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
纪元好不容易做了冰皮月饼, 自然不会只给县学的夫子。
还有李廷,钱飞,也分了些。
剩下的准备趁着假期, 送给赵夫子, 还有安叔公跟安大海安小河。
他还在县学收拾东西, 没想到安叔公竟然找过来了。
安叔公身边, 甚至还有一个意外的人,张兽医。
这张兽医是他们隔壁村的兽医,如今的医术跟之前不可同日而语。
出了病牛的事之后,县令便让正荣县的兽医精进医术,并且广收徒弟,还找了府城的厉害兽医过来当夫子。
张兽医, 安大海,还有其他五个徒弟,在这期间学了不少,还走遍正荣县。
他们的医术已经能治好大部分常见牲畜病。
往日张兽医跟安大海都很忙, 轻易也见不到。
今日怎么都来找他。
正好是晌午, 他们干脆在县学附近的面摊坐下。
纪元照例一碗素面, 一个鸡腿。
其他人也点了自己要吃的东西,然后说起话。
“我们找你来,是商量一件事。”
“青储料。”
安叔公加上张兽医,两个年过半百的人,再加上十三四的安大海。
三个人前来同纪元一个十岁的少年商量事情,还显得很郑重, 看得其他人侧目。
不过他们三个坐在角落里, 不会有人听到他们的谈话。
“是这样,去年的青储料, 足足做了六万斤,到后面也是不够卖的。”安叔公道,“今年县城牛家,早早过来,说今年要买四万斤。”
“堡李村李家,要的数量也增加了,要三万斤。”
“这加起来,就七万斤,咱们安纪村各户要的,加起来也要一万多。”
“这,这实在太多了。”安叔公愁得头发直掉。
他还是头一次觉得货物太紧俏也是麻烦。
第一年卖青储料的时候,一万多斤,都要他跑前跑后。
现在呢?
单预定的都有八万多斤了。
明明冬日要的东西,为何八月初,这里刚放麦假,也就是刚要收获的时候就来定?
自然是各家都怕晚了没自己的份。
安叔公话音刚落,只听张兽医又道:“我那边的还没算,我认识隔壁县一户养羊的,听说青储料的好处后,一定也要买的。”
“他那边也要四万斤。”
隔壁县想要这事,安叔公都不想提。
提了有什么用,自己县城的买卖都做不完啊。
去年做了六万斤的青储料,都是他们全家老小齐上阵。
今年?
再多一斤都做不出来。
“就是想同你商量一下,看看卖给谁,不卖给谁,或者有什么法子,让大家都买到。”安大海道。
安叔公跟张兽医讨论好几日了,还是安大海说:“不如去找纪元,他是个聪明的,找他啊。”
所以大家就到了县学。
纪元听明白了。
需求量太大,生产跟不上了。
卖给这家,不卖那家,容易结仇。
毕竟都是同行。
纪元道:“村里有没有人愿意一起做,多找些人吧。”
话说完,纪元也觉得不对。
很早之前,他就考虑过,卖青储料,到底属不属于商业活动。
自家这么干就算了。
再雇人一起,那就说不清了。
而且这利润确实不错。
他去年得了二十多两银子,这数字比得上农户许多年的积蓄。
再扩大,就不好了。
安叔公估计也这么想的,他还想着自家子孙出个能读书的。
肯定说什么都不会扩大规模。
所以事情又回到原点,就那么多,卖给谁。
安叔公果然道:“挣钱虽好,但要被归为商籍,却是不妥。”
虽说如今允许商籍读书。
但也就这几年的事,若什么时候改回去,那怎么办?
再说青储料的买卖如此之好,以后要是有代替的,他们怎么办。
农籍变商籍简单,商籍回农籍,那就难了。
按照他们本地轻商贾的想法,安叔公是绝对不愿意的。
纪元点头。
但张兽医却着急了:“这有什么想的,多雇人多做点啊。青储料的好处,你们不会不知道。”
安大海也点头。
他们是专业的,走访的人户越多,越知道青储饲料的好处。
特备是府城来的兽医,知道他们这有青储料,还大为惊讶。
毕竟他们这边不算富裕,养殖也是刚开始没多久,竟然有这种东西。
府城来的兽医还说,若能普及开,对县里的牲畜都有好处。
只要冬日耕牛掉膘不严重,明年春天就能多耕地,秋天才能多收获。
便是不给耕牛吃,给羊儿吃,长肉也能卖好价格。
县外的城防营马匹,吃这些更好,马儿跑得好。
总之一通话下来,许多人都追着安叔公要预订青储料。
“耕牛,肉羊,还有城防营的马匹?”纪元听着,面也吃完了,心里也有数了。
“也许,这事还有转机。”纪元笑着道,“这买卖,或许你想象中还要大。”
既然东西这么好,那说明全县都需要,甚至隔壁县也用。
别说六万斤,八万斤,便是八十万斤,都能卖得出。
“乖乖,卖这么多,我就真的是商籍了。”安叔公急了。
纪元摇头:“放心,要先去探探口风。”
“此事,只怕要麻烦县令。”
“谁?!县令?!”
别说安叔公坐不住了,便是张兽医也坐不住。
他们这里面,就张兽医跟县令接触得多一点,那还是因为要发展本地的兽医人数。
就这,他也才见过两次面。
安叔公更不用说,他见过最大的官,只是村长啊。
安大海虽然也惊讶,但还是更相信纪元。
“那谁去找县令?”安叔公问道。
纪元看向张兽医。
这事张兽医说最合适,但张兽医赶紧摆手:“不行,我不行,我见到县令腿肚子打转。”
“这是对全县耕牛有益的事,不单单是生意。”纪元道,“对比赚的银钱来说,把青储料推广出去,才是最大的好处。”
纪元平时花销不大,便是安叔公一年买五六万斤青储料,再加上去年价格降低,他也能得二十多两,足够他一年的花销。
所以提高产量,对他来说可有可无。
甚至闷声发大财才是好的,更不会引来窥探。
但方才张兽医说了那么多好处,加上最了解耕牛的养殖户争抢购买,就知道这不仅是买卖的事了。
张兽医还是摆手。
他真的不行啊。
他就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如今被人追捧,是正好选对了职业,他一个半吊子都能被推上去。
让他去给县令说这事,他真的不行。
张兽医甚至没听纪元的想法,便坚持不做。
安大海了解自己师父,朝纪元摇头。
纪元思索片刻。
既要扩大产量,又不能让安叔公家转为商籍。
或许还有个法子?
纪元道:“等我收拾东西,咱们即刻回安纪村。”
回村?
这行啊。
纪元还去钱家拿了做的冰皮月饼,除了赵夫子家的那份,其他的给安叔公他们分了吃。
正要往村里走,没想到县城牛家的来了。
他家做事的看到安叔公他们来县城,立刻过来迎。
看样子,还是为了青储料的事。
现在也不好直接答应,只让他们暂时等等。
反正在秋收结束之前,就把事情定下。
回去的路上,纪元把他的想法同安叔公说了。
既然安叔公家不能雇人,也不能大规模生产。
那就把整个安纪村都算上。
他们先去说动村长,就以带着全村做农产品的名义来做。
村长牵头,招呼愿意做青储料的人户。
整个村都参与,也不好把整个村全都变成商户吧?
说到底,他们就是做饲料的初加工。
算起来跟村里晒果干,卖酱菜差不多。
安叔公越听,眼睛越亮。
纪元道:“想来带着全村致富,此事就能成。”
“不过还是要同村长一起来趟县里,把这件事跟县令交代清楚,该交税交税,该有规矩有规矩。”
更要把青储料的事讲得明明白白,好让衙门的人知道,这不仅能赚钱,还有利于养殖户。
耕牛喂好了,便有利耕种。
耕种好了,便有利粮食。
民以食为天,天下间吃饱是头等大事。
如今的粮食产量本来就不高,能有一点点进步,都能多活一个人。
事关粮食,纪元自然上心。
此事不知道就算了,既然知道,便不能不说。
至于他那份,自然不好要全村的两成。
到时候看一看,够他读书就行。
当然,还是要瞒着纪利一家,能瞒多久就瞒多久。
纪利父子全都是赌鬼,要知道他这有钱,那还了得。
回到安纪村,纪元托人把冰皮月饼送到赵夫子家中,便一行直奔村长家。
此刻村长家里只有一个小姑娘,这会农忙,村长全家都在田地干活。
小姑娘年纪小,就在家看门,见一群人过来,还有些害怕。
还好里面有熟悉的人:“安叔公,您有什么事吗?”
“能不能把你爷喊回来,就说我有事想同他商量。”
小姑娘点点头,还特意锁上大门,这才去叫大人。
本以为还要耽误会时间,没想到村长一听安叔公,还有纪元喊他,锄头都没放下,人就回来了。
村长看到安叔公,张兽医,安大海,还有纪元,脸上忍不住浮现喜色。
“你们是想来收我家的秸秆吗,这好说,怎么还来这么多人。”
村长笑着道:“就知道你们今年还要收秸秆做饲料。”
话音落下,见没人开口,安叔公还带着惊讶。
“怎么?你们不是来收秸秆的?”
前年就算了,前年安叔公跟纪元做的饲料少。
但去年就成车成车地往外面拉。
收秸秆的时候,更是买了不少。
当时安叔公只买了自己相熟的人户,其实让村里不少人都羡慕。
反正秸秆放着也是放着,自家也用不完,不如卖了好。
眼看又到秋收,秋收之后就要收秸秆,安纪村很多人都盼着安叔公来收。
村长一听安叔公带着人过来,以为也要谈秸秆的事。
纪元看这情形,就知道要谈的事有戏。
想卖秸秆,是为了赚钱。
拉着一起卖青储料,更是可行。
安叔公明显也发现了,笑着道:“不是收秸秆,是比收秸秆还要好的事。”
安村长看看他们,安叔公跟他算是同辈,不过村里人都这么称呼,他也跟着喊。
自己这个同辈一向吝啬,他有好事,不自己捂着?
还带着他?
这怎么可能。
纪元道:“是真的,要不然我们坐下来慢慢聊。”
纪元一开口,安村长就信了。
不为别的,就为纪元现在的名声。
听说他在县学读书,也是最厉害的那个。
不信他,还能信谁?
等大家坐下,安叔公看向纪元,明显让他开口,纪元也不推迟,尽量把事情讲得清楚。
最后道:“总的来说,便是如今青储料的需求增加,但安叔公一家,做六万斤已经是极限。”
“要说青储料,您家的牛也用过,这可是好东西。”
“所以其他养殖户都想要。”
“既然这样,想请您作为村长,牵头带着安纪村愿意做青储料的人户,等农忙之后用自己的秸秆,或者出人力入股,到时候卖出去的东西,大家按照出力出钱的多少来分账。”
入股,股份这些词并非完全外来。
只不过他们当地用的少,做生意多的江浙粤一带,早就有类似的说法。
纪元稍微解释一下,村长也就明白了。
这种事,由村长牵头最合适不错。
是带着整个村子致富的。
纪元还道:“听说隔壁县,有家种水果的,自制了极好的果脯,村里人都跟着受益,想来我们也是差不多。”
村长听得点头。
村长牵头,带着全村愿意做事的人,一起来做青储料。
去年他也看了,要说这东西,除了必要的秘方之外。
其他时间就是挖窖,铺料,最后人力运出去售卖。
所耗费的时间并不多,还正好在农忙之后,但凡勤快点的人户,都愿意参加。
村长刚想答应,纪元就把后面的事想好了。
“但毕竟是大宗买卖,所产生的税费,还要先跟官府沟通。”
纯粹的商业税,跟农业产生的税,向来都是两种级别。
前者更多,也会更苛刻。
村长这才知道,自己还想简单了,开口道:“还有呢?”
“还有就是,要同官府通气,并拿到货物通行的许可,去年前年都卖的是安纪村附近,这些路凭要不要都无所谓。”
“可要是大量运货,再卖到外县,就要提前沟通。有了货物的许可,也能少很多麻烦。”
等于说,提前找官方背书,不管售卖还是运输,都会少很多麻烦。
按照纪元对正荣县衙门的认识,这事并不难办。
主要还是跟外县的沟通。
这事,别说他做不成,村长也不行。
只有衙门去沟通最合适。
打点好上下关系,才能畅通无阻。
更能保证,做青储料这事,不会被归于纯粹的商业行为。
不管自己,还是安叔公,都能藏在背后,藏在大树之下。
一个多时辰,纪元说的事让村长越来越兴奋。
好啊。
要是真的能这么做,安纪村多少人户都能受益,他作为村长,更是功德无量。
做!
一定要做!
既然要去做,安村长干脆放下手里的农活,明日就去县城求见县令老爷。
安叔公,张兽医,自然也要跟着去。
纪元更不用讲,大家还等着让他跟县令老爷解释清楚呢。
安纪村其他人奇怪得很。
要说他们村里,最勤劳的,就是安叔公跟安村长。
但他们两个农忙的时候都不在,也不知道在忙什么。
安叔公家里还有,他虽然不在,大儿子安老大依旧埋头干事。
其他家里人或多或少知道一点,安叔公估计在忙着他们青储料赚钱的买卖,故而有条不紊做家里的活。
赶紧做吧,做完才能挣外快!
安村长那则不同,他不在,家里竟然懒懒散散,农活的进度都慢了许多。
这日一大早,纪元他们就到了衙门附近。
过来之后,自然是见不到县令的。
虽说只是县城的衙门,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各项事务官一应俱全,所负责的事务更是极多。
像他们这种以做饲料为名,想要请求县令允许的,消息也要一层层往上递。
这事本不大,村长想带着村里人做青储饲料,挣些银钱。
青储饲料又确实是好东西,能让本地牲畜养的更好。
但后面还要售卖,更要定价,纪元他们还把去年前年的账本拿过来。
大意便表示,他们不会恶意抬价,都是按照市场的浮动来定。
这更看出来,他们本想喂养自家的牲畜,顺手走的。
没想到想买的人那么多。
中午时,县丞召见了他们,县丞也认识张兽医,跟张兽医详细了解了青储料的好处。
又招来县城养马的官员,确定青储料不是弄虚作假。
县丞便是县令的副手,帮着处理许多政务。
这一通下来,许可终于批准,也跟纪元想得差不多,按照农产品的税收来征。
安叔公也把前年,去年的税款准备好。
虽说出得肉疼,但这一关总是过了,而且以后挣的银子会更多。
纪元也出了一部分,毕竟他也有参与。
前面还好,见他们主动拿出银子,忙了一上午公务的县丞大人喝口茶,看了看等着的人。
县丞自然是认识纪元的,他上次文兴大发,写了封表扬信到县学,这事还没忘。
更没忘教谕说他,是不是平时处理政务太多,难得展现文采,这才写的天花乱坠。
之前的事也就不提了,眼下这桩事,安纪村这些人,办得也太妥帖了。
但凡政务,别说涉及村里面的政务,便是县城的事,流程也没这么快。
倒不是这里官员办事不力。
而是总要有问有答,不出纰漏才是。
安纪村这做青储料的事。
问题就在,到底是不是农产品,他们又打算怎么做,销路怎么样。
牵头的人,官府信得过吗?
看看人家怎么做的,村长牵头,官府既能信,也能管得住下面村民。
如何做饲料,如何售卖,心中也有数。
更把专业人士,张兽医拿来做担保。
还提了正荣县指挥营的马匹,同样能用青储料。
顶多召养马官员费了些工夫。
约等于你去政府办手续。
政府要的手续你全都准备好了,一样不拉。
这事看着简单,实际上需要费很多时间,也要格外的耐心细致。
否则差一样,都要打回去重新再做。
办事的有办事的难处,窗口的人有窗口的难处。
遇到一次性把证件资料带齐的,窗口的人先松口气。
这些就算了,县丞也只觉得安纪村是准备好了来的,各方面都没问题。
路引的事也好办。
既然青储料对牲畜有用,他们的价格也不会虚高,跟其他饲料基本持平。
估计跟隔壁县也好商量。
但最后这件事,他还没提,安纪村的人就准备好了。
那就是补上往年的税费。
同样按照农产品的税费准备的。
这有些过于完美了。
便是在衙门打交道多时的小吏们,都难有这样的细致。
县丞自然把目光放在纪元身上,索性道:“以后的税费,也是给银钱吗?”
安村长按照提前商议过的:“小人想以青储料的市场价作抵。”
“只是去年前年的饲料已经卖完,这才用银钱。”
县丞忍不住笑。
要说现在的各项税款,确实以银钱交的为多。
但不是所有的税都用银子交。
比如夏天的绢布麻布,官府还是愿意收货物,省的再去采买。
这安纪村的青储料,他们也更愿意收实际的货物抵税费。
毕竟整个安纪村就这一家卖青储料的,他们就算收了税银,还是要用银钱去安纪村买。
一来一回的,不如直接把价格相当的东西拉过来。
整个衙门的马匹都有好饲料。
就连指挥营的县尉也会念他们的好。
县丞又看向纪元,笑道:“不错,跟文书一起写成条例,安村长跟村里人按了手印,此事在衙门备案,你们便做吧。”
这,这是成了?!
全程晕乎乎的安叔公,张兽医,就听明白这句话。
这衙门的事,那么容易办?!
他们还以为要等消息呢!
县丞看到纪元眼神也流露出惊讶,这才满意。
按理说是应该再等等,衙门公务多,一时半会轮不 到这么拍板。
但看在纪元的份上,倒是可行的。
再说,秋收结束,就要收秸秆,若错过这个时间,那秸秆就贵了。
秸秆一贵到时候卖的青储料同样会贵。
县丞办过的公务多,一眼看出问题关键,索性给他们直接批了。
归根到底。
还是因为,青储料是好东西。
不过他们具体的条例,衙门就不掺和了,他们定好之后,留在官府的只是备案。
以后要是有纠纷,好有个凭证在。
走出衙门的一行人,大家只觉得太阳晃眼。
来衙门办差,竟然这么简单?
怎么可能啊!
都说衙门这地方,进来没有银子是不成的。
要说银子也确实给了,但那是补之前的税,给的不算太多。
其他茶水费是没要的。
安叔公嘀咕:“我年轻的时候来衙门,可不是这般。”
他年轻的时候,因为跟人发生矛盾,也是来过衙门的。
只是个脚还没踏进来,便要给差爷银子。
之后的官司更是不了了之,对方塞的钱更多,而且他也被衙门吓破胆,根本不敢再去。
时隔多年,衙门竟然也变了?
不管怎么样,反正安纪村做青储料这事,算是成了!
成了就好。
成了就能做青储料,还不会被当商籍。
就是那些银钱,够他心疼很久的了,昨天晚上都没睡着,满脑子都是多给的银钱。
安叔公一想到那交出去的税款就心痛。
要不是纪元劝,他估计直接不给了。
还是纪元劝,为了以后赚钱更多,还是交了吧等等。
现在还真让纪元说准。
事情真的成了。
安村长更是高兴得不知道如何是好。
要说他看着安叔公家挣钱,他不眼馋吗,肯定眼馋啊。
本以为安叔公他们找来,自己能卖秸秆赚点银子。
没想到竟然是拉他一起做事。
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谁家不想赚银钱,谁家又不想过好日子啊。
等他赚到钱,也学安叔公,再修个院子,把门头也给修缮了。
张兽医自然也高兴,这对牲畜有益的事肯定好。
而且见者有份,他这次也帮了大忙,肯定能分杯羹。
安大海则对纪元更加佩服。
别看纪元是他们当中年纪最小的,可他做事真的厉害啊。
三言两语,就把困扰他们多日的麻烦给解决了!
以后的安纪村,肯定能挣更多银钱的!
大家一起赚过更好的日子!
“走,回村里,跟大家伙说这个好消息!”安村长道。
搞定了官府的事,并不意味这件事就成了。
想要带着村里人一起做青储料,事情反而更多。
如何细化规则也是问题。
谁家参与,怎么参与,要是因为青储料的事,耽误了耕种,同样是麻烦。
若舍本求末,他们安纪村的买卖做不了太久。
安村长又把目光看向纪元,纪元则在思考现代农村集体经济的模式。
当然,也要有所改动,必须因地制宜。
生搬硬套,更会坏事。
以前书本上的东西,如今拿到现实里来用,差别肯定很大。
之前就听说基层工作难做,看来确实如此。
大家看着纪元思考,都没打扰他。
等到村里,纪元才道:“暂时先不要招人,要是人一窝蜂的过来,良莠不齐,到时候也不好管。”
“安叔公,张兽医,要不然先把各家想定的数量统计出来,先要知道,今年大概要做多少斤青储料才是。”
知道了生产的数量,才能制定生产计划。
更能合理分配如何生产。
安村长虽然是村长,但以前也没干这种事,现在肯定信赖纪元。
从回去之后,张兽医跟安叔公就在收集青储料的订单。
按照纪元说的,他们自然不是白白做事,还能拿到一定的提成,按照现代的话来说,等于是他们的销售业绩。
安叔公不提,张兽医听到这句话,立刻上心起来。
他本来还在想,自己要怎么分利润,现在不用想了,他认识那么多养殖户,随随便便都能从他们手里拿来“订单”啊。
安叔公则跟堡李村李家有关,李家的订单自然都是他的。
到了县城牛家,按理说该是纪元的,但纪元却把这放到安大海的头上:“咱们两个私下里平分。”
他是县学的学生,大量参与这样的事情不好。
而大海又是值得信赖的,私下的口头约定即可。
于是,安纪村里,就看到安叔公他们忙忙碌碌,也不知道忙什么。
放假第三四天里,纪元都在赵夫子家中。
赵夫子感叹纪元如今的学问,自己都快教不成了,心里也莫大安慰。
有生之年,能有这样的学生,也算幸运。
青储料的事,纪元也没多说,现在数量还没统计出来,不好放出风声。
安纪村这边稳得住,反而衙门县丞偶然提起:“纪元他们还没来吗。”
下面小吏答:“还未回来。”
虽然官府已经答应,但安纪村要把这件事形成文书,放到衙门备案。
只有等官府确认无误,此事才算成。
看他们办事那么利落,怎么两三天了,还不回来?
县丞看着手头的事,还是继续忙碌。
县令听闻,看到县丞时也问了问。
“青储料是好事,还没有什么消息吗?”
县丞连忙道:“大人,算起来也就四五天的时间,估计要等等。”
说起来,青储料的事刚递到县令手边,县令便默默点头。
他从化远二十九年初,因建孟府官员惊天贪污案之事,临时调拨到建孟府正荣县。
从那时开始,想要振兴当地农业,就从鼓励农户饲养耕牛,到鼓励百姓开荒。
因为接触过农司的人,自然了解养耕牛所需的青储料。
但天齐国会做青储料的人并不多,他也没能找过来。
化远三十年算是他正式调任的第一个任期。
到如今的化远三十三年,已经的第一个任期的最后一年。
从临时调拨到现在,已经快五年时间。
正荣县的百户耕牛数量,终于增长到他来时的三倍。
可这样的扶持还是太过脆弱。
前年的病牛让县令很是忧心,又花了一年多的时间培养兽医,这才稳住局面。
现在听说青储料的出现,更是对养殖耕牛有好处。
这样看来,他的这几年做的事没有白费。
今年年底,就会有人过来接任,在下一任来之前,这些事肯定要处理好。
所以县令才会有此一问。
县丞是县令的属官,是县令带来的“班底”,自然明白县令大人在担心什么。
“大人,咱们都在加紧处理公务了,一定会之前做完的事给完成了。”
“青储料那事,有纪元在办,多半不会出什么差错。”
所以衙门上下都很忙。
之前留下尾巴的事,彻底做好才是,否则后来要是理念不合,很多东西就要半途而废。
还有各部的账册名目等等,都要在年底准备好。
虽说明年三月才离开,可现在已经是化远三十三年的八月份。
满打满算,还有半年多。
不知道青储料就罢了,既然知道,肯定要看着青储料稳定的。
不过县丞讲得也对,有纪元负责这件事,大概不会有错。
别看他年纪小,人却十分聪明。
说不定,以后还会是同僚。
县令叹口气:“继续忙吧,可惜此地的牲畜养殖,还未能到三户一头牛。”
“您已经尽力了。”县丞道,“最开始接手这里时,那可是二十户只有一头牛啊。”
天齐国对官员是否称职的标准很是细致。
至少规定上是很细致的。
像每百户多少头牛。
每个地方多少人出多少秀才,以及等等等等。
全都是官员的考核标准。
像前朝盛世时,也未能达到三户一头牛。
在现在这个县令手里,能把正荣县变成六户人家,至少有一头牛,已经很厉害了。
当然,这算数也不够精准。
毕竟像县丞牛家,堡李村李家这种,一户就百头牛的,很容易就把低位者给平均了。
大概就是,小明今年收入一百块,你收入两块,对外面说的,就是你们两个去年一共一百零二块。
前者说低了,后者说高了。
县令原本想做的,就是平衡后者。
但做着做着发现病牛,以及正荣县缺兽医的事,几次向上峰请示,才逐渐改变如今的局面。
想要养好一头牛,都是千难万难。
更别说让全县每三户都能一头牛。
生产力低下的古代,实现起来更是艰难。
“希望多出些纪元这样的学生。”县令道。
从他不忍两个马家汤圆因为他而亏本,所以帮忙写食谱,在事后也不声张,就能看出纪元的品行跟机智。
那些,都是一个好官的特质。
自己当了多年县令,才明白的道理。
纪元小小年纪就本能做出这些行为,他看着都暗暗点头。
“安纪村青储料的事,一有消息,就来报我。”
要说安纪村不着急,那也不对。
毕竟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安叔公张兽医,找了安村长,又在统计清楚青储料的用量,安纪村还是有村人听说了此事。
纪元让安村长也不要着急,谁找过来,就把名字记下。
能听到风声就找来了,必然是想挣钱的,也是勤快的。
这些人用着更放心。
机会留给有准备的人,这些人明显准备好了。
八月十二,麦假的第五天。
各方统计出来的青储料需求,终于送到纪元手上。
因是只要需求量,各家也不用管安叔公这有没有,只要做出来,他们能买。
当然,这都是值得信赖的人,还有张兽医做保,基本不会有错。
堡李村李家,六万斤。
县城牛家,八万斤。
这是正荣县养牛最大的两户了。
其他散户加起来,也要七万斤。
剩下的就是外县的。
张兽医那边联系了几家,一个张家定了五万,另一家定了四万。
剩下的多是观望,散户定了两万。
外县的观望很正常。
他们不像正荣县这些养殖户们,一有官府的认证,官府近几年都扶持他们养牛,所以更信赖。
二是这两年的青储料确实打出了名气。
不管怎么说,总的算下来,今年至少要做三十九万斤的料。
这自然是把税费,以及各种损耗都加到里面。
“三十九万斤?”安叔公惊呼。
不算就罢了,这么一算,才知道他家一年做那六万斤,根本什么也不是啊。
幸好当时不知道这个数字,否则他能一夜愁白了头。
安村长也在惊愕青储料的买卖。
他就算作为村长,也从未经手过这么大的买卖。
要怎么做啊。
众人的目光自然又在纪元身上。
他们现在除了信赖纪元,已经没有第二个想法。
好像都形成依赖了。
纪元那边已经把人数算好了。
安叔公家,去年男女老少二三十口一起齐上阵,不过做了六万斤。
但就算他们内部,也是有人做得多,有人做得少。
把十四岁以上的人算里面,主要劳动力大概在十五个人,可安叔公跟安老大这种,又是出了名的肯卖力气。
安大娘子更是居功至伟。
也就可以算是十八个人做了六万斤的青储料,还要去掉前年挖的窖。
纪元边解释边道:“这么算的话,青储料的买卖,一共需要一百三十人。”
不等他们说,纪元继续道:“分为两个工种,一个挖窖运草料。”
“女子则来细细的铺料,这个活要格外细致,必须妇女来。”
后面算是纪元的私心。
如果一窝蜂地找人,各家必然先派男子出来,毕竟是挣钱的活计。
可铺料这事,确实要细。
而且这买卖从一开始,就有安大娘子这样做活的。
也有安二娘子这种记账的。
要是因为推广出来,全都变成其他男子的活计,那她们两个“创始人”说不定都会被排外。
纪元感激当时安大娘子雇他做事,必然不会让安大娘子“失业”。
而且他说的也是实情,相比于挖窖这种事,均匀地铺料,才是做青储料的关键。
一百三十个人,对安纪村这样一百多户,六七百人的村子来讲,人数也不少了。
六七百人的村子,去掉小孩老人生病的,差不多每户都能出个人,就看他们愿不愿意了。
安村长点头,这样就好。
订单有了,工作的人有了。
接下来就要说到利益分配。
“亲兄弟都要明算账。”纪元道,“先定下规矩,省得以后出什么事。而且这份文书要上报官府,一定要合理才行。”
安村长见纪元细致聪明,开口道:“元哥儿,你直接说吧,我们都听你的。”
安叔公立刻看过来,他也有点紧张。
以前青储料的买卖,他算是主家。
现在从唯二老板变成合伙人,自然担心自己的那份收益。
“安叔公是最做青储料的,所以以后青储料的买卖,他必得有话语权。”
“您是村长,又是牵头人,自然也一样。”
首先,大权不能独揽,分为两个人。
但两个人还不够,意见出现分歧的时候,没有办法解决。
“我们再请赵夫子赵秀才做中间人,他清正严明,做事公道,大家都放心。”
赵夫子的为人,大家都相信。
纪元又强调夫子是秀才,自然是告诉大家夫子是有功名的,请他来做三权分立之一,非常合适。
安村长跟安叔公果然点头。
安纪村青储料的买卖,有了这三人,后面就好了。
那就是放出消息,他们要开始招人了。
一共招一百三十人,男女各一半,年龄都在十四到五十五之间。
等人招好,挖窖,收料,这些事都不用纪元管。
安叔公,安大娘子,二娘子,都会安排得妥妥当当。
毕竟他们家二三十口人是管,现在多了一百多人,一样是管。
利润分配上,自然是谁做活多,谁分的钱就多,大家可以互相监督。
安叔公家能多一些,是因为他家还能出九口现成的窖,而且一部分订单也是他家拉的。
安村长牵头做了此事,到时候利润由他分配,自然要受赵夫子的监督。
好处也有,他已经让他在外面给牛穿鼻环的大儿子四处打听,谁家需要青储料,他自然也能抽一份。
张兽医更不用讲,他倒是也会检查青储料的品质,而且他接触的养殖户更多,订单根本不用愁。
这已经是几乎农村集体经营了。
等于在安纪村开个青储料的作坊,原本的村长变成作坊老板。
大体的事情定下,里面细节更是磨人。
纪元亲自去请了赵夫子,赵夫子听说是经营的事,根本不想理。
可听说跟养牛耕田有关,这才应下。
有他这个铁面无私的,这事不会太差。
作为监督人,在细节的利益分配上,自然也有一份银钱。
赵夫子想推辞,纪元却直接写上,又道:“您做了事,就应该有报酬,这是您应得的啊。”
安叔公跟安村长立刻点头。
纪元劝了又劝。
最后跟村长商议,把银钱折合成米粮布匹,定时送过去。
主要是赵夫子年岁渐渐大了。
帮忙管着青储料的事,也需要费心。
换作别人当监督,说不定都不去看,但赵夫子应下的事,就一定会办妥。
无论从哪方面讲,这银钱赵夫子非拿不可。
最后纪元道:“您可是秀才,给官府的文书上有您作保,我们这事才能更通顺。”
“全村的人都想养家糊口,您这也是帮忙呀。”
用秀才的名号给青储料“压阵”,确实好用。
赵夫子少见感慨:“老夫这酸秀才的名号,竟然能派上用场。”
纪元放麦假的第五天,就在商量这些细节中度过。
里面的细节包括许多。
村里集体挣的钱,也要给村里老人四时八节礼物,以及给幼童孤儿的补贴。
当然还有纪元这种。
只要考上县学,便能从青储料这部分银钱里拿出补贴。
纪元当然还有另一份银钱可拿,自然是安大海跟他的分成。
这部分并不细说。
但也是纪元以后学费的重要来源,算下来,一年至少一百多两。
如果是私人的买卖,自然不用顾忌那么多。
可这说了,并非纯粹的商业活动,村里挣了钱,自然要回馈乡里。
赵夫子也是听到这些,才更愿意帮忙做监督。
若他们只是把利润揽到自己怀里。
官府那边可就不依了。
一定会按照商税来收。
这种事可大可小,可以收商业也可以收农税。
全看一县之长的想法。
再说,纪元确实有意这样分配。
若小纪元在时,有这样的买卖,有能顾忌到孤儿的分红补贴,他根本不会死在即将温暖的初春里。
小纪元去世之前的梦想是吃顿饱饭。
纪元或许完成不了小纪元的梦想,但却可以照顾同他一样的孩童。
读书也是同理。
自己虽不需要村里再给补贴,有之前牛家的分成就足够了。
但以后像他这样的学生,不用再担心没有钱读书,也不用担心笔墨纸砚。
长长的文书写下来,几乎涵盖了方方面面。
以及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
要是有商会的人来看,肯定会说,这几乎可以成为集体经济的模板。
从上午到晚上,再到深夜。
安村主任家的蜡烛都燃尽了几根。
赵夫子查漏补缺,按照天齐国律法,又定了几个细则。
这文书眼看越来越厚,也越来越详尽。
终于在天破晓时,安村长走出门去,对儿子道:“去吧,放出消息,赵夫子,我,安叔公,准备带着全村人做青储料。”
“一共要招一百三十名村人,男女各一半,年龄在十四到五十五之间。”
“名额有限,先到先得。”
整个安纪村,都因为这个消息沸腾了。
第42章
第42章
“安纪村要做青储料了!”
“安叔公, 安村长牵头,赵夫子做监督!”
“快去啊!只要出力,就能挣钱, 都不用去县城做短工了。”
“安叔公那么挣钱的买卖, 竟然舍得让我们一起?”
“好像是要货的人太多, 他做不过来了。”
“他家前两年挣了很多银钱, 我们也能挣啊。”
“怎么还要女的,还要一半?这干活的事,我们力气最足啊。”
“别说笑了,你家干活的,还不是你老婆,她扛麦子比你有力气!”
“管他呢, 反正我家的都去看看,谁能应上,谁就去做工。”
“还是在农闲的时候,也不耽误农活啊。”
村民们本就听到一些风声, 现在知道正式的消息, 接受程度比预想中要快得多。
是啊。
这可是挣钱的事。
他们还看着安叔公家挣了两年的钱呢!
全村人蜂拥而至, 全都赶到村长家门口。
村长家门口已经摆好桌椅,安大海在登记大家的姓名,他写不过来,把安小河也喊过来了。
不过最后,还是安二娘子最细心,她记得最清楚。
安纪村里, 识字的大人还不如小孩多。
女子里更少了, 一个是赵夫子的娘子,另一个就是安二娘子。
所以想来做工的, 全都按照每户登记姓名,年纪,家里几口人,家里多少地,多少牲口。
一切填好之后,到时候等通知。
刚开始还有些混乱,到八月十三日下午,也就是放假的第六日下午,事情就捋顺了。
被喊过来的安二娘子刚开始还有些乱,现在已经成了顶梁柱。
她一一介绍前来报名的人,又按照各家各户的情况分好,安大海安小河都成了给她打下手的。
安大娘子又对村里各家清楚,给出人选的建议。
按照各家人数情况,抽调一到两人,要是家里人多的,就多抽几个。
当然,还要选勤快的人,这点安村长跟安叔公也清楚。
八月十四一早,名单就出来了。
所有入选名单的村人,简直欣喜若狂。
挣钱的机会来了!
虽然不知道能挣多少。
但多一分,对家里都有帮助啊。
等到过年的时候,家里就能添点新布,添点米粮。
还有些买不起牛的人户,甚至都在梦想过完年自家添点积蓄,然后买头春牛呢。
“你家去了几个人?”
“我家人口少,只有六个,还只有我家儿媳妇入选了,说她平时做活最利落了。你家呢?”
“我家小儿子去了,也是说他平时做事勤快。”
“原来选人标准是这样的。”
“那我也勤快啊!为什么不找我。”有人反驳。
“你家两个女儿都入选了,还有什么不知足的,你家两个女儿比你勤!”
