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府的流水席摆在宽敞前院,一桌桌如同孔雀开屏,铺满四面八方。
平常并不经常出门的清风,让桂管家领着迈过门槛,他瞅着热闹景象,心里头腹诽:
“娶亲、生子、满岁大操大办,儿子死了也要排场隆重,这些十三行的大老爷,真奇怪。”
穿着墨蓝道袍的清风个头不高,半大孩童也似,但他走路之时,下巴抬得极高,昂首挺胸,大摇大摆,甩得衣袖哗哗作响。
观中的师兄说,这样比较有气势,也镇得住场子。
“原阳观的人也来了?”
“何家面子真大!”
“我咋记得何敬鸿、何敬云,是止心观的道院生员么?”
“好面嫩的道童,粉雕玉琢……”
最后这句话传入耳中,清风瞪起眼睛,斜睨过去,露出凶巴巴的样子。
这也是师兄教他的招数,斜眼看人,比较容易表现威严,免得因为长相太过唇红齿白被小瞧。
“白小郎君,正在厅里跟一众大老爷议事……”
桂管家微微弯腰,小心翼翼伺候着。
排帮大龙头、十三行大老爷,放在义海郡,确实都是呼风唤雨,威风八面的主儿。
但真正一言九鼎,生杀予夺的“土皇帝”,只有被龙庭授箓的道官大人。
“诸位行当大老爷的事,难道比我家观主的事,更重要吗?”
清风皱眉,神色不快,他可是早早从丰汇商号买了几样好物,等着白启、白明上门。
本来观主老爷稳坐钓鱼台,说是静候两株好根苗主动上钩。
结果一打听,得知白七郎的师父叫啥子宁海禅,立刻火急火燎,催促自个儿请人。
“唉,观主动动嘴,清风跑断腿。”
小道童叹气,感慨生活不易。
大清早天还没亮,他便从城北跑到城南,两条腿累得够呛,一口茶水都没喝到。
这管家也没眼力劲,白七郎他正忙着,就不能安排自己喝喝茶,吃吃零嘴儿,歇会儿么!
“小道爷言重了,义海郡天大的事情,也比不过道官老爷。”
桂管家心头微惊,原阳观的冲虚子坐镇郡城已有十年之久,虽说近几年势头江河如下,远不如止心观来得蒸蒸日上,但胜在人情广,面子大,说话仍旧管用。
触怒这位资历深厚的道官老爷,何家吃罪不起。
“别净说漂亮话,白七郎人呢?”
清风继续保持斜睨姿势,瞧得桂管家更加慌张,这位原阳观的小道爷好大的气性,都不拿正眼看自己。
难道是何府哪里做得不对,惹恼对方了?
正在清风等得乏味之际,抬头却见白启带着白明跨出灵堂,他两眼一亮,赶忙上前拉住人:
“白七郎,可算找到你了!”
“清风……小道童。”
白启愣了一下,他对这个粉嫩道童有些印象。
“白七郎,你昨天答应我的,今日上门,说话要算数,可不能耍赖。”
清风一边扯住白启的衣袖,一边打量同样穿着玄色袍服的白明,心想道:
“怎么看,都是弟弟的修道资质,比哥哥好一些,观主老爷非说,白七郎有啥赤子之心。”
白启嘴角噙着笑意,并未推辞,只是打趣道:
“我分明讲,改天拜访,小童子怎么曲解意思,显得我故意怠慢原阳观一样。”
清风急忙辩说:
“观主老爷求材若渴,这才紧着让我寻你们的……”
这小童子还挺好唬弄。
白启心下诧异,好像没料到自己稍稍用言语一激,便把实情套出。
倒是省得再跟师爷了解底细,商量对策了。
既然清风称那原阳观主求材若渴,那么想必是相中自家阿弟了。
“眼看就要到用饭的时候了,小童子若不急,干脆跟我回九阙台别院一同吃些斋饭,如何?”
白启本来也不打算多待,这帮十三行的大老爷,无不把自家吃饭的那口锅看得重、守得紧,生怕别人抢。
個个听上去名头很大,什么“百胜刀”郑玄锋、“卸岭天王”鲁仲平、“铁索横江”祝谨仁,实际上与黑河县内城的大户也没啥区别。
若非何礼昌、何敬丰突然提出添上一把交椅,意图将他拉进义海郡十三行,自个儿才懒得跟他们打交道。
跟这么多半截身子埋黄土的糟老头子勾心斗角,明枪暗箭,着实无趣,哪有寻徐子荣练拳爽利。
“斋饭?观主老爷还等着我回去呢!”
清风摇摇头,俨然不为所动。
“阿兄,你昨日吃的那个‘红酥糕’,还有‘桂花芋’都好可口,今天再给我买些吧。”
白明故意插话道。
他猜到白启留清风用饭,是想打听更多关于原阳观的情况。
“红酥糕!桂花芋!甜的!”
