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结尾微修)
“外门弟子, 居住环境大抵如此。”
涂孤洵声音压低了一瞬,又道,“何况修道之人多为苦修, 一心提升己身修为,不在乎这些身外物。”
眉须长老终是收到了符卜子的暗示,虽有些不解,但掌门都这样说了,便也止了声。
“说来外门人数繁多, 这样的独立小院倒是少见。”
符卜子语气和煦,“我记得寻常入了仙阁,但进不了内门的弟子,基本上都是几人分得一间舍屋,行为也会因此受限, 极难得这般清幽宁静。”
他二人的声音好似融入了雨幕里,只有“哗哗”的雨声应和。
苏兀卿垂眸未语。
倾盆骤雨越下越大,几人却滴雨不沾。
涂孤洵早在变天一瞬挥手施了个结界,既可使瀑雨于此化为无形, 又不会阻挡他们眼前视线。
灶房内的少年, 缓缓在动了。
屋里还有客人在, 他并没有沉寂太多时间, 便又重新烧了一锅水。
幸而烧火的地方屋顶还很严实,他小心注意地没再让雨淋进去, 沏好茶,方才把茶罐子端出去。
紧赶慢赶,出去的时候, 客人已然少了一位。
杜祥瑞善解人意地解释道:“章蕴他有急事,先走一步。”
南鹊笑了笑, 表示不在意。
他跟章蕴并不熟悉,但对跟其交好的方辛却记忆犹新,对于章蕴重伤初愈便来找他,南鹊其实十分意外。
“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自然是找外门掌事打听,那边有你的存档。”
萧起鹤他们身为内门人,又是新人中的佼佼者,外门掌事职位并不算太高,比不上五大峰的总掌事,理所当然要给他们这个面子。
他一边说,一边尝了尝南鹊煮好的茶。
味道还不错,就是茶叶有点潮了。
见状,杜祥瑞也遵礼地小饮了半杯,浅尝辄止。
他们并没有待太久,只是简单地问候南鹊两句,便起身告辞。
雨虽然还在下,但修行之人不怕雨,避水咒一念,可保全身不湿。
耳边忽然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今日来的几人,目的没那么简单,你自己多加小心。”
南鹊心头微惊,是萧起鹤的传音。
果然他也看出,另外两人与他不谋而合在此地出现,还这么巧合的,赶在南鹊刚好回来之际,心思不纯。
能与南鹊相关的,此时恐怕便是无尘之心了。
黎七夜拥有无尘之心,这在仙界不是秘密,否则以他一介药修之身,很难如此年轻就能达到那样的成就。
与修行进步神速有益,就会有不少人打它的主意。
而听方才萧起鹤的意思,他们只知道南鹊一回来就进了刑罚堂,并不知道他中途还去过料峭春寒。
因此刚刚言谈之中,南鹊也有意无意地透露,他如今身无长物。
无尘之心已上交给羽阙仙阁,此事便与他无关。
若非如此,南鹊也不敢独自回来。
半空中的涂孤洵几人,这次前来就是想一观,少年解了桎梏后会接触些什么人,做些什么事。
看着少年送完客,在屋门前的屋檐下站立了会儿,便又转身回了屋。
他回屋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脚上的藤精拿了下来,然后取出瓶罐里装好的逢春山冷泉。
“你……真的要给我泡?”藤精看着他的动作,多少有点难以置信。
“嗯。”
南鹊把剩余的七夜花也一起拿出来,“不要给我喝完了就行。”
藤精到底是抵不住这样的诱惑,一根藤弯了进去。
呼~好沁凉舒适的感觉,比它想象中的美妙滋味还要好。
泡了一会儿,藤精又想起来,对正在四处捣鼓的少年说道。
“你这里虽然破,但比之前待的石牢却要好多了。”
南鹊还在修那个坏掉的桌子腿儿,闻言抹了抹额上不知是汗,还是沾到了雨滴的水珠,觉得有些好奇。
“为什么这样觉得?”
“我是树藤成的精,除了土壤和雨露,最喜欢的就是阳光了。”
石牢里没有阳光。
“还有空气,那里又潮又臭,一点都不清新,还吵,简直是我待过最糟糕的地方。”
藤精很不喜欢那里,作为精怪,它的嗅觉和听觉要比人类更敏锐。
南鹊听着它抱怨念叨半天,想到对方缠在他脚上那么久也不动弹一下,也是很能忍耐了。
“以后你不会再去那里。”
南鹊并没有忽视地回着它,他在干活,有只精怪在旁边絮絮叨叨的,感觉也不错。
很长一段时间,南鹊都是独自一个人生活。
后来有了小书生,羽阙仙阁戒备森严,就连外门也是,山门的守卫不能对小书生放行。
但南鹊每次写好书稿,下山去交稿时,总会见到他,一来二去也就熟了。
小书生待人处事都很上道,人又热络,有好几次,在南鹊被人找麻烦的时候挺身而出,南鹊也因此放下戒心跟他相交,在今年的外门入选上,小书生兴高采烈地找到他说也想进羽阙仙阁,到时候他们可以结伴修行。
南鹊自然是乐意的,却也担心小书生会选不上,因为羽阙仙阁的外门弟子,也多少要有点过人之处。
至于南鹊,他当初是情况特殊。
没成想,小书生还真就被选上了,据他所说,是跟外门掌事座下的心腹攀成了交情。
这厢刚想到小书生,南鹊就在收拾东西的时候,找到了一支狼毫笔。
“这是那个臭书生的?”
藤精弯着整根藤瞅见了,它不知道南鹊也有这种笔,只以为是小书生的。
不过,这支笔还真是。
见南鹊不语,它便默认了。
“他骗了你这么久,还害你下大狱,要是我,就把这些东西扔得远远的,再也看不见才好!”
精怪的喜好和憎恨都是分明的,又因为黎七夜的关系,尤其讨厌这种“背叛”“反水”之人。
哦不,是魔头。
然而南鹊并没有扔。
这支笔是当初他用过,后来才被小书生要去了一段时间,当初花了些灵石才买到的。
他留下焱火的东西,这个举动也被隐身的几位长老视为不寻常,遂将那只笔探查起来。
实际上,早在这之前,长老们就已经运用灵识将整座小院粗略扫了一遍。
并无魔气,也没有明显的端倪。
少年许久未归,东西收拾起来也很利索,没多久就将那些坏掉的木头屑清理完毕,平时就很注意整洁的缘故,其他地方倒不乱,就只是有一层薄灰。
灰也没了,小小的屋子被他打理得焕然一新。
就是屋顶有好几处都在漏雨,窗户也被吹开了几条缝,冷风灌进来有点冷。
“这个外门弟子……”
眉须长老又忍不住了,只不过这次声音压小了许多,近似于嘀咕,“他该不会连避寒术也不会吧?”
