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逆魔教,乃赤县神州新近冒出的逆贼乱党。
虽然声势比不上活跃三千年,一度与龙庭太上皇争夺正统的白阳教。
但其发展迅猛,过之而无不及,宛若雨后春笋,到处开枝散叶。
有名有姓的护法、长老,个个都是朝廷海捕文书上的头面人物。
打从陈晔残疾之后,意志消沉,整日将自己关在后院,直至二弟陈昭寄来一样骨雕把件。
此是后者剿灭乱党偶然所得,因为这位陈家大少爷,早年喜欢收藏陪葬的冥器。
什么镇墓兽、陶具泥俑、玉衣魂瓶之类,耗费大力气摆满大几座百宝格架子。
府中的大夫人偶尔过来,觉得阴气森森,讲过几句。
但陈晔并不当回事,仍旧我行我素。
等后来被宁海禅打断双腿,方才收敛性子,将其全部收进大箱。
“四逆魔教,悖逆四圣。我需供奉敬拜大慈至圣,随即再行反叛之事,或弃绝肉壳,或弃绝……血亲。”
陈晔闭目,心思浮沉,掌中的骨雕咕噜噜转动。
四逆魔教遍地开花的根本原因,在于独树一帜,与众不同的传教方式。
他们会将教派的根本法门,悉数存于诸般器物之内,而后任其流散于十四府。
但凡落到有修道资质的好苗子手上,自然触发,传授入门。
这个诸圣道统几近断绝,百家法脉销声匿迹的末劫时代。
众生如同牛马,生来就被龙庭划分高低贵贱。
欲要向上攀登打破约束,纵然需要付出数代之努力。
还未必能成!
“龙庭独占灵机,道宗、上宗垄断神通之路。
与其一生受其盘剥,被榨干骨髓,还不如投身魔教,拼上一把。”
陈晔读过史书,并不相信龙庭那套糊弄黎庶的虚伪说辞,天真认为朝廷总摄灵机,为的是驱除浊潮,庇护万民。
即便一开始抱有这样大公无私的济世之念,可灵机玄妙,好处无穷,日夜吞吐,延寿续命,滋养魂灵。
这般寰宇间第一等的顶级享受,比起酒池肉林、夜夜笙歌强出千万倍。
时日久了,如何割舍?
“好比我独占山巅的一株长生神树,上面结着饱满果实,吃上一枚,增寿十年。
倘若均分给天下人,必然不够,且得到极少。
干脆拉拢同样站在山顶的众人,瓜分取之不尽的果实,实现自己的长生。”
陈晔暗暗冷笑,那位于金庐闭关的太上皇,便是明证。
舍弃万民敬仰的至尊大位,交予两個儿子当中的随王殿下。
企图以灵机续命,突破神通秘境,成为三千年来第一位仙人。
“魔教赐法,兴许不安好心,但当牛做马的芸芸众生,难道有的选?”
陈晔回忆过往,他于某日触动骨雕,感受到内里蕴含的引渡之意,枯坐房中思索了三天三夜,最终还是投身进去。
从中所取的经字秘法,唤作《摩诃伽罗吞元真经。
观想临摹一尊由大慈至圣演化而来的悖逆法相,大黑天王尊,借以不断地淬炼念头,凝聚神魂。
这一法门的殊胜之处,在于只要每日打坐入定,供奉大黑天王尊的神位,念诵名讳,虔诚祷告。
念头增长,神魂敛形,浑然而成,毫无瓶颈可言。
一旦步入道艺三境,速度更加突飞猛进。
往往随着修为大进,便可得到四大护法的加持赐福。
它们分别是“筋菩萨”、“骨修罗”、“皮魔王”、“肉金刚”。
最后统合为一,化作擎天撼地,所向披靡的“血武圣”。
这在曾经是三练武夫的陈晔眼中,堪称直指神通的无上经典。
要知道,当世晋升的修行之路,辟出武艺、道艺两大途径。
数千年间,不乏有天纵奇才选择双修。
但人身精力有限,凡夫俗子走一条路,尚且难以抵达顶点。
更何况,同时熬炼肉身,淬炼神魂,两者并行,臻至巅峰。
这不知道要耗费多少时日,多少资粮。
但四逆魔教的《摩诃伽罗吞元真经,却能够于突破道艺四境时,将肉身躯壳提升极致,四尊护法加持下,使其体魄不输周天采气的四练宗师。
简直占了天大的便宜!
神魂显形,肉壳强绝,根本毫无破绽可言。
试想同境界内,还有谁是对手?