名单过了好几个人的手。
赵夫子,安村长,安叔公。
加上安大娘子,安二娘子,简直把方方面面都照顾了。
故而选出来的人,几乎挑不出毛病。
纪元看着整个村里喜气洋洋,终于松口气。
今年的麦假原本是七日。
但第八日,也就是明天,正好是中秋,故而也是放假。
终于在放假的时候,把青储料的事彻底搞定。
以后就算没有他,按照如此缜密的规范,安纪村的青储料也能自行运转。
要是青储料需要量再增加也不怕。
料少了就添人,安纪村有的是人等着去做工。
八月十四当天中午,所有去做工的人都签字按了手印。
安村长他们一行人也能去衙门,让官府先备份了。
不过这次去的人,就变成安村长,安叔公,安家二娘子,再加上一个安大海。
纪元肯定也会跟过去。
张兽医这种技术工种,就不用去了,跟安大娘子一起在村里找合适的地方,等秋收过后就挖窖。
中午吃过饭,一行人准备动身。
谁料在村口遇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这人纪元也是见过的,很瘦,看着很没精神。
正是安二娘子李盼弟的弟弟李耀众。
“二姐!你们这是去县城吗?做什么?!”李耀众明知故问道。
李耀众如今住在姐夫家里,安纪村那么大的事,最近热热闹闹的,他能不知道?
原本抱着文书的安二娘子脸色一僵,下意识看看公公安叔公的脸色,开口道:“去县城做点事,你不是在读书吗。”
安二娘子被喊过来做事,也算意外。
是十三岁的安大海,以及同岁的安小河记录不周。
而赵夫子年岁大了,安村长识字又不多,这才找了既熟悉青储料,又识文断字的安二娘子。
这些文书工作做下来,她已经成为不可或缺的人。
更别说,以后的账本还是她来管。
故而这次去衙门,安二娘子也要去,以后她跟衙门打交道的地方也多。
刚开始跟着忙的安二娘子还没意识到什么,这一日的活计下来,让她反而愈发精神,比在家烧饭开怀多了。
直到赵夫子跟纪元建议,让她跟着去衙门办差,安二娘子眼圈都红了。
这种价值被肯定的感觉,就跟她帮忙记青储料账册一样。
说实话,她只记账,不过手银钱,并没有什么油水。
但能像小时候一样读书写字,还不是偷偷写,就让她心里舒服。
这份好心情,在看到弟弟的时候直接消散。
“你快回去吧,好好读书,明年不是要乡试吗。”
安叔公可没那么好脾气。
说他抠门,那不是假的。
平日里一粒米都要算清楚,最近又因交税损失不少银钱,心里别提多不爽了。
家里突然来了个白吃白喝的李耀众,更是不高兴。
要不是看在二儿子跟儿媳妇的面子上,早就把他赶走了。
“我们家乱糟糟的,你要是实在读不下去,就回家吧。”安叔公直接道。
让李耀众跟李盼弟脸色都变了下。
李耀众纯粹觉得丢人。
安二娘子则知道,自己留弟弟在夫家,真的不好。
“我是在想,你们要是去衙门的话,带上我啊。我在府城的时候,经常跟府衙的人打交道。”
“再说,若有文书上的活计,找我也行,我读的书我比我姐多,记得也更清楚。我可是秀才。”
李盼弟的脸色更难看了,几乎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安村长跟安叔公倒是心动。
是啊,李耀众再怎么样,也是秀才,还是个男子。
“村长,叔公,咱们快走吧,去晚了,就怕衙门关门。”
“明日还是中秋,衙门也不办公的。”
纪元出声打断,又看看李耀众:“小河娘亲记了两年青储料的账目,她才是最清楚这些事情的。”
“再说,这是我们安纪村的事。”
最后一句话,让安村长跟安叔公瞬间收起心思。
对啊!
他们安纪村的买卖!
不能让外人插手。
小河他娘,安二娘子,才是他们安纪村的人!
这李耀众算什么。
安大海见此,直接拍拍牛车的牛屁股:“走喽!去县城!”
李耀众没想到,他鼓起勇气来讨这个“苦差事”,这安纪村的人竟然还不领情。
纪元。
怎么又是纪元。
上次让他帮忙跟县学的人说情,他都不肯。
这次还直接搅乱这件事。
他姐不过是小时候蹭着他读书的时候偷学了会,怎么能比得上他学问。
李耀众嘴里一会之乎者也,一会成何体统,气得鼻子都歪了。
路过的安老二看看他,直接路过。
败家小舅子,就会惹人烦。
“姐夫,我姐跟着一群男人去衙门,你就不怕?”李耀众随口道,“一个妇道人家,就应该老老实实在家里!掺和什么记账的事。”
安老二这下停下脚步,指着李耀众道:“给我滚,立刻滚,狗嘴吐不出象牙。”
他媳妇什么人,他不知道?贱不贱啊。
其实在李耀众出现之前,安老二对读书人很敬重的。
不说村里人人都尊敬的赵夫子。
就说他媳妇,在家也是最温和最和气最有礼貌的那个,除了在督促小河读书上不同,其他时候好得不得了。
他要不是家里有些银钱,当年都娶不到这样好的老婆。
安老二以为,所有读书人都跟他媳妇这般。
跟李耀众接触久了才晓得,不是读书人好,是他老婆好。
这次媳妇又接了全村青储料的账目,还管着村里谁能去做活。
这体面,以为谁都有啊。
被骂了的李耀众站在原地,这次是真的气狠了。
在府城的时候,被那些家世好的人看不起,也就算了。
怎么回到正荣县还是这般!
他是秀才!
他可是秀才!
县学竟然都不让他去当夫子。
想在自己村里开私塾,也被村里的老夫子比下去。
以为安纪村总行吧,他姐姐嫁给安纪村的大户,凭借大户的本事,把什么赵夫子赶走,不是很好吗?
谁料这话刚说,一直对他尊敬的侄子安小河竟然开口训斥他,说借着势大欺负人,不是君子所为。
还说赵夫子很好,他就算在窗口听课,也要受赵夫子教导。
等他知道,县学里那个什么小神童纪元,就是赵夫子教出来的,就连外村人听说,都想把孩子送到赵夫子这。
李耀众这才断了心思。
好吧,再退一步,他当安大户家的家学夫子,总行吧?
看安大户挣钱不少,家里还养了不少牲畜,应该有余钱。
结果,自然可想而知。
安叔公先说更信任赵夫子,再者,一个月要给李耀众几两银子?
他就算给的钱,他也不舍得啊!
不可能,绝对是不可能的。
去哪都被拒绝,李耀众诗兴大发,又写了几首人生悲苦的句子,还让人散了出去。
谁知道还是没有反响。
完全没有小神童纪元一首《竹石》的效果。
李耀众觉得,他都退而求其次,愿意帮安纪村管青储料的账目了,怎么还被拒绝。
这简直可恶。
他姐识字,也不过是因为他爹教他的时候,他姐在旁边听,这才读书识字。
管青储料的账目,怎么可能比得过自己。
越想越气,李耀众恨恨地看着牛车远去的背影,又看看他姐夫。
安大户家这么有钱,他们也不懂得分家,要是分家的话,能分多少银子啊。
他就能靠着这些银子安心读书。
从府城回来的李耀众,自以为自己见多识广,他在府城参加多少宴会,吃过多少酒席,还跟大家公子们相交甚好。
没想到回来之后屡屡受挫。
在安纪村闲逛的时候,看到村里有名的赌徒父子,心里更是看不起。
对比这样的人渣来说,自己好像还不错。
纪利跟纪三叔看到读书人,现在脸色也不好看。
平常赌博赢了还好,一输起来,就有人调侃他不如堂弟纪元。
所以看到这种酸秀才,一定要翻个白眼,才能表示自己的不 屑。
纪利父子两个打着哈欠,两眼无神的回家。
他们已经三天没怎么合眼了。
这几天里,刚开始赢了很多钱,昨天晚上竟然一晚上又给输光了,不仅输光,甚至倒欠钱。
还好赌桌上都是兄弟,允许他们可以推迟还钱。
现在两人只想赶紧睡觉。
回到家,纪三婶破口大骂:“你们还知道回来,知道这几天村里发生什么事了吗?”
“安叔公他们带着全村人做青储料,只要去做事,都能有分成!”
“你那好侄儿纪元,跟他们家关系那么好,说不定也有钱拿!最近跟着跑前跑后的,怎么不让你沾点光!”
本就因为输钱烦躁的纪利跟纪三叔,直接把这些话当耳旁风,倒头就睡,只剩下纪三婶在外面骂骂咧咧,最后眼泪鼻涕一起下来。
她到底做的什么孽,嫁给这样的人,还生了个这样的儿子。
想到这,纪三婶就想打人,直接抽出竹条,往睡觉的两人身上打。
邻居们听着越来越大的动静,忍不住摇头。
两个赌鬼,一个爱打人,倒真是一家人。
同样都姓纪,人家纪元,还有纪元离世的爹娘,怎么不是这样啊。
纪元还带着他们一起赚钱呢,哪像这家人。
此刻的纪元,已经到了衙门。
因是下午,衙门的人忙进忙出,不过听说是安纪村青储料的事,还是让他们先进去。
依旧是县丞管着这事,这次没有让他们等太久。
厚厚的协议也被拿到办公的地方,由主簿等人检查。
纪元他们一行就在衙门等着。
眼看日落山头,协议才被重新拿回来。
因为他们早就抄录了三份。
一份留在衙门,另一份交给赵夫子保管,最后一份则是村长拿着。
以后若有纠纷,会有三方凭证。
这些文书被衙门盖章后重新装订,上面贴着官府的条子,代表已经过了官府的这关。
上面的条子自然不能随意触动,否则会视为自己修改过。
纪元看了看条子上的章,有县丞的,有衙门的,甚至还有县令的。
这件事果然过了县令的眼。
要是换作其他地方,纪元办这事,还要再想想。
可本地县令的性格,他多少知道些,这事果然能行。
之前他说,此事要麻烦县令,也是这个道理。
这些东西终于办完,安纪村一行人,长长舒口气。
好了!
办妥了!
接下来,就是组织生产了!
有安叔公在,这事并不复杂。
纪元也松口气,总算在开学之前,把所有事情都商量好。
“多谢大人,等秋收之后,我们就立刻动手做青储料。”纪元笑着道,“一入冬,就把青储料拉过来。”
县丞同样笑:“好说好说。”
“说起来,明日你有事吗?”
明日,便是八月十五。
自然是没什么事的。
县丞道:“明日中秋,晚上县令大人办了中秋宴,邀请县里读书人,还有商会各界,前来吃酒,你也来吧。”
说着,旁边小吏递上两份请帖,一份是给纪元的,另一份邀了赵夫子。
县令的中秋宴,自然不是人人都能参加。
纪元不知道的是,这也算县令等人的送别宴。
不过县里贤达耆老,各界名人聚在一起,也是方便县令接下来的政令,要有个机会互通有无。
纪元一时愣住,他是读书人,但他一点功名也没有,还能被邀请?
不过衙门其他人已经在忙别的事了,显然宴会的事已经定下。
出了衙门,安村长脸上都写着羡慕。
“都说县令的宴会,只有全县厉害人物才能参加。”
“要么是贤子贤孙,要么考上功名,又或者极有成就。说是往来无白丁也不为过。纪元,你小小年纪就能参加,实在是厉害啊。”
纪元稍稍点头。
哦,原来是表彰宴会。
趁着节日,把县里需要表彰的聚在一起,也等于县里的风向标。
请了谁,没请谁,大家就知道怎么做了。
当官还真不一样。
纪元以前对县令的了解,多来源于电视剧。
总有人说这是七品芝麻官。
可想来管着一个县,放在现代就是县长,是很多人一辈子见过最大的官了。
说小?
估计也是相对于朝廷来说。
而且想做好这个七品芝麻官,着实不容易。
看看中秋节前,衙门还忙进忙出就知道。
从县学的各种考试,以及村里牲畜治病,各项事务集于一身。
这是个职位低微的官,却也是最掌民生的官。
安大海也凑过来看请帖,羡慕道:“我什么时候也能参加啊。”
安叔公摆手:“你想什么呢,咱们一介村民,怎么可能去县令大人的宴会。”
安二娘子就更不敢想了。
她不仅是个普通村人,还是个女子,这样的机会更轮不到她。
纪元却道:“或许有可能。”
纪元看了看帖子,开口道:“前年我考了县学,有了《竹石》,却没有收到请帖。”
“去年有治病牛的法子,同样没收到。”
“今年却因青储料的事,收到帖子,想来这个贡献更大。安纪村做好青储料的供应,说不定会参加宴会的。”
真的?
安大海又道:“说不定是好事做多了,也是你这三年的积累,所以收到的。”
不管是哪个原因,总之给了在场其他人一点希望。
只要好好做事,做对身边人有益的事,就能收到县令大人的请帖!
若真是如此,那真的光宗耀祖啊。
以后,他们也要往这个方向努力。
单是请帖发出去,就已经有了树立榜样的效果。
纪元对县令的职务更感兴趣了。
一县之长的作用,果然不同凡响。
回去之前,安村长特意买了鸡鸭:“晚上都来我家吃饭,咱们好好庆祝庆祝!”
“先秋收!秋收之后!就做青储料!”
剩下的事纪元不用操心,就连做青储料也不用太管。
有安大娘子跟安大海在,不管是铺料还是洒水,最后储存,都是没问题的。
接下来,他只要等着去参加明晚的中秋宴会即可。
回到安纪村,安村长果然张罗一大桌子饭菜,赵夫子则看着县令的请帖,菜也没动多少。
赵夫子心知,原本大约是没有他的。
但请了纪元,自己作为他的蒙师父,所以也被邀请。
好像收了纪元做学生之后,他的生活都在变好。
不管是许多学生慕名而来,还是因为青储料在村里的威望提升。
就连县里也时常能记起他,连着两年都去做了县试的考官。
若说真的不激动,那是假的。
但更多的,还是为自己学生的厉害感到高兴。
自己这个蒙师,竟然也能沾光受益。
村长家喜气洋洋,赵夫子也多吃了几杯酒。
纪元扶着赵夫子回家,晚上的村里黑灯瞎火的,好在已经是八月十四,天上的明月可以照亮脚下的路。
刚走几步,就看到纪利在旁边盯着他看,上来就道:“纪元,你分了多少钱?”
纪元并不理他,那纪利今年十五,个子自然比十岁的纪元高,上前逼近:“纪元!你分了多少钱!”
“没有分。”纪元淡淡道,“让开。”
赵夫子皱眉,看向纪利,这也是他的学生:“你三字经会背吗?”
已经醉了几分的赵夫子,看到学生第一件事就是问他背书的情况。
纪元方才已经背了一遍,这会看到另一个学生,赵夫子还是让他背。
纪利听到这话,痛苦的记忆涌上心头,像回过神一样,赶紧离开。
他被纪三婶打了之后,还是闷头就睡,睡到天黑才起,想到他娘说的那些话,就过来蹲着纪元,想要问他要钱。
纪元在自己家白吃白喝那么久,总要给点银子吧!
这会被赵夫子吓跑,也是本能反应,他刚想再回去。
一个老头,一个小孩!
怕什么!
“你是大海?会背三字经吗?”
安叔公跟安大海也从村长家走出来,赵夫子又问。
安大海只好磕磕绊绊地背诵,干脆跟纪元一起,送赵夫子回家。
纪利听着,这才没敢上前。
没关系,他肯定会找到机会问纪元要钱的。
等他弄来钱,就去赌博翻本!只要一直赢下去,他肯定能成有钱人。
到时候看谁敢看不起他!
他就是比纪元厉害!
纪元回头看了一眼纪利,倒不是多在乎他,而是知道,这人肯定有什么歪主意。
“大海,帮我做件事。”纪元低声道,“等秋收之后,帮我把小黄买回来。”
“看他们的情况,应该已经没什么钱了。”
听说纪三婶现在暴力倾向越来越严重,马上农闲,小黄出不上力,说不定会把拳头对向小黄。
安大海点头:“好,你放心,我肯定办好。”
安大海今年只有十三,但在外面做了一年多的兽医,办事非常靠谱。
交给他,绝对能办妥。
第二日一早,赵娘子就在帮赵夫子,纪元收拾衣服。
“参加县令办的中秋宴,这事不能马虎。”赵娘子说着,还给纪元戴上四四方方的帽子,读书人常戴的这种帽子,看着就文雅。
纪元看着水面的自己。
怎么看,怎么都像古代的读书人了。
下午,两人就坐着安村长儿子的牛车去县里。
安三叔跟纪元也熟悉,他这次也入选,可以去做青储料,简直浑身充满干劲。
他赶着牛车送两个人,还会在县城等着再把赵夫子接回去。
所以老婆孩子也在车上,他们一家三口干脆在县城酒楼过中秋。
至于纪元?
参加完县令办的中秋宴,肯定直接回县学了。
明日就要开学,他现在时间不多,必须争分夺秒。
县令家的宴会,就在县城一处宅子里,还是借的商会会长家的院子。
说起这商会会长,纪元间接接触过。
正是当初想把他从县学踢走,却没能成功的张宝山他爹。
拿着请帖进到园子里,虽然刚刚傍晚,各处已经点上灯,还有下人引着去正厅。
想来这里的下人也都是张家的。
能帮县令办宴会,让他们都与汝荣焉。
纪元则稍稍心虚。
因为他,这家少爷都去江浙读书了,也不知道会不会记恨。
赵夫子倒是不知道这些过往,但他显得有些紧张,对纪元道:“也不知道有没有认识的人。”
“老赵!你来了!”郭夫子的声音传过来,“纪元!”
不少人顺着声音看过去。
那就是小神童纪元?
张家园子的下人也看向他,这就是把少爷赶往江浙读书的纪元?
好在多数下人并不会跟主子同仇敌忾,对纪元的态度依旧。
被县令大人请来的客人,再怎么也比他们强,当然也比他家少爷强。
有了相熟的人,赵夫子明显放开了些。
郭夫子带着他们去了一处亭子,坐着的,站着的,都是县学的一干人等。
也有其他私塾的夫子,大家都是读书人,凑在一起谈天说地。
可这里面,唯独只有纪元是个没有功名的学生,不少人自然打量他。
再知道这就是纪元后,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纪元则头皮发麻。
眼前的多数人,都是他夫子啊。
“见过教谕大人,训导大人,郭夫子,罗博士,殷博士。”
众人微微点头,郭夫子又帮他介绍其他人,纪元作为小辈,自然一一见礼。
罗博士道:“你怎么来了,跟着蒙师来的吗。”
纪元心道,可能是青储料的事,合了县令的心思。
不过这会回道:“应当是。”
赵夫子却摇头,将青储料的事简单说了。
其他夫子还不明白,教谕恍然,县令一直要发展当地耕牛数量,纪元帮了大忙,肯定要请的。
罗博士对此并不了解,只道:“要专心学习,不要管那些俗务。”
“老罗,你这么说就不对了。”殷博士拍拍纪元肩膀,“关心百姓生计,也是读书人应当做的。”
殷博士出身江南,那边商贾风气不同,心态自然更开放些。
夫子们七嘴八舌讨论起来,各有各的观点,各有各的想法。
大家和而不同,但讨论得实在激烈。
纪元偷偷往外站了站,偏偏还被教谕看到:“纪元你的想法呢?”
这种情况,不亚于满场都是长辈,大家没得聊的时候,就把你拎着出来,问问你的看法。
问题就是,学生是不是应该专心学习,不管其他的事情。
纪元能有什么看法,他说哪边都不对。
罗博士跟赵夫子的想法差不多,郭夫子跟殷博士的想法则一样。
这只是私底下辩论,争个对错出来,也没有什么结果。
纪元刚想和稀泥,教谕一眼看出:“说实话。”
“都是你的夫子,说什么都不要紧。”
这个倒是,夫子们并非小气的人。
纪元斟酌道:“一卷不能践,万卷徒空虚。”
这首诗的前句是,古人既已死,古道存遗书。
接着的句子则是,一卷不能践,万卷徒空虚。
五言八句的诗,大概说的是人要学以致用,不能空谈,要付诸实现。
既然要学习,也要做事。
这首诗一说,众人用更惊讶的目光看向他。
看样子都不准备讨论了,明显有更加不同的事。
后面过来的县丞多看纪元几眼,县令面色纠结,忍不住道:“你这学生。”
啊?
他说错了吗?
众人再看纪元的表情,就知道大家想多了。
教谕忍不住笑:“林县令,你家祖上写的诗,确实很好。”
这下纪元格外震惊。
方才他念的这首诗,名叫《饮酒》乃是诗人林鸿所为。
林鸿,林县令。
林县令家的祖上?!
林县令话不多,但有些闽地的口音。
那个林鸿,好像也是闽地人?!
怪不得大家的眼神这么不一样,还以为他故意溜须拍马呢!
纪元脸都红了,忍不住低下头。
啊啊啊啊这也太尴尬了!
他都忘了这是古代!
引用许多诗人的诗句,一定要看看对方的后人在不在啊!
不过说起来,林县令确实在遵循他祖先的想法,一直在付诸实践。
罗博士也跟着笑:“我家有闽地诗人的诗集,纪元应该就是在那时记下的。”
“我就说,纪元送个月饼都要偷偷的,怎么会是当众拍马屁的人。”殷博士也跟着解释,“而且咱们县令是闽地人这件事,纪元也不知道。”
赵夫子点头:“纪元不是这样的人。”
县令看看这一群夫子们,全都争着给学生辩解,脸色愈发古怪:“我又没怪他,你们担心什么。”
纪元还真是不一般。
连罗博士都帮他说话。
殷举人平时看着随和,但要不如他的眼,他也懒得多讲。
看来,这都真的把纪元当自己的爱徒。
纪元还在尴尬,已经躲到赵夫子身后。
好在夫子们话题转了一圈,让他脸上的燥热才微微散去。
林县令一到,不少人都围了过来。
商会张会长也是如此。
不过张会长路过纪元时,还多看了他几眼。
方才他引用林县令祖上诗句的事,张会长已经听说,这会心情格外复杂。
会读书,人勤奋,还这么有情商。
他儿子要是有这般能力,就不用自己操心了。
张会长自然不会跟这样的人为敌,甚至客气地朝纪元点点头。
让纪元尴尬万分的事,反而成了他“高情商”的代名词。
这让纪元更尴尬了啊。
他真的没有溜须拍马!
早知道用别的句子了啊。
什么南北朝的“虚谈废务,浮文妨要”。
什么《周礼》的“与其坐而论道,不如起而行之。”
再不行用前朝的!
他怎么就偷懒用了本朝的诗句!
看来还是背书不够多,记得不够牢固!
回去就背书!
再背!
夜幕低垂,华灯初上。
张会长家的园子内点满烛火,正厅内灯火辉煌。
歌舞美食流水般上来。
纪元看着眼前的一幕,下意识想到昨晚的安纪村。
安纪村不会有这么多烛火,只有一轮明月。
若月亮不在,那就会伸手不见五指。
两者对比,差别实在太大。
正厅四面的帘子掀开,不仅有烛火照明,还有明月可以看。
八月的晚风吹到厅内,只觉得惬意无比。
宴会当中,纪元倒是不尴尬的,他年纪小,又不用饮酒,跟着吃吃喝喝就行。
特别是新鲜的瓜果,全都络绎不绝。
等县令说了会话,大家便可以各自在园子散步,赏花赏月自行便宜。
看来这宴会,确实是比较放松的。
宴会上自然也有同龄人,但看着纪元,都没赶上来搭话。
他们虽然头一次见纪元,可纪元的名字深深烙在他们心里啊。
谁家动不动就说什么,学学人家纪元。
纪元怎么不累。
纪元已经在学《春秋》了。
那肯定会把纪元名字刻在脑海里。
纪元随便走了走,忽然听到另外两个耳熟的字。
“冰皮?什么是冰皮?”
“是冰皮月饼!比这月饼好吃多了。”一个捕快边吃边道,“县学那边做的,好吃的很。”
“纪元做的,你们说,他怎么什么都会。”
“那你们俩怎么吃到的。”
“我们去县学送节礼的时候尝了尝啊,当时夫子们都在吃。”
“纪元还给夫子们做点心啊,真不错。”
那倒也没有刻意去做。
主要是房老夫子喜欢,他不好厚此薄彼,不给罗博士,殷博士。
然后只能大家都送了啊。
纪元方才的尴尬又涌上来,赶紧快步离开。
谁料正好对上张会长面色复杂的表情。
张会长满脸写着,纪元,你未免太会了吧!
这也行啊!
我儿子输得不冤枉!
同时又带了点,我家子弟要是这样,那家族就有望了。
不要问纪元为什么品出这么多表情,实在是张会长一时没藏住啊。
张会长纠结半天,走上前道:“纪元,听说你们村在做青储料,想过加入商会吗。”
商会,顾名思义就知道什么意思。
各行有各行的规矩,各行也有自己的行会。
正荣县不算太大,商业也不算发达,便把各个行会整合到一起,组成商会。
钱飞他爹做码头买卖的,张会长家里主要经营绸缎衣料,都在这个商会里面。
但青储料却是不同的。
更像要加入农会,可正荣县有农司,自然是农司来管。
比如牲畜的买卖,也一直是农司在操办。
张会长却从中窥到商机。
认为青储料的买卖,完全可以归于商会。
而且各家养牲畜,绝对会舍得出料。
青储料这种东西,是长久不衰的买卖。
他便想把青储料的生意拉拢到商会。
张会长在宴会上听说这件事后,就立刻有了想法。
纪元经手此事,又年纪小,先跟他打好关系,肯定没错。
这种做买卖的事,肯定要进商会啊。
商会吸纳这样有潜力的买卖,自然而然会壮大自己的势力。
就在张会长要继续道时,纪元却道:“因是饲料的买卖,也跟庄稼粮食有关,此事还是要听农司的。”
意思就是,我们的买卖跟商会无关,是农业活动。
张会长此时并不知道,安纪村已经打通官府那边,在官府备份的文书也说明饲料买卖并非商业活动。
他还解释道:“有进有出,便是买卖,加入商会是迟早的事。”
“你们村推选出来一个人,不时来参加商会活动即可,我看你就很合适。商会对官府很是了解,以后你们买卖的时候,我们也能帮衬。”
普通行当得到张会长的认可,心里不知多高兴,纪元却并不觉得眼前这个身份贵重的人对他夸几句,他就飘飘然了。
纪元却回道:“因为是饲料,自然是农产品,此事官府已经认定过。安纪村村长牵头此事,已经归于农司。”
张会长听到这,下意识看了看官员那边。
安纪村,不是这几日才准备大批量做青储料。
他们已经疏通好官府的关系?!
这怎么可能。
方才他也听说了,纪元从县学放假后在忙这件事。
算下来,放假不过七八日。
就能全都办好?
还直接跟农司对接?!
这,这怎么可能!
作为商会的会长,他知道一个行当的不容易。
还是跟下面村人打交道,更是复杂。
要跟他们说清楚事情要如何做,又要得到官府的许可,还要做许多文书。
青储料这买卖,虽然安纪村做了两年,但几万斤的量,根本不值得说。
现在敞开了来卖,事情可就复杂了。
从无到有的买卖,还牵扯那么多乡村野夫。
七八日的工夫,全都办好了?!
这,这实在不可能!
张会长心中闪过无数个不可能,方才还觉得纪元是会溜须拍马的,现在才觉得。
纪元自己的本事,可比溜须拍马厉害!
他到底怎么办到的!
张会长还想再问,纪元却被人喊走了。
“纪元!来给他们露一手。”殷博士看了看纪元旁边,无比身高还是年龄,都比他长许多的张会长,再看看纪元的神情,开口道,“给他们画个竹叶,让他们知道你可是诗画双全。”
纪元:????
殷博士,你不要乱说啊!
他才刚学画画而已!
纪元快步过去,教谕也往张会长那边看了看。
趁大人不在,就欺负小孩是吧?
没道理。
教谕吃着酒道:“画,让他们看看咱们县学学生的本事。”
纪元:?
教谕大人!
您怎么也这样啊!
第43章
第43章
纪元目送赵夫子回家, 自己则被教谕他们带上马车,送回县学。
教谕就在县学里住,正好同行。
教谕手里还拿着纪元被起哄画的竹叶, 笑着道:“不错, 画得还算可以。”
殷博士也点头。
纪元根本不想说话了, 今日的中秋宴, 对他来说也太社死了。
不过也算宾主尽欢。
宴会上的气氛一直都很好。
只是,林县令还说了另一件事,他在正荣县的任期已满,接替他的县令会在九月底过来。
而他在明年一月上旬便去其他任地。
纪元想了想道:“教谕,殷博士,咱们正荣县接下来的县令, 是个什么秉性,您知道吗?”
一般来说,下一任的信息,应该已经送过来了。
官场上互通有无, 都知道对方的情况。
“是个进士, 新科进士。”教谕道, “京城人士。”
新科进士?!
最近的一次会试,就是在化远三十二年。
也就是黄举人考中的第二次。
如今化远三十三年,确实是新科进士。
进士一般不会直接当官,而是送到翰林院各部“实习”。
等着任派公务。
一个京城户籍的进士,在翰林院实习之后,来了正荣县当县令?
县令不过正七品的官职。
按理说去过翰林院的进士, 怎么也要有个正六的职位。
这样看来, 像是低就。
但正荣县又是不同的。
纪元眼睛微睁,似乎意识到什么。
教谕跟殷博士对视一眼, 开口道:“你觉得,他为何会来正荣县。”
自然因为正荣县的政绩好。
无论是费力不讨好地促进六户一头牛。
还是得罪许多人,也要以功名成绩论的县学。
全都是政绩。
肉眼可见,还是可以持续地政绩。
林县令从临时被任派过来,到正式在这,差不多五年时间。
听周围人的说法,也知道正荣县算不上翻天覆地,那也是于民有功。
这样的好地方,无论接下来谁过来当县令,都能在年末考核中混一个上上,对之后的升迁非常有利。
这种不冒尖,反而往下任职的行为,是最聪明的那种。
说直白点,那就是已经到摘果子的时候了。
这果子还不会太显眼,不至于让人眼红。
不过说摘果子不对,林县令确实到了该离任的时候。
就算不是这位过来接任,那也是另一个人,这份功绩跟责任,迟早要传下去。
对方的家族明显深谙官场之道,把人“恰好”安排到最合适的位置。
直接把人捧上高位,那可能有诈。
但这种结结实实给后辈铺路的,会让人走得更舒服,也更远。
纪元没说话,表情也从一开始惊愕收敛起来,让人看不明白。
不过到底是在教谕跟殷博士面前,纪元还是吐露出一点心声:“镀金。”
正荣县原本不算“金”,但经过林县令的改革,已经算了。
这可是实打实的政绩。
冲着县学超高的考秀才概率,必然在整个天齐国首屈一指。
这份履历,再加上有人提拔,绝对是以后的升迁利器。
估计在去年,十个人里面,七个中了秀才时,这个镀金的“好位置”,就被人盯上了。
对方还算客气,等到林县令任期满了,这才派人过来。
教谕跟殷博士听到这话,还愣了下,随后也觉得贴切。
“这话不要说给外人听了。”教谕难得正色,“万事小心。”
官场上,说错一句话,都可能断了对方的仕途。
教谕也没想到,纪元能猜出关键。
越是说对了,越要提醒。
殷博士道:“咱们县令从正七品去了江西府做正六品的户司副司,也算不错。”
“对方家族还算客气,应该不难相处。”教谕也道,“无非年龄轻些,到时候再看吧。”
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
对一县之长的县令也是这般。
古代县令的职责,几乎集合了司法,行政,经济,为一身。
也就是这里管着指挥营的县尉不用怎么听差遣,否则连军事也能握在手中。
对朝廷来说,可能是最微末的官职。
但在这个县里,却有绝对的话语权。
一个县令,能在几年内把县学变得很好,也能变得很差。
教谕他们自然也会担心。
看来私底下也讨论多时,就怕新来的县令是个胡乱行事的。
如今看来,应该不会特别差。
既然守规矩,等着林县令任期到了再调任,那就不难说话。
若有些霸道的,在正荣县刚出政绩时,就能把人派过来了。
不仅如此,天齐国的正六品户司副司这个肥差位置,想来也是对方争取过来的。
否则这么好的官职,不好说能不能派给林县令。
从县令到府城的户司副司,算是高升了。
这位置还容易调动,无论是升迁到正司,还是以后正司调往其他地方做知州,又或者调往京城,这都有可能。
算是天齐国惯性的升迁之路。
而且既然想来镀金,想要政绩,便不会随意乱搞,至少他走之前,正荣县不会出太多差错。
顶多是年纪轻,经验不足,这点都好说。
纪元也放心了,县学的好坏,太依靠长官的品行。
说实话,他们县学能顶住许多压力,既是教谕的功劳,也有县令他们从中周旋。
就拿县学一定要按成绩排名进县学一样。
换个县令,随便张张口,有些大族子弟就会被塞进来。
正荣县县学,能有现在的“纯净”,离不开林县令。
县里兽医的增加,同样也是如此。
还好,不管是什么原因,这样的林县令此次调任,都是升职了。
这就没有愧对他的努力。
马车在县学门口停下,殷博士在附近租了房子,家里仆从已经在等着。
教谕则一起进了县学,他就住在里面。
回到宿舍,纪元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里面都是宴会上的点心,教谕让他带的。
说什么反正不吃白不吃,带回去给学生们尝尝,就说给他拿的。
他们教谕还真是,放荡不羁?
纪元这个食盒果然受到舍友们的欢迎。
明日就开学了,住宿的学生们大部分在下午就能到了县学。
李廷吃着点心,兴奋低声道:“听说你被邀请去了县令的中秋宴?”
“这就是宴会上的点心?”
纪元点头,见其他舍友也好奇,就把宴会上的场景说了说。
“若我们考上秀才,说不定也能 参加?”
“是啊,甲等堂有两个秀才都去了。”
这个倒是,纪元也见到他们,还聊了会天,不过他们就在县城住,没跟教谕一起回来。
“乙等堂都没人去,咱们丙等堂却有一个!”
“纪元明年就不是丙等堂了吧。”
这句话让大家瞬间沉默。
纪元想参加明年的升堂考,这并非秘密。
一想到这么勤奋的同窗就要离开,以后谁督促他们啊。
这么一想,甚至还有点难过。
纪元哭笑不得:“还早着呢,现在不过八月十五,要等到十一月二十五才考。”
“而且,我必须在年底岁考的时候还是第一,这才能参加升堂考。
还有好几个月的时间,他的《春秋》确实快学完了,但学完之后还要统一复习,时间还是很紧张的。
先得岁考得第一。
再参加升堂考看实力。
差一步,都不能去乙等堂。
纪元还在谨慎,李廷却是绝对相信他:“拿岁考第一,对你来说肯定很简单,就看升堂考了,我也相信你。”
其他舍友同样点头:“对啊,相信你。”
“我也觉得你能考上。”
“回头那边夫子博士教了什么,你还能提前跟我们讲呢,那我们也沾光!”
纪元向来不吝啬,同窗在学问上有什么问题,他有问必答。
都知道乙等堂的夫子们厉害,能蹭着听听,也行啊。
纪元倍感压力。
怎么感觉想考上乙等堂的压力更迫切了啊。
李廷跟着点头,不过他还是有些感慨。
不过对于纪元,他没有半分妒忌。
无论是纪元的天分还是勤奋,都是旁人无法想象的。
自己跟纪元是好友,更明白他的努力。
一个努力的天才,谁会嫉妒?
只会升起敬佩之心。
第二日上课,不少人都知道纪元参加县令中秋宴的事。
也有些同窗知道的更多。
刘嵘的祖父昨日也在,更知道情况,刘嵘道:“昨日林县令说了新县令要来的事?”
