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臣开始出谋划策。
他们都是大明王朝现如今的帝国精英官僚,更是执掌各部寺监的最高长官。
藩禁问题,以及藩王俸禄问题,既然放到了台面上,那就索性趁此机会一并解决掉。
先前刑部尚书王鉴之所说,无疑是摆在面前的最大难题。
藩王宗室犯罪率居高不下,并且还有愈演愈烈的架势,那朝廷自然应当想办法解决。
但想要解决这个难题,根源还是出在藩禁问题上面,所以不管怎么绕,藩禁政策都是绕不过去的难关。
群臣看似是在激烈讨论,实则是在等待皇帝陛下的态度。
毕竟中山侯汤昊所言并非没有道理,因时制宜地对藩禁措施做出些许改变,但前提是皇帝陛下愿意接受。
藩禁政策说到底,还是皇权或者说皇位的问题,对此最敏感之人正是大明皇帝,朱厚照。
事实上,自从永乐以后,经过这几十年的时间消磨,天下早已经认可了现如今的皇室天家,承认了这一脉的合法性与法统性。
所以不是什么藩王造反,就真能掀起什么靖难之役,再复刻一遍太宗文皇帝的奇迹。
不过说是这么说,这一点却无人能够保证。
那万一放开了藩禁,日后宗室藩王里面真出了一个绝世雄主呢?
这种未来的事情,谁都没有资格保证。
当然,汤昊有这个资格,可惜他即便说出来也没人会相信。
朱厚照一直都在沉思,脑海中开始了天人交战。
藩禁措施,这是太宗文皇帝套在藩王宗室身上的枷锁,也是杜绝藩王威胁到皇位的保障。
这么多年多去了,事实证明这些藩禁政策很是有效,至少从结果不难看出,大明宗室确实被养成了混吃等死的废物,再也不可能对皇位构成威胁!
然而这种结果却带来了很多问题,甚至是给国朝留下了莫大隐患。
一个就是宗室俸禄问题,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如果不改革宗藩措施,朝廷财政迟早有一天会被这些只知道生孩子的宗室给拖垮!
再有一个就是宗室犯罪问题,要钱有钱要地位有地位,而且还没有人生目标,除了吃喝玩乐生孩子外,就是祸害地方百姓,搜刮民脂民膏。
宗室藩王这居高不下的犯罪率,本身就给老朱家丢尽了脸面,更别提这还与太祖高皇帝的初期目标背道而驰,那位爱民如子的太祖高皇帝怎么可能会容忍自己的子孙后人变成这副模样?
所以啊,这藩禁政策确实要改,而且现在就得改!
可是万一呢?
凡事就怕这个“万一”啊!
朱厚照也是人,他同样也有私心,或者说他要对得起这个皇帝的身份。
一旦日后宗室成员里面出现什么绝世雄主,那么藩禁政策被改动之后,就再难对其形成束缚,到了那个时候,只怕皇室天家真个就要再次易主了!
若真是这样,他朱厚照就会成为天家这一脉的罪人,下去之后无言面对列祖列宗!
正因为如此,朱厚照一直没有吭声,而是陷入了艰难的抉择之中。
群臣坐在位置上面激烈讨论,皇帝陛下捏着眉心闭目沉思。
汤昊见状搬起锦凳坐到朱厚照身旁,这一幕看得杨廷和与王鏊等人眉头一皱。
你他娘地真是胆大包天啊!
谁敢跟皇帝陛下平起平坐?
朱厚照没好气地白了汤昊一眼,也没苛责于他,而是低声道:“野人,你能保证,以后天家不会易主吗?”
他说的是“天家”,而不是“皇位”,这里面还是有些区别的。
天家易主,说白了就是再次发生一场靖难之役,老朱家某支藩王宗室入主朝廷,将现在的燕藩一脉给赶走了。
而皇位易主,那窃取江山之人,可就不一定姓朱了。
汤昊笑眯眯地看向朱厚照,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了一个问题。
“陛下,那您觉得,是天家易主好一些,还是皇位易主好一些呢?”
