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除知杭州的任命后,苏东坡觉得皇恩已经远远超出了自己的预期,因为自己原本乞求的是越州,如今被派到了更加风景秀丽的杭州。
在公事交割与收拾行装的繁忙中,东坡先生抽空给自己家乡的发小家定国去了信,详细介绍了这次如愿以偿地出任杭州知州的喜悦之情。自己的学生李廌生活困难,东坡先生将自己受赐的御马赠给他,考虑到李廌的困顿处境专门还写一篇《赠李方叔赐马券》说明赠马的缘起,以便李方叔在生活困顿的时候可以变卖。
这段时间,就在苏东坡出朝例行参拜时,无意间听到了朝中班列中议论纷纷,都说近日御史台奏报了自己很多的罪状,而陛下却曲意庇护,不肯降职调出,所以批准外补为杭州知州。
东坡先生本来就害怕搞特殊,想力求闲退。近年来,自己曾亲眼看到陛下用了最公道的原则来治理天下,今天却因为自己的原因,使得人们对皇上议论纷纷。他们甚至会认为皇上有意压制御史台的言论,私下里庇护近侍之人,这对于君主的名声损害甚大。所以,苏东坡觉得不得不对此进行辩解,所以上疏说在今后远离朝廷任职的日子里,希望圣上慈悲体察自己的孤立。凡有告自己罪状的,请求交给有关衙门调查后严厉处罚。
上完奏疏,苏东坡的心里稍感平静一些。
正好此前范文正公的次子、当今宰相范纯仁想请自己给父亲的遗作作一篇序文,东坡先生自八岁起,在家乡蜀地就听闻了当时的韩琦、范仲淹、富弼、欧阳修这四位杰出之人,后来与四人之中的三位都极熟识,惟独没能一睹范文正公的真容。
在东坡先生考中后进士的第三年,在许州就已结识了范纯仁,并且和范文正公的其他子辈也都是一见如故。所以,当苏东坡拿起范公的文集时,一气呵成地写下了《范文正公文集叙》。
自翰苑赴杭前,苏东坡得以与自己的学生黄庭坚日夜聚在一起,二人酣畅淋漓地谈及了有关文、诗、书法、联句、行酒令以及放生方面的话题。
比如,在书写草书方面,黄庭坚一致认为,只要有支笔即可写就,正如霍去病所说的“不必学古兵法”是不对的。而苏东坡认为,霍去病在粮草不继时,还要士兵平场地踢皮球,这正是他不学古兵法的过错。所以说,学书法生搬硬套不行,不学古法也不行。
黄鲁直常以平等的观念写体势欹仄的字,以严肃的态度做游戏,以光明磊落的心胸写细碎小事,这些嗜好被苏东坡戏之为“三反”。
黄庭坚曾问东坡先生作文章之法,东坡说,但熟读《礼记·檀弓》当得之。继而取《檀弓》二篇,熟读百过,然后知后世作文不及古人之病,如观日月也。黄庭坚曾拜读过苏老泉的《木假山记》,认为该文章的气旨神似庄周、韩非,恨不得趋拜其履舄之间,请教作文关纽。及元祐中,乃拜于东坡先生于都下。
在黄庭坚眼里,苏东坡性喜酒,然不能四五龠(一龠约半合),已烂醉如泥。常常是不辞谢众人就已鼻鼾如雷,少焉苏醒,落笔如风雨,虽谑弄皆有义味,真神仙中人!
黄山谷与老师东坡先生同游凤池寺时,东坡出一上联:张丞相之佳篇,昔曾三到。黄山谷即答云:刘屯田之妙句,那更重来。一时皆称名对。张丞相原诗云:八十老翁无品秩,昔曾三到凤池来。东坡先生盖取此意也。
在师生二人论书之时,东坡说,鲁直近来的字虽然清劲,而笔势有时太瘦,几如树梢挂蛇。山谷反诘曰,公之字,固不敢轻议,然间觉褊浅,亦甚似石压蝦蟆。东坡先生闻之大笑,以为深中其病。
黄鲁直曾对东坡先生说,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一天在集市上,见有几只活鹅被系足在地,鸣叫不已。黄鲁直问东坡,这些鹅是不是在哀求于自己呢?东坡先生道,自己昨日买了十只斑鸠,中间有四只尚活着,就把这些活鸠尽数放生了。余下的死鸠就炖成了一锅肉羹。今日又买鱼数斤,以水养之,也是活者放生,死鱼则熬成鱼汤食之。虽然腥羶之欲未能尽断,且一时从权(指采用权宜变通的办法)耳!
鲁直听后说,老师的从权之说善哉!因作《戒杀诗》曰:我肉众生肉,名殊体不殊。原同一种性,只是别形躯。苦恼从他受,肥甘为我须。莫教阎老断,自揣应何如。
东坡先生闻此语,愀然欢曰,我犹未免食肉,安知不逃阎老之责乎?
黄庭坚少年时作过《渔父词》:新妇滩头眉黛愁,女儿浦口眼波秋,惊鱼错认月沉钩。青箬笠前无限事,绿蓑衣底一时休,斜风吹雨转船头。他将这首词拿给东坡先生看,东坡看后笑曰,山谷境界乃于青蓑笠前而已耶!