清风陡然睁大双眼,喉咙忍不住滚动两下,搓搓手改口道:
“观主老爷晌午时分,都要清修,确实也不便打扰,白七郎,咱们快些回九阙台吧,莫要饿着你阿弟!”
白启怔了怔,悄悄对白明竖起大拇指,还是自家阿弟有办法,晓得怎么拿捏同龄人。
他转身朝桂管家道:
“跟敬丰兄说一声,等他忙完,咱们在九阙台再聚。”
桂管家不清楚正厅发生何事,满脸堆笑呵呵点头,毕恭毕敬将一行三人送出府门。
……
……
“原阳观态度如此殷切?当真稀奇!”
鲁仲平瞥见人群当中的那袭道袍,不由觉得古怪,等听到是专程请白启登门,更感到诧异。
“咱们还是小觑少年人了,怪不得人家没把十三行放眼里,原来早就攀上道官的高枝!”
祝谨仁眯起眼睛,他对于宁海禅的徒弟,并无什么成见,但因为祝守让之死,平白让祝家和火窑的香火情分断了。
少了青花窑的好货色,等同没了几份数万两银子计的大单子,再加上赔进去一个“百炼手”武骨的侄子,可谓损失惨重。
“原阳观……一口冷灶罢了。”
郑玄锋眼皮垂下,端起茶盏:
“再过不久,便是京察大考,各地道官评定高下,或者调任、或者告老、或者罢黜。
冲虚道长甲子之龄,恐怕过不去这一关。”
兵匠行郑家,乃义海郡首屈一指的高门,据说跟天水将军府关系密切,除去军械供应,还涉及到部分盐铁押运差事。
“兴邈兄来了,看来传言为真,群孺兄的三儿子关亭青前阵子出城游历,遭了横祸,貌似与排帮有干系,闹得厉害,他抽不开身,于是让关家二爷出面……”
牙行大老爷冯子通人在外地做买卖,消息耳目却灵通,与众人说道。
“我也有听闻,好像是堂主赫连虎办事不地道,逼得洪大龙头出面说和,也不知道争夺啥宝贝,竟然折进去十三行长房的性命。”
鲁仲平心中按捺不住好奇,坐在他旁边的陶良保持沉默,刚才争论白七郎是否坐得了第十四把交椅,他就没有吭声。
毕竟米行陶家还欠对方一个大人情。
这位陶家大老爷让回来的陶昀闭紧嘴巴,切莫泄露白启得到太岁辰土的惊人消息。
“家兄亦是痛失爱子,一病不起,难以下床,让我代他前来上一炷香。”
关兴邈跟何礼昌道了一声“节哀”后,大马金刀坐下。
片刻后,他便从鲁仲平的口中,得知何礼昌欲添第十四把交椅,让与白七郎的事儿。
鲁仲平深知,关兴邈此人平素行事霸道,是个不折不扣的莽撞人,于是故意拱火道:
“关家二爷,你说是不是荒唐?姓白的小子,年纪轻,资历浅,只凭着师父宁海禅的名头,就跟伱我平起平坐!咱们十三行,并非没有高手……”
看到关兴邈面沉如水,鲁仲平自以为有效,还想继续添油加醋,却是被凌厉目光刺得脸皮生疼,半截话音卡在喉咙里,愣是难挤出来。
“鼠目寸光!”
关兴邈一掌重重拍在桌上,震得杯盏晃动,溅出滚热茶水,烫得鲁仲平直缩手。
后者还以为关家二爷骂的是何礼昌,连连“劝”道:
“二爷消消气。要我说,礼昌兄这事儿办得确实不行,怎么能因为惧了宁海禅,就去拉拢他徒弟……”
关兴邈横眉冷眼,望向鲁仲平,一副“夏虫不可语冰”的鄙薄表情:
“我说鲁老爷、郑老爷,你们目光太短浅!白七郎……他绝非顶着宁海禅名头抖威风的小儿辈!
此子是实打实的顶尖根苗,倘若出身好些,投胎在府城、郡城,早就被上宗选走了。
礼昌兄想要把他拉到十三行,委实高瞻远瞩,走了一步妙手!
却被尔等坏了大计!”
鲁仲平作为一门行当的大老爷,何曾被指着鼻子痛骂,脸色顿时一阵青一阵白,难堪到极点。
“关兴邈!你放肆……”
“鼠辈,闭嘴!”
关兴邈失望摇头,刚坐下的身子再次站起,好似不屑与几位大老爷为伍,冷冷掷下一番话:
“尔等也不想想,十年前,你们集十七行之力,也没斗过宁海禅,足见这个煞星的厉害。
礼昌兄添上第十四把交椅,一能化干戈为玉帛,省却再被宁海禅寻衅之后患,二可以将白七郎与十三行捆绑,分明是合则两利的天大好事,却让几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这位关家二爷毫不客气,怒斥之后,直接对何礼昌拱手作别,再拂袖而去。
他可是亲眼见过,那位白七郎一拳锤杀大妖的惊骇景象。
这种天纵之才,几乎是板上钉钉的四练宗师。
十三行不上赶着拉拢,却大喇喇拒之门外。
“当真是愚不可及!”
