给我利索点,慕首辅明日大婚,咱们连夜就得将螃蟹水虾乌龟墨鱼等送去府上,你们若是耽搁了吉时,小心脑袋”
通往永兴坊慕家的大道,炮竹声声,车马不绝,为此国公府并慕府大小数门齐开,前门后巷皆是被灯笼照得透亮,穿着深褐色服饰的管事,引颈张望,纷纷对接各自所领之事,虽是人头攒攒,拥挤不堪,却也井然有序。
慕家大夫人沈氏并二夫人苏氏坐镇风水堂,脚边摆着一盆银屑炭,一粉雕玉琢的女童蹲
二位夫人膝盖上均搁着暖炉,却是没工夫暖手,每处置完一桩事便提笔勾掉,堂内婆子穿梭不歇。沈氏管内务,苏氏理外务。婚事虽
崔沁“一切从简”四字,到了慕家这里,便比过年还要热闹,苏氏将最后一叠请帖递出,不由松了一口气,
“三弟也真是的,原先不
沈氏笔耕不辍,抬眸瞥了她一眼,失笑道,“今时不同以往,三弟妹这一回过门可不比上一回,她可是三弟费劲千辛万苦求回来的,倘若一处不合她意,若是她要甩脸色,我们这些嫂嫂都得受着,你且要敛性子,你两个儿子前程,并我们轩儿瑾儿,悉数得靠三弟提携,你再不许糊涂了。”
不等她说完,苏氏已然不快,雪帕都被她挥成薄扇,尖着嗓子道,“哎呀呀,我晓得啦,定是好生捧着她哄着她,绝无二话。”
沈氏嗔笑不语。
经历这么一遭,苏氏与沈氏也算是彻底歇了心思,只求与三房多亲近亲近,今后靠着崔沁与慕月笙提携子嗣。
崔沁如今可是嘉宁县主呢,被赐凤冠霞帔,这份荣光常人望尘莫及。
别以为只有慕府和崔府忙碌,便是城中各官宦府邸闻讯,连夜备礼,夫人们将往年给慕府的礼单拿出来参详,却被老爷们摇头拒绝,
“你也不看看国公爷这次是什么排场陛下亲封的县主,宫里头如今连夜
也不只谁一家聪明,毕竟这回规格不一般,大家心里都没底儿,于是乎,管家们相继串门走户,官职差不多的,相互通个气,谁也不想跌面子。更多的怕是循着机会给慕月笙送礼,自然往厚里备,如何送礼送得不着痕迹,还需一番思量。
阖家主母主君皆为此忙碌,姑娘们都急匆匆将压箱底的首饰衣裳给拿出来,一身一身试穿,好为明日赴宴做准备。
还真就应了瞿太后那话,没一家闲得住。
比起外头纷纷扰扰,容山堂次间内倒是静谧如斯。
慕月笙跪
明日他去迎亲,得手捧请婚书递于崔棣,崔棣写下一个“允”字,他方能将崔沁迎出门。
灯芒下,他轮廓深邃而冷隽,带着几分郑重,静候老夫人下笔。
须臾,老夫人将请婚书一笔一划写就,递给他,软声吩咐,
“笙儿,这家里的事你不要担心,葛俊和蓝青皆是能干,你兄长嫂子也
“嫁衣如何了可有备妥。”
慕月笙一袭青袍,身姿笔直,“儿子
老夫人神色怔怔望他,久久不语,案上的莹玉宫灯将她脸上的细纹照得清晰,到底是上了年纪,经历过风霜,风采已不及当年,她吁着气,叹道,
“你到底不一样了,万事都不用我费心,葛俊回禀我,说嫁妆也是你备好的,你早这般好,她何至于吃这么多苦,一个人孤零
慕月笙闭了闭眼,悔恨交织
“皆是儿子的错,今后断是不会了。”
老夫人扬了扬眸,将眼底缀着的一抹泪珠吞下,朝他连连摆手,
“迎亲的喜服皆是按照你尺寸做好,你不必担心,且去沁儿那头陪着,明日天亮前回来便可。”
慕月笙再磕了一个头,恭敬退了出去。
夜色被灯芒逼退,稀稀薄薄悬
他站
府内忙忙碌碌,外街川流不息。
还未出生,便闹得京城喧嚣不宁,待出世,莫不是一混世魔王
作者有话要说崔沁孩子的排场比我大多了。
s抱歉更新晚了,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