此话一出,朱厚照勃然变色。
“野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因为二人距离靠得很近,而且都默契地低声交流,加上群臣在一旁讨论的声音很大,所以并未听到这些惊世骇俗的话语。
“你我心中都清楚,藩禁政策不改变,那么大明财政迟早都会有被拖垮的那么一天!”
“到了那个时候,谁能够出来主持大局力挽狂澜?是无能为力的中央朝廷,还是已经被养成废物的宗室子弟?”
汤昊冷笑道:“太祖高皇帝当年为什么要分封诸王?是为了屏藩王室,是为了让大明变成老朱家的“家天下”,就算有他人造反叛乱,各地藩王也可凭借手中兵权进京勤王,以此确保老朱家皇位不失!”
“只是太祖高皇帝没有想到,他去世之后会爆发靖难之役,而太宗文皇帝上位之后直接就削废诸王,并且执行严苛藩禁措施,用朝廷财政养着宗室藩王,故意将他们给养成混吃等死的废物!”
“如此一来,当大明寿命走到尽头的时候,可就不是天家易主,而是皇位易主了!”
皇位易主!
朱厚照深吸了一口气,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
“你的意思是,大明迟早会走到那一天?”
“其实不只是财政的问题,大明现在暴露出来了很多问题,吏治腐败,政令不通,地方糜烂,军民穷困……这样的朝廷你觉得还能延续多久呢?”
汤昊叹了口气,沉声道:“陛下想要中兴大明,那就必须要拿出足够的魄力和胆气,也必须要承担相应的风险!”
“中兴大明从来都不是一句空口白话,更不是随口就喊出来的口号,而是要切实推行新政,要硬着头皮甘愿去迎对万难!”
“若是连这样的胆气和魄力都没有,那就别再说什么中兴大明了,陛下不如趁早洗洗睡吧,做个糊涂虫也挺好!”
汤昊这番话语,成功触碰到了朱厚照的逆鳞。
以致于这位皇帝陛下瞬间气得面红耳赤,如果不是因为群臣就在一旁,他真想指着汤昊鼻子破口大骂。
汤昊不只是连他一起给骂了,还顺带着嘲讽了一波他亲爹弘治皇帝!
“你这该死的野人!”
“朕说了,不准你再非议先帝爷!”
朱厚照咬牙切齿地低喝道。
汤昊无所谓地耸了耸肩,笑道:“臣自追随陛下以来,做过的恶事太多,若是陛下半道而废,那臣日后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不管这些话语有多难听,臣还是要说出来的,先帝爷励精图治的结果,就是致使文臣缙绅手中权柄进一步扩大,而陛下想要中兴大明,首先一步就是要掌控朝堂,仅仅靠伱我二人单打独斗是根本不可能的。”
汤昊沉声道:“朝堂之上缙绅把持朝政,武将勋贵短时间内根本成长不起来,而宦官阉人又因为太祖禁令不能走上台前,那么想要引入另外一股崭新势力对抗文臣缙绅,陛下觉得还能是谁呢?”
此话一出,朱厚照恍然大悟,满脸骇然地看向汤昊。
“你是想解除藩禁,然后引入宗室力量对抗文臣缙绅?”
“野人,这样做的话,风险太大了,皇位随时可能易主……”
宗室藩王一旦执掌权力,最先不安的人反而不是文臣缙绅,而是皇室天家!
汤昊再次正色看向朱厚照,冷声道:“这就是我方才说的胆气和魄力!”
“陛下若有胆气,可以凭借手段压制住这两股势力,那么为什么不可以将其引入朝堂呢?”
“这些年来文臣缙绅把持朝政,将藩禁政策执行得愈发严苛,早就激起藩王宗室的不满了,若是给他们一个掌权的机会,藩王宗室自然会立刻响应,入朝压制文臣缙绅,陛下坐山观虎斗即可!”