可这点,在修为高深的几人敏锐耳中,又怎会捕捉不清。
因着苏兀卿的关系,涂孤洵直到现今仍未对他们说清南鹊的身份。
眉须长老性情如他那两道不羁的长眉,粗犷暴躁,虽觉得感应不出这名少年多少灵力,却从未往其他方向想过。
毕竟外门弟子,大多灵力低微,到了他们这样的修为境界,有一点灵力,和无限接近于无,如果不刻意去细细感知的话,实在区别不大。
符卜子则不同,他性格温煦细腻,擅于洞察细微,从涂孤行的态度中,敏锐地觉察到了什么。
“师兄,此处并无异样。”
是苏兀卿略淡的声音。
涂孤洵知晓他话中之意,略一思索,再看看那正在裁纸糊窗户的少年,一点头。
随即几人凭空消失。
雨一直没停。
南鹊终于裁好了纸,把窗户糊了好几层,但从灶房屋顶吹下来的风依旧寒冷,这下他也没法了。
忙完这些,他困得不行,趴在窗户边不知不觉地睡去。
眼皮睁不开,睡前只朦朦胧胧地感觉到冷,可睡了一会儿,又渐渐被自己的体温暖起来了,好似有什么东西隔绝了那风。
……
入夜。
下了几个时辰的雨不仅没停,还起了一层薄薄的雾,夜晚几座仙峰亮起了明灯,整个羽阙仙阁映照得影影绰绰,美轮美奂。
一缕树叶被雨点打落,又随风卷进了半开的窗里。
随着香案缭缭,那片落叶霎时化作人形。
屋内那人负手而立,像是早已等候多时。
嗓音徐徐而出:“要你今日去打探的情况如何?”
人形行了一礼,十分恭敬地道:“那个外门少年果真从料峭春寒而归,且完好无损。”
“是么……”
屋内人露出了然一笑,“果然与我猜测的一样。”
“师尊所猜如何?”
人形不解,但语气依旧恭谨。
屋内人淡淡道:“传闻苏兀卿有一个凡人道侣,我一直当它只是个传闻,如今看来却是真,连几大长老都不知情……涂孤洵瞒得真好。”
人形一惊:“师尊的意思,莫非那个外门少年便是……”
“多半是。”
人形露出些许思索:“那无尘之心,会不会已经被那个外门少年交给苏兀卿了?不然苏兀卿为何能放他回来?”
“不无这种可能,但无论如何,总有人要一试。”
雨雾连绵,屋内人面容模糊不清,依稀可见其莫测神色,“想当年,绿衣在无妄三千筹谋数年,才成功离间了垣珩和黎七夜,有了今日的魔源。”
又岂能容他们这般轻易将其净化?
“师尊一番苦心,断不能白费。”
……
南鹊这一觉睡得很熟。
他中途醒来一次,发现天都黑了,便又不想动弹地继续睡了,大约是喝过药容易困倦的缘故。
迷迷糊糊间,南鹊骤然感觉到一股凉意,从后背蔓延,笼罩全身,比雨中的冷风还要让人不由地打颤。
那是一种逼命的寒意。
南鹊倏地被惊醒,只听一道格外嘶哑的声音说道:“别紧张,好好回答我的问题,你会性命无虞。”
果然,他还是被盯上了。
南鹊眼睫毛轻轻抖动:“你想知道什么?”
“上道。”
那个嘶哑声说,“我问你,无尘之心在哪儿?”
“无尘之心……的确在我身上。”
南鹊说出这句话,明显感觉到嘶哑声有些激动之色,落在他身上的禁锢也跟着抖了抖。
“接着说——”
“但是,现下已被苏兀卿取走。”
南鹊的语速有些慢,像是因为害怕,本就偏白的肤色看上去更没血色。
嘶哑声激动的神色消逝,像是在沉思。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
他陡然变卦,“听说无尘之心若入他体,须得杀死那人方可得,如此说来,我便只能……”
可就在这时,南鹊的手中却不知何时多了一物。
因着南鹊醒来后惜命又态度配合,或者这突然出现的嘶哑声人太过自信,笃定南鹊毫无反抗之力,根本没过多留意南鹊的动作。
“什么玩意儿?”
等看清那张画着红色字迹的符纸后,嘶哑声惊讶的表情陡然变得古怪。
“你是在羞辱我?”
这种程度的定身符也敢挥舞到他脸上,简直把人看轻了使人分外生气。
嘶哑声怒不可遏,五指成爪,朝着少年纤细的脖颈而来。
忽地,一道绿影从眼前飞速腾起,缠住他的利爪,使得其未曾沾染少年分毫。
养藤一日,用在一时。
南鹊也适时从屋内飞快跑出。
此刻也顾不上下没下雨了,保命要紧。
不远处,暗自注视着这一幕的道袍身影阴冷道:“真是没用,连个外门弟子都对付不了。”
与他同行的另一人道:“不如让我去……”
“不必。”
道袍身影冷寒道,“你且在这里静观其变,若有任何响动,及时想法子通知我们。”
说罢,道袍身影原地消失不见。
南鹊正往前跑,他虽住得偏,但附近也不是没有羽阙仙阁的弟子,毕竟此处靠近内门,外门处和内门处皆有人巡逻,只要跑到内门分界处就行。
但有人比他更快。
道袍身影一个闪身,就到了南鹊的前方。
“哪里逃?”
是张南鹊未曾见过的面孔,眼底划过一丝志在必得的暗光。
他一出手,南鹊根本没有反应之力。
比之方才的有着一口嘶哑声的人影,修为更高。
南鹊便没了再跑的打算,只道:“我说过了,无尘之心不在我身上。”
“哼,那你也休想离开。”
他尚不能确认南鹊所说是否真实,更何况,少年已经看清了他的脸,绝不能留。
霎时,一股浓重威压朝着南鹊发起,压得他几乎难以动弹。
然而,就在道袍身影夺命招式袭来之际,竟像是遇到了一道浑厚的仙力,将他阻碍一般。
“这是……”
他瞪大了眼,看到南鹊拿在手上的东西。
是仙鹤的羽毛。
赠于南鹊的时候,仙鹤便提过一句:它的羽毛有抵抗攻击之效,关键时刻能救命。
道袍身影自然也感应得出来,那是来自何处的力量。
他眼露歹意:“如此,更加留你不得!”
接下来的招式,南鹊再不能闪避。
仙鹤羽毛余下的仙力,只能勉强护住他的要害,并且每挡一次,力量也会随之减弱。
最后一次,仙鹤的羽毛也从他手中掉落,变得黯淡无光。
南鹊胸口剧烈起伏,眼睁睁看着道袍身影抬起手,眼睫忍不住地颤动,他还不想死。
就在这时,忽来另一道雄厚灵力将其击退数丈之外。
“天陇长老,你为何深夜来此处,又因何故追杀一名外门弟子?”
掌门涂孤洵威然现身。
突如其来的质问声,天陇长老的名号无所遁形,脸色登时大变。
就在这时,与他同谋的嘶哑声和另一名下属,也被其他两位长老一并擒来。
“你们……”
天陇长老脸色变幻,终是挤出一丝笑容,“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只是想要对这少年加以审问,迫不得已才动了几下手,何谈追杀?”
涂孤洵无动于衷:“有什么话,去刑罚堂说罢。”
天陇长老并不想束手就擒,灵识迅速扫去,发现除了涂孤洵,还有两位长老,而且,还有一股最让他憎恨的气息在逐渐逼近。
现在若是动手,脱身不了,就更加坐实他的不轨之心了。
南鹊从一开始终于见到羽阙仙阁中人的放松,到后来发现是掌门涂孤洵的怔然,再是现在,手指陷进雨水里,感觉泛起明显的潮湿。
他怎么也看出来了,这是羽阙仙阁为抓内奸而设下的一个局。
而他,便是这个局中的诱饵。
那做局之人呢?
