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祐三年,冬月,朔日。
在家卧病逾月,乞外不允的苏东坡,只得复直玉堂(宋以后翰林院称玉堂)。宋时内诸司皆在禁中,学士院为第一,深严宥密,又谓之北扉。宋开宝二年,以李昉、卢多逊并直学士院,直院之名始此。
每遇国家大事及拜相,翰林学士皆锁宿禁中,是晚,御内东门小殿召对取旨,次日宣麻,此定制也。
东坡先生返回玉堂这天,正是冬日的苦寒天气。适逢又一次锁院,东坡先生在锁宿召对之后,又被恩赐了宫灯法酒等物以归。
过了几日,圣上又遣中使官亲自来赐皇上用膳,并询问身体的康复情形,督问朝参的日辰当否。这一举措,令苏东坡更加像是下履深渊之冰,上顶锋芒之刺。觉得即使如猪鱼般无知、木石般坚硬的人,也应该领受到皇恩,不顾性命地奔赴到自己的职事之中。但是自己此前不厌其烦地乞求外任,那确实是自己积劳成疾,居情可悯。真心希望能到江淮一带的州郡谋一个差事,以安稳度过自己这犬马之人的晚年。
成都人周表臣(字思道)再知汉州(即今四川广汉市)。苏东坡深知蜀地百姓受榷茶之法的危害。自熙宁初,王安石、吕惠卿相继秉政,边事寝兴,以财用为急。朝廷听取了三司判官李杞的建议,设立茶法,禁止一切民间私卖,然所收之息,止四十万贯。至刘佐、蒲宗闵提举茶事,取息太重,远人始病。
苏东坡有感于周表臣上次知汉州后,与其侄子周尹(字正孺)、吴师孟(字醇翁)、吕陶(字元钧)、张宗谔(字永徽)、宋大章(字文辅)等“六君子”乞罢官府的榷茶之法,有益于蜀地乡民的事迹,专门作了诗,为周表臣送行。
这几天,苏东坡的两个侄子千乘、千能来到京师拜谒自己,小聚几日后,即返蜀了。望着眉目间那种依稀可辨的堂兄苏不欺的模样,一种莫名的亲情顿上东坡先生的心头。“秀眉似我兄,亦复心闲宽。忽然舍我去,岁晚留馀酸。”东坡先生特意赋诗为二侄送行。
冬至前后,李公麟为赵?(字景仁)作了《琴鹤图》,东坡在图上题了诗。黄庭坚也为净因寺臻道人的《净照禅师真赞》作了跋。中书舍人曾肇将往河北省察河道,苏东坡写了几幅字为之送行。
年节无事,苏东坡与弟弟子由同饮于王巩的清虚堂中,三人于微雪天气中赋诗吟雪。次日兴龙节,在尚书省赐宴上,东坡先生与苏颂论及北宋太宗、真宗两朝的名臣、有“圣相”之美誉的宰相李沆,与王巩论及北宋宰相陈恕之子、岐国公、司徒陈执中。
腊月十五,在王巩所藏的王诜所画《烟江叠嶂图》题诗十四韵,王驸马有和诗。东坡先生认为王驸马的和诗“语特奇丽,因复次韵,不独纪其诗画之美,亦为道其出处契阔之故,而终之以不忘在莒之戒,亦朋友忠爱之义也”。说到底,东坡先生对于王驸马的友情付出与对他的亏欠仍然是念念不忘也!
从王驸马家里出来,苏东坡又来到浴室院,因为老朋友陈慥今日从黄州来京拜访自己,暂时寓居在此。浴室院有一位蜀僧令宗,所画的达摩以后得六位祖师,人物极为精妙。但是就在这名人云集的京师之地,此画却寂寂无名了数十年之久。黄庭坚说,直到蜀人苏子瞻来到这里之后,这些祖师的人物像才得以扬名。
陈慥走后,苏东坡此后还常和范百禄(字子功)前来浴室院观摩这些六祖师画像。
苏东坡是在任中书舍人时,诏令下边推举学官,他就为朝廷举荐了江宁府右司理参军周種,蒙朝廷任用为郓州州学教授。
谁知,作为一名地方小官的周種,为了求得一点赏赐,竟在近日向朝廷奏议,说朝廷应当以已故宰相王安石配享神宗皇帝。苏东坡认为,周種的背后一定有人指使,不然的话他怎敢越礼犯分,以至于动摇天听!