纪元点头。
刘嵘生在官宦人家,比其他人要敏锐:“也不知新来的县令如何,不要影响县学才是。”
纪元有些奇怪,要说县学庇护住这里的学生,但更多的是庇护他们这些没有关系门路的穷学生。
像刘嵘他们这些祖上有功名的,按理说不该担忧。
因为不管怎么样,他们想进县学很简单,跟穷学生不是一个路子。
刘嵘讲了些细节:“旁的不说,县学多数夫子们,能靠着衙门发的俸禄过日子,便不会有其他想法。”
“要是换个克扣的,那夫子们肯定会另寻出路。”
按照天齐国律法规定,凡秀才以上功名,每三个月可以领一次俸禄米粮。
这算是朝廷对读书人的补贴。
不管是赵夫子,还是从府城回来的小河舅舅李耀众李秀才,都能按时领取。
而县学的夫子们,最低也是秀才。
他们靠着县里发的俸禄,以及县学的米粮银钱,这才能维持住一家老小的生活。
更厉害的,诸如殷博士,罗博士这种,县里还会额外拨钱给补贴。
如果这三部分银钱被克扣掉,日子就会艰难,也不能专心教学。
正荣县县学夫子们名声在外,随便出去教书都会拿到不菲的教资。
这样很容易被挖走。
纪元听明白了。
刘嵘是怕新来的县令克扣老师们的奖金跟工资,然后这么好的老师们跑路!
毕竟老师也是要吃喝的,老师也有一家老小要养。
有言道一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也有人更讲什么,读书耗费银资考上的官,必须要捞回本才成。
这种官员一上任,第一件事便是捞钱。
刘嵘怕的就是这种人。
纪元昨日听教谕说了一些,大概猜得出对方的来历,肯定非富则贵,应该不会贪图小利。
虽然不能明说,纪元对刘嵘道:“新县令应该不会这么做。”
昨日纪元是参加了宴会的,刘嵘还听祖父讲,县令同县学的人说了好一会的话。
纪元那会就在旁边。
或许那时候听来的?
纪元安他的心:“放心吧。”
纪元虽然知道县令是新科进士,又是京城人士。
可不知道这消息能不能说,自然闭口不言,只挑能说的讲。
刘嵘倒是放心了,纪元都这么说,应该没错?
只要县学没有变动,至少在他考上秀才之前没有变动即可。
这里的夫子,可不是哪都能找到的。
接下来一段时间,县学里都在讨论即将过来的新县令。
大多数人想不到那么多,只是好奇新来的长官。
九月下旬人家就要来了,难免多讨论讨论。
纪元又恢复放假的学业。
上午四书,下午礼记,晚上春秋。
抽空还要给安纪村回信。
八月底秋收已过,耕地也翻整好,就等着做青储料。
按照之前说好的,安叔公,安大娘子负责技术,安二娘子负责记账杂务。
村长管着新招来的人,利落地在安纪村找到合适的位置。
那位置地方平整,又距离安叔公家之前的九口窖不远,还能近邻主路,以后方便运输。
但凡纪元说的点,他们都牢牢记住。
八月十五之前,青储料的需求在三十九万斤。
十五之后,县里许多人听说青储料的事,也去安纪村预定,就连农司那边也被指挥营托付,预定了十万斤的。
算下来,如今的需求已经有五十七万斤。
所以安纪村更加忙了。
挖窖,收秸秆,收野草,分类,铺料,调配料水。
很多人都说,明明之前这个时候,就是农闲了,现在却比农忙还要忙。
但大家都知道,这事做好了,是能挣钱的!
一想到挣钱,谁会不卖力啊。
里面还有个小插曲,安二娘子的弟弟李耀众说什么,现在事情多,还想插手,被安二娘子几句话点了回去。
好像也没跟她弟说什么,只在干活的时候讲:“安纪村的买卖,难道他们那也想一起做吗。”
这句话让村里人警觉。
自己村的人都没吃饱呢,别的村还想来抢?
他们村很多人等着被喊过去做事啊。
不少人自发维护起安二娘子:“安二娘子记账清晰又快,说话解释得还清楚,人家做事还有得挑?”
“男的了不起?你不是你娘生的?安二娘子就是个娘们又怎么了。”
“就是,什么酸秀才,在我们村蹭吃蹭喝,还不赶紧滚!”
听说这事的第二日,李耀众便灰溜溜离开。
如果一个村的人都容不下你,那基本上没有可立足的地方。
他走的时候,还想问姐姐再要点钱,直接被安叔公骂回去。
那李耀众的爹娘甚至还传口信来,说安二娘子对弟弟不好云云。
这些都是八卦了,纪元听得有滋有味。
好在青储料一切都很顺利,预计十月二十五到十一月二十五内交货。
各家的订单也在签,收了定金之后,收料的速度也变快了。
安纪村因为青储料的买卖,都繁华不少。
还有就是小黄的事。
纪三婶竟然一直不肯卖小黄,便是农忙过后也不卖。
大海去问了几次,纪三婶的意思是,她家就她一个干活的,如果再没有小黄,明年的地都不用种了。
纪利跟纪三叔的赌瘾越来越大,整日不回家,回家倒头就睡。
反正她不卖。
好在小黄是她家的劳动力,纪三婶对小黄也不算太差。
既然这样,那就暂时不用再问了。
问多那边说不定另有想法。
没办成这事,大海还有点愧疚,说自己一定帮忙看好,不让小黄出问题。
只要他家要卖,自己立刻买回来。
一直到八月三十日考试,纪元从考场出来,就立刻回了安纪村。
没办法,青储料还需要他盯着。
不过看了一圈之后,跟安大娘子道:“做的很好,没问题的。”
安大娘子头一年自己负责,怎么都不安心。
安大海在旁边也说:“我都讲没问题,但我娘一定要让你来看看。”
做青储料,料水的调配也是关键,纪元把这个方子给了安大海跟大娘子。
现在发酵出来的青储料也是没问题的。
剩下的就是时间了。
全村人一起忙这事,确实干得很快。
九月上旬,竟然就做了六十万斤的青储料,全都掩埋好,就等到天冷再挖出来。
没想到的是,安纪村做青储料,连周围的村子都受益。
不少人户的秸秆都被收了过去,让大家都赚了些银钱。
安纪村还有人调侃,他们还没挣钱呢,其他村子的人都赚了。
不过也有很多人忐忑,要是赚不到怎么办,要是卖不出去怎么办。
那岂不是瞎忙了。
安村长安慰了好几次,最后也懒得说了。
说再多也没用啊,等钱到手里了,大家才能安心。
村里还在做着发财的梦。
县城则在讨论即将过来的新县令。
这位新县令的书信公函已经到了,说是九月二十七左右到任。
现在林县令实际离任时间是一月初,也就是说,新县令提前来的。
一个是还未离任的县令,另一个是即将接任的县令。
都说天无二日,现在正荣县要有两个县令。
别说县城里面议论纷纷,县学里也在说这件事。
最焦急的,反而是甲等堂的秀才们,他们找了教谕几次,询问新县令的情况。
按照几个秀才的话说。
他们如今能安安稳稳地备考,就是因为正荣县县学,以及朝廷发的补贴很及时。
换作其他县里,属于秀才的俸银根本不会给,大家怎么安心备考。
好在教谕能稳住他们,秀才们才安心些。
他们明年就要参加会试,万万不能在这前面出了岔子。
乙等堂的学生们也有些忧虑。
明年二月,就有一部分学生要去考县试,要是出了个有私心的县令,他们怎么办?
丙等堂学生不知道着急,还在打听其他情况。
刘嵘忍不住道:“县令牵一发动全身,大家想想自己吧。”
这话说完,倒是又闭嘴了,估计也知道自己不该多讲。
在纪元看来,新县令提前过来,多半是想跟着林县令学学,好能第一时间接手政务。
工作的人都知道,有人交接工作,跟没人交接工作,上手程度都不同。
人家提前过来,未必是想“夺权”,顶多是跟着学学。
林县令能把正荣县管得这样好,肯定是有真本事的。
好在新县令快到了,到时候大家心里就能稳住。
眼看县学教谕夫子博士们忙忙碌碌,又给秀才们裁剪新衣。
新县令过来,衙门所有人,加上县学的夫子博士秀才们,都要在城门口相迎。
乙等堂跟丙等堂学生自然是没份。
“纪元,你也过来做身衣服。”严训导来喊,“新县令在信里也提到了你,估计是要见的。”
看来新县令对正荣县很了解,所以自然要见正荣县的“小神童”。
纪元没想到,自己还能平白多件衣服,甚至道:“能做件冬衣吗,我冬衣不太合身。”
严训导都被他逗笑了:“九月底迎,还未到穿冬衣的时节。”
可惜了。
纪元跟着秀才们一起裁剪衣服,等衣服到手之后,才发现这料子竟然很不错。
虽然跟秀才们的衣服款式不同,可料子都是同一匹。
可以,新县令还没来,他就已经沾光了。
但他没时间多看,把新衣服放一边,继续写罗博士给他的功课。
虽然八月的月考依旧是第一,罗博士却觉得他上月春秋文章有些单薄,让他再想想。
房老夫子那边的画画也在继续,完全成了他休息之余的放松心情。
时间到九月二十七,严训导宣布明日临时放假一日。
纪元自然要跟着迎接新领导到来,让他明日一早跟着甲等堂的秀才们一起。
纪元忽然有种回到现代的感觉。
小学初中时,学校来大领导,都是要夹道欢迎的。
不过这次不同,是跟全县官员秀才们,一起去迎新县令。
纪元已经拼凑起对方的信息。
京城人士,新科进士,年纪应该不算大。
这算是他第一个地方上的官职,也是真正的官职。
本人的信息是这样,可他的家族,应该不一般。
能这么平稳地给子弟铺路,能看到背后的本事。
还能在那么多外放的职位里,找到最合适,最舒服,还最能出政绩的。
估计背后是真正的大族。
他们正荣县什么张家,刘家,王家估计根本不够看。
再多猜测也没意义。
明日就能看到了。
宿舍里,其他人比他还紧张。
“那么多人去迎,能看到新县令本人吗?”
“听说刘嵘被刘举人带过去,也在场。”
“跟纪元没法比啊,县令在信里都对纪元好奇。”
“好多官员,听听都紧张。”
“跟着甲等堂秀才们就行,一个县学的,肯定会照顾。”
“万一明天新县令召纪元问话怎么办?”
李廷也很担心,开口道:“要不然我们模拟一下问答,到时候也有话说。”
纪元刚翻到春秋最后一章。
今日从罗博士那回来,春秋已经讲完了,剩下的便是复习。
纪元并不着急:“明日事多,估计不会想到我。”
“没事,还有教谕他们呢。”
“这个倒是。”
“明日回来,第一要同我们讲讲啊。”
纪元点头,这都是小事。
等他明天见了再说。
九月二十七,一大早,城门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正荣县衙门等等一行人,就在旁边等着。
县令,县丞,教谕他们肯定还没来。
来接班的都是同职位的,不必那么早来迎。
这也算官场上的规矩。
等到说好的巳时正刻,也就是早上十点。
县令,县丞,教谕带着捕快随从们过来。
另一边大道上,新县令一行也来了。
新县令坐着马车,快到的时候被小厮扶着下马,快步走过来。
身边有个年老的吏官提醒了下,他才稳住脚步。
纪元就在秀才们旁边,衣服颜色都一样,跟着一起行礼。
纪元仗着自己个子小,往前面看了看。
新县令果然年轻,二十三四的样子,其貌不扬,长着一张国字脸,却并不显稳重,脸上带着强撑的镇定。
身边年老的吏官在旁提醒,这才挺直了腰背。
“大族出身。”有个秀才酸溜溜道,“身边还带着这样的老吏。”
一般百姓爱把官吏放在一起说。
实际上两者有很大不同。
浅显来说,官是朝廷任命的“管理者”,负责管理跟决策。
吏是官员任命的下属,负责具体的事务。
比如天齐国的县令,县丞,捕快。
县令是官,这不用说。
县丞是县令的副职,虽然一般会随县令的升迁调动跟着走,但所到之处还是要向朝廷请求任命,故而县丞也是官。
捕快则不同,捕快是当地县令自己任命,去留由他做主,不用朝廷点头。
这就是吏。
新县令身边带着的老吏,就是这样任由长官差遣的身份。
为何要加个老?
自然是这样经常负责具体事务的老吏,比一般的官员都懂得地方事务。
这样的人,就是最强的辅助。
新县令虽然头一次当地方官,却带了一个经验包,随用随取那种。
一般的地方官,或者说贫民出身的地方官,哪有这样的“经验包”帮忙。
单这一项,就证明纪元的猜测没错。
新县令必然大族出身。
这个老吏,大概也是“师爷”的身份。
前面寒暄一阵,果然没提起纪元,一行人跟着去衙门。
林县令办事妥帖,虽然新县令刚来,但这一次也算带着新县令认人。
林县令客气,新县令那边自然识趣,处处还是以林县令为尊,只当自己是个副手。
衙门各部门一一拜见新县令。
到县学这的时候,自然是教谕带着众人拜见。
新县令目光在纪元身上顿了顿,张口就是:“这是小神童?”
新县令旁边的老吏深吸口气,低声提醒:“公子。”
新县令赶紧道:“只是问问,我叔叔。”
老吏再次深吸口气,这次新县令终于闭嘴了。
教谕倒是大方道:“纪元确实有些天赋,却不好太过夸耀,戒骄戒躁得好。”
教谕平日也是夸纪元的,否则不会亲自帮纪元找罗博士教春秋,更不会在宴会上护着。
但自己私底下夸就算了,现在那么多人,容易给纪元树敌。
纪元无父无母,竭尽全力护他的人可不多。
更别说像新县令这样,身边带着老吏的大族子弟了。
估计都不知道树敌的意思。
好在新县令没有坏心思,只是不知这些弯弯绕绕罢了。
是的,别看还不到午时。
在场的老油条们都已经看明白了,新县令就是生瓜蛋子,什么都不懂。
估计他家给他配的老吏,就是知道他这一点。
不少人都松口气,只要不是胡乱搞事的人就行。
这个小插曲过后,剩下的流程就顺利了。
新县令身边的老吏对林县令很是满意,本以为他们提前过来,现在的林县令会不满,没想到安排的如此周到。
对比起来,自己少爷真的太嫩了。
也怪不得少爷的长辈把少爷安排到这,估计也是因为林县令公事公办,很好相处。
当然,也因为这里实在有潜力,这几年的底子不错。
总体来说,自然还是穷的,但有潜力就够了。
中午新县令留了饭,是提前过来的仆从们在酒楼准备的,一切安排得十分圆满。
下午,纪元回了县学,瞬间被大家围住。
就连乙等堂的蔡丰岚他们都过来询问,纪元也不好说,那新县令一看就好欺负,只挑好了地说:“新县令是化远三十二年的进士,今年不过二十四,说是京城人,姓聂。”
“新科进士,很是厉害。”
进士?!
进士来当县令?
还是正荣县这种不算富裕的地方。
“我以为举人已经够稀奇的了。”
“对啊,竟然是进士,还是二十四岁的进士。”
“那他的学问,是不是很厉害?”
纪元好笑道:“我哪能知道这个,新县令今日就是见见人。”
刘嵘到第二日才过来,知道更多消息:“是京城聂家的,他的叔叔已经是吏部侍郎了。”
“他爹好像也很厉害,在翰林院当值。”
吏部侍郎。
这算解答了纪元之前的疑惑,吏部其中一项事务,就是管着官员们的升迁。
正荣县的情况,吏部必然了解,更知道林县令什么时候走,还给林县令安排了个升迁的位置。
当然,也是因为林县令本身才干出众。
纪元道:“他看着挺好相处的。”
这个倒是真的。
新县令毕竟年纪不大,沉稳也是强装的。
人却不错。
九月过去,十月里秀才们的俸银还是照常发放,县学夫子们的补贴也没减少。
这让大家的心终于放下。
新县令不是个搞事的。
教谕也是松口气。
最近一段时间,新县令都跟着林县令学习办公,在学着处理具体的事务,以学生身份自居,新旧两派并无什么矛盾。
对正荣县来说,这样自然最好。
一个县令都会有自己的手底下的官吏,也有自己的班子。
现在两个县令,等于两个班子,两个团队在做同一件事,能暂时如此和谐,实在难得。
县学里因新县令过来的风波,也逐渐平静下来。
该好好学习了!
十月份有月考,十一月有岁考。
哪个都不能松懈。
对纪元来讲,十一月更多了个考试。
九月份时,他的《春秋》已经学完了。
罗博士考究了几次,知道他背得还算流利,接着还要写文章。
大课上的《礼记》也已经学完,殷博士多到丙等堂了几次,同样有意深教。
考入乙等堂,他可以的!
十月份的月考过后,十一月初一的祭文庙,新县令竟然也来了。
他说文庙祭祀是大事,这是他到任后的第一个祭祀,必要过来。
这件事倒是让原来的县丞等人有些不满。
到任?
你是提前过来,不应该来拜的。
若想来拜,也该是明年的二月份,也就是第一个任期时再说。
林县令还没走呢。
好在只是小小的摩擦,并未发生什么大事。
两个人在一起还经常吵架呢。
两个团队在一起办公,没有摩擦才是稀罕事。
纪元在十一月份明显更忙了,好在青储料完全不用他费心。
安大海跟安二娘子时时会来信说明情况。
从十月二十五开窑,陆陆续续把订单都送出去。
也按照纪元说的,头一批送到农司,也就是他们税费了。
后面的以订单顺序,往各家拉青储料。
这事也让全村养牛养驴的人户受益,拉料出去,都是租村里的牛车驴车。
估计到十一月上旬,订单就能全部完成。
还剩一点青储料,就卖给其他散户。
看那情况,可能还是不够卖。
果然,纪元十一月十五收到的信件,五十七万的青储料全部卖完了。
不仅如此,隔壁县还有人来问。
这时节已经没有青草可以吃,按理说各家的牛羊都会掉膘。
偏偏吃了青储料的没掉,隔壁县没买青储料的自然心疼,估计明年说什么都要预定了。
村里的银钱还没分,安村长跟安叔公想到纪元回来再说,反正也没几日了。
这买卖从一开始,就是纪元的手笔,他帮着整个安纪村把这事做起来,说什么都要让他露脸。
再说了,新县令来正荣县当日,就对纪元喊了句:“小神童。”
这事大家都知道啊。
让纪元来分,再合适不过。
纪元看得有些囧,不过也回信答应。
做事有始有终,他肯定不希望出什么意外。
十一月十五。
还有五日,便是岁考。
岁考第一,才能参加升堂考。
要说特别紧张,其实也没有。
从去年超过蔡丰岚做了丙等堂第一之后,纪元的排名从未往下掉过。
今年开学到现在,他一直都是第一。
甚至有些稳居第一的感觉。
但要说不紧张,却也不对。
这一年他读的书比之前多了百倍,学过的知识更是不知凡几。
但读得越多,越有种书读不尽的感觉。
圣人说,吾生有崖,而知无涯。
想来便是如此。
读得越多,人就会越谦卑。
纪元既期待接下来的考试,又觉得稍稍紧张。
十月二十,岁考来临。
岁考跟月考也不一样。
一般的月考,都是考当月学过的内容。
岁月却是把这一年的教学融合在一起。
还是那句话,划重点?没有重点。
只要这本书你学会了,就不用怕。
可谁考试不怕啊。
礼记那么多字,看都看的头晕。
也就是县学的教学严格,若换到其他地方,两年能通读,已经可以了。
一本书,涵盖了社会,政治,伦理,哲学,甚至宗教。
能通读都是了不起的事。
纪元翻开试卷,第一道题。
“道德仁义,非礼不成;教训正俗,非礼不备。”
道德仁义,必须有礼才能完成。
教导跟训诫,也要有礼才会更加完备。
“分争辩讼,非礼不决;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礼不定。”
跟人争论,没有礼就不能分辨对错。
君臣上下,父子兄弟,没有礼就不能分尊卑名分。
第一道题,就在说礼的重要性。
更是在说这一年的学习内容,作为礼记第一章,整篇都在为“礼”定调。
以此作文章,既要说礼,又要讲礼。
这道题并不罕见,却容易落俗套。
就像很多老师说的,如果一张试卷上的题目很简单,对优等生来说,反而不好。
因为只有上了难度,才能显示出优等生的成绩有多好。
太过简单的试卷,只会让更多人都考满分。
那样就分辨不出谁是真正的第一第二。
数学考试还好,都有个对错。
若是语文考试,只能在细节见分晓了,甚至要从卷面分来分辨谁是第一。
文无第一,评第一的时候,更会纠结。
而这次的岁考第一,又跟往年不同。
这样一来,第一必须脱颖而出,第一也必须答对附加题。
就算没有附加题,也要把作文写得近乎满分才行。
纪元一瞬间看出夫子博士们的意思。
这个考究对他来说,确实不简单。
怎么才能别出心裁,又稳扎稳打?
纪元撸起袖子,旁边刘嵘看了一眼,下意识皱眉。
纪元有这个动作,就是要认真了啊?!
题目这么简单,真的用那么认真吗?
刘嵘再看看试卷,确实简单啊。
这题目都是经常会考的,更是礼记的开篇,他们丙等堂里,应该没人答不出来吧?
还是说,这题目另有什么玄机?
第44章
第44章
“道德仁义, 非礼不成;教训正俗,非礼不备。”
“分争辩讼,非礼不决;君臣上下, 父子兄弟, 非礼不定。”
礼记的开篇, 自然在强调礼的重要。
道德仁义, 教训正俗,等等,几乎涵盖了人的方方面面。
这样的礼,到底是什么地位,想必没有人会不知道。
而《礼记》的开篇,在整个丙等堂里, 也没人不会背。
更理解他的意思。
说起来科举发展到天齐国,已经有数百年,这句话也考过很多次。
任何一个学生想要答得漂亮,都轻而易举。
所以如何能答得新颖?
纪元沉思片刻, 礼, 涵盖生活方方面面, 人不学礼无以立。
题目简单,却不知该怎么开篇写自己的文章了。
子书《荀子》曾说,礼者,所以正身也;师者,所以正礼也。
大意为礼仪道德,人人都要遵守。
引用这句开篇?
纪元刚要落笔, 又停住了。
荀子没有正式列在必读科目里, 县学也没有讲过。
可《荀子》又是课外必读科目之一。
这句话,实在太普通了。
《将苑》倒是说, 失礼则人离,人离则众叛。
这是本军事类的书籍,罗博士说他这版本最全,应是正荣县唯一一套。
纪元还是没落笔。
比得过同窗,却难说夫子博士们会不会满意。
思索片刻,纪元又拢了拢袖子,看得隔壁刘嵘更紧张了,自己都写了半篇,往日下笔如有神的纪元为何还未动笔。
难道说,这题目自己想得简单了?
好在纪元动笔了。
“国尚礼则国昌,家尚礼则家大。”
“身尚礼则身修,心尚礼则心泰。”①
此话从国家起笔,格局便已经不同。
随后又讲家族若崇尚礼,家业便能兴旺。
人的品格崇尚礼仪,人就会有教养。
心里,也就是自己的想法崇尚礼仪,则人就会平和安定。
四句话,已经把文章的基调定住了。
后面进一步诠释礼的意思。
不到三百字的文章,写到考试结束,正好停笔,竟是连抄录的时间都没有。
好在他如今这一手台阁体,清雅漂亮,根本不需要再誊抄。
负责监考的郭夫子看了一眼,眼神流露出满意。
他刚刚转了一圈,大部分学生的试卷他都看了,纪元这开篇,便又是第一了。
郭夫子想起研学处夫子们在讨论岁考试题时的讨论。
“纪元能不能参加升堂考,就看岁考了。”
“问题不大,他的本事,夫子们还不知道?”
“那就把题目出难一点,看他怎么考。”
殷博士却摇头:“不行,要出的简单。”
罗博士瞪了殷博士一眼,明显看出他想做什么。
殷博士才不怕,把话说明白了:“题目出的简单,才能看出谁才是别出心裁的那个。”
普通的题目,大家都会答。
那谁在众多答案中,当最特殊的那个呢?
所以不怕考试太难,反正大家都做的一样的卷子。
就怕太简单,答对的人太多,筛选下去的人太少。
殷博士还真是会折腾学生。
平日里大家还当他是最好脾气的那个。
不过殷博士也确实相信纪元的本事,他后面还道:“纪元答出新意,明年我亲自指点他《礼记》”
“不,礼类通教。”
礼类不仅有《礼记》,还有《周礼》《礼仪》《白虎通义》《大戴礼记》等等。
越想功名往上进一进,这些肯定要读。
甚至不是考秀才的本事,而是考举人的本事了。
殷博士这么说,那就是有教纪元的心思。
全靠纪元能不能过了这关。
让殷博士教这些书,便是郭夫子都有些羡慕纪元了。
浙东余姚对这些书的理解 ,在天齐国都属于上乘。
更别说殷博士这种真才实学的举人。
看了一圈的试卷,郭夫子就知道纪元已经过了岁考。
他肯定是岁考的第一。
能不能进乙等堂,则要看五日后的考试。
等会,殷博士当时说的是,只要纪元能答出新意,他就会教。
并未说纪元能进乙等堂,他才教吧?
也就是说,这篇文章过了殷博士那关,明年纪元无论在哪,都能去殷博士那学习?
说起来,罗博士的《春秋》课,确实结束了吧。
郭夫子有点怀疑,殷博士是不是早就想教纪元了,正好找了借口。
郭夫子收了试卷,对学生们道:“跟往年一样,明日上午会出岁考成绩,各自按排名写课业。”
“下午便开始放冬假,除了准备升堂考的八人之外,其他学生可以归家。”
“记得,明年还是正月十六开学,若有事情,提前告知。”
这是每年冬假前的流程。
其实到现在,已经算是放假了。
除了升堂考的人。
今年丙等堂里,有八人参加升堂考。
或者说九个,纪元是那个待定的,他能不能考试,还要看明日的成绩。
其他学生等成绩,就是看自己要不要做冬假的双倍课业。
只有纪元,还在等待考试资格。
虽然考试结束,很多人都来说:“你应该还是第一。”
话是这样讲,同窗还是道:“要不我们对对文章?”
刚考过的试,还有人誊抄过一遍,文章都在手边,对对文章,自然能看出优劣。
到纪元这,纪元双手一摊:“时间来不及,没抄录。”
刘嵘终于找到机会,问出疑问:“这次考试的题目不难啊,你怎么想那么久。”
纪元想了很久?!
刚刚觉得自己考试良好的同窗们,瞬间打起精神,李廷跟钱飞更是道:“不是吧?不是很简单吗?”
钱飞也道:“对啊对啊,礼记的开篇,都明白的。”
其他人跟着点头。
纪元想想该怎么解释,拿起笔在纸上写了个问题。
说起来,他终于不用吝啬纸张了,等他升堂考结束,就能回安纪村领钱,想想就开心。
纪元写的问题是:“一加一等于多少?”
这还用说啊。
“二啊!”
同窗异口同声道。
“若这个题目为考题,那你们谁是第一?”
这怎么分辨?
“我们都答出来了,答的时间也一样,怎么分。”
纪元又写了一题:“五十六乘以三十九,等于多少,立刻答。”
手疾眼快地已经去计算了,钱飞道:“两千一百八十四!”
刘嵘都比钱飞慢了一步,甚至也不如李廷快。
其他人更不用说。
“第一,第二,第三。这不就出来了。”纪元看向钱飞,李廷,刘嵘。
李廷明白了,解释道:“题目简单,不容易分出胜负,题目难了,才能看出谁最厉害?”
“所以这次的考试,看似简单,其实很难?”
一加一等于二,要从中选出最先喊出来的,甚至最先举手的。
啊?
这,这怎么搞啊。
本来沉浸在,岁考真简单真快乐的同窗们,现在傻眼了。
从来没人告诉过他们,题目太简单也是问题啊。
那怎么办?
他们还美滋滋地答了舒适区内的文章。
“你呢?你怎么写的?”又有人问道。
纪元看着众人目光,干脆背默出来。
他写字极快,又是极好看的馆阁体,几乎他一边写,周围人一边念。
与此同时,研学处也在念纪元的文章。
殷博士看着开篇的文章,赞道:“很有儒家之风。”
说着,忍不住给周围人传阅:“都说纪元是有天赋的,不信你们看。”
很多人看着纪元的勤奋,便忽略他的天赋。
可他的夫子们却知道,纪元的天赋远超勤奋。
十岁的年纪,就能做出如此文章,实在不得了。
“明年的礼记,我教定了!”
郭夫子默默腹诽,看来他猜得没错,殷博士早就想好要教纪元,只是没找到时机。
要是老赵知道这件事,估计也会很开心。
他这个学生,真是人人抢着要。
纪元的试卷在研学处传阅,已经是无可争辩的第一。
路过的教谕都夸了几句,他最近经常去衙门,这会还是过去,顺口道:“我就知道纪元会是第一。”
啊?
您这就知道了?
不管怎么样,纪元升堂考的资格,确实有了。
升堂考在五日后,十一月二十五。
如果说岁考,是考一年学习的内容。
升堂考就是真的考四书五经了。
虽然重点还在四书,但五经也会涉猎。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就看学生们的掌握情况。
十一月二十一下午,看到成绩以后的甲乙丙三个明伦堂的学生,全都陆陆续续回家。
往日热闹的县学变得安静下来,只留了九个学生。
他们就是丙等堂的考生们。
其中有几个,是去年考过一次的,看起来格外紧张。
特别是蒋克,他是丙等堂的副舍长,以前还会嘲讽穷学生们为穷酸社,今年却收敛心性。
一个是县学的氛围变了,二是他去年升堂考并未考过,一整年都在努力复习。
纪元在其中,自然是年纪最小,也最晚进县学的。
他跟其他人也不算特别熟,但这会学堂只剩下九个人,难免多说一会话。
蒋克念念叨叨:“我爹说,最近几年,可能是正荣县县学最好的时候,如果在这种环境下还考不上秀才,那多半没指望了。”
“反正正荣县的机会难得一遇,我们一定要把握住。”
升堂考不设名额。
九个人都不是竞争对手,只看谁的学问够了,谁就进入乙等堂。
故而这里少了火药味,多了些惺惺相惜的感觉。
“去年我考过的,题目不说很难,但考得很全面。”
“四书你们也多看看,每年都教四书,这四书实在是重点。”
说着,蒋克翻了翻书,应该是为了缓解紧张所以说了那些话,他还隐晦地看了看纪元。
纪元见他们若有若无的看过来,轻咳道:“你们有要讨论的吗?”
或者说,有要问的吗。
“有!”
“这句话的意思,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这也有,两本书的注解根本不一样,应该信哪个?”
“这句话,太生僻了,用的哪个典故。”
“还有这个,引用的书我听都没听过。”
纪元顺着看过去,能解答的都解答了,不能的大家也在讨论中找到答案。
还有四天考试,他们要抓紧一切时间复习。
四书五经,这些早就被翻烂的书,总能找到知识点。
纪元也不敢马虎。
这里的九个人,基本就是丙等堂的前十五了。
也是学全了四书五经的,有的学了不止一年,像蒋克今年二十,他可是七岁就启蒙的。
算下来,已经读了十三年的书,都说古人十年寒窗,那是说少了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县学宿舍里也变得冷清。
纪元宿舍里的人已经走完了,李廷回了家,钱飞也在年末跟着家里做买卖。
其他舍友自然趁着天气还好,赶紧回去。
十人间里,晚上骤然只剩下一个人,难免冷得厉害。
李廷临走前把被子塞给纪元,算是又多铺一层,多盖一层。
钱飞则把暖手炉子留下。
但十一月,马上十二月的天气,还是冷的厉害。
纪元一边哈气一边继续温书。
十一月二十五,终于迎来升堂考。
九个人准备妥当。
考!
不就是考试吗!
他们可以的!
县学里面,多数夫子已经离开。
只有殷博士,以及附近住的两三个夫子还在。
殷博士家在浙东,回去也远,一般会跟教谕县令他们一起过年。
这次留下,正好做监考老师。
严训导看了看,还道:“举人给你们做监考夫子,你们可要好好答题。”
答答答。
好好答!
他们也想考过啊!
升堂考的题目果然没那么简单了。
跟蒋克说的一样,非常全面。
四书五经,全都有涉猎,偶尔还有其他内容。
总之考的方方面面。
考试的地方四面围着,又点了几个火炉,倒是让人昏昏欲睡。
写题写到最后,甚至有种马上睡过去的感觉。
升堂考,完全是考基本功。
纪元答着答着有些熟悉。
这好像就是入学考试那会的感觉,不过那会只有四书,内容也不复杂。
现在四书五经混在一起考,考得也更深入。
就像有老师想要看看你到底掌握了多少,到底学会了多少。
以此,才能评判是否能进乙等堂。
毕竟进了乙等堂,第二年就要参加县试,就要去考秀才。
纪元终于知道,为什么他们县学考秀才的概率那么大。
如果每个人都是这么翻来覆去地学,翻来覆去地考,那学问必然扎实。
那么好的政绩,那么好的成绩,都不是凭空得来的。
十一月二十五下午,考试终于结束。
纪元第一时间出屋子透透气,跟他一起的还有其他八位考生。
众人忍不住相视一笑。
大家算不算共患难了啊。
九个人干脆就在门口坐着,屋子里是温暖的炭火,外面则是冬日的冷空气。
“我们能不能考上。”
“进了乙等堂,就能考秀才了。”
“蔡丰岚已经在准备,他明年就要考,保书提前半年交上去的。”
“家里的情况,也早就让人报上去了。”
蔡丰岚,以前丙等堂的第一。
纪元来了之后,超过了他。
但蔡丰岚还是考进乙等堂。
甚至在明年就要考秀才。
保书是俗称,正式名为“童子试具保”,就是县试之前必须填写的东西,约等于报名表。
童生须请求五人连保。
意思就是连带自己,再加上其他四个考生,互相做担保,保证五个人都不会作弊,但凡有一个作弊的,就会牵连到自己。
不仅如此,还要让村里亲朋长辈,按了证明考生身家清白,未服父母之丧等等的文书。
符合上面的条件,方可应考。
蔡丰岚提前半年准备,也是对自己有信心。
明年的二月,就要进行考试。
他去年年末考进乙等堂,在乙等堂一年,就能去参加县试。
能参加县试,肯定是夫子博士们点头的,至少有几分把握。
所以提到他,大家一阵羡慕。
谁不想考秀才啊。
他们寒窗苦读这么多年,最终的目的,不就是考取功名。
纪元听着大家讨论。
他也想考。
既是因为学习对他来说不是负担,也是因为他的退路不多。
士农工商,古代一层层下来,只有士族最安全,也能生活得更舒服。
他是个小人物,在这个世界不求一方天地,但至少能庇佑自己。
再说,县学的日子还挺快乐。
学习的忙碌跟真正的辛劳相比,什么都不算。
研学处还在改他们的成绩,估计晚上就能评出来。
他们九个人就在学堂聊天。
罕见不用读书的时候,自然轻快许多,蒋克还从外面叫了吃食。
反正已经放冬假了,大家大着胆子在明伦堂吃东西!
夫子们那么忙!
看不到的!
纪元他们凑了钱给蒋克,算是平摊这次的吃食。
其他人就算了,到纪元这里时候,蒋克道:“你就别给了,你年纪最小,家里还。”
话没说话,蒋克赶紧闭嘴。
算起来,纪元到县学应该是第二个年头,也是整整两年了。
县学学生们,都知道纪元的情况。
父母双亡,叔婶也是不靠谱的,好像还有个姑姑,但早就嫁人,很久没回来。
这种家境,都不知道他平日怎么过的。
纪元笑道:“我有挣钱的门路,放心吧。”
有人家也养牛,顺嘴道:“是你们村的青储料吗?”
安纪村突然出了个青储料。
正荣县很多人都知道了,隐约知道跟纪元有些关系。
纪元点头:“是,当时跟着村里长辈一起,挣得不多。”
这事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许多人都知道他从中有分红,就是不知具体数额。
“唉,那你也艰难。”说话的人赶紧摆手,“我不是可怜你的意思。”
“我知道。”纪元当然明白,只是大家吃吃喝喝的,难免变成坦白局,他道,“最难的日子已经过去的。”
“我们可是读书人,以后要考科举的。”
纪元这句话,重新燃起大家的斗志。
没错!
他们是读书人!
以后要考科举的!