掌门涂孤洵肃然而立,视线全在天陇长老的身上。
另外两位长老各占一方,呈现包夹之势。
忽地,周围气流产生些许波动,一道天水色身影霎时现于眼前。
南鹊想,难怪当时苏兀卿会同意他走。
第十六章
天陇长老有没有抵抗, 南鹊记不太清了,或者说他也没多余的心思去留意。
隔着一层朦胧的雨幕,南鹊眼前看不真切, 视线又有些晃,只依稀辨清那是苏兀卿的模样。
对方似是方才赶来,神色不清,只是似乎,一眼便将目光落在了他身上。
手臂上传来一阵刺痛, 而后,南鹊便彻底记不清了。
“师兄为何不先问过我,便私自做出这番举动?”
“事关仙阁内帷奸细,如此才是最快最有效的方法。”
“所以不惜谎称魔源有异,让我前去探查?”
“……此事瞒你, 的确是我这个做师兄的有亏,但若是告知你,我便知道你不会同意。”
涂孤洵凝眉沉思,声音却不复往日的威重, 不可冒犯。
他对这位师弟的性子再清楚不过, 此时已然有些退让之意。
“何况, 我知晓你命仙鹤赠羽一事, 那上面有你留下的仙力,可保他性命无虞……”
……
不知过了多久。
“……寒气入体, 待我开几贴驱寒药服下即可。”
“至于手臂上的这道伤,伤口不深,我已为他包扎……”
“……昏倒大概是因为他体内的余毒, 加上动用仙力导致体内气息紊乱,一时疲乏所致。”
南鹊隐隐约约听到几道低低的交谈声, 听上去有些上了年纪。
“去煎药吧。”
药童应声后,便出门去了。
屋内就只剩下细微的窸窣声,似乎在收拾药箱之类的东西。
南鹊很久没听过这样的声音了。
记忆里,还是跟随着师父住在殊云山的时候。
他因为中毒的缘故,体质向来不太好,幼时便时常生病,师父便是这样为他写方子、抓药,往往到深夜还在照料他。
直到他稍微长大一些,又经师父长年累月地调理,身体才渐渐好些,不必让师父为他熬夜操劳。
南鹊也曾体会过彻夜不休地照顾人,那滋味其实并不好受。
而那人,是他外出采药,无意间救回来的一个年轻男子。
南鹊那时并不知道他是苏兀卿,毕竟谁会将一个受重伤昏迷的年轻人跟这个世界仙道第一的修道者扯上关系,他想都没能想到。
年轻人醒来后,师父自然是问过他的名字,对方也只是略停顿一瞬,然后说了两个与“苏兀卿”三个毫无干系的字。
此后,他就以这个名字在殊云山养伤。
其实也没养太久,南鹊无意间发现,自从对方醒来后,身上的伤势就好得极快,原本看着奄奄一息,没过几天外表就与常人无异。
为此,他还挺疑惑。
师父那时坐在院子里,一边晒太阳,一边眯眼捋着胡须道:“世间之大,无奇不有。”
南鹊一想,深感赞同,毕竟他何尝不是呢,便止了好奇心。
只在后来的某一天,那天清晨,天空还是黑沉沉的,南鹊一起来就见师父坐在院子里,比他往日起床的时辰还要早得多。
师父望着天空不知道在想什么,南鹊在他身边陪坐了好一会儿,直到鸡鸣破晓,天际亮出第一缕白光,才忽地听他问:“小南鹊觉得那个年轻人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南鹊没听懂,直到师父点明:“我的意思是,此人样貌品性皆为上等,倘若与你结契的话,你应当不讨厌他吧?”
闻言,南鹊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
凡间也有男子结契的说法,他自然懂得这是什么意思。
可师父的神情却很正经认真:“他非常人也,或许可以改变你的命数。”
“我看你也不讨厌他。”
见南鹊憋红了脸,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师父又笑了。
他一笑,南鹊就感觉脸更火辣辣的,但好歹出了声,细细的:
“可我也不知道,他讨不讨厌我啊?”
师父看他这样笑得更有数了:“我替你试探一番。”
南鹊不知道师父是怎样去说的,总之没过多久,他从师父那里得到的回音是:“他同意了,不日你们便可成亲。”
师父似乎不想多耽搁时间,这样的大事决定都做得有些匆忙。
后来南鹊才知,师父已算到他大限将至,而南国此时正逢内乱,皇宫他必然回不去了。
……
南鹊醒来的时候,周身已经感觉不到寒意,反而觉得有些暖和。
脑子里残存的感知,让他迷糊回想起还没有修好的房顶,所以睡着会有些漏风。还是说,他又被送回到了石室里?
手臂上传来的隐痛感,随着意识的苏醒逐渐清晰,使得南鹊睁开眼后不由地蹙了下眉。
眼前映入一张带着喜色的脸,语气也同样关切:“你醒了,怎么样,还冷不冷?”
见到这小药童,南鹊便明了,这里是料峭春寒。
他睡着时喊的几声呓语,也被这药童听了去。
“……咳咳……”
南鹊刚一张口,喉咙就涌上一股痒意,像被堵住了似的难受。
见状,小药童立刻去把半掩的窗关严实了。
“你的体质有些差,半个时辰前才给你喂过药,竟还是咳成这样。”
南鹊缓了缓气息,只问:“……我睡了有多久?”
“大概有七八个时辰。”
药童回答完,南鹊便没再说话了。
他这次回料峭春寒,话变得少了些,尽管之前也不多。
药童等了一会儿,发现他并没有睡意,视线落在空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便又道:“是仙首带你回来的,当时他神情有些沉意,我见了他都被吓了一跳。”
因他素日见过的苏兀卿,几乎是一成不变的清寂,看不出来有什么表情,更别提情绪外露了。
南鹊依旧没有出声,甚至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在听,直到后面一句。
“你们是不是闹别扭了?”