关兴邈大恨,早晓得何礼昌请了白七郎,他就提前过来。
这等藏在池塘里的蛟龙,错过结交太过可惜了!
一群鼠辈!
……
……
“关老二发的什么癫?”
鲁仲平莫名其妙被骂成鼠辈,脸上很挂不住,随后也没久留,带着被称为周二先生的年轻男子离开何府。
有人开头,原本前往上香的众多大老爷,纷纷找理由告辞。
转眼间,灵堂又只剩下何礼昌、何敬丰这对父子。
“丰儿,等这里忙完了,你主动找白七郎解释一下,今日这个状况,也出乎我的意料,别让他觉得,咱们故意把人架在火上烤!”
何礼昌眉宇流露疲惫之色,鲁仲平从中作梗,他早有预料,但郑玄锋态度这么坚决委实是没想到。
至于关兴邈赞同白七郎坐第十四把交椅,还痛骂以上两位大老爷,更加让人摸不着头脑了。
“你这位白兄的人脉,当真离奇,看不清脉络。
关家、陶家,似乎都欣赏他,还有原阳观的冲虚子。
而郑家、鲁家,祝家,皆不乐意义海郡再添一门行当,分出一份利。
至于剩下的那几家多半与冯家差不多,都是摇摆的墙头草,谁赢就帮谁。”
何礼昌适才一直微微佝偻着腰,而今方才缓缓挺直,眼神渐渐泛冷:
“丰儿,白七郎刚才有句话,为父觉得也不是没道理。
十三行,确实多了。”
……
……
“慢些吃,还有好多。”
九阙台别院,白明把一份份点心送到清风面前,他只拈了一块红酥糕,小口抿着细尝味道。
“须得一次填饱,以后可难得再有机会!”
而平日待在原阳观,常常持戒吃素用斋饭的清风,却把腮帮子塞得圆鼓鼓,小脸涌现出幸福之色。
“我可以请你吃啊,阿兄疼我,我要什么,他都会买的。”
白明摆出那张纯良面容,所说的话让清风大为感动,他的那些师兄个个都怕犯错,被观主老爷责罚驱逐,哪里敢冒风险,给自己买零嘴儿。
“小八!日后你在义海郡遇到什么麻烦,都可以寻我解决!”
清风学着话本里头的豪侠壮士,嗦干净手掌蘸着的红糖,而后用力拍胸许诺。
“为啥叫我小八?”
白明疑惑。
“你阿兄不是被称作‘白七郎’么,那你肯定该叫‘小八’了。”
清风理所当然的回答。
“小风,你是道官老爷收的徒弟吗?”
白明吃完一块红酥糕,擦了擦手问道。
“我没那个福气哩!观主老爷不轻易收徒的,龙庭有规矩,每一受箓的道官,只能择一亲传,继承道术。
防止门徒众多,形成……门阀势力。”
清风并未计较“小风”这个略显亲近的称呼,喝着藕粉勾芡,糖浆调弄的桂花芋,美滋滋道:
“所以,道官就任的地方,都要开设道院,遴选生员,为龙庭选拔人才,也算作政绩。”
白明双手交叠,将下巴抵在桌沿,用比较舒服的姿势,开始套话:
“进道院,当生员,据说条件很苛刻。”
清风撇撇嘴:
“只要迈过二境门槛,皆可以,僧多粥少才是重点。义海郡十三行那帮长房,谁不是十一二岁身子骨长成,就开始嗑药服饵,都不够分呢。”
白明哦了一声,佯装浮现向往之色,清风瞧在眼里,悄摸摸压低声音道:
“你和你阿兄都不用担心,观主老爷相中你俩了,进道院做生员,乃至迟早之事。”
白明好像很惊喜,也轻声细语:
“成了道院的生员,是不是就能当道官了?”
清风解释道:
“没这么简单,必须通过道试被龙庭授童子箓,之后还得经过两次加箓,由最下层的‘黄箓’升为‘青箓’,坐镇一郡。
上面还有‘紫箓’、‘金箓’。传闻啊,连龙庭当家作主的天子,也是要被授箓,才算把持社稷神器。”
白明瞪大眼睛,好奇问道:
“如果是龙庭给道院授箓,那谁又给龙庭授箓?这‘箓’从何来?”
清风搜肠刮肚也没想出答案,最后抬手向上指了指:
“兴许是……天老爷!”
赤县神州能比皇帝还大的,自然只有天了。
……
……
隔壁房间,侧耳静听的白启眼神闪烁,心思浮动。
龙庭的天子继位,竟也要被授箓?
否则就缺失法统上的名正言顺?
“黄箓、青箓、紫箓、金箓……那,苍天……授予的,该是什么样的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