众人闲聊着,还提到县学之前的人,蒋克跟他们最熟悉,还说起王兴志跟王兴杰。
纪元甚至想了才,才回想起他们是谁。
从去年退学之后,好像过了很久。
“他们已经不上学了,跟着家里做些杂事。”
“不过张宝山倒是回来了,说是浙菜他吃不惯,一定要回来。”
“明年乡试结束,估计咱们县学还要进一批人。”
大家七嘴八舌聊着,突然听到严训导轻咳。
严训导手里拿着成绩单,扫了一眼他们的吃食,努力当没看到。
放冬假了,放冬假了。
先不管他们。
等开学了再说。
九个人下意识看过去,也忘了自己手边的东西,只等着听成绩。
“六人升入乙等堂。”严训导一一念出名字,最后道:“蒋克。”
“纪元。”
九个人,六个人进了乙等堂。
比去年十进五还多一个呢!
考进去的学生自然兴奋,纪元也忍不住握了握拳头,一年来的辛苦没有白费。
他明年,就是乙等堂的学生了。
没考进的三个人,得了平时板着脸的严训导生硬安慰:“你们确实也不错,但稍微差点火候,基础知识,一定要牢固,明年再试吧。”
三个人得了安慰,还是垂头丧气。
好在马上冬假,可以在家里喘口气。
纪元等人则被留下。
现在县学空空荡荡的,往哪走都没什么人。
严训导让他们直接去找教谕,教谕就在研学处等着。
去了研学处,这里也变得冷清,大家彻底放了冬假。
教谕见他们来了,给每个人发了张纸,上面的字正是教谕的。
内容并不复杂,第一项内容,是让他们冬假回家后,去找其余四个人,作为自己科举的连保。
大家互相确认科举不会作弊。
第二项内容,要让自家附近的长辈,亲朋,确认考生家世清白,未服丧。
这,这分明是科举要用到的材料。
六个人面面相觑,难道让他们参加明年的考试?!
这怎么能行。
他们刚考进乙等堂啊。
便是蔡丰岚他们,也是过了一年再考的。
教谕显得有些疲惫,喝口茶解释道:“是让你们提前办理,最好在年前便办妥。”
现在已经是十一月二十五。
还有不到一个月。
五人连保这事倒也不难,不过找的对象,必然是格外熟悉,又要确保对方人品的。
一般人都会找自己的族亲。
毕竟一个人作弊,五个人都会被连累,这种风险,可承担不起。
但五人连保,他们这有六个。
众人下意识看向纪元,他们都想跟纪元互相作保!
纪元的人品,大家绝对可以相信!
蒋克主动道:“我同族亲作保便可,家里也安排了。”
那五人连保的事算办妥了。
教谕现在就能出具文书。
虽说一般是要去衙门填写,但教谕明显早有准备。
“第一项成了,第二项便是让村里长辈出具文书,你们写好,让长辈们签字或者按手印即可。”
“这份文书,须在正月初六前交过来,听到了吗。”
两个文件都做好,才能正式报名考试。
但蔡丰岚那种准备充分的,都是提前半年才办。
他们这刚升入乙等堂,明年又不考秀才,为何这样早?
教谕并未过多解释,只让他们先回去,又让他们一定在正月初六之前交上来。
考秀才的两份证明文件,五人连保的其实比较难,长辈的文书反而简单。
但在纪元这,完全反过来了。
他的长辈,是纪三叔。
这就是他一直不跟他们闹翻的原因之一。
这是一个讲究亲亲相隐的古代社会。
亲人犯罪,你帮他隐瞒不报,你是无罪的。
若你直接报官,反而你也会被牵连。
纪元踌躇片刻,又回头询问教谕:“大人,一定要长辈吗,村里的贤达耆老可以吗。”
教谕没想到纪元返回来,想到他家的情况道:“也可以,但最好是亲人来签,更有效力。”
想到纪元的家境,教谕道:“你不是还有个叔叔,他签最合适。当然让你蒙师赵夫子签字,也是可行的,只要能证明家世清白即可。”
教谕没提后面的未服丧。
他知道,纪元的爹娘去世已经有五年之久了。
纪元点头,再次谢过。
等纪元离开,教谕才半躺在椅子上。
最近快把他累死了。
新县令屁事不会,麻烦挺多。
不是说他坏,而是有些蠢。
怪不得他家派个油滑的老吏过来,两人要是能中和一下就好了。
总之,一定要在林县令走之前,把县学明年该安排的事情安排了,省得新县令拖拖拉拉。
他最近忙的,就是这些事。
提前批好县学一年的银钱,还有四季衣料,厨房的补贴,修缮宿舍的补贴。
甚至把乙等堂所有学生的保书都提前安排好。
新县令不是个坏人,只是办事效率太慢啊。
一个新瓜蛋子,真是让人头疼。
他都快跟哄学生一样了。
纪元出了教谕那,并未直接回去,而是去找了房老夫子。
谁料房老夫子被旧友邀去听戏,给他留了张字条。
“好好练习。”
“不可松懈。”
这就是老夫子给他的叮嘱了。
纪元回到宿舍,把早就准备好的年礼取出来,放到尊经阁的茶室里。
另外三份节礼,一份送给郭夫子家中,一份给到罗博士。
罗博士又给他塞了些书:“冬假好好读。”
虽说过了今年,罗博士不再私下教纪元,但他这的书,完全对纪元开放。
纪元点头:“还有感悟,不会忘的。”
罗博士笑,看着纪元送来的茶叶,皱眉道:“老夫不用你来送。”
说到底,大家都念着纪元家里的情况,不愿让他多破费。
纪元却道:“这是学生的心意,还请您收下。”
罗博士只要点头,指了指最后一份:“这是?”
“夫子,殷博士是不是也在这附近住。”纪元可听到一些传言,殷博士说自己岁考的文章要是能过关,自己要被他收了当学生的。
这种好事,他怎么能错过。
罗博士好笑道:“是在这附近,我让我家仆从带你过去。”
不过罗博士站起来,从他书架里挑挑选选:“这本《泰泉乡礼》你拿去给殷博士。”
“让他读完记得还回来。”
《泰泉乡礼》乃是当代官至少詹事的黄佐所著,当年他辞官归家,潜心研究孔孟之道,写出这本《周礼》的注疏。
说来这人科举坎坷,主考又有偏见,将他从会试第一改为二甲十一。
仕途也不佳,晚年归乡后,讲所著书编著,但甚少流传。
罗博士也是几经辗转,才得到这本《周礼》的注疏。
就是对周礼进行的诠释。
像是一个电视剧不同版本的理解,这《泰泉乡礼》就是其中一本对于周礼的理解。
殷博士研究礼类,必然会喜爱此书。
虽然不用这书,殷博士多半也会收下纪元,可自己的学生,肯定要多照顾。
纪元拿着礼物跟罗博士的赠书,跟着他家仆人去殷博士家里。
没想到殷博士家里十分热闹,他虽然一个人住,仆从却比罗博士家中还多。
不仅如此,今日好像还有客人。
纪元扭头一看,竟然是县丞?!
纪元忽然想到,殷博士好像就是林县令请来当夫子的,那县丞作为林县令副职,他们认识确实不奇怪。
“我当是谁,进来吧。”县丞虽穿着官服,却未戴官帽,刚刚明显在发牢骚。
县丞在殷博士这听过许多次纪元的名字,故而也没当外人:“你这书给去瞧瞧。”
说着,接了纪元手里的《泰泉乡礼》。
县丞略略翻看:“凡乡里纲领,其本原有三:一曰立教,二曰明伦,三曰敬身。”
就是一要教书育人,二要跟团结亲朋,三要修身节俭。
殷博士果然感兴趣,他读书极快,随口道:“也算简明切要,可以施行。”
可以施行这四字,似乎让县丞笑了下,无奈道:“我先去忙了,回头再聊。”
“过年就在你家,记得备好宴席。”
等县丞走了,殷博士的目光还在书上,等他看完,这才道:“今晚再考一次试,明日算你放冬假。”
还考?
白日可是考过升堂的了。
殷博士却不问他考没考过,因为监考是他,改卷子也是他,自然明白纪元过了的。
但此刻,却要纪元单独考一次。
如果让纪元来说,这像是摸底考试。
因为写完答案之后,殷博士没有评对错,只是让他跟着吃晚饭,明日再回县学收拾东西。
按殷博士的话说:“县学又没什么人,我这反而暖和。”
纪元谢过殷博士,博士家确实暖和,只是后半夜传来些响动。
纪元起身听了听,是县丞跟县令他们在说话,应当是这吃了宵夜,又回家去了。
怪不得殷博士这仆从许多,像是林县令他们的食堂?
纪元又睡了会,早早起身了。
想到昨晚听到县丞的唉声叹气,难免联系到最近衙门的事。
还是那句话,两个团队,在同一个系统,办同一件事差事,没有摩擦才怪。
从九月底到如今十一月底,两个月了,再小的矛盾,也会越积越深。
听林县令的意思是,反正他们正月初六就离开了,不在乎这些,回头大家上任吧。
等他们走了,新县令手底下的人就能消停。
他们自持办过许多差事,以前又跟着高官贵族,不太把这些底层官吏出身的人放在眼里。
正月初六。
纪元从身上摸出教谕给的文书,上面有一条,就是让他们在正月初六之前,写好证明材料。
看来新县令不太靠谱,教谕让他们提前办手续。
还赶在林县令走之前办。
头疼。
纪元也没想到会是这样。
更没想到新县令身边的老吏们妄自尊大。
纪元虽猜得七七八八,却不知晓里面真正的矛盾。
那新县令带着老吏前来上任,身边还有老吏带着的手下,自然形成一股势力。
刚来的时候还好,时间长了,肯定要从林县令他们那分走权力。
林县令一心想把自己的事办好,并不肯让步。
老吏撺掇新县令跟林县令斗法。
也是中间的新县令一会信老吏,一会信林县令,让中间不上不下。
不过总的来说,他肯定更信自己人,也信了自己人说的林县令他们运气好,实际能力却不如老吏们如何如何。
老吏们油滑得很,话极漂亮,事情却不怎么办。
这也是县丞听到那句“可以施行”四个字,差点笑出声。
县丞其实想开了。
年后就走,管他这些乱七八糟的。
县丞也深知,那老吏就等着他离开,自己当上新县丞,所以才故意使绊子,还想给县令瞧瞧他的本事。
要不是在正荣县经营出感情,他们才不这么卖力。
纪元从殷博士家中回县学,手里又多了几本书。
刚到县学门口,只见那附近停了辆牛车。
这牛车也熟悉,正是安大海家的。
“纪元!你怎么从外面回来的!我还想着怎么找你呢!”安大海使劲摆手,“快,快收拾东西,全村人都等着你回去分钱呢。”
这可不是假话。
整个安纪村,都在等着纪元回去。
他回去,青储料的钱才能分啊。
本来大家都打听了,说是十一月二十放冬假。
谁料又听说,纪元参加了一个什么升堂考,反正考过了就能考秀才。
大家只好又等。
昨日十一月二十五,见纪元还没回来,就让安大海快点去接。
大家着急啊,都想发钱啊。
纪元一时愧疚:“应该让你们分的。”
“别啊,也是安村长的意思,你也是新县令认证过的小神童。”
不说新县令还好,说了纪元忍不住摇头。
算了,不提这些理他太远的事。
还是赶紧回安纪村,给大家分银子了!他们卖青储料的银子!
第45章
第45章
安纪村在十一月二十之后, 便是翘首期盼。
一是,所有青储料都卖完了。
二是,听说二十号, 纪元岁考结束, 便能回来。
纪元回来干什么?
分钱啊?
按理说, 一个村大几百人, 何必等着一个十岁小孩。
但村里人都知道,青储料的方法是纪元教的,安叔公他们前两年也所以因为纪元才挣到钱。
就连新县令过来,都点名要纪元去迎接,还亲自夸纪元是小神童。
如果说这些还不够,那自然是纪元去县学之后, 几乎一直都是第一。
今年一整年,听说他们考了很多次试,纪元此次都是第一。
有人私底下说什么,纪元会不会是文曲星下凡, 不然怎么会学得这样好。
一来二去的, 不少人就默认纪元回来给他们分账。
安村长是个有见识的, 心知以后纪元必然前途无量。
也有意把这件事留给纪元。
谁知道,等到二十五了,纪元还是没回来。
安村长也在想,要不然把钱分了?
省得村里人着急。
毕竟青储料在五天前就全卖了,应该给大家分钱。
估计这五天,是整个安纪村人最着急的五天。
好在, 十一月二十六一大早, 安大海赶的牛车就回来了,上面还坐着大家熟悉的人, 纪元。
纪元并不知道村里还有这么多事,他当时对安村长说过,不用等他回来的。
反正不管怎么样,二十六一大早,就是安纪村最开心,最热闹的时间。
为什么?
这还用说吗!
还是在安村长家门口,纪元回来之后,快速核对了一下账目。
不过有安二娘子把关,还有他们之前制定极为详细的计划,账目很快了解清楚。
首先是这次的收入,一共做了六十万斤的青储料。
其中六万斤是税费,因农司那边预定了十二万斤,安村长做主,添了两万斤送过去。
也就是,其中八万斤没有收益。
剩下的五十二万斤青储料,以两文钱一斤的价格卖出去,得了一千零四十两。
这一千多两银子,也不是最后的收益。
肯定要扣掉原料钱,运费,工人工资等等。
其中安纪村村人的工资,算是最复杂的,也是牵扯人数最广的。
好在每个人做了多少工,出了多少力,安二娘子全都记得清清楚楚。
因为关系到钱,大家自然会督促身边的人,不会出现偷奸耍滑的情况。
这一部分的银钱最先开始发放。
当时被选进来的一百三十人,加上后来又招的人,全都上前领银子!
“安老九,前期作料共计四十五天,后期运货也跟着去了三十天,一共是一两八钱,你点一下。”
安二娘子说着,安大娘子给银子。
“多少?!”
“一两八钱?”
“安老九干活那么卖力,原因是收入好啊。”
“青储料一共是八十五天的工期,他只请假了五天,银钱肯定多。”
大家讨论着,安二娘子又道:“之前你家也送了秸秆过来,按照当时世面价格,四斤秸秆一文钱,咱们这按照三斤一文收。”
“你家五百斤的秸秆,一共是一百六十文,你再点点。”
那会秸秆确实便宜,村里有卖秸秆的也知道价格。
村里收秸秆,竟然还比世面贵。
当然,也就是安纪村自家的贵,要是买外面的,全都要按市场价。
这些放一边。
安老九,竟然得了近二两银子?!
二两啊!
再添一点,就够买牛犊了。
果然,安老九马上看向旁边的安叔公:“安叔公,你跟堡李村李家是不是很熟,他家今年有小牛犊吗?”
“有,年前刚生了几个,回头你去看看,就说我介绍的。”
安老九眼神都带着神采。
太好了,可以去买牛了!
他家也能有牛了!
“安又辉,做满了八十五天,一共是二两一钱。”
“全勤再奖励二钱银子。”
安又辉,就是安村长的五儿子,之前帮纪元卖过野菜,他满脸带着高兴。
安村长也微微点头,他这个五儿子老实,本以为不会有什么出息,没想到做青储料竟然不错。
村里人对安又辉也是佩服。
要知道,从九月开始做青储料,一 直到十月二十五,这些天要么挖窖,要么去拉秸秆野草。
都是很辛苦的活,工期是四十五天,安五叔就做了四十五天。
等到十月二十五,再到十一月二十,又是四十天的工期。这四十天更累,要把青储料拉到其他村里,最远的甚至是隔壁县。
安五叔在运输的工期里,同样出力不少,做满四十天。
最后得了二两三钱,人人都知道,这是他应得的。
前两个人的银钱,让剩下村人兴奋不已。
“赵凤,做满八十五天,也是二两一钱。”
“同样,满勤两钱,请拿好。”
赵凤?
赵凤是谁?
众人看过去,才知道这是某户人家的儿媳,平时做事就勤快,她竟然也跟着做满全勤。
那妇人拿着二两三钱银子,腰板都直了。
不过偶尔听到自己名字,还是让她愣了下,平日都是喊她xx媳妇,今日都知道她的真名。
这种感觉,好像跟有银钱差不多。
眼看一个女子,也是得了全勤,其他人更是兴奋。
他们呢!
他们虽然不如赵凤,那也不会太少吧?
这么想的人,自然也是勤快的。
在这事上偷懒的村人,此刻都不敢让人听到他的名字,毕竟有个人只做了几天,便说累得不行,直接离开了。
到最后,这位的名字还是被念到,做工几天,就给几日的银钱。
此时村长家门口,已经围了一圈人。
有个人看着他道:“明年你别报名了啊,把机会留给别人。”
谁料不等这人说话,安村长就道:“明年他也不会入选。”
啊?
众人吃惊地看过去。
这点其实也是写在厚厚一沓文书里的。
如果前一年偷奸耍滑,又或者做不够三十天的,明年就会换人来做。
安村长心道,纪元还真是规避了所有的问题,让他说这事的时候也有理有据。
刚刚只领了几日工钱的村民,赶紧道:“凭什么啊!明年我肯定好好干!”
“今年报名的时候你也是这么说的。”安村长才不会给第二次机会,顺便把条例念出来。
“今年青储料从做到运,一共是八十五天的工期。”
“做够五十天以上的,明年不用报名,直接可以继续做。”
“做够三十天以上的,可以继续报名,要等结果。”
“三十天以下的,全都不用来了,求谁都没用。”
这是勤奋者应得的奖励。
不对,这是勤奋者应得的。
一整个上午,安纪村热闹得像是提前过年。
太好了!
发钱了!
大家都发钱了!
不少村人还在讨论,好像整个安纪村都沾光了。
有人的出人,有力的出力。
这两者都没的,卖秸秆都比市场价要高。
就算秸秆也少的。
自己有老人小孩,好像村里也会发粮食,虽然不算多,那也是白得的啊。
今年的安纪村,绝对能过个肥年。
就连纪利家都卖了些秸秆,价格也是高于市场价的。
按照安大海的意思,原本是不想收他家的东西。
可纪元却让他一视同仁。
毕竟这事可跟他没有关系。
而且只是收秸秆,收谁的不是收。
纪利家只有纪三婶干活,想来秸秆也不多。
没必要因为自己的私人恩怨,影响村子其他人。
要是他利用这点权力阻止收纪三婶的秸秆,那其他人呢?
如今安纪村的青储料是个大摊子。
安村长,安叔公,安大娘子,安二娘子李盼弟。
甚至还有张兽医等等。
谁发个话,就要断谁家正常的财路。
这跟村霸又有什么区别。
纪元不屑做这种事。
整个村子热闹非常,不少人已经在讨论,明日去县城买什么了。
有人欢喜,有人忧。
村里一帮懒汉看着,总觉得不是滋味。
以前他们经常笑话村里勤快的人。
不就是多种几亩地,多收一点粮,家里人也就勉强能吃饱。
这日子也没意思啊。
现在勤快的人不同了,不到三个月的时间,挣了近二两的银子。
再懒的人,也不会对这些钱无动于衷。
放在县城,也是一户人家不短时间的花销了。
放在他们村里,更是大钱。
只要做两年就能给家里买头牛,想想就觉得高兴。
好像近些年牛价格还低了。
“要不明年,我们也去试试?”
有个懒汉开口道。
他是懒,但他不是不爱钱啊。
也有人道:“纪三叔,纪元不是你侄子吗,看村长都要等他回来再发银子,这事他肯定能做主,你去说说呗。”
“对啊,你去说说,让我们也跟着沾沾光。”
纪三叔脸色难看。
最近村里发钱,他已经被调侃过无数次了。
但每次想发火,又强行忍下来。
纪元那个人会给他钱?会帮他忙?做梦。
再说,他也不敢多跟纪元说话。
可身边人依旧不依不饶。
“那可是纪元,以后考秀才举人的料,听说在县学每个月都是第一啊。”
“就这种关系,纪三叔你不去沾光吗?”
“对啊,赶紧打好关系,他爹娘都没了,你可是他最近的长辈。”
纪三叔不知道想到什么,脸色变的难看,那些懒汉们嘴本来就碎,现在更停不下来。
就知道说就知道说。
他能不明白这些道理?
纪三叔骂骂咧咧,干脆回家。
好巧不巧,回去的路上,正好看到去往赵夫子家的纪元。
纪元袖子里还藏着一个钱袋,这是给赵夫子的报酬,还有青储料的盈余。
两人对视一眼,相看两厌。
纪元直接往前走,他要把银钱交给赵夫子。
在青储料这件事上,赵夫子只在需要他的时候出现,完美做好一个监督的职责。
但今日发银钱,他是没来的。
上午那会,是村里工人们发钱,中午吃过饭,另一部分银钱发下来。
算是管理者的工钱,每个人都是二两银子,两钱的全勤。
从安村长到安大海,他们都是时时刻刻盯着的,也是从未有一日缺席。
给赵夫子的银钱同样如此,这是早就说好的。
安家两个娘子,顶着自己手里的银钱看,恋恋不舍交给公公安叔公。
他们还未分家,不能有自己的银钱,挣的都要给公中。
安大海同样如此。
安叔公看了看安大海,干脆给他们一人留了一两。
这已经让没分家的几个人欣喜若狂了。
除了这些,那就是订单的“提成”了。
这点是在为以后考虑。
现有的订单,除了农司预定的之外,其他的各有各的“销售”。
比如安叔公负责堡李村李家。
安大海负责县城牛家。
张兽医那边,负责的就多了。
就连安村长也拉来一些生意。
既是感谢他们的客源,也是让大家更有动力。
比如张兽医。
他们安纪村的青储料,从刚开始的三十九万斤,直接变成六十万斤,就有他的功劳。
他在外面,可是一直在夸青储料的好处,所以才引来那么多买家。
只有这个路子在,以张兽医在行业内的名声,青储料的订单只会越来越多。
各家的提成分了分。
安叔公那边,虽然没了往年的盈余。
但今年做的料翻倍,手里只拿分红,钱也是比去年多的。
李家多买了料不说,还介绍了其他人户,安叔公估计能得好几十两银子。
加上他家青储窖的租金,以及家里人挣的银钱,还有卖秸秆的银子,少说也有九十多两。
安叔公第一年挣了十几两。
第二年翻倍看似挣了八十多两,但却没有扣除运力原料这些东西。
现在自家人出力少了,成本也下降了,得到的手的银子,反而多了些。
安叔公眼睛笑得都要看不见了。
张兽医得的分红最多,谁让他拉的“订单”也最多。
最后安大海负责的县城牛家,一共定了十万斤的料。
按照现在的分一成,也就是二十两银子。
这原本是纪元的,纪元分到安大海的头上。
到这,所有人的银钱都分完了。
总共得了一千零四十两。
运费杂费近十九两一钱,原料钱二百一十六两,所有人工资加起来一百七十两五钱,还有带来订单的分红一百零四两。
最后,还盈余了五百三十两。
这些银子,其中三十两拿出来,给村子老幼买冬衣跟吃食。
安村长早就统计好了人数,明日就可以去采买了。
剩下的银钱一部分资助村里私塾,补贴孩子们的学习费用。
还有一部分,再用来修缮青储窖前面的那条路。
修路肯定也会优先找自己村里的人,工钱也会比外面要高。
等于说青储料的钱,分了两次发给村里人,也不是白白发。
如果突然给一笔高于市场价很多的银钱,只怕村里会不得安宁。
穷人乍富,很容易出事端。
安村长把钱分好几份,剩下的就由纪元交给赵夫子保管。
大家都信赖赵夫子不说。
赵夫子身上还有功名,如有不长眼的去偷盗他的东西,官府会格外重视,没人敢这么做。
等纪元走远,安村长还在赞叹,纪元到底怎么长的脑子,把这件事办的如此之好。
提前想好大概盈利的金额,还想好钱财如何分配不起争执。
整个村子方方面面都照顾到了。
勤劳的人多得,年长的年幼的多照顾。
平常人也能分杯羹。
一切犹如细水长流一般,让每个人都受益。
说起来,若纪元一股脑把银子都给村民发下去。
确实会让安纪村所有人瞬间发笔小财。
不仅如此,他的名声也会随着这件事愈发响亮。
但纪元考虑的不是这个。
他只想让安纪村长久地做好这个买卖。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大概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至少挺像的。
从早上回村里,纪元就没闲着。
看账本,分银钱,现在提着沉甸甸的银子去赵夫子家中。
这银钱纪元藏得很好,只有安村长他们几个人知道,会放到赵夫子这。
等明年开春修路发银钱,赵夫子才会取出来。
至于赵夫子的那份银钱,纪元直接交给师娘,省得来回推辞。
不过师娘拿到银钱后,下意识道:“那你呢?”
纪元跟安叔公做青储料的事。
旁人或许不知,但赵夫子跟师娘肯定知道,纪元也没瞒过,否则赵夫子肯定经常去给他送笔墨纸砚了。
他前年在这上面挣了五两四钱,去年挣了二十七两。
今年呢?
去年就不提了,前年挣的不多,却也够他平日用笔墨纸砚了。
纪元拿出同样的荷包:“自然有的。”
他也不会推辞这件事。
二两二钱的“工资”,再加上补贴给孤儿一年两钱。
读书的费用一年四钱。
按理说应该每个月来发,但安村长知道,纪元不是普通孩子,把一年的都给了。
师娘算了算:“这,这也不如你第一年的啊。”
一共四两四钱。
甚至还不如纪元第一年分红得的多。
明明纪元做的事,却比以往多多了。
当初怎么忙的这件事,师娘看在眼里。
别的不说,就那厚厚的文书工作,以及安纪村近乎完善的利润分配。
几乎全都出自他手。
这一番折腾下来。
怎么纪元挣的钱反而少了。
哪有人会这么做事。
平常人折腾一圈,肯定是想让自己的利润最大化。
但这个学生不是,他从一开始,想的就是让这个买卖变成真正的农家事。
若有人说这是商贾行为,那真的是丧良心。
毕竟这每一处手笔,都在诠释什么叫善百姓,照顾百姓。
纪元一直在忙,倒是把这事给忘了,下意识捏了捏他的银钱,安慰师娘道:“去年的钱我还没花完呢,想来也够了的。”
去年的钱他都没花完,还有岁考第一的奖励。
再加上这四两多,差不多还有二十两,对他来说,够用了的。
“如今你只是童生,银钱自然够。”
“等再往上考,费钱的地方多了。”
师娘很少提这种事,现在满是心疼。
他们正说着,就听外面传来安大海的声音:“赵夫子,纪元在吗。”
“我找他有些事。”
安大海是来送县城牛家分成的,他只是代领,绝对不会拿这份钱。
牛家最初便是看在纪元的面子上才买青储料的。
再说,青储料从里到外,从头到脚,都是纪元的功劳。
别的他都不要了,这点银子,必须拿着。
当着赵夫子的面,他不好这么说,可他还有另一个好消息要讲:“就是小黄,小黄要被卖了。”
“我娘已经赶过去,马上给你买回来!”
小黄?!
纪元眼睛一亮。
这确实是他关心的事。
小黄要买回来了。
第46章
第46章
安大海原本过来是给纪元送县城牛家分红的, 路上碰到急匆匆的他娘。
安大娘子说,纪利家吵起来了,正要卖牛呢, 她要赶紧去帮忙买回来。
这件事不仅安大海记在心上, 安大娘子也记着呢。
原本安大海要一起去, 但他转念一想, 不如正好跟纪元说这个好消息,所以赶忙过来。
纪元听到这消息,罕见快走几步,不过走到门口,又转身回来。
赵夫子,师娘看着他道:“怎么了?为什么不去。”
他们都知道小黄对纪元的重要。
那时候, 只有小牛犊陪着纪元,寒冬酷暑,全都在一起。
按纪元的话来说,不是小黄, 他撑不过寒冷的初春。
在纪三叔他们想要赶走纪元, 以断他饭菜, 让他不要读书时,也是聪明极了的小黄不吃不喝,好让纪元有饭吃,有钱拿。
小黄是牛,却极通人性。
很多人都说,老牛会哭, 老牛懂人的心。
小牛也会的, 小牛看着纪元,就像看自己的朋友一般。
纪元更是如此, 甚至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第一个朋友。
纪元深吸口气,解释道:“如果我过去,对方肯定会开价很高。”
特别是今日还发了银钱。
纪元可以给钱,也可以把利益让出去给更需要的人。
但绝对不可能被宰。
或者说,为了小黄,被宰也可以。
但不知以对方的情况,会做出什么事。
如果对方提出极其离谱的要求,又或者为了报复他,从而对小黄下手,那就晚了。
纪元从未表示出想买走小黄的原因就是这个。
一直是让大海他们出面。
在众人紧张的目光下,纪元反而冷静下来,还从身上摸出一张纸,对赵夫子道:“夫子,县学教谕说,让我们提前准备县试的资料。”
“保书已经写好了,但还差一份证明家世清白的文书,我问了教谕,说是您写可以,想请您帮忙。”
在场的都是值得信赖的人。
赵夫子见纪元临重要的事不慌,眼底的喜欢越来越明显。
不过县学怎么回事。
纪元明年才能进乙等堂,最多后年去考县试。
后年去考,何必这么早准备?
但赵夫子也不是多问的人,让写就写,他最喜欢的的学生让他写文书,这又有什么了。
考过秀才的赵夫子自然明白,一份五人连保书,一份证明家世清白的文书,都是考秀才必要的文件。
后者,一般都是长辈来签。
但纪元的爹娘离世。
姑姑早就出嫁,最近的叔叔,家里已经闹到要卖牛的地步。
谁会给他签呢。
赵夫子不用纪元来写,他亲自下笔写这份文书,竟然越写越心疼自己的学生。
纪元家世清白吗?
当然清白。
祖父是农户,父亲是农户。
父亲死为修运河死的,说起来也是捐躯。
母亲品行温和,村里很多人说对方没生病的时候,温柔又勤快。
他家没出变故之前,纪元娘亲还带着他过来询问私塾什么时候办,她想送孩子来读书。
这样好的一家人,怎么就变成如今的模样。
好在纪元有出息,想来他爹娘泉下有知,也会宽慰的。
纪元看着文书,又看着上面小纪元爹娘的名字,轻轻叹口气。
四时八节,他都没忘记祭奠小纪元的爹娘,等小黄的事忙完了,他再去一次吧。
不管外面怎么吵嚷,赵夫子这里依旧平静。
只等着纪利家传来好消息。
赵夫子闲来无事,甚至想考究安大海的学问。
大海吓得想跑,他都学了一年多兽医了,真的不记得这些啊。
纪元还道:“要不然把你平时看过的情况记下来,说不定你也能成书呢。”
一线兽医的经验,成书之后,肯定有人争着看。
大海更加惊恐了,他哪做得了这个啊。
与此同时,纪利家中。
如果说安纪村最近几天喜气洋洋的。
今日更是高兴的不行。
各家都分到钱了啊。
那纪利家就是完全不同。
纪三婶没像其他人一样去看热闹,她家又没人在青储窖做工,卖的秸秆也不多,在这上面就挣了一钱银子。
这一钱银子,还被她儿子给偷走了。
所以这几天她都骂骂咧咧的。
昨天晚上,她儿子倒是买了些吃食回来,说什么他挣到钱了,孝敬老娘的。
纪三婶看着十五岁的儿子,心想这不过是个孩子,也就原谅了。
没想到一晚上过去,她的宝贝孩子把她值钱的首饰都偷走,还留了个字条。
纪三婶又不认字,还是隔壁家小孩读的。
“娘,你放心,等我翻本了,我一定会接你去县城住!在县城当尊贵的老夫人!”
翻本?
县城?
还老夫人?!
纪三婶怎么会不明白,纪利肯定把她首饰偷走赌了!
那会纪三叔刚起来,她恨的又把纪三叔打一顿:“都是你,都是你,都是因为你,我们儿子才会去赌博!”
这也是纪三叔出门看热闹的原因。
如果说这样的话,那还是纪利家平常的一天。
但下午那会,纪利忽然回来了,眼神都带着恍惚,一看就是赌了一整天。
最好笑的是,他连身上的衣服都没了,头发也被剪了。
古人头发被剪,就跟被杀头区别不大。
或者说这就是个警告。
如果不还钱,那下一个断的,就不是你的头发!
见他这样,纪三婶也不好再说他,一个劲的问怎么回事。
纪三叔赌了多久,一眼就看出问题,整个人的手都是抖的。
“你,你你怎么回事!你到底欠了多少钱!”
欠了多少?
纪利这才回过神,痛哭流涕道:“一百,一百两银子。”
多少?!
一百两?!
村里大家发个几两银子,都高兴的跟什么似的。
一百两什么概念?!
很多村里人一辈子都赚不到!
“你个败家子!怎么会欠那么多!”
这次是纪三叔纪三婶的混合双打,边打边听了事情的经过。
纪利偷了纪三婶卖秸秆的一钱银子后,就在村里赌,这几天运气格外好,竟然翻倍,挣了十两!
这钱还没在手里焐热,就有村里人喊他去隔壁县赌,那人是村里某户的亲戚,最近在安纪村串门。
纪利赢的十两银子里,有七两就是这个人的。
纪利边有些看不起他,但被激了几句,还真的去隔壁县城地下赌坊。
玩了好几天后,竟然越赌越大,终于有一次,竟然赢了七十两!
当然,赌博这种东西,十赌九输,还有一个是骗子。
引着纪利去隔壁县城赌博的,就是个骗子,还是赌场的托。
隔壁县城不像正荣县管的那么严,好几个这样的场子。
浑浑噩噩至少一个月,纪利都在赌场厮混。
直到输个精光,这才准备回家,回来的路上,偷了隔壁县城摊子上的吃食回来孝敬他娘。
趁着纪三婶不注意,就又把纪三婶的首饰都给偷了,直接冲到赌场,用极低的价格典当首饰。
再接着,就是现在了。
“我赢过钱,赢了九十两!我还说再赢一点,就带您去县城住,谁知道输了!”纪利哭着道,“最后输了九十五两,但对方说放我出来一趟,就要收利息,一共一百两!”
纪利当然说的是谎话,他在地下赌场昏天黑地的时候,心里哪还会有老娘的存在。
现在说这话,就是想让爹娘帮他还钱。
可一百两啊!
谁会有!
“纪元有!他不是在弄什么青储料吗!我知道他有的!赌场的人都知道!”纪利喊道。
纪元?
纪三婶纪三叔道:“别提了,他肯定不会给。”
“怎么不会,你们可是他们最亲的长辈啊,咱们还养过他的!”纪利现在心里只有纪元这个救命稻草。
他问很多人借过钱了,就连村长的孙儿都借了,他们之前关系还很好,一听说借钱,竟然都不理他。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不讲义气的人!
不像他,他要是有钱,肯定会给的。
不知道谁跟他提了一嘴,纪元的青储料特别挣钱,让他去要,还说纪元肯定分成很多等等。
纪利闹着让他们去找纪元,以长辈的威严压着纪元,纪三叔脸上闪过不自在。
纪三婶倒是说:“要不然试试?”
纪三叔瞪她一眼:“你蠢不蠢,他会给钱?自从前年之后,他吃过亏?事情闹大了,咱们怎么办,他可不是八岁小孩了。”
说完,纪三叔自己顿了下,不是八岁,是十岁。
但他还是惹不起。
见爹娘不帮忙,家里被闹的天翻地覆,纪利终于打上小黄的注意,现在的小黄已经三岁多,正是壮牛的时候。
就算正荣县牛多了,也便宜了,但这样的好牛还是能卖到七两银子。
有一点是一点,等把牛卖了,他就靠卖牛的钱翻本!
想到这,纪利要牵着小黄走,小黄本就厌恶他,根本不动。
纪三婶知道儿子打牛的注意,赶紧去拉,两人又打了起来。
纪三叔本来想帮纪三婶的,想到早上自己挨的打,干脆就在旁边看。
那纪利发狠了,竟然真的打了他妈一巴掌,纪三婶愣在原地当场哭出来。
纪利还指着自己头发道:“我头发都这样了!你再不卖牛,那断的就是我的头!”
