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神竟弃我而去!”
周二先生心神剧烈波动,如同平湖砸进巨石,震起大片肉眼可见的气浪涟漪。
他完全不敢相信,自己耗费大半修为与百年香火,方才将上神护法从六腑大庙请出。
对方居然不愿伸手搭救!
莫非?
我还不够虔诚?
可打从入教之后,我日夜皆有祷告,祝颂大威德肉金刚。
甚至积攒百年深厚的浓郁香火,只差一步,就能晋升舵主之位了!
“白阳教?上神离开前,提到了白阳教……谁是内奸?”
周二先生惶惑不解,那条神魂几近崩溃,没了逃脱生天的最后手段,面对义海郡城两位青箓道官,加上一个摸不清路数的四练宗师。
他便是摆在砧板的鱼肉,任由宰割!
“好猖狂的白阳教余孽!还敢当众逞凶!”
坐镇法坛的璇玑子目光宛若实质,蕴含着浩大雷霆,直接把茫然无措的周二先生洞穿粉碎!
借由大醮科仪,这位止心观主的气息不住攀升,神魂念头团团膨胀,几乎要触及鬼仙那道门槛。
举手投足间,自如调动义海郡周遭三千里的山脉地气,江河水气。
那股磅礴的威压滚滚散发,好似一挂巨瀑横空,内里闷雷轰鸣,电光飞掣!
落到凡夫俗子的眼中,简直是天威浩荡。
当即跪倒大片,口称神仙老爷!
“这就是龙庭授箓的道官么……”
白启不由咂舌,像齐琰、吕南那样的旁门散修,纵然是同等境界,都难抵挡这般威势。
照这种手段,四境之下的道修陷落大城,对上执掌金印,龙庭授箓的道官。
简直宛若大岳倾压卵石,轻而易举就被碾成齑粉。
怪不得,道修都想考龙庭的编制,除去合理合法吞吐灵机,更有大阵地势加身,打同境散修好似踩土鸡瓦狗。
“本道还未施展‘天视地听大法’,潜藏在义海郡的白阳教余孽,便主动跳出……”
璇玑子念头一动,刹雪湖的滂沱水气凭空汇聚,仿佛一条条鳞爪飞扬的狂舞蛟龙,疯狂鲸吞周二先生溃散的神魂,再用秘术拘拿,容后盘问。
少顷,他层层拔高,好像高踞九天的巡视目光,化为庞大如日月的竖眼,俯瞰人间,洞察细微。
得到灵机滋润的神魂念头,犹若波涛水浪席卷蔓延,寸寸扫过城中每处地方,连同那些认购护身符的高门府邸也未忽略。
片刻之间,其眸光倒映出一缕缕或长或短,色泽各异的喷薄精光。
大多斑斓夺目,宛若彩霞明辉。
“倒是人才济济,道修繁盛。”
璇玑子冷哂,据说因为十年前,有个叫宁海禅的一人打崩十七行。
导致后来高门行当的长房子弟,大部分都转投道修之路。
而今,他通过大醮科仪,观照山河,茫茫大片的神魂溢流,凝聚成浮云、山川、江河等奇异景象。
其中以火行、木行最为瞩目,汹汹火浪,萧萧落木,各自交错。
这些皆是拜入道院的生员,他们分别参悟原阳观的《七返九转三昧火法,以及止心观的《移花接木大法。
“除开这人之外,再无其他白阳教余孽的感应?不该如此啊!这人虽是道艺四境,但手段一般,不似顶尖货色。”
璇玑子见到随身佩戴的明真玉毫无动静,磅礴神魂继续来回盘旋,好像蛟龙兴云布雨。
轰隆隆——
一声声雷霆滚过穹天,吓得城中百姓纷纷躲进屋内。
紧接着,电蛇狂舞,阴阳摩擦,激荡出炽烈精光,照得义海郡几如白昼。
周遭一切阴晦、秽暗、邪祟之气,统统都被涤荡干净。
就连落霞堤岸的千百棵大柳树下,潜伏于泥地的诸多虫蚁,亦被震毙。
显出惊蛰始雷,震惊百虫的赫赫威烈。
“好大的威风!驾驭风雷,如虹贯空!”
白启瞧着冥冥太虚那条宛若巨灵的磅礴神魂,不禁想要说上一句:
“大丈夫当如此!”
陈行轻轻揉捏眉心,略微舒缓着精神:
“没想到璇玑子道长,不仅木行法门修炼精深,还参悟出一门木雷正法,当真不凡。”
师爷不喜欢打雷吗?
白启余光瞥见,乖巧搀扶着徒步登上二层楼的陈行。
尽管以师爷四练武夫之体魄,压根无需这般做。
但做晚辈的,不能放过任何表现机会。
“棋逢对手!白兄弟这方面的天赋,也不比武学资质差!”
徐子荣慢了一步,忍不住呲了呲牙。
他不甘落后,赶忙寻来一把完好的座椅,摆放于陈行身后,让教头安稳坐下。
这位传习馆首席万万没料到,在讨好前辈、孝敬尊长这一道上,自个儿居然能遇到如此劲敌。
难怪人家是徒孙,有名分!