要知道,依照汉律之规定,擅自议论宗庙礼仪的应该弃之于市。作为举荐人,苏东坡自知自己不善于知人而失察,罪责必定难逃。于是,只得上书朝廷请求重责自己的妄举之罪。
次日,周種就被罢江宁府司理参军、郓州州学教授,回到吏部待命。苏东坡有幸得以放罪。
夜直玉堂时,苏东坡也会读一些同僚的诗作聊以解闷。
这几天,他携带了时任枢密院编修官李之仪的诗百余首,读到了半夜。“玉堂清冷不成眠,伴直难呼孟浩然。暂借好诗消永夜,每逢佳处辄参禅。”读完之后,东坡先生还在门人李之仪的诗文后作了一首诗,算是作了批语。
闰腊月初一,范镇致仕,朝廷赐昭奖谕。
谁知,就在被批准致仕的当天,老先生竟然故去了。老先生最后一次参与的皇家活动,是在哲宗亲临延和殿时,演奏了范镇进献的新乐。
自春秋以后,礼和乐器最先沦亡,秦汉以来,《韶》、《武》等宫廷大乐还能听到,魏晋以后,曹风已经失去了讥讽的作用。就连郑卫一带的音乐,也都杂用华夏和蛮夷的乐器了。期间也偶有作古乐者,尚且略知当时的制度。然而律管一旦稍有差错,五音便改变了纯正之声。
当朝只有范镇老先生能够了解声调下降的错误,他辨审乐调接近古音,以律管测定尺度。他阅览《诗经》、《尚书》的记载上奏朝廷,仿造古代钟磬的规模树立于朝廷。君臣一同前往观看后,父老为之深深赞叹。
范老先生曾数度提携过苏东坡兄弟,带着深深的感恩之心,苏东坡为之写了祭文,后又为之作了墓志铭。
苏东坡在为皇上侍读《宝训》时,由于感到皇恩深重,于是将近期发生在西夏边境上伤亡人数隐匿不报的情况,写了劄子上奏朝廷。
回到家,听说了眉州通判贾讷亲往苏家墓地祭奠苏父苏洵之墓,此举令东坡非常感动。自从出川四千里远到京城做官,已经二十余年了,未敢不报皇恩怀归去之意,但常怕打柴放牧者在自家墓地上恣意妄为。为了感激贾通判的友情,苏东坡专门给他寄去了谢启。
年关将至,闲暇时光中,苏东坡常与友人徜徉于诗词书画的世界里。
黄庭坚作的《苏李画枯木道士赋》、《东坡居士墨戏赋》,苏东坡看后盛赞其妙。张耒画的马,虽然比不上李公麟,苏东坡也认为是妙墨之作。晁补之所藏的野马画作,苏东坡与宋景年(字遐叔)、张耒同观后作了题跋。
苏东坡还亲自在黄庭坚在酺池寺书斋之旁,为其画小山枯木及丛竹怪石。
李公麟绘制了《西园雅集图》,将苏东坡等有名有姓的十七人雅集与西园的盛况生动地记录了下来,米芾为之作了记文。
唯一感到遗憾的是,东坡先生欲前往拜见晏殊之子、词人晏几道(字叔原)时,被婉拒。其理由是:今日政事堂中半吾家旧客,亦未暇见也。
时已隐退的晏叔原,年未至乞身,退居京城赐第,遂不践诸贵之门。或许,晏几道之不欲见坡,或以东坡为贵人之故也。
元佑四年,大年初一。
紫宸殿正旦大朝会,苏东坡进献了《教坊词致语口号》。宋制,每逢元日、五月朔或冬至日,是一年大朝会的日子,此时群臣奉贺上寿,皇上若无事不视朝,则表贺于阁门。
紫宸殿是内朝议事之处,也是皇帝生活起居的内宫性质的殿堂。殿的前堂日常办公,后室则是休息的处所。关于紫宸殿的仪仗礼仪,《雍录》记载说:宣政殿谓“正衙”,设皇帝仪仗;紫宸殿是便殿,无仪仗,入此殿亦称“入阁”。每逢皇帝御紫宸殿,则从前面的所谓“正衙”宣政殿传唤仪仗,由阁门而入。在宣政殿前候朝的百官,也随之而入。
上元节,东坡先生侍宴端门,唱和了王晋卿的梅花诗,又分别给程之邵(字懿叔)与史彦明致简问候。时年七十六岁的王克臣(字子难)卒,苏东坡为之作了挽词。此人上年曾以朝议大夫的身份出知郑州,故后人称之为王郑州。
何去非(字正通),福建浦城官路河村人,早年学识丰富,累举进士不第。元丰五年,神宗诏命朝臣推举硕学之士并临轩策士,去非得中书舍人。经大臣曾巩力荐,在宫廷对策时,侃侃而谈古今用兵之要略,议论宏焯,词理优赡,神宗大为赞赏,即任他为右班殿直武学教授。不久,升为左侍禁武学教授,受命校订武经《孙子》、《武子》等七本书,统称《武经七书》。书成,升博士。《武经七书》定为武学官书。高宗时规定,凡武学都要读《武经七书》,考试以该书命题。
何去非升任博士八年后,苏东坡看了他的一些著述,觉得他才力有余,见识高远,谈论历代兴衰成败的原因时,见识高过常人很多。老何本是一介儒生,不喜欢作武官,但又不敢拂了朝廷的旨意,苏东坡其深感文章笔势雄健,阅视高远,仅授为武职不妥,写《举何去非换文资状》,以为“去非虽善论兵,然本儒也,不乐为武吏。又其他文章,无施不宜,欲望圣慈特予换一文资”。
哲宗诏准,加何去非为承奉郎,博士如故。
王巩收藏有驸马爷王晋卿所画的著色山图,东坡先生有感于他们三人的经历:东坡谪黄州五年,定国坐累谪宾州盐酒税三年,王晋卿亦徙均州三年。苏东坡以“三人俱是识山人”为题,在画上题了两首诗。
吕昌朝(字潜叔)出知嘉州,苏东坡作诗为之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