南鹊神情动了动,看向他。
药童没读懂他的眼神,但他是仙首特意从药堂挑来的,又在这里照料了一段时间南鹊,从仙首的举止,或者掌门的态度,难免察觉了出来。
南鹊是仙首传闻中的道侣。
但据他所观察,南鹊跟仙首之间的关系,好似又和其他道侣不太一样,相较于他见过那些。
药童毕竟年纪小,性子又有些絮叨,想到这些,又道:“你不要一个人去住了,不如就留在料峭春寒,那样你也不会受伤了。”
后面两句,南鹊没怎么去听,前面一句,却不小心入了耳。
那其实是他跟苏兀卿结契后没多久,师父便在某日独自离去了。
南鹊很是难过不舍,可也明白,师父这是不想让他送别,才谁也没相告。
但明白归明白,情感上却难以接受,一连几天都吃不下饭,脸色郁郁,一双明眸都灰暗。
苏兀卿少见地主动开口说话:“你还有我,日后,我会照顾你。”
“我不用你照顾。”
本来是没心情说话的,但听到这句南鹊没忍住抬眸,“我能照顾好自己,就算有,也只是偶尔几天需要你帮一下忙。”
特指毒发那两日。
说着又想到以往每月都会替他压制毒素的师父,眼眸又垂下:“你陪着我就好了。”
苏兀卿没说话,但的确一直陪着他。
哪怕后来要走,也将他带上了,这一去,就到了仙界。
对于南鹊来说,是“到”,而对于苏兀卿来说,是“回”。
苏兀卿一回仙界,便将南鹊带着去见了掌门涂孤洵。
仙门掌门积威深重,不可轻易直视,南鹊甚至都没有看清他的脸。
他们说的话南鹊也听不懂,干脆就退去了外面,看看周围宛如仙境的美景,不,应该说这里本来就是仙境。
又过了会儿,苏兀卿也出来了,却是道:“我现在有件紧要的事需要去处理,师兄会安置你,你一切照办,等我回来即可。”
他的师兄便是那威严的掌门。
南鹊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又道:“那你注意保护好自己。”
等苏兀卿走后,仙门中又有人前来请求通传,会见掌门。
涂孤洵忙了许久,似是在后面才想起,还有个南鹊,便招来下属。
他跟着那名下属走,被带到了一处小院,对方说这里清静,适合他住。
小院有些简陋,南鹊倒不怎么在意,只是在那座小院里等了许久,一个人独自生活着,没人来打扰他,也没人回来找他。
后来,他才知道那人便是苏兀卿。
小药童还在说个不停,南鹊终于开口:“昨晚的那几个人……”
药童:“你说的天陇长老和他的下属?他们已经被掌门亲自擒下了,这时人已在刑罚堂,接受审讯。”
是么?那就好。
南鹊就没再说话了。
药童一看,发现他又睡着了。
再次醒来,屋内没有小药童,而是多了一道清寂身影。
南鹊一睁眼,便对上了苏兀卿看过来的眼神,莫名想到了前夜对方在雨中看他的眼神。
湿漉漉,茫然无措,狼狈至极。
便又把眼垂下。
见他表现出明显的抗拒,苏兀卿顿了一下,道:“此次的事,我并不知情。”
南鹊眼微微动了动,听到这样的话,却没疑虑。
苏兀卿从不说谎,唯一食言的,大概就只是那一句话。
但南鹊这三年也不止一次地想过,当年师父去找苏兀卿说了些什么话。
无非是他对苏兀卿的救命之恩,凡人看重恩情,师父提及此,多半让苏兀卿无法拒绝,才半推半就,勉为其难。
但南鹊想,如果当年苏兀卿言辞拒绝,或者只需说个“不”字,他也不会纠缠他。
说完那句,苏兀卿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该来的总要来。
无非就是解契罢了,此后他们一别两宽,再无干系。
苏兀卿主动提,比他提总归要好一些。
就在南鹊等得有些诧异的时候,终于,苏兀卿再次开口了:
“等你养好伤以后,便去内门,与萧起鹤他们一道修行学习,会有人教导你。”
“?”
突如其来的话,让南鹊倏然抬头。
“入了内门,便要重新排论屋舍,我会让内门掌事为你换一处房屋,位置上也会更近一些……”
苏兀卿的声音还在继续,南鹊却听懵了。
……
南鹊此次伤得并不算重,不过一两日,身体就养得和往日无异了。
药童一大早,便替他整理好服饰,送过来的时候面色还喜滋滋的。
“内门掌事亲自送过来的,必定是得了仙首的吩咐。”
“哎呀你不知道,内门掌事平时掌管所有内门弟子,那鼻子都是长在眼睛上面的,今日躬着身子好不恭谨。”
“这些衣服都是内门弟子的服饰,讲究得很,你会穿吗?”
直到南鹊谢绝了药童帮他穿衣的好意,独自折腾一番,最后坐着仙鹤来到内门的地界时,南鹊都还是茫然的。
他一个凡人,如何修行?
“今日,我们学涯堂迎来了一位新弟子,想必大家对他并不陌生,就不再多作介绍。”
南鹊没见过药童所说的,内门掌事躬身赔笑的模样,但对方此刻看上去却是端正严肃,一派威风凛凛。
“但有一点,我需说明——”
外门掌事留着八字须,随着他说话的气息微微振动。
“向来外门中,为仙阁做出重大贡献,或者外出历练表现格外优异的弟子,便有资格入内门。”
南鹊,毫无疑问便是此次新人试炼中表现最优秀的那个。
“是他……”
此刻座下的内门中,表情各色纷呈,私下众议纷纷。
“不是说这个外门弟子进了刑罚堂,还与魔域诡主有所勾结吗?”
“你那消息也太落后了吧,人家早就从刑罚堂出来了,掌门和五大长老都亲审过,说明是没问题的。”
“我倒是听说,天陇长老此次按耐不住露出马脚,便是这少年与仙阁高层合作,才达成此效。”
“这有什么?有掌门及几位长老暗中保护,我也不怕天陇长老行刺!”
“那你去啊!”
这道不屑的声音遭到萧起鹤挑眉一笑,“下次要是再有仙阁肃清内奸一事,我必定第一个举荐你。”
“……”
那声音被堵得不说话了。
此刻。
“这个外门弟子怎么来了?”
方辛也在暗自传音给章蕴。
由外门入内门,说是表现优异即可,但实则外门弟子天资就有限,若不是,怎么可能这般轻松?
“难道是他此番作为入了阁中高层的眼,他不会因为我们在幻境中的事记仇吧?”
章蕴暴躁地说:“谁知道你们到底什么事?”
方辛一哽。
也对,当时他带领众人威逼这少年时,章蕴恰好重伤昏迷了。
要说章蕴现在也不好过。
此次试炼,唯一一人起先就重伤晕倒的便是他,别的人表现不好,可他连表现的机会都没有。
反观萧起鹤,却站到了最后,还与仙首一起在幻境中并肩而行,如今仙首虽不收徒,但只有萧起鹤能前去料峭春寒得仙首指点,可谓正得意得不行。
方辛知道他心情正烦,只好独自思索起来。
要不,下堂之后,他还是适时地去示好一下?
南鹊坐在堂下,学涯堂顾名思义,取之“学海无涯”四个字,是羽阙仙阁内门弟子教习之处。
一整堂课上完,南鹊听得云里雾里,注意力全在内门掌事那两道动来动去的八字眉上。
好不容易等内门掌事走了,南鹊正准备看看书,桌边霎时涌过来数道身影。
“这变化之术,你可有学会?若是不懂,我可以代为指点。”
“我也可以,我比他更有耐心!”
“你一边儿去,就你上次变个蝴蝶还少一枚胡须,还差得远哩!”
“呵,总比你少只翅膀要像样得多!”
走在后头正为抹不开面子而踌躇的方辛见状:“……”
这群人,真是丢尽了他们内门弟子的脸。
南鹊刚翻开书,耳边就吵得不行,他根本看不进去。
脚下忽地一动,冒出一根藤蔓,一株植物原本是看不出表情的,但整根藤身半压着藤梗挥来挥去,还是展露出了其凶巴巴的本质。
“真是聒噪,还让不让藤睡觉了!”