如果说,陈晔最开始没得选,无奈踏上四逆魔教的贼船。得到那部《摩诃伽罗吞元真经后,便是心甘情愿供奉大黑天王尊,以期改变自身的废人现状,
好让那些躲在背后看笑话的市井小人、无胆鼠辈,再次感到敬羡畏怯。
“爹特意与我提及骨雕,加上我神魂出壳被他看到,必然是瞒不住。”
陈晔想得明白,教出宁海禅这种衣钵传人,又与排帮的洪大龙头称兄道弟,自家继父绝非泛泛之辈。
搁一位四练宗师眼皮底下耍小聪明,委实不智。
“只能暂且断了与四逆魔教的联系。”
陈晔收拢心思,深吸一口气,安静等待陈行的到来。
约莫半刻钟左右,锦袍华服,须发如戟的高大老者踏进屋内。
说起来,稳坐义海郡武行头把交椅的陈行,年纪并不算大,撑死五十出头。
四练宗师精血无漏,紧锁百骸,纵然到了七十古稀、八十耄mao耋die,也能做到乌发如墨,神采焕发。
可陈行却非如此,他虽是鹤骨松姿,昂藏挺拔,眉宇间始终盘踞似有若无的衰朽之态,给人一种半截身子埋黄土的暮年气息。
这位陈馆主与夫人出门,常被好友打趣是老夫少妻结伴游,一树梨花压海棠。
“晔儿,可是东西找到了?”
陈行望向坐在轮椅上的陈晔,后者低垂着脑袋,双手忽地一撑,似要起身。
筋骨俱碎的两腿无力,直接向前扑去,仆倒在陈行的脚下。
“爹!孩儿错了!”
陈晔大放悲声,掌中捏着那样骨雕,痛哭道:
“是孩儿……害了二弟!孩儿不该鼓动他去黑河县,问宁海禅索取真功!”
陈行立在原地,屋内未曾点灯,漆黑一片,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哦,晔儿你为何要这样做?”
陈晔修道有成,神魂敏锐,后背倏地蹿起一股寒意。
他喉咙一动,竭力回顾与二弟陈昭手足情深的点点滴滴:
“孩儿,误入歧途!二弟所寄的那件骨雕,乃四逆魔教的信物!我不慎被蛊惑了,学了魔教的传承……”
陈行语气平静:
“原来如此,原来是四逆魔教。”
他的手掌轻轻放在陈晔脑袋上,吓得后者颤颤发抖,险些就要神魂出壳,飞遁逃走。
“你让昭儿寻我的那个逆徒,是想求一真功,献给魔教立功?”
陈晔抬头,涕泪横流,他也分不清,自个儿此时是真的后悔,亦或者虚情假意。
“孩儿得了一部《摩诃伽罗吞元真经,如果立下大功,可从四大护法当中,任选一尊赐福。
骨修罗神通广大,不仅令根骨蜕变,伐毛洗髓,还……能让孩儿的双腿,再次愈合,恢复如初。
孩儿万万没有想到,二弟会突遭横祸!一切因我而起,孩儿愿意受罚,请爹爹处置!”
陈行五指收紧,好似捏住陈晔的头颅,良久的沉默,让后者冷汗涔涔,宛若命悬一线。
“晔儿,你能跟为父说实话,爹很高兴,起来吧。”
陈行搀扶继子陈晔,将其送回到轮椅:
“把四逆魔教的信物交予我,其他的,无需操心。”
陈晔紧绷的精神猛然松懈,他这几天已经打听过了,止心观的道官璇玑子,准备布置“搜山检海大醮”,将潜藏于义海郡的邪门外道统统扫荡干净,自个儿四逆魔教的身份,未必禁得起调查。
“我会替你求一道止心观的护符,掩盖气机。魔教的功法别再练了,不是正道。世间拜神者众,皆在欺骗自我,长此以往,道性蒙尘,你都会忘记自己是谁了。”
陈行声音浑厚却很安稳,像是风平浪静的怒云江。
“爹,你不怪我……害了二弟,又走了歪路,铸下大错?”
陈晔心里忐忑,他可是投身魔教,怎么落到陈行耳中,好像夜宿青楼一夜未归,压根不算个事儿,连半句责骂都没有?
