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当沍挨揍了。
而且汤昊分明就是下了重手。
以致于这位归善王说话的时候牙齿都漏风。
朱阳铸略显哀怨地看了汤昊,到底是自己亲儿子,怎滴下手这么重?
“汤侯,本王听说曲阜那边也被围了,您这……”
曲阜毕竟是儒家圣地,至圣先师的老家,那里可是有着孔庙、孔林这些圣地啊。
难道眼前这位中山侯真敢眼睁睁地看着孔氏被反贼屠戮,圣地被反贼祸害?
嘶……他好像真的敢啊!
汤昊扔掉手中的大羊腿,似笑非笑地看向朱阳铸。
“怎么?”
“鲁王爷这是想去救援孔氏吗?”
“可以去啊,反正你这鲁王护卫人数也不少,去击溃那些反贼绰绰有余了。”
朱阳铸闻言一愣,然后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汤侯说笑了。”
“本王这些护卫不过百十号人,哪敢去招惹这些反贼。”
“只要反贼不来攻打兖州城,关本王屁事,只是那孔氏派人来求援罢了……”
孔氏派人来兖州求援,这自然很正常,毕竟兖州是州府,名义上的府治。
这曲阜城可是儒家圣地,一直被孔氏所掌控,别说曲阜城里了,周边连个像样的驻军都没有,他们此刻被叛军给包围了,自然会疯狂向四周求援,而朱阳铸麾下的鲁王府护卫就是唯一的希望。
只是可惜,汤昊来了这兖州府,那也就意味着,如果不出意料的话,没人敢去救援了。
“鲁王爷,说起来,这曲阜倒是颇为出名。”
“田地不是归鲁王府,就是归孔府,反正朝廷想收税那是不可能的,对吧?”
此话一出,朱阳铸和朱当沍脸色大变。
就算是傻子此刻都听得出来,这位中山侯的话外之音。
兼并田地这种事情,天下权贵也都在做,鲁王府自然不例外。
再者朱阳铸当年因为聚众淫乱而被朝廷削减了三分之二的俸禄,若是不想办法多兼并一些田地,哪里有钱粮支撑起这王府开支啊!
咱好歹也是天潢贵胄,总不能丢了王爷的面儿,顿顿吃糠咽菜吧?
所以,兼并田地这种事情,朱阳铸从来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可是现在当中山侯意有所指地提到此事,那这里面的问题可就大了。
“汤侯见谅,小王并未兼并田地,而是那些百姓主动投献过来的,所以我鲁王府才会……”
嗯,不是我主动的,而是他们主动的。
老百姓之所以要投献田地给鲁王府,自然是为了避开朝廷那些逐年增长的苛捐杂税。
说到底,问题根源还是出在朝廷自己身上。
要是地方官府没有进行摊派,要是地方官府严格按照太祖高皇帝制定的三十税一收取赋税,那百姓子民疯了傻了才会将田地投献给权贵,宁愿去给权贵做佃户,仰人鼻息!
“这么说起来,鲁王府倒是做了好大一件善事!”
汤昊嗤笑了一声,然后取出一本册子扔了过去。
“这是锦衣卫收集到的东西,兖州府六成田地归鲁王府,二成归孔府,还有一成半是官田军屯,也就是说只有不到半成的田地,才是真正属于老百姓的。”
“鲁王爷,你们鲁王府传承至今,确实是不容易啊,不知道兼并这些田地动用了多少手段,又害得多少平民百姓家破人亡?!”
最后一句话,汤昊语气已经异常严厉,听得朱阳铸父子心头发颤。
这中山侯果真是来者不善,先礼后兵啊这是!