纪利的头发明显被胡乱剪的,对方才不理他好不好看,就是一个警告。
癫狂的纪利,加上乱七八糟的头发,看的纪三婶瘫坐地上。
这日子,到底要怎么过。
安纪村其他人听到动静,也过来看热闹。
平日这家打打骂骂的,大家都习惯了。
但像今天这样的,还是头一回。
再看他们拉着牛,又听他们话里的意思,就知道他们要卖牛了。
在家的安大娘子听到消息,火速从公爹那取了十两银子。
说什么都要把小黄买回来!
安叔公听到儿媳妇的暗示,肉疼的把钱给了。
纪元不同。
对别人抠门就算了。
可纪元真的不一样。
自家,乃至全村都依靠着他。
自己要大方一点!
随后,安大娘子碰到安大海,让他快去找纪元。
纪元是不能去的,好在消息传的快,安大海帮着打听,他在赵夫子这也能知道纪利家的情况。
总之一通吵,安大娘子虽然没看到纪元,但想着自己买就行。
没想到的是,村里还有不少人也想买。
虽然刚赚到钱,但谁不想买牛啊。
“大海他娘,你家现在已经有三头牛了吧,还有好多羊,跟我抢什么。我家七口人,还没一头牛呢!让让我吧。”
“别啊,我家也想买,我家也缺啊。”
“你不是要买牛犊吗,争什么。”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似乎都知道纪利家肯定要卖牛的。
不卖怎么办,回头一百两利滚利,能滚到二百两。
隔壁县好多人都因此家破人亡啊。
纪三婶捂着脸哭起来,纪三叔也没好到哪去,给了自己一巴掌。
纪三叔平时只在村里玩,也不会太大,没想到纪利竟然敢去隔壁县,但确实是他带的。
哭过之后,纪三婶还是犹豫不决。
家里就她跟牛干活,没了牛,她以后怎么办。
谁料嗑着瓜子的村里神婆开口了:“卖了吧,卖了对你家运道好。”
这神婆看了看安大娘子,安大娘子赶紧上前。
神婆想到安大海刚刚过来转达的话。
“就说小黄对纪利家运道不好,他家肯定会信。”
村人都迷信大家都知道。
当初纪元便拜托神婆帮忙吓人。
这次更简单了,随口说一句运道就行。
神婆还问:“为什么啊,他家那个样子,还有空管鬼神之说?”
安大海答:“赌博的人都迷信。”
没想到还真是这样,神婆刚开口,纪利跟纪三叔立刻便信了。
仔细想想,好像还真是。
自从买了牛之后,纪元不听话,家里乱糟糟的,好像之前的好运气,全都没了。
卖!
必须卖!
卖了才能转运!
这下,一家三口两个想卖,一个不想。
争抢之下,父子两个竟然都打向纪三婶。
看的在场不少人下意识去拉架。
这,这是要干什么啊!
纪元听到结果,终于松口气,连忙跟夫子拜别:“夫子师娘,我先去大海家了,小黄已经被拉过去。”
两人点头,纪元跟安大海快速过去。
刚出赵夫子家门,安大海却拉住他,直接把钱袋纪元手里塞:“县城牛家的二十两提成。”
不等纪元说话,安大海就道:“平日你总说,赵夫子不接受好意,你要想办法给钱。”
“你不也是?”
“我家承你多大的恩情,难道我们都是黑心黑肺的,不知道回报?”
这么说这,纪元愣住。
安大海继续道:“一会你过去,肯定还要给买小黄的钱,难道你不需要吗?这分红本就是你的。”
安大海这话估计打了许久的腹语,不是一日之功,让一向擅辩的纪元都哑口无言。
确实,他是需要的。
至少买小黄需要。
加上今日村里青储料的分成,他手头一共二十一两一钱银子。
小黄最少也要七八两,还剩十几两是接下来一年读书的银钱。
偏偏进了乙等堂,花销又大了。
纪元倒不觉得什么,可看在安大海眼中就不同了,大有一种你拿我当兄弟吗,我为什么要贪你的钱,明明你更需要。
纪元叹口气,把钱袋里的二十两分红放到自己钱袋里,这才让安大海放心。
“走,这才是好兄弟。”说着,安大海搂住纪元肩膀,“去看我家小黄!”
纪元去的时候,小黄已经在安逸的吃草料。
安叔公家的牛棚比纪利家干净不知多少倍,肯定更舒服。
看到纪元的时候,小黄草都不嚼了。
“小黄!以后你就是我的牛了。”纪元还跟之前一样,摸着小黄的头,不同的是,他现在长高了,摸牛头的时候不用那么费劲。
小黄还在理解其中的意思,不过纪元多说几遍,小黄好像真的知道一样,吃草都欢快了。
当然,纪元以后还不能养它,只能暂时寄养在安叔公家。
安大娘子收了买牛的八两银子,却坚决不收寄养的钱,只道:“平时说不定还会使它,咱们就抵了吧。”
安家养牛一向精细,他家牛也多,估计顶多最忙的时候把小黄拿出来用。
这也是在帮纪元的忙。
纪元没有拒绝好意,语气充满感谢。
就连想给神婆的银子,也被她又送回来。
那边大意是说,她家两个儿子一个儿媳都在做青储料,纪元给他们带来这么好的东西,她不会因为一句话就收银钱的。
纪元把拿回来的银子放在手里摩挲。
银子在掌心变得有些温暖。
这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他并未贪图这些回报,但做了事,得到回应的感觉真的很好。
纪元摇摇头,不再想这些,好好跟小黄说了会话。
小黄静静听着,就像他们在学堂那会一样,也像纪元对着小黄背书那会一样。
晚上还没到饭点,纪利家又出事了。
他家凑了二十多两银子,又买了些东西,本来打算纪三婶跟纪三叔一起,把这部分钱给还上,剩下的慢慢来。
谁料一眼看不到,纪利竟然卷着二十多两银子跑了,说自己一定会再赢回来的。
好不容卖牛卖家底攒的钱,又被卷走了。
纪三婶纪三叔全都在摔盆砸碗,指责对方有问题。
谁都看的出来,这家没救了。
安纪村其他人却是高兴的。
他们都准备明日去县城买东西啊。
得了银钱,该买添年货的,都要添年货!
今年大家的日子都会很好的。
就连赵夫子也准备去县城一趟,年底老友们聚一聚,他还想把给纪元写的证明文书给带过去。
倒不是赵夫子知道林县令跟新县令之间的事,更不知道新县令不靠谱。
单纯是赵夫子想把这事早些办妥。
在他眼里,纪元早晚都会是秀才,还会是名次极高的秀才。
这种事,一点都不能马虎。
纪元自然不会拦着,这事也算歪打正着。
教谕的意思,就是让他们快点办,赶着让林县令处理,否则以后会更麻烦。
纪元想到新县令那张年轻的国字脸,再想到林县令总是皱眉的神情。
之前他无 意说了林县令祖上的诗句,如今看来,还真是没错。
一语不能践,万卷徒空虚。
新县令是考上了进士,林县令是举人。
但要说政务,前者远远不如林县令。
希望新县令快点成长起来,否则遭殃的是县里百姓。
一个稳定的政治环境,才是耕种经商的重要依据。
否则,其他都是虚的。
看隔壁县就知道。
地下赌坊拉人头,竟然都拉到他们县了。
赵夫子去见老友们,纪元却没有去县城,他平日在县城时间长,不需要买什么东西。
他索性就在赵夫子家里温书,顺便给大海的“新书”起一个格式。
这新书的名字,就叫《牲畜病集》。
品种:
产地:
年龄:
病因:
症状:
解决方法:
按照这样的格式填下来,把每一个牲畜病都记下来,有空的时候整理成册,就是安大海的兽医手册。
日积月累,假以时日,必然有大用场。
第47章
第47章
化远三十三年, 十一月二十六。
临近年关,建孟府正荣县很是热闹,下面村子里的百姓都来县城采买, 备好最后的年货。
正荣县的安纪村, 一连来了好多人, 大家喜气洋洋地, 奔向布料摊子,吃食铺子。
赵夫子先路过衙门一趟,随后就去老友家中。
郭夫子等人早就备好酒菜,等着他过去。
赵夫子也不是头一次来正荣县,上次办青储料的事,还来过一趟。
但这次过来, 明显感觉这里的捕快变多了。
赵夫子看到认识的一个捕快道:“请问署礼堂这会有人吗。”
捕快见赵夫子,自是认识的,问清楚来意后,赶紧道:“我带你去吧。”
这让赵夫子有些好奇:“老夫也知道地方, 你们年关不是很忙吗, 不用麻烦的。”
“不麻烦, 这麻烦什么。”捕快说着有些泄气,带着赵夫子去衙门里面。
衙门里似乎每个人都充斥着不满。
新旧两个团队的人摩擦到现在,就差起火星子了。
赵夫子不知道衙门里发生的事,但能看出不对劲,带着他去署礼房的捕快道:“估计过了年,我们这些老人就都要走了。”
“哪用得着我们忙。”
说话的捕快叫雷力明, 本地人, 今年二十九,虽然只是个普通捕快, 但林县令带来的捕头,副捕头都很好。
三班六房的兄弟们,心里也服他们。
雷力明之前一直东奔西走,去安纪村送过东西,县学那边也去过几趟。
之前虽然忙碌,喝口水的工夫都没有。
但对比即将失业来说,那还是忙点好。
这还要从林县令要离任说起。
天齐国四年一个任期,这个大家都知道,除了有特殊情况的,四年后都会动一动。
所以林县令要走,大家都知道,心里也有准备。
问题就在于,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县里其实也差不多。
重要的位置,肯定换自己人上去才成。
像林县令来的时候,身边带了自己的副职县丞,主簿。
再有就是三个捕头,还有几个门房小厮。
可新县令却不同。
他带来的人可不止这些。
其他部门先不谈。
只说捕快这边。
虽然统称捕快,但捕快内里分为三个部分。
所以一共有三个捕头,下面七十九人分为三队,各司其职。
像林县令,自己只带了三个捕头过来。
剩下的人,要么在本地招,要么还用上个县令留下来的旧人。
林县令来的时候,接手的是烂摊子的,当时此地县令贪污腐败,手下的捕快们也不好用。
按理说,林县令带着自己人过来也没什么。
但林县令从当时河道被奴役的河工们选了些,又招了家贫但力壮,名声又不错的好手,组成如今的班子。
雷力明就是当时在河道被救下的人之一,做捕快一直做得好好的。
本以为新来的县令,说不定也只带三个捕头,那他们的工作就不会有变。
又或者多带一些人过来,他们这边也能接受。
雷力明等人自认没做错什么,七十九个兄弟们,哪日不是在忙公务。
一般来说,新来的县令也会喜欢他们这种认真做事,又没私心的手下。
可以很快帮新县令融入环境。
只是他们如今的新县令聂县令,竟然自己带了三个捕头,又带了三十个捕快。
捕快位置本就只有七十九。
新县令带了三十人。
那肯定有人会丢工作啊。
一个萝卜一个坑,新县令带来的萝卜,肯定会挤走之前的萝卜。
这种情况,发生在正荣县衙门各个地方。
雷力明等人有苦难言,心情低落无比。
这就算了,新来的捕快们似乎是从京城来的,又或者之前有过经验,对本地正荣县很看不上,一口一个乡下地方。
雷力明叹口气,闷头带着赵夫子去署礼房。
去署礼房的时候,这里明显也是两个班子。
赵夫子把纪元的证明文书交上去,新旧团队再次交锋,大家似乎都堵着一口气。
赵夫子默默把文书交给熟悉的一人,这个小吏办事利落,他记得的。
旧团队的人打开一看,开口问道:“纪元的文书?怎么不是他三叔签。”
这算个例常询问,要问清楚原因才行。
赵夫子道:“我是纪元的蒙师,也得教谕准许,纪家的情况,有些复杂。”
赵夫子简单把昨日纪利家的情况说了下。
在场不管旧团队还是新团队的人齐齐点头。
这种情况,自然是恩师作证明比较好。
赵夫子作为纪元的蒙师,绝对有这样的资格。
纪元的两份文书都交上来,旧团队的人道:“放心,等林县令回来,我就把东西送过去,教谕其实也在催。”
这话原本没问题,甚至显得态度格外好。
但新团队的人不愿意了,怎么还林县令批,难道不该他们新县令处理?
其他的人文书就罢了。
这是纪元的。
虽说这穷乡僻壤,但有个纪元这样的学生,确实能称得上神童。
若有新县令来批,以后说出去也算老师之一。
反正官场嘛,能扯上一点关系,那就是关系。
以他们聂少爷的后台,纪元还要感谢呢。
有人刚想说话,被身边人扯了扯。
算了,就剩一个多月了。
他们聂少爷也说再等等。
署礼房的小吏们只当没看到。
还以为他们不知道呢?
新县令的人私底下在结交正荣县一些没事做的秀才,准备随时顶替他们。
这种情况,他们会有好脸色?
现在两个团队,全靠上面的人死压着,否则早就打起来了。
区别在于,林县令可以管住自己的人。
新县令手底下则多认为他年纪小,还需要自己多“费心”,便会做些越俎代庖的事出来。
赵夫子从衙门出来,那雷力明又在门口歇着了。
看来他最近确实很闲。
雷力明以前是快班捕快,不是在外面传消息,就是在巡视正荣县的治安,很少有这么清闲的时候。
赵夫子摇摇头,还是去找老友们吧,顺便问问什么情况,会不会影响到纪元。
等赵夫子一走,雷力明站了起来。
不对啊,方才只听赵夫子说纪元三叔家的事,把其中细节给忽略了。
纪元三叔家的儿子,被隔壁县的托弄过去赌钱?
这种事以前也发生过,但只要遇到,衙门就会加紧审理,难道下面巡逻的捕快不知道?
雷力明正好看到回来的林县令跟新县令回来,赶紧把这件事报上去。
新县令还在疑惑,这是隔壁县的事吧,虽然受害人是他们正荣县的,那不报官,他们管不了啊。
雷力明忍住没翻白眼,林县令却道:“安纪村的青储料是不是已经卖完,银钱可发放了吗。”
“那赌头什么时候去的安纪村?”
一般来说,都把这种故意做局的人喊赌头,这人多半就是赌场的人。
一连串的问题,让雷力明也没法回答,赶紧说了自己知道的。
新县令道:“这有什么不对吗?”
说罢,求知欲旺盛地看向林县令。
林县令已经习惯了,解释道:“安纪村许多人都在做青储料,这是份额外的买卖,每个人能得不少银钱,至少是超过他们平时收入的银钱。”
“突然多笔钱,惦记的人就会很多。”
“隔壁县的赌场赌头,应该就是听说这事,所以提前去安纪村蹲守,等村民拿到银钱,就会想方设法骗走。”
说罢,林县令解释最后一个疑问:“雷捕快提起这事,自然是想要加紧预防,虽然受害者并未报案,但不加干涉,肯定很快会出现第二个受害者。”
“对村民来说,那就是倾家荡产。”
这,这。
一个赌徒输钱的事,后面竟然还能牵扯出这么多?
“雷力明,你去点四个人,穿着寻常衣服到安纪村一趟,找安村长打听,收留诱赌之人农户是谁,他家又是什么情况。”
“多半里应外合,抓住他们,也能杀鸡儆猴。”
说罢,林县令再吩咐:“最近去巡查村子的捕快是谁,这么大的事,为何不报上来。”
林县令堪称雷厉风行,听雷力明说了情况,便能推测出背后的缘由。
甚至把青储料的买卖也联系起来。
等知道青储料的钱确实发下去,林县令心里更加确定。
旁边新县令的眼神,几乎带着敬畏。
他真的太佩服林县令了!
林县令虽然只是举人,可他真的太厉害了。
从九月底到正荣县,如今十一月底,新县令觉得,自己只是个蒙学的孩子一般。
这里实际的情况,跟翰林院学的完全不同啊。
用现代的话来说。
大概就是林县令基层工作经验丰富,无论什么事情,都能处理得得心应手。
原本新县令很信任身边的老吏,但时间一久就发现,对于正荣县的事,或者说这些基础的事情,还是林县令最清楚。
新县令跟在林县令身后,并没有发现老吏的目光不对。
老吏总觉得自家少爷好像不相信他了。
雷力明雷捕快很快去办,当天晚上便捉到又来安纪村的赌头。
这个人见纪利回了隔壁县赌钱,偷偷又溜回来,甚至已经忽悠住几个村民。
这些村民也就是在青储料上挣了银钱的,现在手里有些碎银子。
不仅这赌头被捉住,连收留他的安纪村村民,同样也被带到衙门。
衙门牢房连夜审问,该羁押的羁押,该打板子的打板子。
差点被骗的几个村民,第二日被安村长骂得狗血喷头,还故意当着村里人最多的时候骂,甚至还道:“把村里闲着的都喊来看看。”
“这三个货脑子怎么长的,刚得了银钱,就要去赌?纪利家的情况你们不知道?还差钱买牛?他家的牛都给卖了!”
好一通斥骂之后,几乎半个安纪村的人都过来了。
“这赌博是有瘾的,那纪利把家里救命钱都给卷走了,现在她爹娘还在互骂。”
“你们也想这样?怎么不长点脑子?”
“要不是衙门过来问话,你们这会是不是已经去了隔壁县?!就那么想倾家荡产?!”
安村长气得半死。
原本带着村里人挣钱,这可是好事。
村里喜气洋洋的。
可昨天下午,雷捕快就找上门,说明了情况,吓得他腿软。
没一会,人都给抓走,雷捕快还给了个名单,说这些人差点被骗,让他好好管管。
安村长怎么会不气!
也是纪元做得好,没有直接把钱全发下去,本来他家大儿媳还说,是不是纪元故意的,想把钱给他夫子。
现在也明白,太穷的人,不能突然给一笔大钱。
就跟饿了很久的人,不能直接吃大鱼大肉一样。
纪元听到这件事,也过来看了看。
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想来,安纪村村民会挣钱的事,很快传到隔壁县的地下赌坊里。
所以那边的人才过来盯着,就等着骗银钱。
只是青储料的钱还没发呢,就有个纪利跳出来,这么看来纪利刚开始赢的钱,估计是对方做的局,目的就是引他输的更多。
对方手段老辣,一看就不是头一次。
他们县的反应也快,虽然没有报官,却提前做了预防,救了至少两家人。
听说县令还去了信件给隔壁县说明此事,估计那个赌场也要被端。
至于赌徒们欠的钱?
纪元心道,一个赌场端了,那些人却活着,而且跟其他赌场肯定也有联系。
官府或许不支持这些欠款,但他们的手段,必然会逼着赌徒们还钱。
高利贷这种东西,不还的话他们总有办法整你。
要说问题的根源,还是隔壁的违法犯罪太猖獗。
纪元手里提着他整理一部分的《牲畜病集》,拿着东西去安叔公家,准备把东西给安大海。
按照格式填写就好,要是有什么遗漏的,让大海自己再补充。
去了安叔公家,他家也在讨论纪利还有官府抓人的事,全村人都心有余悸。
这种事要找上他们,他们估计也难拒绝。
毕竟那些人最会花言巧语。
带着人去隔壁县吃喝嫖赌,谁都会乐不思归。
还有人干脆把银子给了自己媳妇儿,一定要藏好,就当这钱不存在。
顶多开春买牛用,其他时候,还是老老实实过自己的日子吧。
没想到这件事让原本躁动的安纪村好了起来。
安叔公也觉得满意,本来家里人还觉得他拿着钱太过吝啬。
现在那些小辈们想想,如果钱在自己手里,估计早就没了。
正好安叔公采买回来,把各房的东西都送过去,安叔公家的气氛也变好了。
没想到牺牲纪利一个,幸福整个安纪村。
纪元过去的时候,安二娘子李盼弟也送她弟弟回家,开口道:“既然找了事做,那以后就好了。爹娘年纪大了,也不容易。”
“这还用你说?我跟新县令的随从关系都好得很,明日就去跟着做事,明年正月正式入职,放心吧。”李耀众斜眼看向纪元,拦着他道,“听说新县令很喜欢你,回头你来也官府做事啊。”
“哦,不对,只有秀才方能进衙门!”
“弟弟,你说这些做什么。”李盼弟立刻道,她表情带了无奈。
上次李耀众被赶走之后,他一直没来过,家里总是指责她,还说过年也不要回娘家。
没想到弟弟竟然在年前回来了,说明可以缓和机会。
不过她弟这次过来,是说要借些银钱,然后跟县城衙门的吃酒,感谢他们让他去衙门当差。
李盼弟习惯性给钱,又捏紧口袋,硬生生说了句没有。
李耀众自然看出来了,说什么爹娘看中这个差事,他就是请人吃酒,以后发月钱肯定会还的。
还说新县令大方的很,现在的林县令根本没法比等等。
说的李盼弟头疼,算是给了五钱银子。
没想到送他出门的时候,正好碰到纪元,还对纪元说这样的话。
李盼弟心道,若纪元是我的弟弟,他必然不会这样做。
他对村里人都很好,何况自己的姐姐。
李盼弟连忙道歉,纪元并不在意:“我去找大海跟小河。”
纪元自然明白李耀众跟李盼弟家里什么情况,单看名字就知晓的。
他上辈子的学校里,也有个叫招娣的女同学,千年后那般,千年前更不用提。
这次李耀众过来,肯定是因为安纪村发了银钱,过来打秋风。
但他这软饭吃得竟然硬气,就让人十分讨厌了。
这也并非安二娘子的错,古代嫁人早,她现在也就三十多,放在现代说不定工作都没多久。
纪元拿着去找大海跟小河。
小河今年已经也已经十五,大海他们同岁,这会气得要命。
“就他会读书?他会读书还拿我家那么多银钱?”
“之前还要我娘的首饰,说是送给谁。”
“以前不同,现在还不知道吗,他在府城那是读书,分明花天酒地。”
“上次闹掰了挺好了,竟然又来。”
“还跟我炫耀,他可以去衙门当差,还只有秀才能当。”
纪元踏进门,就听到这些话。
要是前些年,安小河大海他们年纪小,平时还会有些小孩家的矛盾。
如今都是大小伙子,兄弟之间早就无话不谈。
见纪元进来,也知道纪元不会乱说,更不会对他家另眼相看,安小河红着眼道:“你们还记得当年他从府城给我弄的时文吗。”
“那些东西,我娘也是要想办法给他钱的。”
“以前不懂,以为很难弄到,现在听那边的亲戚说才知道,其实府城书很便宜,时文更是随处可见。根本花不了那么多钱。”
听安小河说着,纪元把《牲畜病集》递给大海,开口道:“那你可以拒绝。”
“你已经十五,可以保护你的母亲了。”纪元道,“虽说尊卑有序,但长辈无礼,晚辈就不能提吗。”
“都是长辈,更重要的,分明该是你的母亲。”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哀哀父母,生我劳卒。为她出气怎么算冲撞长辈。”
这是《诗经》里的一首诗,讲的是父母的勤劳,父母的劳累。
安小河看向纪元,纪元抬抬下巴:“他还在门口呢,估计还想着再要点钱。”
若说想走,那早就走了,在门口磨磨唧唧,不就是想要钱。
安小河一向沉默,也就在大海跟纪元面前多说了些。
他还未学到《诗经》,但这首诗简单,也听出意思。
安小河站起来,十五岁的少年身板虽然青涩,却已经是半大的青年了。
纪元都这么说,应该没错?
再说了,他就是想帮他娘出气。
他舅舅每每来要钱,他爹还好,他爷其实很不高兴。
上次舅舅赖在自己家不走,还要当什么先生,气得他爷想打人,他娘还在背后被其他人笑话。
“再不去,他可就要走了。”
安小河直接冲出去。
安大海看得目瞪口呆,这,这行吗?
行的。
纪元也早就看李耀众不爽了。
估计怕安小河吃口舌上的亏,纪元道:“走,站在门口瞧瞧。”
不行他可以帮忙说话的。
要说不爽,纪元上次就对李耀众不爽了。
直接要抢他姐的活不说,对赵夫子也没什么敬重,还要抢他蒙师的工作。
听听就烦人。
安大海跟纪元走过去,偷偷站在门后。
那李耀众果然要走了,被安小河直接喊住。
“五舅!”安小河大声道,挡在自己母亲身前,“你把钱还给我家。”
啊?
安小河这么一喊,李耀众跟他娘都愣住了。
安小河继续道:“你从我家白拿多少了,这些银子是我娘辛辛苦苦挣的,她想买个首饰都不舍得,你凭什么拿走。”
“你这小子,在说什么胡话?!我这是借!还读书呢,动不动尊卑有序。”
“尊卑有序,那我也要以我娘为先。”安小河学的很快,“还借呢?我娘为什么要买首饰,还不是因为你之前把她首饰借走了?三年了,还了吗。”
借字被安小河说的极重。
那李耀众自诩读书人,在府城或许没人当回事,但在安纪村,乃至正荣县,没人敢这么跟他说话。
李耀众气得发抖,就听安小河继续道:“还回来啊。”
小河他娘惯性想说点什么,可一想到自己做青储料时,李耀众还想抢走,便咬牙闭嘴。
而且她儿子在维护她,她不能拆台。
小河还句句说在她心坎上。
“我娘这么多年,给娘家送了多少银子,都花在你身上了吧,我姨妈他们,又给你花了多少银子。”
“当年我娘识文断字,能嫁读书人的,你们觉得安家给彩礼多,就把她嫁给游手好闲的我爹,难道都忘了?”
安小河索性把憋屈全都说出来,压低声音说的,甚至连自己爹都骂了。
安二娘子原本眼泪直流,听到后面倒哭笑不得:“你爹也没那么游手好闲。”
听到这边有争执的安老二默默退后一步。
纪元知道小河他爹的性格,比安家其他人来说,确实更跳脱些,但有安叔公压着,还是会干活的。
被拆穿的李耀众简直恼羞成怒,直接把银子摔在地上,大喊道:“我不要了还不行!说什么什么!就你家这种农户,有什么好的。”
“对了,等等说不定不是农户,是商户!还卖青储料呢,低贱的商贾!整个村都是商贾!”
“我不屑跟你们为伍!”
安小河说的声音小,路过的人基本都听不清。
但恼羞成怒的李耀众这些话,嗓门确实大,让路过的安纪村村民都听了个清楚。
又是这个秀才,他们就没见过这样讨厌的读书人。
一群人七嘴八舌骂道,还有人说:“衙门都说了,我们这不是经商,卖的是农产品。”
“有你什么事啊。”
“又来你姐家打秋风?!”
安小河弯腰把钱捡起来,拉着自己娘亲道:“娘,走吧,咱们回家。回头咱们用这个钱买簪子。”
听此,纪元立刻给大海使眼色,赶在安二娘子看到他们之前离开。
安老二倒是没走,迎了上去。
一家三口在门口说着话,看着其乐融融。
应该是父子两人都在安慰安二娘子。
纪元回头看了一眼。
不知为何,忽然想到小纪元的娘,还有他的妈妈。
他的妈妈也是多病,很早去世了。
“这本书真好。”大海翻着纪元写的格式,“这样记录的话,一定会很清楚。”
纪元点头:“对,尽量记得详细,以后遇到同样的情况,也更方便整理。”
两人说着话,外面李耀众已经起气哄哄的离开。
他已经很久没有被这样骂过了。
在府城的时候忍气吞声,怎么回家了还是这样,他姐竟然不给他钱了。
他可是全家最有出息的人,以后要是当了大官,肯定不会让他四姐沾光。
她识字都是因为自己,竟然还不帮他。
李耀众又有些后悔,怎么就把银子还回去了,他还说过请人吃饭,他身上就剩三钱银子了。
算了,省着点吧,这也够了的。
都怪他四姐,也怪安小河。
“这个侄子一辈子都考不上秀才,读一辈子都不行!”
这么想着,李耀众又想到纪元。
纪元是能考上的。
毕竟县学第一,还有那么多人夸。
不就是会作诗,他也会啊,他作的诗句意境悠远,怎么就没人能欣赏。
李耀众一路去县城都是骂骂咧咧,越走越气。
路上偶尔路过的牛车,都不愿意带他。
安纪村的人都不喜欢李耀众的很。
等到了县城,李耀众心里更气了。
对安家,纪元,整个安纪村,都气得不行。
好在想到即将请吃饭的人,那可是新县令身边的小吏,以后管着户司,他还能跟在手下做事。
别看这只是个小吏,那也是个秀才,之前还在京城当差。
据这个户司的人说,新县令可厉害着呢,他叔叔是吏部侍郎。
吏部管着官员们的升迁,这样的新县令,以后肯定前途无限。
自己要是能巴结了新县令,说不定也能得个一官半职,这不比继续考科举强?
还好他在府城见过世面,知道这些京城来的人物喜欢什么,李耀众用着在府城学来的本事,巴结上这群人,算是混了个脸熟。
最近一两个月,基本都在忙这件事。
送了不少银钱,现在总算谋个差事。
这次吃饭,就是再次感谢这次人情。
李耀众去到指定的酒楼,忙前忙后的,看着谄媚十足,就讨好户司的人。
谁料左等右等,就是不见人。
好在那群户司的终于来了,对李耀众道:“倒酒。”
这正荣县会巴结的人没几个,就李耀众在这项上算是出众。
李耀众赶紧倒酒,丝毫不见平时秀才相公的傲慢样。
只听户司的人说起衙门的矛盾,又说林县令的人如何如何霸道。
还有一个月而已,他们竟然都不肯让步,还把持着权力。
让他们先上怎么了。
难道不知道清闲吗?
说着说着,又提起纪元。
“这就算了,纪元的保书都要林县令来签,为何现在就签,就算明年二月考试,也该是咱们聂少爷签的。”
“肯定是想把神童的功绩算在林县令头上。”
“林县令看着清高,怎么这样。”
官员治理的地方,要是有成绩优异的学生,算是官员的政绩。
而纪元这种,明显会考上举人秀才的小神童,哪个官员都想要。
就跟现代学校校长抢学霸一样。
对自己学校来说,是大功一件。
林县令批了纪元的保书,那以后提起来,提携神童纪元的人就是林县令。
要是让新县令批,自然是新县令的。
刚刚衙门在吵的事情之一,就是争这件事的归属,也就是争功。
“聂少爷脾气太软了,竟然让给了林县令。”
“说起来,纪元现在就办了保书,他是不是要参加明年的县试,算起来,也就两个多月了吧。”
“他今年几岁来着?”
“十岁吧,翻过年十一。”
“啧啧,这地方还能出个人才。”
原本倒酒的李耀众手一抖,酒壶掉在地上。
纪元,纪元竟然要考秀才了?
还是过了年就考?!
凭什么啊。
按照传说中他的学问,肯定能考过?
十一岁的秀才,那就真的是小神童了。
李耀众本就讨厌纪元,上次想管青储料还被他说回去,这次也无视他。
这样的人,为什么还要考秀才。
他怎么什么都有。
“你会不会倒酒?”聂家的小吏道,“不会倒站一边去。”
李耀众却追问:“纪元?是安纪村那个纪元吗?”
万一同名同姓呢!
“是啊,怎么,你们认识?”聂家小吏道,他对此很有兴趣。
纪元毕竟不一样。
实际情况这些人并不知道,还以为纪元是要明年考。
殊不知就是因为他们的不靠谱,县学教谕才让提前办文书,至少以后不会出错。
没想到在他们眼里,竟然变成纪元明年就要考了。
也是知道情况的聂家带来的礼司小吏不在,否则也不会有这个乌龙。
听说那些小吏还在衙门吵架呢。
看着大家好奇的目光,李耀众咬牙道:“他人品极差,平时只顾自己,根本不会管其他人死活。”
“还有,他跟他家亲戚关系也不好,谁给他开证明的文书?”
还有这回事?
聂家小吏面面相觑,还是道:“林县令都批了,文书肯定没错。”
林县令或许不肯放权,本事却不差的。
“或者就是因为他想揽功啊,反正轻易不会有人去翻文书。我姐嫁到安纪村的,我知道他跟他家亲戚关系很不好。”李耀众说的信誓旦旦,并提起揽功的事,还真把聂家带来的小吏说通了。
新旧团队本就有矛盾,没见刚刚都骂骂咧咧的。
不知谁喊了句:“这要是能抓住把柄,咱们少爷就能快点掌权吧?”
是啊!
能做成的话,那就是大功一件!
少爷身边的王叔肯定会高兴的。
那王叔就是新县令带来的老吏,他也是对林县令不放权最有意见的人,最近还觉得少爷似乎更想跟林县令学,颇有些不满。
这好像确实是个把柄。
一群人说的热闹,但没人去办,毕竟无凭无据的,但还是对李耀众说:“要是真有什么证据,那再来找我,能让他们提前滚蛋,让你升职!回头回京城也带着你!”
李耀众看得牙痒痒,只好在旁边唉声叹气,哪那么容易啊。
过来的伙计看到碎了的酒壶,立刻道:“你这要赔钱啊!”
碎了的酒壶?
还要赔钱?
李耀众愈发不满,揪着伙计领口道:“看到我们是谁吗?我们是衙门的差爷,不让你们请客就行了,还赔钱?做梦啊!”
“你凶什么凶,正荣县哪个差爷过来不付钱?等我们老板告到林县令那,看你怎么办!林县令秉公办案,还能轻饶了你?!”
伙计根本不怕。
正荣县的酒楼,根本不怕这个。
还了其他地方,或许还要担心当差的为难,可这是正荣县啊。
没见这几年来了那么多新铺子,就是因为这里断案公道。
李耀众咬牙切齿,只能赔了银钱。
林县令装什么装,哪有这样的县令,他就不信,哪有不自私的官。
想到纪元的证明文书,纪利家肯定不会给他签的,肯定有问题。
想到这,李耀众又凑了过去。
他是真想巴结聂家少爷,在府城的时候,多少溜须拍马的生员,都能靠着吹捧上位,他怎么就不行。
方才说,要是能找到纪元的把柄,就能被他们拉进圈子,这买卖太划算了。
要不然就试试?
酒过三巡,聂家的小吏们说着一口京城口音,嘀嘀咕咕地李耀众也听不懂,心里却更加向往。
李耀众干脆托了几个认识的人,看到纪利了一定跟他讲一声。
没想到的是,纪利还真在正荣县县城。
正荣县县城抓赌严格,他跟着几个破皮随便在偏僻地方玩骰子,这东西也好收起来,不怎么怕被抓。
当然,玩的就很小了。
纪利上次卷了家里二十多两去隔壁县继续赌,赌输了一 半,赌场那边说官府来抓人,他们这些赌棍们四散而跑。
问清楚之后,纪利才知道是正荣县衙门同这边衙门报的消息。
至于为什么提前走漏风声,他就不知道了,反正已经跑出来了。
但他害怕正荣县衙门捕快去找他,还怕他娘再给他几巴掌,根本不敢回安纪村。
于是躲在正荣县县城里,想着到年根了再说。
纪利身上原本的冬衣已经没了,现在穿得十分单薄,头发被剪之后也没打理,看着跟乞丐没什么区别。
李耀众在府城待的久,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也知道县城哪里有下三滥的地方,还真的让他给碰上了。
为了能跟在聂家身后,他真是拼尽全力。
他见过太多攀附大家族就能当官的例子,现在说什么都要去做。
心里还有个隐晦的念头。
他不想让纪元考秀才。
这人还不是秀才,就那么无视他,还不带他赚钱,也不帮他推荐到县学里。
如果纪元考上了秀才,那自己怎么办。
还有安纪村,张口闭口就是纪元,自己不比这个人差!
还小神童,自己才是正荣县的小神童!
虽然他今年已经二十七了,但他以前是神童!
只要能把纪元拉下水,不让他考秀才,那就可以。
李耀众自然没打算单用一个证明文书,扰乱纪元明年考科举。
可他太知道考秀才的流程。
一个证明文书可能阻止不了,或许还可以补办。
但若纪元的至亲举报他狼心狗肺,不尊长辈,这件事,就有的说了。
让纪元在科考之前背上官司,他就不能参加明年的县试。
这件事并不难。
只要找到纪元的至亲即可。
现在看来,纪元的至亲,不就是纪利一家。
他一定会好好利用这个关系。
什么小神童。
听着就让人厌烦,要是不把他毁了,他白在府城混那么多年了。
不带他挣钱,还无视他,连写诗的名气都比他高。
一个孤儿,凭什么?
