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61章
说话这人眼神带着热切, 对纪元很是热心。
这是府学里的一位举人夫子,他是去年乡试中的举,看向纪元时, 忍不住赞叹道:“纪元的诗写得极好, 这次府试, 院试的诗, 肯定也不错吧。”
话音落下,纪元直接沉默了。
怎么说呢。
不能说不错,只能说没有一点对的。
在场众人看了过去,除了监考的考官们知道些什么,其他人都带了好奇。
特别是知府,开口道:“纪元的诗做得很好?你怎么知道的。”
是啊, 纪元也想知道,眼前的夫子怎么知道的,但他必须要打断了,赶紧上前道:“见过知府, 学政, 诸位夫子。”
已经成为秀才的纪元可以见官不拜, 行学生礼即可。
知府等人点点头,让他坐下。
后面的李勋,蔡丰岚自然也跟着拜见了。
但李勋还有事要忙,送完人便匆匆离开,还给纪元使眼色,让他好好发挥, 给他们正荣县的人争光。
此处正厅的人不多, 大宴会还在外面,这会坐着的, 要么是官员要么是夫子。
只有院试的前三名被特别邀请过来,这自然是厚待。
纪元,蔡丰岚落座时,位置上已经有一个人了。
纪元往他那边一看,眼神震惊。
这不是那日看到的和尚?
不对,这不是那日看到的儒僧。
儒僧今日穿了青衿,没穿和尚袍,但脖子上挂着念珠,明显有股出尘之气。
儒僧自然也记得纪元,对蔡丰岚也有印象,他自我介绍道:“贫僧本名叫白法彬,你们喊我白和尚,或者法彬即可,是建孟府人士。”
这白和尚自幼无父无母,刚出生没多久,就被扔到庙宇门前。
被寺里的和尚捡了养着,寺里和尚只让白和尚跟着一起念经,准备等他大些了,再由他自己决定剃不剃度。
在白和尚八九岁时,寺庙里去了几个穷书生,想在庙里清净地读书,平日会给些米粮作为酬劳。
寺庙便同意穷学生们在此读书,没想到白和尚竟然跟着读,还颇有灵气。
读到今年时,寺里大和尚给了他一些钱财,让他出来科举。
他上次看了府试成绩之后,就是急着去跟随行的师傅说成绩。
师傅不喜人多,就在城外的破庙里住。
听着他的经历,纪元跟蔡丰岚都傻眼了。
知道每个人都有其经历,但白和尚的经历也太离奇了。
纪元,蔡丰岚也自我介绍。
蔡丰岚家里,是典型的耕读出身,祖上读过书,这一两辈断了,总算在他这捡起来。
家里面田地也有几十亩,人口众多,家境不算太好,却也是有饭吃的。
等到纪元时,纪元三言两语说了自己的情况。
这下变成白和尚震惊了:“你爹娘都不在了?”
蔡丰岚奇道:“你爹娘不是也不在了?”
这话不算冒犯,蔡丰岚跟白和尚显然都不在意这些事。
白和尚却摇头:“贫僧虽无父无母,却有从小养育我的师傅,这跟父亲又有什么区别。”
反而的纪元。
五岁时候没的爹娘,自己十一岁出来科考,这也太惨了。
三人小声说着话。
反正这场面,他们能过来已经很好了,不指望出什么风头。
纪元摇摇头,那到底不是他的经历,他本身也不是十一岁的年纪。
没必要可怜他。
这个样子落在别人的眼中,颇有些淡然之意。
白和尚竟道:“若贫僧的师傅在,肯定更想收你当徒弟。”
蔡丰岚:?
纪元:?
不至于啊!
原本以为他们过来打个岔,在场的就不再问纪元诗词做得如何。
没想到白和尚竟然道:“我方才来得早,听他们说元弟的诗做的极好,还想看看你最近做的诗呢。”
白和尚一会自称贫僧一会自称我,大家都习惯了。
估计他也没从身份中转换过来。
但他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偏偏蔡丰岚也点头:“是啊,纪元的诗做的很好,我可以证明。”
纪元算是明白了。
现在场上的人分两种。
一种是确信他诗做得很好的人,比如蔡丰岚,或者知道三年前乡试舞弊案详情的人。
比如蔡丰岚,或者连学政也“知道”?
毕竟学政在建孟府府学已经五六年了,三年前他绝对在,肯定也听过那首竹石。
三年过去了,大家怎么还没忘了这茬!
还有一种是不知道三年前的情况,只是对他有所耳闻,听前者说起过,自然引起好奇。
白和尚还有知府应该就是这一类。
纪元微微摇头:“我哪还有本事,时间都用在写文章上了。”
这是大实话,纪元半点没有作伪。
白和尚可惜道:“可惜了,以后必然要捡起来啊。”
蔡丰岚也点头:“不好技艺荒废。”
他们说着,知府竟然惊奇道:“这是纪元三年前做的诗?那时候不过八岁吧,真是天赋异禀!”
纪元脸皮一僵。
很好。
知府现在也知道了。
知府不仅知道,看向纪元的眼神也变得更加不同。
所以又有人开口:“纪元,你在府试的诗怎么写的,背一背吧,好让我们都学习学习。”
开口的人继续道:“当年我同你夫子黄举人一同中举,你也可以喊我一句张夫子的。”
“当时黄举人对你赞不绝口,之后信中也屡屡提起,果真是不同凡响,他要是知道你中了小三元,绝对会很高兴的。”
之前说,一起考试的可以叫同年。
这位张夫子跟他蒙师好友黄举人便是同年。
两人因同年的情分,把自己也认作学生,不得不感慨科举关系网的厉害之处。
纪元只得起身,恭敬道:“黄夫子与我蒙师恩师赵夫子关系极好,想来他也知道了。”
“学生如今不过考中生员,实在不好在夫子,老师们,面前献丑。”
知府越发满意眼前的小孩,笑着道:“不用怕,不过是首诗,念出来吧。”
反而是点名让纪元做第一的学政迟迟没吭声。
他自然知道纪元做的一手好诗,甚至连那首汤圆诗也知道。
所以府试看卷子的时候,他还特意多看了两眼那首赋得体。
怎么说呢。
也并非毫无灵气,说的上一句中规中矩。
但跟之前的比,那是完全不同。
学政开口道:“不提府试的诗了,那都是赋得体,言辞过关即可。”
纪元心 里一松,还好还好,学政看来知道他现在的水平了。
谁料对方话锋一转:“不如现在做一首吧,方才不都在做盛夏诗,你也来一首。”
在场人无不期盼。
不少人口口相传,已经知道纪元八岁的诗句有多厉害。
看着众人期盼的目光。
纪元狠狠心,干脆道:“要不然还是背府试时写的吧,学生的水平如何,大家也能知晓。”
在当场作诗跟背之前诗句两者间,纪元干脆选了后者!
“欲得儿孙孝,无过教及身。
一朝千度打,有罪更须嗔。
欲得儿孙兴,以德立正心。
怜子不丈夫,包庇祸无穷。”
纪元说完,在场人顿了顿。
怎么说呢。
这首诗在赋得体里,也算还行,就是意思太白了。
讲的道理也合格。
但要是跟千磨万仞还坚韧相比,完全没有可比之处啊。
可要说不好吗?
那也不行的。
因为全文都在说孝,都在说家族的延续。
又只能拍拍手,说做得还算得体。
在场瞬间沉默,黄举人的同年张举人震惊万分。
要知道,张举人有多喜欢那首竹石,就对纪元的期盼有多大。
现在像是被泼了盆冷水啊!
这,这还是纪元写的吗?!
见大家表情震撼,纪元施施然坐下。
不会写诗嘛,这又有什么了。
他自己都没觉得不好意思。
反正现在科举又不看作诗。
学政捂脸,这小孩,是不是太实诚了。
自己都把这事遮掩过去了啊。
知府也就今日才知道纪元会写诗,表情反而是最正常的,竟然还夸了几句:“不错,无过教及身,说得好。你年纪小小,对孝经却很熟悉,看来你们当地父母官的教导果然很不错。”
蔡丰岚已经在捂脸了,白和尚也忍不住笑。
这一关总算过了。
纪元的这首诗也从正厅里传到外面宴会厅了。
这,这小三元的诗做的也不怎么样嘛。
看来也就文章不错,并无什么底蕴。
纪元根本不在乎这些话。
他们前三名都在正厅上吃吃喝喝,知府他们并不理会。
估计在普遍四十多五十多的大人们眼中,第一纪元不过十一岁,第二白和尚也才二十二,蔡丰岚今年二十。
他们都是晚辈一般。
再说,今日还是童试宴,只要不出格,大家都不会说什么。
知府又勉励他们几句,放了他们离开。
纪元暗暗松口气。
还好还好。
人是社死了,但也不算太坏。
外面的宴席此刻已经备好,就在湖水的另一层,一百多个席位看着也不算挤,可见这宴席有多大。
上方的几张桌子明显给大人们留的。
一会知府,学政,训导他们会来露面,再说几句话,宴会正式开始。
等大人们走了之后,生员们便能自己饮酒畅谈,享受属于他们的庆功宴。
纪元,白和尚,蔡丰岚走出来,不少人投来羡慕的眼神。
能跟官府的大人们聊天,可真好啊。
至于他们三个的位置,自然靠在最前排。
谁让他们是这次的前三名。
走到位置上,纪元喝了些茶水,有空欣赏宴会的景致,隔壁还有戏台,生员们可以自己凑钱点戏。
纪元对点戏没兴趣,干脆在自己位置上闲聊。
正荣县其他人自然过来,但他们还没靠近,不少生员都凑过去同纪元说话。
这可是十一岁的小三元,必须结识才行。
“见过小三元,以后我们就是同年了。”
“在下敬您一杯,哦哦你年纪小还不能喝酒,我喝酒,你喝茶。”
“小三元,你那文章到底怎么写的,能不能透露一下。”
“你是在正荣县读书?你们的夫子到底有多厉害。”
一群人围着纪元,恨不得立刻成为他的好友。
纪元瞬间成为除了官员之外,最忙的一个人。
旁的不说,茶水他都快吃饱了,只好逃一般地离开。
幸好有正荣县众人帮忙,他也算能脱脱身。
白和尚在旁边笑着看他们,感慨道:“名应不朽轻仙骨,理到忘机近佛心。难啊,实在难。”
大意思,要超越世俗的欲念,干扰,才能修成正果。
真的太难了。
宴会上其乐融融,这是对学子们多年学习的奖励。
人生最畅快的几个时刻,一定有今晚了。
黄昏时分,知府,学政缓缓而来。
他们今日并未穿正式的公服,却也是偏正式的,看着下面新晋的学子们,微微点头。
这就是建孟府未来的希望,也是朝廷培养人才的成果。
知府,学政都说了几句,最后道:“丈夫志不大,何以佐乾坤。”
又道:“骐骥筋力成,意在万里外。”
这两句诗都是在说志向远大的作用,都在讲志存高远。
这自然是鼓励学子们继续努力,好好学习,以后为国家为朝廷做贡献。
宴会的气氛彻底活跃起来,学子们在左右训导的带领下,朝知府,学政们行礼。
宴会正式开始。
弦乐之声不绝于耳,那边知府等人又回了正厅,估计没多久就会离开。
大人物们一走,宴会大厅更热闹了。
学子们明显放得更开,酒都吃了不知道多少。
纪元,蔡丰岚,白和尚不喜这些,干脆在水边躲躲清静。
眼看日落黄昏,夜色低垂,生员们说起话也是肆无忌惮。
只听有人道:“如此良辰美景,如果不做些乐趣,岂不是可惜?”
来了来了。
不是行酒令,就是飞花令,对联作诗,都是他们口中的乐趣。
“小三元呢!这环节必然有你!”
此话一说,众人立刻看过来。
纪元的座位又是在最前面,找他也简单得很。
众人看向纪元,只觉得他的气质实在不俗,此刻喝茶的模样,竟然有知府学政般的气度。
明明都是穿着蓝杉,可他泰然自若,脸上表情也平和得厉害。
似乎此次的童试宴庆功宴,不过是人生中短短一个过往罢了,并不觉得如何欢喜,也没有疏离于众人。
更别说长开了些的纪元看着仿若十三四岁,已经有少年人清俊模样。
他不笑的时候眼神凌厉,好在转眼看人时,桃花眼又是带笑的,让人不由得想亲近,想自动成为他的拥趸。
纪元面上平静,心里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可他还是想推脱,这风头真的没必要。
谁料他还未摇头,就听有人道:“正荣县的人作诗可是出了名的,甚至效仿柳永,在秦楼楚馆留下诗词。”
“只是可惜了,你们正荣县的诗词不如柳永的受欢迎啊。”
这不是废话吗。
谁还能跟柳永柳三变比。
一个被评价为“承平气象形容曲尽”的诗词大家,别说正荣县了,现在整个天齐国来找个跟人家比比?
这话明显在恶心人。
为什么呢?
还不是因为李耀众李秀才。
酸诗狎妓。
不就是在模仿柳永。
嫖宿娼妓本就不是什么好事,还拿自己的诗词做抵。
被人家老鸨追上门。
否则李耀众也不会被赶回家乡。
此刻有人提起此事,在场人笑个不停。
谁让那李秀才实在太离谱了啊。
纪元也还好些,他作为小三元,没人敢对他不敬。
其他正荣县的书生满脸涨红。
负责此次宴会之一的李勋也是如此。
看李勋的脸色,此事已经不是头一回了。
还有人故意调侃正荣县的秀才:“你们是不是也要去望春楼看看啊,就是那老鸨不允许你们县的秀才过去。”
“你们胡说什么,我们才不像李秀才。”有人反驳了一句。
谁料对方直接道:“是吗?是不像他去嫖宿,还是不像他作诗很差啊。”
这种恶意已经非常明显。
稍微想想就知道。
不是所有人都会追捧正荣县的人,其中眼红嫉妒的不在少数。
今年童试前三名,两个是正荣县的,这就够让不少书生眼热。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嘲笑的机会,还不快些说。
这些读书人酸起来,那可更是没完没了,说他们小肚鸡肠,都是夸他们了。
见众人笑个不停,许春也道:“那李耀众都被我们县令除名了,你们还有什么可说的。”
“哦,他除名了,你呢?你不是要赌钱吗。”
又有人笑出声。
许春奋起读书,得了最终成绩第十,同样被人侧目。
放在外面,或许没人敢再提。
但这会在宴会的人,最低也是秀才的功名,大家都是一样的,自然也不怕什么。
蔡丰岚皱着眉,纪元同样叹口气。
该来的还是会来啊。
白和尚倒是无所谓,他只是好奇纪元会怎么做。
若今日不能就此打住。
以后正荣县的学生见一次,就会被笑话一次。
只看正荣县李勋的脸色,这明显是常态。
纪元看着湖水,看着落日,开口道:“把酒送春春不语。”
原本热闹的众人看了过来。
纪元要作诗?
开什么玩笑,方才他在正厅念的赋得体简直堪称打油诗,此刻作诗,难道就成?
不过这开始的一句,倒是有些意思。
只听纪元开口道:“有纸笔吗?”
自然是有的。
还有人现场比书画呢,怎么会没有纸笔。
纪元接过来,抬手写了第一句。
把酒送春春不语,黄昏却下尖尖荷。
折取一枝入城去,使人知道已春尽。
春来谁作韶华主,春去诸芳芳犹开。
梦醒忽惊身是客,一湖莲花伴船归。
纪元颇有些紧张情绪,这是他头一次自己写诗,虽说昨日临时抱佛脚,但也确实沾染写诗书习性。
最后在诗后落笔,化远三十四年夏,纪元。
夏日写的是春日诗?
众人围上来,仔细一读发现,这并非春日诗。
而是正儿八经的盛夏诗。
甚至是有时间跨度的诗。
诗的第一句就在送春,春天却并不在意。
黄昏的时候已经看到湖面尖尖的荷花,摘了一朵进到城内,这时看到未开荷花的众人才知道,原来春天已经过去了。
春天里百花争妍,谁才是韶华的主人?
谁都不是,因为春天过了,花还在继续开。
睡醒之后忽然发现自己也并非这里的主人,跟着身边盛开的莲花一起回家。
生员们在这争来争去又有什么意思。
谁也不是春日韶华的主人。
春日还会来,春日的花开败了,夏日还有花继续开。
争一时的艳丽,又有什么用呢。
你我不都是这里的客人,总有一日,都有回去的。
这诗没有写夏,却是盛夏的场景。
没有写人,却是人的处境。
纪元放下笔,见众人沉默无声,还以为自己又写了打油诗。
要说格律意境,自有许多不足。
可用在如今的场合,意境偏偏合适。
还有一层意思是,春天都过去了,还真争论谁才是最好看的那个,不觉得没意思吗,总有更好看的存在。
当年的事情早就过去了,还要争论不休吗,到现在还要提起,难道就有意思了?
这指的当然是李耀众的事。
纪元想了想,在最后写下题目。
《无题》。
确实没有题目,糊弄过去完事。
“春来谁作韶华主,春去诸芳芳犹开。”
“写得好啊。”
“我还是更喜欢这句,梦醒忽惊身是客,你我不都是府城的客人吗。”
“想家了,我们初夏过来,如今盛夏,也是到归家的时候。”
原本热闹的宴会,因为这首诗变得安静下来。
不少人也没玩乐的心思。
是啊,此刻都觉得自己是天之骄子。
实际上呢?
实际上明年还有童试,还有童试宴。
不仅如此,马上还有乡试,府学也在乡试做准备。
可他们个个都放纵轻狂,以为自己已经平步青云。
实际上春去诸芳芳犹开,他们又算得了什么啊。
夸赞的声音不绝于耳。
纪元耳朵都要红透了,但身边沉闷的气氛也非常明显。
原本要走的知府,学政听到纪元写的诗后,忍不住笑道:“好好庆功宴,他倒是会坏气氛。”
这是开玩笑的说法,两位大人能为他的诗留下来,就说明做的不错,而且颇为欣赏。
纪元年纪虽然小,却沉稳得很。
如此人才,以后必然不同凡响。
不说旁的,其中灵气跃然纸上了。
回怼那些人的说法,也是颇有才情。
“他还说不会有作诗,这不是挺好的吗。”
“人也谦逊。”
“来人,赏。”
知府犹觉得不够,又道:“往事不可再提,那人已不再是读书人,莫要让如今的学生同那泼皮扯上关系。”
知府跟学政的赏赐一来,场内的气氛瞬间活跃起来。
啊,他们在这瞎闹,知府他们是知道的啊!
而且还有赏赐?!
纪元看着赏赐的笔墨纸砚,红着脸收下。
还好还好,不算打油诗。
总算是有些成果。
看来以后,还是要多学学才行,真的不能临时抱佛脚了。
正荣县众人更是惊喜。
李勋也过来搂着纪元肩膀道:“就知道你会来长脸!以后你在这,我们必然不会被欺负了!”
其他人跟着点头。
和纪元在一起真好,他真的会护着大家的!
在场的人一点也不觉得,被一个比他们小的人护着有什么不对劲。
随后知府又传出来的话,让正荣县学子们精神一振。
听到没!
不许再提那个什么李耀众了!
知府都说那人不是读书人,是个泼皮啊!
你们要是再提,那就是跟知府作对!
直接被知府说泼皮,算是定性了。
这李耀众不仅不是秀才,甚至连读书人都不算。
就是个市井无赖。
你们这些学生再说,那就没意思了啊。
最为惊喜的就是李勋了,恨不得抱住纪元。
天知道他们因为李耀众的名声有多困扰。
现在终于解脱了!
李锦也是一样。
他们恰好是一个姓氏,不知道有多倒霉!
以后终于没人会提这件事了!
宴会厅因为正荣县学子们的兴奋而变得活跃起来,纪元见危机已经解除,头一次举了酒杯,开口道:“锦里开芳宴,兰缸艳早年。”
“诸位,同饮。”
小三元举杯,又用了唐诗讲宴会的精美华丽。
众人自然跟上。
“同饮!”
“同饮!”
宴会瞬间又热闹起来。
比之前还要更和谐。
这次真的要离开的知府他们,对纪元好感更盛,等他们来了府学,必然也是个搅动风云的人物,他们还有点期待。
要说这两位为何如此宽容,自然是有原因的。
知府今年刚来,自然是要政绩的。
而比他更想要政绩的学政有些不同。
按理说他早应该调任,但三年前乡试舞弊,让他留在原地已经是宽容。
他必须做出些成绩才能动一动。
这些年他搜寻不少人才,纪元横空出现,让他很是惊喜。
点他做小三元,也是此番道理。
学政甚至可惜纪元的年纪,他要是能参加今年的乡试就好了,说不定还会给人惊喜。
不过没关系,这样的学生,以后总会扬名。
到时候他这个学政,也算半个老师,可以沾沾光了。
现代学校的老师校长对重点学生格外关照,古代也是如此。
两人离开,宴会照旧,不会因为谁的离去就变得不同。
纪元为了调节气氛,带头喝了杯酒。
谁料这就收不住了,其他生员各个都要来敬杯酒,说什么你喝一口我们喝一杯就行。
吓得纪元赶紧摆手。
他不行啊!
这个是真的不行!
只那一杯,纪元脸上便带了红晕,眼神更是飘忽。
他辈子好像头一次喝酒?
还一饮而尽了?!
纪元罕见傻笑,靠在湖边的栏杆旁,让湖水吹到自己的脸上,终于散了些热气。
弯月挂在天空上,纪元看着月亮,稍稍庆贺自己考过童试。
他终于是秀才了。
这好像是他考上之后,头一次庆贺。
这晚学子们乘兴而来乘兴而归。
整个建孟府都是此番美谈。
小三元做的诗也随之流传,恨不得人人都读。
这可是小三元的诗,多读一读,说不定也能跟他一样考上功名呢。
旁的不说,学学人家的淡然啊,学学人家的豁达啊。
府城学生们的风气,竟然渐渐往这方面靠拢,也是让人没想到的。
如果说这首诗让大家佩服纪元。
那随之流传出来的科举文章,更是让人口舌生津,都要站着拜读才行。
府学编写今年的童试录。
原本一人最多占六篇。
可纪元这次,独独占了八篇。
主要是夫子们再怎么取舍,也觉得一定要放九篇才行。
这九篇文章拿出来,既能看出纪元的进步,更能看出他一以贯之的性格。
此等文章,在最后院试文章里展现的更加淋漓尽致。
他后面在分辨是非对错,在讲律法跟人情之间的平衡,引经据典,酣畅淋漓。
此文章放在乡试里,也是不差的。
这童试录初版编出来之后,先抄了几本,送到长官们手中,这期间被其他人抄写阅读。
加上纪元小三元声名显赫,他的文章还会单独再抄。
在纪元要离开府城回乡之前,被无数人拜读。
童试的学子们读到,即使嘴上说得再硬气,心中也是佩服的。
这文章实在让人嫉妒啊。
他才十一岁!
以后的文章又能好到什么地步?
他们怎么那么倒霉,竟然跟天才一起考试?
五月初七晚上,纪元他们在收拾东西,明日就要回正荣县了。
李锦喜气洋洋的过来,对纪元,蔡丰岚道:“太好了,我爹回信,说帮我托了关系,我能来府学读书!”
李锦并非故意瞒着大家,总想着事情成了再说。
提前说这事也不太好,就算是现在,他也只同纪元,蔡丰岚说。
在李锦看来,他们两个以后都在府学读,说了是没事的。
蔡丰岚果然高兴:“真的吗,那太好了。”
出门在外,有相熟的朋友自然很好。
李锦点头:“是啊,本来怕办不成,就没提前说。我爹听到我考了第五,回信说这事简单,第五很好进。”
“真好,以后我们还是同窗。”
到纪元这的时候,纪元挠挠头。
他还没做决定,怎么样都要先问问老师们。
特别是殷博士,他跟殷博士还有约定,不能直接离开。
李锦还没察觉出什么,开口道:“明日早上,我们去府学登记名字,要提前告诉府学的夫子,说明白咱们时候过来读书。”
只要在八月之前过来即可,这段时间大部分人都要回家一趟。
蔡丰岚点头,他也打算明早过去。
他们中午吃过饭离开府城,时间完全来得及。
两人齐齐看向纪元,纪元想了想道:“我还要再看看。”
再看看?!
两人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就听纪元道:“来不来府学读书,还是两说。”
不说银钱的事,就说跟殷博士的约定,他都不能贸然答应。
倘若能在明年来就好了。
李锦傻眼,不由得说出大实话:“我以为你肯定在府学读书,所以跟着来的啊,没有你这个同窗,我还怎么进步。”
这话虽夸张,但也是实话。
跟纪元一起学习,进步会非常快。
纪元哭笑不得,只好道:“我同县里还有旁的事,想着要是明年来就好了。”
李锦摇头:“我爹说了,错过这个时间,府学是绝不收人的,要么八月之前过来读书,要么就不行的。”
李锦他爹这样讲,那就是确定了。
纪元叹口气:“世上也没有两全的方法,但我还是要回去再说。”
纪元道:“明日你们两个先去登记名字吧,不用管我。”
纪元都这么说了,那事情就不会更改。
另外两人第二日去府学的时候,还是很吃惊。
蔡丰岚不用说,他是建孟府童试第二,绝对有资格。
李锦为第五,但家里托了关系,而且这成绩也不算差。
两人名字写上,登记的夫子道:“正荣县?你们小三元什么时候来。”
这登记的夫子,正是童试宴上让纪元作诗的张举人,他本就喜欢纪元的诗,本以为宴会上看不到他的诗词了,谁料后来那首《无题》又写到他心坎上。
“他要是早点过来,我还能带他参加几个诗会呢,绝对能名扬建孟府。”
蔡丰岚两人面面相觑,只好含糊道:“他还没确定,等有信了再说。”
张举人手一顿。
什么叫没确定?
“府学的事怎么能不确定,他不会不想来吧?”
张举人本是随口一说,没想到李锦表情没崩住,还真的显出这样的神情。
“这怎么能行!”张举人立即道,“我知道你们县学很好,不管殷博士还是罗博士,放在府学也不逊色的。”
“但学了春秋,学了礼记,旁的不就学了。”
“是律法不学,还是时政不学,还是骑射不学?这不是胡闹吗!”
天齐国的律法规定之详细,必须专科学习。
乡试,进士,这都是必学的科目。
不仅如此,对朝廷时政的分析,也是建孟府府学最佳,平日往来不知多少做官的夫子。
现在考乡试的学生们,还有进士夫子们坐镇教学。
这种待遇,是正荣县县学能有的?
最后的骑射,难道也不学?
以后当官了连马都不会骑,这还应该吗?
再深奥的礼乐诗歌,这也不学?
张举人说的话,跟蔡丰岚,李锦他们想得一样。
张举人只好道:“让他别犯傻。”
说罢又道:“算了,让他先回去,夫子博士们也会劝的。”
其他学生都确定了归来的日子,只有纪元这个空着。
交到府学右训导手中时,右训导本来没当回事,随便看了一眼,看到纪元后面空着,下意识问:“纪元什么时候回来?应该跟正荣县其他人一起吧?”
张举人无奈:“不好说。”
不好说?
什么是不好说?
右训导还等着跟纪元讨论如何画乌堂先生画作呢。
最近没找他,也是因为纪元刚考完童试,又参加宴会,让他多歇歇。
想着纪元以后总归是府学学生,有的是时间探讨。
现在告诉他,纪元不想来?
右训导赶紧道:“去,马上派人去他们入住的酒楼,一定要把纪元的事告诉他们领队的夫子。”
“再要一个纪元确切回来的时间。”
说着,右训导催道:“快去啊。”
别说他那点小爱好。
就说学政要是知道自己的政绩要跑,会比他更着急。
府学的人迅速赶到刘家酒楼,只听老板说那正荣县的人吃过午饭就走了,这会应该已经出了府城。
啊?
这走的是不是太快了?!
没办成差事的府学杂役回来,正好遇到右训导跟学政。
果然,学政直接站起来:“纪元?不确定来不来府学?这不是胡闹吗!”
“我也这么说,但有什么办法。”右训导两手一摊,“竟然也没赶上。”
“去,写信追问。”
“不对,写信给正荣县县令,这个学生我要定了。”学政最近心里都美滋滋的。
甚至想好了,等京城来的监临官过来,他就带着小三元过去转一圈,好让监临官知道,他为朝廷培养的人才有多厉害。
现在告诉他,小三元要走?
这怎么能行。
不管谁来,这学生他都要了。
正荣县县学那边,顶多再给点补偿。
“正荣县学生优秀,生员名额再多给一些,府学多拨些款。”学政让右训导记下,“夫子们的待遇也提一提,让建孟府其他县学看看,能培育好人才,是会有优待的。”
学政说着,还是扼腕:“怎么就没纪元的想法,可惜了。”
毕竟谁能想到,纪元对来府学读书还有疑问啊。
看看那排名的四五六名。
他们都没有府学的资格,可还是托关系进来。
偏偏最该来的不来!
右训导心底嘀咕,也就他们在场,说到外面,估计都能给得罪了。
这封文书飞快写完,甚至在纪元他们回正荣县之前,信件就送到正荣县衙门跟县学手中。
拆开信件的聂县令跟程教谕,都是哭笑不得。
程教谕笑过之后,还把书信给了罗博士,殷博士,让他们一起笑,最后道:“也好,还帮咱们争取了生员的名额,今年年底可以多招些学生了。”
“还有夫子们的俸禄也多了些,果真不错。”
“应该让纪元再演一演的。”
罗博士跟殷博士看着信件,却颇有些感慨。
特别是殷博士。
旁人猜不出纪元为何不去府学,他却心知肚明。
去年他们约定好的,纪元岁考第一,自己就会亲自教他礼类。
谁想到今年出了这么多事。
他跟教谕还让他去考童试。
那约定便一直搁置,自己心里记得,纪元心里也记得。
纪元有时候透着跟正荣县县学一样的傻气,他会不知道府学更好?肯定知道,可还是要完成约定再说。
可惜了,自己这个夫子要先食言。
这府学,他不去也要去。
殷博士看着自己整理出来的礼类笔记。
有这些东西,自己教不教,还有什么区别。
纪元自己都想不到,他人还没回家,就要被教谕夫子们往外赶了。
雏鸟出巢,是艰难些,但也要往外赶。
不赶出去,怎么见天地,怎么见众生,怎么才能成长。
这也是学政的想法,知道信件写给当地县令,教谕,他们必然会赶着纪元走。
在府学,纪元才能走得更远,飞得更高。
五月十三,黄昏时分。
从三月二十五出发的正荣县学子们,终于回来了。
踏上正荣县土地的那一刻,众人齐齐松口气。
近两个月的时间,发生了太多,见了太多。
终于回来了。
他们中间大部分人,也没有辜负家人夫子的期望。
如今,也算衣锦还乡。
穿着崭新青衿的十个人,走在回县学的路上。
他们童试回来啦!
第62章
第62章
“新秀才们回来了!”
“天啊, 在哪呢。”
“我们快去看看。”
正荣县县学里,甲乙丙三个明伦堂的学生,课都不上了, 全都跑出去看回来的秀才们。
甲等堂的秀才们还好些, 都在恭喜同窗们, 终于考上秀才。
乙等堂, 丙等堂的学生们满眼都是羡慕。
乙等堂的常庆,丙等堂钱飞,李廷等人刚走近几步,又想着要不要行礼。
纪元看了,直接道:“不到两个月不见,怎么还生分了。”
纪元这么一说, 李廷钱飞才不好意思地过来:“虽说只过了两个月,但我们天天都能听到你们的消息。”
从他们出发之后,大家都在猜测今年会有多少人考中秀才。
猜来猜去,大家也顶多敢猜五个。
等到府试结果出来, 实在让人震惊, 十个人啊!
要知道他们正荣县一共才去了十二个考生。
这比例堪称夸张。
前年他们十进七的时候, 都有无数人抢破头要来。
现在十二进十,都不知道今年招生是个什么场景了。
在外考试学生的成绩,自然对县学众人有很大鼓舞。
李廷钱飞他们两个,已经做好准备,年底就升堂考。
他们一定要学!