朱阳铸翻开那小册子看了一眼,瞬间觉得头皮发麻。
上面一桩桩一件件,都清晰明确地记载着,鲁王府这些年来收受了哪些士绅缙绅投献的田地,又强取豪夺了多少平民百姓的田地。
士绅缙绅挂靠在鲁王府名下,那自然是不可能向朝廷缴税的,也基本上不用向鲁王府缴税,这就好比大家只是合作关系,你好我好大家好,仅此而已,但是那些主动投献田地的佃户,肯定是要缴税的。
你都成佃户了,帮王府耕田种地,那就相当于是免费劳力,辛辛苦苦耕种一年,到了收成的时候,王府自然会有人前去收租。
至于租金多少,全在鲁王府一念之间,下面的差役也会层层搜刮,最多给这些佃户留下一两口吃的,确保他们不会被饿死,毕竟还要这些佃户来年继续耕种呢!
说到底,给权贵做佃户,仅仅只能保证不会被饿死。
但是继续做自耕农,给朝廷缴税,那就不是饿死那么简单的事情了,甚至会被那些苛捐杂税给逼得卖田卖地,卖儿卖女!
“中山侯,这……”
“废话就不多说了!”汤昊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看在宗室的面子上,可以不追究其他事情,但是鲁王府这六成田地,必须分出三成,朝廷自会派遣御史过来接收!”
“三成田地,少说也有上千倾,足够你们鲁王府继续吃喝玩乐,衣食无忧了,听明白了吗?”
中山侯一开口,就要夺走鲁王府一半的田地!
偏偏四代鲁王朱阳铸不敢反对也不敢拒绝,而是无比肉痛地点了点头。
他不答应又能怎么办呢?
现在汤昊是看在这顿饭的面子上,所以主动开口让呀他配合交出田地。
如果朱阳铸不识趣的话,那这个该死的中山侯完全可以直接将他们给抄家拿下,到时候别说剩下三成田地了,鲁王府甚至会因此而衰亡,连半成家底都守不住!
毕竟,眼前这个人,是皇帝陛下的头号酷吏,大明中山侯啊!
“好!”
“三成就三成!”
朱阳铸很是识时务地咬牙切齿点头。
如此一来,倒是省得汤昊再做这个恶人了。
“鲁王爷果真有大智慧!”
“既然如此,本侯也就不多留了。”
汤昊笑了笑,然后看向了朱当沍。
“朱当沍,你这小子挺不错,有没有兴趣随本王征战沙场?”
听到这话,朱当沍满脸欣喜,几乎下意识地就要接受中山侯的邀请。
然而一旁朱阳铸却是脸色大变,狠狠瞪了这个逆子一眼,随即神情凝重地看向汤昊。
“中山侯,此事不妥!”
“当沍是宗室,太祖定制,宗室不得参与四民之业,更不能……掌兵!”
这句话,朱阳铸已经说得极为克制了。
太祖高皇帝当年对宗室天家定下了严苛的管控措施,其中最严格的一条就是不得与民争利!
有明诸籓,分封而不锡土,列爵而不临民,食禄而不治事,且不可参合四民之业即士农工商,并能世袭罔替。
说到底,爱民如子的太祖高皇帝这是为百姓考量。
毕竟老朱家都得到了江山,再掺和四民之业,人家还怎么活啊!
然而,谁都没有想到,太祖高皇帝之后,会冒出一场靖难之役,燕王朱棣硬生生地以一地胜天下,掀翻了朱允炆的建文朝廷,然后即位称帝是为永乐皇帝。
相比于那个刚上位就暴力削藩的愣头青小建文,永乐皇帝削藩的手段可谓是高明多了,一个个藩王被他削废内迁,周边还有大军镇压,再也翻不起任何浪花来。
自永乐以后,藩王就彻底成了被圈养在封地里面的猪猡,过着混吃等死的废物生活,哪怕有什么雄心壮志,他们也根本就不敢表露出来。
没错,这是在大明,就算你这个宗室子弟天赋异禀,就算你这个宗室子弟天纵奇才,但伱也万万不能表露出来,耕不能展现什么雄心壮志,安安心心地做个纨绔废物就好了,这才是朝廷想要看到的!
所以,当汤昊向朱当沍发出邀请的时候,朱阳铸立刻就拒绝了。
不为其他,因为害怕!