李耀众嫉妒之心烧得极旺。
今日的他,仿佛有两个人格,对比他位高的人,即使那些人是聂家的随从,他也能卑躬屈膝。
对比他位地的人,比如酒楼伙计,或者比他年纪小,家境差的纪元,就能耀武扬威。
偏偏纪元根本不吃这一套,还带着安纪村都是如此。
安纪村还一口一个,他们村有个神童。
很快,这神童连县试都不能考了!
等他找到纪利,就要让纪元好看!
此时的纪元,还在赵夫子家中看书。
殷博士,罗博士给的书至少七八本,他肯定要在冬假看完的。
不仅如此,还有每本的感悟,自然要写。
一直到年根,纪元手不释卷,安安静静读书。
终于敢回家的纪利被纪三婶纪三叔又打了一顿,但还是自己儿子,最终只有原谅二字。
纪利下一句,让他们两个不敢动弹。
“爹,娘。咱们去衙门状告纪元吧,他可是您二位养大的,现在过年不回家,挣了钱也不知道给家里,您就告他一个不尊长辈,断了他的科举路!”
“娘!您之前不是一直不想让他科考!这不是好机会吗!”
纪三婶跟纪三叔嘴角抽搐。
告官?
因为这些事告官?
纪三叔像是想到什么,大声道:“不行!不能告官!”
“现在那个林县令还没走,他要是处理这件事,肯定秉公办理啊。他爹娘死了之后,都是咱家养的,这样的恩情,他能不还?!”
纪利自然没那么聪明,他是被李耀众撺掇的,李耀众终于在年根找到他,直接说了这个计划。
既然能让纪利弄到钱,还能毁了纪元。
纪利身上的赌债,已经有二百多两了,这绝对是他最后的机会。
再说,他也没打算真的告。
就是想让纪元给他钱,反正他认识那么多夫子,随便借一点也行。
只要给他钱,他就不告了!
纪利算盘打的响,完全没看到纪三叔纪三婶听到纪元爹娘死了的时候,脸色变的更难看。
纪三叔一记响亮耳光扇在纪利脸上:“不许提这件事!听到没!敢再提一个字,我打死你!”
纪利被打得差点跌倒,脸上立刻肿起来。
为什么?
为什么不行啊。
纪利后知后觉,他爹娘好像对纪元爹娘的死,一直有些惧怕?
可惜他脑子回来一瞬间,又挨了一脚。
纪三叔道:“把他绑起来,看他还敢出去赌不赌。”
“报官?我先把你扔河里!”
纪利吓得挣扎,却被爹娘直接绑起来关到屋子里。
纪三婶跟纪三叔关上门,脸上写着惊恐。
“纪元,要考科举了?”
“他爹娘真正的死因,会不会被发现?”
这句话说完,纪三叔站起来,脸上带了暴躁:“不会!我哥死在河道上,嫂子病死的,就是这样。”
纪三婶惨白着脸,喃喃道:“对,这是无可争辩的,我们不会有事的。”
“反正看住了,让纪元绝了报官的念头。”
“至少,至少在林县令走之前,不要让他出来。”
第48章
第48章
化远三十三年, 除夕夜。
纪元还在赵夫子家中,这几年里,他除夕都在赵夫子家中。
赵夫子的孙子孙女, 也最是喜欢纪元, 每次他过来, 都会带很多好吃的。
今年更热闹了些, 大海小河也过来玩,几个人一起守岁。
说起县城的事,大海还道:“林县令是不是准备走了。”
纪元点头:“说是正月初六。”
衙门从十二月二十五一直到初五都在放假。
算下来,林县令已经不是正荣县的县令了,调任过来,时间也到了。
提起这件事, 安大海还叹气:“不知新县令会不会给我们请老师了。”
这说的是兽医老师。
他们正荣县兽医水平还是低下,去年林县令请求很久,才请了几位厉害的。
新县令来了,不知会不会继续这样做。
纪元也说不准, 但要是以对方的后台, 想请再厉害的兽医老师, 那也是可以的。
只看能不能想到这点。
纪元他们聊着,不免又提起林县令。
纪元虽然见这位严肃的县令不多,却深知他对正荣县做多少事。
县学里也能感觉到,作为兽医的大海也能感觉到。
能让底下百姓日子过得越来越好,就是本地父母官的厉害。
“希望新县令能做好吧。”
“也希望林县令顺利高升。”
除夕一过,又是新的一年。
化远三十四年了。
纪元也从八岁, 长成十一岁。
新的一年, 一定要好好读书。
大年初一,各家去坟山祭拜先祖, 纪元也不例外。
他准备了爹娘,还有爷奶的祭品,早早去了自家祖坟。
纪元先去爷奶的,又去爹娘的坟前烧纸,心里默念:“你们在天有灵,或许跟小纪元已经团聚,希望你们下辈子都投胎在新时代。”
那个世界当然不完美。
但比古代要好很多了,他也相信,那个世界会更好的。
当然,他现在的天齐国,也会更好的。
纪元一向是个乐观主义者。
纸钱就要烧完,纪元看到纪三叔跟纪三婶。
说起来,三个人其实很久没有讲话了。
纪元是懒得说,那两个人竟然也不来找麻烦,好像完全不认识他一样。
应该是从纪三婶阻止他上学失败,就不再说话了?
纪元直接走过去,那两个人迅速扭开头,好像怕看到什么一样。
若不是今日要给长辈烧纸,他俩也不会过来。
当然,还有另一件事。
等四下无人,纪三叔跪在他哥,也就是纪元他爹坟前,口中念念有词,根本不让人听到。
“你们应该也投胎了吧,你的死跟我没有关系,嫂子的死也没有关系,真的不是我们的错。”
“你们不要再来了,上次的鱼眼珠子之后,我们就什么也不敢做了。”
“等林县令一走,这件事再也没有人知道,山高路远的,这事就算了。”
“你儿子很有出息,以后肯定不一样,我们也不会做什么,为了给你儿子积德,你们也不能捣乱啊。咱们都是一家人,要是闹起来,他你儿子还能科举吗?”
纪三婶在公婆坟前也是不停地说,大意就是,都是一家人,你们在下面劝劝纪元爹娘,不要搞坏一家人的名声云云。
最后还要保佑纪利不要再赌了,再赌下去这辈子都还不完。
又说什么,其实这事也怪纪元爹娘,要不是他们,纪利也不会赌。
当然,还要保佑他们发财,赶紧把赌债全都给还了。
两人说话颠三倒四,也有人想凑近听听,但他们似乎觉得这些话有问题,说得格外含糊。
此时纪三叔家中,被绑着的纪利眼神带着癫狂。
他最近几日都要疯了。
凭什么绑着他,凭什么不让他报官。
按照李耀众说的,只要报官了,纪元至少今年不能考试。
县试就在二月,他们把官司拖得时间长一点就行。
明年要是还想考,已经在衙门当差的李耀众,一定还能阻拦。
纪利一想到纪元不能科考,心里就一阵舒爽。
凭什么他可以去县学,他可以考试啊。
而且自己说得也没错啊,纪元在县学吃香的喝辣的,完全不顾亲情。
他爹娘可是养过他至少三年!
养一个孩子三年,要费多少心血!
只要纪元认这份情,只要新县令命令纪元必须赡养叔婶,那以后纪元就算当了大官,也要管他们一家的。
不都说纪元读书厉害,至少能考上秀才。
秀才还要俸禄拿,到时候他就能问他要钱!
都是一家人!不给钱怎么行!
只要纪元想科考,就必须给他钱,帮他还赌债。
李耀众跟纪利的想法不同。
可他们不约而同地,想把纪元拉下水。
一个不想让他科举。
另一个做梦都想吸纪元的血。
臭味相投的两个人,简直一拍即合。
最后的目的都是,状告纪元!揭穿他的“真面目”!
但他竟然被自己爹娘绑起来,根本不让他出门,还警告他不让他报官。
果然,这个世界上都是势利眼,他爹娘以前可不是这么对纪元的。
肯定是看纪元有出息,就不敢得罪了。
就连亲生的爹妈都这样,他简直要对人生绝望了!
纪利越想越气,手上的勒痕迹更深,可怎么都挣脱不开。
凭什么凭什么啊!
大年初一,纪利没能跑开,听着外面的拜年声,还互相再说今年这个年过得怎么好,他更是眼红。
这个年过得怎样好,是安纪村所有人的话题。
不少人都买了炭火,新衣,还买了平常想都不敢想的点心。
甚至有户人家,给全家买了整副的碗筷!
等过几年有人来走亲戚,别提多体面了。
所以村里很多人都在说:“真想明年赶紧做青储料啊。”
“是啊,咱们都靠青储料挣不少钱。”
也有人压低声音道:“就是不知道村长,纪元他们挣多少。”
“肯定很多!不过也是人家应得的。”
现在安纪村的人还不知道,年后还要修路,到时候剩下的盈余也会发下去。
让一年的青储料钱,真正的到大家口袋。
这事估计要初十左右讲。
安村长得了有赌头过来的教训,一切都做得很低调。
事情早早说了,估计会有变化。
但这事不说,村里人也是喜气洋洋的。
这个年过得可真好!
大年初二,初三。
村里人开始陆陆续续走亲戚,不少外村人过来,怎么听怎么羡慕。
纪元没什么亲戚可走,他好像还有个二姑,但二姑嫁的虽然也是同县,但距离比较远。
剩下就是三叔。
同村其他姓纪的倒是想来找他,纪元都给婉拒了。
有这时间,不如多看书。
他开学之后,就要去乙等堂,必须用功才是。
毕竟二月份的时候,乙等堂也是有月考的。
乙等堂的月考依旧要排名。
罗博士跟殷博士盯着他,若成绩太差,也是给两个博士丢脸。
再说,他的好胜心也不允许他再做倒数第一了!
纪元这边十分安静,顶多去找大海跟小河,还有小黄。
小黄在安叔公家里很舒服,条件也好了很多。
安叔公家,自然跟纪元不同。
他家三四十口人,亲戚也多,也因安叔公确实有些钱,不少亲戚都找上门。
安大海,安小河也跟着招待,他们都十五了,也确实跟着走动。
只是另一个亲戚,是他们都没想到的。
安小河的舅舅,李耀众。
按理说安小河在家门口那么说他,这舅舅竟然还过来?
他难道不觉得难堪吗。
安大海低声道:“你舅舅怎么回事,读书人不是最要面子吗,他怎么跟没事人一样。”
安小河也不知道啊。
他之前印象中的舅舅,总是很倨傲的。
这也是没看到刘耀宗在聂家小吏面前的模样,估计会更惊掉他们的下巴。
过年来者是客,又是二娘子的亲弟弟,安叔公面上还是招呼的。
其他过来走亲戚的人不明所以,夸赞声简直让李耀众飘飘然。
“竟然是秀才老爷,我们还是头一次见。”
“听说你以前在府城读书,可真厉害啊。”
“天啊,谁不羡慕家里有个读书人,还是读出来的。”
李耀众扬起下巴,满意地点头。
对嘛,这才是穷乡僻壤对他应有的夸赞。
哪像安纪村这些人,一点也不识趣。
竟然觉得纪元比他厉害?
做什么春秋大梦!
看看他多厉害,春秋大梦这四个人,可真精准啊。
李耀众还去看了看安小河,见小河在背四书,嗤笑道:“现在谁还背本经,我告诉你,府城那边只背注疏即可,这些东西知道意思就行。”
安小河并不理他,专注读书。
李耀众的意思是,课文就不用背了。
背课外阅读就行,最好再背几篇别人写的时文,考试的时候背默上去就好了啊。
比如,学而不思则罔这句话,后面不用背。
反正市面上肯定有厉害的人写了这篇的解析,还做了这篇的文章。
背文章即可。
打个比方讲。
不要去分析题目,不要去理解意思。
对答案死记硬背就行。
放在之前,安小河还会听一听,最近却不想再理这位秀才舅舅。
李耀众方才还被吹捧,这会被下面子,干脆嘲讽:“府城那边都是这样做的,也有人这样考上了举人。”
“背本经,那是蠢笨的行为,好好读时文吧。”
一篇诗,不去理解原来的意思,就去背诗的答案。
确实投机取巧。
也是,四书五经加起来几十万字,还有各类子书注疏,一般人确实读不下去。
好像也确实是走捷径?
安小河却随口道:“若是如此,你怎么没考上举人。”
这句话把李耀众噎住了。
“怎么没考上!今年是乡试年,我肯定能考上!”
乡试年的意思便是,今年八月会有乡试,他们这些秀才都能参加。
安小河算是对自己这个舅舅滤镜全碎,继续背自己的书。
纪元也提过今年是乡试年,估计年底县学会空出一些位置,到时候县学肯定会招生,让他先做准备。
考上县学是安小河一直以来的梦想。
如果说自己跟纪元在赵夫子这读书时,自己还能勉强跟上进度。
可如今已经大大不同,他早就被甩开八条街。
好在安小河随着年龄增长,也知道人与人的不同,他不用跟其他人比较,只要按部就班读书即可。
不是谁都能同纪元比较的。
就以纪元的勤奋来说,自己都遥不可及。
见外甥不理他,李耀众气得跺脚。
以前安小河不是这样的,安小河明明很崇拜他,之前写信也是一口一个舅舅。
现在竟然变成这样,听说他跟纪元关系很好,肯定是纪元带的。
想到纪元,李耀众拂袖出门,他今日只是借着走亲戚的名义来安纪村而已。
目的是纪元的赌狗堂哥纪利。
不是已经说好了,他带着自己爹娘去状告纪元,这种不尊长辈,还无视养育之恩的人,怎么可以考科举啊。
听说纪元爹娘都是他叔婶帮忙埋的,丧服大事,必不能忘啊。
眼看林县令就要走了,他还怎么挑拨林县令跟聂家少爷之间的关系。
如果这事不成,他在衙门差爷面前怎么露脸。
李耀众心思弯弯绕绕,若仔细一看,就是两个字,嫉妒。
因嫉妒,所以才找了许多理由。
总之就是一个目的,对方不好过,他就爽了!
能从中捞点利益,那才更好!
李耀众并不知道纪利家在哪,还是问了个小孩才过去。
还未靠近,就听到里面摔着东西,好像里面夫妻俩在打架,是真的见血那种打。
但是怎么都没看到纪利,正想着,听到纪利喊道:“今天怎么没肉!你们怎么做的饭!我不吃了!”
纪利被关在自己房间里,吃喝拉撒都是纪三婶纪三叔负责。
这会两人打架,也是在说今日的饭菜那么差,他们儿子怎么办。
纪三叔却说,家里又没钱,怎么买肉云云。
纪三婶一巴掌打过去:“都是因为你!要不是你赌博!咱们儿子能这样吗!”
李耀众见他们又打起来,偷偷翻墙进来,走到纪利的房间后窗,不知道商量了什么。
正月初五,各行各业开门。
衙门的假期也结束了。
对正荣县衙门的人来说,一半人高兴,一半人难过。
自是因为,林县令最后一日在正荣县了。
想到这,雷力明雷捕快等人,脸上的难过溢于言表。
打开衙门大门,雷捕快忍不住叹口气。
等林县令走了,他们这些人估计就会被换掉吧。
听说新县令手底下的人,已经招罗不少当地的秀才力士,想要填补很多人的位置。
哎,这活真是,有一天没一天了。
聂家的小吏却高兴得很。
太好了,只要林县令一走,这正荣县就彻底归他们管。
接下来马上是童试,童试就是考秀才的比试。
这童试成绩出来,他们这拨人,身上就能有实打实的功绩!
是真的算他们身上的!
就算只是小吏,以后也有话可以吹。
不过林县令也是,明日他就要走了,今日是最后一天,他竟然还过来了,来的比很多人都早。
一个县令的权力,他至于这么贪恋吗?
此刻衙门内堂里,林县令再次吩咐下去,又把自己交接的文书仔仔细细检查。
虽然说是放假,但林县令几乎把正荣县接下来所有问题,都归纳出来。
这样新县令更好上手。
即便是最后一日,也不能松懈。
上午,衙门各处都在进行最后的交接,新旧团队都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再做什么。
外面递来的诉状,按照规矩一一放好。
一般来说,这些诉状都要经过吏司审核,之后再行处置。
不过这份文书拿到手里,对方咦了声。
“纪元。”
纪元这个名字,衙门的人都听过。
既因为纪元成绩极好,也因为新县令来的头一天,就说他是小神童。
“纪元的诉状?他状告什么。”
“不是,是他堂兄,状告他横行无忌,不敬长辈,不赡养叔婶。”
写诉状的人明显很刁钻,把纪元的品行说了个遍,还特别指出,纪元爹娘去世之后,都是他叔婶在养他。
但今年叔婶家出了变故,他冷眼旁观,而且连着三年的过年,都没回家。
同村都不回家,可见他的态度。
不止如此,还说纪元童试的证明文书有问题,那份文书应该是家里长辈来写,但他并未找到亲叔叔,不知怎么的就给交上去,还请县令大人彻查。
诉状的落款,就是纪利,纪元的堂兄。
如果说上面的事,还能说亲戚纠纷,后面的事则跟科举有关,万万不能马虎。
而且纪元在正荣县,也算小有名气,不能马虎。
“来人,先去调查是否属实。”聂家派来的吏司官员已经走马上任,他吩咐自己相熟的捕快前去办事,也是聂家自己人。
诉状递上来,不会第一时间办理,还要让下面人查验,看看情况是否属实。
若太过离谱,肯定直接打回去了。
接到诉状的捕快,眼睛一亮。
这,这不就是李耀众说的,可以把纪元的科举文书变成他们聂少爷的名字。
说起来不太好,那就是把这份文书作废,让纪元重新写一份。
再写一份的时候,林县令已经走了,能盖章确认的,只剩聂少爷,也就是新县令。
虽说二月初六就要科举,如今正月初五,也就一个月准备时间,确实会耽误一点事。
可纪元那么厉害,应该没事吧
这聂家带来的小吏,就是想把神童的功劳全都算在自家少爷头上。
上一份证明文书给作废了。
让他在考秀才只剩一个月的时间,重新补办。
既然作废,那就是证明文书跟五人连保一起作废。
虽然是麻烦了,可这对他们少爷来说,是绝好的机会!
各方都有自己的心思。
于是聂家捕快下去探查一番。
得到如下的消息,纪元爹娘走了之后,他确实在叔婶家住的,吃饭穿衣都是叔婶在管。
他叔婶家里出变故,今年把牛都卖了,他堂哥还想找纪元帮忙,被纪元拒绝。
而纪元虽然今年只有十一,可他去年在安纪村青储料里,应该分了不少银钱,却并不帮忙。
估计他堂哥就是因为这事,一气之下把纪元给告了。
要说聂家捕快也看不起这堂哥纪利,赌债还让亲戚还,真不是个东西。
至于证明文书。
确实不是纪元唯一长辈叔婶签的。
为了防止出错,聂家捕快还特意去问了纪元叔婶本人。
这两人看到捕快,吓得哆嗦,赶紧问道:“我们没签,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跟纪元没有关系!”
他们两个的态度有些奇怪,其中一个捕快刚想说实情,被旁边人拉了下:“没签就行,回头你们就知道了,这跟他的科举有关。”
纪三婶跟纪三叔脸上惊恐,开口道:“林县令,林县令查的吗?!”
捕快不开心了,直接道:“没有林县令,现在做主的是聂县令,以后都是聂县令做主。”
啊?
换县令了。
纪三叔算算时间,好像真是这样。
如果换县令的话,那他们是不是就不用担心那件事了?
纪三叔心思活动,或许真的可以跟儿子一起状告纪元。
肯定能捞不少钱啊。
至于这两个聂家的捕快,他们带着问题去找答案,那所听到的答案,一定是你想要的。
在这件事上,也是没错的。
下午,两个捕快带着消息回去,同吏司的人道:“情况属实,可以立案了。”
其他事情可以不管,只要能把纪元的证明文书给换掉就行。
至于什么不尊长辈这种事,不会真的影响纪元科考。
等纪元有了功名,这些还是事吗?
作为少爷第一项政绩,别说这件事看着似乎有蹊跷,就算纪元真的做了什么,那又有什么关系。
这年头,功名才是第一等要事。
纪元迟早能考上功名,谁在乎这些。
要说这件事,其实也简单。
就是挑事的李耀众嫉妒,又知道新县令的人想要纪元当功绩,从中作梗。
被当枪用的纪利,也许想到这件事,可他就是不服纪元,恨他考上县学还能考秀才,又想吸纪元的血,所以甘愿出头。
至于作为调查方的新县令手下,一心想为主子谋政绩,这件事对他们来说,就是作废一张证明文书的事。
反正可以再办嘛。
至于对纪元的影响,暂时可以忽略,跟他们聂家打好关系,还怕这个?
李耀众跟纪利暂且不论,这两个从来都是眼高手低,见不得人好的。
新县令的手下们,同样目空一切。
这事如今立案,影响的不止纪元。
也好在教谕是让纪元他们提前办文书,是在为后年科考做准备。
若真的跟这些人猜想的一样,纪元今年二月就要考县试,那就完了。
首先,跟纪元五人连保的其他四人,也会突然被牵连。
比如你要高考了,高考前不到一个月,有人说你身份证丢了,还要重新□□件。
如果办不好,今年的考试就不能参加了。
这个时候你慌不慌。
纪元跟其他四个人,从五人连保的保书,再到证明文书,全都要重新办理,等着官府审查。
考试前压力本来就大,再遇到这样的事,只怕考试都会受影响。
其他四个人要是讲道理的还好,可若对纪元心生怨恨,那也很正常。
谁也不想在考试之前出问题吧。
在新县令手下们的想法里,不就是费点功夫的事。
他们眼中的小事,却要让五个考生,乃至五个考生家里,都被牵连。
正月初五傍晚,此事正式立案,等明天一早,就会提审涉案相关人员。
谁料吏司的官员们想了想道:“再压一日。”
“等明日林县令走了,我们再审。”
这样也行,省得被林县令知道,他给纪元签的证明文书要作废。
到时候说不定会出什么事端。
各方的心思藏在后面,这张薄薄的诉状,也变得复杂起来。
日暮西垂,衙门的人陆陆续续离开,林县令又看看案上的公文,刚想下意识去看。
又想到他已经不是正荣县的县令,再看并不合适。
对方本就觉得他早该走了,要是再看,小聂身边的老吏必然不喜。
没必要在最后引起矛盾。
以往每日晚上,都要处理正荣县的公文,今日突然不用,倒是有些不一样。
县丞道:“大人,教谕他们准备了送别宴,咱们去吧。”
林县令点头。
教谕准备的送别宴,就在殷博士家中。
来这的人都很眼熟。
除了要跟着林县令走的众人之外,其他都是相熟的官吏。
林县令换了常服过来,同大家把酒言欢。
关于衙门的事,大家没有多聊,反正都这样了。
而且有人给小聂把关,不会出太大问题。
正月初六。
一对意外的人来了县城。
纪三婶跟纪三叔两人在家中商量了一晚,越聊越兴奋。
如果林县令真的走了,那事情就好办了。
想到纪元如今的名气,肯定能用他捞一大笔钱,很多人都知道他是小神童,这还不赚钱吗?
以前他们不这么做,是顾忌林县令,毕竟当年的事,林县令知道一点。
要是纪元跟林县令聊起这件事,那他们的秘密就暴露了。
他们要找到儿子纪利,好好聊聊这件事。
想到纪利身上的赌债,还有背后的赌场跟赌头,两个人就胆战心惊。
纪三叔接触过那些人,要是不还他们的钱,那等着断胳膊断腿吧。
本来以为都没办法了,现在告诉他们,林县令今日就走了,可以告纪元,让纪元孝敬他们。
这可是白白得钱的好方法。
“他身上有很多书,那些书卖了,都能挣很多钱。”
“好啊,让他卖书还债。”
“要是考上秀才,咱们家的田地就不用交税。”
两人说着,托认识的人寻纪利。
虽然不用马上状告,但他们也可以先问问什么情况。
或者用这个威胁纪元,看他还敢那么傲慢不。
“只要林县令离开,一切都好办。”
此刻的林大人,已经不再是正荣县县令,换了一身常服,家里的东西也收拾好了。
林夫人打包好行李,幼童也跟在身边。
剩下的属下同样赶车跟着,他们早上就会出发,去到隔壁县城运河附近,再搭船前往下一个任地。
必须早点出发,才能赶到船只附近。
衙门许多人过来送,就连新县令也过来了,聂县令真的敬佩林大人。
这几个月里,他跟着林大人学会很多东西。
一众人在这告别,林大人看向以前的同僚,跟县学众人也点点头。
教谕跟殷博士叹口气,两人神色都有些不同。
林大人看向正荣县。
从县里人被强征去修运河,到如今也五年时间。
正荣县的运河是没修成的,当时却死伤那么多人,想想都是惨痛的教训。
希望以后的正荣县越来越好吧。
“我走了,以后书信联系。”
话是这么说,但天齐国那样大,山高路远,交通不便,一年能看到两封信便是幸运。
从建孟府到林大人即将上任的江西府,两千五百里的路程。
这里 面的人,除了跟林大人关系最好的殷博士之外,其他人,多半是这辈子最后一次见面。
众人拜别,聂县令很是不舍,没话找话说着,送林县令上马车。
今日新旧两个团队的人很是和谐,连聂县令身边的老吏都和颜悦色。
聂县令还趁机问了许多不解的问题,林大人有问必答。
聂县令说着,还提了句:“没想到纪元竟然被他堂哥状告了,方才我来送您之前,学着您先去了趟衙门,翻看文书才发现了这个诉状。”
“不过看上面说的,应该都是小事,以他的人品,不会出问题的。”
聂县令本来只是随口一提。
在他看来,纪元这般有学问的小神童,肯定被人嫉恨了。
他堂哥不知道什么身份,但按照学问来说,纪元应该不会有错。
若是纪元的叔婶来告,他还会更重视一点,同辈来告,多半没事找事。
谁料他这话一说,县学的教谕,殷博士等人不干了,最不沉稳的严训导道:“纪元?被他堂哥告了?怎么回事?”
林大人本以为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听到纪元堂哥时,想到当年一些事。
运河,还真是牵扯太多。
林大人认为小聂能解决,就没多问,可殷博士不肯啊,继续追问:“状告的内容是什么,那堂哥想做什么?”
他学生什么样,他能不知道?
怎么好端端地状告了。
聂县令好歹也是进士,博闻强记,把诉状说了下。
聂县令身后几个小吏当场愣住。
他们没想到少爷竟然提前去了衙门,本来以为等林大人走了再处理了。
“还牵扯到他的证明文书,可我刚刚查了,他的文书是启蒙夫子签的,也没问题。”
“你们放心吧,大概率是诬告。”
“不过确实要调查,那堂哥说纪元在他家白吃白喝,却不侍奉养育他的叔婶,这件事确实不妥,咱们天齐国以孝为先。纪元叔婶养育他多年,是该好好对待的。”
“再说了,纪元叔婶,可是帮他爹娘帮了后事的,别的不论,这可是大恩。”
聂县令说其他的,林大人还微微点头,听到白吃白喝这几个字,下意识回头:“诉状上真的这么说的?”
“对啊。”聂县令立刻问,“有什么问题吗。”
一行人脚步顿住,林大人眉头紧皱,似乎在犹豫什么。
正想着,雷力明雷捕快快速跑过来,开口便是:“县令大人!有人鸣冤鼓,敲了许久,说有冤枉要诉,衙门门口引来许多人!”
天齐国正儿八经的诉讼,就会像李耀众撺掇纪利那般,写了诉信,递到衙门,等着衙门审理后再说。
像衙门门口的冤鼓,可不像戏文那样人人都能敲,必然要有大冤才行。
而且一击鼓,必然又有人去处理。
一般来说,百姓不懂这个,衙门捕快们前去劝说即可,再走正确的流程。
可这次人怎么说都不听,还说自己冤枉至极,一定要告对方才成。
他们要告的人,正是纪元。
而这对夫妇,正是纪元的三叔三婶。
所告的罪名。
那便是纪元忘恩负义,不顾血脉亲情,竟然要逼死他们。
还说就是他弄来的青储料买卖,让自己的儿子欠上赌债。
肯定是纪元故意的!
如果纪元不赡养他们,不照顾兄弟,那还是人吗,还能科考吗?
他们可是实打实养育了他,让他白白在自己家住了那么多年,更是在他爹娘离世的时候照顾他。
这种恩情,他必须报!
不报不是人!
在赵夫子家的纪元听到这句话,满头都是问号。
不过这件事来得,比他想象中竟然要晚。
以他对那对夫妻的了解,应该早就用这招对付自己,没想到竟然到现在才用。
也好,至少不是在他考秀才的时候。
纪元整个假期都在赵夫子家中读书,其他事情根本不关心,更不知道小小正荣县衙门“风起云涌”。
而他,也是诸多混乱中的一环。
前来的雷捕快道:“先去吧,林大人要亲自处理这件事,而且大人说,有些人必须你亲自去才成。”
有人状告,还是“击鼓鸣冤”,那肯定要去的。
纪元点头,跟着雷捕快他们去县城。
雷捕快骑的马,带着纪元过去,很快就能到。
纪元还问:“林县令不是今日离开吗,怎么还在衙门。”
带着纪元的雷捕快顿住,这怎么说呢。
衙门这会也在为这事吵架。
原本就要上马车的林大人听到此事,竟然看向聂县令道:“这件事,恐怕要我亲自处理。”
不等聂县令回话,聂县令身边的老吏立刻反对。
“林大人!您的任期已经到了!还是早些去下一个地方吧。”
这话一说,林大人身边的人自然不满。
或者说早就不满了。
“怎么?你们提前来了那么久,我们大人就推迟一天,这就不行?”
此事确实是聂家这边的人理亏,他们也抓到把柄:“怎么?因为纪元是小神童,所以林大人格外照拂,是不是想让他成为你的学生,以后成名了,您也有一份?”
话说完,便一发不可收拾。
积怨已久的新旧团队就差打起来了,站在路边对骂,林夫人甚至捂住小孩子们的耳朵,拉了车帘,任他们吵。
纪元的案子,像是一个导火索,引爆了这几个月积攒的怒火。
双方谁都有理,谁都觉得对方贪恋权力。
但无论怎么吵,林大人下定决心要处理纪元的事,他脸色深沉,似乎想到了什么。
聂县令压不住手底下的人,喊了好几次,这才道:“不就是纪元的事,不就是推迟一天,这又怎么了。”
那老吏却道:“少爷,不是一日的事,他要是明日再待下去怎么办?”
这意思就是,林大人要是不走了怎么办。
一直耗到县试结束,那这次正荣县考秀才的功劳,也会有林大人的份。
他真的是为自己少爷考虑。
想让少爷身上的政绩越多越好。
可他也不想想,不说林大人没这个心思,便是有,又怎么了。
这些人都是在他手底下培养出来的。
县学也是他扶持起来的,别说今年县学科举成绩是林大人的,以后的三四年里,只怕都是他扶持的学生。
新旧团队彻底爆发真正的争吵。
还是林大人开口,才维持住场面。
不管怎么样,所有人还是回了衙门,原本要走的马车也停下来。
只等着林大人把这件事处理完。
林大人头一句就是:“把纪元带过来。”
这语气,明显不是审问的意思。
等雷捕快去找人,林大人才对聂县令道:“聂县令,我们借一步说话。”
林大人并未走衙门的正门,只在旁边看了看纪元的叔婶,还有纪元的堂哥,穿着常服从衙门后门进去。
聂县令按照林大人的吩咐出现,带着这三人进到衙门内堂,理由自然是好好听听缘由。
纪元到的时候,衙门内堂的人都看向他。
此刻最上面坐着的,自然是聂县令,他一脸惊疑地看向纪元。
后面站着老吏,表情倒是正常。
两侧都是衙门的官员,县学的夫子也在里面。
按理说,就算敲鸣冤鼓,也不至于来这么多人,还是因为大家刚刚在为林县令留下的事吵架。
而且新旧团队的人都在这,只有林大人本人不在,可这里没人提起,好像就是在审理这个案件。
台下跪着三人,站着一人,这些纪元全都认识。
站着的是李耀众,跪着的为纪三叔纪三婶纪利。
李耀众是这三个人的状师,口若悬河地细数纪元的错处,这会见纪元过来,下意识闭嘴。
纪三婶纪三叔简直窃喜,方才他们的一通哭诉,让在场很多官员都信了他们的话。
果然啊,林县令走了之后,根本没人知道五六年前的事了。
他俩却没发现,其中一侧官员,脸上却是诧异,似乎想到了什么。
“现在纪元来了,你们再说一遍吧。”原先的县丞开口道。
李耀众也看到他了,虽然奇怪,为什么林县令走了,他却没走,却并未放在心上。
说不定就是有些事没处理完。
在他看来,利用这件事,不让纪元今年科考才是真的。
李耀众给纪三婶使了个眼色,对方立刻跑到纪元面前哭诉:“你!你真是狼心狗肺!”
“枉我们家养了你那么多年,从你五岁没了爹娘,一直到今年十一,我们做亲叔亲婶子的,什么时候亏待过你们。”
“之前就觉得你不想让我们这些穷亲戚,现在看来是真的!”
“连科举的证明文书都不让我们签,是不是怕我们暴露你的真面目!”
纪三婶声泪俱下。
一般的十一岁少年早就怕了,纪元却淡定依旧,平静看向纪三婶他们。
小纪元过得什么日子,他能不清楚吗。
现在这些人倒是敢说。
不过也不是头一次了,想办法解围才是。
在这一群官员面前,跟在那时候的张什么面前不一样,只凭身上的伤疤,肯定不够。
因为其他事好讲。
小纪元爹娘的丧事,都是纪元叔婶办的。
这份恩情,在外人面前,怎么回报都不为过。
但纪元更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挑这个时间状告自己,难道是让自己给他们儿子还钱?
纪元想明白一部分原因,接下来知道了第二个原因。
李耀众立刻道:“县令大人,纪元这样的品行,怎么能去参加县试,怎么去考科举。”
“他连证明自己家世清白的文书都不敢让亲叔叔签,说明他自己都知道,他是个什么样子。”
“县试?”纪元语气疑惑,说了到衙门之后第一句话,然后拜见上面的县令等人。
纪元见礼的时候,眼神微垂,模棱两可道:“我要参加县试,难道不行?”
“自然不行!”
“你这种品行!没有资格!”
“要不是新县令明察秋毫,就让你糊弄过去了!还真让你参加了今年县试!”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他们以为自己办了保书,证明文书,就是为了参加今年的童试。
殊不知,这只是县学教谕提前做的准备。
教谕面上带笑,可眼神几乎能杀人了。
他原本是想避免麻烦,早点办妥,没想到竟然让这些人误会纪元今年就要考试。
还要在他考试的时候找碴。
殷博士更是气愤,如果纪元二月真的要县试,这些人就是在毁他学生的前程。
县学夫子们看向纪元,见他并不慌张,似乎胸有成竹的样子。
越临大事,纪元越是淡定。
纪元抬眼看着张牙舞爪的李耀众李秀才,顺着他的话道:“我今年科举,所以你要阻拦。”
李耀众张张嘴,辩解道:“只是不想让你这样的人进考场!玷污了科举的名声!”
纪元微微点头:“我是什么样的人?”
眼看他们又要说一遍。
那纪三叔纪三婶刚刚在众人面前哭过了,就连聂县令都有些动摇。
在这两人口中。
纪元爹娘前后脚去世,纪元三叔亲自去隔壁县给他爹收尸,回来之后整理棺木。
没想到中途纪元他娘也去世了。
于是他们夫妇俩倾尽所有给兄嫂办丧事,家底几乎都掏空。
不仅如此,从那之后,把纪元养在自己家中,吃喝比对自己儿子还好。
之后还让他上学云云。
反正按照这个版本来说,纪元连着三年不去叔婶家过年,不跟叔婶主动说话,确实够白眼狼的。
纪元深吸口气,后面的可以反驳。
帮爹娘收尸,他却要好好想想。
一直以来,纪元担心的就是这个,所以他在去年时候一定要《春秋》《礼记》一起学。
就是想快点离开这里。
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众人看向纪元,等着他的辩解。
聂县令也不敢相信的看着,他一直以为纪元贫而好学,是位天生的神童。
没想到私下竟然这样。
帮自己爹娘收敛棺木,筹备丧事,这可是天大的恩情。
听说他已经学过《礼记》,难道不知道丧仪的重要性?