毕竟是纪元的好友,真的不能太差劲了!
之后种种就不提了, 纪元他们在外面的事情, 学生们大多都不知道,心里只有鼓舞。
教谕等人看着, 心里也是欣慰的。
考上的人被簇拥着进门,没考上也得了同窗好友们的安慰,总之这是回家了。
等他们休息过后,自然还要张罗着请夫子博士们吃饭,这是必要的过程。
赵夫子也被请了过来。
他可是小三元的蒙师,谢师宴肯定要有他的。
罗博士,殷博士同样都是座上宾,唯独房老夫子还是不想去,纪元私下亲自做了酒席送过去。
一连好几天,这热闹总算过去。
谢师宴这种事,大家都格外上心。
剩下的时间,考生们都要回家休息,回家各自也要宴请。
这可是秀才,考上的是秀才,以后的身份都不同了。
纪元并无旁的亲人,主要是感谢几位夫子。
最近也不用上课,纪元把他从府城带回来的东西一一送给好友,夫子们。
第一个去的,肯定是房老夫子那。
尊经阁里安静如常,房老夫子依旧是不喜热闹,不喜俗务的性子,否则谢师宴也不会不去。
如今是夏日,纪元专门做了冰镇梅子汤端过来,手里还拿着从东市第一街带回来的礼物。
就连房老夫子送他的两幅画,也给拿过来了。
礼物是两套画笔,放在县里价值不菲,在东市第一街倒也还好,对方认出他是当时的府案首,甚至还要便宜一些。
别的东西就罢了,画笔这东西,房 老夫子是真的喜欢,一边喝着梅子汤一边把玩画笔,听纪元提到东市第一街,他还颇有些感慨。
“那地方确实不错,想买什么都有,也是个赚钱的地方。”
说到赚钱,纪元看过去,把两幅画还回去,还道:“夫子,这画是不是太贵重了。”
看纪元的表情,房老夫子就知道怎么回事,好笑道:“老夫画技虽然精湛,名气却是一般的,不识货的人顶多花百两银子买。”
“但要是识货的人买,就会出价三千两。”纪元说起来的时候,还有些激动,他事后也去了书画竞技台,那下面还有人对三四十年前的比试津津乐道。
“当时四家书画商人争抢,您还是在上面画画,出价三千两的时候,您正好落笔。”
算下来,那时候房老夫子二十多岁,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画画锐气也足。
房老夫子听着,哈哈大笑:“是啊,老夫就是故意的,竟然有人说我画画不好,我就让他们看看,我画画到底如何。”
只是他拿了银子之后,就周游全国了,至今名号并不响亮。
但是,依旧有识货人知道他。
乌堂先生,虽说画作并未留下多少,可他的画技绝对首屈一指。
房老夫子道:“你是我徒弟,我也不瞒你,当年差不多是这个情况,书画竞技是有趣,但也要有对手,那些庸才没什么好比的。”
旁人说这话,或许有些自大,房老夫子说起来却是平常。
说着,房老夫子道:“你这次中了小三元,府学肯定是要留你的,你若在府学读书,夫子我给你留个课业。”
课业?
房老夫子的课业一向不算简单。
却也不强求,只是那些课业要是做不完,房老夫子也懒得再教。
这次的课业,却很有不同。
“这个课业便是,在东市第一街的书画竞技台上,作品超过夫子书画的价格。”
房老夫子越说越觉得可行,继续道:“等你哪一日书画价格超过老夫,就算你出师。”
房老夫子就是乌堂先生。
乌堂先生就是当年在东市第一街书画拍卖超过三千两的传奇人物。
自己超过他?
房老夫子道:“知道你还没确定去不去府学,这我不管,反正这个课业我是布置了。”
夫子这样讲,纪元只能应下。
什么时候超过夫子的画技,那他是真的出师了。
便是直接一半水平,估计都不用担心生计。
至于那两幅画,还是让纪元带走。
他这还缺自己的画?
赶紧带走吧。
从房老夫子这离开,纪元又去了罗博士家中。
罗博士如今课程更少,他年纪本就大了,如今多数时间都在家里休息看书。
见纪元来了,笑着道:“小三元,考得不错。”
纪元挠头。
别喊小三元了啊。
他这成绩,在夫子们面前算什么。
谁当年还不是个天才少年啊。
纪元过来之后,先说了自己考试的事,再讲了考试中遇到的难点。
在他眼中的难点,罗博士简单点拨就茅塞顿开。
罗博士看着,摇头道:“有我这样本事的人,府学可不在少数。”
这话罗博士早就想说了。
纪元他们五月十三回来的,今日五月十七,可想他憋了多久。
“想来你在府城也见了,在童试宴也见了,府学里学生皆是秀才,夫子最少也是举人。”
“更别说还有进士坐镇,你若过去,必然进益更大。”
“夫子知道,你同小殷还有话说,不必客气的,他作为你的夫子,更能理解你。”
罗博士又说了许多,大意是让纪元志存高远,县学只是他的一个小小起点。
最后道:“你这孩子虽不爱说,却重感情,却不能因重感情,而放弃大好前程。”
对纪元好的人,他万分珍惜,只要不违背道义,他都会帮忙。
当然了,对他不好的人,纪元会是这世上最冷漠的人。
而他们这些夫子,纪元更是珍重。
罗博士翻着纪元给他带来的书本,后面罗博士的儿子也过来,手里拿着个红封:“来来来,这是考上秀才的红包,可别嫌少,也不能不收。”
罗博士的儿子看着纪元,忍不住道:“哎,我罗家要是有个你这样的孩子,那我这辈子吃喝不愁啊,祖宗做梦都能笑醒。”
去年那会,他还差点扰乱他爹收学生。
这要是错过了,他爹能天天打他一顿。
小三元,这祖坟要冒多少青烟啊。
纪元拿着红封轻飘飘的,去殷博士家路上时拆了下,里面竟然是张五十两的银票。
这商行甚至只有府城才有。
啊?
就是到府城了,这钱才能兑换出来。
纪元下意识回去,见罗叔在门口站着,当着他的面迅速关上大门,显然不让他还。
殷博士从县学回来,正好看到纪元,带着他直接回了家:“怎么?我没在家,你就不进门了?”
自然不是这样,纪元把罗博士给他的银票拿出来,一看上面的商号,殷博士就笑:“我也是这个意思。”
“你也不能老在正荣县待着,去府学吧。”殷博士继续道,“再说了,你也别耽误我备考。”
殷博士备考?
纪元瞬间想到,今年是乡试年,明年便是会试年。
殷博士殷举人,确实要备考了。
进了殷博士家门,纪元才发现问题。
殷博士的仆从们似乎在收拾东西了。
纪元带给殷博士的礼物,是浙东的点心,是府城浙东籍贯大师傅做的,用料方法,都是浙东人的口味。
殷博士尝了尝,感慨道:“本打算八月后启程回乡,现在想想,不如早点出发吧。”
按照殷博士的想法,他会在教完纪元礼类之后,八月回浙东备考。
次年一月二月跟同乡再去京城,准备四月的会试。
现在既然纪元要去府学读书,他也不用多留一段时间,提早出发,路上时间也宽裕。
纪元这才知道,为了教导自己,殷博士是推迟了自己离开的时间。
“博士,您,您该先走的。”
“对了您跟林大人认识,是不是原本林大人离任,您就要回乡的?”
殷举人知道纪元脑子转得快,没想到转得这样快,干脆承认了:“是啊,我本就是受邀过来教学,等着老林任期一到,我也会走。”
“今年老林离开,我也是要回家准备乡试的,这不是放心不下你们,索性再多留大半年。”
林大人来正荣县的时候,县学夫子都是秀才,也不是特别厉害的秀才。
被新调过来的程教谕想尽办法请了罗举人来做春秋博士。
林大人也给自己好友殷举人写信,总算请了两位举人坐镇,之后才有县学如今的模样。
殷博士当时就说了,自己会试前一年就会走,跟林大人离任时间也差不多。
本就是帮忙的事。
纪元不知该如何作答。
他一路走来,受了夫子们太多帮助。
殷博士笑:“你不过十一二,我们看来就是晚辈,你跟我儿子年纪差不多。”
“这次,我也能早点回去见他。”
殷博士出来教书,一个是帮好友的忙,二是挣银钱读书养家。
跟家人也是聚少离多。
所以不管从哪方面讲,纪元都没有留在县学的理由。
甚至连殷博士说的礼类教学,也整理成手札,全都给了他。
“以你的悟性,一定能看懂,要是有看不懂的,就给我写信。”
殷博士甚至留了两个地址,一个是浙东余姚家里的地址,另一个则是他去京城的地址,他会在京城亲戚家落脚,地址也留在那里。
纪元收好这些东西,跟老师再次道谢。
他甚至知道,这些言语都太苍白了。
殷博士却觉得,他能有这样的学生,说出去也是有面子的。
“我们同乡不少书生,都是出去教礼类,偏偏就我教出一个小三元,别人可都羡慕不来。”
“好了,既然决定去府学,就把家里的事,还有县学的事处理好。以后总有再聚的时候。”
殷博士性格本就豁达,他也相信,自己跟这个学生的缘分不会止步于此。
以后说不定都在官场上当官呢,都是同僚!
纪元点头。
府学他是一定会去了。
就像殷博士说的,也没什么理由留下,那边还有更广阔的天地等他。
等回到县学,纪元看着眼巴巴的李廷跟钱飞,瞬间笑了,开口道:“走吧,我可没忘了你们。”
给李廷的一套子书,这套子书以后也是必考。
就像他们最后的院试,后面也加了一篇《墨子》,想来接下来的考试,也会有所涉猎。
给钱飞的是一支真正的紫毫笔,不是上等货,也就是纪元能买得起的,东西绝对保真。
两人对物件自然爱不释手,对视一眼后,同样送了个红封。
夫子给的就算了,他俩的东西,纪元绝对不要。
他们两家虽然都不困难,可到底都是年轻人的银钱。
“回头送我去府学,你们俩请我吃饭算了。”
李廷钱飞这才收回红封,并道:“我们俩肯定好好学,以后都当秀才。”
“好,我等着你们。”纪元并不怀疑。
李廷钱飞都很聪明,也很努力。
一定能考上秀才的。
晚上,三人又去了之前吃过的川菜馆,整个馆子上下,全都认识纪元,差点又要免单。
谁让纪元是小三元啊!
他们正荣县头一个小三元。
无论哪次考试,都是第一。
要是能沾沾才气,那也是好的。
李廷钱飞同样点头。
不仅他们这么认为,他们家里也是这么想的。
李廷他爹如今更盼着李廷考上秀才。
钱飞他家里则因为跟纪元关系好,商会上都能多说几句话。
这份不同,所有人都能感受得到。
如果说县城的人都这样。
纪元回安纪村时,那就更明显了。
既然要去府学,家里的事也要处理一下。
纪元同教谕说的时候,教谕点头道:“可以,终于想明白了。”
“不过你就算不同意,我们也会把你绑过去的。”
把纪元留在县学,对教谕他们来说自然更好。
毕竟按照他的聪明程度,下一次的乡试,对比其他人来说,他考上的概率很大。
到时候都是教谕的功劳。
但教谕却想让他去府学,去学更多的东西。
所以纪元回村之前,还故意道:“府学右训导,您是不是认识啊。”
程教谕:?
肯定认识啊。
以前同窗,还共事过。
“他说您天真。”
说罢,纪元拔腿就跑。
这不是什么挑拨离间,纪元看得出来程教谕跟右训导关系不算差。
否则府学右训导根本不会在他们面前提起。
而且,这话右训导当面教谕的面也说。
只是对方说,应是觉得程教谕太傻,天天清风朗月的,就知道好好教学生。
纪元这么说,则是全然的感谢。
程教谕:?
小子胆大是吧?!
很快郭夫子,李夫子过来复命,提起这事时,还说到纪元以兰芷之室做比喻。
说教谕为学生创造一个兰芷之室。
程教谕好笑又无奈。
当然也有欣慰。
他才不是傻跟天真,认真做事的人,别人会看不出来?
说这话的人,那才是傻!
纪元拔腿就跑,肯定是往安纪村方向跑。
算起来,从一月份出来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了。
今年发生了太多的事,像是过了很久。
好在,结果是好的。
说是回家,他在这里也什么家,倒是有两个房子,再有八亩地。
八亩地已经租出去,现在也没收获,更没什么收益。
两个房子是个问题。
房子不住人,时间一长就会荒废。
小纪元的家没什么好说的,早就荒废了。
纪利家的房子赔给他,但是纪元没心情也不会去住。
两个房子是要好好收拾收拾。
除此之外,还有件事要办。
之前说过,想帮小纪元的爹娘重修坟墓,这次肯定要修好。
纪元回村的包裹里,还有一件小纪元之前的衣服,同样下葬埋到里面。
算是一家团聚。
纪元虽然不信这些,但重活一世,也想给小纪元一些慰藉。
这么盘算着,听到后面传来声音:“元哥儿?你怎么没雇个马车牛车的。”
纪元转身,惊喜道:“安五叔。”
喊他的,正是安村长的五儿子,安五叔。
之前还帮纪元卖过野菜药材,让他在最开始的时候可以买纸张。
对现在的纪元来说,纸张是不缺的,但当初的情谊不会忘。
安五叔经常给家里办事,常常赶着牛车出来,此刻在路上碰到也不意外。
“来,坐牛车上。”安五叔笑着道,他正好在外面办事回来,远远就看着像是元哥儿的背影,整个安纪村里,就他的背挺得最直。
安五叔眼神还带着恭敬,“人家考上秀才之后,一步路都不肯走的,你怎么还打算走回村里。”
“恭喜你啊,真的考上了秀才。”
纪元道:“同喜同喜。不过是个秀才,怎么就不能走路了,再说我也没什么钱啊。”
他去府城之前,身上有二十多两银子。
一圈下来,钱花得七七八八。
好在他考上童试第一,府学,县学都发了些银子,童试宴上还得了知府的赏赐。
算起来,身上现在也有十五两现银。
可这些银钱,他还有大用。
更是此次回来的目的。
“那怎么能行,你可是秀才。”安五叔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反正我看别的秀才都不走路的。”
要说接触最多的秀才,肯定是安叔公儿媳妇的弟弟李耀众。
那位什么做派,大家都清楚。
不过说起来,那个李耀众已经不是秀才了吧。
安五叔也没提这事,一直在问纪元考试的事,又问他府城好不好。
纪元笑着回答,距离也渐渐拉近,让安五叔感动不已。
都说人有了功名就会变得不同。
他们村的元哥儿就不是这样!
两人越说,距离安纪村越近,远远看着,纪元发现这条路好像有些不同?
安五叔介绍道:“这路也是村里修的,一会你看看,咱们村的主路大不一样了。”
修路用的银钱,自然是卖青储料挣的。
虽然村里只是修了主路,但也方便很多。
这里的路,跟现代意义的路并不一样。
全都是泥土夯实之后,铺上一层石头稳固路面,再整齐黄土,继续夯实。
要说料钱确实不算多,但实在费人工。
青储料的银钱就用在这上面。
这样的路已经比其他野路好了不知多少倍,放在现代或许被人嫌弃,但在这里,已经非常好了。
十里八乡的路都没这里的好。
美中不足的是,修路真的费钱,安纪村也只修了主路,其他的道路依旧跟之前一样。
就算这样,这条看着格外整齐的路,都让安纪村的人欢喜。
路代表了希望,代表了改变。
而且人人都知道,今年再买一次青储料,明年就可以继续修。
这路修好之后,不仅自己家能用,还能挣银钱。
今年的安纪村百姓,日子好过得不止一点。
为什么?
这还用说?
追根溯源之后,更跟一个人有关。
小三元!
纪元!
所以纪元出现在安纪村之后,整个村子的人都面露惊喜。
“纪元回来了!”
“读书人回来了!”
“他穿着秀才的衣裳!我们安纪村又出一个秀才了!”
“他可是小三元!是整个建孟府最厉害的秀才!恭喜恭喜啊。”
“都说他是文曲星下凡呢!”
众人说着,忍不住都往纪元这边靠拢,让他连牛车都下不去。
安五叔干脆道:“你是回家还是去赵夫子那,我送你吧。”
纪元自然是去赵夫子家中。
他之前就跟赵夫子见过面,但私下还没好好聊呢。
而且他那两个房子,没有一个能住的。
安五叔驾着车,干脆把纪元送过去。
这一路上,都走的是安纪村的主路,周围人还道:“纪元你看,这路修的好不好。”
“纪元,你是不是要去府城读书了啊。”
“元哥儿一会去我家吃饭吧,我家给你杀鸡吃。”
“你们县学今年是不是招学生啊,看我儿子怎么样。”
村里人七嘴八舌的,不是夸纪元,就是想沾沾文曲星的光。
好不容易到了赵夫子家门口,众人才恋恋不舍散开。
纪元刚下牛车,就见安村长,安叔公都快步走过来,看到纪元第一眼,又是那句:“小三元!”
“恭喜啊,真的考上秀才了!”
看着熟悉的人,纪元笑着回应,同时也对他们表示感谢。
年初那会,纪利爹娘诬告他,也是安叔公,安村长他们帮忙找人作证。
证明他之前的日子怎么过的。
他一直没时间回来,此时回来,肯定要感谢的。
说到这事,两人面面相觑,低声道:“你还不知道?”
知道什么?
安叔公叹口气:“你三叔三婶人没了。”
什么?!
人没了?!
纪元震惊,他是真的不知道。
“上个月的消息,那会你在府城考试,我们想着也不能耽误你,就没说,还以为你回来之后就知道了。”
纪元是真的不知晓此事。
“他们被打了板子,路上没几天,人就不行了。”
人不行之后,押送他们的捕快也说晦气,按照规定直接埋在当地,竟然也没说让尸体归乡。
捕快们还有公差,肯定不能因为两个犯人再回来。
这也算客死他乡。
在古代人的观念里,这是最惨的死法之一。
纪元道:“纪利也没去接回他们?”
纪元不是可怜他们,只是对此奇怪。
“他在隔壁合远县的赌坊里混得风生水起,根本不舍得离开,哪会想着安葬他爹娘。”
“我们同你讲,也是让你有个心理准备,要是纪利知道你回来,肯定会闹。”
“纪利家赔给你的房子,他有时还会偷偷住。”
纪元点头:“不妨事,如今我有了功名,是不怕闹事的。”
这倒是真的。
安叔公,安村长放下心,纪元那边却道:“对了,我最近想请村人里有空的人帮个忙。”
“纪利家赔给我的房子,如今我也不住,想给腾腾地方。”
“但我的银钱不多,只能拆,不能建。”
这是什么意思?!
安叔公跟安村长都是聪明人。
安叔公片刻反应过来,安村长也惊讶道:“只拆?不建?”
“是,只拆,不建。”
他可没钱盖房子。
而且,再说了,那房子他也不会住,更不会因房子跟纪利扯皮。
留着做什么?
不如拆了。
哦,小纪元家屋顶的木材,还有门板是要还回来的。
剩下的,全都拆。
还要热热闹闹,光明正大地拆。
最好还要让纪利知道这房子要被拆了。
“对了,还有帮我爹娘重修坟墓,不用太豪华,只要修缮得整齐庄重即可。”
纪元道:“此次归乡,这两件事最为重要。”
拆了纪利家的房子。
给小纪元爹娘修坟墓,再给小纪元家里破洞的房屋给补好。
至于他做了这些事,有些人会不高兴。
那就不高兴吧。
他会怕纪利那号人?
安叔公跟安村长深吸口气。
这就是养了好儿孙的好处啊。
纪元回来,就是要给爹娘重修坟墓。
纪利那人,连他爹娘死在其他地方收尸都不愿意。
这两个人同一个姓氏,怎么就这么不一样呢!
第63章
第63章
纪元回村之后, 第一件事要拆赔偿给自己的房子。
第二件事要重修爹娘的坟墓。
这两件事,前者看来匪夷所思,那纪利家的房子好好的啊, 当年他们家也是花了大价钱修缮的。
直接给拆了, 是不是不太好?
有明白人直接道:“你们一口一个纪利家的房子, 这才是人家要拆的原因。”
“再说了, 那纪利爹娘害死他娘,他还会住在里面?那个房子里只怕也是他不好的回忆。”
这么一说,大家就明白了。
先不说,就算村里人也觉得,这房子是纪利家的。
就连纪利本人,从合远县回来的时候, 还会住在里面,也不怎么避讳着别人。
纪元在外面读书,难道还能时常过来查问?还不如直接拆了。
那纪元小时候在这房子里,只怕没少受折磨。
想想就可怜。
不仅如此, 他们也是听了官府断案才想起来。
当年纪三叔从官府那领回纪元他爹尸体的时候, 纪元他娘并没有死, 是之后没有钱看病才去世的。
村里人也不知道,那时候看似没有银钱,实际上官府给纪元他爹的赔偿跟工钱,都被纪三叔偷藏了。
那可是三百两银子啊。
就算再黑心的,稍微分一些出来,也能给纪元他娘看病啊。
硬生生拖到纪元他娘不治身亡。
这已经是害人性命了。
要不是纪元有出息, 要不然偶然把这件事揭露出来, 只怕这秘密要被埋一辈子。
也是纪利自己蠢,想要害纪元不能考试, 谁料却把这件事揭发了。
不少人也说,纪利爹娘的死,就是纪利自己贪心不足害的。
当然,他们自己也有份,拿了纪元家的银子,害死了人命,还折磨纪元。
对外面说什么,纪元白吃白喝他家的了,所以要纪元补偿他们。
估计纪元爹娘在天之灵,都会气活过来。
三百两银子,够农家人花多少年了。
马后炮回想一下。
纪三婶纪三叔一家有钱,确实是在纪元爹娘走了之后。
家里新修了房子,又买了地,纪三叔没事还赌钱。
甚至买牛都是那件事之后。
想来这么多恩怨,纪元要把房子拆了,一点也不意外。
杀母之仇不共戴天。
说句真心话,他们要是有个什么,身边还是想有纪元这种子孙。
纪元此刻正在安叔公家,跟小黄闲聊。
小黄养在安叔公这,平日放出来吃草,最后最忙的时候会让它帮忙。
所以小黄养得皮光水滑,健壮的不得了,算是整个村里个头最大的牛了。
见到纪元的时候,小黄自然还记得,小跑着就去找纪元。
看来小黄过得还不错。
纪元笑着摸摸牛头。
可惜他现在还没有安身的地方,还不能把小黄接走。
或许等到他考了举人,甚至进士的时候,就能带着小黄安家。
“等着吧,等我有了更好的功名,就能自己建个家了。”
“到时候你给我镇宅子。”
纪元说着,放学的安小河回来了,安小河眼睛很亮,高兴地道:“谢谢你元哥儿,你的书真的很有用。”
说的是四书的心得,纪元从自己看过的书里面挑了两本,上面还有他的心得,以及在建孟府府城买的时文,回来之后全给了安小河。
安小河今年要考县学,已经努力好几年了。
不过今年考县学的人更多,他必须加倍努力。
安小河今年十四,他发现自己跟十一的纪元站一起,个头竟然没差多少。
难道县学的饭菜还管长个子的吗?
他要是去了,一定多吃一些。
纪元道:“有用就行,县学的老师们很好,你要是能考过去,进步一定会更快。”
“嗯,我会努力的。”安小河认真点头,接着道,“大海哥他说明天早上回来,不知道能不能赶上你家拆房子。”
今天五月十八了,是纪元回村的第二天,大海在隔壁村当学徒,听说之后立刻要回来。
可他当兽医,那边事情也多,递消息说明早就回。
张兽医知道大海是来见纪元的,批假也快。
“没事,反正拆房子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纪元笑着道,“再说,拆之前还要卖东西呢。”
房子里的东西可不能一股脑全扔了,纪元准备低价卖给村里的人。
再用这钱付给村人当拆迁费。
说着,纪元想到给安大海买的兽类书籍,还是想让他早点回来的。
大海看到那些书肯定很高兴。
他们讲着话,八岁的安小湖探头探脑。
这小孩是安家四方的儿子,跟他十岁的姐姐两个人看着纪元,眼里都是好奇。
说起来,大海还让他堂弟安小湖帮忙看着他家租出去的八亩田地。
别看这小孩年纪小,但在安家的小孩都懂这些的。
大海让安小湖跟他姐安小蝶没事就去他家田地里看看,保证给他的米粮不会少。
纪元看到他们,笑着招手:“吃不吃糖。”
纪元给赵夫子家孙儿孙女买的糖不少,随身也带了几块。
那两个孩子果然过来,一边吃一边看纪元,纪元又笑:“怎么一直看我。”
“村里人都说你是读书的神仙。”???
读书的神仙是什么鬼!
今年十四的安小河道:“那叫文曲星。”
“不是这个,是财神爷!”
怎么又文曲星,又财神爷的。
安小蝶道:“因为你既能挣钱,还能读书啊。”
安小河听到这,点头道:“这个是没错的,咱们安纪村,让许多人都羡慕呢。”
这自然跟青储料有关。
整个村子发家致富,都是因为这个。
村里的路更好了,钱更多的,谁会不羡慕。
这些事听多了,已经没什么感觉,安小河又道:“不止这些,二月份你备考的时候,县城指挥营的兵将们来了,当时把咱们村的人吓了一大跳,修路都停了。”
指挥营的兵将?
“他们觉得青储料非常好,冬日里喂得也勤快,指挥营的马匹养的极好。”
“可惜也是冬日喂多了,刚到二月青储料就没了,二月那会草也没长好,他们就想再买半个月的。”
村长跟安叔公凑了又凑,才凑过五日的青储料,让指挥营的兵将很是遗憾。
好在他们也讲理,只说明年一定要多定一点。
等会又说可惜,他们年底要换防,不知道其他地方有没有这样的好草料,还说要是换得不远,一定会再买的。
兵将们极爱马匹,这是他们遇到危险时保命的东西,是他们的战场上的伙伴,给马儿吃得再好也是应当的。
只是指挥营也是需要三年四年一次换防的,具体时间看上面安排。
反正不会一直在同一个地方。
所以不知明年的情况。
这事传出去之后,让安纪村很有面子,连指挥营马儿都爱吃的青储料,还有什么好说的。
开年的这个大广告,让安纪村今年青储料的销路更加畅通。
不出意外的话,今年大家挣得会更多,整个村里都会动起来。
去年躲懒的村人,今年早早就在报名。
挣钱的事,谁不爱?
再说,就那段时间忙,对村里人来说,算得了什么,咬咬牙就能过。
纪元听得津津有味。
能挣钱就好,能改善大家生活就行,让牲畜养得更好,自然好上加好。
反正青储料这事,跟他关系也不大了。
安纪村完全可以自行运转。
有他没他都一样。
村里那份分成倒是没忘了给他。
今年修路各方也要银钱发,他这边的自然给留下来,昨日安村长就给他了。
修路他是没出力,可当初规则的制定,以及各方的调和,全都做了预案。
这份预案,也是值得发钱的。
他出去这几个月里,村里发生的事情也不少啊。
五月十八,纪元早早起来。
赵夫子让他孙儿陪着纪元过去,他要不是上课,肯定也跟着一起。
纪元没觉得有什么,但去了纪利家的房子附近,感觉半个村子的人都来了。
为什么?
自然因为纪元要卖东西啊。
纪利家杂七杂八的东西不少,说是低价卖出,他们能捡漏呢。
纪元看的哭笑不得,不过这也合他的意。
安大海看到纪元过来,立刻招手:“纪元!快来!”
“这门上锁了怎么办啊。”
纪元挑眉:“这是赔给我的房子,自然是砸了。”
砸?
众人一愣,纪元已经从旁边捡起一块石头,直接把锁砸开,纪元道:“我先去转一圈,把我家的东西拿走。”
小纪元家的许多东西,都被纪利家搬走了。
他肯定要给弄回来。
村里几个力足的壮汉道:“我们来帮忙,你说什么,我们就帮你搬。”
他们又道:“别给钱啊,你带着我们发财,我们都该做的。”
这几个人在村里一贯勤奋,小纪元他爹在的时候,他们都是齐名的勤奋汉子。
但在村里,单有勤奋也不够,还要有机会。
纪元就给了他们机会赚钱。
他们无论是做青储料,还是修路,都赚了不少银子。
这份恩情大家都记得呢。
纪元笑笑,谢过同村人之后,指着小纪元家的东西:“这两个门板是我家的。”
“还有这几根结实的梁柱,一 会拆房子的时候帮我留下。”
“厨房的几口锅,三四个碗。”
“他们压箱底的被子是我娘亲手做的。”
“再有这个锄头也是,这些做活的工具,针线筐。”
小纪元家里的这些东西都是做活用的。
小纪元爹娘一个缝补扫洗,一个卖力做活,是典型儒家文人称赞的那种夫妻。
夫勤妻贤,两人都干活,都劳动,都勤奋。
但他们的命运,却不能由自己左右。
就跟村里有力气肯干活的壮汉们一样。
他们是不想发财吗,不是。
只是没机会过更好的日子。
不说他们,村里的懒汉吗,有几个是真的懒到像纪三叔那样?
也很少。
有时候有些人的懒,只不过是看不到前景罢了。
现在的安纪村,真正懒的人可没几个,能有更好的生活,都会努力奋斗。
纪元一点点挑着,把小纪元记忆里自家的东西都给搬走,直接搬到小纪元家里。
至于剩下的东西?
全都卖,贱卖。
就当给村民们谋福利了,特别是帮他搬东西的几个壮汉,他们家媳妇想要什么,纪元让他们直接拿。
买卖的气氛十分和谐,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是杂货市场。
“这东西好,就是没什么用,摆在家里好看吗。”
“你不要我要,咱们采点野花放里面,肯定好看啊。”
“他家怎么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这些小孩玩具我要了,就是拿回去要好好洗洗,省得有他家的臭味。”
“纪利的文房四宝卖给我吧,我家孩子今年也要读书呢。”
“这布料还是新的,我要了。”
纪利紧赶慢赶,从合远县赌坊回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半个村子的人都过来,在他家里挑挑拣拣,提着东西就走!
这是他家!
不是杂货店!
他不是买了新锁吗,怎么纪元还能进来。
他就是为了防止纪元进门才这么做的啊!
纪利上前再看,新锁直接被砸开!
他刚想喊,却只能闭嘴。
官府都说了,这房子赔给纪元了。
要是喊出来,那对他不利。
生气恼怒,所有情绪在纪利心中迸发。
归根结底,他也只能无能狂怒。
而纪元就站在人群中心,居高临下,欣赏地看着纪利的崩溃。
这种有苦难言的心情,肯定很不好受吧。
那也是你活该。
也有人发现了纪利,看着他的眼神,下意识对他退避三舍。
随后又被纪元的淡定鼓舞。
他们怕什么啊!
这本来就是纪元的东西!
如果说卖东西,让纪利很是崩溃。
在纪元喊人拆房梁的时候,纪利更是上前几步。
“这是我家的梁柱,先拆这些可以吗?”
得到肯定的答案,纪利家的房梁瞬间被拆。
没了梁柱的房子,只要轻轻一砸,整个房屋瞬间倒塌。
建立在吸了小纪元全家血肉上的房子,终于毁于一旦。
安纪村里。
再也没有什么纪利家。
有的只是一片废墟。
这片废墟上,以后还会长满杂草,让这里再也不能居住,最后完全抹去痕迹。
有什么,比抹去一家人生存痕迹更让人崩溃跟无所适从的。
从此,这家人没有来路,没有归途。
再也没有落脚的地方了。
纪元还是在笑。
看着倒塌的房屋,犹觉得不够。
“这里面的木头,石块,有需要的大家自己拿吧。”
“对了,我找了村里的仙姑帮忙算了时间,三日后重新安葬我爹娘。”
“到时候,还请大家得空来帮忙。”
“我要为他们重修坟墓,给他们立碑刻牌位。”
“若连爹娘都不安葬,那还算个人吗。”
村人下意识看向纪利。
是啊,那还算个人吗。
他连自己爹娘的尸体都不收敛,这种人,真的不配活在世上。
纪元朝他笑笑。
人活着,无非要有个地方住,无非想要有人认同。
家没了,还要遭人白眼,日子会不会好过他不知道,反正杀人诛心这种事,他还是很顺手的。
第64章
第64章
看着自己的家被一点点拆了, 还有一群人在上面有说有笑什么感觉。
即使麻木如纪利,整个人都哭得不行。
这是他从小长到大的家,是他现在唯一可以栖身的地方。
就这么被人砸了, 毁了。
纪利还想着, 反正纪元以后不会回来, 这房子他住就住了, 难道他还有办法,把自己直接赶出去?