朱阳铸可不想因为一个儿子,导致整个鲁藩一系被朝廷忌惮猜疑,被皇帝陛下所不容,最后平白引来灭顶之灾!
朱当沍也明白自己的身份,是绝不能去触碰兵权的,所以他惨然一笑,怏怏不乐地向汤昊开口道:“汤侯,您也看到了,我这辈子就只能做个废物了,什么大将军是根本就不可能的……”
试问哪个热血男儿不想策马奔腾驰骋疆场,为国争光建立功勋呢?
可是,太祖高皇帝和太宗文皇帝制定的宗藩措施,却是硬生生地毁掉了老朱家所有宗室子孙后人的梦想,逼着他们只能去做个混吃等死的纨绔废物,不敢生出任何别样心思!
“只要你想,那就可以!”汤昊沉声道。
“宗藩一事本侯心中有数,此次平叛后本侯回京就会与陛下商议此事,试着解除你们的禁令!”
说实话,太祖朱元璋起初制定这种严苛措施,那是建立在宗室藩王手中握有兵权的前提之上,所以洪武年间的藩王那可真是一个个地实权藩王,尤其是手握重兵的八大塞王,更是权势滔天!
而朱元璋不会想到,他走了之后,老四朱棣却能掀翻建文朝廷,然后成了永乐皇帝。
这位太宗皇帝削藩的水平就高明多了,温水煮青蛙,软刀子杀人,一个接一个地废掉了那些藩王,然后趁机削了他们的护卫兵权,再全部迁徙至内地就藩,如此一来藩王就彻底失势了。
不能科考,不能经商,不能耕种,不能做工,那这些大明宗室还能做什么呢?
有权的疯狂敛财,有钱的喝酒玩女人,没钱的靠着朝廷那点微薄俸禄过日子,甚至最后因为朝廷也快亡了,开始拖欠这些吸血虫的俸禄,出现了大明宗室活生生饿死在街头的惨状。
这恐怕是太祖朱元璋绝对没有想到过的事情!
汤昊之所以来这鲁王府走上一遭,就是想要了解一下这些大明宗室的实际情况,然后借助鲁王府一事拉开宗藩改制,解决掉这些只知道趴在大明老百姓身上吸血吸髓的吸血虫!
“汤侯此话当真?”朱当沍满脸希冀地看向汤昊,“我们身上的禁令当真可以解除吗?”
朱阳铸虽然没有开口,但是眼睛里面也闪烁着莫名光亮。
如果有的选择,谁愿意做个混吃等死的废物猪猡啊?
这大明可是老朱家的大明!
这江山社稷可是他们老朱家的江山社稷!
没有哪个宗室子弟愿意眼睁睁地看着大明就这样衰亡下去,而他们却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做不了!
汤昊再次点了点头。
“当然,本侯行事从来不会无的放矢。”
“最好你是朱当沍可以在此次平叛中立下功勋,然后本侯就有理由跟那些文臣缙绅对垒了。”
“怎么样?敢不敢?”
青年意气风发斗志昂扬,最是受不得刺激。
所以朱当沍豁然起身,大笑道:“有何不敢?”
“父王,儿子想要去试试!”
朱当沍满脸希冀地看向朱阳铸,哀求道:“儿子不想这辈子就这样囫囵恍惚地过了,一辈子一眼就望到了头!”
“就算最后汤侯做不到,父王直接将儿子开宗除籍便是,儿子绝不会牵连到王府!”
开宗除籍这种话都说出来了,朱阳铸自然明白了这个儿子的决心。
他也曾经年轻张狂过啊,他也想过为大明闯出一番事业,可是宗室身份的束缚和桎梏,让这位鲁王爷还没开始沸腾的热血直接就凉了下去,最后只能把那一身使不出的劲儿全都发泄在了女人上面……
朱阳铸看着这个他不是很喜欢的儿子,第一次打从心底里面为这个儿子骄傲。
“去吧!”
“要是真出了事,为父就算舍弃王位不要,也会保下你!”