纪元刚要开口,就见屏风后面走出来一个穿着常服的人。
这正是林县令。
不对,应该叫林大人了。
林大人眼神带着怒火,跟着他的官吏也是如此。
三个捕头指着纪三叔,直接怒骂道:“不要脸!这种颠倒黑白的人!怎么敢来告状的!”
县丞跟主簿也冷着脸道:“自然以为我们这些人走了,就能任由他胡乱编造了。”
原本以为胜券在握的纪三叔看到林县令,直接瘫软在地上。
纪三婶知道这是林县令后,下意识道:“不是说,不是说他已经走了吗!”
在场的人下意识起身。
里面有什么隐情?
若还看不出来,他们就不用当官吏了。
另一拨捕快赶了过来,这些捕快同样去了安纪村,跟雷力明他们却不是一路。
他们几个直接去找了安纪村的村长,私下了解些情况。
还有几个人又去了纪元二姑夫家,但那边比较远,估计明日才能到。
林县令道:“纪元父亲在河道劳累致死,本官到任之后第一件差事,便是收殓他们的尸体,通知到家人。”
“纪元母亲病重,不能来,所以是他弟弟,也就是你过来。”
“早就买好棺木的尸体,加上官府给的抚恤金,以及安葬尸体的费用,上任县令欠的工钱。”
“本官,一一亲自交到死者家属手中。”
“正荣县因上任县令强行征役,害死本县一十九人,所有人赔偿的银钱,补发的工钱,本官全都记得。”
“纪元他爹被扣在河道共计十三个月,河工艰辛且有危险,官府每日应发三百文,商贾补贴二百文,十三个月也就是一百九十五两。”
一般来说,修城墙的,以及河工,都属于危险辛苦的行当。
官府给的银钱向来丰厚,至少表面上是如此的。
林县令不管那么多,账面是多少,他就要发多少,绝对不会克扣一分一毫。
“本地贪污大案上达天听,所有死者家属补偿三十两,并由官府发棺木。只是事情太大并未张扬,可所发之物,本官丝毫不差地发给死者家属。”
“纪元家,是唯一一个女主人生病不能起身,家中孩童年幼的。”
“见你是死者亲弟,本官便让你领走,并私下补贴七十五两,让你好好照顾幼童寡嫂。”
“纪常林,这共计三百两纹银,你花到地方去了!”
“按照你们所说,纪元,可从来都不欠你们的。”
“反而要问问你们,这些抚恤金到底去哪了。”
三百两纹银。
便是在场众人,都不觉得是个小数目。
当然,这银钱是纪元他爹拿命换来的,扣在河道十三个月,最后累死过去。
他用命给妻儿换的银钱,却没能用在给妻子看病上,也没用在养育幼子身上。
纪元猛然知道这件事,脑子轰鸣。
他不是在为自己难过,而是在想,原来小纪元不是寄人篱下,原来小纪元无论从哪方面看,都不该死。
该死的,另有其人。
第49章
第49章
林大人话虽然不多, 可意思很明白。
事情自然从六年前说起,当时建孟府大修河道,修到隔壁连绍县。
那连绍县在本地强召河工, 又跟本地原县令勾结, 放出一日五十文的价格吸引正荣县的人去修河道。
河工之苦, 不堪言说。
每次修运河, 总会死人。
但架不住给的银钱确实不少,当时说的是,每日五十文,还管吃喝。
其实这个价格,对熟知河工有多苦的百姓们来说,都不想去。
可还是有人家想挣这个银子。
纪元他爹就是如此。
纪元的母亲生病, 家里能典当的都典当了,还有几亩地是祖产,实在不能卖。
正好正荣县原县令手底下的人把河工说得天花乱坠。
纪元他爹是不信的,却想着做几个月就回来, 有银子看病就行。
他甚至可以多做几个月, 还能买头牛呢。
抱着这样的想法, 正荣县一百多人过去。
谁料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
迟迟不发工钱不说,每日的吃食也都搀着沙子。
不到一个月,正荣县的人就觉得被骗了,想从连绍县回家。
带着鞭子的监工根本不让走,从此被扣了十三个月。
这十三个月里, 经常有人死, 特别是连绍县的河工,他们来得特别早, 每个人都瘦得不行。
近千河工也反抗过,但每日干活吃不饱,身边的监工还拿着鞭子,更有马匹随时追逃走的河工。
一直到死的人太多了,连绍县死了二百多人,晚来的正荣县河工也死了十几个。
此事让朝廷震怒,派了按察使过来。
才知道建孟府的惊天贪污。
朝廷拨给修河道的钱,大半进了建孟府官员的口袋,小部分进了连绍县等运河沿路县官的口袋。
剩下的,还有打点各项,正荣县当时的县令跟他们串通一气,早就知道这些河工有去无回。
这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反正几千两雪花银是到他口袋了,建孟府的上司还觉得他识趣,以后会带他继续发财。
震惊朝廷的贪污案被迅速清理。
但死的人回不回来了。
纪元他爹,就是在河道上,等官府的人过去,他的尸体早就凉了。
当时是盛夏,尸体混着泥土,还有些发臭。
林大人看着正荣县十九具尸体,面露不忍,当地买了棺材,带着十九个人回去。
每家的情况都不一样,当时林大人,县丞他们,花了很大力气安抚,并且把所欠的银钱,以及朝廷发的抚恤金如数给到他们。
这件事同样没有声张,连他们的村长都不告知。
原因也简单,就怕这些人本就失去家人,骤然露富之后,再被恶人盯上。
于是这件事很少人知道。
这些人当中,林大人对纪元家印象深刻。
没办法,纪元家人丁单薄,纪元母亲还病着,听到丈夫死了的消息,更是起不了身。
好在纪元的叔叔还在,过来的时候也是点头哈腰。
林大人并未想太多,这是纪元的至亲,他们都是血脉亲人,应当不会有错。
谁料发生了后面的事。
也是当时接手混乱的正荣县之后,事情太多了。
他竟然把这件事给忘了,没有再去探查,才让纪常林有了可乘之机。
三年前那会,县学招人,纪元穿着合身的衣服去考试,林大人就更没多想了。
殊不知,那衣服是纪元师娘给他做的。
林大人越想越心惊,他一时疏忽,竟然让小小的孩童,交到这种人口中。
方才他故意躲在屏风后面,就是想听听这对黑心夫妇怎么说纪元的。
越听让他越生气。
什么丧门星,什么孤儿。
白眼狼。
都是他们喊的。
怪不得小小的纪元,竟然这般处变不惊。
看他淡定的表情,这些话说不定早就骂了多少遍。
也是林大人故意躲着,纪三叔才敢肆无忌惮地说出那些话。
如果林大人今日真的离开正荣县,那这些谎言就会被永远埋没。
便是再翻出来,也不可能让纪元的名声恢复如常。
太歹毒,这些话真的太歹毒了。
方才纪元还问,他们为什么要说这些话。
是为了毁掉纪元的科举之路?
或者,是以此为要挟,让神童纪元成为他家的摇钱树。
这些都有可能。
此时衙门内堂的局面已经无法控制。
在场所有人,都被眼前的黑心夫妇震惊。
三百两银子,他们拿走了亲哥用命换来的三百两银子,然后就这么对纪元?
此时,县学教谕站出来道:“没记错的话,纪元上学的钱,还都是自己赚的,自己抄了五经都是自己抄录的。”
“所以纪元他爹的钱,你们到底花在什么地方了?”
“纪元这些年,到底过的什么日子?!”
后面捕快匆匆过来,安村长跟赵夫子都来了。
赵夫子手中,还有小纪元之前的衣服。
当时为了参加县学体面一点,师娘给纪元做了身衣裳,换来的衣物就放在她那。
现在拿过来,众人看着满是补丁的衣物,就知道纪元过的是什么日子了。
“不,我没有,我也养了!”
“养?”安村长道,“明明是纪元在你家干活,给你家做事。他上学的银钱都是自己挣的。”
安村长把自己知道的说出来。
这些事林大人这边的人基本都知道,可现在再听,更觉得不是滋味。
如果说以前纪元努力做杂事换银钱,那是贫而好学。
现在呢?
现在告诉大家,他其实不用吃这么多苦。
他的父亲,拼死给他挣到了乡下人足够好好生活半辈子的银钱。
纪元的路,原本应该很平坦的。
即使这些钱没有全都用在他身上,即使亲戚贪一点,那也不至于过这样的日子。
而纪元的叔婶,为了彻底掩埋这件事,竟然这么对纪元。
但纪元接下来这句话,才让聂县令站都站不稳。
“三叔,你是因为想彻底掩盖这笔钱的存在,所以才故意不给饭,故意打骂,故意让冬日的纪元在漏风的柴房住吗。”
“饿的吃稻草,冻得蜷缩起来?”
纪元从未说过这些话。
一是说了也没用,都是一些扯皮。
二是没有证据,也不觉得对方为什么一定让小纪元虐待至死。
现知道原来小纪元的爹留了三百两之后,纪元心中的疑惑彻底解开。
“三婶,当时你竭尽全力不让我去读书,是不是就怕我哪日读书了,发现这件事的真相?”
“当时赵夫子越说我有天分,你越不让学,甚至纠结全村人过去。”
一切留在心中的怪异都解开了。
毕竟,只要纪元死了。
此事无人追查,无人会问。
纪元他爹用命换来的三百两,从此再也不会有人知道。
这两人原来还做过这种事?!
怪不得纪元有能力之后,再也不到三叔家过年,怪不得他基本不跟这家人说话。
原来他以前过的是这样的日子。
安村长还道:“你们两个死心吧,安纪村很多村民都能证明这件事,他们就在赶来的路上。”
“我们都能给纪元作证,他根本没有吃喝你家什么东西,他做的活,甚至比你们三个加起来都多。”
安村长,赵夫子是坐着牛车过来的。
其他村民没有那么多牛车可坐,他们还在赶来的路上。
纪元眼神微动。
安村长道:“纪元为了我们村的人能改变生活,做了许多事,可他从不居功。”
“我们心里都明白的。”
做青储料的方法,从来都是纪元的。
但不管跟安叔公合作,还是教整个村子来做,他从未把自己当做利益所得者。
而是仔仔细细地为全村人考虑。
其实今日正月初六,村长正把村里要修路的消息放出去,便听到纪元出事。
赵夫子急匆匆过来,他们两个直接丢下修路的时候来到衙门。
他们自然也听到那三百两的事。
纪三婶,纪三叔。
实在丧尽天良!
为了昧下这笔银子,竟然那么折磨纪元。
不仅这样。
在以为林大人等知情人离开后,立刻反咬一口。
如果林大人他们真的走了。
那这个官司还要吵的空间。
纪元怎么办?
纪元要是真的今年科举,那就真的完了。
这件事对在场的人都很震怒。
普通的小吏跟百姓,想的都是亲戚之间,竟然这么对自己的亲侄儿。
像聂县令这种官员,想的则是,对方为了咬住纪元,竟然要断了他科举之路。
跟着林县令两个月,聂县令几乎可以想象后面的事情。
想要跟这家难缠的人和解,纪元必须付出些什么,或者是银钱,或者是科举之后的承诺。
总之,这家人会永永远远当吸血鬼,只吸纪元家的血。
这种泼皮无赖,绝对是这样做的。
聂县令想到自己对纪元的误会,愧疚之情几乎要涌上来。
就在聂县令想要审案的时候,下意识看了眼林大人。
林大人道:“当时办丧事时,纪元还有个姑姑来过一趟,或许那个姑姑知道什么。”
“聂县令,还请把这些人收押,明日等纪元姑姑来了之后,一并审问。”
其实事情到现在,已经很明白了。
纪三叔一家,想要吞掉纪元家的抚恤金,说直白点,就是吃绝户。
他家吃绝户还不够,甚至奴役虐待年幼的侄子。
在侄子出息的时候,借着所谓的恩情,挟恩以报。
可实际上,人家纪元根本不用吃这些苦。
三百两银子啊,给到一个正常的人家里,肯定好吃好喝的对纪元。
但为什么要等纪元的姑姑?
林大人却看向纪元。
纪元目光沉重,上前两步,逼问纪三叔:“抚恤金到手的时候,我娘,还活着,对吧。”
等会?!
这是什么事?!
聂县令身边的老吏,看向纪元的目光软得不行,方才他最反对林大人留下,现在却不再说了。
老吏低声道:“林大人方才讲,纪元的娘是因为病弱,才不能来领钱。”
也就是说,三百两送到的时候,她还活着,她还能请大夫。
有些穷人的病,并非不能治,只是没钱治。
纪元他爹远赴连绍县做河工,必然是知道这病能治的,只是花销巨大。
所以,他挣来的银钱不只是给幼子的。
还有妻子的救命钱。
钱到手了,妻子还是病故。
当时有没有请大夫,有没有吃药,有没有及时医治?
老吏毕竟是老吏,继续低声道:“当时的纪元不过四五岁,这位母亲不可能放弃自己的生命,她若能活,肯定会求生的。”
丈夫已经没了,自己要是再走,孩子怎么办。
唯一的可能便是。
纪三叔拿到银钱之后,根本没想过给嫂子看病,更不会把钱给到纪元母亲。
纪元他娘的死,还有蹊跷。
这家人能这么对纪元,自然也会对一个病弱的女人。
纪元见纪三叔不答,再次逼上前:“她活着,她还尽力给我做衣裳,其中一只袖子差了几针。”
“她想活着,她根本没有求死的念头。”
“你却藏着钱,不给她看病,是这样吗?”
是,肯定是。
纪三叔被问得根本不敢看纪元的眼睛。
这件事明明已经过去五六年了。
根本没有人知道。
为什么,为什么今天全都揭开了。
纪三叔还记得嫂子死的那日,眼神带着十足的恨意,直直看着他。
五岁的纪元还在给母亲烧水,让母亲喝点水,至少能不那么难受。
当时的三百两银票,就在他的袖口里。
事到如今,已经是件命案了。
要是纪三叔真的拿着纪元家的银钱不给纪元他娘看病。
这事跟杀人无异。
怪不得林大人冒着得罪聂家的风险也要留下来。
怪不得纪元在听到三百两的时候恨意十足。
若这钱真的到他母亲手上,母亲不会死,他跟母亲相依为命,日子说不上好,却不会太苦。
以他会学习的能力,母子两个一定能过上好日子。
现在都没了。
就连他自己,也差点被陷害得不能科举。
真是好歹毒的一家人。
好歹毒的心思。
如果这件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估计恨不得砍了对方。
一直没说话的纪利根本不敢相信,这些事他从来都不知道啊。
怪不得他爹把他绑起来,说不能报官。
原来是怕见到林县令。
以为林县令走了,所以才跟他一起击鼓鸣冤。
虽然不知道这些事,可林大人一提,他其实就信了。
纪元家出事那年,他十一了,很多事都明白。
也知道家里突然有钱了。
当然,面上低调,暗地里生活改善很多。
也是在那边,他被送到学堂,当时他还问,家里哪来的钱啊,他娘让他别问。
不仅如此,修缮房子,买牛,都是在这事之后。
纪利想起这些事,安村长自然也想起来了,将此事一说,心里愈发觉得不是滋味。
在他眼皮子底下,竟然做出这种事。
纪利十一岁上学,纪利家修房子,纪利家买牛。
通通都该是纪元的。
全都被他家抢了去。
还想告纪元不敬长辈,不报答他家的养育之恩。
这不就是,有人偷了你家的钱,害死了你娘。
过了几年之后你出息了,对方还说,你欠我的,你要还我。
在你辛苦度日的时候,他家还在吃你家的血,喝你家的肉。
“无耻。”聂县令咬牙,“实在无耻。”
原本有争端的新旧团队,瞬间站在了一起。
便是他们,也从未见过这么无耻的事。
但这件事还要明日再审。
毕竟纪元他娘的事属于猜测,还要把纪元二姑找过来之后再说。
不过,也就 是明日的事了。
这个案件很快能水落石出。
等着纪三叔一家的,必然是严厉的审判。
在老吏提醒下,聂县令的目光转移到抖如筛糠的李耀众身上。
作为纪利一家的“讼师”,这位李秀才,方才还口若悬河。
他见识多一点,更明白这件事代表了什么。
在场的人明显都维护纪元,就算他舌灿莲花也改变不了什么。
再说了,他也不想改变,只想赶紧脱身。
天知道他就是不想让纪元科考,哪知道里面有这么多事。
纪利一家也真蠢。
私下昧了那么多银钱,竟然还敢告状。
也是,此事全怪林大人,这位要是直接走了,那什么事都没了。
对了。
林大人。
林大人跟聂家的人有矛盾。
李耀众看向聂县令,小声道:“这事还是要聂县令做主的,别的人说什么咱们不必听啊。”
“这纪利一家丧尽天良,应该尽快处置才是。”
“等什么纪元的二姑,聂县令您下令审理即可啊。”
“现在的正荣县,是您做主的!”
这话的意思便是,为什么要听林大人的。
您才是正荣县的县令。
林大人越俎代庖,一会让捕快找纪元,一会找安村长,还有远嫁的纪元二姑。
这些事他不该做啊。
肯定想抢功!
这就是李耀众脱身的办法。
等两边吵起来,他就能站队了。
纪利惊声道:“你在说什么!明明是你让我告官的,还说这样就能阻止纪元今年考县试。”
“如果他想考的话,就要求我们,这可是你说的!”
李耀众还想辩解,却被聂县令的眼神吓住。
但他方才挑拨离间的话,倒是起了作用。
刚刚还因纪元之事同仇敌忾的官员小吏们,此刻又变得对立起来。
旁的不说,林大人已经到过了任期,他指挥当地捕快确实不对。
两者眼看又要吵起来,纪元轻笑,直接点破:“李耀众,不收集完整的证据,就让聂县令断案,你是想害聂县令,也拿一个聂县令的把柄吗。”
这自然不是。
要说完整的证据链,确实很需要。
但这种时候,即便聂县令直接宣判也是无妨的。
没人会为纪三叔一家翻案。
就像当初没人会给小纪元翻案一样。
“这可是你家的事!你竟然不催着赶紧判了?!他可是害死了你的母亲!”聂家有个小吏开口道。
纪元隐去脸上的悲痛。
他难过吗。
当然难过。
小纪元,小纪元的娘亲。
还有小纪元的爹。
三个人勤劳善良的人,本应该好好活着。
却因为这些变故,已经没有一个人在世上了。
如果可以,他自然想让纪三叔一家千刀万剐。
但现在还不行。
人要忍耐,也要等待。
还要骂人。
狠狠骂人。
纪元看向聂家小吏,这种时候,这些人还是在争政绩,让人忍不住发笑。
纪元道:“如此宣判自然可以,也符合在场所有人心中的正义,给世人一个满意的,正义的审判。”
“那以后同类的事呢。”
“也要按照感觉跟结果来定?”
纪元这句话,像是骂了在场许多人,可他还在说。
以他的聪明,其实不该说后面这些话的,但他还是讲了。
“让我猜猜你们之前是怎么办差的。”
“方才听说,纪利跟李耀众昨日便来了衙门递状纸,按理说此时应该交给昨日还是正荣县县令的林县令。”
“但你们为了压下这件事,为了顺利把我的证明文书盖章者换成你们的主子,所以故意不提。”
“按照你们的设想,不过是个证明文书的事,又有什么大不了。林县令走了,聂县令办即可。”
“但如果不是林县令临走之前,雷捕快突然来报。”
“那纪利告我对叔婶不敬的案件,就会当做真正的普通案件来办。”
“藏在案件后面的秘密,会被纪三叔一家彻底掩盖,毕竟他们也知道要等林县令走了再告状。”
“随后,不管官司输赢,我都会被缠上。”
“当然了,你们才不在乎,你们甚至觉得帮了我的忙,还在调查的时候偏向我了。”
“即使纪元真的不敬长辈又怎么样,有你们在,纪元肯定平安无事,肯定会正常科举,到时候成为你们主子功绩上的一笔。”
纪元把某些人的心思说得明明白白。
他此刻却是愤怒的。
纪利一家不用说,这已经是人渣的存在了,而且肯定会判刑。
可眼前聂家这群人,却害他差点错过小纪元爹娘死因的真相。
若林县令真的走了,若林县令不是拼着得罪聂家人留下来,告诉他当年的真相。
那小纪元的冤屈,小纪元父亲的牺牲。
小纪元母亲死亡的真相,全都会彻底掩埋。
纪利一家,还能继续明晃晃喝纪元的血,从活人到死人一个也不放过。
一切的原因。
就是纪元是小神童。
他以后科举成绩必然漂亮。
为了把他当主子的功绩,让他受点委屈怎么了。
一想到这件事差点石沉大海,纪元心里便说不出的愤怒。
其实一直以来,他心里都有疑惑。
特别是为何要那么样虐待小纪元,为何要虐待一个孩童。
“这又不是我们想的!谁知道里面有这么大的事!”聂家一个小吏大声道。
这人跟李耀众认识,也是撺掇这件事最凶的一个。
纪元直直看向他,并不因为对方更高,年纪更大而胆怯。
“让你们按照正常流程办差,还委屈你了?”
“你是不知道真相,但你的私心挡着真相揭开了。”
“蠢跟笨更让人厌恶。”
纪元毒舌道:“如果是为了给自己争功绩,我反而能理解。”
“给自家主子这么挣功绩,倒不像朝廷官吏,像是豢养的好奴仆。”
纪元这话一出,惊得殷博士他们都看过来。
平时纪元温和得很,没事总是笑眯眯的。
骂起人来还真狠啊。
可这话说的实在爽快!
他们早就想这么讲了!
聂县令带来的人,全都是家臣,根本不是朝廷官员。
他们所想的,只有给主子挣功绩。
至于纪元的潜台词就差直接骂一句,你们真是一条好狗。
“你们之前为了政绩,差点让这件事冤案石沉大海,所以模糊流程,草草办案。”
“现在为了政绩,连此案重要人证都不等,还真是如出一辙。”
“如果里面还有隐情,你们谁来负责?谁来担当?”
“稍微等一等会怎么样?急着去投胎吗?”
十一岁的纪元淡定地说出这些话,让在场许多三四十的官吏脸上挂不住。
纪元既是借着李耀众怂恿聂家人快速结案痛骂一顿,同样真的想知道其中细节。
知道了细节,才好报仇。
才好让这件案子彻底钉死。
再无人可翻案。
他要纪三叔一家血债血还。
纪元冷冷看过去,又看向坐在高堂上的聂县令。
聂县令涨红了脸。
纪元骂的人当中自然也有他。
他肯定知道下面人在为他争政绩,可不点明,他也没想到正是因为争,差点错过这种大案。
如果林县令真的走了。
如果那些事没有说出来。
估计他会觉得纪元确实有些白眼狼。
聂县令手足无措,颤抖着道:“此案还有疑点,所有嫌犯收监,等明日人证来了再审。”
说罢又加了句:“雷捕快,你对本地比较熟,按照刚刚说的线索,带着人收集物证。”
“当年有没有请大夫,有没有医治,全都调查清楚。”
纪元听到此处,才满意点头。
聂县令看着纪元点头,竟然稍稍松口气,又起身对林大人行礼:“林大人,还请您再多留几日,此事事关重大,还需翻阅之前的卷宗,下官想请您帮忙。”
林大人虽然还未赴任,但调令早就下来,是正六品的官职。
聂县令家世好,却也要自称下官。
不过这么客气,还是头一遭。
见聂县令如此客气,林大人身边的人倒是消了火气。
林大人点头:“本官肯定要留下的。”
林大人看着纪元,心里说不出地难受。
一番折腾后,原本要走的林大人一行留了下来,肯定要等事情处理完。
其实现在才正月初六,路上也冷,晚点出发才正常。
林夫人的话讲就是:“不是为了腾位置,我们何必天寒地冻地上路,我们没事,孩子们呢?”
还不是因为再留下来,真的要跟聂家的小吏们打起来了。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纪元当众嘲讽他们那句话,这些人真的安静下来。
纪元骂的利落,也骂的人羞愧。
再加上聂县令身边的老吏,对手下人再次约束,总算好些了。
一切,就等人证物证收集齐全,才会再次开堂。
预计要在三日后。
聂县令给捕快们查案的时间,也再次请求林大人多留一段时日。
回到住处的林大人,简直彻夜难眠,翻了几次身,长长叹口气。
林夫人最知道相公是个什么脾性,开口宽慰:“刚来正荣县的时候是什么光景,那会能把赔偿的银钱交到每户人家手中已经很好了。”
“纪元家的事,也不是你的错。那时候太忙,手底下又没几个可用的,实在没办法。”
林夫人跟着林大人过来,了解当时的情况。
朝廷派人来查贪污案,虽然巡察使他们把大部分贪官污吏带走了,可当地还有很多隐患。
其他的不说,就衙门三班六房的小吏们,绝大部分都不能用。
三班自然是捕快们。
六房就是吏、户、礼、兵、刑、工房。
能在巨贪官员手下做事,他们干净不到哪去。
一两年的时间,都在处理这些事。
林大人确实做了很多,想着是亲兄弟之间,不会太过分。
也吩咐过当地村长多照看。
而且当时也觉得,纪元的母亲还在世,多半没什么问题。
谁能想到纪元的三叔竟然那样大胆,拿着银子谁都不说,欺上瞒下,还把这事做成了。
林大人叹口气,还是起身了:“我在院子里走走。”
林大人想到第一次看到纪元那会。
县学入学考试时,他跟教谕站在门口,听到纪元名字的时候,他还多看了几眼。
见纪元衣服干净,眼神明亮,甚至能来考县学,只以为他过得可以。
没想到,就在他眼皮底下,出了这种事。
方才回来的时候,林大人又听了许多,才知道纪元这些年日子怎么过的。
这让他怎么睡得着,
本以为在正荣县的四五年里,他无愧朝廷,无愧百姓。
可眼下的事,还是让他情绪低落。
此时的纪元在殷博士家中住。
县学那边还未开学,还冷的很,自然不能住。
这几日还要调查当年的案件,纪元要等着随便被传讯,只有住在县城最方便。
赵夫子则住到郭夫子家中,郭夫子家里地方小,殷博士就把纪元带回来了。
反正上次也住过一次,这次也不算什么。
殷博士还怕纪元没睡着,夜里让仆人多照看,其实纪元确实想了会,但还是入睡养足精神。
接下来还有很多事要处理。
第二日中午,纪元的二姑才过来,她看到正荣县衙门捕快的时候,吓得腿都软了。
听说来意,顿时沉默下来。
去接她的捕快办案经验老到,一眼看出问题。
林大人跟纪元的猜测没有错。
另一边,许多捕快去安纪村调查,还问了县里所有大夫。
询问六年前是否去过安纪村给纪元的母亲看病。
其中一位老大夫说他去看过,但那时候纪元他爹也在,还是他爹付的银钱。
老大夫还讲:“也不是不愿意给那家娘子看病,只是需要几味药材,实在昂贵。除了买来药材之外,没什么别的办法。”
除了这位大夫之外,再也没有大夫过去了。
这证词跟安纪村周围邻居的证词都一样。
当然,也包括纪元爹娘去了时候,纪三叔家里还修房屋了,确实比之前日子好过。
不仅如此,他家修房子的时候,还把纪元家的东西都拆了个干净。
吃绝户吃到这种地步,也是没人谁了。
买牛也是这件事之后。
人证物证都有,纪三叔的家里也被翻找一遍,找到当年他签字的抚恤文书。
上面写的很清楚,官府工钱加抚恤金一共是二百二十五两,林县令念孩子年幼,家里还有病人,自己私下补了七十五两。
共计三百两。
这份文书跟官府档案留底的也一模一样,上面都有纪三叔的签字,这点无从抵赖。
纪元的二姑哭着道:“我嫁得远,听到大哥尸体被领回来的时候,这事已经过了好几天。”
“我紧赶慢赶过来,正好赶上嫂子最后两日,嫂子跟我讲她连累了大哥,现在孩子还小,让我都多照顾。”
“我说去请大夫,但嫂子说家里实在没钱,我自己也是没钱的。”
纪元二姑照顾嫂子两三天,几乎看着嫂子咽气,但她也没有办法,他们都没钱,都很穷。
嫂子看着院子里的棺木,心里万分悔恨,觉得是自己病了,所以才害死夫君。
愧疚加没有请大夫,更没办法吃药,纪元的娘就这么没了,死之前尽力给小纪元做了几身衣服。
雷捕快却问:“抚恤金的事,你不知道?”
纪元二姑张张嘴,就听捕快厉声道:“说实话!已经有人去你家附近调查了!”
“知,知道。”纪元二姑哆嗦着嘴唇,“是嫂子走之后我发现的,纪元三叔很懒,基本没什么钱。”
“村里人说他给大哥做了棺材,我都觉得奇怪,但当时没多想。”
“没想到嫂子走了之后,三弟他还帮忙办嫂子的丧事,这不是他一贯的作风。”
因为奇怪的举动,纪元二姑偷听到纪三婶纪三叔说话。
这才知道官府赔偿的事,她大骂这两个人狼心狗肺,大哥嫂子人那么好,你们怎么做得出来。
既然有钱,为什么不给嫂子看病。
不管怎么骂,嫂子也已经走了,留下五岁的幼童。
“三弟跟我说,因为大哥死了,所以官府给了三十两银子,他一定会用这钱好好养育纪元。”
三十两?
雷捕快等人反复盘问,确定纪三叔告诉的就是三十两。
把纪元他爹的工钱,以及林大人给的补贴都没说出来。
而且对纪元二姑来说,事情都发生了,大哥嫂子都没了,嫂子的身体就算吃药也不一定能治好。
她又不能因为这件事把三弟告到衙门里。
而且事情传出去,她在夫家没法做人。
最后在纪三婶他们赌咒发誓中,纪元二姑才点头,不再提起此事。
但丧事的规模也提了提,想送大哥嫂子最后一程。
不过也因为这件事,纪元二姑好几年没回娘家,就是怕看到纪元。
本以为会是永远的秘密,没想到竟然惊动官府。
“都是家里的事,元哥儿何必闹的这么难看。也不是故意不给他娘看病,是他娘的病确实没得治。”纪元二姑下意识道。
家里的事,肯定家里处理,干嘛要报官。
雷捕快奇怪地看她一眼,直接道:“告状的人是你三弟,跟三弟妹,还有他儿子。”
“他们说纪元不尊敬长辈,还说纪元白吃白喝他家的。”
“怎么可能!有三十两银子呢,元哥儿今年不过十一,这些钱肯定没花完啊,怎么吃喝他家了。”纪元二姑又道,这次是帮纪元说话。
在她心里,确实是纪三叔的错,可元哥儿应该顾念亲情。
但再听到是纪三叔他们找事,又同情起纪元。
想来,如果林大人离开,背后的隐情不说出。
大部分人的心态都跟纪元二姑一样。
血脉亲情,多重要啊。
毕竟是血浓于水的一家人。
雷捕快看着眼前糊涂的女人,知道她跟大部分的人想法一样,再次道:“不是三十两。”
“是三百两。”
“这些银子给纪元母亲治病,绰绰有余。”
多少?!
三百两?!
那为什么不给嫂子看病!
在纪元二姑这,从未听过这么大的数字。
在她看来,这么多钱,什么病都治好了啊。
“那,那他们是故意不给我嫂子看病的?!”
雷捕快叹口气:“让人给你念一遍,证词没错就按手印吧。”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啊。
“元哥儿呢,元哥还好吗?”纪元二姑立刻问道,眼泪连串似的掉,“都怪我,都怪我。”
现在说怪谁,已经没有意义了。
最重要的是,有些人应该得到惩罚。
卷宗整理好放在纪元面前,纪元对雷捕快道谢,深吸口气,翻阅事情经过。
从小纪元父亲去当河工,再到去世。
官府终于拨乱反正,但为时已晚。
接着纪三叔出现,领走抚恤金,欺上瞒下,故意不给纪元母亲看病。
要说害死,那也没害死。
但纪元母亲的死,却一定是纪三叔一手促成。
纪元二姑知道真相后还说了许多,估计纪三叔纪三婶没少嘲讽纪元他娘。
那些纪元他爹因为她的病,所以连累致死的话,应该是他们说的。
捕快们走访多户人家,也确实证明了这件事。
至此,纪三叔逼死寡嫂,侵占亲哥亲侄子的家产已成定局。
也多亏纪元据理力争,让案件详细调查下去,否则还不知道这么触目惊心的一幕。
“纪常林夫妇两人,数罪并罚。板刑两百,流放三千里,徒刑十五年。”
板刑,便是每日打四十板子,连带五日。
接着流放三千里。
徒刑,就是在流放的地方,做十五年的苦工,类似盐场矿洞修城墙之类的苦工。
这刑罚已经极其严重。
毕竟这事实在可怕。
朝廷发下来的银钱纪三叔也敢扣下不给。
当年建孟府贪图一案,多人官员锒铛入狱,没想到祸害遗千年,还有受害者。
看着寡嫂病重而亡,诬告县学的学生。
一条条加上来,判刑的时候聂县令越想越气。
但却不能直接死刑,先不说死刑上报建孟府之后,审查会更加严格,还可能改判。
再者,纪三叔可以死,却不能因为纪元而死。
否则他身上的瓜葛就洗不清了。
聂县令忽然想到自己叔叔经常说的话,做事要清白利落,万不能留一丝把柄。
否则朝堂的政敌们,就会死咬着不放,直到有一方倒下。
纪元不能因为这件事受牵连。
要是纪三叔受不了这种刑罚而亡,那就跟纪元无关了。
聂县令回想这个案件的种种,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
怪不得林大人矜矜业业,唯恐出现纰漏。
对他们来说,就是少看一个案子的事,对下面百姓来说,却是灭顶之灾。
聂县令坐不住。
他真的能当好这个县令吗,他真的有能力吗。
那边纪元已经看完了,默默合上卷宗,朝聂县令道谢。
当然,还有纪利的刑法。
但他没有参与谋害纪元母亲的事,扣下抚恤金也跟他关系不大。
好在诬告县学学生的罪名,也够打八十大板了。
对于纪元的补偿,自然是纪三叔必须赔付银钱三百两,再有补偿一百两。
这钱先从他家现钱里扣,剩下的以他家田地房屋做抵。
还不够的,就落到纪利头上。
以后纪元就是纪利最大的债主,这辈子看到他,都要夹着尾巴做人。
纪利家的钱自然没什么。
别看那是三百两银子,可他家本来就懒,刚开始还多置了几亩田,修了房屋。
然后赌博的瘾越来越大,银钱都在吃喝花销中没有了。
去年给纪利还赌债的时候都掏不出银子。
好在,纪元买小黄的钱,如数还了回来。
纪利一家侵占纪元的钱财,这本就是纪元的东西。
小黄也一直是纪元的牛。
处理这些事的时候,纪元并没有其他表情,只是在每日那黑心夫妇挨板子的时候在旁边听。
纪元心中默念:“小纪元,如果你能听到那就好了。”
这五日打完,他们能不能走到流放的地方都是两说。
但跟纪元已经没有关系。
反正这辈子,他们再也不会见面。
正月十二,林大人这次真的收拾东西走了,天气也好了些,路上肯定好走。
这次来送行的人当中,还有纪元。
纪元看样子已经恢复过来,他表情还是笑的,对林大人道:“林大人,爹娘的事,一直没机会谢您。”
林大人立刻摇头:“是我的错。”
说到这,纪元又道:“林大人,方便的话,可以借一步说话吗?”
林大人自然同意。
两人走到一边,不知说了什么。
教谕跟殷博士也在好奇。
等林大人一行离开,林夫人问道:“纪元问你什么事啊,这样神秘。”
林大人往后看了看:“他问我,当年正荣县的县令,连绍县的县令,如今在什么地方。”
林夫人顿住,脸上写满惊讶。
“连绍县县令是主谋,他的一干人等早就问斩。”
“正荣县的那个县令,却是同犯,没记错的话,他调到其他地方任职了?”