“伱娘只剩你一个儿子了。”
陈行接过那件骨雕,轻轻揉着陈晔的脑袋,好像对待自己的孩子:
“晔儿,下不为例。”
陈晔仰望那张蔼然可亲的粗豪面庞,忍不住喊道:
“爹。”
陈行并不应答,沉默转身:
“晔儿,好好歇息,道院生员之事已经敲定。
璇玑子道长的搜山检海大醮,不仅是追查真凶,还能照见虚空,发现上好根苗,你必定会被选拔上。”
……
……
离开陈晔所住的后院,陈行若无其事,将那件四逆魔教的骨雕信物藏在袖中,叫住服侍的丫鬟,询问夫人是否用过膳了。
得到肯定的回答,他脸上多出一缕笑意:
“今夜,我要练功。让夫人早些就寝,莫等了。”
“晓得了,老爷。”
丫鬟颔首,踩着小碎步前去禀报。
少顷,陈行踏进专门辟出,用于修炼的宽敞石室。
他握住那件骨雕,发出意义不明的低笑声:
“四逆魔教……”
喀嚓。
手掌一攥。
捏出几道裂纹。
茫茫虚空骤然翻起波动,好像石子坠进平湖,溅起一圈圈涟漪。
“念头牵引,神魂接渡,挡得住谁?”
陈行轻轻闭目,口鼻呼吸近似于无,绵绵若存,他满头白发顷刻转为乌黑,皱纹似被抚平,恢复壮年模样。
紧接着,一条栩栩如生,真实不虚的神魂跃出肉壳,一团团肉眼可见的元气滚动,宛若纯净的白云聚拢,化为大袖、羽衣、星冠。
飘然若仙!
随后一步迈出,遁进虚空!
……
……
“这登仙令,古怪得很。”
白启把玩着那枚熟铁铸成,颇有分量的令牌,他每一次念头运转,与之接触。
眼前就像一花,倏然闪过一尊不同的法相。
首先是盘坐莲台的凶恶菩萨,一条条密密麻麻的青黑大筋交织蠕动,宛若蟒蛇纵横虬结,透出无匹的狂暴与霸道。
其次再变幻成手持锯轮,三头六臂,血肉皆无,只余森森白骨的恐怖修罗。
“不属于五帝、四圣,任何一尊?”
白启有些疑惑,这枚登仙令所蕴含的怪异法相,很明显不像正统神灵。
浩瀚心海怒涛骇浪掀起万丈,筋肉菩萨与白骨修罗落在其中,变作百丈的凶孽蛟龙,意图摧撼神志。
但都被一点点消磨干净,斩灭成空!
他从异邪君那里得到的《蛟伏黄泉经,里面涵盖的道术变化,法器祭炼,可谓一样都无,甚至比不过齐琰、吕南师兄弟的茅山传承。
可论及打坐入定,心神永固,不惧外魔干扰,它绝对是数一数二的厉害。
降伏筋肉菩萨与白骨修罗,紧接着再浮现几尊凶神恶煞也似的法相。
它们皆如凶孽蛟龙,映照于浩瀚心海,冲击白启的精神。
这个过程当中,他所淬炼的颗颗念头,竟是愈发锃亮,似被精心打磨,拂去灰尘,宛若烁烁放光的明珠闪耀。
“道艺二境,要进抱胎关了。”
白启心下了然,没想到还有这种意外收获。
道艺二境,名为“入定抱胎”。
入定是凝练念头,抱胎是聚拢成形,宛若婴儿胚胎,心灵纯粹冥合虚空,好能采集游移不定的灵机之气,义海郡的道院生员,门槛便是完成百日抱胎。
“也不知道这登仙令,登的是哪门子仙?”
白启将其收起,贸然接受引渡,进到陌生的内景地,无异于找死。
他仔细感受念头壮大,精神活泼的舒泰畅快,好似身子轻盈许多,宛若凌空一羽飘浮飞扬。
“这下子,道艺、武艺齐头并进了。”
白启嘴角微扬,颇为满意。
……
……
无垠太虚,内景如星斗点缀,或是明光可见,或是晦暗扑朔。
大袖飘摇、羽衣星冠的陈行,好似乘坐引渡之舟,倏然出现于一方庙宇。
周遭是一幅幅连贯的浮雕壁画,浓墨重彩,十分鲜艳,似是有股深重魔性,勾动人心念头,使得幻象丛生。
“跪拜!”
“跪拜!”
“跪拜……”
当陈行以神魂现身,供奉于神台香案的五尊法相,发出震天的咆哮,宛若山呼海啸席卷而来。
“三阳劫灭,涤荡寰宇……尔等,亦在其中。”
陈行面无表情,眼神淡漠,好似高踞九天,捉拿星辰以燃炬火的一尊神人,无需任何动作,整个庙宇就被一股股赤焰、青焰、白焰炼成飞灰。
这座内景地好似蜡油融化,徐徐被洞穿,就像一张白纸被灼烧,焦黑之色泛起蔓延,不少心神寄托于此的修道人,瞬间魂飞魄散,当场寂灭。
“咦……哪里冒出来的魔教根苗?同时被四大护法的垂青赐福,却拒而不受?”
陈行孑然立足,忽然感应到什么,冷漠的眸中掀起细微波澜:
“不曾持戒守身,也能做到一尘不染,合该入我教门下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