那他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强龙还压不了地头蛇啊。
纪元也不可能因为一个房子,永远留在安纪村。
纪利的算盘打的极好,甚至听说纪元回来之后,立刻赶过来,为的就是占住房屋。
甚至还为此带了几个人, 想着他这边人多,肯定他更有利。
他身后的几个小喽啰刚刚因为一点事没过来,现在来到身边后,看着小头头纪利哭得不行, 上去就要打架。
但看着对方半个村子的人, 他们这边加上纪利也就四个, 怎么可能打得过。
这些人本就是酒肉朋友。
纪利靠着读书识字,在赌坊里也混得不错,但能在赌坊认识的人,又有几个真心朋友。
大家都是装装样子怒骂几声,实际上半点力都不出。
纪利更觉得纪元可恶,特别是安大海他们, 竟然真的听纪元的话, 那几个壮汉甚至护在纪元身边,对他们怒目而视。
“你还有脸回来。”
“你怎么这个表情?这房子本就是纪元的了。”
“是啊, 这些东西也是赔给纪元的,说实话,这些东西加起来,能有三百两银子吗?”
“对,你说不定还倒欠纪元的钱呢!”
根本不用纪元多说,就有人帮他出头。
不少人还是买了他物件的东西,便宜拿了纪元的东西,心里本就有些亏欠,现在遇到事,肯定要说一嘴啊。
再说,是他们占理呢!
纪利嘴都没长,却被骂了个狗血喷头。
他第一次感觉到当年小纪元的处境。
甚至小纪元还更惨,更无法说话。
“好好好,真有你的纪元!”纪利看着自家房子彻底倒塌,带着人扭头就走。
李耀众说得果然没错,纪元骨子里就不是正常人。
正常人能做出这种事吗。
能想出这么折磨人的方法吗。
但李耀众已经彻底怂了,现在躲在家里不敢出来。
说什么,纪元已经是秀才,他再做什么也不成,还不如老老实实地,省得被牵连。
要说李耀众这人,算是彻底的弱肉强食的思想。
他认为低位者,诸如女人,没有功名的人,天生应该向男人,有功名的人服务,就该被高位者欺压。
这种想法的人也极为软弱。
一旦对方成为高位者,那他就会自动臣服,连半点反抗的心思都没有。
软骨头说的就是他了。
像是后世人说的狗理论。
有人说狗狗之间没有平等,只分低位高低,低位者天生臣服高位者。
当然了,李耀众这种人,连狗都不如,狗至少还会忠心。
纪利心中怒骂李耀众,却也知道,前几日纪元他们回来的时候,还带回来一份文书。
彻底去了李耀众的功名。
现在的他,已经不是什么李秀才了。
府城的大官甚至说他是泼皮,竟然是跟自己一个档次。
靴子终于落在地上,李耀众往日的张狂得意瞬间被抽走。
自己跟他商量怎么报复纪元的时候,他还摆手,说民不跟官斗,他不敢,他以后甚至要躲着纪元走。
废物。
没用的东西。
纪利看着人群中间的纪元,那纪元竟然还在朝他笑。
纪利浑身冰冷,心里的怒火更盛。
纪元怎么敢,他怎么敢的。
光脚的还怕穿鞋的?
他家都没了,爹娘也死了,他还怕什么?!
看着纪利离开,安大海忍不住道:“这不太好吧。”
安大海自然不是突发圣母心,而是道:“小心狗急跳墙。”
纪元确定道:“他会的。”
会?
你还这么做?
纪元道:“他在合远县的赌坊做事吗?”
“是啊,没错。”安大海把他知道的事说了下。
安大海在县里到处走,给许多村的牲畜看病,得到的消息也多。
纪利自从爹娘被流放之后,他在村里一时过不下去,赌瘾又重,干脆就去合远县赌坊做事,算是一边还债,一边赌钱。
对方原本看不上他,但谁让纪利欠钱,还识字,也就留下了。
没想到他靠着识字,还靠着没皮没脸,真的混了下去。
当然,日子也没什么好过的,有点钱全用来还债跟赌钱□□。
只要对方催得紧,他就偷偷回安纪村躲两天,之后再回去。
靠着没皮没脸,日子就这么混下去。
所以他爹娘客死他乡,他都不去接回来,明显只想过好自己。
现在房子没了,他不恨才奇怪。
不仅如此,纪元纪利,如今提起来肯定会对比。
一个考上秀才,衣锦还乡,还有一个成了烂赌鬼。
前者还要给爹娘重修坟墓,后者呢?爹娘死在外面,尸体都不去收。
不管从哪个方面说,纪利都烂透了。
本就没钱,现在走到哪都被人骂。
甚至赌坊里的赌鬼们都觉得纪利不是个东西。
其他人就算了。
大家都是赌徒,怎么还轮得到你们瞧不起我!
纪利整个人浑浑噩噩,已经再也提不起精神,他跟李耀众一样,再也不想见纪元了。
这个人就不是正常人!
实在太可怕了!
安大海却越说越担心。
纪元笑:“若牛羊腿上有伤,应该怎么治。”
安大海答:“当然是先清创,把腐烂的血肉挖了,再上药包扎。”
啊?
纪元的意思是?
纪元就怕纪利不动手,还真的忍下去。
原来是这样!
纪元又道:“放心,我心里有数。”
对付这种人,你越是软弱,对方越强硬。
上来直接给他一巴掌,这人反而乖乖听话了。
当年纪利怎么对县城张家少爷卑躬屈膝的,自己都看在眼里。
这些人畏威不畏德,是骨子的软弱。
纪元看人一向准,安大海也放心下来,同样又觉得爽快。
“方才纪利的眼神,真的太好笑了。”
“就该拆这个房屋,当年你在这肯定吃了很多苦!”
纪元微微点头。
都过去了。
很快就过去了。
接下来便是重修坟墓。
纪元跟村里仙姑关系也不错,当年还有帮忙吓唬纪三婶他们的情分。
这仙姑一家也因为纪元的青储料,家里过得不错,所以重修坟墓的时候,办的很是漂亮。
纪元请的人不多,都是村里相熟的。
但县学李廷钱飞蔡丰岚等人听说此事,一定要过来相助。
给爹娘重整坟墓,这可是大事。
他们学礼节,学丧仪。
如今竟然真的用上。
纪元并未穿青衿,也不是丧服。
他爹娘去世已经有六年之久,丧期已过,纪元则穿葛服,这衣服一般是服丧三年之后换的。
这次重修坟墓,换上葛服也合适。
五月二十一清晨,纪元用了清淡的粥,跟着仙姑一起做法事。
仙姑学的是道家一派,算是一个小宗,但规矩仪式都很正式。
赶来的李廷他们松口气,幸好赶上了。
纪元看到他们,也有些惊讶。
他本不愿意声张,村里重修坟墓就行,没想到李廷他们也来了。
李廷钱飞不用说,都是好友。
一起童试的蔡丰岚,李锦,许春竟然也过来。
他们则穿着正式的公服,也就是俗称的青衿,现在穿自然是为了表示重视。
果然,他们一来,给纪元帮忙的村里人赶紧行礼。
这,这三个秀才?!
他们哪见过这么多贵人啊,而且都这样年轻。
蔡丰岚他们赶紧扶大家起来,并道:“我们是纪元的好友,过来是帮他忙的。”
原来是这样啊。
纪元可真了不起,自己厉害,朋友们也很厉害。
等知道他们都是县学学生后,村长更加恭敬。
赵夫子看着,心里甚是宽慰。
学生身边已经有这么多好友了,以后不用再担心他。
既然要重修坟墓,就要清理坟墓周围的杂草,把周围全都打理清楚。
刻好的石碑立起来,棺木也要重新修缮。
纪元去拜的时候,趁人不注意,把小纪元穿过的一件衣服放在里面。
一切做好,已经是三日之后。
这三日全靠安叔公家的人帮忙,安村长家也出了不少力。
最后一日,纪元摆了宴席,算是补了当年的丧宴。
当年小纪元爹娘匆匆下葬,从未有过这样的仪式。
虽说仪式多是做给活人看的,可纪元认为,自己既然占了小纪元的身体,就要做好这些礼。
丧宴散去。
纪元带着好友们去了小纪元家。
他家的被拆去的梁柱,门板,纪元全都给要了回来。
可放在这也不是回事。
纪元准备雇人把小纪元家的房子简单地修好,至少不会漏风漏雨。
这样,小纪元爹娘的牌位也有地方放了。
这房子修起来简单,不到十日基本已经完工。
成了小纪元记忆里的模样。
不算大,但是很温馨。
仙姑把纪元爹娘牌位放在家中正厅,感叹道:“这么多年了,他们也终于有个牌位。”
纪元点头,把酬金给了仙姑,又道:“以后我可能不经常回来,您要是有空,每年清明帮忙上上香吧。”
“这是小事。”仙姑道,“放在我身上就好。”
“而且绝对不会让人进你家房子,纪利也不行。”
仙姑想整人的手段还是有的。
而且纪元母亲因为纪利爹娘而死,想来纪利本来就心虚,根本不敢过来。
纪元回安纪村小二十天。
这几件事办得极为漂亮。
纪利也因为这些事,再也抬不起头。
没办法,对比起来实在太惨烈了。
普通人最在意的两件事。
生前的住所,房子。
死后的地方,坟墓。
纪利是一件也没守住,房子直接拆了,
爹娘坟墓是没有的。
这两项说出去,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他。
毕竟看看他,再想想自己孩子,如果自家儿子女儿跟他一样,人都能直接气死,谁都救不活那种。
如果说纪利的爹娘是人已经死了。
那纪利本人,则是在所有认识他的人眼中真正的社会性死亡。
在这个强调孝道文化的天齐国,他简直寸步难行。
这些事办完,纪元在小纪元家右侧房间休息,他原本在赵夫子那的东西,也终于能搬进来。
这算不算,也有家了?
小纪元爹娘的牌位虽说在正堂摆着,纪元却并不觉得惧怕。
一是自己心中无愧,二是知道,他们两个都是好人。
想来就算变成鬼,那也是好鬼?
纪元笑了笑,把自己东西重新收拾好。
明日他就要回县学了。
在县学也待不了多少时间,跟李锦,蔡丰岚他们商量,什么时候一起去府学。
看到几本兽医书的时候,纪元拍了拍自己脑袋:“怎么把这件事给忘了!”
他在村里忙前忙后,大海可是一直在帮忙。
他竟然把兽医书忘记给他了。
好在第二天还有时间,他明日回县学之前给大海就行。
一本《病牛集》,一本《禽类指南》,还有一本《疑难病症·牲畜篇》。
纪元闲暇的时候翻了翻。
那本禽类指南,自己刚买的时候只看了前几页,以为是讲禽类看病的。
买回来之后才知道,前半本讲的是禽类常见病,后面主要内容为,如何分辨禽类的品种,比如鸡有哪些品种,每个品种又要怎么养等等。
竟然还是本饲养禽类的书,可见是很好的,也很实用。
安大海看到这些东西的时候,惊喜万分。
听纪元提起,他才想起来,当年纪元为了让他读书,说以后能看懂兽医类的书籍。
没想到还真给他找到了。
“都那么久的事了,难为你还记得,这些书要不少钱吧?”
纪元摇摇头:“府城的书便宜,到时候我经常去逛逛,要是还有好的书,我再给你买。”
“别,到时候我给你钱,你帮我带就好。”
这几本大海也不推辞了,他跟纪元可是好兄弟,以后他多照顾元哥儿家田地就是。
还有这房子里的牌位,四时八节的,肯定会给他爹娘添香火。
小黄也是。
纪元尽管放心就好。
纪元笑着点头,再看一眼安纪村,昨日也跟赵夫子告别过了,是该离开了。
纪元拿着包裹,跟大海挥手告别。
他走得静悄悄,坐上安五叔的牛车离开
下次回来,说不定能把小黄带走了吧?
不过小纪元的遗憾,他应该是弥补了。
如今已经是六月。
六月的早上,天亮的很早,赶在日头起来之前,纪元就到了县城。
安五叔去忙其他的事,纪元直接回县学,这会县学上午的课还未开始,一般来说会很热闹。
特别是外面的蹴鞠场,很多学生都会自觉跑步。
但踏进县学,纪元就发现里面气氛好像有些不对。
竟然是许春的声音。
“你们是蠢吗!?”
“连夜去了合远县?是要做什么?!”
“赢了钱?还想去合远县赢?别说你赢钱了,你是不是今日还要去?!”
许春声音气急败坏。
让其他学生根本抬不起头。
许春如今是秀才,按理说应该得体一些。
但他还是往日的脾气,再加上他对赌这个字印象极差。
原因自不用说。
被他训斥的两人跟鹌鹑一样,头埋在胸前。
纪元也是认识这两人的。
都是以前丙等堂的同窗,家境一般,平日很努力。
“纪元来了。”
纪元刚出现,就被人看到,立刻喊了出来。
许春等人像是找到主心骨,下意识道:“纪元,那合远县的赌坊竟然来我们县学拉人去赌。”
“同郭训导说了吗。”
“还没,我刚刚看他们神色萎靡,语气也不对,问了几句才知道的。”
正荣县不管是衙门,还是县学,今年都换了许多人。
衙门就不说了。
现在是聂县令的人占了一半,之前的人占了一半。
县学则因为这次成绩过于好,所以不少人都被调走。
严训导,李夫子,还有其他四个夫子都被调走。
如今的县学人手并不够。
教谕自然还是程教谕。
郭助教变为郭训导,又从夫子里提了一个王助教。
但总体来看,夫子们还是少了六个。
如果想补充夫子,也要等到九月份再说。
所以许多地方难免有漏洞。
这就被隔壁合远县的赌坊找到空子,竟然在县学附近设了赌局,专门诱骗这些学生们去玩。
县学学生年纪都不大,稍稍引诱就能上钩。
眼前的两个就是例子。
纪元听着,又看了看围观的众人,在人群里又看到几个心虚的表情,
果然,这不是个例。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如果发现一只蟑螂,说明暗地里就有无数只。
他们县学人手不足也不止一两天,从严训导他们被调走之后,也就是半个月前就这般了。
那些走偏门的对此十分敏锐,像苍蝇闻到肉味一样,估计早就找上来。
去年安纪村青储料还没卖的时候,他们就盯上了,可见这些人钻空子的本事有多大。
正荣县县学可是个香饽饽。
这里的学生相对来说还很单纯。
从许春被骗,他们就能看出来了。
那些混迹赌场的老手们,随随便便就能骗走一群学生。
纪元,许春,如今都是秀才,对乙等堂,丙等堂的学生也有命令的权力。
纪元直接点了那几个心虚的人,开口道:“去空出来的冲刺班等我们。”
被点名的人心里一慌,再看向纪元的时候,根本不敢反驳。
许春猜到什么,指着他们简直说不出话,心里也痛恨自己为何误入歧途。
或许就是那些人知道他如此好骗,所以才来骗同窗们?
其实也有这方面的考量。
但纪元思虑得更多。
没记错的话,骗许春那四个学生中,有一个是陈举人的儿子?
那为何自己老爹是举人,他却要留在合远县?
这里面必然有原因,肯定是留在合远县,会比找举人老爹日子还要好过。
而那人又跟赌沾边,难免让人猜测。
大早上,正荣县县学人心惶惶。
赌?
跟他们有点远啊。
县学的学生们,对许春在府城的遭遇并不知情。
听说此事的刘嵘似乎想到什么,他祖父到底有些关系,听说了府城惊险之事。
还说,要不是纪元以府案首的名义求情。
那许春院试的时候也争气,否则他就不会是秀才了。
刘嵘祖父说这事的时候,是让刘嵘自己警惕,不能步许春的后尘。
许春经历这事虽然成长许多,但还是在府学官员眼中留下不好的印象。
这份印象,就能决定以后的命运。
当时刘嵘也觉得是许春自己不争气。
可这会看着,分明是隔壁合远县赌坊的人故意引诱。
而且这也不是头一回了。
纪元所在的安纪村,不就被引诱过,肯定不是第一桩了。
纪元开口道:“除了他们之外,其他人去上课吧,要是有什么事也可以出来说。”
“若错过这个机会,以后再被发现,那就不是简单处理了。”
纪元说话很有分量。
不说他本就是夫子博士们的得意门生。
再以小三元的身份,足以对学生们警告。
说罢,纪元跟许春直接去研学处。
路上正好碰到赶来的郭训导,程教谕。
郭夫子如今是训导了,脾气好像暴躁了些,看着有些往严训导的方向走。
也不能怪他,谁让事情太多。
他也是经历过许春赌钱一事的,明白这对学生们危害有多大。
程教谕同样皱眉,最近县学事多。
想要县学夫子的不止一个望同县,但县学培养学生不易,培养夫子也不易。
更别说嫉妒正荣县县学的人越来越多,想塞学生的人也不少。
他最近都在处理这些事。
没想到县学竟然出问题。
看到纪元跟许春,两人点头:“走吧,一起去看看。”
作为秀才,已经可以参与到这些事情里面。
只是平日甲等堂秀才们多要备考。
但纪元今年不用乡试,而许春自觉跟自己有关,肯定要跟上的。
李锦跟蔡丰岚归家还未回来,还不清楚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
一个上午过去。
再加上被拎出来的七八个学生,总算把事情拼凑完整。
本就是六月的天气,七八个学生大汗淋漓,既有热的,也有怕的。
因为许春看到他们之后,直接把自己在府城的事讲了个清楚。
纪元,教谕他们都没想到。
毕竟这事并不好听,大家基本是瞒着的。
一起回来的同窗基本也不怎么说这事。
许春把自己的经历讲完,又道:“要不是纪元,郭训导他们去找府学右训导,给我争取了机会,你们以为我还会是秀才?”
“右训导愿意见纪元他们,也是因为纪元为府案首,所以卖这个面子。”
“你们要是遇到这种事,也能遇到府案首帮你们求情?”
许春说得肺腑之言。
如果不是纪元,右训导根本不会见他们。
毕竟毫无情分。
程教谕也是这么认为,他跟那位右训导是旧识,那位不会无缘无故帮人。
而且聂县令求情的信件送得那么快,也还是没赶到。
不是纪元,许春过不了院试。
至于眼前的学生会不会有府案首帮忙?
大概率是不会的。
府案首又不是大白菜,每年都会有,每年都会在正荣县县学。
眼前七八学生也不蠢,瞬间明白过来,所以把事情交代得很完整。
原来从十几天前,就有流里流气的人在县学附近走。
但县学最近太忙,夫子们也变动的快,只有门房的人赶了几次。
还是让他们找到机会,接触县学的学生。
有的用碰瓷的方法,诈骗胆小的学生钱财。
还有的是作戏。
两人一起赌大小,一方一直赢,还要拉着看热闹的学生一起玩。
玩着玩着,自然上钩。
算下来,已经有七八人了。
昨日还有两个学生去了合远县的赌场。
他们眼神带着异常的兴奋,旁人或许察觉不出来,经历过这些事的许春一眼看出不同。
也幸好被许春发现,否则不知道还要祸害多少人。
程教谕看向他们,这才道:“你们全部停课三日,等通知吧。”
停课?!
七八个学生瞬间着急了。
这,这怎么行。
一停课,家里就会知道啊。
现在的正荣县县学,大家抢破头要进来。
而且还要等通知,如果县学让他们退学怎么办。
方才便汗如雨下的学生们,此刻更是哭个不停。
都不用教谕夫子他们都说,是个人都明白,正荣县县学如今有多重要。
外面争着抢着要来。
你们呢?
你们却一点也不珍惜这样的机会。
你们不珍惜,有的是人珍惜。
纪元虽然知道程教谕多半是为了吓唬他们,但这些同窗跟教谕接触得少,此刻早就吓得瘫软。
相信这三天时间,足够让他们好好反思了。
他们不会反思的,家里也会帮忙让他们认真思考,来县学上学到底是干什么的。
但这事,也治标不治本。
八个学生在丙等堂,乙等堂同窗的目光下,哭着收拾东西离开。
住在县城的学生家长甚至已经赶过来了,恨不得给自己孩子两拳,也恨自己怎么没注意学生的情况。
一整天,县学上下顿时肃然。
郭训导深吸口气,再三跟学生们强调不要被外物打扰。
事情到这,也没彻底解决。
毕竟根源不在县学,甚至不在正荣县。
隔壁的合远县才是罪魁祸首。
之前林大人一听说有人诱骗村民赌博,就知道怎么回事,可想此事不是第一次了。
这就像隔壁有一个恶邻一样。
你老老实实上班下班,对方游手好闲,不时窥探你的生活,还要顺走你的物件。
有这样的邻居,实在忍不了可以搬家。
但合远县跟正荣县就挨着,县是搬不了的,只能忍受这样的恶邻。
对方县里的赌博猖獗,之前只是间接影响正荣县的人,现在竟然多次过来诱骗。
也不知道是不是最近尝到甜头。
还是新县令过来,趁着新县令不熟隔壁情况,故意捣乱。
或者两个可能都有。
那些赌头们,估计把自己县城的赌鬼搜罗了个干净。
风气极好,抓赌极严的正荣县对他们来说,简直是一片蓝海市场。
“我去县里一趟,让捕快们多巡逻,估计对方骗的不只有县学的学生。”程教谕道,又开口,“多处理几个,也好杀鸡儆猴。”
纪元却想了想道:“教谕,您知道隔壁县有个陈举人吗?”
教谕自然知道,还道:“上次骗许春的人之一,就是陈举人的儿子。”
“那为什么举人儿子,没有跟着他去府城,那举人也就这一个儿子,看他宝贝的很,为何不带走?”
“我想知道,这位陈举人的儿子,他母亲家是做什么的。”
“这件事,会不会有报复的因素。”
“在府城时,那位陈举人,对正荣县县学名声很是不爽。”
甚至故意把许春扯进来,也是这个原因。
教谕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事:“你的猜测也有可能。”
“那位陈举人的原配是什么身份,我也不清楚,你等我去衙门问问。”
许春愣住,里面还有这么多隐情?
郭训导却道:“正荣县确实太招人眼了。”
教谕没去多久,纪元跟许春又被喊到衙门。
一进门,就听到聂县令气愤道:“实在是可恨!人都抓到了,合远县竟然还问我要人,还说什么那人是合远县的人,必须送回去!”
“送回去?做梦!”
跟教谕猜的一样,正荣县最近还有其他受害人。
县里三班捕快还抓了两个鬼鬼祟祟的,正在审问的时候,隔壁县衙门来要人。
还说这两个人牵扯他们县的案件,必须回去调查,更说他们那边的案子紧急,必须他们先审。
便是聂县令都能猜到:“他们要人是回去审问?分明是要回去包庇!”
“我告诉你们,不可能给的。必须审,问问是哪家赌坊放出来赌头,竟然逮着我们正荣县的百姓骗!”
有聂县令这个态度,县学等人算是放心了。
人在手里,那就还能审问。
众人坐下来细聊这事,又把经历许春被骗赌钱的雷捕快,张捕快喊过来。
此事也算明白前因后果。
建孟府今年的童试,如果说正荣县大出风头,那合远县则丢尽脸面。
正荣县去了十二个学生,考了十个秀才。
合远县去了二十一个人,一个没考上,还有四个人,甚至加一个捕快抓赌的时候关牢房里了。
两者对比,简直让人笑掉大牙。
此事陈举人非常生气,这事纪元他们也是知道的。
同时,陈举人另一个生气的原因,那就是被抓的陈书生是他亲儿子。
这简直气上加气。
可这跟赌坊又有什 么关系?
雷捕快答:“前两天发现合远县赌坊频频来人的时候,小的就去查了查。”
“那陈举人的原配夫人,陈书生的生母,她娘家明面上做酒楼买卖,实际上似乎跟赌坊有牵连。”
这就连上了。
原来是这样。
按理说,陈书生跟着他爹举人在府城生活应该不错。
可他也好,陈举人也好,都让他留在合远县,陈书生自己也愿意留下来,自然是因为合远县的生活对他来说更好。
背靠赌坊,日子能不好吗。
在府城还要看人脸色,在合远县完全是土霸王土财主。
陈书生自觉受了委屈,想要报复。
那陈举人觉得正荣县让他在府城丢人,同样要报复。
于是便让原配夫人派人来正荣县诱赌。
原配夫人能派人过来,一个是为丈夫儿子报仇。
另一个,估计也有赚钱的想法。
雷捕快把自己知道其他的事情说出来:“虽然没有直接证据,证明陈夫人娘家跟赌坊有关,但市井上都是这么说的。”
“而且陈夫人也参与经营,算是话事人之一。”
“最近几年,合远县那边的油水被榨得差不多了,他们早就把目标放在咱们正荣县,觉得这里面油水足。”
“只是咱们严防死守,才没让他们得逞,最近估计趁着县学少了好几位夫子,所以乘虚而入。”
这话一说,实在让人头疼。
不过联想前边纪利被诱赌的经历,这个说法非常可信。
雷捕快查案子本就有一手,从府城回来,没事就打听隔壁县的事。
估计也是跟赌头曾经想去安纪村诱赌有关。
聂县令听此,更生气了,可又道:“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对方一直这么做,咱们要加派多少捕快?”
是啊。
身边的恶邻就像定时炸弹。
纪元听着也觉得头疼。
但此时又不能不管,若真的滥赌成风,那他们正荣县辛辛苦苦做事,不都是给隔壁作嫁衣?
主动过去的就不说了,被骗过去的怎么办?
大多数人都没有绝对的抵抗力。
看县学那些学生就知道。
平日都是刻苦的,但被引诱一下,就上钩了。
县丞道:“先让捕快们将赌头来咱们县的事告诉百姓们,让他们加强防范。”
“最近从指挥营借些人,在咱们周围多巡逻,特别是县学,若有鬼祟的人,就给抓起来。”
看隔壁县衙门要人的模样,那赌场肯定跟他勾结在一起。
但也只能这样了。
毕竟是隔壁县的事,他们只能管好自己。
眼看事情这么定下,一直没说话的纪元开口道:“如果只是普通的诱赌,这么做应该可以。”
“但背后有陈举人。”
众人看向他。
普通十一岁小孩说话,大家肯定不会在意。
这是小三元,这是纪元。
聂县令也道:“你继续说。”
“骗钱,对陈夫人来说或许是要紧的。”
“可陈举人的目的却是毁了正荣县县学的名声。”
别看他们夫妇两人,目的却完全不同。
“如果达不成目的,只怕陈举人会一直这样下去,直到让咱们县学学生深陷其中。”
“到时候,就能毁掉正荣县县学的名声。”
“他干过这样的事。”
许春睁大双眼。
对啊。
那陈举人干过这事的,自己不就是这样?
区别就是,自己确实经不住诱惑。
而如今县学的学生,完全是无妄之灾。
你没事在陷阱边上玩,跟有人故意布置陷阱让你掉进去,这完全是两码事。
“县令大人说得对,只有千日作贼,没有千日防贼。”
“钱财就算了,若是毁了正荣县县学的名声,只怕再难挽回。”
“此番政绩,估计有无数人盯着。”
说到政绩,聂县令还好,县丞站起来。
被纪元这么一分析,好像真的是这回事。
程教谕看看纪元,顺着道:“不错,如今不少学院,县学,都在问下官要人。”
“若正荣县县学名声全无,更方便他们把夫子们要走了。”
这怎么能行!
县丞立刻道:“不可以!正荣县县学,已然是咱们县的招牌!”
“今年还要多招学生呢!”
他们少爷来正荣县不过半年时间,便手握十二人考试,十人当秀才的惊人成绩。
虽然跟前任林大人共享这个政绩,但实在是惊人,府学那边都上报京城。
这样的活招牌,怎么能毁。
更别说,如果真的毁在他们少爷手中。
那话可就难听了。
林大人一手促成的兴盛县学,被新任知县给毁了?
聂家的政敌一定会拿这件事做文章。
到时候,少爷就不是过来攒政绩,而是给聂家的政敌们攒证据。
此事必须要杜绝才行。
县丞下意识看向纪元,等着他继续说。
纪元也不卖关子,直接说出他的想法。
“虽说赌场是隔壁县的事,但若由正荣县衙门揭露,还当地百姓清明,以正当地风气。对我们也是受益良多。”
谁想要那样的邻居啊!
不仅是县学,诸如安纪村那样的村子,同样会有无辜的人受害。
赌上头了,卖儿卖女都是常态。
偷抢诈骗更是寻常。
既然能处理了,为何不处理。
什么,这不是聂县令的事?
可你不是想要政绩吗。
这不就是实打实的政绩。
越俎代庖?
聂家还怕这个?
换成林大人在这,纪元绝对不会提这个建议。
那是会让林大人拼上前程的事。
可要是由聂县令,一个一路有人保驾护航的权贵子弟去做。
倒是可行的。
很多东西,是放错了的资源。
比如聂县令自带的权势。
没记错的话,建孟府知府,跟他关系极好。
干个这样的事,简直轻而易举。
纪元话音落下,程教谕嘴角都要翘起来了。
好学生,掌握了聂县令的正确用法。
县丞以为他有什么好主意,听纪元说完,就差指着他讲,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县丞忍不住道:“你个孩子,知道什么?随意插手隔壁县的事,谁会愿意?就算说出去,也是咱们县令的不对。”
“可以先同知府讲。”聂县令开口,他看向纪元,为什么觉得纪元不是随便说说,或许他不是什么都不知道,而是太知道了。
可聂县令一想到正荣县县学可能毁在自己手里,就坐立难安,一定要护好县学才行。
聂县令继续讲:“我们把收集到的证据秘密给知府看,让他暗中授权我们去调查此事。”
“有知府大人的密令,也算师出有名。”
看吧。
换了林县令,绝对说不出这种话。
毕竟他跟知府是真的不熟,纯粹的上下级关系。
聂县令跟知府却是类似子侄一般的联系。
此事做好,对他们两个都有利。
急切地想要政绩,有时候也是件好事。
县丞那边听着,已经觉得此事非常可行。
要不然,就这么做?
说实话,他们来正荣县这边,这里实在太顺了,按照林大人的步骤走下去即可。
顺利到他们离任,绝对轻轻松松。
轻松是轻松了,拿政绩的机会也少。
现在隔壁县的大案放在他们面前。
此事,做还是不做?
全程围观并打酱油的许春瑟瑟发抖。
他只是想为同窗们讨个公道啊。
怎么事情已经发展到铲除隔壁的黑恶势力了?
如果真能做成?
好像也不错?
那样就会有更多无辜的人被解救。
正荣县的人被骚扰已经很烦了,他们合远县的百姓肯定更苦。
纪元也道:“聂县令,您是在救人啊。”
“有一桩赌,就说明还有其他恶事,还有无数百姓被牵连。”
“想来跟赌牵连的,必然有卖儿鬻女,必然有欺男霸女。”
“您不只是为自己的功绩,也是为了合远县的百姓。”
正说着,那审问赌头的捕快过来了。
这捕快是聂县令的亲信,一脸的悲痛。
“大人,那些赌头简直丧尽天良,看似是在骗人钱财,实际上是要赌徒的妻女做抵押。”
“已经有正荣县的百姓被拉过去了,他家的妻女全都被赌鬼卖了抵债!”
“实在是可恶至极!”