围过来的内门弟子脸色霎变。
“是幻境中的那只精怪!”
“……它怎么也出来了?”
他们这些人在第七境中,谁没有受过这只藤精的磋磨和打骂?
“抱歉。”
南鹊及时抬手,将冒出来的藤精脑袋又按了回去。
“它现在跟着我,已经不会再伤人,这点大可放心。”
其余人惊魂未定的同时,也神色各异。
少年不仅是外门中的仅存之人,还是最后的破境之人,如今看来,还收服了一只灵地修行的精怪,并且精怪实力不低。
难怪仙阁会允许他入内门。
这些人心中一丝忿然不解也没有了,纷纷散了去。
耳边终于清静,南鹊得以松了口气。
看来偶尔拿出藤精来吓一吓,便可免去许多麻烦。
可也没放松多久,第二堂课又开始了。
这次给他们上课的是一张陌生面孔,坐在南鹊旁边的杜祥瑞友好地对他低声解释道:“这位是凌虚道人,他已达仙境。”
事实上,能来给他们上课的仙人,大多都是入了仙境的境界,再不济,也是步入了踏墟的。
毫无意外,这位仙人的讲课,南鹊依旧听不懂,更别提向堂上其他内门弟子一样,运用灵气跟随他的步骤。
而且稍有不慎,还会暴露他凡人的身份。
又糊弄完一堂课,南鹊无力地合上书,抬起手臂脑袋也趴上去。
他想,还不如解契。
此时的学涯堂外。
“以凡人之身,想要有所修行,终究太过困难。”
将这一幕收入视线的涂孤洵,不由地侧目,对身旁的清寂身影说道。
见苏兀卿未语,只是目光依旧注视着里面的动静,涂孤洵神情微思,又压低了嗓音道:
“师弟,我知道有句话你未必想听,但我必须得说,你已达无我之境,以前的事,忘了就忘了罢……”
第十七章
若是此时有第三人在场, 便会因为听闻这一句而骇然失色。
要知道仙界修行之人,能修成仙境便已十分坎坷不易,大部分的仙人都是各派仙门翘楚, 可守一方安虞。
仙境往上则是忘我之境,入此境界的修道者犹如凤毛麟角,且即便少有,多数修者还会停留此境界,极有可能毕生都突破不了。
然而苏兀卿却已在短短百年间就已踏入了无我之境, 那是比忘我之境更难以企及的境界,只差一步,便可飞升。
何况,更确切地说,苏兀卿如今的年岁还不足一甲子。
也正因为“忘我”与“无我”两境的艰难少有人渡, 也少有人知,这其中的辛秘。
与天地融为一体,逐渐淡化自身与旁人的存在,若不是时常出现在眼前的人, 或者极其执着要做的事, 也能一并模糊, 淡忘。
苏兀卿当时, 便是处于“忘我”之境。
三年前刚回到羽阙仙阁,涂孤洵便有事要托他去处理, 等他再回来,已经是几个月之后。
那时苏兀卿的确隐隐约约感觉,自己遗忘了什么, 但羽阙仙阁一切照旧,身边熟悉的人也依旧照旧。
南鹊从与他相识到结契, 不过一月有余,在他修道这条漫长的道路上占据的时间实在太短。
如果没被人刻意提及,他的确想不起来,直到在幻境中,他察觉南鹊的身份有异后,涂孤洵才这样试探地问了一句。
他是不是忘了曾经有过一个道侣?
是。
苏兀卿垂眸,不可否认,他的确淡忘了南鹊。
也因此,在他让内门掌事多给出一个名额之后,又搁下手中事务来此处查看那少年的一举一动。
“也许你想弥补他,但凡人无仙骨,或许穷极一生也难以学会半点仙术。”
涂孤洵轻叹一声,但紧接着就被苏兀卿淡声打断。
“这点便不劳师兄操心。”
涂孤洵略微一噎,知道对方还在芥蒂之前用那少年引出天陇长老一事,便不再多言,自顾自离去。
学涯堂内,南鹊终于结束了一整个上午的折磨。
因为之前放出藤精,这次下堂之后没人再来他耳边吵嚷。
来的是授课的仙人。
仙人慈眉善目,问南鹊若有不解之处,可以随时去问他,另外,还让他不必过于忧虑,他初入内门,跟不上进度很正常。
南鹊是个外门弟子,天资不高,因此多得授课仙人照拂,也在情理之中。
算不上会暴露身份。
但南鹊依然感觉得出来,有好些道视线若有若无地投向这个方向。
现在没人敢笑话他,亦或者直接嘲讽他,更多的还是疑虑好奇。
八卦是人的天性,哪怕是修道者,也同样难以抗拒。
不过南鹊并不用避讳他们打听,应付自如。
与授课仙人道过谢后,南鹊便回去了。
离开料峭春寒后,他如今的住所还是原来那处,当然,不是因为内门掌事没有给他安排,是南鹊自己选的。
他在那座小院已经住惯了,换了地方反而不习惯。
而如今,苏兀卿已然在净化魔源,所有人都知道无尘之心不在他身上,加上天陇长老也已伏法,南鹊现在很安全。
当时内门掌事还颇有些为难,没有立即答应他,之后过了些时间,才答复他可以。
南鹊回去的时候,正好撞见内门的巡逻弟子,说是如今仙阁内要加强巡逻,范围也要比以前大,外门更是如此。
包括南鹊住的那里。
不过也还好,只是视线所及,也不算深入,南鹊没有觉得被打扰到。
而且,住这里还有另外一个目的。
南鹊一回来,就将带回来的书扔到了桌上。
藤精探出了头:“你不看吗?”
南鹊:“不看。”
藤精以为他是看不懂,又被一起学习的内门弟子打击到了。
“你是头一回修习仙术,以前又无人教导,学得慢很正常。”
南鹊想了想,道:“我知道,但不是你想的那样。”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南鹊都如此度过。
他的生活像是回到了与往常一样,只是身体养得更好了一些,不用担心会再毒发,还要去跟内门弟子一起上课。
直到一个月后的道术测试,看着拿到手的测试单,内门掌事好一阵苦恼,最终还是拿到了苏兀卿面前。
当然,语气很含蓄:“虽然垫底,但身为外门弟子,资质本就不佳的前提上,修道基础也不够,不过好在他很勤奋……”
苏兀卿的目光,从测试单上移过去一眼。
内门掌门冷汗一流:“……老夫真的已经尽力了。”
南鹊自然知道他的测试成绩,垫底不说,还得了零分,内门掌事一早就拿走去告状了。
他心里也不慌,表面本本分分地继续上课,直到上午的学堂结束之后,正要如往常一样拿书离开。
忽然被萧起鹤叫住。
内门的课向来只上半天,还不算休沐日。
南鹊寻思着对方这是要跟一起走么,可他们不同路啊。
萧起鹤语气张扬:“你跟我来就是。”
他向来风风火火的,不等南鹊说话,就带着他走了。
出了学涯堂,没了那许多揣摩打量的目光,萧起鹤才道:“仙首让我带你去料峭春寒。”
萧起鹤是这届弟子唯一一个能前往料峭春寒,听苏兀卿教诲的内门弟子,平日里也只有他有苏兀卿的传讯方式。
因此,每次休沐日前,萧起鹤总会招来一堆羡慕嫉妒恨的视线。
他压根不在意,反而还颇为自豪,自从知道灰衣道者就是他崇拜的苏兀卿后,就更加庆幸当初在北泽的选择。
因此,他不介意多带着点南鹊。
“不过……”
萧起鹤摸着下巴,看向南鹊,“我还是想不明白,仙首为何要找你呢?”