“而我们想要看到的,就是朝堂并非只是文臣缙绅的一言堂,有着宗室藩王分担压力,武将勋贵也就可以获得足够的成长时间,届时朝堂之上三方势力平衡稳定,这才是合理且正常的朝堂模式。”
现在这大明朝堂,是畸形且可笑的。
文臣缙绅把持朝政,皇帝为了制衡文臣缙绅,不得不重用宦官阉人,然而这些宦官阉人因为身份问题,本身就不能走上台面,再加上身体残缺心理变态,只会在暗中动用些鬼蜮伎俩和阴损手段,以致于二者争斗平白损耗了大明王朝的寿命和气数!
与其重用这些宦官阉人,不如解除藩禁,将宗室力量引入朝堂!
朱厚照眸光闪动,随即提出了质疑。
“你怎么保证,这些宗室藩王不会暗中与文臣缙绅勾结在一起?”
“若是他们敢勾结,那才是好事,谁敢触碰这道红线,直接削除其王位,砍掉一整个宗藩,也可以节省不少财政开支!”
汤昊冷笑着回答道,听得朱厚照头皮发麻。
直到此刻他才终于明白,这个该死的野人,先前说的故意让藩王作死,并不是一句空口白话。
“京师是陛下的京师,抛开地方不谈,难道在陛下眼皮子底下,这些藩王还能翻出来什么大浪吗?”
“锦衣卫和东西二厂可不是什么摆设,只要藩王入京全程监视即可,他私底下与什么人会面,又做了什么事情,陛下想知道并不是什么难事,只要谁敢触碰这红线,宗室勾结朝臣,那就是死罪,足以废掉其爵位了!”
“陛下不要忘了,这些藩王大多传承百年之久,在地方上大肆搜刮民脂民膏,所积攒下来的财富堪称惊人,此外宗室里面也不乏有朱当沍这种杰出子弟,若是运用得好,也可以爆发出奇效!”
汤昊这一系列计划,终于露出了冰山一角。
朱厚照却还是难以接受,或者说心中很是不安。
“野人,说句不好听的,即便你我足以压制住这两股势力,但是等我们全都死了之后呢?”
“朕的子孙后人里面,难保不会出现什么昏庸废物,到了那个时候,宗室凭借权力直接窃取江山,那该如何是好?”
这才是朱厚照真正担心的事情。
他自问在汤昊的支持下,可以压制住这两股势力,但等他和野人都死了呢?
历朝历代出现一些昏庸之君,这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大明自然也不例外。
到了那个时候,只怕天家真就要易主了。
汤昊很是无奈地看向朱厚照,随后不得不再次透露了一些计划。
“他们不会有这个机会的。”
“现在我们只是需要借助宗室的力量,对抗把持朝政的文臣缙绅。”
“等到武将勋贵崛起之后,足以对抗文臣缙绅的时候,那宗室藩王也就该退场了。”
“陛下不要忘了我们在海外的发展,将宗室藩王迁徙到海外,既可为我们镇守这些航线要地,又可免除财政开支,而且地方百姓也不用再受其迫害,这难道不好吗?”
朱厚照瞠目结舌地看向汤昊,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先用宗室藩王对抗文臣缙绅,等到武将勋贵成长到足以制衡文臣缙绅时,再将人家给封藩到海外之地……
这个该死的野人,真是卑鄙无耻,阴损下作啊!
不过他这恶毒计划,却是让朱厚照怦然心动。
因为如此一来,藩王权势过大的问题,自然就解决了。
就被一脚踢到海外去了,就算他们势力再大又有什么用处?
只要藩王不能威胁到皇位,那随他们在海外折腾去,有本事你在海外发展实力然后打回大明,那算你是真正的绝世枭雄,就算天家易主了朱厚照也心服口服!
一想到这儿,朱厚照立刻就下定了决心。
“野人,那你觉得该引何人入朝?”