确实太知道该怎么上进了!
“吵得头疼。”
陈行手肘屈起,抵住座椅,斜斜撑着脑袋。
他眉心深处,筑起灵台,大袖飘飘的陈隐盘坐其上,神魂念头凝成一点。
和光同尘也似,任由外面雷声大作,我自岿然不动。
……
……
“璇玑道兄,你且收了神通吧。”
主持大醮的冲虚子,眼见轰雷连绵不绝,大气震爆炸响,忍不住神魂出壳,与之沟通。
“数釜灵机即将消耗殆尽,道兄再施为下去,城中不少境界低微的道修,念头都要散了。”
道修神魂出壳,有着诸多禁忌。
最初只能夜游,而且需要香火庇护,不然就容易被风吹散。
再是日游,切不可选择正午时分,遭受烈阳暴晒,念头直接消融。
须得于树荫下尝试,像学习泅水一样,先在水浅的地方扑腾,慢慢熟悉了,才好遨游江河。
最后一点,春冬两季,尽量注意时辰节气,避免阴雨天神魂出壳。
否则撞上春雷、冬雷震响天地,修为不够精深,当即魂飞魄散。
璇玑子此刻大展神通,摩擦阴阳,迸发雷霆之威。
令城中道修无不胆战心惊,即便四境的冲虚子,其念头运转都有一丝不畅。
倘若再不收手,可能伤及一众道院生员。
“罢了!擒住一個白阳教余孽,勉强交差!”
璇玑子神魂如龙,游走上空,任凭法眼如何横扫,亦是没能寻出第二个白阳教余孽。
他略感气馁,念头一转,无形大手再度张开,锁定周二先生藏于小巷的肉身。
轻轻一捏就把两头凶煞阴兵打碎,随后摄住那副皮囊,迅速回到衙门。
咚!
随着璇玑子神魂归壳,那方搜山检海大醮亦是巨震,猛然扬起数丈之高的弥漫烟尘。
这是神魂的分量!
宛若大岳镇压,重如亿万钧!
“呼,以我修为,纵有大醮科仪相助,纯粹灵机相辅,最多也只能撑住三炷香。”
止心观的道官老爷睁开双目,眼底闪过一丝恋恋不舍的陶醉之色。
神魂念头饱受灵机灌溉,冥合郡城周遭千里地势,那股油然生出的强横之感,委实叫人沉迷。
好似凡夫俗子陡然化为神灵,掌握移山填海的伟岸大力。
天地之间,再无可阻拦之物!
这种挣脱所有束缚的痛快一旦体会过,很难放弃得了!
“鬼仙……打破生死屏障……就像武夫踏破神通,方才称得上一方巨擘。”
璇玑子心头火热,他修道四十余载,毕生所求不过晋升鬼仙,再受龙庭加箓,名正言顺长久驻世数百年,享受无边快活日子。
“可惜,以我的资质,除非立下泼天大功,蒙受朝廷恩赏,此生恐怕无望打破生死屏障。”
这位止心观主喟叹一声,收拢心念,张口吐出扯烂棉絮似的血云神魂。
他眸光淡漠,由得周二先生缓缓聚拢,凝练成形。
四练道修,神魂已能出入幽冥,无惧烈日,自然没那么轻易消散泯灭。
约莫半柱香左右,周二先生几近崩溃的血云神魂,终于化作原本模样,佝偻着跪在璇玑子身前。
“道兄,这便是白阳教余孽?”
冲虚子离开阵眼,飞身落在法坛之上。
“观他修的根本法门,却像四逆教徒。”
璇玑子也有这个疑惑,于是他伸手从周二先生神魂中攫夺一缕气机,再细细摩挲明真玉。
果不其然,再次嗡嗡乱鸣,剧烈动荡。
“没错,此人绝对是白阳教余孽,而且地位不低!
修的是《未来无生星斗图,搞不好是个护法之流!
难怪了,他自以为擅长蒙蔽天机,所以依仗这份手段,躲藏在咱们的眼皮底下!”
璇玑子确认道。
“为何又跟四逆魔教牵扯上了?”
冲虚子纳闷道。
“白阳教树大根深,暗中派人潜伏四逆魔教,充作内奸内应,并不奇怪。
适才这人,妄想借助体内供奉邪神外道之力,撕裂虚空逃脱遁走,却被邪神外道舍弃,功败垂成。
那尊邪神怒喝他是白阳教中人,俨然坐实身份!”
璇玑子眼皮低垂,抓一个四逆魔教,谈不上大功,更难攀上子午剑宗的交情关系。
但逮住一个白阳教余孽,意义就大不相同。
更何况,周二先生倘若真是四逆教徒,为何被自己供奉的邪神怒斥内奸?
