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雷雨断断续续,直到晚饭后才结束。下过雨的天气,阴压压的,又好似忽然从盛夏回到了春初,风一吹,还有些莫名的冷瑟。
七月半,鬼出仓。中元节将至,沈家老宅静悄悄的,但凡做过亏心事的,这会儿都尤其小心翼翼。一路沿着那高墙窄巷穿梭,只见姨娘们个个院门紧闭,门前挂着桃木梳儿铜板剑,都怕遇见那小黑窑里飘出的不干净。偶尔哪个丫头开半扇门叶子倒水,连那开门的声音也凄凄鸦鸦,好像附着甚么冤魂
北院上房,秀芸着一身素净布衣,站
也不知道站了有多久,只觉得腿
滴答滴答,屋檐下的落水声就好像催命一般。
沈砚邵却不敢先开口说话,只频频冲女人使着眼色乖,乖呀站直点,站直点跪,跪呀
听不清,个怂包
秀芸就不知道是该站还是该跪了,只得搭着手腕对众人一福“奴家秀芸,见过老太太和夫人。”
从来穿惯了包胸包臀,穿不惯这宽松的土布衣,不沾前、不贴后的,没着没落就好像眼前这个靠不住的男人。心里头也有点慌张。
老太太不应,那暗影下青烟弥漫,看不清她细长的眼睛到底是睁着还是闭着。
秀芸一直半屈着膝盖,不一会儿便有点麻。
李氏瞅着她微隆的小腹,记起儿子同自己所过的话,这女人一怀孕就爱吃酸,不由闷声道“站直了说话吧,没人叫你老弯着。”
秀芸看了眼老太太,心里头暗骂她老不死,但还是乖静地站直了身子。
老太太下午
“我们砚邵就是跟着你学会了吃烟膏”老太太拖长了语气问。
楼月端着小食盘走过来“老太太,这是鱼翅乌鸡,加了虫草,特地着厨房多煮了一个时辰。”
一盏琉璃碗勺晶莹剔透,连底座都镶着致金花儿。丫鬟更是美艳之极,那紫裳妃群,只怕出了门还被误会作哪个富庶人家的小姐当真豪阔
“是。”秀芸声音有些
抚着肚子,欲望开始涌动。想要融入这个大家宅,破釜沉舟。
哼,那肚皮才有多大只怕别人不晓得她怀上似的。瞧她一副尖脸高颧,把胭脂口红洗得再干净又怎样,还是改不了一身下贱胚子。
老太太鼻腔里哼出轻蔑,只是装作没看到“戒是没钱
什么
秀芸愕然抬起头,愤懑地看向沈砚邵恁狠的爷儿,不是你说的,只要抚着肚子,就能把这老太婆吃得死死嚒怎么还是要赶
沈砚邵瞥着祖母阴暗不明的老脸,频频擦拭额头“嗨嗨,祖母别介人都领回来了,没地儿去啊。您把秀芸赶出去,这不是等于要她死吗孙子早前都答应过她,不能委屈了她,求求您老开恩典”
砰
老太太烟斗
一众人等齐齐吸了口冷气。
老太太骂道“不能委屈她那就得委屈我老太太她们荣家仗着势力比咱家大,扣住了小娇娇,非要你亲自上门请罪,不然就不肯放人。你倒好,这厢媳妇还没去请,倒先弄了个野婊回来。这让荣若知道了怎么办是让那荣家少爷再上门把你痛打一回还是让我老太太再替你吃一回奚落”
想到荣家那几个人高马大的小舅子,沈砚邵不由浑身打了个激灵,讪讪道“他们荣家自己不也纳妾只怕纳得不够多不过是气我把荣若嫁妆当了而已,如今嫁妆都还她了,他们还能怎样秀芸是正正经经的黄花闺女跟了我,只要她今后好生服侍,荣若心肠软,早晚没话说。”
白替他跑一趟,竟然一句体恤的话也没有,就记着那婊女人好个小老三,疼不得,疼多少都白疼
啪老太太一杯茶水掷过去“那正经的黄花闺女,哪个会沾上烟膏妓院里哪个老鸨舍得把姑娘身子留到这么晚你不要以为我老太太好糊弄让她走,不干不净的女人,入不得我们沈家的门槛”
秀芸脸色很难堪,扭着帕子就要走“老太太即便看不起我们这些下等人,也不要用这样的口气侮蔑奴家,都是父母生的养的,哪个不干净了”
翘屁股左摇右摆,不装了,一身的风情又扭起来。
只看得沈砚邵骨子里挠啊痒啊嗨嗨,别走啊我的小心肝儿
