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启甫一踏进四方街最尽头的传习馆,便看到一具尸身伏倒。
那股炙热的血气腾腾而动,氤氲成一团团散发清香的浓郁红雾。
好似雨后凝结的晶莹露珠,大颗大颗滚落于地面。
“这是,宰了一个四练宗师?”
白启眼角抽动,唯有四关俱通的顶尖高手殒命,才会出现这种景象。
身死之后,血气逸散,宛如繁露,久而不散。
维持几天几夜,滋养一方水土再常见不过。
有的绝顶之辈,甚至与地势冥冥相合,孕育成千奇百怪之相。
类似于茫茫虚空所存在的“内景地”。
譬如,那位威名响彻赤县神州,堪称当今天下第一神通的靠山王。
曾于邙山阵斩当时割据一方,意欲称帝的斛律神光。
用本命神兵水火囚龙棒,硬生生砸烂后者的肉壳。
据说,斛律神光殒命之际,精气狼烟冲霄而起,宛若血云遮天蔽日,笼罩邙山百里之地!
至今还能看见山体殷红,阴风惨啸。
每到煞气深重的月圆之夜,可以听到金戈铁马冲杀喊声,遂成一桩轶事流传府郡。
“四练宗师,说打死就打死了。
师爷当真威武霸气!”
白启心头一凛,收拢杂念,再抬头望向大马金刀,端坐正厅的高大老者。
两鬓如雪,霜发似戟,眉毛下的那双瞳子黑漆漆、幽沉沉。
眼皮耷拉着的时候,如同打盹的猛虎。
如果说,宁海禅是悬崖绝壁,奇峰突出,自有一股“险峻”之气。
那么,这位瞅着昂藏踔厉的白发老者。
却给白启油然而生的纵马横刀,鬼神辟易的“雄强”之意。
这就是栽培调教出自家师傅的老师么?
为啥瞅着好像一根粗大腿!
白启忍住纳头就拜的强烈冲动,跨过门槛,恭敬作揖:
“徒孙白启,拜过师爷。”
见过这位徒孙的锋芒,陈行很是满意,开怀大笑,连连赞道:
“好孩子!好根苗!好衣钵!”
白启行过前院,从呆愣愣的桂管家手里接过礼物,一样样摆上圆桌:
“徒孙初次拜望,也不晓得师爷、师奶喜欢什么,只能讨个好彩头。”
居然没有空手上门。
比宁海禅那个孽徒强太多了!
死小子当年拜师啥也没带,还平白吃了几大碗米饭和一盆炖得软烂的喷香牛肉!
通过对比,陈行大为欣慰,瞧着乖巧本分的小徒孙愈发顺眼:
“来来来,坐下。子荣,怎么没点眼力劲,赶紧将地砖冲洗干净,莫要留着腌臜污了武馆。”
候在厅外的徐子荣应了一声,感慨人与人的待遇差别真大,亲徒孙一来,自個儿原本不高的地位再次下降,估摸着很快就要跟传习馆看门的大黄并列了。
他唉声叹气,拎着木桶打水擦地。
“好徒孙,咱们去后院说话。对了,子荣,等下将从你爹那里偷来的甘露茶拿出,好生泡一壶来。”
陈行大喇喇吩咐。
“晓得了,教头。”
徐子荣摆出任劳任怨的踏实样子,把死透的尸身拖到一旁,盖上白布,待会儿送到乾山门。
他拜入传习馆学艺许多年,向来做惯这等收拾杂事。
毁尸灭迹、告知家人、发放抚恤……再熟练不过了。
“这位徐兄,不一般啊!”
白启眼角余光一瞥,瞅着手脚麻利的徐子荣。
又是一个懂得讨好老头的上进之人!
他心下暗暗记住,跟着师爷前往后院。
传习馆的风水格局颇为讲究。
水榭、水台、水岸……应有尽有。
俗话说以水为财。
这座宽广大院处处见水,可谓一等一的纳财宝地。
穿过抄手游廊,白启看到一方相当雅致的湖心亭,烟波淼淼,凉风习习。
只可惜天色太暗了,难以欣赏到清楚景色。
“义海郡有一大湖,叫做‘刹雪’。你师奶喜欢赏雪,游船,我专程从那里引水,捣鼓了这么个玩意儿。”
陈行双手负后,语气平淡。
“这可比何敬丰的九阙台手笔要大,师爷果真是情种,为博夫人一笑,还挺舍得下本钱。”
白启于水岸边缓步慢行,似是被轻薄如雾的湿润水气侵染,额头倒竖的水纹熠熠生辉。
“我要是住在这里,每天练完功就能钓鱼,岂不是神仙日子。”
陈行回头看了一眼话不多,挺像老实孩子的乖徒孙,目光闪烁略微诧异:
“你的正印偏印当中,有一水命?”