南鹊佯装不懂:“我哪里知道。”
好在这个问题萧起鹤并没有纠结太久,毕竟在他看来,还在北泽的时候南鹊就跟那灰衣道者走得有些近。
最终,他的目光着重在南鹊的那张脸上停留了几分。
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有萧起鹤在,也有好处。
南鹊不用掩饰他压根不会任何道术的事实,跟着对方乘着飞舟上了料峭春寒。
萧起鹤按照仙鹤的指引,要先去听课再去练剑。
而南鹊,也一并被仙鹤推了进去。
一进静室,苏兀卿的身影就映入眼帘。
南鹊有一个多月没有见过他了,不过修道之人哪怕是一年两年都不会有什么容貌上的变化。
苏兀卿的视线一一掠过他们,只一眼,态度很平常,便开始授课。
南鹊知道苏兀卿主要是给萧起鹤讲课,他作为旁听,听不听都不要紧。
反正也听不懂。
抱着这样的念头,南鹊就开始走神,但坐着坐着,阳光照得暖洋洋的,让他忍不住想打盹儿,但没过多久,就感觉眼角余光里,前方似乎有道目光扫了过来。
苏兀卿看了他不止一次,起初授课的声音一顿,但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直到耳边突然安静下来,南鹊才忽地惊醒了。
同他坐在一处的萧起鹤已经不在,想来是练剑去了,而苏兀卿却还没离开,发现他醒了后,目光随之看了过来。
果然是有话要跟他说。
南鹊心有预料地想,等着他开口。
下一瞬,苏兀卿的声音响起:
“从明日起,你就跟萧起鹤一样,每两日一次,前来这里听课,修习道术。”
“?”
南鹊闻言愕然。
不应该是内门掌门告状他朽木不可雕,然后不再允许他出入学涯堂了么?
“我不。”
南鹊听到自己的声音,才意识到他的反应过大,语气也有些生硬。
但话已出口,收回也来不及。
他略顿一下,索性道:“我不用。”
他还是跟之前一样,满脸抗拒,不想踏足料峭春寒。
苏兀卿将他的神情收入眼底,也沉默一瞬,才道:“学涯堂是以内门弟子的修习境界为进度的,你跟着会比较吃力,需要从基础学起。”
他语气淡淡,但素日少于说这么多话,已经算是在向南鹊解释。
学涯堂的课他的确跟不上,南鹊心中也清楚这一点,可料峭春寒这几个字似乎更让他纠结,好一会儿才张了张口,可又没说出什么来。
这其实并不代表他接受了。
以苏兀卿这段时间对他的观察,也有可能只是单纯地不想再跟他说话。
明明今日在来料峭春寒的途中,还与萧起鹤有说有笑的,一上来就止了声,表情也没了生动。
知晓他心中不愿,可苏兀卿却没有向前几次那般顺从他,只道:“学涯堂那边的课你若是觉得为难,便可以不去,但每隔两日,须来料峭春寒一趟。”
……
来的时候南鹊是眼带笑意的,回去的时候是满目茫然的。
明明他都表现得这么明显了,内门掌事没将他的情况说明吗?苏兀卿为什么要亲自教他?
他的心情转变之大,就连护送他离开的仙鹤都感觉到了,委实想不明白的它,尝试着跟南鹊交流。
“仙首会从基础教导你,你在这里会比待在学涯堂更好。”
而且,多少人想求得仙首一个指点,都求不到。
但看少年满脸不情愿的样子,这句话还是没说出来。
少年甚至不想多待,萧起鹤还在练剑,等他又要多等一会儿,便要先行一步。
不过南鹊跟仙鹤倒不曾置气,对方帮过他好几次了,这次也是,见他想走还主动提出来送他。
“……谢谢。”
等下到了地面后,南鹊依旧对它道了声谢,可除此之外,也再没有多的。
仙鹤毕竟是料峭春寒的仙鹤,谁知道它会不会去告状呢?
南鹊克制着,才没有对它说苏兀卿的坏话。
可回去的路上,南鹊还是不由地想,苏兀卿这么做的意图。
是对他心存愧疚么?还是说,只是做给其他知情的人看看,他并不算是无情无义,将道侣彻底抛之脑后的人?
直到耳边忽地响起一道浑厚有力的声音。
“南南!”
这个称呼?
南鹊抬头看去,入目的是一个身形高大魁梧,面容黝深俊俏的青年剑修。
此刻站在南鹊那座小屋前,像是等候已久,才在见到南鹊的刹那,眼中格外发亮。
与他同行的另外两个人,都是青年剑修的朋友,个个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他们。
南鹊无意间瞥到他们的神情,觉得不太自在:“我说了多少次了,你不要这样叫。”
这是他幼时的乳名,听起来很怪。
可那剑修像是听不见似的,下一瞬,竟是一个箭步,来到了南鹊跟前。
“这段时间我不在,没人欺负你吧?”
因为眼底的光,这一离得近了就显得有些灼烫,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南鹊看,换作任何人都会觉出异样。
“没有。”
南鹊却已经习惯了,语气还很自然,“你怎么会来,有事吗?”
“没事就不能来了?”
剑修脸上的光黯淡些许,但不多,热烫的眼神依旧没从南鹊脸上移开。
“我这次出门历练几月有余,你都不问问我,有没有遇到什么危险吗?就算是……作为朋友的话。”
……
剑修名叫越含光,是南鹊除了小书生以外,在羽阙仙阁内另一个有点牵扯的人。
原因是越含光挥得一手好剑,很会砍柴,而南鹊除了需要写话本维持生计,也需要木柴取暖,烧水之类的。
可羽阙仙阁的人不需要,就连山下市集上也没有卖柴的,他们修道者会自主用道术生火,或者使个御寒术就行。
南鹊那时候很愁,他不会砍树,即便会,羽阙仙阁里的人也不会让他乱砍乱伐。
但作为内门弟子的越含光却可以,随便练个剑不慎砍到一棵树或者一根竹,就够南鹊烧一段时间了。
发觉出剑修有这项技能后,从那以后,南鹊的柴火一事就不曾愁过,都找他就行,当然了,南鹊每次都会付钱。
但越含光不比小书生跟南鹊亲近的关键在于,也是因为他是内门弟子,时不时便需要出门历练,或者遵从掌事之意,要去仙界其他地方执行任务。
以及,这位剑修,只要与南鹊待在一处,总是会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比如此刻,越含光先让他那几位修道朋友先离开,忽然就说了一句:“我那位朋友最近外出一趟,结识了一位丹修者,他们性情相投,整日相谈风花雪月,还结为了道侣,好不快活。”
南鹊推开门,正忙着把书放下,顺口便道:“替我向他们说声恭贺。”
越含光也跟了进来,眼神在屋内瞟了一下,最终还是有意无意地落在南鹊身上:“他那位道侣也是男子。”
“这样么。”
南鹊回了他一句,表示他知道了,但也不觉得奇怪。
越含光声音逐渐振奋:“他那位丹修道侣只是个初阶道人,但我朋友也并不介意,只要两情相悦,修为高低又有什么紧要?当然,我也这样觉得!”