这还是审出来的。
没审出来的只会更多。
这些事印证纪元讲的没错。
根本不只是学生们的事,学生还有县学护着,百姓们可没那么轻松。
此事,必须管。
第65章
第65章
赌徒赌上头了, 卖儿卖女并不罕见。
有些赌场故意诱赌,也不罕见。
可这么明目张胆地在合远县开赌场,自然有其原因。
稍微想想便知道, 肯定官员跟黑恶势力联合起来。
但具体什么原因, 还要往深了查。
聂县令听纪元说完, 只觉得此事非他不可, 虽然冷静下来之后,发现纪元说话十分有力,似乎句句说在他心坎上。
劝他的时候,是说百姓疾苦。
劝县丞的时候,说政绩要紧。
其实两个理由都很合适。
聂县令还想知道,纪元更看重哪一个。
但那会没机会问, 后来也赶不上了。
因为他要行动了。
他有意给知府写密信告知此事,可告知之前,也要有些证据才行。
所以这段时间,聂县令命雷捕快, 张捕快继续调查。
一定要案件整理好, 他就立刻写信去办。
要说这背后, 没有陈举人在后面,他是不信的。
一个赌场,能在县里开那么多年不倒,必然有原因。
但就算想跟官员勾结,也是要有路子的。
陈举人以举人功名当靠山,也是有可能的。
随后几天里, 正荣县一方面按照县丞说的, 各处加紧巡逻,四处张贴告示, 让正荣县百姓不要被骗。
连指挥营那边也打了招呼,抽调一些人出来,重点巡逻县学附近,但凡有可疑的人,都会被盘问。
另一方面,就是暗地里搜集证据。
这些事雷捕快他们是专业的。
但雷捕快私下还找了纪元,想着随时寻求纪元的帮忙。
纪元自然应下。
许春也主动要帮忙。
只要能把那群害人精给铲除了,他们做什么都行!
但在纪元看来,隔壁县的案件并不难办。
只要知府同意,那就是国家机器同意,就算背后有靠山,那案子办起来也并不难。
其间的过程,雷捕快他们才是专业的。
像自己跟许春等人,更像是在旁学习观摩。
从家里回来的李锦,蔡丰岚听说此事,干脆跟着一起参与这个案子。
反正他们两个也没什么事,原本打算早点去府学的,现在不如留下看看情况。
就像纪元说的,从中能学到不少东西。
当时正荣县因为赌博的事备受争议。
他们出去吃饭都会被多说几句,现在有机会抓到真凶,肯定要去帮忙的。
只是在他们办这个案子之前,众人先送了殷博士回乡。
殷博士是个说走就走的性子。
纪元刚回来的时候,他租的房子里就在收拾东西了。
现在一二十天过去,所有东西收拾妥当,即刻启程回浙东余姚。
殷博士看着逐渐成长的学生们,开口道:“这件事你们也能练练手,以后遇到的事情多着呢,学会怎么处理就很好。”
其他的话,殷博士已经交代过纪元,摸摸小孩的头:“等着你大放异彩的一日。”
纪元在正荣县,乃至建孟府府城都是有名气的。
但在殷博士眼中,这也不过是纪元的起点。
送走殷博士,只觉得县学好像更空了。
算起来,他们县学是少了很多人。
丙等堂原本没什么变动,还是四十四个人,最近外面查赌博很是严格,大家都老实得跟鹌鹑一样。
但他们这有六个停课的,也只剩三十八人。
听说那六个学生家长苦苦哀求,还是继续给停课,让他们第三日,也就是六月初七再来。
乙等堂变动不小。
原本三十个人,考上十个秀才,停课了两个人,最后只剩下十八学生。
甲等堂情况有些特殊。
一共是二十五人,今年新考进的十个人有的还在家里,毕竟考试那么长时间,要休息休息。
还有就是纪元,蔡丰岚,李锦,许春,被官差喊着协助办案,也不在教室。
特别是纪元他们三,以后都不去甲等堂的,案子办完他们直接启程去府城。
夫子那也少了六七人。
总的算下来县学里竟然少了二十四五个。
肯定跟之前不同的。
加上最近突发的事情,每个学生都安静的不行。
所以说县学很空,这话一点也没错。
一直到六月初七。
纪元他们四个在竹林里看书,正好看到停课的八个人回来。
郭训导让他们在文庙抄书,不抄完礼记不准出来。
每个人的家长也写了保证书,若再有下次,直接退学。
纪元看他们每个人走路都不稳,看来这三日在家没少挨打。
希望他们能记住这次教训。
八个人回来,学生们更加警醒了。
老老实实读书吧,不要想那些歪路。
好好读书不行吗?
再说,衙门最近也在说这件事,学生们瞬间老实很多。
表面上看,似乎已经风平浪静,但雷捕快他们调查结果却不容乐观。
原来从年前开始,合远县的赌坊就在引诱正荣县的人去赌钱。
数量竟然有一百多,大多数都没经受住诱惑,第二次又去了,之后一发不可收拾。
为什么?
自然因为合远县简直是赌博一条龙。
去那之后,先去赌钱,输钱了就回来,赢钱了还有说书看戏歌舞妓院等等一系列活动等着。
很多人根本扛不住。
但赌博这事大家都知道,只有输钱的,没有赢钱的。
再说,庄家还会设骗局,可以控制输赢。
什么?
设骗局不道德。
人家都开赌坊了,还跟你讲道德,真以为□□忠肝义胆,两肋插刀?
对于普通人来说,这是绝对的灾难。
其中王五家就是。
王五跟家人本在城郊生活,种了两亩地,平日还会来县城帮工,说不上勤快,但一家吃喝是够了的。
特别是最近几年,正荣县官吏清明,缴税之后还能有余钱,一家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老婆勤快,儿女双全。
也就是今年,他在做搬运工的时候,看到两个人赌钱,他好奇地去压了一手。
没想到十文钱竟然赚了一百文。
这下再也收不住。
而捕快们审问过后得知,他家的老婆孩子全都被卖出去。
这才短短的几个月时间,家破人亡,王五本人现在还在赌钱,说什么一定把老婆孩子给赎回来。
能赎回来吗?
若真能赎回来,那他还会走到这一地步?
不说别人。
就说纪元的堂哥纪利一家。
便是当年陈年往事没有被揭发,如今日子也不会好过。
那纪利赌钱可是把自家牛都给卖了,那房子也难保住。
一切的根源,都在于隔壁肆意开设的赌坊。
放在现代来说,这就是涉黑产业,对百姓危害极大。
雷捕快还道:“合远县的赌坊开了多年,当地的油水早就被榨干了,所以盯上咱们这。”
他们那竭泽而渔,自己这边却在休养生息。
那正荣县不就是大肥肉吗。
纪元摇摇头,又问:“那聂县令什么想法?”
“聂县令已经写信送往府城,等知府的回信了。”
此事也算秘密。
整个正荣县里,知道的人也就十几个。
聂县令,县丞,程教谕,郭训导。
还有就是雷捕快,张捕快,聂家两个捕快。
最后就是纪元,蔡丰岚,李锦,许春四人。
在知府回信之前,不能打草惊蛇。
纪元点头,他跟蔡丰岚他们最近还在县学读书,等知府那边有消息再说。
不过想着,或许那个陈书生是突破口。
雷捕快记下,转身离开,他还有很多事要做。
自从林大人走之后,这是他最受重用的一次,一定会把这个差事做好的。
许春叹口气:“希望早点解决,少点人受害。”
现在看来,他没有彻底沾上赌瘾,已经是很好的了。
蔡丰岚道:“此为人性,屡禁不止,只有让官员多加约束才行。”
李锦点头:“但这也太看官员如何了。”
天齐国一直以来都是这样,长官最大,县令是什么样,那这个县就会是什么样。
太依靠长官的个人能力。
纪元心道,岂止是县令好,县城就好。
封建社会的君王更是如此。
皇帝有能力,那就会天下安稳,但凡皇帝有些变动,天下就会动荡。
眼看天齐国如今还算安稳,已经是大家的幸运了。
这是大家考上秀才之后,遇到的第一件事,难免多些感慨。
作为功名之路最低一阶,大家确实已经有了参政的资格。
天齐国对生员们的要求,多是能参政,但不能议政,不能公开发表自己的见解。
这两件事看似一样,其实很大不同。
参政不用多说,纪元他们如今做的,就是参政的一环。
议政,就是对政见发表自己的看法,这期间难免有不好说的话,若被人听去,说不定就记在小本本上。
不让生员们议论政事,本质上是对他们的一种保护。
所以教谕一来,就轻咳道:“虽是让你们参与,但不要多说。跟着多学才是关键。”
教谕过来,四人赶紧行礼。
这会除了甲等堂之外,其他明伦堂都在上课,竹林里也清静得很。
教谕提醒一句,又道:“最近太闲的话,就去丙等堂上上课吧。”???
什么?
上课?
“你们四个,一个童试第一,一个第三,第五,第十。”
“足以给丙等堂学生上课了,县学夫子少了那么多,你们没事就去帮帮忙。”
啊?
他们怎么能行啊。
特别是纪元。
他去年甚至还在丙等堂当学生。
现在要去当老师?!
他不行,他真的不行!
教谕却道:“此事就这么定了,我看了一圈,就你们四个最闲。”
乙等堂学生等着明年考秀才。
甲等堂秀才等着八月考举人。
他们四个?
纪元不用讲,他甚至考不了乡试。
剩下的三个今年去乡试,也是试试水,多半不成。
今年考上的其他秀才也差不多,但那些新秀才还在家里休息呢。
也就他们几个人了。
教谕任务下来,郭训导就把课表发过来了。
其他三人,分了四书的教学任务。
纪元让他直接教《春秋》!
郭训导道:“你师承罗博士,带着丙等堂学生们通读春秋,肯定足够了。”
“此事非你不可,不要推托。”
这,这也太离谱了吧。
纪元人都有点傻。
他怎么面对自己的同窗们啊。
按照丙等堂教学安排。
四书肯定继续学,下午教《春秋》。
但下午春秋课程是由张夫子跟罗博士一起教导。
张夫子带着通读,罗博士解答疑惑。
可是乙等堂的春秋夫子跟着严训导,也就是如今的望同县严教谕一起调走,所以张夫子要带两个班。
这样一来,时间总是调不开。
那边罗博士也愿意多带几日,可他身体不好,硬撑着不是回事。
程教谕正在为这事头疼,可不就抓到纪元他们了。
纪元他们四个是秀才,还是今年成绩极好的秀才。
教丙等堂的学生,足够了。
只要坚持到七八月份,到时候就会新夫子补充进来。
一转眼,纪元成了代课老师!
也幸好他已经搬到甲等堂宿舍,否则真的就是学生跟老师住一个宿舍了!
甲等堂宿舍为二人间。
正好,纪元跟蔡丰岚他们住一起。
许春,李锦家都在县城,并不住宿舍。
今日晚上,他们两个不是在看其他书籍,而是抱着四书五经赶紧复习。
否则明日上课怎么办啊。
于是,等待知府消息的时候,纪元开始了自己的教学之旅。
第二日,他刚迈进丙等堂的门,就听里面起哄道:“纪老师,快进来啊。”
“哇!纪夫子来了!”
“哈哈哈哈真的是你啊!”
李廷钱飞刘嵘他们,笑得都弯腰了。
他们听说纪元要来教书,当时就傻眼了。
随后忍不住笑。
同窗变夫子,谁不觉得好玩。
纪元干脆清清嗓子:“好吧,那纪夫子开始抽查背书情况。”???
“罗博士把你们的学习进度都给我了,我来抽查一下。”???
纪元!
你来真的啊!
纪元没有翻书,而是把丙等堂学生名单贴在前面,随手一指,开口道:“春秋,左传,十二年经。”
这自然是往下背的意思。
被点名的学生傻眼了。
这,这根本不会啊。
谁会背完全本的春秋,没道理啊,只能结结巴巴道:“说好的通读,怎么就背诵了。”
纪元也奇怪道:“多读几遍,难道不会背?”
满场寂静。
刘嵘幽幽道:“以为大家是你吗?”
这点李廷钱飞早就发现了。
纪元记忆力极强,好像还有越背越灵光的样子。
很多书他看几遍,大意都能背诵。
要是认真去背,速度更是极快。
话说这样,刘嵘还是接了下面的内容:“宋人请猛获于卫。”
最后背到:“比之宋手足皆见。宋人皆醢之。”
这段完整的大意是。
当时春秋宋国人问卫国要一个叫猛获的人。
这个人算是宋国的罪犯,但逃到了卫国。
卫国大夫就说,天下人厌恶的东西都是一样的,猛获被宋国人讨厌,却要我们保护,那对我们来说有什么好处吗?
反正就是劝国君交人。
其中那句,天下之恶一也。
就是天下人讨厌的事其实差不多,不分什么国家。
纪元一上来就抽查,让全班同学瞬间安静下来,老老实实跟着纪元通读下面的文章。
读着读着,以前的同窗们发现。
纪元用不用看书都差不多。
而且不管文章原文,还是文章的解意,甚至还会增加例子来讲。
他对春秋的理解,一点也不像刚学了一年。
这种水平,一是要有天生聪明,博闻强记,还要读很多很多书才能达到这样的效果。
纪元,你是不是有点可怕了啊?
咱们这里的同学,大部分都是当时一起入学的啊!
这差别未免太大了。
同学们瑟瑟发抖。
怪不得他们还在丙等堂,但纪元已经考上秀才,去了甲等堂。
不对,甲等堂也是暂时的,他已经被府学录取了!
还是完全不托关系的那种!
跟这样的同窗一起学习,到底算不算福气啊!
一下午的课上完,纪元也明白了教谕的意思。
给同窗们上课,同样是巩固学习的好方法!
张夫子也在外面听了半节课,见纪元教得没问题,才扭头去了乙等堂。
太好了!
有学生帮忙分担了!
只是一回头,正好看到罗博士也在听,还满意点头,走远了之后,罗博士甚至还对他说:“看看我教的学生,厉害吧。”
厉害厉害,当然厉害啊!
可您也别笑得那么可恶!
纪元等人教了五六天的课,在六月十四早上,聂县令终于收到知府的回信。
聂县令给知府的信件里,罗列了隔壁县的罪证,还说明影响到他们县的百姓。
不仅如此,甚至还故意引诱学生们去赌钱。
一件件事,都踩在知府的底线上。
知府自然想做些成绩,他都外放了,要是毫无政绩,那不就白来了。
聂县令尽量把这事说得事无巨细,知府自然点头答应,让他秘密处理此事,再收集更多的罪证,到时候一并发落。
不仅如此,知府还找了合远县陈年的文书,一并送过来,让聂县令尽快断案。
总之,不能影响今年的乡试。
现在已经六月份了,七月份京城的监临官就要过来,一定要在这之前办好。
如果说这些还算正常。
聂县令看向纪元时还道:“知府还问,你们什么时候去府学,还是要尽快动身的好,到时候监临官来了,也能带着你们认认人。”
说是你们,其实问的就是纪元。
知府听学政讲了,纪元并未确定去不去府学。
知府自然也是担心的。
纪元听出弦外之音,赶紧道:“也快了,我们约好七月份出发。”
那就好。
聂县令放下心,对纪元他们四个人道:“有知府的命令,咱们的事就好办了。”
“你们说的陈书生,也有结果。”
“对了,这是知府给的卷宗,你们看了之后,就会了然。”
此事有官府来管,还有知府的点头,事情办得果然很快。
知府给的卷宗,也为他们说明了合远县的情况。
当年建孟府巨贪之案,合远县的县令虽然没有害死人命,却私下里在当地开设了赌场。
整个合远县的好赌之风也是那位县令开始的。
查运河巨贪案的时候,那个县令自然被罢免,他的官是没做了,手底下的赌场却没散,直接给了他亲弟弟去管。
一直到今日,还是那个县令的弟弟一家在操持,陈举人的原配夫人,也是县令弟弟的二女儿,现在掌管一部分产业。
这是当年的卷宗,查了几次,但那边收到风声也快,再者二女儿的夫君陈秀才又考上举人。
那陈举人也成了他家新的靠山。
有陈举人在府城周旋,查几次都是不了了之。
这是知府那边查出来的详情。
雷捕快他们则知道得更细致一点。
当年开赌场的县令被罢官之后,出去躲了阵风头,他亲弟接管产业。
不到一年时间,那个前县令又回来了,用自己的实力跟新县令斗法。
直到新县令拿了他们赌场的利润。
县令的侄女嫁给家境贫寒的陈秀才,同样是投资。
那个陈秀才还真的考上了举人,自然是利益共同体。
那陈举人拿着夫人家的钱财,又被塞到府学里面教书,成了他们的保护伞之一。
纪元他们翻着卷宗,只觉得触目惊心。
怪不得合远县的赌场开了一个又一个。
牵扯到正荣县的时候,才装模作样关掉,之后又重新开设。
有的人考上举人,只想着为百姓谋利,想着教书育人。
有的人考上功名,想的则是怎么分一杯羹。
合远县里也不止赌这一个行当。
买卖人口,拐卖妇女,诱骗儿童,此种行径比比皆是。
什么?
是个男人就没事了?
这是个笑话,买卖妇女儿童,是因为他们在恶人眼中还算个人。
那些男人直接成为最底层的奴隶,帮着当地官员修豪奢宅邸,死了都无声无息的。
整个合远县几乎被榨的干干净净。
听说前任县令的豪宅还占了不少良田。
有些事不查就算了。
一查下去,简直触目惊心。
许春看的更是呆愣。
他实在没想到,一个赌博的事,背后竟然牵扯了这么多。
如果不是纪元怂恿聂县令去查案,谁会知道隔壁的合远县百姓,过的竟然是这样的日子?
太可怜了。
实在是太可怜了。
纪元翻完之后,知道这件事已经没他们这些学生可以做的了。
毕竟查到现在,随便一个罪名,都能让隔壁县天翻地覆。
知府把卷宗给到聂县令,就是让他再收集证据,找到更多证人。
到时候直接给到府城,府城便能来抓人。
里面的惊心动魄自不用说,但这事的结局,必然注定。
否则知府不会把陈年卷宗翻出来。
纪元道:“聂县令,此事多亏您,否则合远县百姓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重见光明。”
这算聂县令来地方当官后,办的头一件大案。
如果说刚来正荣县的时候,只觉得这里很不错,跟其他地方对比,才知道之前的林大人到底有多厉害。
聂县令叹口气:“我宁愿自己当初被调到合远县。”
那他肯定能早点发现这些事。
县丞看看少爷,真过去的话,少爷估计这会焦头烂额。
强龙压不了地头蛇,这话能出现,就是有道理的。
现在人在正荣县,顺手处理了隔壁县的事,才是最稳妥的。
县丞还看了看纪元。
也是这孩子年纪小,若年长些,一定能为他们所用。
不过现在结交也不晚,以后也是聂家的助力。
众人心思虽然不一,可最后的结果是确定的。
雷捕快等人会再去搜集证据。
雷捕快在此事上立了大功,很多案子都是他探查出来的,证据更是清晰明了。
不出意外的话,此案结束,他肯定会得聂县令重用。
纪元他们回到县学,许春长舒口气。
李锦,蔡丰岚表情也不同。
幸好,幸好合远县的事被发现了。
如果他们再有能力,或者再有权势一点就好了。
到时候也可以为民申冤,为民请命。
也不枉费读了那么多圣贤书。
纪元没什么别的想法,剩下的事,跟他们关系就不大了。
估计再听到这些消息,那就是结果出来。
六月十四之后,不仅衙门的捕快们动作极大。
指挥营也出了不少人。
有人说,他们正荣县捕快从隔壁合远县妓院里救出不少人,都是被赌鬼丈夫给卖进去 的。
卖良为娼,这是大罪,甚至是死罪。
更别说连自己女儿也没放过。
幸好她们被卖去的时间短,否则后果更是不敢想。
那女子的娘家知道这事,立刻打上门去,还要状告合远县的娼馆,更要跟那赌鬼和离。
谁料捕快把赌鬼抓到时,赌鬼的双手被人砍断,说是还不起钱,就被扔到郊外给人盖园子做苦工。
这人又懒又馋,还爱赌,趁着吃饭的时候偷了主人家的东西去赌钱,直接被抓住,当场砍了双手,警告其他人不准多事。
原本好好的一家人,如今成了这般模样。
前段时间,聂县令让捕快发多少告示都没用,都没有这个血淋淋的案子让人害怕。
女儿被卖的那家咬死了要告,其中自然有聂县令的人在后面撑着,所以口气极硬。
聂县令案子断的也快。
先是判这家夫妇两个和离,女儿虽然归男方所有,但谁都知道这赌鬼自己都照顾不了,怎么可能照顾孩子。
所以妇人把女儿带走,大家都当不知道。
和离之后,就可以继续状告了,赌鬼把所有事吐露干净,直接扔到牢房中。
等纪元课才又上了一日,那赌鬼也开始状告,状告隔壁县的赌坊诱赌,状告他们诈骗。
妇人自然状告娼馆妓院,想让聂县令一定严惩。
事情在这之前,整个正荣县的人都觉得痛快。
无论去哪,都是对这事的讨论。
“太好了!终于把人救出来了。”
“那些人真的该死。”
“咱们聂县令真是青天大老爷。”
“以后不要跟合远县的人在一起,那边乱七八糟的事太多了。”
一群人讨论得热闹。
但偏偏在状告隔壁时卡壳了。
纪元在丙等堂上完课,回去的时候路上,李廷钱飞还问了:“难道牵扯隔壁县,案子就不办了吗?”
“对啊,对方不交人,那怎么办?”
纪元笑:“还记得左传,宋人请猛获于卫吗。”
这是纪元上课时,第一节课的内容。
猛获在宋国犯罪,逃到卫国,宋国让他们交人。
卫国本来不想给,但卫国臣子却劝:“天下之恶一也。”
天下人厌恶的东西都一样。
正荣县对此义愤填膺,难道合远县的百姓就能忍?
他们忍的太多了,爆发起来,只会更加恐怖。
此时的雷捕快穿着便衣,正在合远县,跟张捕快道:“纪元说的方法肯定可行。”
张捕快也点头:“他要是正荣县的县令就好了。”
其实在雷捕快看来,这个案子就是纪元一步步引导而成。
甚至这一步,最关键的一步,也是纪元教的。
雷捕快上前,对哭泣的一家人道:“你们怎么不去隔壁正荣县申冤,那样你们的冤情就能被看到,聂县令一定会帮你们的。”
这话一说,眼前的一家人眼睛亮了。
“去吧,带着你们女儿过去,至少也能得个庇护。”
是啊,先跑吧,跑了女儿就不会被卖了。
但是,周围有人看着啊。
他们又没有钱,若是有钱他们早就跑了。
只怕还没出合远县,就会被抓回来,到时候只会更惨。
张捕快指了指旁边坐满人的马车:“坐上去,有人会带你们去正荣县的。”
证据,证人,这不都有了。
天下之恶一也。
正荣县的百姓讨厌这种事,合远县的百姓更是深受其害。
去吧,坐上马车。
为自己讨回公道。
这家人对视一眼,去吗?
肯定去!
他们也想要公道,他们也想有个青天大老爷!
第66章
第66章
在雷捕快他们的帮助下, 合远县一批批家破人亡的受害者被送到正荣县安置下来。
刚开始还需要他们帮忙,后来合远县的人听说后,全都自己想办法。
能跑自然要跑。
以前是觉得无处申冤, 现在不一样了, 现在有人帮忙了。
好在正荣县衙门早有准备, 在县城慈幼院里安置他们, 虽说吃不上太好的饭菜,但有大夫,有米粥供应。
即使是最低限度,只能保障生命的东西,就足以让这些受苦许久的合远县百姓吐露心声。
接下来的供词都不用多问,就差小吏不够, 记不下来。
一篇篇罄竹难书的证词到手,又挑了几个能行动的证人秘密前去府城。
为什么是秘密?
自然因为这么大的动静,隔壁合远县已经知道此事。
但一时半会,也拿正荣县没办法。
只想着能拖一会是一会, 同时送消息给陈举人, 以及在府城自己熟悉的官员。
他们深耕合远县多年, 不会只有一个靠山。
流水般的银子送出去,肯定要有效果的,不至于对他们做什么,只要睁一只闭一只眼即可。
陈举人的儿子陈书生,此刻正在被他娘怒骂。
陈书生的娘,被人称为袁二娘。
同时挨骂的, 还有个叫袁书生的, 这位是赌场袁家的本家,也是袁二娘的亲侄儿。
这两个人, 就是在路上诱赌许春的其中两人。
他们俩路上手痒,喊着跟班一起去赌,但身边那个捕快一定要参与进来。
那捕快输了又不认账,大家只好去骗其他人。
同路的书生们都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根本不跟他们来往,所以找了冤大头许春。
他们俩又仗着常年混迹赌场,用了些手段,把许春的钱给骗光了。
本想着许春不敢说出去,可人家县学的人竟然很团结,县学夫子还帮他出头,最后扭扭捏捏还了二十两。
这让他们记恨多时,在府城被抓的时候,供出许春那就更正常了。
袁二娘道:“你们是不是蠢的,为什么要招惹正荣县的人?”
“现在麻烦上头,你们知道要花多少银子摆平吗?!”
陈书生跟袁书生低着头,两人看似老老实实挨骂,嘴上还道:“怎么一个外县的也来管咱们的事,他们还真能受理了?哪有当官手这么长的。”
这是实话,当官管好自己手头的事就行了,随意插手别的地方,任谁都绝对不对劲。
这种越俎代庖的事传出去,很多官员先责问的是正荣县县令。
“所以这次应该没事,那官员年纪不大,是个愣头青。”袁二娘道,“最近老实一点,自己身上的事很少吗?你们县试的名额怎么来的,你们心里也有数。”
按照他们两个的成绩,县试肯定过不了。
他们是买了两个学生的县试名额,自己顶上去的。
当然了,说是买,也是半强迫半买。
他们原本的打算,是让那两个人跟着去府试,考上府试之后,他们直接去院试。
那样秀才的身份就到手了。
可是陈书生他爹陈举人传消息,说今年格外严格,府试肯定混不进去。
这种操作的可行性很大。
毕竟这年头又没有照片,府试谁去了,府学也不可能全然知道。
但到院试那一关,因为剩下的人少,夫子们又能认个脸熟,就不能再让人顶替。
陈举人是怕他们院试都过不了,再引起怀疑,得不偿失。
今年学政跟知府都很重视,所以明年再说。
但他们名额都买到了,两人干脆去府城玩一趟,半点没想把名额还给那两个辛苦读书的书生。
甚至那两家人走到哪,都有泼皮跟着,怕他们去其他地方告状。
那两个学生欲哭无泪,只能在家恨恨读书,期盼明年这种倒霉事不要找到他们了。
袁二娘这会更加强对这两家人的禁锢,又对自己儿子侄子嘱咐:“不准出门,知道吗?此事要尽快平了。”
县里衙门要打点,府学的衙门也要打点。
没有上万两银子平不了。
加上她大伯,也就是前县令说园子不够好看,还要再买些奇石。
她从哪弄那么多钱。
合远县的人都要穷死了。
要不是这样,她至于让赌头们去隔壁县?
也是她听了陈举人的话,说什么弄散正荣县的县学,那边风气就坏了,整个正荣县的银子都会流入她这。
一个两个,全都是蠢货。
陈举人在府城养那么多小老婆也要自己出钱。
这次正好全给断了。
袁二娘并不在意对方养多少小老婆,在意的是钱要自己出。
合远县这边的人,基本都跟袁二娘一个想法。
并非他们不警惕,而是对方是隔壁县的,又是个小年轻,手伸不到他们这里。
就是要出钱。
以后肯定要从隔壁县给弄回来。
陈举人在府城看到消息,也恨得牙痒痒。
同时也奇怪,正荣县的新县令为何那么大胆?
还是背后有什么势力?
聂县令的身份并未故意张扬,他跟知府的关系也很少有人知道。
要不是聂县令为了给许春求情,特意让人送信给知府,纪元都不能肯定。
陈举人只好托关系找人。
只要正荣县的文书递上来之后,府城衙门直接压到最后面,过不了两三个月,此事就拖黄了。
到时候再被衙门看到,那些所谓的证人证词全都作废无用。
他们甚至不用多做什么,把文书押后即可。
最好压个一年半载,合远县的人也会彻底绝望,不再相信什么青天大老爷。
陈举人四处活动。
完全不知道正荣县的动作有多快。
文书送到府衙?
错了,直接送到建孟府知府手中。
最近跑前跑后,人更精壮的雷捕快正站在知府面前汇报情况。
饶是雷捕快都有些紧张,他从未在这么高的官员面前说这样多的话。
知府旁边,还有府里法司的通判,建孟府通判听着雷捕快的话,头上冷汗直冒。
他管的就是府里诉讼,此事正中他的职责范围。
但雷捕快说到最后,通判还是道:“此事确实该查,只是你们正荣县为何如此上心,这不该是你们职责范围。”
通判照例一问,语气并不严厉,眼前的小捕快能找到知府面前,自然有原因,他混迹官场多年,如果这点都看不出,那就不用待在这了。
果然,雷捕快都没有说话,知府道:“此事紧急,正荣县县令同我讲了这件事,本官派他们去查,这点不用担心。”
说着,知府还给通判吃了颗定心丸:“想来肯定是合远县的县令有问题,欺上瞒下,此事全然是他们的过失,咱们也是被蒙骗了。”
说是咱们,其实讲的是通判被蒙骗。
既是被蒙骗,那就没有罪过。
或者说,办好这个案子,那就没有罪过。
通判心领神会,立刻打包票:“知府大人放心,下官一定秉公办理,一定会还百姓一个公道。”
“正荣县的县令能帮这个忙,那是再好不过了。”
雷捕快听着,心里暗暗松口气。
接下来的事,必然会非常顺利。
雷捕快觉得顺利,那边的陈举人却一直碰壁。
本来昨天还说得好好的,今日怎么就变卦了?
六月二十五,纪元等人在收拾东西。
从事发到现在,也半个多月了,事情的发展超过所有人的预期。
纪元听说,通判派下来的人已经到了合远县,身边还带了随行官员。
拿着知府跟通判的命令,过程或许曲折,最后的结果却一定是通判的人赢。
正荣县的雷捕快等人也被调过去帮忙,他们最清楚这次案件的前因后果。
聂县令也去了一次,还临时帮忙主持了合远县的政务,发现不少问题。
那陈书生,袁书生顶替过了县试考生名额的事,自然也大白于天下。
听说那两个考生哭的不行,抱着府城来的官员失声痛哭。
不出意外的话,他们两个会被补录到明年的童试里面。
就是明年县试不用考了,直接去考府试。
这也算一个小小的补偿。
李锦,许春一边说一边兴奋:“天啊,这件事处理的也太快了。”
“我看合远县百姓回去的时候都很怕,但来传消息的人说,赌坊都清理了,牢房都快关上门,大家才敢走的。”
“太难了,谁能想到,咱们隔壁县竟然是这般的人间炼狱。”
“那不一定,钱县令的宅邸,好像比府学都要大,还要人造一座假山呢。”
“还好,现在全都清理了!”
“雷捕快真厉害啊,他找到很多蛛丝马迹,现在还帮忙审案子呢。”
蔡丰岚却皱着眉,不知想说什么,最后道:“这就是有权吗。”
蔡丰岚并未感慨什么公道正义,只是在感慨有权。
毕竟归根到底,此事能这么快处理好,还是因为聂县令跟知府的关系。
否则此时如何上达知府耳中,又如何有先斩后奏的机会。
若不是知府作为靠山,此事必然更加曲折,甚至结果也不是这般。
许春跟李锦愣住。
他们没往这方面想。
纪元看看他们三,笑道:“如果没有权,就不能管吗?”
“可以,但会很难。”蔡丰岚直言。
“难,就不管了?”
“管,可是会绕很多弯路,甚至根本走不到那。”
纪元最后道:“是啊,所以我们要多学,多看。”
“终有一天,会走到那的。”
蔡丰岚深吸口气:“我可不像你那么乐观。”
纪元指了指外面,让蔡丰岚听其他同窗的讨论:“你听,这不就是乐观的原因吗。”
“天啊,那边也太黑暗了,好在最终坏人伏法了!”
“我之前也听说过一点点,没想到这么可恶。”
“善恶有报!他们的报应来了!”