显然是没瞒住跟脚,沦为弃子。
“可惜,这人神魂受损,念头破碎,估计很难盘问出什么有用的消息。”
冲虚子嘴上假惺惺道。
如果让璇玑子得到那位白阳教主的下落,上报龙庭,立下大功,他心里头才不好受。
“无妨,容我施展搜魂之术,看能否挖出些隐秘。”
璇玑子面不改色,念头一闪,头顶那方道官金印,瞬间滴溜溜旋转。
他随手招来两个半截手指般大的小人,沉声道:
“追索此獠!务必查清底细!”
两个小人乃义海郡城落霞堤大柳树养出的“精怪”,其名为“耳报神”。
专门刺探情报,传递消息。
璇玑子修持《移花接木大法,足以号令万木花草之灵性。
“谨遵老爷之命!”
它们作揖拱手,盘旋几下,飞入茫茫夜色。
“恭喜道兄,贺喜道兄!你这番擒拿白阳教余孽,不仅为枉死的道院生员伸冤雪恨,也彰显朝廷法度威严,必定大受奖赏!”
冲虚子客套几句,他牵挂着相中的两株好根苗,早已动了告辞的念头。
“本道坐镇义海,此乃分内之事,应尽之责。对了,冲虚道兄,既然搜山检海大醮升起,干脆借此机会,咱们顺便巡视一遭郡城内外各县各乡,有无什么好苗子。”
璇玑子说道。
“这……”
冲虚子面皮一抖,莫名有种不详预感。
自家发现的好根苗,千万不能让止心观抢走。
“老道今日有些乏了,改天再……”
这位原阳观主婉言推辞道。
“道兄请留步,择日不如撞日!你我釜中尚有半成灵机,足够了!”
璇玑子却是雷厉风行,他打个稽首,挽留住冲虚子。
旋即再将周二先生溃散神魂收入袖中,随手掐诀疾指,指向香案摆放的微缩沙盘。
“引我灵光,烛照千里!去!”
轰!
衙门大釜灵机沸腾,好似滚水般喷涌,带起一片幕布的莹莹亮光,形同铺展开的长长画卷。
少顷,仿佛有人挥毫泼墨,提笔作画一样,开始呈现长短不一的各色毫芒。
“十三行高门好多俊秀之才,道艺二境,入定抱胎者,竟有二十余人。”
璇玑子施展的是“观照烛烜之术”,他作为义海郡的“父母官”,有龙庭授箓,又头悬金印,通过登记鱼鳞图册上的登记名姓,搜罗可造之材并非难事。
“何家、冯家、郑家、鲁家……确实良才众多,都符合入选道院的条件。”
冲虚子心不在焉,眼睛死死盯住灵机勾勒的山水图卷,其中每一寸毫芒的浮现,都让他心头发颤。
“五寸白芒,堪堪可用……三寸青芒,中人之姿……”
璇玑子逐个点评,好似科举考官翻看学生卷子,这一门“观照烛烜之术”,能够将人身修道资质,以金、紫、青、白四色毫芒显露于外,每一层次,最高者九寸。
“冲虚道兄,你脸色为何这般难看?”
璇玑子蓦然转头,正好看到冲虚子眼角抽搐,咬牙切齿。
“我想起……观中不成器的童子!平日顽劣,实在让我痛心!”
冲虚子恨恨道。
璇玑子略觉奇怪,也未深究,继续去看。
他眼眸却忽地一亮,竟是明晃晃的紫芒光华陡然升起。
七寸高的紫芒,瞬间脱颖而出!
“这是……”
……
……
从画舫楼船下来,做戏完毕的白启与徐子荣回到九阙台,一转眼天色昏黑,本该带着阿弟白明拜访原阳观的要事都被耽搁了。
他还未进门,就看到何敬丰的马车停在台阶下,这位长房七少爷俨然等候多时。
“白哥,今天白日之事……”
何敬丰并未直接进到别院,端坐正厅,而是待在马车里,待到白启归来这才现身。
礼数做足,姿态摆低,浑然瞧不出半点纨绔之相。
“无足挂齿的小事儿,不必再提,都过去了。
敬丰兄你来得正好,我刚想带你去看一出好戏,走走走。”
白启颇有兴致,也不客气,邀着徐子荣一同坐进何敬丰的宽大马车。
好戏?
什么好戏?
何敬丰愣住,今夜道官捉拿白阳教余孽,已经够热闹了。
还能有啥好戏可看!
白启不甚在意,风轻云淡道:
“自是破门,灭家,夷其族的好戏。敬丰兄,今夜过后,十三座高门就要少一行当了。”
何敬丰背后陡然一凉,像跌进黑水河冒起刺骨寒意,而后没来由想起祝守让。
这位祝家长房公子,好像便是晌午得罪白七郎,晚上都没熬过去就死了。
通文馆传人,当真报仇不过夜的?
可十三行,每一家莫不是几代积累。
哪能说倒就倒?
何敬丰心乱如麻,念头纷杂,有些理不清头绪。
纵然是宁海禅的徒弟,一夜之间让一家高门覆灭。
也没可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