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哲宗元祐元年,八月初三。
三省(中国古代的官制制度,肇始于魏晋南北朝,完善于唐,宋辽沿用。三省即中书省、门下省和尚书省,分别负责起草诏书、审核诏书和执行政令(决策、审核和执行),一定程度上起到防止个人专断的作用)同上司马光《约束州县抑配青苗钱白劄子》,劄子中称,神宗朝初散青苗钱,本为利民,其后名为情愿,其实属于抑配,其弊甚多。台谏也屡屡上章乞求将青苗法的一应条例尽皆废除。
但苏东坡收到劄子后,不敢擅自签批。于是他上奏朝廷,建议今后青苗钱不再发放,所有已经申请借过钱粮的人户,等到丰收之日分期偿还。或者请求圣上怜悯百姓们多年来的入不敷出,第四等以下的人户,所借的钱粮予以减免或废除。
苏东坡上书后仅两天,青苗钱果然被废除。
苏东坡上书为刘攽乞留朝廷这件事,刘攽在蔡州听说后,遣专使给苏东坡送简致谢。以居士的身份在佛教界有着很高声誉的张商英,想让苏东坡举荐他出任言官,苏东坡却没有照办。
九月初一,忧国忧民的司马光在府邸寿终正寝,终年六十八岁。
太皇太后听到这个消息后,非常悲恸,哲宗也不住地流泪。当时正值天子亲赴明堂祭祀先祖的日子,祭祀完毕后,太皇太后与哲宗没有顾着接受百官的朝贺,而是直接来到了司马光的灵堂,哭得十分沉痛,随后还为之罢朝三日。追赠太师、温国公,赠给一品丧葬礼服,又拨给白银三千两、金帛四千匹作为丧葬费用,赠给龙脑、水银装入棺木。
命户部侍郎赵瞻、入内内侍省押班官冯宗道为他护丧,将遗体运回夏县安葬,并为他的十位亲戚授了官职。
据说,司马温公的葬礼,朝廷诏命“伊川先生”程颐主其丧事。
大臣们举行明堂祭拜大典,但仪式一完成,大臣们希望前去吊丧司马光老先生。然而,程颐却提出不应该在明堂典礼之后再吊丧。他以孔子的“是日哭则不歌”为依据,认为参加明堂典礼后就不应再吊丧。其他大臣反驳说,“哭则不歌”并不意味着“歌则不哭”。
而这一切都被苏东坡看在眼里,于是上前挖苦道:“此乃鏖糟陂里叔孙通所制礼也”。
叔孙通是秦汉时的儒生,刘邦称帝后,他为汉王朝制定了一整套规章礼仪。鏖糟陂则是北宋都城外的一处沼泽地。整句话的意思是说程颐是从脏乱之地而来的冒牌叔孙通,活像个没有见过世面的穷学究。
苏东坡一说完,百官们哄堂大笑。但是,他们没有注意到,程颐和他的学生门人的脸都涨成了猪肝色。这本是苏东坡的一句玩笑话,尽管他也经常说自己是“鏖糟陂里陶靖节”,说他自己就是个冒牌的陶渊明。
但是,天知道他的这句玩笑话对程颐来说太有杀伤力了。这一争议成为了程苏之间的矛盾的开始。苏东坡嘲笑程颐,认为这是无谓的固守古代礼法。这次争论,助长了两人的对立情绪。
他们俩的另一次争议发生在国家忌日,大臣们前往相国寺祷佛。程颐要求食素,引起了苏东坡的质疑。东坡先生问程颐为什么要食素,因为他知道程颐并不热衷于佛教。程颐以礼法为依据,解释说守丧期间不可饮酒吃肉,而忌日可以看作是丧事的延续。东坡则以历史典故自比为汉朝的太尉周勃,把程颐比作吕氏乱党,要求大家支持他。这一次,宗教仪式引发了文化界的不和。
程颐的身份,是司马光葬礼的操办人,是理学的代表人物。但更重要的是,程颐当时是哲宗皇帝的老师。就在这种场合之下,众目睽睽,百官和皇帝太后都在场,最主要的是当时在场的还有许多官员是他的学生,这不是被当众打脸么。
所以,苏东坡的一句玩笑话,可算是捅了马蜂窝了。苏程之间的梁子也彻底结下了。
苏轼的这句玩笑话,彻底引发了洛蜀党争。后来洛蜀党争演变为“洛党、蜀党、朔党”三党之争的“元祐党争”。
九月初六,哲宗皇帝举办了三年一度的亲祭明堂的庆典。
其时上下大事都已就绪,慈爱的太后替皇帝总揽国政,四海之内相安无事,三方边陲没有战火,南北州县五谷丰登,于是恩赦天下。
赦文由苏东坡起草,在此次恩赦中,苏迨蒙明堂恩也被授承务郎(皇帝的侍从官)。
忙完了朝廷的大事,苏东坡终于抽出时间去会一会自己的文朋诗友了。
首先是驸马都尉王诜,苏东坡在他的诗后发自内心地题跋说:自己被贬齐安,忍受饥寒贫贱固然罪有应得,但是贵公子王晋卿却被连累贬到武当,遭逢了同样的忧患实属委屈。好在王晋卿却能够在那样的环境里不失正道,诗词愈发地工整,此人大概就是孔圣人所谓的“可与久处约长处乐”者。
其时黄庭坚亦在朝廷,与苏东坡俱在紫微阁供职。
钱穆父奉使高丽时获赠了一种猩猩毛笔,十分珍爱,因为想让黄庭坚作几首诗,就送给了黄庭坚一支。
苏东坡见到这种猩猩毛笔后,爱其柔健可人意,每次经过黄庭坚的书案时都“下笔不能休”。黄庭坚当然不想忍痛割爱,于是将自己的一方洮河石砚赠给了东坡先生,东坡先生得到后高兴地作了砚铭。
秦观在《淮海集·答傅彬老简》中说:“苏氏之道最深于性命自得之际,其次则器足以任重,识足以致远。至于议论文章,乃其与世周旋,至粗者也。”学生对老师“器识”的评价可谓精准。
适朝廷诏令推举学官,苏东坡还举荐江宁府右司理参军周種担任郓州州学教授,所幸获得朝廷的批准。
九月十二日,苏东坡又以试中书舍人为翰林学士、知制诰(宋除翰林学士,他官加知制诰者亦起草诏令,称为外制,翰林学士虽皆起草诏令而亦带知制诰衔,称为内制)。
至此,由从八品的团练副使到正三品的翰林学士知制诰,苏东坡只用了一年多的时间,这样的升迁速度,实在是史上罕见。
《宋史·苏轼传》记载,苏东坡在任翰林学士知制诰时,高太后曾问他:“年前你官居何职?”