“是,其他地方任职,我现在也不清楚。”
但没有被罢官,这是确定的。
林大人再次往后看。
他这才知道,纪元心中的仇人,不止纪利一家。
这么小的孩童,精准找到谁才是罪魁祸首。
当年,正荣县的县令。
那才是直接杀人的元凶。
纪元甚至还笑着道:“我只是问问,若有机会再说吧。”
他不是个苦大仇深的人,他只想记得有些事的原委。
有朝一日,他总会有能力的。
纪元面对教谕跟殷博士,也没瞒着问题。
方才只是不想让太多人知道,自己人还是没事的。
教谕跟殷博士没说什么,只是拍拍他肩膀:“走吧,这件事里,还有一个人呢。”
李耀众。
李耀众挑拨是非,更挑拨两个县令之间的关系。
但他有功名,他是秀才。
便不能那样审判。
必须县学教谕,训导,以及举人以上的身份才能对他施加惩罚。
虽然纪利跟他的情况差不多。
但同一种罪名,因为两个人身份差别,处罚也是不同的。
这便是功名的重要性。
说起秀才,回去的路上,殷博士跟教谕点点头,对纪元道:“纪元,你有没有兴趣,今年便考秀才。”
“今年的县试,还有二十多天开始。”
“你已经是乙等堂的学生,也学完五经,有资格去考。”
“我跟教谕商量,或许今年的考试,你可以一试。”
纪元看向教谕和殷博士。
他?
考秀才?
就今年?!
不是在开玩笑吗?!
第50章
第50章
纪元知道自己迟早要考秀才, 要参加县试,参加府试,最后拿到秀才的功名。
甚至在他的规划里, 明年二月, 他就会参加考试。
可是, 今年开始考?
今天都正月十五了, 县试的日子在二月初六。
虽然确实还可以报名,但谁会在这么赶的时间去参加如此重要的考试啊。
这跟裸考又有什么区别。
教谕却道:“早晚都要考,反正你有这个实力,不如早考完早结束。”
他有这个实力?
他怎么不知道!
殷博士也拍拍他肩膀:“我也觉得你有这个实力,要不然试试?”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衙门。
最近这段时间, 纪元几乎天天往衙门跑,这里面都快熟门熟路了。
他的事基本已经结束了,就连纪元二姑也已经回家,她看着纪元一直哭, 一直道歉。
但道歉也没什么用, 事情早就过去很久了。
纪元也不是真正的小纪元。
他们需要道歉的人在另一个世界。
跟审纪三叔一家不同。
这次关门闭户, 甚至不在公堂,而是后方的内堂里。
无他,谁让这次的对象是个秀才。
即使是功名最低的那个,他也是秀才。
旁边坐着的,则基本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一侧是聂县令带来的小吏,不少也是秀才, 所以有资格到场。
他们看样子是要保李耀众的。
或者说不是保李耀众, 而是保他们来了之后提携上来的小吏。
如果这一个人他们都保不住,那新招来的班底肯定会离心。
另一边则是县学的人。
之前也说, 县学其实是管理机构,教学任务是附带的。
县学教谕,更像教育局局长,全县举人以下学生都归他管。
县学里的很多夫子博士,也都是官职名。
所以纪元一看,就都是认识的人。
罗博士黑着脸坐在旁边,看到纪元的时候脸色缓和了些。
教谕,训导,殷博士,罗博士。
还有甲等堂的几个廪生秀才,都在这里。
秀才其实也分很多种。
廪生秀才,便是秀才里上等成绩者。
所以同样有资格参与对李耀众李秀才的判罚。
纪元走进来一看,心里便明白了大半。
更明白如今的局势。
还在监牢里挨板子的纪利一家确实罪有应得。
但李耀众李秀才的罪名应该跟纪利一样,甚至挑拨此事的李耀众罪名更重一些。
可两人的待遇天差地别。
甚至李耀众都不必站着,旁边还有他的座位。
聂县令的人,自然要保李耀众,李耀众是他们年前才招过来到衙门做事的。
若刚开始,这人就被罚了,以后聂县令他们还要怎么立威。
这些人真喜欢李耀众吗?
那也不见得,就是要维护自己的名声。
即使骑虎难下,这老虎也要骑。
县学的人就不用说了。
整个正荣县里,其他地方都有新县令的人,除了县学还跟之前一样。
而纪元又是县学老师们的爱徒,爱徒受此屈辱,他们怎么会袖手旁观。
没看罗博士的脸都气绿了。
如果两边对比的话,算是势均力敌。
就看一会聂县令来了之后,此事要怎么处理了。
李耀众恶狠狠地看着纪元。
他这几日凑了不知多少银钱,总算说动让聂家的人保自己。
一个小小的童生,什么功名都没有,还想让他认罚?
做什么梦。
他也是刚知道,纪元不是今年考秀才,顶多明年才考。
这个乌龙让他竟然算错时间。
就应该在他真正考试之前做点什么的。
不过没关系,以后时间长着呢。
纪元看到他的目光,更明白教谕跟殷博士,为什么想让他今年便考县试了。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他有了功名傍身,这些麻烦自然会散去。
聂县令或许是个想好好做事的官。
可他手底下一群小鬼。
聂家人必然是想给他组个好班子,这些人也确实忠心。
但这些人却本能地意识到,聂县令的能力不如他们。
一旦有这个想法,那下面的人便压不住了。
即使他们是忠心的,即使他们不是故意这样做,但上位者压不住下位者,必然会出事。
按照儒家的解释,尊卑有序,才能安稳。
虽然不一定对,但这在现在秩序里,确实能维持相对的稳定。
很显然,聂县令并未维持住这个稳定。
不过想来,他也就二十三四,跟现代刚毕业的大学生年纪差不多。
让这样岁数的人去管一个县城?
想想都知道不靠谱。
说起来。
他今年就考吧。
既然殷博士,教谕都说他能考,那就考。
反正不亏什么。
大不了明年再试。
纪元看起来气定神闲,旁边坐着的李耀众反而坐立难安。
没办法,县学那些夫子们的目光简直要吃人。
大有一种,你凭什么动我学生的生气感。
那可是他们的学生。
县学最勤奋最聪明的学生。
放个冬假的时间,就这么欺负?
最近一段时间的事,县学夫子们已经知道了。
纪元的家境不好,大家都清楚,却不知道他爹娘的死竟然是这般缘由。
他叔婶为了吃绝户,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好在林大人知道这件事后,出手帮忙证明,再加上安纪村的人,明显更加信赖纪元。
就连安纪村青储料的买卖,也是他们这个学生的手笔。
听说他们村已经在用这笔钱修路了,好像是昨日动工的。
这种一心为百姓着想,还能学以致用的好孩子,怎么被这种“酸子”缠上。
“酸子”是《江湖方语》里的隐语,也有说生员“醋大”的意思。
这会用在李耀众身上,再合适不过。
自己科举无望,就扰乱别人的前途,听着就生气。
如果说纪利一家是蠢笨贪财,所做之事就是为了一个字,财。
那李耀众所做的事,就是妒,嫉妒纪元的成绩,甚至嫉妒他小小年纪就有所成就。
一个妒字,就要毁一个学生的前途。
这在所有读书人看来,都是不能忍的。
所以聂县令这边的小吏,有一半也不赞同,还有一些干脆沉默表示态度。
只有那些一心争斗的聂家随从们,势必要给他们少爷争一个“脸面”。
等聂县令进来的时候,脸上也带着复杂。
他已经不像刚来正荣县那般稚嫩,在老吏的解释下,也明白在场对立两方的意思。
县学,他们虽无意代表旧势力,但一部分人就是这么认为 。
以教谕为主,肯定维护自己的学生。
自己手下一部分人,代表了自己这个新势力,势必要护住被他们拉拢过来的李耀众。
这是自己人,他不能说得太过分啊。
即使这个李耀众善妒不说,心思还歹毒。
可谁让他站队了。
聂县令学过许多圣贤道理,能二十出头考上进士,也是有些才学的。
却从未直面这样的问题。
更别说,林大人已经走了,变成他真正管理整个县,下面十几万人,都归他管。
聂县令这官越当,眉头皱得越深。
他走进来,朝众人点点头。
“今日召大家过来,是要议一议李秀才诬告县学学生纪元的事。”
“大家说说看吧。”
这几乎是个信号。
辩论赛开始了!
正方是县学众人,一定要从严审判李秀才。
反方为聂家小吏,则要从轻处罚。
正方双方辩论正式开始。
纪元跟李耀众作为当事方。
一个是受害者,坐在一边。
另一个虽然是加害方,可因秀才的身份,同样坐着。
首先是县学的廪生秀才开口,这位是县学甲等堂前三的学生,听说今年乡试很有机会,他一说话,便引经据典。
“人之生也,无德以表俗,无功以及物,于禽兽草木之不若也。”廪生继续道,“人生在世,如果没有德行做自己的表率,没有可以帮助别人的功劳,那跟禽兽草木又有什么区别。”
“人德行不以才高,不以功名,故君子有九思,其中两条便是,言思忠,见得思义。”
“李秀才媚上欺下,德行有亏,作为读书人,理应是乡里表率,却做出这些事情,必然要从重处罚。”
纪元耳朵动了动,看了眼这位廪生,他约莫二十七八的模样,神色严肃,说话掷地有声。
他说的第一句,宋代林逋所著《省心录》的一段话。
意思他已经解释了,人要是没有德行,不能有助别人,那跟草木没区别。
这也算骂人了。
后面再说以孔夫子的“君子九思”来铺垫后面的话。
君子九思是孔子归纳的九件需要君子用心思考的事。
其中两件,言思忠,说的话是否诚实。
见得思义,见到想要得到的东西,考虑一下是不是你该得的。
最后总结李耀众根本没有德行。
本来读书人作为表率,读了比旁人更多的圣贤书,就该以身作则。
如果做不到,那必须从重处罚。
这也是古代读书人对自己的要求之一。
责任和地位从来都是一体的。
李秀才享受高于别人一等的功名,就应该做到德行的表率。
这是君子读书要务之一。
就像是职业标准一样。
要是乡里人做了这等事,君子要规劝,却不能责备。
因为他们不通圣贤书,要教化乡人。
但你都有功名了,你还这么做,那就是知错犯错。
县学甲等堂廪生一开口,便把这件事的基调给定下了。
训导微微点头,罗博士接着道:“人之制性,当如堤防之治水,常恐怕其漏坏之易,若不顾其泛滥,一倾而不可复也。”
意思是,人要审视自己,跟修堤坝一样,要经常注意是否有缺漏。
如果一直不管,那河堤就会泛滥,人性也是如此,等发现的时候,什么事都晚了。
此话也出自《省心录》,罗博士学富五车,此时信手拈来。
纪元心里微微震惊,相比对李耀众的审判,他现在感觉自己入了一个高端局。
打眼一看,好像就他一个没有功名?
不说功名,大家的学问也是一等一的,特别是县学的人。
什么文章典故,用得得心应手。
佩服,太佩服了。
估计谁都没想到,纪元此刻想的竟然是这个。
正方说完,反方开口,聂家小吏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这不用说了,出自《左传》,意思是谁都会犯错,犯错能改就很好。
“李秀才不过一时糊涂,受了刁民的蒙骗,君子贵重,何必苛责。”
好吧,也不全是高端局。
两者读的都是同样的圣贤道理,一个是以圣贤道理以身作则,另一个是拿圣贤的话给自己辩解。
孰高孰低,开口便见分晓。
“临事让人一步,自有余地。”聂家小吏看向纪元,“纪元,你说是吗?”
纪元被点名,所有人看向他。
此话为当代大家高存之家训里的内容。
纪元在罗博士家中读过。
纪元接道:“临事让人一步,自有余地;后一句是,临财放宽一分,自有余味。”
“此次事端,也有李秀才贪婪爱财所致,古人说,静以修身,俭以养德。若李秀才真能效仿古人,也不会有这件事了。”
“该让的,让放宽钱财的,不应当是学生。”
纪元以学生自称,说明了他的身份,以及他肯定跟县学一起。
聂家小吏让纪元让人一步,留有余地。
纪元直接把《高家家训》后一句讲出,看到钱财不要贪婪,自然有他的道理。
以此点出李秀才今日被审判的原因。
什么嫉妒的,明面上肯定不能提,毕竟他只是学生,对方已经是秀才。
提起妒忌之类的,会被人拿到话柄。
不如只提李秀才如何爱财。
读书人爱财,可不是什么好名声。
天齐国的读书人,多数还是以清廉自居的。
钱提多了,就俗了。
聂家小吏盯着纪元,他们看出县学的人不好惹,里面甚至还有三个举人坐镇。
教谕,殷博士,罗博士,都是举人。
所以故意把话抛给年纪最小的纪元,没想到他还没考秀才,涉猎的内容竟然那么多,连高家家训都能随口说出。
并且不留任何把柄。
想要回击也没法讲。
这怎么说啊。
说李秀才不爱财?
不是因为钱财诬陷的纪元,那就要扯到妒忌了。
他们提出李秀才妒忌纪元的才学,更让人笑掉大牙。
反方惊愕半天,才说了句:“巧言善辩,也是君子之行吗?”
反驳不出来,干脆说纪元巧言善辩,不是个君子。
这已经跑题并好笑了。
“哎,君子不畏虑,独畏谗夫之口。”教谕笑眯眯道,“你们说呢。”
这是东汉哲学家王充所著《论衡·言毒》里的话。
大意是,品行端正的人老虎都不怕,就怕搬弄是非的谗夫。
两方对垒,第一回合。
以正方县学占上风。
聂家小吏们见此,就知道跟这群县学书生逞口舌之快没有意义。
他们就连年纪最小的纪元,都能对答如流,他们这边的李耀众就跟死了一样,半句话都插不进去。
聂县令看着,开口道:“李秀才的事,大家都知道了。”
“既然看法不同,不妨说说惩罚。”
“他是秀才,有功名在身,还是要优待的。”聂家小吏开口道,“不如小惩大诫,罚他几个月秀才俸银,全都赔给纪元算了。”
这是拿钱财消灾。
已经是最好的方法。
有人附和道:“是啊,还是要给读书人体面。”
“都做了讼师了,还要什么体面。”县学一人问,“要说巧言善辩,还是李秀才更在行,去做讼棍!”
这句话让聂家小吏再次闭嘴。
要说考了秀才之后,一般都有几个去处。
学习好,或者家境好的继续读书,等着考举人。
一般地找些活计,教书,当幕僚诸如主簿老吏这种,又或者去当儒医。
种种生计里,讼师,最让人瞧不起。
甚至被人说这是吏胥之害,可见时人如何鄙视。
毕竟这跟现代的律师可不同,如今的讼师多干敲诈勒索,教唆诉讼,靠着自己学识的信息差坑蒙拐骗。
而李耀众给纪利一家做讼师,完全就是讼棍行为。
这点指出之后,李耀众这边已经完全没有话讲。
这确实是丢人的行为。
教谕微微点头,方才那句话自然是故意说的,打压了对方气焰之后,教谕说出他们这边的想法。
“县令大人,下官以为,需剥夺李秀才官身,除去秀才之名,方能震慑乡里,让本县生员得以警惕。”
“士气之恶风不可滥觞,王勃曾言,浇风易渐,淳化难归。”
“正荣县此等轻浮的风气不得蔓延,正荣县生员学子有样学样,以后的风气就难正了。”
什么?!
除了知道教谕想法的人之外,其他人全都站了起来。
剥夺官身?!
除去秀才之名?!
这可是项极为严苛的惩罚。
李耀众如今能横行,都是因为他的秀才功名,他的家里田地不用交税,也是因此。
再比如,他现在能坐在这,也是这个缘由。
这么说吧,在天齐国,你考上了秀才,就等于身上多了个防护罩。
别人对你的攻击大部分都会失效。
如果这层保护罩去了。
他之前得到的所有东西都会失去。
已经不是罚几个月俸银的事。
而是这辈子,都不能再用这个功名做什么了。
往上考?
做梦吧。
连再考一次的资格都没有了。
大家也都知道李耀众的德行,就他的样子,再考一次,说不定也考不过秀才。
这对一个读书人来说,是最大的惩罚。
纪元同样惊讶。
如果说方才他觉得,教谕和殷博士让他考县试,是让他有功名傍身。
现在更确定了。
他们想要为自己讨回公道,想好接下来要怎么做,并且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安排好一切。
其实县学这边,除了早就知情的夫子们,甲等堂廪生是不知情的。
他们脸上也写满诧异。
你在什么位置,就会共情什么人。
方才他们共情纪元,是因为纪元无辜受害。
现在本能共情李秀才,自然因为,大家都是秀才身份。
好在大多数人立刻反应过来,李耀众罪有应得,他们只要不做这样的恶事,就不会被剥夺功名。
看着他们的表情,就知道教谕方才说得很有道理。
王勃说,浇风易渐,淳化难归。
意思是轻浮风气刚刚开始,就要防微杜渐,不然等大宋发展起来,淳朴的习惯就会很难恢复。
而且还说,这是给正荣县生员做表率,警示他们士气之风不可废。
教谕不仅是给纪元找公道,同样要用这件事,正正本地风气。
教谕是本地教育局局长,这确实是他的职责范围。
“不行!”
“他是秀才!是官身!官身怎么能剥夺!”
“他犯了大错,以他的行径,还能做生员?”
“被小人蒙蔽也是错?你们是不是矫枉过正了!”
正反方彻底吵起来。
但这次,明明占理的正方气势弱了些。
因为廪生秀才们大多数人到底受影响,一想到自己同位置同阶级的人要被剥夺官身,他们若摇旗呐喊,似乎有些不对。
反方那边小吏基本都是秀才,自然大声申辩,同时也很心虚。
他们有的人做了不少事,都比李耀众严重多了。
如果李耀众会被剥夺秀才功名,那他们呢?
此时已经不是在为李耀众摇旗鼓劲,也不是在为主子“争面子”。
是在为自己以后的安危着想。
第二回合,竟然是反方赢。
他们在竭尽全力保住李耀众的官身,也是在保住自己未来的官身。
第一回合,辩论错的大小。
第二回合,辩论如何惩罚。
聂县令看着下面人争吵不休,想到最近正荣县的事,拍了拍桌子,开口道:“但只罚俸银,确实不够。”
“正荣县县城读书风气不易得,若不维护,就是本官的错失。”
“如今天齐国许多府城,许多士人风气散漫,竞奢竞骄,柔媚卑逊。正荣县反而有清正之风,须要维护。”
这些话的意思就是,罚点钱肯定不行。
他知道其他地方许多读书人的风气不太好,比较难得的正荣县要维护。
“但,剥夺官身,还是过了。”聂县令说着,心里也不知道该怎么判,随口道,“虽说如今秀才多如牛毛,泛滥无赖,却也是正儿八经考上来的。”
一直在认真听的纪元,这会直接抬头。
他的抬头并不显突兀,因为满屋子人都是这么做的。
除了李耀众,他从府城回来,自然知道府城里的风气是什么。
其实聂县令说得都委婉了。
但这种话对风气淳朴的正荣县来说,实在不对劲。
啊?
这是一个县令该说的?
秀才多如牛毛。
还泛滥无赖?
就算是真的,也不该说啊。
就像有个大领导看到一群学生,对他们说:“哎,现在大学生多如牛毛,而且有点无赖化。”
学生们第一反应是?
啊?
我们自己调侃调侃就行了,一个大领导说这话什么意思?
那大家别考了啊。
反正都无赖,都牛毛了。
而且这位领导说话也十分高高在上。
在他的位置看,大学生确实多,秀才确实多。
但放在小镇子,小乡村,放在每一个人的家里,还是很重要的。
关键是,这还在正式场合讲的。
若不是顾忌聂县令还在上面,大家白眼都要翻上天。
特别是廪生秀才们。
考试很容易吗?
他们读书很简单吗?
对,您大家族出身,二十多考上进士,确实可以这么讲。
我们这些穷苦人小地方的,真不觉得您眼里的牛毛很轻,很易得。
看着大家的目光,聂县令脸色一白,他也反应过来,这话不能讲。
纪元思索片刻,直接起身:“县令大人,天齐国秀才真的有您说得那么多,说得那么泛滥吗。”
“府城的所有秀才,真的是那般散漫,还竞奢竞骄吗。”
“自然不是全部。”聂县令找到台阶,“只是一部分而已,多数学子自然是好的。”
纪元却露出失望的表情:“既如此,那我读书还有什么用。”
“便是考上秀才,也是跟这些人为伍,名声极差。”
啊?!
众人这下看向纪元。
就因为这,动摇你读书的心了?
罗博士就要站起来,被殷博士拉住,低声道:“别急,相信我们的学生。”
他们不急,聂县令急了啊,他倒不是觉得纪元以后考的好,是他的政绩。
而是觉得自己在误人子弟!
纪元不过十一,随便听了别人的话就信,这很正常啊。
“不是这般,不说秀才当中一直有真才实学的,拿方才县学的廪生来讲,本官听他们所说,皆是言之有物,学有所成。”
聂县令点了几个人名,并道:“这几个生员谈吐有方,今年乡试怕是会有所成就。”
聂县令又点了几个人,指出缺漏:“这几个虽然补上此处缺失,倒是有戏。”
“与这样的生员一起,名声怎么会差。”
被点名的廪生们,瞬间开心了。
聂县令是进士,他可是进士,他还记住了大家的名字,前几名的还说今年乡试有望。
后几名的,直接提点几句。
进士的提点,简直求之不得啊!
说到这,聂县令已经弥补方才说错的过失,没有一棍子打死一群人。
纪元几句话,就把他方才的过失变成对其他人的惠利。
纪元看着恍然大悟,又道:“原来是这样,看来是秀才中有害群之马。”
“若去掉害群之马,那士气便能清正,清气反扑浊污。都说萌芽不伐,将折斧柯;爝爝(jue)不扑,燎原奈何。想来就是这个道理。”
“多谢县令大人,学生懂了。”
纪元前面的意思很明白,群众里有坏人,秀才里有无赖。
把无赖去了,清气就占了上风。
萌芽的时候不清理,那以后斧子都要斩断。
小火不扑灭,等等就会燎原。
后面的话虽然没说,但跟教谕明显一个意思。
清气要正!
火苗要扑!
害群之马要清理!
聂县令经事不多,但话还是能听明白的。
纪元一番话,把原本站李耀众的秀才们瞬间拉到他这边。
原本要剔出李秀才的官身,同为秀才的众人物伤其类,不愿多说。
自己也觉得虽然只是个秀才,去官身还是太苛刻。
没想到就这一个漏洞,被纪元抓住。
现在纪元告诉他们,其他地方秀才名声很差,就是因为有李耀众这种害群之马。
只要把坏人清除了,那大家的名声就都保住了。
为了不当坏人,还是清除坏他们名声的?
这似乎都不用选择。
聂家许多小吏也闭嘴了。
李耀众本就不是重点,他们是想给少爷争面子。
现在扯到自己身上,那还是自己重要一点。
而且纪元说这话的时候,一直在看他们。
好像口中的害群之马,不止在讲李耀众。
李耀众整个人还有点晕。
方才大家引经据典地吵架,他都没敢接,他不背本经很多年了,写文章还能扯一扯,现在根本说不出什么。
但后面的话他听懂了。
县学教谕要剥夺他的官身,除去他的秀才功名。
这怎么能行!
自他考秀才以来,谁都喊他一句秀才相公。
顶多在府城那边被人看不上,但在正荣县里,大家都客客气气的啊。
也是因为他考上秀才,家里人对他才那么好,每次去四个姐姐家要钱,姐姐也都会给。
更别说秀才的其他好处。
别的不讲,以后他再有个什么,进衙门就要跪人了。
“纪元!你不要太过分!你跟你三叔家的事情,我怎么知道,我也是好心帮忙!”
听到李耀众大声嘶吼,这是真的急了。
纪元看向他,嘴角似乎有些轻蔑:“只有这件事吗,赶在我考县试之前,故意将我告到衙门,难道不是为了扰乱备考?”
“今日可以对我这般,以后其他人科考的时候,你会不会也这样做?”
“今年还是乡试年,你不会在八月的时候,对我们县学做什么吧。”
老吏看向李耀众,原本想让他不要回答,想了想还是闭嘴了。
对方也是个蠢的,直接落入陷阱:“谁说扰你备考了!你不是明年才考吗?!”
纪元说的话,可谓让在场所有读书人都揪心。
身边有一个,会在你重要考试你之前故意捣乱的人,你会是什么想法。
对一个高考生说,班级外有个人一直在晃,他还有打扰别人高考的前科。
这都不用考生着急,周围老师校长都会把他拖出去。
考生们谁会喜欢这种人啊。
李耀众再次成为所有读书人,所有想好好考试之人的对立面。
好在他可以反驳一句,纪元又不是今年考。
不过下一秒,就听纪元道:“谁说我不是今年考,今日是正月十五,还有二十一日,我就要参加今年的县试。”
“教谕和殷博士都知道。”
纪元,今年就要考秀才?!
不是说明年考吗?!
教谕道:“没错,今年考。”
“还有二十一天就要考试,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一定要快点处理了。”???
是真的?!
这下连聂家小吏们都坐不住了。
这,这怎么能行。
怎么能耽误考试!
“那还说什么!你还有心思在这同这蠢货说话,这有你夫子们,不会让你吃亏,你还去备考啊。”
聂家其中一个小吏立刻道。
他话音落下,在场人都不说话了。
你们聂县令的人看得很明白啊!
这话说出来,既觉得纪元是本县小神童,他备考至关重要。
也是读书人本能反应。
考试这种大事,一定要格外重视!
李耀众忽然觉得凳子跟长钉子一样。
他瞬间孤立无援了。
好像所有人都站在纪元那边。
聂县令看着这个场景,心里已经有了答案,这次不等老吏再说,开口道:“教谕说得没错,士气之恶风不可滥觞。”
“这是本官上任后第一个案子。”
“还是从严审理的好。”
“本官及县学把事情整理好,将请求剥去李耀众官身的请求递到府城学政手中,想必很快会有结果。”
估计是怕教谕不安心,又补了句:“我家中长辈跟府城学政相交多年,这件事不算太难,很快会有结果。”
聂县令家里厚的好处,这会显现出来,他既然这么说,事情多半能成。
李耀众。
一个利用自己秀才身份作恶多端的人,他的秀才之身,很快就没了。
李耀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这是他十年寒窗读出来的功名!
他又没做什么!
不行!
这个消息传出,正荣县读书人为之一震。
知道李耀众做过什么之后,大家心里又缓了缓。
读书人是该做天下表率的,怎么能做这样的事。
也有些借着身份欺压身边人的秀才们,忽然变得老实很多。
因为百姓也知道,你们的身份不是永久的,如果作恶的话,我们就去报官!
此事真如教谕所说,正了本地读书人的风气。
聂县令私下跟老吏讲:“或许就是如此,所以正荣县读书人面貌不同?”
老吏点头:“好像是这样。”
聂县令见他还站着,拉着他坐下:“王叔坐下吧,你在我家多年了,还这样客气。”
“尝尝正荣县的符曾汤圆,我还从未吃过这么香甜的元宵。”
“说起来,这元宵似乎跟纪元也有关系,他还做了一首诗。”
“对了,他今日说害群之马,我在想,咱们带来那么多人里面,到底有几个真心办差的。”
“相比本地许多捕快,似乎跟这里格格不入。”
正荣县里,不知多少人在排队买符曾汤圆。
纪元跟教谕,夫子博士们过去的时候,那两个老板争着让他过去吃,同样的不排队。
食客们多也理解。
毕竟到现在了,很多人明里暗里都听说过,这食谱都是纪元给的。
纪元不仅不要分账,每次过来还给钱,甚至拒绝插队。
只要不是事情特别多,都是让老板按顺序给。
再加上,纪元亲叔叔那事,整个县城都知道了。
估计下面村里也听说。
毕竟吃绝户吃到这种地步,还是罕见得很。
而这件事,在今日元宵佳节,终于结束了。
一行人买了汤圆之后,都去了殷博士家中。
赵夫子,郭夫子,殷博士,罗博士,教谕,还有几个廪生,大家齐聚在此,一起过元宵佳节。
没过一会,房老夫子竟然也过来了。
房老夫子来了之后,看了纪元一圈,叹气道:“结束就好,结束就好。”
众人心中感慨。
年后到现在,纪元算是经了一大磨难。
好在看他处变不惊,只是性格更稳了。
这几日里,真是经历了太多。
好在现在尘埃落定,也算报仇了。
只有教谕跟殷博士知道,纪元心中还未完成复仇。
他清楚的知道,真正的仇人是谁。
要说纪三叔,确实贪财好利,害死纪元母亲。
纪三婶作为从犯,好不到哪去。
但罪魁祸首,还在当初贪赃枉法的官员,甚至调任到其他地方的官员身上。
就像手里的符曾汤圆。
纪元当初凭借短短一眼,看出两个马家汤圆会因为他赔得血本无归。
如今也能看出来,真正的凶手是谁。
所以他一直没有怎么跟纪三叔一家说话。
说了也是无用的。
他的目光会放在其他地方。
“好了,不提那些事,今日轻松一晚,明日可要好好学习了。”郭夫子举杯道。
纪元自然只能在旁边喝果汁,茶都不让多喝,怕他晚上睡不着,明天每天不能早起学习。
“二十一天的时间,一定好好好学。”赵夫子紧张得很。
他当初考秀才,提前一两年准备,才觉得自己能行。
现在突然要纪元提前考,他怎么都不安心。
罗博士知道他是纪元的夫子,安慰道:“放心,明日县学开学,他会去乙等堂。”
“最近几日,都是最好的四书夫子,以及我跟小殷坐堂,日日都在,一定会让纪元好好学。”
赵夫子十分感激,作为秀才,鲜少跟举人这般讲话。
罗博士口中的小殷,必然也是举人殷博士。
想到纪元有这两位夫子教导,赵夫子终于安心了。
房老夫子也道:“他的字如今写得很好,放在府城也是上乘,应付秀才举人的,足够了。”
几个夫子博士讨论着纪元的学业,就差直接制定一个计划表了。
平时大家虽然也夸,但不如今日这般,把自己真实感受说出来。
“纪元的文章考县试足够了,四月的府试还要突击学习。”
“这简单,二月初六考三天结束,初九之后抓紧复习,这里面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不怕。”
“是啊,以纪元的天赋,一定可以的。”
“学吧,时间挤挤就有了。”
众人说着,只有殷博士没说话。
他还想教纪元礼类,突然去考县试,时间就差了许多。
他还是提前把笔记整理好,学生理解能力强,看看笔记也成,随后自己再辅导。
不知谁提起李耀众,就有人道:“不过是考了个秀才的功名,我估计他在府城就是同那些浪荡秀才一样,说是秀才,跟泼皮无赖没有区别。”
说话的夫子在府城待过,殷博士跟罗博士也点头:“是,其实今日聂县令说的没错,这样的秀才非常多。”
教谕还扭头对廪生秀才们道:“不是说你们,现在许多秀才只背时文,不背本经,半点书都不读。”
“不管外面怎么样,咱们正荣县县学是要好好读的。”
“读书,科举,没有所谓捷径可言。”
学生们都称是,纪元自然跟着,他有些好奇,在夫子博士们口中,外面似乎光怪陆离。
算了,跟他也没关系。
至于明天,他还不能立刻读书,要去送纪三叔一家。
自从事发之后,纪元只问了纪三叔那一句话。
小纪元的母亲,是不是他拿着银子不救。
答案他心里有数了,可还是问出来。
一直到现在,纪元还在为小纪元难过。
他不该死,他爹娘都不该死。
但他们都死了。
如果说纪元他爹的死,是大局势无法控制。
但纪元他娘的离世,是一种纯粹的恶,更是一种贪。
所以,他肯定会去送纪三叔纪三婶的。
正月十六。
县学开学,所有人都在讨论前段时间发生的大事,钱飞跟李廷更是揪心,两人还去乙等堂看了。
大家见纪元没来上学,更是诧异。
严训导道:“他请了一个时辰的假,很快会来了。”
“他不会有事吗?”
“家里发生那样大的变故,肯定难过吧。”
“听说他还要考今年的县试,只剩二十天了。”
“啊?!突然去考?!他不是刚进乙等堂吗。”
此时的纪元,正在监牢附近。
打了二百板子的纪三叔夫妇两个,今日会跟其他罪犯一样,受刑流放,徒刑十五年。
看他们苍白的脸,也不知道能不能走到流放的地方。
两人看到穿了县学新冬衣的纪元,恨得想要扑过去,纪元根本不怕张牙舞爪的他们,定定的站在原地,笑着同差役道:“差爷,我想同他们说句话,可以吗。”
这几个人肯定认识纪元,还高兴道:“可以啊。”
“对了,因为你之前那些话,咱们三班六房的兄弟们都不会被裁了。”
这事还是意外。
纪元问道:“为什么?”
那牢房的捕快低声道:“您说害群之马,聂县令也听进去了。”
“昨天下午你们走了之后,县令大人说为李耀众辩解的小吏们也是害群之马,给他们三天时间打包东西,让他们回京城家里呢。”
竟然还有这种事?
纪元想想,似乎也不意外。
那聂县令今年二十四,能二十一岁考上进士,既是家学渊源,也是本身聪明。
不足的地方便是经验不够。
当然,对于一个地方官来说,这是致命的缺点。
估计现在也学得磕磕绊绊。
但能把他带来的一些人清理出去,已经是个很大的进步了。
那些人走了,衙门里许多老人就能留下。
这些都是林大人的班底,做事很是靠谱。
现在大家保住位置,心里很是感激纪元,当然也会更加用心做事。
有着这个缘故,纪元同纪三叔夫妇两个说话,有了些便利。
牢房捕快再三叮嘱:“我把他们锁在柱子上你们再说话,不要离他们太近,别伤着你了。”
纪元点头感谢,等这几个捕快走了之后,才看向纪三婶纪三叔。
“有段日子没见了。”
这两个人形容枯槁,身上还带着打板子的血臭味,嘴里都是不干不净的咒骂。
他们的家都也没了,家里的房子,地,都是纪元的了。
实在可恶,可恨的想杀人!
他们儿子怎么办,现在他们家什么都没有了。
他们当初不就是没给他娘请大夫吗,他娘病的那个样子,吃药也不会好。
根本不是他们的错。
纪元已经懒得掰扯这些,笑着说道:“你们应该流放,按理说纪利也会来。”
“他却没到,你们猜是为什么。”
赌徒最了解赌徒,纪三婶没想到,纪三叔却想到了。
肯定在赌。
赌起来,谁管时间。
他儿子的赌瘾比他大的多了。
不来送他 们,肯定在赌。
“我听说他在赌,如今他没有人兜底,你们猜多久会被人点了。”
点了,就是杀了的意思。
反正以后坑蒙拐骗什么都会做,赌徒基本都是如此。
纪元一句话,让这两个人脸色更加苍白。
那是他们儿子,唯一的儿子。
怎么可以这么对他。
“他这辈子,就会这么烂下去,可惜了,你们看不到。”
“不过没关系,我讲给你们听。”
“就像我会为小纪元报仇,也会把这些事讲给他听一样。”
最后这句话实在诡异。
纪元慢慢靠近,凑近了才道:“真正的纪元早就死了,你们没发现吗。”
“一个八岁的孩子,被你们虐待死了。”
“而我,曾经也是死人,死人什么都不怕,所以专门来找你们报仇。”
纪元声音低沉阴狠,偏偏脸上还是和煦地笑,甚至朝远处担心他的捕快们再笑笑,从两人身边远离。
两人眼神里写满惊恐。
这是个什么怪物?
他们惹了一个什么怪物?
纪元死了?
死了吗?
这不是还活着。
他们不会知道答案,但他们的脑海里只有这句话。
再回想起当年家里莫名其妙的鱼眼珠子,还有性情大变的纪元。
“你不是人!你是鬼!”
“你不是纪元!”
“来人快把纪元抓起来!他不是纪元!”
疯了?
两个捕快走过来。
纪元笑着道:“可能是知道他们儿子在赌博,不肯来送他们最后一程,所以被刺激了吧。”
“活该,不要管。”
“这不是自找的吗。”
“那个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纪元最后看着他们,还是笑着说话。
“一路好走。”
“无缘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