面对师爷的提问,白启倒也没有隐瞒:
“正印金极火盛,偏印黑水滔滔。”
陈行好似怔了一下,想到什么,旋即笑道:
“顶好的命属之相,通文馆真是捡到块宝贝疙瘩。”
“徒孙顽石一块,全赖师父耐心雕琢。”
白启不着痕迹吹捧了一句宁海禅,保证自己尊敬长辈,孝顺师父的良好人设。
陈行冷笑,摇头:
“他?耐心?雕琢?你师父性子出了名的惫懒,平日对你应该也不怎么上心。
我刚才观你与人交手,五部大擒拿学是学了,但像乱糟糟一锅炖,没个统合主次。
真功教是教了,可只有形意,招式呢?
这孽徒,他为人师的那点本事,不及武道禀赋的百分之一。”
白启心下默默认可,却并未附和。
毕竟自家师父心眼小,万一走漏风声,绝对要被记上一笔。
“阿七,伱这一趟进义海郡,打算待上多久?”
陈行仔细打量着白启,颇有种看到良质美玉被粗鲁汉子把玩的深深惋惜。
这么一株好根苗,让那个孽徒放养,想起来了就偶尔浇浇水。
真真是暴殄天物!
咦!
师爷好像要给自己爆金币!
“三五日……”
白启察言观色,忽然福至心灵,改口道:
“或者七八日。”
陈行眉头皱紧,这也太短了,培养道子哪能走速成法子。
看到师爷神色变幻,白启又道:
“徒孙自幼无亲,打小与阿弟在黑水河漂泊无依,今日看到师爷,不知为何倍感亲近,忍不住想要替师父他老人家,侍奉您左右,好生孝敬,只恨抽不出时间……”
多好的孩子!
回想收下宁海禅的那阵日子,每天都是鸡飞狗跳,这小子一做事就偷懒,煮饭夹生,劈柴划水,贪吃耍滑门儿清,动不动就溜到怒云江边钓鱼睡觉。
哪里体验过白启这种体贴孝敬!
“唉,阿七。”
陈行长吁一声:
“若非师爷我年老体衰,功力大减,打不过那个孽徒,定要夺回通文馆的掌门之位,将他开革逐出,再收你为徒弟。
你师父资质虽好,却不懂得尊师重道,孝敬长辈,这一点,他不如你远甚,阿七!”
那辈分怎么算?
白启嘴角扯动,你们爷俩搁这闹着玩呢。
通文馆莫非有当上掌门就除名师父、开革徒弟的传统?
哼哼,等我当家做主……
他按捺上扬嘴角,继续扮演乖巧徒孙:
“师爷切勿这样说,徒孙不足甚多,要走的路还有很长。
师父他天纵奇才,博采百家,之所以能够青出于蓝,相信离不开师爷您的尽心教诲。
而今,徒孙有幸拜见师爷,得一两分的指点,这辈子都受用不尽,实乃福缘深厚!”
这等好似贴心小棉袄的乖徒弟,怎么就落到我徒弟的手上了!
陈行下定决心,绝不能让宁海禅耽误七郎,全凭禀赋吃饭的臭小子,会教个锤子?
还得是我亲自出马!
“阿七,你这些天就在传习馆住下吧,我让子荣给你收拾厢房。你与五龙门的阎青交手,赢得轻松,跟铁佛门的杜平宗斗力,也能以二练之身压过三练,确实厉害!
放眼整个百擂坊,乃至于义海郡,未必寻得出你这样的好根苗!”
陈行走在水岸,驻足于大柳树下,语重心长道:
“武人的胜负在于三重,禀赋优劣、功法品质、境界高低。
前面两样,你都拔尖,后面那个,假以时日,跻身宗师不算难。
通文馆的约法三章,相信你也听过。”
这位白发如雪,雄武昂藏的师爷,用极为复杂的语气念出:
“如遇阻道或求战者,须怀无怖无情之心,即其为神佛魔魅,必尽死力斩杀之,以证此身修为!
通文馆的亲传成材,少有一片坦途。便是你师父,这种能够排进前五的禀赋资质,也狼狈过。
我于郡城之外,十方渡口讨生活时,就已过四练了。
但十年前,你师父被义海郡高门追得上蹿下跳,好几次让一帮老东西逼进绝路,我都未曾相助。
通文馆的规矩摆在这里,你师父将谁视为阻道之敌,求战之人,便只能他自个儿扛,是生是死,全看能耐!”