“真好啊,我去看他们的时候,合远县很多人都在哭,以后的日子一定会好过一些的。”
“对一部份人来说,做这些事很简单。”
“对另一部分人来说,做这些事很难。”
“可最终的结果,好像都一样,无非是多走几步路,多左右为难,多做调查。为了这样的结果,难道不值得吗?”纪元说着,他提到林大人,“林大人要是没有这样坚定的心,正荣县会是这样吗。”
许春眼睛亮了:“所以,天齐国需要很多很多林大人。”
“我们可以去做这样的林大人,对吗?”
纪元不好说。
但努力,总比不努力强。
隔壁运河巨贪案被撤职的前县令,终于在这次被抓起来。
那正荣县的前前县令呢。
他又在哪。
那位是被撤职,还是被调任,好像都不得而知。
茫茫人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碰到。
但是没关系,总有一日能见到的。
他可不怕走弯路。
纪元把最后一本书打包好:“什么时候出发?”
回来的时候,纪元是最不确定去不去府学读书的。
现在他是最早收拾好东西的。
这事跟许春无关,他的成绩只能留在甲等堂,此刻一脸艳羡地看着其他三人。
蔡丰岚猛地起来:“明日就走。”
李锦好笑的翻了个白眼:“你们等等我家的马车啊。”
“哪有那么快。”
“我等不及了,我要赶紧去学知识,赶紧考上举人!”蔡丰岚看似最沮丧,却也是最生气的那个。
他话里的意思,就是赶紧掌权,赶紧去惩治恶人!
纪元也忍不住笑:“哪有那么着急。”
今日六月二十五,说快点出发,也不至于明天就走。
最后大家定在七月初三。
他们这一去,最多过年的时候回来,还是要多准备准备的。
若是不方便,甚至可能不回来。
要去府学了。
那是个完全陌生的环境。
也不知道那里的人好不好相处。
更不知道那里的夫子如何。
想那么多也没用。
去就对了。
他们倒是要去看看,到了府学,他们的成绩会排在什么位置。
三个人收拾东西准备去府学,马车由李锦家准备。
他家一定要让纪元他们搭车,更是在出发前,让纪元跟蔡丰岚去他家吃饭。
不止是李锦家的饭。
钱飞家,李廷家,都要让纪元过去。
赵夫子,罗博士他们更不用说了。
几天下来,纪元感觉自己都要长胖了。
但走之前,还有另一件事要准备。
纪元把自己做蛋挞,点心的手艺,教了钱飞家的厨娘。
又拜托钱飞,没事就做些点心送给房老夫子。
这点小事,钱飞满口应下。
当然,走之前,还是纪元自己做了桌饭菜,请夫子们来用。
纪元最近几个月确实没时间做菜,但手艺依旧没丢。
最后的各色点心更是不差。
这次请了程教谕,总算没把他给忘了。
赵夫子,罗博士,郭训导房老夫子他们都在。
只是少了回乡了的殷博士。
程教谕还笑:“我有个远房小侄女,在家里出了名爱吃甜食,她爹娘总拦着不让吃,怕牙疼。”
“如果碰到了你,只怕牙真的要坏了。”
纪元挠头:“不至于,也有不坏牙的点心。”
房老夫子点头:“想吃什么样的,纪元都能做。”
说着,房老夫子点了点纪元:“别忘了那个约定。”
约定。
去府城之后,要在府城的东市第一街的书画竞技台上扬名。
也不是扬名,反正要把自己的书画拍卖超过三千两。
纪元深知自己的水平。
虽说看着还不错,但底子不够深厚,没个几年十几年的功底,怎么可能卖到那么高的价格。
用童试第一的名声去卖画?
他又觉得胜之不武。
房老夫子的意思,就是让他不要生疏书画技艺,他哪会取这种巧啊。
但既然答应了,他就会认真去做。
纪元最后一次拜别夫子博士们。
这一次,他真的要走了。
希望下次见面的时候,没有让夫子们失望。
第67章
第67章
一年一度秋风劲, 不似春光,胜似春光,寥廓江天万里霜。
纪元一行人从正荣县而来, 先到建孟府府城郊外, 沿着石阶而上, 只听晨钟声响, 眼前的寺庙浮现眼前。
许是在山脚,农历七月已经有秋风之意。
纪元,蔡丰岚,李锦三人按照白和尚给的地址,总算找到他落脚的地方。
这座不算大的寺庙,意外的风景极好。
此处幽深静谧, 是个读书的好地方。
“怪不得许多书生要在道观寺庙读书,这里确实能格外静心。”纪元感叹道。
这个寺庙香火并不繁盛,香火味也是恰到好处。
他们一行人来的路上便想好了。
先来府城东郊城外来找白和尚,到时候他们一起去府学报到。
白和尚给过他们地址, 也欢迎他们随时过去。
上次在童试宴上, 三个人也算相交甚好。
李锦虽然跟白和尚接触不多, 却也想来看看,他很好奇,一个和尚怎么还能考上秀才,甚至是童试第二。
进了寺庙,看到门口小和尚在打瞌睡,李锦上前道:“小沙弥, 你们这有个叫白和尚的吗?”
那小和尚赶紧起来, 做了个佛礼:“有的,白师兄在读书, 你们是他的好友吗。”
小和尚看一圈,目光在纪元身上,松口气:“白师兄说过,贵客要是来了,直接带到他的禅房即可。”
白和尚的禅房,也是他的书房。
看来他们在正荣县智斗合远县□□的时候,白和尚还在潜心读书。
纪元都不由得羞愧,他虽然也在读,但并不如之前那样勤奋。
说起来,给丙等堂同窗们上课,让他也受益许多。
他们这一走,幸好也有回来的新秀才们顶上,否则罗博士肯定还要很辛苦。
纪元思绪走了片刻,已经被带到禅房附近。
这一排禅房打扫得都很干净,但显然没有人在这住。
这个寺庙不大,香火也不多。
行走的和尚们估计只有七八个。
白和尚见小沙弥过去喊,惊喜道:“你们终于来了,还以为你们回家片刻,就会来府学。”
旁的不说,今年府学共进十个学生,其他六人都已经去了,也就他们四个还未报到。
白和尚想着跟他们有约定,干脆等着,他也不着急。
纪元他们没想到,大家去得那样早:“不是说八月之前来即可吗。”
“说是这样,谁不想多学一些。”白和尚拿了些粗制的茶叶,开口道,“我本想着,你们中旬再不来,我就先去了。”
“是我们过失了,应该同你讲的。”四个人坐在一起,那小沙弥探头探脑,白和尚给了他铜板,“他们都在这吃饭,拜托了。”
纪元见此,也付了些银钱,蔡丰岚自然也不例外。
李锦更是抢着给,还道:“我们家马车在石阶下面,拜托也帮忙喂些草料跟水,还有我家的车夫跟小厮,午饭也要帮帮忙。”
小沙弥点头,握着钱小跑着离开,白和尚道:“此处名为栖岩寺,平日香火不盛,来的人也不多,故而不好招待。”
和尚们也要吃饭,若香火旺盛就算了,自然可以招待他们。
但此地明显香火不盛,此地七八个和尚吃饭也是难题,纪元他们理解的。
纪元点头:“这有什么,我们又不是不通情理的人。”
“不过这地方读书确实不错,环境好,人也少。”
“是啊,我师傅专门帮我寻的这地方,栖岩寺的方丈是我师叔,平日劳作读经并不怎么出现。”
“其他师兄们也很好,不来打扰读书。”
寺庙里大家都会互称师兄,以示尊敬和平等。
白和尚在这读书,每月交些伙食费跟住宿费,比之城内便宜很多。
方才给的,算是额外招待纪元他们的银钱。
众人闲聊片刻,决定吃过午饭就去府城报到。
李锦还派人提前与同族的堂兄李勋说了,到时候会有他陪着大家一起。
栖岩寺做的绥安是斋饭,味道却意外的可以。
纪元他们赶路过来,也算歇歇脚。
今日已经是七月初八,纪元他们四个人来府学,李勋就在门口等着了,刚来就道:“你们终于来了,整个府学都想着,你们什么时候来读书。”
啊?
不至于吧。
纪元的表情太过明显,李勋直接道:“其他人能来府学上课,顶多是十天就回来了,没想到你们竟然真的不疾不徐地。”
在府学读书的机会十分难得。
看这次童试就知道。
一共一百二十人中了秀才。
能被正取的也就前三名。
剩下的七个人都是找各种门路被“补取”进来。
可见能来府学读书有多不容易。
所以大家能来的,都会早点来。
特别是住在府城的几个学生,不到三日就已经入学。
偏偏纪元等人,从五月回去之后,现在七月初八才回来,整整两个月时间。
纪元他们确实不算着急,但也有原因。
李锦压低声音对堂哥李勋道:“咱们正荣县的事,你没听说吗。”
李勋一愣,没有啊。
那就是还没传开。
正荣县跟合远县那么大的事,不可能传不过来的。
按照大家的分析,估计府城的官员也要有所变动。
反正李勋也不是外人,李锦把最近正荣县,合远县的事说了出来。
旁边白和尚也念了句阿弥陀佛:“聂县令做了大善事。”
说着也看向纪元:“元哥儿也是功德无量。”
接着把所有人都夸了一遍,纪元都快不好意思了。
李勋满脸震惊,又听到合远县学生被顶替的事,叹口气:“来了外面才知晓,咱们县学有多好。”
这话怎么说?
李勋忽然想到什么,正要解释,他们已经到府学研学处门口了。
如果说县学的研学处,学生们基本不能来。
府学的更是如此,他们只能站在门口等待通传,再到侧门去报到。
里面的夫子听说是正荣县的几人,还有一个儒僧,开口道:“你们来得也太晚了,府学就那么不好?”
这话意思很明白了,觉得纪元他们故意推迟。
众人被说得一愣,纪元上前,回道:“学生家中重修坟墓,故而晚了些,其他同窗都是陪我的。”
纪元年纪小,一眼就知道他是谁。
再加上都说这学生气质不同,负责报道的夫子自然认出来,可还是道:“一个秀才,也值得重修祖坟?”
纪元语气不变,依旧笑着道:“是学生爹娘的坟墓,他们在学生五岁时草草下葬,学生此次归乡,想着可能许久不会回来,便重修了坟墓。”
纪元就说完,那研学处夫子表情明显不对劲。
啊?
这。
这是他爹娘的坟墓?
五岁的时候,爹娘就没了?
研学处夫子方才还是不耐烦的表情,现在脸上简直写满愧疚。
用现代的话来说,那就是晚上睡醒都要给自己几个巴掌的程度。
要说纪元不是故意的,那才是假话。
他说的确实也不是假的啊。
李锦,蔡丰岚震惊,还能这么说吗。
白和尚也是头一次听说这事,眼里除了震惊还有钦佩。
剩下的流程简单很多,负责报道的夫子半点没有为难他们,介绍的迅速简洁清晰,务必让纪元快些了解府学。
夫子最后还道:“重修爹娘坟墓确实是孝道,来晚些也没什么,你爹去世,祖父母可还好?以后也要时常回去照看他们老人家。”
纪元没说话,他刚刚确实是故意的,但这会不至于了啊。
夫子脸上的愧疚都要溢出来了。
夫子见他不答,又看了过来,蔡丰岚道:“他祖父母也不在了。”
“亲叔婶也没了。”
“唯一的姑姑远嫁。”
李勋:???
夫子:???
白和尚:????
啊???
我真该死啊。
夫子简直要哭了,好好一个举人直接站起来,差点对几个秀才行礼:“我,我没有旁的意思。”
“没事没事,这都过去了。”纪元赶紧道,“夫子并不知情,是我该早些讲的。”
夫子摸胡子的手有点颤抖。
天杀的。
他到底干了什么!
纪元他们也不好多说,拿着夫子给的课薄离开。
刚走几步,纪元拍拍头,他倒是问宿舍在哪了,他们的东西还在马车上呢。
这次来府学读书,他的所有书都给带上。
这些年积累下来,有的是买的,有的是自己抄的,竟然也上百本了。
要找个地方放起来才行。
“要问问宿舍。”
蔡丰岚点头。
但李锦,李勋,白和尚却没走。
三人表情奇怪。
白和尚道:“府学哪有宿舍给我们住。”
啊?
没有吗?
李勋把方才没说完的话接着说。
“刚才同你们讲,来了府城才知道,不是所有地方都跟咱们县学一样。”李勋叹口气,“吃住,都是不管的。”
“也不对,住是管的,但现在宿舍位置不够,只能排队,等排到我们,人都要老了。”
纪元惊愕,竟然是这样。
蔡丰岚也没想到。
李锦在县学的时候就不住宿舍,对此知道的也不多。
而他家在府城也给他安排了房子,虽然不大,但足够他跟李勋两个人了。
纪元,蔡丰岚面面相觑。
没想到来府学的第一麻烦,竟然是住宿。
不对,后面的吃饭也是问题。
这里,就要说说一般县学,府学的情况了。
天齐国大部分县学都年久失修,几近荒废,便是正荣县的之前也是这样。
就算修起来,承担了教学养士的任务,一般也不会管吃住。
正荣县县学能管,那是程教谕多番运作,又有林大人愿意从衙门的银子里承担。
新来的聂县令本更不在意这个,甚至还多拨了款项。
所以整个县学的学生,不说吃得多好,但一日三餐是不缺的。
丙等堂虽然十个人一间屋子,教谕也尽量分一些不住宿的名单进去,好让他们多是五六个人一间。
乙等堂更是四人间。
甲等堂学生一人间。
反正尽量让所有学生都有地方住。
到了府学这边,吃饭肯定不管。
住宿则要排队。
现在的府学一共有五百多名学生,但住宿的位置只有一百多,剩下的三四百人都要排队,排到了再说。
跟李勋说的一样,等排到他们,只怕人都要老了。
住的地方,必须自己想办法。
李勋也说了几个解决办法,在府学附近租个院子,又或者去客栈长期住下。
他那的房子也行,只是现在要多一个李锦,还有李锦带来的两个小厮,位置不是很大。
白和尚想了想道:“要不然,你们同我一起住栖岩寺?”
“只是每日要赶路过来,栖岩寺距离这里,也有两炷香的脚程。”
就是走路半个小时才能到。
纪元问道:“附近租房什么价格,客栈又是什么价格?”
多半是很贵的。
府学多数学生都没有宿舍,解决住宿的方法就那么几个。
这附近的房子,也算学区房了吧?
学区房贵点也正常。
果然,李勋道:“一间小院子一个月五两银子。”
“客栈的话,不要求太好,一间房一个月一两银。”
很好,没有一个是纪元住得起的。
白和尚也道:“栖岩寺的方丈是我师叔,我一个月交五钱,早午两顿饭也包含。”
“当然,是没有荤腥的。”
“和尚过午不食,晚上 自己安排。”
这么看的话,还是白和尚那好,能住,还能管两顿饭。
这还用说吗!
就住栖岩寺吧!
商量一会,总算把吃住安排好。
就算是最近的李锦也收拾了好一会,忍不住坐下:“这也太难了,离开家果然很难。”
李勋帮着他收拾东西,两人虽是一个姓,以前却是不熟的,李勋算旁支的旁支。
但现在都在府学,关系近了不少。
李勋之前住的小院就是李锦家资助,现在换了个大一些的,足够兄弟两个住的了。
“让小厮他们收拾吧,趁着还有时间,让马车送纪元他们去栖岩寺。”
马车他们也用不了多久,明日李锦家的车夫就要回去,那两个小厮倒是能留下。
开学报到第一日。
又是报到,又是商量住宿。
众人一直到晚上才安顿好。
纪元跟蔡丰岚,就住在白和尚旁边的禅房里,一人一间,互不打扰。
栖岩寺的和尚很欢迎纪元他们,毕竟也多分收入,还说这里他们每日都会打扫,书生们尽管专心读书即可。
这禅房里,和尚们是不进的,全靠他们自己。
每个禅房都不大,有张石床,有个桌椅,还有个蒲团,四个人站在里面都觉得挤。
不过想着此地的价格,管饭不说,外面还包打扫,已经没什么好讲的了。
在府城寸土寸金的地方,纪元觉得还不错。
折腾一日,加上之前赶了五日的路,众人早早歇息,约定好明日府学再见。
禅房安静下来,纪元把带来的上百本书放好,又怕地上潮湿,干脆放在床头床尾,只要不挨着地面即可。
桌子上自然也摆放整齐。
笔墨纸砚,全都放好。
纸张他不怎么缺,砚台跟毛笔夫子博士们同样送了许多。
以后再买些墨用即可。
学习用品收拾好之后,就是带来的衣物。
青衿两身,足够平日换洗了。
四季衣物一共五身,都是稍稍大一些的。
这些还是师娘帮忙准备,其他的生活用品不用讲,皆是师娘,还有罗博士帮忙准备。
看着零零散散的,都是用得着的。
最后就是银子了。
他身上的银子并不多,回安纪村的时候带了十五两。
雇人拆房子,修坟墓,再加上把小纪元家的房子重新修缮,反正来来回回的,身上竟然还剩十两。
主要是卖了些东西不说,村里人都不问他要钱,出的银子也都是买料的银钱。
县学那边,还给他发了秀才五月到七月的俸禄,原本的米粮也折合成银子,加起来一个月是两钱银子,全都给了他们。
再加上县学,衙门,又给他们凑了车马脚程等等费用,加起来竟然有二十九两银子了。
除此之外,罗博士给的一张五十两银票,更是备用。
房老夫子的两幅书画,一幅保守能卖一百五十两,两幅算三百两。
最后这几样东西,如今还是压箱底的好。
等需要的时候再拿出来。
那二十九两银子,应该就够他花上许久了。
固定支出,肯定是一月五钱的住宿费用。
还有平日需要的笔墨,以及每日晚饭等等。
也不知道寺里能不能支个灶台,他好自己做晚饭。
而且寺里的饭食都是斋饭,他也不能真的不吃肉,让他长时间不吃肉,只怕能饿到眼冒金星。
纪元全都收拾好,又洗漱躺在铺好的被褥里。
头一日,要操心的事还真多。
怪不得李勋讲,出来才知道他们县学到底有多好。
纪元昏昏欲睡,又想到每月必要支出,再想到当了秀才一个月也才两钱的收入,甚至还不够住宿的银钱。
还是要想办法增加收入才行。
总不好坐吃山空。
还是要想办法挣钱。
画画?
写字?
不过这也要再等等,等他熟悉府学的课程再说。
说起来,今日从夫子那拿回来的课薄还没看。
算了,明日再说吧。
纪元睡了过去,山脚下清风徐徐,睡得格外安稳。
课薄,放在后世来说,就是课程表。
府学每年三月开学,十月中旬放假,一共八个月的时间。
课薄在每年三月发放,一般不会更改,大家根据时间去上课即可。
天齐国府学共分两科,一科为主,是必修课。
那就是四书以及五经。
共有一名掌印教官,九名教官,每位教官下有十位夫子。
按照大家熟悉的情况来看,掌印教官就是年级主任。
教官就是科目主任,手底下一个夫子教一个班的固定学科。
从这里看,就知道府学的单单夫子就有多少人了。
一共九门主课,一门课十个夫子,这就是九十位夫子,换而言之,就是九十位举人。
天齐国科举至今,怪不得只有进士有做官的机会。
也怪不得聂县令会说秀才多如牛毛。
除了举业的主要科目之外。
还有一科为辅。
这辅科便是正荣县县学没有的。
分为,礼,乐,书,数,射,律,共有六科。
礼为见礼,各方礼节等等,见人如何称呼,见官是什么规矩,宴席有什么礼仪,总之很是复杂。
乐不用说了,古人认为,音乐能沟通天地,不懂对方语言的也能用音乐来表达情绪,所以祭祀也必有乐,这是大雅之事,君子必须要懂
书,此处指的是书法,写字,学生们的字,也是必然要考究的。
数,算数,就算到了古代,也要学数学。
射,乃骑射,如今说投壶这种也算,府学是有马匹的,骑马射箭,也可以学,端看个人的爱好。
律,当代的律法,也算必考科目,也看当年出题人的心情。
要说举业的四书五经最要紧,也是当代的风尚罢了。
放在以前,被人们戏称的辅科,才是最要紧的。
但现在的学生没有那么多精力,多是为了备考而学,不会再学这些。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学科,就更冷门了。
由此也能看出来。
以前的读书人,不仅要读书,还要懂礼乐等等。
现在已经渐渐往四书五经方面转。
如果不出意外,再过个七八年,后世人眼中的酸儒,就真的要成为天齐国的大流了。
府学五百七十一名学生,按照每年的岁考的成绩排名。
从第一堂一直到第十堂。
每个堂的都配有教官,跟九位主课夫子。
若想学辅科,则要看辅科的开设时间,让学生们自行安排。
不过每个学生必须至少选两门课,年底岁考的时候会考究,如果成绩不行,也会连累主科成绩。
意思就是,四书五经在固定的教室,固定的时间。
学生们必须去。
所有科目都必须要考。
礼乐书数射律这种,算是选修课,老师固定开设,学生们想去就去。
年底了六门里面考两门即可。
主科跟辅科加起来,形成年底的成绩,决定明年你在哪个班上课。
第一堂,到第十堂。
就看你们自己的成绩了,成绩越好,夫子们也越好。
现在府学几个进士教授,都在第一堂里教课。
第二日,李勋继续介绍道:“你们之前也知道,秀才也分为很多种。”
纪元点头,就算县学也分的。
廪生秀才,总的是廪膳生员,算是府学的正式学生,不仅每个月会发银钱,每天都会发米粮鱼肉。
就是廪生秀才,朝廷包吃包住。
但廪生是有名额限制的,建孟府府学的廪生名额共计八十人,早就填满了。
跟府学宿舍一样,一直没有空位。
纪元,白和尚,蔡丰岚按理说也该是廪生秀才,可府学名额满了,他只能算是增广生员。
这部分学生就没有包吃住的好处。
还有一部分学生,比如李勋跟李锦。
他们是“补取”进来的,被称为附学生员。
补取不用说,两人都是托了关系进到府学,所以被称为补取。
这部分学生,本就没有包吃住的好处,不仅如此,每年还要额外再给一部分费用。
总结下来便是。
第一等学生,廪生秀才,考进来的,并且有正规名额,一个萝卜一个坑。
第二等学生,增光生员,同样考进来的,但是学校位置不够,你们要排队等第一等学生离开,才能补他们的空缺。
第三等学生,附学生员,花钱进来的旁听生,除了听课之外,其他好处一点也没有,更不能进阶。
蔡丰岚听的头都大了。
在外面上学也太复杂了点。
可再看看上面的主科跟辅科,不管哪一种,都让他心甘情愿留下来。
不说只要成绩好,主科老师的水平就会更高。
只讲六门辅科,放在其他地方,想学都学不来。
单拿礼来说。
很多穷苦出身的读书人不知该怎么行礼,不知道谦辞要怎么说,恭敬又要怎么说。
待人处事,都需要学习的。
后面的乐,懂雅乐的夫子十分难寻,不是在府学,你自己单独去请一个?
李锦家都会觉得吃力,何况他们。
在纪元看来。
府学已经接近后世的大学了。
主课也好,选修也好,都在理解的范围内。
就是把学生分为三等,跟后世还是不同的。
前两者差不多,就是一个有补贴,另一个没补贴。
最后一个,像是塞钱进来的旁听生。
太阳底下无新鲜事,现代人的玩的一套,古代人看来早就在玩了。
不过要不是李勋跟他们解释,大家还要迷糊一阵。
听了上面的之后,再看手里的课薄,课程表,心里就明白要怎么办了。
府学每九日休一日。
每日上午两节课程,科目或许不同,但时间固定。
按照课表去固定的教室上课即可。
下午三节课,第一节课固定。
后面两节课选择自己喜欢的辅科。
如果这一天的课程上满,那时间还是很紧的。
但要是不想上,在下午第一节课上完,就可以出去玩了。
府学并不规定其他,但凡府学生都能自由进出。
还真是大学,甚至是选修课不点名的大学。
在这里学习,全看自己自觉不自觉了。
如果贪图享乐,很快就会混成李耀众之流。
想要认真学习,那可学的东西太多了,能填满整天的时间。
李勋在明伦堂前跟他们分开。
李勋在第三堂上课。
纪元他们这些新来,都要去第十堂,也是最后一个班读书。
只有等到年底岁考,重新按照成绩分班,他们才能进一步。
但如今来说,便是第十堂的夫子们,也是很厉害的了。
至少都是举人!
或许不如罗博士,殷博士他们那般厉害,至少也是举人了。
纪元看了看课薄。
七月初九。
上午第一节课,孟子。
纪元,蔡丰岚等人踏进学堂,不少都看过来。
没办法,整个府学里年纪最小的学生,纪元,今年的小三元,这还有人不知道吗?
“这就纪元?”
“不是说他家境不好吗,看着不像啊。”
“竟然有几分风采。”
“他们四个好怪,一个年纪小,一个眯眯眼,一个是个和尚?还有一个,看着傻里傻气?”
纪元心道,我们都听得见啊。
年纪小说的是他,眯眯眼,近视的蔡丰岚?
和尚不用说。
不会在说李锦傻里傻气吧?
李锦瞪了过去,就又有人道:“还真以为纪元清高呢,不是说他更喜欢他们县学,不愿意来府学?”
这又是从哪传出来的。
纪元当时确实没有登记回来的时间,但也没说过不愿意来府学啊。
估计是大家传来传去,纪元成了目光短浅的那个。
“说不想来府学的,都是装的。”
“就是,有本事真的不来。”
“别说了,他来不来上学,跟你我有何干系?为何这样酸。”
“就是快闭嘴吧。”
“可惜,这三个人都不像能踢蹴鞠的,身板不行啊。”
小三元的名声响亮,自然也招人眼。
纪元看向说话的几个人,抱着孟子书籍坐到后面,并不管别人怎么说。
踢蹴鞠倒是让他耳朵动了动,不过看看自己的身板,跟那几个帮他说话的人比,好像确实不好上场。
纪元剩下的思绪,就在即将开始的课程上,不知道这里的举人上课,是如何上的。
纪元有过两位举人夫子,罗博士跟殷博士,无不都是厉害至极的夫子。
所以对接下来的夫子抱有很大期待。
正想着,府学钟声敲响,负责教导《孟子》的举人博士出现。
纪元,白和尚,蔡丰岚,李锦,四个人头一次来,下意识抬头看过去。
只见那位夫子竟然急匆匆跑进来,环视一周后,盯着刚坐下的纪元。
那举人夫子呼吸急促,像是破风箱一般嘶吼:“纪元!你好的很!你好的很!”
纪元:?
他确实挺好的,但发生什么事了。
纪元打量对方,这才开口:“陈举人?”
看对方眼皮跳动,纪元就知道猜对了。
“你怎么敢这么做,你不过一个秀才,还是刚考中的秀才!怎么敢!”
不用蔡丰岚,李锦等人拦着,纪元摆摆手,让他们稍安毋躁:“为何不敢。”
这一幕让在场的学生们傻眼了。
陈夫子在做什么啊,这不是他的孟子课吗。
怎么这么狼狈,上来就找纪元?
纪元他们两个有仇吗?
听着身边人窃窃私语,纪元惊愕:“你就是教孟子的夫子?”
说罢,纪元竟然微微摇头:“只拿你来看,确实不如我在县学的夫子们。”???
你在说什么?
你们正荣县的夫子,顶多是秀才吧?
这可是举人!
你怎么能这样讲。
陈举人气急,想要抓住纪元衣领,被他直接躲开:“好好好,我会让你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你给我滚出府学,以后再也不许来了!”
这,这又是为什么!
其他同学一头雾水,蔡丰岚李锦他们却是知道。
陈举人的事,肯定跟合远县的案子有关。
他们出发的时候,那个案子已经到尾声,该处理的人都在处理。
算着时间,却是已经到府城了。
合远县官商勾结沆瀣一气,最终崩盘的时候,陈举人这个利益链条的一环,肯定会崩塌。
昨日李勋还不知道此事,看来今日陈举人已经清楚了。
好,太好了。
善恶有报!
纪元稳稳坐定,笑道:“该走的,可能不是我吧?”
这里的动静引起府学巡逻的护院们注意。
看着陈举人对一个学生挥舞拳头,他们下意识拦着,又对学生道:“你做了什么,让举人这般生气!还不赶紧道歉!尊师重道都忘了吗!”
纪元摊摊手:“跟我无关,是他上来就让我退学的。”
这是怎么回事?
其他同窗看了看,其中一个喊着纪元身板不够踢蹴鞠的道:“确实是陈夫子进来就很生气,直接来找新学生的麻烦。”
“你一个卫籍的学生,说什么呢!”
卫籍?
边卫籍贯的学生?
这一般是边防卫所的军户籍贯,再看对方瞧着就孔武有力,应该没错。
纪元朝对方笑笑,表示感谢。
卫籍的学生直言:“陈举人,你看不起我们卫籍的又不是头一次了,怎么这个时候也要拿来说事。”
“就是,我们卫籍的到底怎么了?”
眼看又要吵起来,护院呵斥:“都闭嘴!不能耽误上课!你们这堂课的夫子呢!”
众人齐齐看向陈举人。
不就是他吗。
所以,他跟纪元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啊,至于这样吗?
正吵嚷的时候,只见一队捕快前来,他们并未进学堂,而是让第十堂的教官,就是班主任进来。
十教官走进来,看向陈举人的表情一言难尽,开口道:“你应当知道怎么回事,跟我走一趟吧。”
陈举人面露惊恐。
不行,他不能走。
绝对不行!
眼看他赖着不走,还想打纪元,纪元怎么可能坐着挨打,灵巧闪过,干脆躲到后面:“陈举人,你要是走了,还能有些体面。”
“好闪躲啊。”卫籍一人道,“可惜了,个子不高,年龄太小。”
纪元:我都听到了!
我才十一岁!
个子不高很正常啊!
陈举人那边已经近乎发疯,他不要走,他才不能走。
陈举人自己做了什么,他心里很是清楚。
更知道连县试成绩冒名顶替的事他都做了,府学肯定饶不了他。
合远县赌坊的案子,甚至知府都在过问,他已经没有翻身的可能。
纪元,都是因为纪元。
他知道,是纪元怂恿正荣县的人去查的。
他们县令甚至用这个给他邀功,还让学政优待纪元。
凭什么!
区区一个秀才,就想扳倒他?!
陈举人这副模样,早就被外面的捕快看在眼里,当下不再迟疑,直接走进学堂。
陈举人虽是举人,但这是知府下达的逮捕令,捕快直接把他抓起来:“去衙门走一趟吧。”
“有什么事去那里再讲。”
想到陈举人做过的事,几个捕快眼神冰冷。
人证口供都在,这人绝对逃脱不了,直接按住这人手腕,这是正儿八经对犯人的缉拿方法。
卫籍的几个人一看就明白过来。
陈举人所犯的罪责,肯定罪无可恕。
等十教官带着捕快们离开,第十堂寂静下来。
怎么说呢,这种不同寻常的寂静,从来都没有发生过啊。
不少人偷偷看向纪元。
这个小三元今日刚来,怎么就这么大的阵仗?
陈举人到底做了什么,被他弄到监牢里?
卫籍的几个人最是好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干脆凑过去:“我叫武营,你就是小三元纪元?以后咱们就是同窗了。”
见纪元点头,武营立刻道:“快说说,陈举人是怎么回事?”
还真是半点都不隐藏自己的想法。
纪元轻咳,李锦道:“我说吧,反正这事也不是秘密。”
估计接下来几天里,府城都会传遍这件事。
纪元笑着点头,李锦见此,立刻将此事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
白和尚昨日也是听了个大概。
此刻李锦说得绘声绘色,还补充了很多细节,就连他也再次感慨,合远县的百姓实在是惨。
等说到,正荣县的捕快奔赴合远县救下人质,以及差点被卖到青楼的女子时,第十堂的学生们齐齐松口气。
太好了!
把人救下来了!
正荣县的县令做了件大好事。
等再听说,此事是知府英明神断,早给了密令,正荣县县令是奉命查案时,大家的爽快就更多了。
原来陈举人平日花天酒地,吃的都是民脂民膏!
原来他连府学当夫子的机会都是买的!