“……”
南鹊终于觉出些不对劲,看了他一眼。
“你到底有何事?”
在南鹊越发狐疑的眼神中,越含光古铜般肤色渐渐变红,但根本看不出来,只是显得颜色更深了一些。
“其实我是想问你、你……”
被南鹊清润的眼眸这样看着,剑修的呼吸越发急促,眼神闪烁,喉结滚动,最终不得已避开了视线,才得以喘息,“你明日有空吗,我明日给你送木柴来,上次给你准备的想来已经快用完了吧?”
“不……”
南鹊本不打算再要的,他这段时间没怎么用,木柴还有许多,却忽地想到了正在烦恼的事。
他改口道:“你可以后天送来吗?”
第十八章
隔天一大早, 南鹊依旧去了学涯堂。
尽管苏兀卿说过他不必去,但内门掌事和授课的仙人对他的态度并没有变化。
只是好似,压力更大了一些?
一堂课上完, 南鹊明显感觉到上课的仙人们视线频频朝他投来,不仅如此,还会刻意将语速放慢,字句偶尔还要多加讲解。
虽然苏兀卿并无此交待,让他们一切照旧, 不必过多关照。
但谁也不想仙首下次再来查看测试单时,发现南鹊在他们各自所授的课上,再次得出零分。
哪怕是竹片上的知识呢,也得多讲几遍,让他记住为妙。
南鹊:“……”
他都听到背后的两名内门弟子在小声议论, 怎么都听懂了还在讲?
要不,明天还是别来了吧?
南鹊正准备这样打算,这堂课就结束了。
仙界的堂后也如凡间一样,顿时开始了吵闹, 聊些八卦, 比如仙界又有哪位仙人有些风花雪月的艳事, 哪个门派的掌门寻回了私生子惹得原配夫人离家出走, 或者是哪个天之骄子下了趟凡间,流连于凡间不愿回来。
“凡间有那么好吗?”
有内门弟子发出这样的疑问。
他旁边弟子道:“我怎么知道?我又没去过凡间。”
凡间很好。
南鹊一边枕着手臂晒着太阳, 一边在心里回了他。
凡间没有仙界这样多璀璨夺目的仙境美景,但也有蜿蜒清秀的草木山川,有各色各样的美食佳肴, 也有数不清的友好善良的凡人。
他们六根不净,但他们活得热络自在。
“你们说, 凡人整天都在做些什么?他们既不能修道,又不能除魔,几十年的生命就这么一晃就没了,莫不是从出生就等着死了?”
这话语有些冒犯,但说话的内门弟子其实倒不是嘲讽,更多的是真的无法理解。
“这么想知道的话,你也去混沌界感受一趟不就清楚了?”
属于萧起鹤的声音插进来,他刚从外面进来,随手扔给南鹊几枚灵果。
都是上等品质。
南鹊拿过来尝了一口,酸酸甜甜的。
“谁好端端地想不开不当仙人去做凡人?”
那内门弟子闻言皱眉,但碍于萧起鹤没再继续说了,只是被对方怼了后脸色很是不爽。
杜祥瑞端的是一派和气:“凡人有凡人的活法,这其中的美好或许只有他们自己清楚,我们没必要去否认。”
那几名内门弟子没再说话了,但彼此都有眼神交流,显然是认为杜祥瑞在巴结着萧起鹤。
一时无人注意到,南鹊在听了那话之后,抬起眼眸看了杜祥瑞一眼。
杜祥瑞愣了一下后,对他笑了笑。
南鹊也点了下头,然后收回目光,继续享受刚才萧起鹤给的灵果。
杜祥瑞此番过来,还带来一个消息。
“听说东海那边也出现异状,这次仙阁派出了好些内门弟子前去,还都是步入了灵台的师兄师姐们。”
杜祥瑞的师父也是阁中的一位仙人,消息自然可信。
此话一出,方才几人也就暂时搁下了那点不愉快:“难不成又有魔头作乱?”
“最大的魔域诡主焱火都在北泽,就算有魔应该也不会再强过焱火了吧?”
杜祥瑞道:“话虽如此,但若是魔源之物,怕也十分棘手。”
那弟子瞪眼如铜铃:“还来??魔源不是已经被掌门及几位长老净化了吗?”
杜祥瑞摇头:“师父说了,既然魔源能为修道者所孕化而出,有其一难保不会有其二。”
几人听得咂舌:“……如今仙界真是多事之秋。”
仙界的确是多事之秋,不过那不在南鹊要考虑的范围之内。
第二日,南鹊的确不想再去学涯堂,但还是勉强着去撑了半日。
一下堂,萧起鹤照旧要南鹊跟上他。
南鹊便称自己落了个东西,他要回去拿一趟,让萧起鹤先走。
萧起鹤哪会知道他的计划,不疑有他,只当他有仙首给的宝物可上料峭春寒,看着他转身后,便毫不拖泥带水地离开了。
如果苏兀卿只是想做做样子,日后不落人口舌,那他不介意配合一下,反正也没多长时间了,这样做的话,对方应该是能懂的吧?
很明显,苏兀卿不能。
回去没多久,南鹊就看到了一道通身雪白的影子,格外眼熟,定睛一看,竟是……仙鹤?
仙鹤降落在小院里,两只白里透红的爪子踩在地上,而后准确无误来到南鹊窗前。
纤长漂亮的脖子往前一伸,晶莹鹤眼一动不动紧盯南鹊:“仙首说了,你不可逃学。”
“……”
“让我来带你去料峭春寒。”
南鹊没避成,第一个计划宣布落败,但他还有第二个。
到了料峭春寒,萧起鹤又去练剑了,听苏兀卿授课的人便只有南鹊一个。
苏兀卿见到他,并未多说什么,好似刚才的事不曾发生,从基础讲起。
当着苏兀卿的面,南鹊不好像上次那样走神,倒不是格外注意自己的形象,从小养成的习惯会让他觉得失礼。
但也敷衍得很,书册是重新换过的,他盯着上面的字也不抬头,苏兀卿偶尔停下来,问他一两句,他就点头。
过了一会儿,静室外药童来通传,苏兀卿便让南鹊独自练习一会儿。
没有人在,南鹊便又拿出在学堂一样的架势。
等到苏兀卿回来,见到纸上隽秀的字迹,但答得牛头不对马嘴。
南鹊还是没有抬头,所以看不到苏兀卿的表情,只听见他顿了一会儿,才道:“先练习打坐。”
之前南鹊还能恪守着礼仪,不在人前睡觉,可打坐实在太安静了,合着眼什么都不做,周围无限静谧,他又没有灵力可以在体内运转。
过了一会儿,苏兀卿兀地睁眼,看向对面微阖着眼睫,呼吸变得绵长又均匀的秀丽少年。
他哪里还会看不出来,少年哪是什么勤奋好学,他是根本就不想学。
南鹊是在不知不觉间,感觉到了冷。
他霎时睁眼,眼前竟是白茫茫的一片。
这是……料峭春寒下雪了?