东坡回答:“团练副使。”
高太后又问:“现在官居何职?”
东坡心想,这不是明知故问嘛,但还是恭恭敬敬地回答:“翰林学士。”
高太后接着问:“那你知道你为什么升迁如此之快吗?”
东坡心想,原来是要向我讨人情啊,于是回答:“那都是仰仗太皇太后的赏识。”
但高太后说:“与老身无关。”
东坡皱皱眉,回答:“那就是皇上的恩典。”
高太后仍说:“也不对。”
东坡不明所以,只能说:“莫非是有老臣推荐?”
可高太后还是说:“并非如此。”
东坡慌张了起来,赶忙说道:“微臣虽不足取,但万万不敢找关系走后门,通过旁门左道的途径升官。”
这时候,高太后才不再卖关子,说:“其实,这是先帝的遗愿。先帝在时,每当吃饭时突然停下筷子,必定是在欣赏你的作品,每当诵读你的文章,先帝必定赞叹:奇才!奇才!只可惜,没有机会重用你……”
言到此处,高太后和苏东坡双双落泪,悲痛不已。
读到此处,相信很多读者会提出质疑:苏东坡一生仕途不顺,不都是拜宋神宗所赐吗?怎么又说如此赏识苏东坡呢?
其实不然。据史料记载,苏东坡被贬黄州期间,一次宋神宗在读偶像李白的诗,大为赞赏之余,问身边侍者道:“我朝之中,有谁可与李白相比?”
侍臣回答:“苏轼可与李白相比拟。”
没想到,宋神宗却摇摇头,说道:“你说得不完全对。朕以为,李白虽有苏轼的才气,却无苏轼的学问。”
言毕,脸上尽是骄傲之色。
由此可见,在宋神宗心中,苏东坡是超越李白的“千古第一才子”,是整个大宋王朝的骄傲,他不重用苏东坡,只是因为他支持变法,必须打压保守派,再加上苏东坡确实过于敢怒敢言,触了龙鳞。而实际上,宋神宗对苏东坡是推崇备至。
苏东坡对于自己这种被火箭式的提拔速度,加之兄弟俩一起进用的罕见情况尤其感到心里不安,恐遭朝堂上下的嫉妒。于是,苏东坡诚惶诚恐地向朝廷连上两道辞免状,希望陛下及太皇太后体谅自己的良苦用心,特准许收回恩命。
朝廷当然没有允许,而是以国家社稷大业为重等理由,让苏东坡能顾全大局为国出力。东坡只有上表谢恩,接下了这副重担。
苏东坡的任命一下达,林希(字子中)发来了贺启,晁补之亦上了《白紵辞上苏翰林二首》。苏东坡自然不会忘记提携自己的另一个学生黄庭坚,因为在他的眼里,黄庭坚的孝顺爱友之行,向上可与古人相比。其华美的文辞,妙绝于当世。因此,他向朝廷特地举荐了黄庭坚来代替自己原来的职位。
对于了元(佛印)这位活泼有趣的“最佳损友”,苏东坡还是忍不住去信向他诉说了近况。
东坡先生说,自己宠受皇恩,得以置身翰林、进出朝廷,这乃是作为儒士的极大的荣耀。同时,自己之所以得此殊荣,另一方面也是得福于了元禅师善意的祈祷。天气尚热,他请老禅师千万要保重身体。
正当苏东坡在翰林学士的职位上屁股还没有捂热之际,监察御史孙升上奏朝廷,说任用苏东坡的官职应以王安石为戒,不可再加进。
老孙认为,苏东坡这个人,论文章学问中外所服,然德业器识有所不足。所以,此前就不能很好地保持自重,以至于讥谤朝廷得罪于先朝。如今起自谪籍未曾逾年,竟被擢为翰林学士。在这个职位上讨论古今、润色帝业,可谓是极其任也,说啥也不能再擢升了。若是让他辅佐经纶,则陛下应吸取王安石的失败教训!
孙升还说,王安石在翰林学士位上还算是称职,及居相位,天下就开始民不聊生、怨声载道。所以像王安石这种人就只可以为翰林,而苏东坡也不过是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