“你是我朱阳铸的亲儿子,你是太祖高皇帝的七世孙,谁都不能动你!”
在这一刻,朱阳铸骨子里面的骄傲,彰显无疑。
就算那些文臣缙绅想拿此说事,攻讦他们父子二人,那也要面对天下藩王宗室的怒火!
真以为藩王宗室就这么心甘情愿地被逐出权力中枢,一点想法念头都没有了吗?
若是藩王宗室可以入朝,大明哪能让这些该死的文臣缙绅把持朝政?
朱阳铸起身,郑重地向汤昊躬身行礼。
“汤侯,这个逆子就交给你了!”
“不管成与不成,您都是鲁王府的恩人!”
汤昊笑眯眯地受了这一礼,然后带着朱当沍起身离去。
等他们走后,鲁王世子朱当漎忧心忡忡地走了出来。
“父王,您糊涂啊!”
“您怎么能同意让小弟去……”
“去又如何?不去又如何?”
朱阳铸看着这个循规蹈矩了一辈子的嫡长子,嗤笑道:“难道你也想让自己的子孙,像为父这样做一辈子混吃等死的纨绔废物,还要对那些文臣缙绅巴结献媚吗?”
朱当漎闻言一怔,满脸悲凉之色。
他这辈子,又何尝不是这么过来的呢?
“可是父王,一旦陛下对我们生出忌惮猜疑,那……”
“不会的!”朱阳铸目光锐利,一改平日里的浪荡模样。
“皇帝陛下既然纵容中山侯屠戮士绅,那就意味着陛下对文臣缙绅把持朝政早就不满了,他正与这些文臣缙绅争斗!”
“这个时候,恰恰是我们宗室藩王的机会,若是可以解除禁令,若是可以进入朝堂,哪怕让我们去跟那些文臣缙绅争斗,也至少比现在做他妈的一头猪猡要又有趣的多!”
朱阳铸咬牙切齿地低吼道:“大明,是我老朱家的大明,不是那些士绅缙绅的大明!”
“这种废物日子,老子算是彻底过够了,更别提还要容忍这些文臣缙绅在老子头顶上拉屎撒尿!”
朱当漎怔怔地看着自家父亲,最后叹了口气,不再出言相劝。
大不了,鲁王府再被朝廷收拾一顿就是了。
反正皇帝不可能直接废了鲁藩一脉!
“父王,小弟那边……”
“不用理会,死了就死了吧,他也算是求仁得仁了!”
朱阳铸目光深寒,语气冷冽。
“但要是他成了,我宗室就有机会重新入朝了啊!”
“立刻传令给所有藩王,必须推动此事,这是我们这么多年唯一的机会!”
与此同时,曲阜城外。
齐彦名等反贼等了一天,眼看城里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便知道孔家不可能主动出来投降了,所以立刻就下令攻城。
这一天时间里面,反贼也没有闲着,正在不停的打造攻城器具。
毕竟曲阜说到底也只是一座县城,没什么高墙坚城。
眼见齐彦名下令攻城,范文成顿时就坐不住了。
他之所以提出等一天的时间,就是为了让朝廷官军追上来。
结果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些该死的官军竟然没有追上来!
现在该怎么办?
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反贼攻打曲阜圣地,然后祸害孔氏吗?
一想到那可怕的后果,范文成整个人都不由打了个寒颤。
反贼要是真这么做了,那他范文成可就是名教的千古罪人啊!
范文成立刻找到了齐彦名,一阵劝说试图阻止反贼攻城。
他什么借口都用上了,但是齐彦名也不傻,要是不抓住时间攻下曲阜,他们这些人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所以齐彦名一把推开了范文,然后直接下令攻城。
正当这个时候,意外却发现了。
只见曲阜城门大开,曲阜县令竟然开城投降了!
瞧见这一幕,齐彦名等反贼欣喜若狂,立刻率军进城。
而范文成却是神情恍惚地看着那孔家县令,久久都说不出话来。
他只是觉得,脑海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碎了一地!
那是……他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