张志和《渔父》词云:“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顾况《渔父词》:“新妇矶边月明。女儿浦口潮平,沙头鹭宿鱼惊。”
东坡云:玄真(张志和号玄真子)语极清丽,恨其曲度不传。遂加数语以《浣溪沙》歌之云:“西塞山边白鹭飞。散花洲外片帆微。桃花流水鳜鱼肥。自蔽一身青箬笠,相随到处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山谷见之,击节称赏。
山谷且云:惜乎“散花”与“桃花”字重叠,又渔舟少有使帆者。乃取张、顾二词合为《浣溪沙》云:“新妇矶边眉黛愁。女儿浦口眼波秋。惊鱼错认月沉钩。青箬笠前无限事,绿蓑衣底一时休。斜风细雨转船头。”
东坡云:鲁直此词,清新婉丽。问其最得意处,以山光水色替却玉肌花貌,真得渔父家风也。然才出新妇矶,便入女儿浦,此渔父无乃太澜浪乎。
山谷晚年,亦悔前作之未工。因表弟李如篪言《渔父词》,以《鹧鸪天》歌之,甚协律,恨语少声多耳。因以宪宗画像,求玄真子文章,及玄真之兄松龄劝归之意,足前后数句云:“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朝廷尚觅玄真子,何处而今更有诗。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人间欲避风波险,一日风波十二时。
东坡笑曰:鲁直乃欲平地起风波邪?
离京前,东坡先生还曾带着学生黄庭坚与张耒到王直方处游玩。王直方自号归叟,汴京(今河南开封)人。舍人王棫之子,补承奉郎。出身于世代官僚家庭,而世居汴京(今河南开封)浚仪,有别墅在城南。元佑中,苏、黄及其门下士尝集会其中,由是闻名。
在王直方处,苏东坡曾觉得“为我周旋宁作我”是一好句,只是下联难对出。时直方在座,应声曰:只消道“因郎憔悴却羞郎”就可。东坡闻言道,富因校些字,贫为不争多。此联极有道理!
看来王直方能与东坡先生相交,当然也非平庸之辈。苏东坡不仅带着两个学生在王直方处饮用他的龙团茶,还会为小王书写几首王安石的诗句以赠。
在翰林苑期间,苏东坡尝与宗室成员令穰(字大年)有交往,令穰曾经从过东坡学画。大理寺丞韩宗儒也曾以羊肉向东坡换过画,其时东坡先生以圣节制撰纷冗为由婉拒过,但韩宗儒性饕餮,每欲得公一贴,即日作数简,以图报书,使人立于庭下,督索甚急,公笑谓曰:传语本官,今日断屠。
在此期间,东坡先生还画过一些竹石,都被荆门军长林人氏一个叫全璧的人所得。东坡还尝试着画过蟹与书写了不少的陶潜诗。
有一次,东坡先生在玉堂,有幕士善讴,因问:我词比柳词何如?
对曰:柳郎中词,只好十七八女孩儿,执红牙拍板,唱杨柳外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执铁板,唱大江东去。
东坡先生听后,为之绝倒。
东坡先生离别京师前,与和何去、欧阳修夫人薛氏和文潞公一一告了别。薛氏因病未能相见,而文彦博则是苦口婆心地劝东坡到了杭州千万别再作诗。文潞公说,愿君至杭少作诗,恐为不相喜者诬谤,并再三言之。
谁知临别上马,苏东坡却苦笑道,若还兴也,但有笺云。当时有个叫吴处厚的取蔡安州的诗作注,蔡安州遂遇祸,故有“笺云”之戏。“兴也”盖取毛郑诗分六义也。
此次出京,同行者有苏过、苏迨和夫人王闰之,秦观也一同南下。苏东坡以车载麦子百斛,用于到杭州后酿酒之用。
王巩、范祖禹与陈师仲分别来简问候,东坡先生一一答简为谢。
到了陈州,苏东坡会晤了州守傅尧俞(字钦之),他们在一起谈及了时任陈州签判的赵令畤。这位小赵,是苏轼在凤翔府任上的八月十五出生的,两年后,他签书颍州公事,时东坡先生为太守,还曾荐其才于朝。
到了南都,苏东坡先到张方平府上拜谒了恩师。苏东坡自出入于张公门下,已经三十八年。十五年间,六过南都登门拜会了张公,这是第五次来谒。
徐州教授陈师道听说了苏东坡要经过南都,想亲赴南都与东坡先生相别。之前还是由于苏东坡的举荐,陈师道才顺利出任了亳州司户参军、充徐州州学教授。陈师仲、陈师道兄弟是苏东坡在徐州任上时结识的,时任钱塘主簙的陈师仲对东坡先生尤为尊重和仰慕,所以兄弟俩与东坡先生的关系尤为融洽。
当时的徐州知州为孙览,陈师道要离开徐州去为东坡送行,就对孙知州以诚相告,谁知知州大人竟不批假。于是,陈师道只有“托疾在告,私出州界”,与恩公苏东坡在南都游从“累数日”。
离开南都后,陈师道携王子安与苏东坡同船南下,直到将东坡先生送到宿州方折返。
夜过宿州时,苏东坡会晤了时任宿州教授的晁说之(字以道),入其书室,见壁间挂有多张古画。其中一幅署名“钟隐”的《雪雁》,东坡先生甚为喜爱,他知道南唐后主李煜尝自号“钟山隐士”,画作上曾经亲笔自题过“钟隐笔”字样。
苏东坡见到了李后主的画作,禁不住想在上面题字,无奈此画所挂甚高,只得将两张桌子摞起来站到上面。谁知,东坡先生竟一不小心失脚坠地,东坡与晁说之都忍不住大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