连忙拽住女人的袖子,双膝往地上啪嗒一跪“祖母恁的偏心,没记错的话,去年您还主动哄二嫂吃烟膏儿呢二嫂不也是从那里头出来的吗都是窑姐儿,怎么二哥娶回来的就能抬举,我老三的就不行了”
吓,那丫头的身世瞒得恁紧,怎么着竟给传出去了
老太太暗暗扫了眼身旁的一众丫头婆子,把眼神定
沈砚邵不服气地撇着嘴“您老就别问了,反正我就是知道整个宅子里里外外,知道的还不只孙子一个人呢,都说祖母您要把一个青楼窑姐儿扶正,不知道说得有多难听,就您和二哥还蒙
“嗤嗤。”
那泼皮作相只勾得丫头们想笑又不敢笑,纷纷低下头来。
楼月连忙端了盘子出去。近日也不知怎么了,神气儿忽然好了起来,也不像年初那般没心没绪的。
老太太瞅着楼月的背影不说话,这会儿只怪林嬷嬷和张二婶子当初的自作主张,竟然对自己隐瞒了鸾枝
当初就不该让两口子见面,一见面自个孙子就被她索了魂儿
只得替鸾枝挡几句“我最后说一次,鸾枝是书香门第的正经女子,昔日也是花了重金按聘妾之礼娶进门来的。日后谁人胆敢再说她半句闲话,小心我老太太用钳子拔了她舌头”
“是。”老太太的狠辣整座宅子无人不晓,下人们脸色齐齐一变。
李氏不高兴了。荣若怀孕后一劲的爱吃辣,她早就不对荣若抱指望了;因听老三说,秀芸一怀孕就极喜吃酸,心里头不由打起了小九九也不是没有过把小妾的孩子抱到正房养的先例。
笑笑道“是与不是的,母亲先且不说,左右大伙儿眼里都瞧着呢。先前玉娥那一桩事儿的时候,老太太不也准备把她纳进门嚒若不是她扯谎,只怕现
老太太知道李氏心里的想法,只怕巴不得老三开枝散叶呢,也罢,终归是自家的骨肉,她倒也没真想把人赶出去,只不过怕荣若知道以后,自己要当干系罢了。
假意吧嗒了许久的烟嘴,方才顺水推舟道“既然你做婆婆的愿意,我这隔了一层的祖母又怎么好拦阻拦多了,只怕暗地里还要叫鬼婆子给我画符呢那就回来罢。今后被荣家知道了,你自己看着办,不要再来求我。”
“是。”李氏脸一黑。果然宅子里就没有不透风的墙,连画几张符都瞒不住谁。
“谢祖母、谢老太太”沈砚邵感动得都快哭了,果然是亲娘啊。
老太太瞅着秀芸的肚子,冷冰冰问道“几个月了”
秀芸心里头可兴奋,就好像铺天盖地的富贵荣华就要冲自己砸过来,连忙屈膝深深一福“回老太太,妾身两个多月了。”
一下子就改口。
老太太不搭理“我没问你,你还没资格和我说话。”
秀芸帕子暗暗一攥,卑躬屈膝。
老三连忙答道“两个多月了秀芸可老实,可知道疼人,孙子是真心欢喜她,这厢纳了她回来,今后当真不出去胡闹了”
信誓旦旦。也不知是第一回还是第几回。
秀芸捺不住眉间笑意,那薄眼皮儿眯起来,颧骨更高了“奴家和三爷是真心相爱。今后当牛做马,一定好好服侍三奶奶,报答老太太和夫人的大恩大德。”
嘴儿倒是挺甜的,确实比荣若讨喜。
老太太便吩咐道“进了宅子就须把烟膏戒掉,戒不掉,那生下来的孩子身体也不好按说我们沈家也不是不给纳妾,只是荣若那边下午才刚刚说好,叫砚邵明天亲自去接,不好她一回来就叫她生气先装作张二婶子的亲戚罢,安排
“是。”一对儿野鸳鸯连忙跪下磕头,感恩戴德。
老太太也懒得继续搭理,扭头问林嬷嬷“怎么鸾枝还不到这都着人去请了两回了,连个影子都不见。放
林嬷嬷点着头“是听铺子里的伙计说,中午还拦着二爷不给去见邓老板呢,后来提了老太太的名字,才不甘不愿地放了二爷走。还好那邓小姐脾气好,心襟阔,不然这日子一久,生意还怎么合作”
老太太阴着脸“可不是怕是中午听见那一群婆子议论,这会儿正窝
林嬷嬷频频应是“邓小姐那般出身,确是配得上二爷的。只是老太太先前答应过二奶奶,说要给她抬举身份,如今若是突然反悔,只怕她闹起来二、二爷又会有好一桩罪受”