“这些宗室藩王朕都不怎么了解,也没听说过什么贤能之才。”
“朱当沍那小子确实骁勇善战,不过他爹朱阳铸可是劣迹斑斑,还搞出聚众淫乱的丑闻,引他入朝只怕天下会沸反盈天!”
汤昊见朱厚照下定了决心,一颗心也终于放回了肚子里面。
至于人选问题,汤昊其实早就有了目标。
“兴王朱祐杬!”
“这位是陛下亲四叔,而且自幼饱读诗书,聪颖过人,足以成为陛下的心腹臂膀。”
“此外,我们只需要引一位藩王入朝,就可以向天下藩王宗室释放出政治信号,他们自然会不遗余力地支持兴王朱祐杬,支持我们推行各项新政,以此换取解开藩禁政策。”
“这些藩王宗室一个个都是富得流油,兴王朱祐杬若是运用得当,将会成为我们中兴大业的重要力量!”
兴王朱祐杬……吗?
听到这个名字,朱厚照陷入了沉思。
关于这位四叔,他还是有些印象的。
兴王朱祐杬是宪宗朱见深第四子,生母孝惠皇后邵氏。
因为是邵氏的第一个儿子,对于朱祐杬的启蒙教育,邵氏十分注重,她将所有心血都倾注在朱祐杬的教育上,朱祐杬从懂事起,邵氏就开始教他熟读诗书。所以朱祐杬从小就养成了喜爱读书、独立思考的好习惯。
成化二十三年七月十一日,朱祐杬被封为兴王,弘治五年将武将之女蒋氏御赐给弟弟朱祐杬当王妃,并为他主持了大婚,弘治七年九月十八日,朱祐杬就藩湖广安陆州。
据锦衣卫的消息称,这位兴王殿下风评一向很好,在封地内善待百姓官员,并无任何不良嗜好,堪称宗室典范!
而且最重要的是,论及关系亲疏,无疑兴王朱祐杬与天家关系最为亲近紧密,所以他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朱厚照点了点头,认可了这个人选。
“那就依你所言,引兴王朱祐杬入朝,只是具体该怎么做?”
“简单,先为兴王朱祐杬造势,将他塑造成为道德标杆宗室典范,然后陛下召见引他入朝,授予一个象征性的职位,可以上朝议政的那种,再辅以推行宗藩全新措施就行了。”
汤昊给出了答案,心中却是有些不安。
兴王朱祐杬,这个人选并非是随意为之。
这位兴王殿下,有一个牛逼的儿子,叫做朱厚熜!
嗯,就是那位以宗室身份孤身入京即位称帝,然后凭借个人手段与能力吊打一众文臣缙绅的嘉靖皇帝!
历史上这朱厚照驾崩之后,因为没有子嗣所以自然没有储君,在其弥留之际,首辅杨廷和预料到之后的继承人问题,他援引《皇明祖训中“兄终弟及”的原则:朱厚照无嗣,应从其堂兄弟中按嫡长亲疏关系选取嗣君。
孝宗朱祐樘为宪宗朱见深第三子,兴王朱祐杬为宪宗朱见深第四子,按长幼亲疏关系论,兴王独子朱厚熜与朱厚照最为接近,因此在朱厚照逝世前五天以皇帝的名义颁布敕令,令朱厚熜缩短为其父服丧时间,并承袭兴王爵位。
朱厚照驾崩后的当天,杨廷和让司礼监请张太后懿旨,正式宣布朱厚熜为皇帝继承人,即为嘉靖帝。
只是杨廷和自己都没有想到,他精心挑选的帝国继承人,明明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却在入京之后立刻搅弄风云掀起了一场“大礼仪之争”,然后将一众把持朝政的文臣缙绅,连同杨廷和在内,全部吊打了一遍!
汤昊很是想看看,朱厚熜这位传奇帝王,搭配上朱厚照这小子,能否再次创造出奇迹,真正做到中兴大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