一堂课下来,孟子是半点没学,故事倒是听了完整的。
直到十教官过来,第十堂学生才赶紧闭嘴。
十教官看看纪元,又看看学生们:“孟子义题,写一篇,今日交上来。”
孟子夫子是被抓走了。
但作业还是要写!
听故事!有那么好听吗!
十教官快步回到研学处,对同僚们道:“原来正荣县是这么回事。”
“那合远县又是那么回事。”
“纪元还真是心细如发啊,不愧为小三元。”
一个上午过去,整个府学都听说了合远县跟正荣县发生了什么。
这两个地方本就有些出名。
童试那会,丢人的,扬名的,不就是他们?
没想到竟然还有这样的隐情?
不少人想到纪元,还有正荣县其他人。
怪不得啊。
怪不得他们回来的那么晚。
怪不得他们那么晚才来府学报到。
他们竟然在家乡伸张正义吗?
他们怎么不仅学习厉害,连断案这种事也能处理得很好啊。
纪元的名声再次响彻府学,甚至在接下来几天里,府城里也都是在谈论小三元纪元。
这般人物,已经在府学读书了!
第68章
第68章
府学课程极多。
之前说的主科辅科之分就够让人头疼。
主科还好, 固定时间,固定教室。
从早上八点到下午三点,中间反正是三节课。
剩下的时间就留给辅科。
礼, 乐, 书, 数, 射,律。
这六科当中,可以选择二到六科,填充在自己的课薄上,写好之后交给研学处的夫子。
一般来说,会在开学之前填辅科的课薄, 那样方便夫子按照学生的人数分课程跟教室。
但纪元他们四个来得晚,填完再上也行。
中午吃饭时,四个人在商量上什么课。
原本想着栖岩寺管午饭,但他们一来一回都要半个时辰, 中间休息时间不够。
还是在府学附近用饭的好。
面摊上, 四个人讨论半天, 总算是把自己的课程定下来。
李锦选了礼,乐,书,射,这四门课。
礼乐不用说,学书法完全因为羡慕纪元的好字, 骑射更不用讲, 学骑马,学拉弓, 他们都喜欢啊!
白和尚选择的也差不多,但把射换成了律。
他要学习天齐国的律法。
蔡丰岚则学了礼,书,射,律,四门课,都是非常实用的。
到纪元这里,纪元把书给忽略,其他的能填满的就填。
蔡丰岚跟纪元同在丙等堂待过,知道他绝对忙的过来。
白和尚跟李锦却从未见过,李锦还道:“六科,你学了五科,不怕累吗?”
白和尚道:“我已经算勤奋的,跟你比,好像还差些。”
你们要是经历过中考高考,就知道这点东西还不算什么。
都没学到晚上十一点呢,这算什么啊。
纪元笑:“先学着,如果太吃力就减少一些。”
“反正明年的辅科还可以再换。”
学生们一年提交一次课薄,到时候更换自己的辅科。
纪元再次感慨,这真的就是选修课啊!
几个人吃过饭,就去研学处提交自己的课薄。
这次再来,研学处的夫子态度又不一样,看向纪元的表情欲言又止。
自己真的错怪纪元了!
他不是故意不来府学的,而是做了那么多事。
还帮当地县令铲奸除恶,自己那天竟然对他冷嘲热讽。
再看纪元的课表,这也太满了。
果然是个勤奋的好学生。
夫子笑着道:“不错,好好学,这些科目的夫子都很厉害。”
只有书一行没有填。
算了,以后时间还长着呢。
只是小三元唯独不选书科,只怕那边夫子会不高兴。
所有课薄提交,手续也算办完了。
剩下的时间,只要按照课表读书即可。
相比其他人来说,纪元今年更轻松。
李锦他们,甚至要参加八月的乡试,他们必须把时间和精力都用在四书五经上。
不止是他们,整个建孟府的秀才们都在为八月乡试努力。
再回到第十堂,众人明显精力更集中。
大部分学生,都在专心读书。
乡试要来了,必须用功。
只是每次来的夫子都会多看纪元两眼。
谁让纪元是风头正盛的人物,不仅如此,他还是小三元。
教一个小三元,出举人的概率更高。
这等英才,谁不想教?
不单是像罗博士他们这样见才心喜,更多也想得个举荐贤才有功的名声。
天齐国的甚至规定了,府学每年有多少优秀的学子,考上多少秀才,中了多少举人。
人才自然越多越好。
多到一定地步,就变成越精越好。
有些人还感叹,天齐国干嘛要规定十二岁以上才能考举人。
若是不规定,纪元说不定今年就能中。
当初定下这条规定的人要是听了,肯定会回一句:“防的就是你这种揠苗助长的人!”
此话就不说了。
因为纪元此刻有些踌躇。
来府城再次汇报的雷捕快来了,还约他去刘家酒楼说事。
可今天是头一日上课。
难道他的辅科就要逃了吗!
上学头一天逃课!
这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但雷捕快他们下午就要回正荣县,不去又不成。
纪元一咬牙,直接翘课去刘家酒楼。
今年第一节礼课,纪元直接消失。
礼课夫子进来之后,下意识看了一圈。
纪元呢?
不是说要学他的课呢?
夫子微微失望,继续今日的教学。
纪元也并非故意,只是雷捕快要说的事,跟他还有些关系。
不止是合远县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更多是,跟他的亲戚有关。
所以李锦他们不用来,自己是要听听的。
纪元的亲戚,那还能有谁。
无非就是纪利。
纪利这个名字再次出现,纪元还有些意外。
雷捕快道:“抓人的时候,他还在赌钱,之前别人用在他身上那些招数,他又用在了另外的人户身上。”
“把好几家骗得家破人亡。”
“他识字,骗人签了卖儿卖女的文书,诱骗不知多少人去赌钱。”
一条条说下来,反正纪利这个人,已经打板子了,估计秋后流放。
纪元听着,也并不意外。
纪利这个人,从小就恃强凌弱,惯爱欺负人。
小纪元不知被他欺负多少次。
一起读书的时候,还经常跟村长家的孙子嘲讽人。
再之后,就是在县城里当学徒了,那张家铺子确实欺负人,他也确实懒散。
走到现在的地步,也不能怪任何人。
他爹娘的言传身教,他学了个十成十。
“反正跟你说一下,以后也没他这个人了。”雷捕快说着,还有些叹气。
不过纪元身上没有这些人反而更好。
他家里那些亲戚,实在是不像话。
自家要是有这样的好儿郎,全族都要供养着。
纪元点头:“多谢雷捕快,也辛苦你一趟趟地跑。”
雷捕快摆摆手:“这算什么。”
说着,雷捕快低声道:“回去我就升副捕头了,此事也没有白忙。”
“还要多谢你,不是你出的主意,事情不会那么快办完。”
“我就是动动嘴,还是雷捕快你厉害。”
两人互相夸着,忍不住都笑。
雷捕快起身要走,他必须赶紧回去复命。
合远县的事情已经了结。
知府对特事特办,那县令已经关押起来,换了府城其他官员临时顶上。
所有涉案人员全都等着审理。
这是个大工程,没几个月下不来。
但想着,多半跟纪利一样,打板子流放,没收家资等等。
之后还要清理合远县的风气。
好在这些辛苦都是值得的。
合远县很多人的土地都回到受害者的手中。
当然,各家的伤痛不是一时能恢复的,但只要伤口清理了,一定会好起来的。
人民的自我修复能力也是很强的,他们强大的生命力会让他们有更好的生活。
这片土地的人民,一直是最坚韧,最顽强的存在。
纪元叹口气,脑子里闪过很多东西。
但现在还做不成。
就像他如今身量不够高,身板不够硬实,连蹴鞠比赛都不能踢一样。
也跟他年纪不够,今年乡试都不能参加。
很多东西需要时间,也需要成长。
纪元跟雷捕快拜别,看着正荣县众人的背影,纪元看了看日头。
赶紧回去上课!
这会的礼科应该还没结束!-
原本失望的礼科夫子看到纪元偷偷摸摸地回来,忍不住欣慰一笑。
不错不错。
这学生还是懂事的。
再看他的手里拿着纸笔,自己说的话统统都记录下来,更觉得这学生不错。
说起纸笔。
小三元六科当中,唯独书科没有选。
书科杜夫子是有些恼怒的,他的书画精妙,放在市面上价值不菲,平日也认为他是六科夫子之最。
偏偏小三元就没选他。
礼科夫子微微摇头,算了,跟他也没关系。
府学一节课的时间基本控制在近一个时辰,等礼科读完,下一节课为数。
也就是数学。
纪元主要想去看看,这个时代的数学教到什么程度,如果他都会的话,那明年就不用学了。
数科,其他几人都没选,他们要赶去书科的学堂。
短暂休息期间,纪元把合远县最后的情况给说了。
众人齐齐叹口气。
可怜那些百姓了。
对他们来说,公平和正义来得太晚了些。
好在,现在结果不错,希望接下来的官员会好一些。
纪元道:“估计会从正荣县调人过去,正荣县衙门小吏本就不少,两个地方也接近,那地方百姓更信任正荣县的官员。”
众人眼睛一亮。
好像是这么回事!
正荣县小吏确实很多,聂县令带的人,加上原本就有的人。
要知道,原本聂县令是打算“裁员”的。
现在想想,这么多好手,去合远县也不错啊,甚至还能动一动,升升官。
那大家就放心了!
正荣县的官员,可都是林大人一手调教出来。
至少有些底线。
纪元点头,至少不会腐化的那么快吧。
大部分人的品格,还是受周围环境所影响的。
总之,合远县也好,正荣县也好,这些事终于告一段落,跟他们以后的关系都不大。
纪元他们在建孟府府城的生活,正式开始。
不说了!
赶紧去上今日第五节课吧!
府学比之他们县学大了不知多少倍,就不说平时宴会才开放的各种园子。
单单各种教室,至少三 十个。
除了固定的主科之外,剩下的两科教室还要随时变动。
如果两科之间教室太远,他们甚至要跑着去啊。
纪元就是这么跑着去的。
数科的教室也太偏了吧!
跟礼科完全是两个距离啊!
在所谓辅科当中。
如果说礼乐这种学科,是每个学子都必学的内容。
数就是最不受待见那个。
便是科举考试中,也很少会考数。
为何?
自然因为在培养士大夫的科举体系当中,这种实用性很强的学科并不受重视。
会背诵之乎者也的儒生,要比一个数学家更受重视。
也因古代的发展较低,数学,在后世十分重视的学科,如今很容易被说成“雕虫小技”。
而对数学,物理,化学,这种实用学科的忽视,以后也让他们吃了大亏。
如果把人类发展看成一个科技树。
那文学方面直接拉满。
实用学科方面也发展得不错,可总有人认为上不了台面。
后世人对此总结了许多。
纪元虽然未在史书上看到天齐国这样的国家名字。
可如今感受中,跟他那个时代的某些情况还是很像的。
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这句话绝对没错。
当然了,一味地强调文科生没用,也是偏见。
不管哪方面都不能走极端。
此刻的《中庸》就很适合走极端的人看看。
纪元气喘吁吁地跑到数科学堂,只见里面三三两两地坐着,方才礼科学堂差不多五六十人,甚至还有两三间教室,想来那边教室人也很多。
而此刻的数学学堂,总共不到十人。
纪元下意识道:“我来早了?”
所以人没到齐?
后面出现的数科夫子幽幽道:“来得刚刚好,就这么多学生。”
数科夫子脸上幽怨,手里翻书却很快,还对纪元道:“你买书了吗,没有的话,这一本给你。”
纪元还真买了两本,一本《九章算术》,一本《九章算术注》。
这两本都是经典著作。
也是数科的教学课本。
数科夫子看了看,从讲台后面掏出来四五本不同的:“拿着吧,都是之前学生不要的。”
啊?
台下学生朝他招手:“来来来,坐吧,加上你,咱们正好八个人。”
建孟府府学的学生,共计五百七十一人。
只有八个人学数科?
这不科学!
好吧,现在的人也不注重科学。
来上这门课的学生们,甚至不用买书,因为之前报了数科的学生,多半学不进去,买的书都扔到这了。
纪元看着无比心疼。
也就是府城的书确实便宜,放在正荣县,大家恨不得供起来。
数科夫子叹口气,眼睛无神,左掏右掏出,从袖子里拿出一副叆叇,就是古代的眼镜。
拿出来之后,数科夫子还是一副幽幽的表情:“讲到哪了,大家翻翻书。”
纪元翻开书,先从《九章算术》目录看起。
这本数学巨著,放到现代也不过时。
算法跟思想都很有创新。
里面还提过一元二次方程,在古代自然不叫这个,称呼为正负开方术。
勾股定理也是有涉猎的。
要说天齐国对数学虽然不算重视,但厉害的人物还是层出不穷。
高深数学的研究也从未停止。
可惜的,就是没有完全应用到实际方面。
纪元等着数科夫子教学,只见他道:“来,算一道题。”
数科夫子直接道:“猴子摘桃,五个猴子摘了十个桃,一个猴子摘了几个。”
啊?
这也是问题?!
纪元答两个。
夫子看他一眼,其他学生还在写题,不过大部分人都能答。
后面继续:“五个猴子,每人摘了三个桃,去掉五个坏掉的桃子,一共还剩几个。”
十个。
纪元默默写下答案,这次没有直接说。
但夫子却走过来,这下再次看向纪元。
五个猴子,每个人摘了七个桃,三个坏掉的桃,五个吃掉的,然后又每人又去摘了俩。
算吧。
好了。
纪元确定,府学教的数科非常基础,甚至没有按照《九章算术》来教。
否则第一章的方田,也就是计算平面图形的面积,什么矩形,平行四边形三角形等等,就这一章,应该就会劝退很多人。
也怪不得数科夫子提不起精神。
让一个高深的数学家,去教小孩加减乘除,不打瞌睡就是尊重了。
一堂课结束,纪元都有些昏昏欲睡。
数学,果然是催眠神器。
纪元没发现,台上的数科夫子顿了顿,悄悄把讲题思路又简化了,甚至把数学题目出得更简单一些。
最后的课业,甚至只有加减法。
只能说,这堂课刚下学,纪元就把作业给做完了。
其他七个学生见到夫子走了,悄悄走到纪元身边:“那个,你觉得咱们夫子怎么样?”
纪元想了想:“很负责。”
如果不负责的话,肯定扭头就走了。
不说数学家了,让一个高中数学老师去小学教数学,都会很头疼吧。
剩下的学生松口气,帮着纪元整理东西,又偷偷问:“你下节课还来吗?”
纪元有些奇怪,没有说话。
对方还以为他不想来上课了,赶紧道:“咱们夫子人很好的,等到月考的时候也不会为难大家。”
“是啊是啊,这些也不难的,虽然对平时生活没什么用,对科举用处也不大,可学了没坏处的。”
“你可别说话了。”
纪元这才明白,大家怎么回事,以为他下堂课不来了吗!
这怎么可能啊!
学习数学,解答公式,甚至是他一种冷静的方式,沉浸在做题当中,其实是很快乐的。
“我会来的。”纪元说完,见大家松口气,好笑道,“为什么怕我不来啊?”
其他七人瞬间沉默。
怎么说呢!
数科学生本来就少,好不容易来了一个新生,数科夫子还是高兴的。
更别说这新生还是小三元,数科夫子表面不讲,心里肯定美滋滋的。
他们都不忍心让夫子失望。
听到大家的回答,纪元默默心疼夫子一分钟。
没办法,如今这六科甚至都被称为辅科了。
而数科又是其中最末尾。
按照科举的发展,想来数科被取消都不意外。
纪元脑子忽然闪过什么:“今天夫子讲的题目都很简单,难道也是为了留住我?”
不是纪元脸大。
而是这个猜测很合理啊。
七个同窗默默点头。
平时的题目不至于这么简单的。
纪元挠头:“不用的,我肯定会学下去,让夫子正常讲课就行。”
听到这,众人才高兴起来。
能在这种环境下来读数科的,必然是对数科很感兴趣。
科举都不考的科目,他们却要来读,这要不是热爱,那还有什么是热闹?
礼乐书律射这种,平时还实用。
也就他们数科平常生活不怎么能用到了。
七个听了纪元的话,瞬间觉得他有眼光。
他们八个人,绝对是好同学,好同窗!
几个人交换姓名,甚至相约回头一起吃饭!
他们数科学生最团结了!
在他们目光下,纪元好笑地走出府学,外面白和尚跟蔡丰岚都在等着。
他们两个也从书科教室里出来,不过他们俩的表情有些不同。
便是白和尚都有些无奈。
李锦更是欲言又止,忍不住叹气。
纪元一眼看出不对劲。
蔡丰岚道:“书科的杜夫子,估计会找你去问话。”
书科?
杜夫子?
他不认识啊。
李锦道:“走吧,去我家吃饭,栖岩寺不管晚饭,你们也不好总出去吃。”
李锦还是经过李勋提醒,反正家中雇的厨娘要给他们做完饭,不如把纪元他们的也做了,吃过饭他们正好回栖岩寺。
大家都在外面读书,肯定要互相帮忙。
纪元,蔡丰岚,白和尚自然点头,这对他们来说很方便。
白和尚也不介意桌子上有荤腥,反正他不吃就行了。
吃晚饭的时候,蔡丰岚说了他们在书科上发生的事。
原来是这么回事。
纪元的名声响亮,大家都知道。
十一岁的小三元也好,还是这次帮着正荣县处理合远县的案子也好,都让他声名大噪。
主科夫子们不用说,都盼着纪元好好学习,回头他们这些夫子也能沾光。
辅科夫子们本来没什么,他们都被戏称为辅科,学不学全看学生们的心思。
到纪元这,原本也没什么。
但问题就出在,一共六门辅科,纪元选了五门,唯独把书科给撇下去。
这,这让自视甚高的书科杜夫子自然不爽。
今日头一天上课,他还看着正荣县学生们进门,最后确定没有纪元后,脸都要气歪了。
整节课上,对新来的正荣县学生都没好脸色。
练字更是挑剔得不行。
就连白和尚都被牵连,可见杜夫子有多生气。
整节课都在杜夫子的生气中度过。
纪元无奈道:“时间本就紧张,而且书法我已经有夫子了。”
或者说,他已经找到自己的门道,剩下的就是勤加练习,他每日早上还会练一百大字,早就养成习惯。
对比来说,额外再上书科,反而是一种浪费。
也不是他的字好不到不用上课,是他接下来,还是要以自己练习为主。
白和尚没见过纪元的字,蔡丰岚却是见过的:“是啊,你的字本就不用再学。”
李锦奇怪:“我本想这么对杜夫子说,你刚刚为何拦着呀。”
一直没说话的李勋替蔡丰岚解释:“你要是这么说,那纪元就真的完蛋了。”
“目无师长的名声只会更响亮。”
“到时候就算他的字很好,杜夫子也不会承认。”
李勋在府学时间长,更了解这位杜夫子:“杜夫子书画水平是很厉害的,他平时也引以为傲,可心眼也小,否则也不会这样生气。”
太难了。
为什么这里的夫子,都不能像正荣县夫子那般能理解学生。
就算是李锦,也渐渐感受到这里夫子的不同。
相比正荣县更传统的师生关系,这里的夫子似乎更冷漠一些。
对待学生的态度也是,能学就学,学不成无所谓,别说到点下课了,有时候全凭夫子的心情。
像正荣县的夫子们,下学后,无比勤加读书。
府学的举人夫子,却常常寻花问柳,嘴上说学生务必用功,实际上自己都久久未翻书。
特别是第十堂的夫子,李锦蔡丰岚都觉得,有些夫子甚至不如他们的秀才夫子。
就拿他们今日第一节课的孟子夫子来说。
那夫子就是陈举人。
举人之名响亮,可他也许久没真的读过书了。
可见教学一道,不是功名越高,人越厉害的。
李勋答道:“所以今年岁考,你们务必用功,第一堂到第十堂,能考入前五堂,夫子就会有大进步。到时候才是真的上学了。”
原来是这样。
李勋来的这几年,估计也是自己摸索出来。
出来读书果然不容易。
纪元他们离开的时候,想给李锦他们一些钱,估计以后晚上的饭食都在他家了。
李锦坚决不要:“咱们都是同窗,又一起来读书,白和尚只吃素,更花不了几个钱。”
“你们可比我厉害多了,以后还要向你们请教呢。”
纪元有多厉害,大家能不知道?
跟着他一起读书,比请了个夫子都有用。
李锦出门前,他爹一直交代,务必跟纪元好好学习。
再说,这点饭菜算什么。
可纪元,蔡丰岚,白和尚还是留了银子,算是给厨娘辛苦的酬劳。
一番推让后,李锦只好让人收下,又让他们路上小心,回去栖岩寺还要两炷香的时间。
他们最后一节课放学,再吃了晚饭,基本就在戌时后了。
差点晚上八点多的样子。
纪元他们再走半个小时的路回到栖岩寺,点上蜡烛后,继续写今日的课业。
这样求学的日子,说是披星戴月也不为过。
想要轻松也很简单,少上些辅科即可。
但今日轻松了,以后呢?
甘蔗哪有两头甜。
再者,对纪元来讲,这样的日子十分充实,并不觉得艰辛。
第二日一早。
隔壁白和尚,蔡丰岚起来的时候,发现纪元早就洗漱好,大字写了一百个。
见他们醒了,再晨读史书,接着温习今日的功课。
等到吃过饭,一起再去府学。
算下来,纪元依旧是寅时正刻左右起来,就是早上四点半左右。
起来后锻炼,练字,读书。
七点钟吃过饭,大家一起从东郊出发去上学。
七点半左右到府学,休息半个小时,等着上第一节课。
上午两节课到十二点休息吃饭,下午一点继续第三节。
等到三点左右,接着辅科第四节第五节。
直到晚上六点多放学,去李锦家用晚饭,七八点再回栖岩寺休息。
这一日下来,时间格外充实。
除此之外,纪元也发现另一个好去处。
府学的藏书阁。
此地藏书阁已经有百年历史,藏书无数。
加上本地书籍行业兴盛,许多冷门偏门的书这里也能找到。
美中不足的是,府学藏书阁要收费。
府学学生凭借学生腰牌,租一本书一文钱,一次最多可租十本。
每本超过五天,则后续一天多收一文钱。
这既然是让府学的书籍可以长久运行,也能平摊书籍的损耗。
不管怎么说,比起买书,还是划算的。
纪元现在每天早上读的史书,就是从府学藏书阁借的,尽量在五日内看完,不然后面收费就贵了。
栖岩寺每日来打扫的沙弥,都以为自己起得够早了,没想到碰到纪元这个卷王。
更可怕的是,没过多久,白和尚跟蔡丰岚也加入队伍。
天不亮三个人就起来读书,这下再也不怕打扰其他人,禅房里都是他们读书的声音。
七月初九,下午放学。
李锦等人长长舒口气。
明日就是府学的旬休了!
每月的初十,二十,三十都会休一天。
总算能好好放松。
李锦话刚说完,就见吃饭的几个人心不在焉点头。
好了,他知道了。
大家明天肯定还要读书的!
蔡丰岚道:“咱们是今年才来读的,想要岁考拿到好成绩,必须努力。”
“只有名次排在前面,才能有更好的夫子。”
这几日的课上来,第十堂的夫子水平,他们也见识了。
大多都是陈举人之流。
时间可不等人啊,如果年底的岁考不能去更靠前的学堂,明年整整一年都不能变动。
纪元,蔡丰岚他们努力,是想在岁考里考到名次更好的学堂里。
而他们当中李勋,却是完全不同。
乡试对今年刚中秀才的人来说,顶多就是试试水。
对李勋而言,却是一次机会。
他考中秀才那年是二十四,今年二十六,如果今年不中举人,那就要等到二十九才能再考。
若再不中,就要三十多了。
三年一次的乡试,若不把握住,就要再等三年。
如今的风气,偏爱年轻的举子。
若真的三十多考中,那再中进士,就要四十往上。
简直不敢想,等他们真的做官时,会是多少岁。
听说会试的时候,有些官员还会专门剔除年纪较大的考生,就是觉得培养他们,也是白费功夫,要不来几年就要致仕。
许多读书人穷其一生的考试,为的就不是做官。
他为了今年的乡试,去年跟今年的辅科都只选了两门,课也没怎么去上。
为的就是挤出时间,好好备考。
李勋重重叹口气,李锦连忙安慰:“放心吧,堂兄你平时在府学里成绩也是靠在前面的,一定能中举。”
李勋在府学第三堂读书,算起来,应该在府学排名一百多,这样的排名确实有机会。
纪元也道:“之前殷博士整理礼类的书籍,我拿给你看看,说不定会有帮助。”
李勋惊喜。
殷博士的水平,放在府学也是厉害的。
说起来,殷博士明年就要会试。
他要是能考会试就好了。
算了,不想那么多。
全力备考吧。
七月初十,虽说是休息,来自正荣县学子们却并未真的在家睡懒觉,依旧按照之前的作息起床读书。
一直到第二日上学,纪元果然被一个年纪也不算大的学生喊住,这学生打量纪元片刻,开口道:“这会得空的话,去拜见一下杜夫子,他有事找你。”
来了,果然来了。
书科的杜夫子,也是纪元唯一没有选的那一科。
但纪元看看时间:“数科的科马上要开始了,能不能晚会再去。”
数科夫子每次上课,看到他们整整齐齐的八个人,都会松口气。
他不想让那么认真的数科夫子失望啊。
那学生却道:“不行,杜夫子指点,多少人都强求不来,你怎么还推辞。”
“再说,不过是个数科而已,有什么重要的,科举难道会考?”
上辈子的理科生纪元皱眉。
“数科如何不重要,若没了数科,行走坐卧,吃饭喝水,都会成问题。”
对方估计没想到纪元会反驳,他还没说什么,就听背后传来杜夫子的声音。
“行走坐卧?吃饭喝水?你还真能说!”
杜夫子本就想找纪元聊一聊,正好看到他走过,便随手抓了个学生,让他去喊人。
自己一定要问问,小三元凭什么不来学书科!
没想到竟然听到纪元说这种话。
什么叫行走坐卧,吃饭喝水,都会成问题?
数科而已,还被吹捧得这样厉害。
让他来说,书画两个字,才是文人应该追求的雅致跟精神。
数科?
匠学罢了!
甚至不能出现在府学当中!
这边的动静,引来不少学生围观。
纪元下意识朝杜夫子行礼,恭敬道:“见过杜夫子。”
杜夫子满不在意这些礼节,盯着纪元道:“你倒是说说,数科跟行住坐卧到底有什么关系?”
“难道比书科还要重要?所以你不来我的书科?”
辅科如今的地位,本就比不上主科。
更别说最近要乡试,许多学生把辅科抛了,专心举业。
怎么连数科都要比书画好?
什么?
数科只有八个学生,书科学生更多?
他不管。
那些庸才有什么好说的,小三元独独不选书科,才是杜夫子最不开心的。
纪元没有先回答杜夫子第一个问题,而是道:“书科自然重要,学生从启蒙第二年,便认真书科,每日大字从不间断。”
哦?
每日都写大字?
杜夫子满意了,开口道:“当真?”
“当真,学生才疏学浅,刚来府学,挑了自己最薄弱的辅科学习。”
纪元没有去争辩哪个重要,哪个不重要,单单阐述自己的理由。
果然,杜夫子心平气和不少,不过他还是介意的:“既然数科那些薄弱,好好学也行。”
“但书科还是要学的,本夫子的课不仅学书法,还学书画,你在乡下也学不成吧。”
按理说是学不成的。
但他也有老师。
纪元斟酌道:“也学了些,只是不够精通。”
还学了书画?
这下杜夫子真的惊讶了。
他还以为穷地方出来的普通学生,压根不会碰这些东西。
近些年的学生一味地只读四书五经,文人的雅趣一点都不碰。
他最近也听说,纪元从早到晚都在读书,还以为他是那种死板的儒生。
杜夫子见眼前的孩子丰神俊逸,眼神明亮,点头道:“不错不错,学过便是好的,既然你有兴趣,以后不好间断才行。”
说罢,又强行道:“但既然学过,就不能荒废,回头把你的课调一调,书科必须上。”
小三元六科中学了五科。
这书科也必须跟上!
不然自己这面子往哪放?
再说,纪元又没有名师,书法和绘画水平肯定也一般。
杜夫子都说到这份上了,纪元要是不答应,这还真是要结仇了。
纪元只好硬着头皮道:“学生听杜夫子的。”
见小三元答应,杜夫子这才道:“再说说吧,行走坐卧,喝水吃饭,怎么就跟数科有关了?明明枯燥干瘪,毫无乐趣。”
知道杜夫子的毛已经捋顺了,纪元答道:“行走间是什么速度,便能推测出路程的长短,坐卧用的器具,也需要数学来丈量尺寸才能刚刚好。”
“喝水的井要打多深,同样需要丈量计算,吃饭时用的碗筷,同样需要数学来帮助,方能是最佳的尺寸。”
“数学之美,其实如同书画一样,其韵律,律动,精妙非常。”
杜夫子没想到,纪元这个小孩还真能说出个一二三四。
而且还说得有些道理。
但向来的偏见,还是让他嘟囔:“无趣死了的东西,哪有画画有意思。”
他正说着,赶来的数科高夫子却不像之前那般反驳,兴奋地拉住纪元的手:“说得好,说得没错,数学就是很美的!”
“那些数字,那些线条,那些圆,怎么可能不好看!”
“好学生啊,真是好学生。”
“来来来,我们去上数科。”
说着,高夫子看了一眼杜夫子。
这么好的学生,我的。
他就是没选书科啊。
还要你过来叮嘱才去学,高夫子不仅炫耀一般的看向杜夫子,甚至还道:“纪元啊,你要匀课出来,可不能匀咱们的数科。”
杜夫子看着,简直奇迹,只好对周围学生道:“看什么?不科举了吗?你们不是在备考乡试?”
这么一说,学生们赶紧散去。
方才被杜夫子随手拉住的学生,看看高夫子跟纪元的背影,再看看杜夫子气哄哄的背影,握紧拳头。
不就是一个小三元。
至于被那么捧着吗。
他也是年少中秀才,他难道不是天才吗?
他旁边的跟班小声道:“岳少爷,咱们还要上杜夫子的课。”
“用得着你说?”
刚走几步,被喊岳少爷的学生咬牙:“不去了,回去读书,这次的乡试,本少爷一定要中,这才能让府学的人都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天才。”
谁才是真正的天才?
纪元从未考虑过这件事。
可他之下,却有一个跟他年纪差不多的人。
被喊岳少爷的岳昌今年十二,刚好是可以参加乡试的年纪。
他便是今年的童试第四。
之前说过,如今朝廷更偏爱年轻的举子,年轻的进士。
也有些颇爱“神童”跟“天才”。
各地若举荐有功,对其家族,地方官员,都是有帮助的。
纪元如此受欢迎,也是这个原因。
否则他只是没登记回府学的时间,知府,学政也不至于追问到聂县令那里。
既然上头有偏爱。
下面的人自然会培养年轻的“英才”。
其中建孟府岳家的岳昌,便是家族培养的天才少年。
五岁启蒙的岳昌,从小便显露出其聪颖。
有人说,在各种名师指导下,他九岁,十岁就能考中秀才。
但当时岳家认为,只考上秀才不够一鸣惊人,不如连中小三元之后,再在当年考上举人。
这样下来,才能真正的名震建孟府,甚至名扬京城。
按照家族写的“剧本”。
岳昌十二岁这年考童试。
县试如愿拿了第一。
本以为接下来的府试,院试,必然也是第一名。
谁料府试的时候,横空出现一个纪元!
连中小三元的“剧本”,直接在这中断!
岳昌备受打击,家族也多番责怪。
让他在最后院试的时候,只拿了第四。
这距离小三元更远了!
明明都是十一二岁的年纪。
自己就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
但是没关系。
他还有今年的乡试。
岳家跟岳昌都算偷偷松口气。
幸好纪元才十一,甚至还不到十一,今年的乡试跟他无关。
岳昌只要在八月份的乡试里考中举人。
从此建孟府的天才便是他!
十二岁的举人!
还有谁能超过?