白启屏息,凝神静听。
“你现在听着宁海禅的事迹,兴许觉得风光。
可你没见过,他一身是血筋骨俱碎,爬进我开在怒云江边的小武馆。
他在你这个年纪,曾跟我说,要让通文馆的名声盖过义海郡所有武行,要入神京,登鸾台。
所以,同辈人,从不是他的对手。
你做宁海禅的徒弟,可以不必存此斗战胜心,但要有这种念头与准备。
通文馆的那块匾下面,压着的血仇大恨,多了去。
那些人,不会跟你讲究武德。”
白启点点头,他一直坚持三练皮关之后,再进义海郡,便是这个原因。
等到那时,自己就可以参悟真功,完全发挥九牛二虎】神种的沛然威力。
四练宗师之下,哪怕面对摘取诸般圆满成就的强横劲敌,也有一战之力。
“这年头,喜欢扼杀天才的老登太多,必须小心谨慎。”
白启心绪浮动,继续睁大两眼,做出一副求知若渴的好学模样,让师爷更舒坦的倾心指点。
陈行并拢两指,轻轻点在额头,如同将自身的感悟精神提取出来。
“你的体魄、气血、乃至于精神,都很出类拔萃,好比一块宝铁,无需过多锻造,便能铸兵。
但匠人的手艺精妙,才能发挥好料子的用处。你五部大擒拿练得不错,却未能统合。
罗汉手,缠丝劲,龙行掌,白猿功,心意把,分别各有其‘形’,你以心意把的母架,可以悟出四大杀招。
明王怒,阴阳捶,升龙道,天人纵。”
陈行话音堪堪散尽,置于眉心的两指倏地一戳,轻轻按在白启的倒竖水纹上。
关于五部大擒拿的更深感悟,好似下了一场滂沱大雨,悄无声息浸润心田。
“原来如此!罗汉持杵,明王忿怒……阴阳交征,捶如磨盘……气血焚尽,如龙升天……大小如意,天人纵云……每一部上乘武功,彼此推演相融,就能参习一式真功级别的杀招!
难怪,通文馆的入门条件是精通五部大擒拿!
我之前只悟其‘表’,却没有触及‘里’。
若不是师爷点出来,恐怕再过几年,也不一定能勘破关窍。”
白启眸光大亮,墨箓震荡,原本为“罗汉手”、“龙行掌”、“缠丝劲”、“白猿功”的诸般技艺,瞬间变化,好像精义汇聚,真谛凝练,正在缓缓勾勒成一颗金色果实。
“真是个触类旁通,悟性过人的好苗子。”
陈行将五部大擒拿的奥妙之处,以类似“灌顶”的方式注入白启心中,这位好徒孙只失神了一瞬,便飞快地理解消化。
“你师父的武学天赋乃一通百通,毫无瓶颈,所以学什么都快,练什么都成。
你在这一点上,倒与他有些相似。”
白启暂且按下那种大有领悟的雀跃欣喜,忽然问道:
“那师爷你的武学天赋是啥?”
他也听说过,陈行十年之前,真功根本被毁的那桩事儿。
可今日一见这位师爷,并没有刀伯那种从巅峰被打下,一跌再跌的沉寂之感。
难不成,已经重铸真功根本了?
“我嘛,资质平平无奇,悟性也很稀松,唯独一样,还算看得过眼。”
陈行淡淡笑着,负于背后的双手微微一紧,终于能够在好徒孙面前显露本事了。
“我对武学善于融解,颇有巧思,可以化腐朽为神奇。”
啥意思?
白启疑惑。
“这座百擂坊,曾有一家武馆叫黑虎门,他们所传授的武功,其中一招名为‘黑虎掏心’。”
陈行语气平静,瞧了一眼尚未理解话中含义的白启。
他慢悠悠摆出拳架子,五指如钩,好似扬爪,好像给好徒孙演示招数。
随后,昂藏身躯一震,好似洪钟大吕被撞开,澎湃气血如同冲开盖子的大烘炉,陡然喷薄而起。
咚!
可怖的暴吼像闷雷砸进湖中,顷刻炸起数十道水柱。
白启目光陡地一骇,因为他看到师爷陈行那一记简简单单的黑虎掏心,竟然硬生生把虚空抓得破碎!
黑沉沉的天幕如被扯烂,逸散出大片絮状云气,一道道专属于武夫的精气狼烟接连浮现!
“宵小之辈,也敢窥伺。”
陈行举目远眺,眼神微冷,气机好似锁定某一处。
他伸出的五指如同握住什么,手掌合拢重重一捏。
一条粗如巨木,升腾到二十丈之高的精气狼烟,顷刻溃散开来。
“能杀四练宗师的……传说级黑虎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