老太太吧嗒着烟斗,嗓门扬起来“闹肚子都那么大了她还能怎样闹你没看她多宝贝那两团小肉儿夜里头连砚青都不肯伺候了,只怕男人一运动,把孩子顶着了。哪里舍得不要再者说,之前我也没说过究竟要给她抬举多高,正妻是抬举,那平妻也是抬举,怎么抬那是我老太太说了算”
李氏暗暗讽弄,好个明算计的老太太,早先老二瘫着的时候,巴巴地哄着诱着鸾枝,就怕她忽然跑了,怕自个孙子再娶不到合意的女人;如今翅膀硬了,家权夺了,一翻身倒准备把人踢开了只怕又是贪上那邓小姐四成的股权吧,呵呵。
心里头好笑,巴不得他们闹将起来,便假意关切地试探道“那邓老板倒委实是个女子中的品,听说整个县城的夫人太太都与她交际得甚好。昨儿个外院办事的买办还同我说呢,多少庄子的老板想要挖走她。这一挖走,可不是得分去咱们布庄的半边天嚒砚青也真是,当初就不该跟一个女人做生意,平白给自己添不踏实。”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老太太就来气了,胸中一腔愠火迸出来“当初当初咱沈家被某些人掏空了多少银子借了恁多的外债,谁不晓得我们沈家快要耗干了,谁敢和我们沈家合作若不是正好遇到这么个有技术、有工人、还不钱的,布庄去哪里筹积翻身的本钱那邓小姐,我瞅着她对咱们砚青也不是一点意思也没有。等明天老三把荣若接回来,后天晚上一起吃个饭,我试探下意思。左右不能白白把生意分出去那白眼狼,我们沈家也不能养第二回”
祈裕就是李氏的伤。
一袭话听得李氏脸色顿然一黑,紧着帕子道“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母亲也不要回回都提起来噎人早先砚青还瘫痪
“那我们家也没白养他。”老太太横了一眼。
李氏便站起来告辞。心里头默默寻思着,以鸾枝那个女人的性子,只怕也不是那么好哄呢,老太太被眼前的钱财迷花了眼,却忘了她背后可是顶着老太后的赏赐。
却不提醒,只幸灾乐祸地等着看好戏。
老太太又着人第三回去请鸾枝。
婆子应着“诶诶”,踩着满院子的水潭子颠颠而去。
已是夜里酉时,天空又断断续续地落起了雨。
竹岚院里静悄悄的,主子爷与二奶奶还没回来,正厢房里没有点灯,只屋檐下一只灯笼
四方小院内顷刻黑漆漆一片。
大不吉利。
把院子里扫水的陈妈吓得“哇呀”一声大叫,连忙扫帚一扔,也不管主子回没回来,就要把院门关起。
沈砚青着一袭鸦青色夏绸长裳从巷子里大步而来,遥遥见到陈妈探头探脑,不由笑问道“那中元节还没到,你没做甚么亏心事,怕甚么鬼敲门”
见窗内光影灰蒙,屋门轻掩,以为女人又半掩红纱斜倚香榻,故意装睡哄自己诱逗她身体某处忍不住异动起来,热血上涌,就要推门进去“二奶奶几时回来的,怎么今夜睡得这样早”
啊,当、当真闹鬼了
陈妈不听还好,一听浑身将将打了个激灵,惊诧地张圆了嘴巴“二、二奶奶二奶奶不是和爷
沈砚青眉峰一凛,眼前蓦地浮现出中午二人
不由把陈妈肩头一按“你说什么一下午都不曾回来那春画呢,可有回来递过消息”
“也、也没”陈妈紧张极了,一边说,一边看着地上散裂的灯笼。那红布萋艳,沾水起皱,无端生出几许鬼气。
人命如盏灯,命去灯灭,太不吉利
话还没说完,一道青衣翩然,沈砚青已经大步走开。下午老太太叫自己过去,其实根本无甚么要紧之事,匆匆扒了两口饭,就去富春酒楼里寻鸾枝。那酒楼老板却道鸾枝根本没去。还以为是她不高兴,早早的就回了家竟然连家也没有回
时间过去了这么长,她会去了哪里
北院上房里,老太太正
嘴上念叨,却惦记鸾枝肚子里的两个骨肉,连忙命人出去找寻。
那大雨淅淅沥沥,大街上却无有人影。找来找去,只角落一把花布油纸伞,孤零零,萧萧晃荡。
老太太心一沉,沈家灯火通明,一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