什么十一岁的小三元,根本比不过他。
岳昌本来就对纪元不爽,没想到连倨傲的杜夫子都要纪元去他的书科,而对自己这个学生一点也没印象。
这会更是气恼。
既生气纪元抢了他的小三元,也气恼这些夫子们眼中只有纪元。
已经坐稳开始学数学的纪元,压根不知道自己被人偷偷嫉恨。
他可什么都没做啊。
他就是在苦恼,到底怎么把书科给加上去。
自己的课程表已经过于满了。
最后只能咬牙,从礼科里划去两节课,换到书科上。
偷偷瞄一眼的数科高夫子满意点头。
不错不错,只要不占用自己的课就行。
哎,自己的数科也有这一天,把书科跟礼科都挤过去了。
这种感觉也太爽了吧!
也就是高夫子没有生在后世,否则他肯定会把射科占用,直接说一句:“射科夫子生病了,咱们来讲一节数学课吧。”
至于射科夫子到底病没病,只有强壮的他自己知道了!
反正天齐国的射科夫子,正骑在马上教学。
今日最后一节课。
射科夫子也看了眼纪元,对他的身板很是怀疑,开口道:“那边有矮马,小三元你去挑一匹。”
纪元:?
夫子!
要骂我就直说啊!
我怎么就只能骑矮马了!
第69章
第69章
教骑射的夫子姓魏, 曾经是边关的兵将,还被派去剿过匪贼,剿匪期间身负重伤。
养伤时, 书香门第出身的妻子押着他读了四书跟兵法, 硬是让他考了武举。
再之后凭着功绩跟武举的名次, 进了府学。
作为骑射夫子, 他没有其他夫子那般文雅,就连君子六艺这些开场白,都是他媳妇儿写,他在这念的。
校场上,七月下午的风还有些闷热。
但在外面吹吹风,也比坐在学堂里面强。
二十多个学生站好, 就听魏夫子开口说话。
“古人说君子六艺,指的是礼乐射御书数。”
“我们的射科,便是射跟御,如今的御不再是驾车, 射也可以换作投壶, 但投壶只是些小玩意, 想要锻炼身体跟意志,还是骑射最佳。”
魏夫子说着说着有些跑题,干脆自己道:“如今的学生,身体娇弱,我娘子说过,你们那个孔夫子可是身高九尺, 随身佩剑的。他那样的圣人都会佩剑, 你们学学也是应当的。”
学生们忍不住笑。
孔夫子随身佩剑,周游列国, 这些他们都知道。
但被魏夫子这样一讲,怎么那么有意思。
纪元也在笑,身高九尺的山东大汉还带着剑,不愧被后世人称为他做的是论语还是抡语。
孔夫子说的以德服人,一定是举着剑说的。
大家笑个不停,又听魏夫子道:“挑好自己的马匹了?”
学生们立刻点头。
蔡丰岚,李锦,纪元也都选好了。
纪元的马儿确实比较矮。
没办法,即使他比同龄人要高,但在一群二十多的青年这,还是个矮个子。
大家都非常兴奋。
骑马撒撒欢,谁不高兴!
纪元,蔡丰岚还是头一次学骑马,更是高兴。
谁料魏夫子朝他们笑:“先等等,做些活动再说。”
活动?
纪元看着魏夫子的动作,才知道是做热身运动,否则一会很容易拉伤。
等做完一套拳法,魏夫子又道:“围绕校场跑两圈。”
同样是热身运动。
可大多数书生啊了一声,明显不想跑。
跟魏夫子说的一样,大多数书生身体都不太好,久坐可致病的一大原因之一。
跑步?
多数人更是多少年没跑过了。
纪元还好,他今日穿的就是窄袖,为的就是配合射科。
蔡丰岚还道:“幸好我们都跟你锻炼过,否则这还真跑不下来。”
两圈下来,许多书生已经累得不行。
魏夫子摇头:“这样跑步,还怎么骑马?”
骑马,也是要一定体力的。
否则控制不好马匹,连人带马都很危险。
剩下还有余力的,魏夫子让他们稍稍歇息,分为两组,会骑马的可以自己骑马跑两圈。
但要去跑马场,此地狭小,顶多骑马上走一走,否则不安全。
至于不会骑马的,留下自己来教。
等全部学会骑马,魏夫子再来教大家射箭。
如果说每日固定的主科,四书五经之类的学习,是紧上加紧。
临近乡试,夫子们讲题更快。
那辅科中的射科,学的则是不紧不慢。
魏夫子刚当夫子的时候,也像训练士兵那样操练学生,不到三日,学生们全都跑光。
不对,只剩下几个卫籍出身的没跑,剩下的儒生跑得飞快。
接下来几年里,魏夫子调整了好几次,现在算是最适合儒生们的进度了。
看看跑步之后还能留下来的,人就更少了。
卫籍的几个人自不用说,其中以武营为首的,跑完步更是气息都没乱。
武营看到纪元还打了招呼,见他也跟了下来,好奇道:“看着你们也不像强壮的模样,体力竟然还不错?”
纪元笑:“我们县学也让跑步的,平日早上都会做锻炼。”
但他没说,是从他才开始的。
“这么好?早知道应该去你们县学读书的。”武营羡慕道。
李锦又道:“那你们知道,我们蹴 鞠场上写的是什么吗?”
纪元心道不好,蔡丰岚先一步讲出:“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
“怎么?够霸气吧?”
确实够霸气。
这句话一出,武营,甚至魏夫子都十分喜欢。
这话说得没错啊!
体魄跟精神一样重要。
“我们那边还说,体育跟德育,智育并驾齐驱。”
几个人说着,卫籍一行人连连点头。
是的,没错,就是这个道理。
说着说着,一群人关系自然拉近,武营还道:“魏夫子,我们帮您训练学生吧,他们骑马课我们教了。”
武营今年二十二,骑马却是十二就开始的,这事他绝对熟。
魏夫子点头,这些卫籍学生跟他最亲近,而他们的骑射都是父辈教的,肯定没问题。
这些卫籍子弟,家里基本都是各地防卫所的,军户出身的,多半都懂一些。
在府学的日子里,他们对此也更为偏爱,学得也好。
魏夫子去教其他学生,纪元,蔡丰岚他们则有了一对一的老师。
他们三人当中,李锦还好些,他家是有马匹的,也能骑上快走,但真正跑起来,那就不成了。
蔡丰岚跟纪元则是头一次接触。
特别是纪元,上辈子他顶多在景区骑过马,这辈子见都很少见。
武营道:“不用慌,马儿脾气多傲,你要怕它,他就欺负你。你若是不怕了,它们也就乖了。”
武营骄傲道:“我爹曾经还驯服过野马,那性子才叫一个烈。”
纪元听着就向往,谁不想骑马奔腾啊!
哪个现代人还没个策马扬鞭的梦。
但真正要学会骑马,还是要慢慢来。
纪元刚坐到马背上,旁边突然钻出来一匹同样不算高的马儿。
那马匹飞快过去,竟然惹得纪元这匹小马差点受惊。
要不是武营及时拉住,后果不堪设想。
武营脸色一沉,怒道:“是谁!知不知道这是练马场!若想骑快马,走远些!”
正在教其他学生的魏夫子也皱眉,开口道:“给我滚回来!没听到刚刚我说什么吗!”
那骑马的人这才顿住,磨磨蹭蹭走了回来,也不下马,开口道:“夫子,我是无心的。”
岳昌看了眼纪元,心里不由得恨意极多。
这人走到哪都是中心点,凭什么。
连马都不会骑,真是个乡下的土包子。
他明明这么优秀,其他人却根本看不到!
岳昌也没承认,他知道纪元选了射科之后,也跟着报了名。
按理说,他这会应该去复习功课,等着乡试。
可他又想到,一般的穷苦读书人家,根本不会骑射书画这种东西,自己过来,就让纪元见识一下什么是君子六艺。
谁料他们一会说笑,一会学骑马,根本不看他。
连魏夫子也没夸,只让他们这些会骑马的去跑马玩,还要等着所有人都学会之后,再学习射箭。
这未免也太偏袒那些穷人了。
岳昌冷着脸,道歉也毫无诚意,魏夫子直接道:“下马,道歉。”
纪元那边已经下来,安抚着马儿。
不知是不是两人都受了惊吓,这马儿竟然对纪元温顺很多。
纪元看向岳昌,他对这人并无印象,见他又道歉也不情不愿,纪元也懒得再讲:“没事了,以后多小心即可。”
魏夫子则再三跟所有学生强调:“府学之前骑马出过事,差点取消了这门课,你们要是有个什么,以后这骑射也真的要取消了。”
“为了自己,也为了身边人,必须小心,听到了没?”
骑马确实很危险,纪元刚刚也感受过了。
经过这事,魏夫子再次让人检查马匹,对岳昌道:“今日不要骑马了,跟着整理马具。”
这算个惩罚。
在狭小的地方跑马,是会死人的。
他?
整理马具?
岳昌气急。
他什么时候做过这种差事?!
兵将出身的魏夫子才不管那么多,直接让岳昌去做事,根本不给他再说话的机会。
等这位不情不愿去帮忙时候,身边出现好几个跟班。
武营嗤笑:“这人分明是故意的。”
故意?
蔡丰岚跟李锦看过来。
纪元也是没发现的,他专注骑马,不知道身边人的动作。
“但凡会骑马的人,都不会做这种事,看他是从小家里就有人教骑射,又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武营继续道,“要么是看不起你穷人家出身,要么看不起我卫籍出身,习惯了。”
不止武营这么讲,其他卫籍的几个人同样点头。
别说他们了,就连魏夫子也被质疑过。
但之前几年的蹴鞠比赛里,魏夫子带着他们得了好几次蹴鞠冠军,这才让人闭嘴。
原来是这样。
李锦无奈:“管他什么籍贯,好好读书就行了。”
他刚开口,武营就看着他:“你也是有钱人,我以为你跟他们一个想法啊。”
“我家有钱,说不定我还商籍呢。”
李锦自然不是商籍,但他们正荣县什么籍贯都有,早就习惯了。
要说前些年有什么穷酸社,铜臭社,这些年里县学只顾着学习,谁管这个啊。
有人诧异:“别胡说,难免有人歧视。”
纪元摇头:“我们县学里有个商籍子弟,这一两年来,名次从未掉出过前十。可见并不重要。”
这说的是钱飞,他成绩确实好,估计明年就能上乙等堂了。
什么时候考秀才不好说,但以他的成绩跟努力,那是迟早的事。
估计是在这种唯学习论的熏陶下。
纪元他们这些人,根本不看对方的籍贯,只看人品跟性格。
交朋友嘛,管那么多干什么。
武营他们听着,恨不得当场跟纪元拜把子。
说得好!
交朋友!
管那么多干什么!
“小三元!快上马!学会骑马之后,还有射箭呢!咱们魏夫子的射箭功夫一流!让他教咱们!”
“对对对,蔡丰岚你也快上马,回头我们学会了,可以租马匹去郊外跑马啊。”
跑马?
纪元听着便心痒痒。
学!
马上学!
一堂课结束,纪元感觉腿都不是自己的了。
回栖岩寺的时候,白和尚看到他们两个,差点一手扶一个,直接拖着回去。
还是李锦看不过眼,给他俩租了辆马车。
坐马车里,蔡丰岚还道:“怎么办,现在看着马儿都怕了。”
纪元深有其感。
练这一下午,真的都怕了啊。
而且也确实危险,差点骑马撞到人的岳昌看他的眼神也不对劲。
对方的家世一看就很好,骑马也是从小练的本事。
武营他们也说,这像是故意的。
但他跟那个叫岳昌的,认识吗?
纪元想了半天,也没想到自己跟他的联系。
算了,想那么多也没用。
回到栖岩寺,看着长长的石阶,白和尚直接笑出声。
算了算了,挪也要挪上去啊。
好在大家都是年轻人,休息一晚,第二日就差不多了。
正荣县出来的人也好,白和尚也好,都是勤奋的人。
府学的满课对他们来说也不算什么。
无非是多走走路,多背背书,多做些课业。
也不是因为古代生活无趣。
要想有趣,府城的夜生活可多了。
但这些跟他们并无关系。
等到第二日下午,纪元的腿已经恢复正常,甚至对骑马还是跃跃欲试。
可惜今天下午的辅科为书科。
书科,最初指的只有书写,能写一手好看的字,无论在什么时代都是厉害的。
如今加上绘画。
高雅的情趣和审美,是培养一个君子的必要的功课。
纪元并非觉得自己用不着教导,他也没那么自大。
可他已经形成了自己的习惯,相比指点来说,他更需要每日坚持练习。
从他学书法的第一日起,这个习惯就没有间断过。
只是书科杜夫子当众问他要不要去书科,那要是拒绝了,他就不用混了。
来到书科学堂,这里的人竟然比想象中少很多。
随即纪元想起来,也因为乡试。
乡试在即,以前学书科的学生们,现在也要备考。
相比来说,如今的风气,还是科举最重要。
有了功名就能改变命运。
这对所有阶级的人来说,都是渴求的。
说到书科,蔡丰岚,李锦,白和尚他们几个,全都报了名。
这会走进来,四人就被若有若无的目光打量。
纪元看过去,这不是巧了吗。
昨日骑马冲撞的岳昌等人也在,纪元觉得他的恶意来得奇怪。
心道,估计就是武营他们说的,看不起穷学生?
纪元又不是真的小孩,不会被这种恶意吓到,更不会因为自己的状况自卑,看起来平淡无常。
他的表情在岳昌看来,就觉得一股无名火在心头。
自己把纪元视之为对手,但纪元却根本看不到他。
这种憋闷,甚至无法说出来。
下一秒,杜夫子的话让岳昌更是不高兴。
“纪元,坐到前面来。”杜夫子见纪元来上课,满意地点头,“之前基础的课,我已经同他们上过,你来写几个字,我看看你的水平。”
这是开小灶?
岳昌皱眉。
凭什么夫子们都对纪元另眼相对!
要让杜夫子讲,这就是完全错怪他了。
他就是想看看纪元的水平,好贬低他几句,再告诉他,自己的课有多好,如果不加珍惜的话,会错过多少东西。
纪元也不推辞,他也想知道自己如今写字的水平如何。
纪元从开始练习,师承房老夫子。
一开始的永字八法,再到后来临摹姜立纲的姜帖。
算是让他的馆阁体入了门。
但要说字迹开始有自己的气韵,变得生动起来,则是学了房老夫子的画作。
现在来了外面,不知又是什么样的天地。
杜夫子见他铺纸,又问:“你学的是什么字体,临的哪家的字帖?”
纪元答:“姜帖,学的是馆阁体。”
馆阁体?
杜夫子皱眉。
偷听的岳昌也嗤笑,忍不住道:“如此死板的字体,也就你们这些只会考试的人学了。”
这是世人基本的看法。
单一的馆阁体,很容易从规整划一的优美,变得死板起来。
这是因为一般的学生,只学了字体,未学到精神。
故而大多提到馆阁体,必然会说字迹死板。
所以读书人大多只在考试的时候用这种专门的字体。
可纪元从入门起,学的就是最正宗的姜帖,平日的字也是如此。
其他字体他并未怎么接触。
李锦在旁道:“馆阁体也有端庄秀丽的,如今官方的书籍都是馆阁体,有什么不好。”
见学生们站起来看热闹。
杜夫子也道:“先写吧。”
看来眼前的小三元不选书科果然是错的。
自己也能纠正了。
他这面子终于能保住。
杜夫子也不在乎学生到底如何,他这个面子极重要。
而且,纪元才多大?
十一岁?
家境又不好,能学会一种应试字体已经可以了。
纪元沾了墨汁,随手写了句诗。
唯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
这是贺知章的名句,写的是无论外界如何,自己的心毫无波澜,跟之前一样。
在纪元的落笔的一瞬间,杜夫子眼睛就亮了。
一句诗写完,墨色淋漓的书法跃然纸上。
这墨用得好,该饱满的时候饱满,这字也流畅有力。
更妙的是,这虽是馆阁体,却是自带气韵的,行云流水间,又能看到笔法之间的酣畅跟严谨。
极漂亮的字。
足够用来印书了!
“好好好,你这确定学的是姜贴?”
“比之姜贴,又多了些洒脱。”
当然不是说姜帖不好,那是官方印刷模板,怎么会不好。
可纪元的字犹如水面流动,看得出写字之人的心境豁达。
就如同他写的这句诗一样。
杜夫子有什么说什么:“怪不得你不来书科,确实是不用来了。”
杜夫子再看,点出关键:“你专门学过绘画?否则这墨不会用得如此好。”
纪元点头,当年单单是调墨,他就调了足够好友三人用许久的墨水。
故而这墨色饱满,但又不会夺了诗句的意境。
不同的诗句,也是要用不同墨色来配的。
房老夫子的话,他可从未忘记过。
杜夫子道:“画画看看。”
杜夫子已经忘了自己在上课。
反正书法就是练习,大家好好练吧,他就想知道,纪元的绘画本事如何。
纪元调了墨汁,思虑片刻,画了如今七月的东郊栖岩寺。
只见烟波浩渺中水天一色,隐隐藏在山中的栖岩寺若隐若现。
寥寥数笔,纪元他们的住的地方,就被画了出来,只漏一角的栖岩寺足可见其威严肃穆。
杜夫子看了看画,再看看纪元,又看了看画。
“算了,你不必来了书科了。”杜夫子直言,“倒不是我不能教你,但府学的课都很基础,你学了也没用。”
之前说过,杜夫子小心眼,却也说过,他是个真才实学的。
他现在的意思就是,纪元的水平压根不用上府学的书科。
为什么?
因为他的水平已经超过其他学生的水平了。
让他过来,完全是浪费时间。
杜夫子还道:“笔法娴熟,一看就是每日练习,这还上什么书科。”
杜夫子一边欣赏一边道:“如此的馆阁体,竟然是我见过最好了,不过你也可以学学小篆,对你的字更有帮助。”
“等小篆学好,便可往行书方面转,以你的天赋跟笔力,这是不难的。”
杜夫子给纪元往后指了条路,越看越喜欢纪元,忍不住又道:“不愧是小三元,果然是今年童试第一,看来今年的第一,果然没错。”
其他同学只是好奇羡慕地看向纪元。
李锦他们更是为纪元感到高兴。
那边的岳昌几乎要把手里的纸张撕烂了。
馆阁体这种死板至极的字迹,凭什么说他写得好。
一个穷鬼,只能学这种应试体罢了。
还名副其实的小三元。
自己也并不差的。
纪元放下画笔,这才拱手道:“杜夫子,之前或许让您误会,学生早该说明的,并非有意让您为难。”
这指的,自然是纪元六科中选了五科,唯独没选书科。
他自己明白什么意思,但外人就不知怎么猜测了,确实是他做的不够圆滑。
杜夫子一愣。
没想到纪元写字画画,竟然是为了给他解释这些。
杜夫子脸上红了下,好在胡子够长,遮掩一些。
他自己小心眼,他难道还不清楚吗?
现在竟然还要学生自己解释。
“罢了罢了,都过去了。”
被笑话好几日,确实挺难受的。
再看纪元这个学生,是怎么看怎么喜欢,干脆道:“一会课后你留下,我还有事同你讲。”
纪元点头,乖巧留下。
却没想到,杜夫子是要给他介绍“工作”。
“你应当知道,府城有几个印刷的作坊,平日需要雕版刻字,如今书籍增多,时常忙不过来。”
“你要是有空,并愿意赚这个银钱,可以去试试,以你的字迹,绝对够格了。”
杜夫子道:“能把自己的字印在书上,供人传阅,也是不错。”
啊?
还能这样?
纪元感觉到,自己的字有很大进步。
可直接做成雕版印刷的模板,还是没想到啊。
忽然想到,好几年前他的字还是那般丑。
杜夫子说罢,把一张纸条给他:“府城几家书坊,随便挑一个便是。有本夫子的介绍,不会有错。”
“等乡试之后再去,到时候有大量书籍需要整理誊抄,需要字好的书生过去。”
说完,杜夫子不自在离开。
他才不会说,这是对纪元的补偿!
平白把他拦下指责,又想当众给他难堪,这小三元还肯解释。
就当是自己的补偿了!
反正那些书坊天天求着他印书,他也懒得去!就介绍些差事给纪元好了。
纪元惊喜地看着手里的纸条。
这不就是介绍信吗!
看来他不会坐吃山空了!
他要有收入了!
纪元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意外收获。
当年跟房老夫子开玩笑,说自己没钱了就去写对联卖钱。
房老夫子还讲,靠画画就可以。
现在看来,他们两个说得都没错。
想来有朝一日,他也能靠卖画赚钱?
纪元回头看看,书科是不用上了。
再改回礼科也不好。
要不然去射科?
别看昨天腿还是酸的,但他还是想去学骑马啊!
再次去改课薄的时候,那研学处夫子道:“别走,写两个字给我看看。”
课薄上的字小,夫子有些近视,一直也没仔细看,都是下面人整理。
这次看到纪元,一定要让他写字再看。
一般来说,学生定了课薄之后,是不允许更改的。
纪元这个当然是特殊情况,要不是杜夫子打过招呼,根本不可能让他改两次。
既然打过招呼,肯定说明了原因。
礼科改书科,完全因为杜夫子不爽。
书科改射科?
这是为什么?
杜夫子也讲了:“纪元确实不用上书科,他的字极好。”
所以研学处夫子一定要看看,被杜夫子这种小心眼夸的人,他的字到底有多好。
纪元不好意思摆手,那夫子却把笔塞到他手中:“写一个看看。”
其他夫子还有意无意过来围观。
纪元的字,真的有那么好?
纪元没办法,只得落笔,写了文墨二字。
前者还好,字还算简单,墨字复杂,若是写不好,就会十分不和谐。
但纪元的字写下来,让人为之一振。
这,这确实好啊。
甚至比一般书籍上的字还要漂亮。
怪不得杜夫子都说他不用学书科。
纪元也不是因为自大才不学,分明是因为他够了解自己,明白书科对他来说没用!
只能说,不愧是小三元!
纪元看着多了几节射科,心满意足去练骑射。
矮马怎么了!
他也能学啊。
最后的律科跟其他科目又有些不同。
这个科目不考你的悟性,不考的天分,更不考你的基础。
要考的只有一点。
背书!
厚到能砸死人的天齐国律法,给我背!
补充条文,给我背!
各地不同的情况,给我背!
税法?背!
刑法?背!
背就完事了。
也不是让学生们全都能背诵,但至少在翻书的时候,知道个大概。
纪元,白和尚,蔡丰岚选了这门课,就开始痛苦的背书生涯。
白和尚很快发现一个问题。
痛苦的只有他跟蔡丰岚,纪元也就还好?
蔡丰岚安慰他:“习惯就好,在丙等堂的时候,我就不想跟他当同窗。”
“等我去乙等堂了,这家伙又追上来。”
“如今在府学,变成我追他了。”
蔡丰岚说得摇头晃脑,忍不住凑近书去看。
他的近视好像越来越严重了。
纪元不由得想到数科高夫子的叆叇,还有蒙师赵夫子也需要眼镜。
不知道府城的叆叇要多少钱一幅,如果能赚够钱,就给赵夫子买一副用。
纪元翻了页书。
律法许多东西很拗口,也许跟之前修订的法律还有冲突,必须都吃透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
纪元就在主科,辅科的教室里来回走。
府学的气氛也一日比一日严肃。
乡试要来了。
三年一次的乡试,真正决定秀才们命运的时候来了。
想当年,黄夫子考上举人之后,几乎立刻有了帮自家县令申辩的机会。
可想而知,举人的身份到底如何。
让学子们激动的是,京城派下来官员们来了!
以监临官为首的京城大员们来了!
他们由皇上直接任命,前来做乡试的主考!
这些大员们一来,也证明建孟府今年的乡试正式拉开序幕!
他们当中,李勋消息最是灵通,毕竟他在府学时间久些。
晚上大家一起吃饭时,李勋道:“按照以往的惯例,主考官由皇上钦点,多半是翰林院的大员。”
“今年也不例外,是翰林院的御史中丞,也兼任礼部下仪制侍郎。”
这是妥妥的实权官员,约莫是三品大员,在朝中也很有分量。
怪不得学子们那样紧张,知府,学政他们严阵以待。
好像人已经到了,下榻地方是专门接待上级官员的园子。
之前有人说,知府会让纪元一同去迎。
这次没有喊他,也不知是何原因。
不过他们来了之后,不再喊朝中的官职,以监临官徐大人为首,只称呼为监临官。
此举也是证明乡试的重要性。
之前也曾说过。
相比童试来讲,乡试才是正经的科举考试。
在朝廷规定的选士流程里,都是从乡试开始算起。
而朝廷的重视程度也非同一般。
三年一次,为朝廷选拔人才,不可不重视。
甚至有人道,朝廷以此待士为正途,缙绅以此自待为荣幸。
只有科举,才能让群心胥服,私议不闻,野无遗贤。
为了网罗人才,朝廷是下了大功夫的!
“乡试越来越近,我这心也说不上来的紧张。”李勋叹气,说着又道,“说起来,咱们县的同窗们也要到了,三年一次乡试,所有秀才都会来的。”
李锦主动道:“安排他们食宿的事就交给我们吧,你专心备考即可。”
李勋也不推辞,让他们还去刘家酒楼就行,他之前打过招呼的,再去就是确定人数。
听到这些话,乡试似乎就在眼前。
八月初七的乡试,下面的秀才们肯定会早点过来。
纪元他们回栖岩寺休息的时候,就看到来赶考的秀才。
他们多是风尘仆仆,为的就是接下来的考试。
一直到七月二十三,纪元他们收到县学信件,大家会在七月二十五到达。
算下来就两日时间。
这也还好,跟大家想得差不多。
但正荣县的秀才人数,着实让众人一惊。
正荣县来考试的秀才,竟然有六十八人之多。
这比童试来的人还要多啊?
李锦诧异:“童试才来十几人,但秀才会有那么多?我记得甲等堂加上秀才夫子们,也就四十多个?”
这么一说,好像县学的秀才就不少,加上并未在县学读书的秀才们,有六七十人,好像并不奇怪。
纪元道:“童试每年一次,一年好几个人。”
“累积下来人数就多了,一直可以考到四十五岁,大家肯定会多次尝试。”
长年累月地积攒下来,秀才能不多吗。
每年都有新秀才产生,每三年说不定没有一个举人产生。
秀才只能越来越多。
众人叹气。
科举这条路,越往上越艰难啊。
安排这么多的人食宿是个问题。
幸好刘家酒楼准备不少房间,纪元他们跑了几趟,总算在正荣县秀才们来之前办好。
不仅如此,在二十五当日,纪元,李锦,蔡丰岚还去城门口迎接。
他们虽然也是秀才,但纪元不能考乡试,后两个知道自己的水平,多半是不成的,还不如做些杂事,帮李勋分担。
秀才们过来,是不需要夫子陪同的,这里面不少自己就是夫子。
秀才们的年纪又在二十多左右,他们一路过来,坐的马车更挤,看着辛苦得很。
六十多人看到纪元他们,脸上下意识流露出笑。
等到刘家酒楼之后,众人看着纪元这个小孩却帮他们忙前忙后,心里不知说什么好。
秀才张洵道:“看着你忙,我都要愧疚了。”
纪元却朝张洵见礼:“多谢张兄之前帮我作保,否则我还不能来这呢,现在做些杂事而已,不算什么。”
张洵就是给纪元做保结的廪生秀才,他只想着纪元可能会考过,却没想到他会中小三元。
如此的履历,对他来说是好事。
众人寒暄片刻,纪元退出,让他们休息。
接下来几天里又来几次,秀才们多半都能自理,不用多照顾。
大家都在养足精神,等着八月七日的乡试。
也不知正荣县六七十人里,能考中几个。
听说乡试录取比例是百分之三,一百人里面,三个能中。
他们这六十多人,差不多一两个人?
这也看整个建孟府秀才们的学识。
进入八月,府学里的气氛变得躁动起来。
不少秀才丝毫没有在外面的体面,动辄就会吵架。
什么你碰了我,我碰了你,你的书让我看看怎么了,你之前还借我的另一本如何如何。
这些急躁的心情,自然因为即将到来的考试。
八月初一的文庙祭祀过后,府学学生的课暂时停了。
一直等到八月二十重新开课。
一口气放二十天假期。
看样子是要到放榜之后,学生们再回来。
到时候落地的学生们继续回来读书,考中的自然平步青云。
不说其他人了。
白和尚,李锦,蔡丰岚,他们这些注定陪跑的考生同样紧张万分。
不管怎么样,这都是一次乡试,都要全力以赴。
纪元发现,好像整个府学五百七十一人里面,就他不用考?
他走在路上都觉得路宽了啊。
其他人都在潜心读书。
也不是这般。
纪元正好碰到卫籍武营他们,武营看到纪元也高兴道:“你不用准备考试?”
“对了,你年纪小。”
说罢,武营又道:“我们也不用考。”
“你们是等武举?”
之前纪元就想说了,武营他们不像要考乡试的。
他们的骑射剑术更加精通。
“是,要等武举。”武营叹口气。
等这个字,可没用错。
其他朝代如何,纪元他们不知,但天齐国这两年,武举已经连着四五年没有办。
在天齐国,武举相比文举来说,没有绝对的定数,要看朝廷的意思。
武营他们卫籍出身,学文有些比不上其他人。
武举自然是好出路。
原来是这样。
纪元安慰道:“说不定明年就武举了,今年看他们乡试真是紧张,反而我们落得轻松。”
武营笑着点头:“没错,对了你要不要练骑术,我们找魏夫子一起去跑马场。”
现在的府学里面,除了主科学堂之外,其他地方空无一人,更没人去什么跑马场,谁有心情啊。
反而他们这群人,年纪不到的年纪不到,武举的武举,去练练骑射吧!
这话说的纪元心动,不用多劝就跟上了。
闲得无聊的魏夫子也没拒绝,带着纪元他们去马场。
纪元还是头一次到跑马场,竟然试着小跑了两圈,走得还算稳当,想来不要太长时间,他就能跑马了?
他们一群人乐得轻松,纪元白日学完功课,剩下的时间都在练习骑射。
加上魏夫子,武营他们指点,进步堪称神速。
跑马之后,再去附近吃碗汤饭,别提多爽快。
武营他们没有武举的郁闷之心也随之消散。
他们这边有多轻松,另一边就有多紧张。
终于到八月初七。
纪元去送李锦他们进考场。
李锦几乎都要哭了。
蔡丰岚也没好到哪去。
白和尚口中说着莫要急莫要急。
也就李勋现在冷静下来,他考上秀才两年,这两年学得如何,就看今日。
正荣县的张洵等人也是如此。
进考场吧。
要乡试了。
纪元远远被拦在外面,佩刀的侍卫甚至是从京城调过来的,他们代表了皇帝的意志,丝毫不能侵犯。
许多秀才陆陆续续进门。
被众人簇拥着的岳昌刚走几步,眼神瞪着纪元,竟然跑过来道:“纪元,以后你神童的名声就要没了。”
这次去面见监临官,府衙带的也是他!
京城监临官徐大人还问了他年纪,说了句,这就是神童,还说等他乡试成绩。
自己只要考中了。
那就是神童!
纪元并不理解这岳昌的怨气从何而来,只是淡淡道:“这样吗,加油。”
“你?你没听到我说什么吗?”岳昌更生气了,纪元为什么还能不在乎。
“听到了,我不在乎什么神童的名声。”
纪元顿了顿,得饶人处且饶人,不跟一个十二岁孩子计较,就没再说扎心的话。
反而旁边佩刀的侍卫想说什么,被其他人拉住。
“少爷,时间快到了,进考场吧。”岳昌的小厮们小声催促,又看看纪元。
不是说小三元比他们少爷年纪小吗,为何个子却高许多。
岳昌气急,但只能去考试。
考试结果出来,纪元就知道厉害了。
没了小三元的名声,看他以后还会不会被优待。
等这考生离开,方才一直想说话的佩刀侍卫道:“那个秀才是傻的吗?咱们徐大人最不喜神童的虚名啊。”
“是啊,但你别在学生面前说,省得耽误他考试。”
后面说话的侍卫还看了看纪元,知道他是放过那什么神童秀才,也算大度。
否则说几句难听话,对方的心态就完了,乡试更不用提。
“哎,七八年前,下面每年都说自己那出神童。年龄一个比一个夸张,全都是被家族硬教出来的,除了背诗,其他什么都不会,不然徐大人为何如此厌恶。”
原来是这样。
纪元愕然,中间隐情确实不少。
想来也是京城人士才知道这些事,他们远在建孟府,根本无从得知大人的喜好。
那方才的岳昌,还被带去见了京城来的徐 大人?
这不会起反作用吧?
这岳家也是怪,竟然不知道徐大人的性格,就把神童往那边带。
纪元默哀一秒,随后离开此地。
默哀一秒差不多了。
他还要去骑马呢。
骑马练好了,就能练习射箭。
第70章
第70章
乡试开始之后, 整个府城似乎都安静下来。
贡院附近更是不许人进出。
严密得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听说今年的监临官徐大人十分严苛,便是监考官稍有不慎, 都会严加斥责。
府城大小官员紧张得要命。
只等着送走这座大佛。
别说巴结了, 只要不得罪, 他们差事办得就算妥当。
八月六日开始考试。
一直到二十日放榜, 这些时间里不能出一点差错。
好像是今年乡试时间不长,阅卷时间也较短,更需要上下官员齐心做事。
纪元跟着魏夫子,武营他们练习射箭的时候,也听魏夫子道:“徐大人可不好惹,他在朝中的时候便直言不讳, 最讨厌那些浮名虚誉,也不喜奢华,便是皇上有错也会指出。”
所以有人说,皇上让他出来监考, 就是不想听他啰唆了。
这位五十三岁的臣子, 在古代已经算年纪不小的了, 让他跑这么远,确实是个难事。
可见其他人对皇上的猜测并非完全作伪。
后面的话魏夫子没有明说,但纪元自然猜出其中潜台词。
纪元又射一箭,竟然中了八环。
武营还道:“你年龄虽小,准头却不错,要是专心练武, 说不定也可以的。”
“说这话。”魏夫子道, “武举并不定期举行,文举却是三年一次, 纪元还是小三元,他要是练武,学政都不答应。”
武营叹气:“这也没错。”
大家说着,纪元倒是好奇另一件事:“魏夫子,我还听说,这位徐大人并不喜欢神童,奇才,这是真的吗?”
魏夫子点头:“没错。”
这还牵扯到一桩过往。
约莫是七八年前,粤地有一户人家,那家孩童天生多智,三岁便能自己读书,五岁看完四书五经。
十岁的时候,就参加童试,考上了秀才。
一时间被封为神童。
十岁的秀才,这名声多响亮。
这家人还想让他在十一二岁的时候去考乡试。
当地官府甚至把这件事上报朝廷,说这是天降吉兆,这样的人才出现,便是天佑天齐国,更是皇上的恩德。
皇上听闻此事,虽未当正经事,但什么天佑,什么恩德,算是夸在心坎上,直接召神童去国子监读书。
京城的国子监,网罗天下英才。
便是如今的建孟府府学,学政都可以在年末的时候推荐学生去国子监读书。
当然,现在形同虚设,只有才气还不够,更需要朝中有人。
可见去国子监读书的机会有多难得。
总之神童被召到国子监的事传出,天下各地的神童层出不穷。
当年徐大人还在地方做知府。
地方县里,竟然有为了当神童,逼着三岁幼童日日读书,读书不成去做法事。
那做法事的也缺德,给了什么写了文章的符水,让孩子吃下。
等当地县令赶到时候,三岁的孩童身体都凉了。
如果说这种不是个例,那买卖聪明孩童认干亲,那更是多。
买卖孩子本就是恶事,这种因功利之心买回孩子的,更是不堪,但凡孩子不像他们想象中那般,就是非打则骂,一定要“培养”出神童。
上有所好,下有所想。
皇上喜欢神童,那各地就会涌现出“神童”。
而被召到国子监的十岁神童,因为年龄特殊,跟其他生员相处不来。
不单是这样,夫子们发现,他的一切都是强行灌输的,没有半点自己的想法。
大白话便是,只会背书,甚至只会背文章。
当年童试的试卷拿过来,也多少背诵家人所做文章,直接誊抄上去。
也就是背得多,瞎猫碰上死耗子,考上了童试。
要说天才吗?
也确实有,记忆力不错。
但要说想法,那一点也没有,活生生的背书机器。
可他习惯已经养成,别的什么也不会。
小孩子心志不健全,很容易被影响,也很容易被塑性。
皇上知道后虽然失望,却也知道是他的过错,便让国子监一直养着,等过了年纪也不必赶出。
当然了,只此一例,再不能有下次。
“那个孩子今年十八了吧,还是只会背书。”魏夫子叹气,“加上又强行促成神童,逼死孩子的,徐大人等人强烈要求限制学生的年龄。”
“说是限制学生年龄,其实是限制家长们的行为。”
就连十二岁之前不能乡试等等,也是那件事之后出来的。
毕竟有些人的下限不能讲。
现代也有个经典的问题,为了提高生育率,生一个孩子奖励五十万,那会不会有人生?
答案是,杀死小孩的会更多,杀了再生,就是纯赚钱。
正常人无法理解这些恶人的想法,那些强行促成神童家长的心里,普通人也不能理解。
故而直接限制学生年龄,竟然成了不错的方法。
纪元听着,有些理解徐大人的做法。
当然了,有格外讨厌神童的,就有喜欢神童的。
理由自然也很多。
毕竟有些人的天赋怎么也藏不住,也确实很有灵气。
想来知府,学政做了两手打算。
若上面派来的监临官喜欢神童,他这种人就会被带上前迎接。
既然是徐大人,那就不通知他了,让他好好读书即可。
知府学政两人看来做了很多准备。
那岳家的算盘估计要落空,还眼巴巴把孩子送过去。
也是可怜。
要说乡试总共是十几天,对考生们来说却是四天三夜。
从八月初六早上进考场之后。
一直到八月初九下午出来,一共三场考试,最后一场要考一天多。
纪元初九那日就去门口接人。
只见一排排学生出来,都是在二十多到三四十左右,个个形容枯槁,眼神呆滞。
也就正荣县的学生不同一点。
毕竟在正荣县的学生,就算再不爱运动,也会被带的去蹴鞠场上跑两圈。
李锦,蔡丰岚更不用说。
白和尚稍稍弱一点,出来之后还讲,以后要跟着他们一起锻炼。
李勋算是最没精神的。
他本就心理压力极大,来建孟府这几年根本没有锻炼的想法,出来的时候,甚至要李锦,蔡丰岚两边搀扶着走。
好在他这种状态并非独一份,很多学生都是如此。
两边的炮仗跟乐声也让他们没有精力再看。
纪元也过去帮忙拿着李勋的东西,扶着大家上了租的马车。
好在李勋李锦他们的院子离这很近,没一会,众人就到家了。
小厮烧了洗澡水,泡了茶,还做了热汤饭,就等着考生们回来。
等蔡丰岚洗好澡出来,长长舒口气,拍着纪元道:“还好你准备得妥当,不然我真的要晕过去了。”
今年的乡试考生人数,一共是两千七百四十二人。
所有被关在里面四天三夜,真是难熬。
虽然只比童试多一日,可给人的心理压力都不同。
李锦他们出来之后也在吐槽:“没错,本以为只多一天,不会那么煎熬的。”
“一个考生身边站着一个兵士,肯定紧张。”白和尚道,“那兵士几乎盯着我们看。”
啊?
上次童试,两个考生间站一个兵士,都已经让他们不自在。
现在一个人一个?
怪不得是乡试,果然更严格。
纪元听他们七嘴八舌讲着,忍不住感慨考试的艰难。
“题目也更难了,有的根本看不懂。”
“是啊,肯定要往深了写,但我就那个水平啊。”
“不用多说,我就知道我不行。”
李勋摇摇头,脸上带着一丝痛苦。
他虽然比李锦他们多学了两年,好像也是不行的。
至少他没什么把握。
李勋叹口气。
他跟李锦还不一样,李锦要是一次不中,两次不中,都能继续读书备考。
他还有很多要顾虑的。
年纪渐渐上来,就不能只想着备考的事。
他今年二十六,两年前回家时成亲,妻子一直在家乡照顾爹娘等他。
这两年里,他也只有过年才能回去,可以说全家的重担,都在哥嫂妻子身上。
加上备考要钱,读书要钱,他就算有李家主脉的接济,过得也不算特别好。
再说,李锦一家对他帮助太多,从被推荐进府学,再到住了纪元蔡丰岚他们都住不起的小院等等。
如果再这么下去,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报。
别人或许不知,但他知道,那推荐进府学的名额,说是推荐,其实是塞了银钱。
美其名曰“买进学”,总共二百两纹银。
李锦也好,他爹也好,从未提过此事。
可他却不能不知好歹,继续占他家的便宜。
如果这次乡试不成,他多半要再寻出路,至少不能全身心备考。
要找个营生,一边读书,一边养家。
就算为了爹娘兄嫂,为了妻子,他也要再想办法。
大家吃过饭,李勋问纪元道:“咱们正荣县县学,今年是不是少了些夫子,年底前是不是要招人?”
李勋这么一说,大家愣住。
他话里的潜台词,大家都明白。
李锦率先道:“堂哥?你这是说什么?在府学读书不好吗?我出来的时候,我爹给了不少银钱,足够咱们生活很久的,乡试结束他们还会再送银资过来。”
要说他们县学好吗?
非常好。
同窗之间相处简单,夫子对学生们也是真心爱护。
但教学相比,肯定还是府学更胜一筹。
君子六艺这种被府学称为辅科的,他们可是一项都没有。
再说,今日刚刚考完,他为何这般沮丧。
怎么样也要等到放榜之后啊。
纪元也点头。
李勋却直接说了:“若中了还好,不中的话,我是想回去当夫子的,不过听说县学当夫子也要考核,所以要提前问问。”
李勋继续道:“伯父,也就是你爹,对我着实很好,出来读书都是族里出钱。若只有我,这自然没什么,可我爹娘年纪也大,妻子也等了两年。”
这都是实打实的难处。
便是族里,也不能尽数全帮。
估计是说多了,李勋感慨道:“想当年我也是县案首,总以为自己聪颖得很,来了府学方知天外有天。”
这自然不是在说纪元,李勋只是感慨自己罢了。
“今年咱们这乡试人数两千七百四十二。”
“你们猜,大约会取多少人?”
“五十九。”
“连百分之三的比例都不大,我实在没勇气,觉得自己会是那百分之三。”
童试的比例还是一百人中选十个左右。
到了乡试,就是一百个秀才里面,选三个,甚至不到三个。
怪不得考完试,李勋就已经有了退的心思。
纪元把自己知道的事说了下:“县学今年确实缺夫子,调走了七八人不说,今年招生也会更多。”
“估计县学会招十人以上,都是到时候落地的甲等堂秀才报名,你提前写信回去,教谕多半会答应你报名的。”
“不管过与不过,算是两手准备。”
李勋听闻,心情好了些。
招那么多人,自己说不定也能去当夫子,去县学当夫子,还是更安稳,更能照顾家里。
纪元又道:“咱们县学的黄夫子,他就是一边当夫子,一边备考。去年他不就考中了吗。”
此话确实激烈到萎靡不振的李勋。
是啊,黄夫子可以,他说不定也行,反正比现在灰心丧气得强。
回县学教书或许是个好出路。
剩下几人同样叹口气。
好像已经看到自己的以后了。
纪元看看他们,开口道:“下次考试,谁知道会是什么情况,空想无用,不如念书。”
纪元道:“浩渺行无极,扬帆但信风。”
“先努力才知道结果,不是吗?”
是,当然是。
众人低落的心情又被调回来。
当然,还是可惜李勋抛弃府学的学业回去,虽然比较起来,这是最好的选择了。
纪元,蔡丰岚,白和尚他们回了栖岩寺。
跟着清风,三人也冷静下来。
想来不管二十日的榜单如何,大家都能平静面对。
而接下来的时间,还是要继续读书。
蔡丰岚李锦倒是跟着纪元去了几次跑马场,看到纪元最近一段时间已经学会骑马,甚至还能跑马,简直羡慕不已。
他们备考的时候,纪元竟然自己偷偷练习!
他怎么偷偷摸摸地卷啊!
再看到射箭,两人无话可说,李锦幽幽道:“终于知道,蔡兄为什么说不想跟你当同窗了。”
“别着急,你们也能学会。”纪元笑,“这射箭确实有意思。”
说着,一个十环正中靶心。
李锦默默离开,站到蔡丰岚这边。
他不想跟天才站在一起!
太打击自信心了!
考生们出来之后,府城果然又热闹起来,除了书生们去东市第一街“扫货”之外,许多八卦也流传开。
传得最多的,自然是神童论。
八年前的事还是有很多人知道的。
岳家此时也是黑着脸。
他们并非不知道徐大人讨厌培养神童,但带着岳昌去拜见徐大人之前,根本不知道是这位啊。
每年的监临官来之前,没有人知道是哪个朝臣,目的是避免跟考生勾结作弊。
岳家也想到会是不喜欢神童的,但没想到是所有朝臣中最极端不喜欢的那个。
当时想拦着岳昌拜见,谁料还是被徐大人看到,还问了几句。
当时说什么:“这就是神童。”
更说了句:“等你的乡试成绩。”
这话并不重,听着甚至有鼓励的意思。
但这是徐大人啊!
他是最痛恨这个的。
听说他当年看见被灌符水死去的孩子尸体,气得当场打人。
岳家当时没说什么,还让大家都瞒着岳昌,至少在他考完之前,不准讲徐大人的事,以免影响心态。
更告诉他,那就是监临官的鼓励,让他好好考。
那几日没让他接触外人,看似是让他专心备考,实际隔绝消息。
现在考完了,岳昌自然而然知道。
他整个人都傻了,他甚至还拿这话刺激过纪元。
原来根本不是刺激,是让纪元看自己的笑话。
岳昌考完之后,几乎不想看任何人。
十二岁的小孩,考试四天三夜本就辛苦,现在又受打击,当天就病了。
纪元他们听到后,也觉得可怜。
揠苗助长确实不太对。
他?
他也不算啊。
纪元丝毫不知道,他淡定的表情在外人看来,心里更加确定,天才神童的一个标准,那就是心态要好!
要跟纪元一样!
纪元还在算时间。
等八月二十放榜之后,他就要去东市第一街,书杜夫子给他的纸条还没用。
当时杜夫子说要等到乡试过后去求职,到时候有很多书要抄录印刷,他的字正好派上用场。
别人是在等放榜成绩,他是在干活的机会。
只要找到活,他就可以先把身上的钱买副叆叇,让来考试的同乡送回去。
叆叇这种贵重的物件,还是让认识的人送更放心。
要说眼镜这东西,天齐国很早就有,只是价格一直不菲。
都是从西域进贡过来,近些年贸易多了,才能流通到市面上,纪元问过数科高夫子,他没说具体价格,只讲一幅好的叆叇约莫是一匹骏马价格。
就算这样,也比之前便宜很多了。
而当今市面上好马价格,大概在四十两左右。
纪元身上现银子如今有二十五两,还有张压箱底的银票,可银票却是罗博士给的,他不能借花献佛。
单说给蒙师买叆叇,罗博士还会夸他。
若说用罗博士给的银钱买,只怕会有误会。
纪元说什么都不会做这种事,故而还是先找活为好。
现在乡试学生们已经出来,想来大小书坊都在准备印书,自己不如现在去看看?
至少留个名字,印书的时候好找他。
于是纪元便去了东市第一街,但并未去前面的店铺,直接去了店铺后面的作坊。
蔡丰岚,白和尚听闻后,本来也打算出来看看。
他们的字不如纪元,却也能做些普通抄录的活,看看能不能找到。
听说不少没钱的读书人,都是这么做的,李勋就做过抄书的活,就是最近备考加上活太少,才没过去。
但李勋也道:“如今有十三四家书坊,大的就有四家,分别是周岳林王四家,剩下的十家虽小但是抱团生存,所以竞争非常激烈。”
“印书的多,抄书的活自然越来越少,现在抄书的价格都比印书的贵了十倍,自然没人去买抄录的书籍。”
自从前任皇帝免了书税之后,各大书坊如雨后春笋般飞速长起来。
再经过这些年的发展,印书在天齐国已经是很成熟的行业。
既然印书成熟,价格又便宜,可不就不要人工抄书了。
这竟然有点,珍妮纺织机代替人工纺织的感觉。
对抄书的书生来说,没什么活了,但买书便宜了。
好坏也说不出来。
李勋的话,自然是劝退了蔡丰岚他们。
也幸好有李勋,否则大家要白忙一场。
纪元跟他们不同,他的字极好,被杜夫子都认证过。
他要做的活计自然不是单纯的抄书。
而是根据他的字来做雕版印刷的板子。
这份活没那么累,而且只要字好,几乎被各大书坊抢着要。
此处说的抄书,按照杜夫子的话来说,其实应该叫润笔。
润笔,就是稿酬的雅称。
但以书法技艺写文章,同样也能叫“润笔”。
也算是对书法技艺读书人的尊重,这样的人也被称为润笔先生。
这里便要简单说一下印书的流程。
除了先贤典籍之外,其他的时文程文,或者新上的话本小说,以及童试录,乡试录等书籍,都需要有书法好的润笔。
笔者的内容或许好,但书法不一定精妙。
各大书坊先得来文章,再找到书法好书生润笔,完整抄写一本。
这本的字迹不仅需要大小统一,更要字迹清晰,毫无墨点。
接着,再让印书的工匠,按照这样的好字雕刻印刷板子,或者印刷磨具。
由此印出来的书就是润笔之人的字迹。
所以润笔人的字必然好漂亮端庄。
市面上有许多版本的书籍,字迹如何,也是购书人选购的标准之一。
所以书法好的人,十分抢手。
纪元去找事情做,基本十拿九稳,就看工钱如何。
纪元拿着纸条去印书作坊的时候,后街的场景跟前街完全不同。
前街纪元去过好几次,全都是买书籍买文具的书生们。
后街则是工作人员,搬运原料的,搬运货物的,比比皆是。
他走在这街上,显得格外突兀。
少数同样的书生碰到他,开口道:“你也是来找抄书的活?别去了,现在都不要抄书的了,全都是印刷代替。”
看来蔡丰岚他们没来也是对的。
纪元笑着道谢:“谢谢了,我去看看。”
那书生看他不死心,也就没说什么。
纪元先去了看到的第一家印书作坊,这家人下意识道:“不要抄书的,只要字好能印刷的。”
纪元拱手:“我便是来应这个。”
那人见纪元年纪小,再道:“印书的字需是馆阁体,却又不能太死板,你行吗?”
并非他看人低,而是眼前的书生年纪太小。
纪元点头:“可以的。”
说着,取了纸笔当场写字。
杜夫子都认证过的字,那怎么会有错。
“这字,绝佳啊!”书坊的人立刻道,“敢问书生姓名,可愿来我家书坊润笔?”
原来这人是书坊老板的儿子,小书坊里的人都是亲戚,他直接能做主。
纪元并未着急就职,仔细询问了价格后,准备去其他地方再看看。
那老板儿子连忙道:“别啊,价格都好商量,你抄一本书,给你五两,如何?”
多少?
五两?
“当然是有要求的,不仅字要端正,大小还有一样,否则我们不收。”老板儿子又吩咐道,“字要是不好,我们书也卖得差,你明白的。”
“放心,抄书的纸张,笔墨我们都提供。”
说着,就要把纪元往作坊里面拉,还要给他签订契约。
“五两不够的话,七两也行。”
纪元见此哪能应允,找了理由赶紧脱身。
还好他跑得快,否则对方肯定要继续诓骗。
这东市第一街的后街,也就简称东后街一共十四家印书作坊,他肯定会问个遍的。
不问个市场价,纪元也不会轻易签契约。
还好这些作坊距离并不算远,很快走了大半,纪元大概知道价格。
抄书也要看抄的是什么书。
如果是一时流行的话本,价格就会便宜些,同样的质量要求也不会太高,但这种量大管饱。
抄的经典著作,价格能到几十两,甚至上百两,但要求极为严苛。
字的大小规整,全部都有要求,一笔一画都要准确无误,纪元都很难达到要求,同样这样的活也少,一般不会找新人。
最中间的,便是最常出现的时文了,童试录这种也算时文的一种。
就是最近一段时间里,书生们做得比较好的文章,又或者某某大家写了什么诗词教程,文章教程。
这些书的印刷量不小,流行的时间也适中。
价格都在五到十五两,具体也看书的长短跟字数。
看来第一家的五两,七两,也有蒙骗的成分,但不算多。
了解到最后,只剩下最后五六家,其中四大书坊也在其中。
他们不仅印书的量最大,承接不少官方的任务,算是吃了口官家的饭。
估计他们的价格会高一些?
纪元这次进门,就用上杜夫子给的纸条了。
原本听说他要来赚润笔钱,四家只让他等消息,当场写字也不肯的。
拿出杜夫子给的纸张之后,个个换了面容。
府学书科杜夫子,出了名的字好,各家求都求不来。
他推荐的学生,肯定没错。
果然,纪元写了之后,各家都给了价码。
比小作坊多了三两左右的银子,同样抄经典书籍的机会也多了些。
但有一条,抄了某家书坊的书之后,不许再给其他书坊做事,同样的,书坊会提前给一笔竞业费,作为补偿。
第一家那么着急拉他签契约,原来是这么回事。
至于杜夫子?
杜夫子书法好,名气大,又是举人,自然不在限制范围内。
所以纪元要挑一家定下。
纪元心里有数,从岳家书坊离开时候,心里想着事,没看到随同父亲一起过来的岳昌。
等纪元离开,岳昌立刻问了怎么回事。
书坊做事的人道:“是府学的一个小书生,杜夫子推荐他来做润笔先生。”
“东家您看,这小书生的字可真好。”
最后这句话自然对岳昌的父亲道。
不过他却并未喊岳昌少东家,自然因为岳昌上面还有已经成年的大哥。
岳老爷看了看纪元的字,明显被惊艳道:“不愧是杜夫子推荐的人,契约签了吗。”
听到说没有,岳老爷道:“尽快签了,如此好的字,不能落到其他书坊手中。”
都说周岳林王,但大家都是竞争关系,他也算排名第二,再努努力说不定就第一了。
岳昌脸色难看,开口道:“他就是纪元。”
纪元?
岳老爷知道是谁。
小三元纪元,十一岁的小三元,他怎么会知道。
私下里他还说过,这纪元要是他儿子就好了,认个干亲也行啊。
当然了,最近不能认,岳昌就够惹眼了。
再认一个十一岁的神童干亲,徐大人肯定不高兴。
看着父亲的脸色,岳昌更是嫉妒。
连他爹都更喜欢纪元,纪元像是生来就为了挡他的路。
这算个小插曲,谁也没在意。
纪元此刻正去了最后一家小书坊。
这家小书坊更是热情,还拉着他道:“我们书坊价格给到十五,你一定要来。”
十五?
这也太高了。
太低有问题,太高也会有问题。
见纪元不被打动,对方还道:“真的不骗你,白纸黑字写契约,不会有问题的。”
纪元却道:“我看这润笔的价格,跟印出来的本数也有关,印得越多,价格越高,你们为什么觉得这书一定能大卖?”
润笔价格高,就要平摊到印书的成本里面去。
印得越多,每本书的成本就越低,赚的也越多,这是很简单的算术题。
而每本书印出来之前,大家都会有个评估。
那这家小作坊,为何会觉得这书一定会大卖?
纪元见对方不答,便要离开,对方看看纪元的字,又想到那本书,咬牙低声道:“因为我们的书好啊。”
好?
何种好?
“我们印的那本书,收录了今年童试极好的文章,上面还有小三元的文章呢,卖的能不好吗?”
“不仅本地售卖,还会运到外面,这种书是科举必看书,销量极大,所以给润笔先生的费用也好。”
这家书坊也是着急,好不容易得了好文章,但想要好字却是很难。
平日合作的润笔先生,那字有些不够格,眼前小书生这手漂亮的馆阁体,却是极好的。
纪元听到小三元的名字,面色惊愕,开口道:“你们接了府学的印书单子?竟然要印童试录。”
这小书坊抹抹脸:“自然不是,给官府印书,都是四大书坊的活,我们哪能拿到手。”
“你们怎么印的?文章怎么得的?”纪元又道,“就算你们得了全部文章,那童试录登了文章,你们再登,岂不是重复了,人家也不会买你的啊。”
同样的内容,基本都会买大作坊的,一般来说价格差不多,质量却更好些。
就拿合作的润笔先生,大书坊的书法都要好些。
这小书房没想到眼前书生这般了解,只得说了些实话:“我们收录的,自然是童试录上没有的文章,反正你放心吧,这书绝对好卖。”
纪元思索片刻,终于明白过来。
好啊。
他碰到非法书商了!
情况是这样的。
首先,童试的所有文章,都在府学手中。
府学会在童试结束后,挑选学生们的好文章收录其中。
也就是之前说的,府学先收录。
府学没收录进去的文章,各大书坊会来求取,同时给够稿费。
比如说,他童试一共做了二十篇文章,收录到《童试录》里三到八篇。
剩下的文章便旁落。
书坊可以找到他获得请求,给到稿费,随后出版印刷。
但眼前的小作坊,并未征得童试里任何人的同意,就选了旁落的文章印出。
看他说得信誓旦旦,他们印出的书,绝对不会跟《童试录》重复。
这怎么可能?
那么多篇,怎么精准避开《童试录》里选的文章?
除非有人私下串通了。
而串通此事的,极有可能是获得《童试录》编纂机会的书坊。
纪元也直接问了:“消息竟然这样灵通,就是不知《童试录》是哪家的手笔,难道已经做出来了?”
“今年府学给了岳家,五六月就做出了样本,最近就要卖出呢!趁着各地来的学子多,都能带回去!”
“所以我们这本《童试录补遗》也着急啊。”
《童试录补遗》,这倒真是补遗了。
这岳家得了《童试录》的印刷权,自然知道哪些文章没有收录进去。
私下卖消息给小作坊,直接印刷,又能大赚一笔。
纪元深吸口气,又道:“那这补遗的文章,可经过考生们的同意?”
小作坊的人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怎么这么多问题。
要不是看他字好,早就把他赶走,这人耐性子道:“当然同意了,润笔费都给了不少呢!”
“小三元的也给了?”
“自然给了!”
纪元冷笑:“我怎么不知?”
你不知?
你不知道什么?
纪元这才拿出杜夫子给的纸条。
只有大作坊需要举荐,小作坊不太会问,故而方才一直没取出来。
这纸条上写的便是:“本夫子学生纪元,书法一流,好字行云流水,特此荐于书坊,可做润笔先生。”
落款是府学书科杜乐天。
杜夫子 !
纪元?!
小三元纪元。
这名字,东市第一街谁不知道?
小作坊宋家人腿一软。
他,他刚才都说了什么?!
还说经过小三元的同意,可以印出他的文章?
纪元也不多说,直言道:“但凡市面上有流通我的文章,除了府学印出之外,我都会追究。”
“你猜,官府会护着小三元,还是护着你们?”
这还用说。
若他们周岳林王四家,那官府还会网开一面。
但只是个小作坊而已,自然会维护读书人的体面,狠狠罚他们一笔。
毕竟窃取文章这种事,书生们都不愿意,府衙的人也都是读书人考上来,肯定向着纪元。
等纪元离开,这书坊的人瘫软在地,想到给岳家送的千两银子,这下算打水漂了。
岳家还说,本地少买一些,全都卖到外地,那建孟府的人也不知道。
等真正知道了,书也就完了,更不知道更加印的,不会有丝毫风险。
事情一般也确实如此。
可这还没办呢,就被正主发现。
肯定完全没了机会。
只要市面上有一本,纪元就能告到官府去。
“完了,全完了。”
“让人别印了,否则肯定吃官司。”
纪元走出小书坊,看了看方才进过的岳家书坊,深吸口气。
本就因为岳昌的缘故,他并不想去这家,看着姓氏就知道其中肯定有关系。
现在更加不喜了。
想来那本所谓的《童试录补遗》,所有文章都没经过允许。
自己的,第二名白和尚,第三名蔡丰岚,等等都没同意过此事。
等到《童试录》卖出之后,肯定会有正规的书商求取文章,老老实实按照流程给稿费,再卖出。
但到那会,所谓的《童试录补遗》肯定早就上市了。
到时候,老实印书的书商倒霉,收到稿费的书生说不定也会被牵连。
总之是个多输的局面。
也有赢家。
岳家。
纪元从这家路过,直接把他们划进黑名单。
丝毫不理会他们家管事再三请求。
剩下的书房,那就是周家,林家,王家了。
具体还要再看看情况。
从后街出来,纪元又去前街逛了一圈。
果然,岳家书坊已经摆出,《化远三十四年建孟府童试录》即将到货的牌子。
独此一家,其他家都没有。
纪元看得讨厌,直接离开。
他要去的是卖叆叇的几家店铺,多番比较后,算好叆叇的价格。
差不多三十两,能买一副合适的眼镜。
他身上二十五两,还是不够的。
但若能签一家书坊,先得了润笔先生的竞业费,那就能凑够银钱,赶在同乡回去之前带到正荣县。
等他稍微打听一下各家的情况后,就赶紧签契约吧。
一下午的时候,纪元摸清这里的情况,赶着回了栖岩寺。
第二日再跟李勋商量过后,选定了周家签契约,做这家的润笔先生。
周家给的价格合适,又是各大书坊里排名第一的。
他家管事宽厚,很是不错。
说起来,当初各家书房送纸,也是他家伙计送给他的最多。
没想到兜兜转转,自己在这书坊做事了。
等契约琐事都做完,已经是八月十四,距离放榜只剩六日时间。
纪元拿到八两的竞业费后,又千挑万选,买了合适的叆叇。
到时候赵夫子看书就不那么费眼睛了。
纪元还同相熟的秀才张洵说了此事,张洵惊愕道:“叆叇?这东西极贵,你真的买给蒙师了?”
如今学生看书多,近视的也多,若有人送个叆叇给他们,那跟救命恩人又有什么区别。
纪元道:“当年我没钱读书,没钱做衣裳,都是蒙师照顾的,如今既有余力,定然要做些事的。”
张洵听得感动,答应道:“好,等我回程的时候帮你带上。”
“最近还是放你那吧,栖岩寺清静,我那人多手杂的,不太安全。”
东西太贵重,能答应送回,也是张洵多担了风险,纪元万分感激。
张洵开玩笑道:“我还能不信你,蒙师对你好,你便能送如此贵重的礼物,回头我若有事,你肯定会帮的。”
“只要不违背公秩良俗,不违背天齐律,我肯定帮。”纪元直接笑道。
张洵摇头:“好啊,咱们就来个君子之约。”
口中说着君子之约的张洵,在八月二十放榜当天,表情惊愕的一点也不像个君子。
“第三十六名。”
“我考上了。”
“我是今年建孟府乡试第三十六名!”
张洵脸上似哭似笑。
他真的考上举人了!
他是今年五十九名举人之一!
二千七百多秀才啊。
他真的考上了。
众人的祝贺声不绝于耳。
同乡里还有一位正荣县县学夫子也考上了。
正荣县,出了两个举人!
如此的成绩,真是让人不敢相信。
连带着,但凡正荣县籍贯的学子,都被人艳羡不已。
李勋看着榜单上没有自己的名字,表情说不上的难过。
虽然早就有预感,但没看到名字,依旧让人想哭。
李勋安慰着自己:“没事,没事的,我还有出路,教谕说让我回去考夫子的。”
说着,李勋痛哭出声,堂弟李锦一旁安慰,自己也忍不住哭了。
纪元叹口气。
这大概就是乡试吧。
很残酷,很现实。
正想着,府学有人跑过来,看了看纪元,开口道:“纪元,今年的乡试宴,你也要参加。”
“徐大人亲自点名,不要迟到。”
什么?
乡试宴?
他参加?
他甚至都没参加乡试啊。
还是一向厌恶神童的徐大人亲自让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