铺天盖地的白雪,遮掩住远山和花树,就连湖水上面也结了厚厚的冰。
南鹊明明记得,他闭眼之前还是个艳阳天。
“继续打坐。”苏兀卿的声音从他旁边传来。
不是下雪。
南鹊这时才忽地想起,料峭春寒的确有这么个地方,气候与整个羽阙仙阁都不同,一年四季皆是酷寒无比,但对修行之人却对大有益处。
这里显然是苏兀卿将他带来的。
发现他睡熟后,没有直接叫醒了,反而用了这种迂回的方式。
只有感觉到冷,才不会偷懒。
可他低估了南鹊的决心,哪怕被冻得浑身僵硬,凉意刺骨,南鹊也还是闭着眼一动不动。
决心是很强烈,但意志力却在这样的严寒下,不自觉地一点点溃堤,原本坚定的思绪不由开始涣散,朝着这冰天雪地里,唯一的热源而去。
怀里滚入了一个僵硬又冰凉的身体,苏兀卿霎时睁眼,往下看去。
“南鹊。”
陡然听到这声,语调低低的短促,听不出具体的情绪。
可南鹊还是辨别出了这是苏兀卿的声音,也是头一回这样叫他的名字,不等对方推开他,南鹊已经恢复理智,坐回了原地。
“对不起。”他动了动发白的嘴唇。
不仅是嘴唇,脸也是,发丝也是,他浑身上下不见其他的颜色,像个冰雕的精致雪人。
只是抖得厉害。
苏兀卿眸色微微一敛,到底没说别的,只道:“此地灵气充裕,按照我讲给你的方法,便不会觉得冷。”
南鹊没回答他。
苏兀卿停顿片刻,又道:“从前你无人教导,所以才会认为凡人不可修道,荒废度日,但我查阅古籍,虽无前人先例,但也可学些道术,用以御敌防身,强健体魄。”
只是无法将仙界的灵气纳为己有,也无法提升境界,自然也无法真正地得道飞升。
南鹊却什么也听不进去,他被冻得狠了,整个人连同脑子都是木然的,苏兀卿说了什么,他都点头。
直到掐着的掌心发红,咬着的嘴唇沁出血丝,他被苏兀卿发现,对上对方沉下来的眼。
有一瞬间,南鹊以为他会被斥责,因为掌门涂孤洵曾经也是这般,同门师兄弟,威严起来总归有些相似。
但仔细想来,他还没见过苏兀卿呵斥过谁,无论是在凡间还是仙界,苏兀卿都是那副漠然清寂的模样,就连动怒也极少。
但他此时却皱起了眉,抿唇,将手放在了南鹊肩部的位置。
南鹊渐渐感觉暖和的气流,从他的背脊蔓延到四肢百骸,血液重新恢复了活跃的状态。
甚至因为过于热了,他的面颊还淌出了汗,打湿了额发,看上去湿漉漉的。
像是……一只倔强又漂亮的小动物。
苏兀卿少时曾见过他的师兄们去收灵宠,于修道者而言,他们那般修为已不在乎灵宠是否强大,只想养个好看舒心的,放在眼前看看也心旷神怡。
谁知那只雀鸟怎么也不肯认主,受了伤匍匐在地就是不服气,更别提亲近人。
事已至此,苏兀卿一低眸,就见少年忽地张唇,道:“我饿了。”
声音低低的,每一个字却念得很清晰。
苏兀卿自然不会忘了这点,凡人需要进食,这个时辰算是人间的午后,但仙界灵果亦可以充饥,通常可以保持十二个时辰的饱腹感。
但他还是唤了一声:“飞云。”
仙鹤立刻进来,飞云便是它的名字。
“去摘些灵果来。”
仙鹤即刻领命,正要走,又听见少年继续说:
“我不吃灵果,我想吃米饭。”
仙鹤听到这个要求爪子一滞,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走,看向仙首。
苏兀卿方才的脸色便不是很好,这会儿好似又恢复平常了,他道:“去取些人间的饭菜来。”
仙鹤大感不妙。
要他去摘灵果,它哪里都能去,可是,要人间的饭菜他怎么会做?山下的杂市上都没得卖啊。
可即便如此,仙鹤仍是恭恭敬敬地答:“是。”
振翅声逐渐远去。
南鹊知道那只仙鹤离开了,但同样也知道对方取不回人间的饭菜。
这一点他在三年前就知晓了。
仙界根本没人种稻米,人人忙着修道,早已辟谷,纵使有人贪图口腹之欲,也是食用花露仙果,偶尔也会外出历练,倒会食用一些高阶的灵兽,以补充自身消耗的灵力。
甚至,就连仙界的土壤也不适合稻米之类的凡间物生长。
南鹊之所以这样说,其实是故意的。
他要让苏兀卿知难而退。
别教他了,也别管他了,以前不是也没管过,他也好好的。
他们还和之前一样,互不打扰就很好。
他不需要苏兀卿管。
南鹊如此想道。
在这期间,他还是没跟苏兀卿说话,苏兀卿也没再出声,两个人在屋里安静得像是没有人一样,直到仙鹤扇着翅膀回来。
南鹊到底是低估了仙鹤的脚程,他感觉这只鹤离开没多久,肯定一无所获而归,就见这只鹤的爪子上各提了两个高高的木篮子。
随后,一挥爪忙碌起来,将篮子里的饭菜一一摆出来,堆满了南鹊面前的饭桌。
南鹊愣愣的,看着盘子里还冒着热气的菜肴,眼睫都忘了眨。
首先是炒菜,酸甜口味的炒肉丝,炒竹笋肉须,小炒黄牛肉,生炒小猪排,炒鲜蘑菇,炒小白菜,炒番薯青丝……
然后是各种煎菜,小煎豆腐,香煎肉,煎焦小黄鱼。
烩菜有鸭丝烩白萝,草菇烩火腿,石斑绘熊掌……以及清蒸鳜鱼,粉蒸肉,糯米裹虾,清水煮鸡,五香卤鹅……
满满当当一大桌,徐徐缭缭往上冒着勾人的香气。
“你试一下,还是热乎的。”仙鹤说着,给他盛了一碗白花花的热米饭。
南鹊三年没吃过人间的饭菜了,此刻鼻端全是似曾相识的味道,险些经不住诱惑。
可他也没忘了,他正在和苏兀卿谈判,不能功亏一篑。
“不是饿了?”终于,苏兀卿的声音响起。
他迟迟未动,这般看着,的确显得他在说谎。
南鹊略显迟疑,最终还是拿起了筷子。
刚尝了一下,他咀嚼的动作微顿。
“味道怎么样?”仙鹤问。
很好吃。
是南国那家开得最大最有名的酒楼里,资历最老的厨子做出来的味道。
可南鹊声音低低地说:“也就一般。”
在动筷的一瞬,南鹊还有些不自在,但吃了几口后,他忽然想到——
吃完这顿饭,他照样可以不听苏兀卿的。
反正是对方主动送来的,他又没有要求对方一定要去做。
再者,苏兀卿以前不也用过他亲手弄来的饭菜,这只能算是些微回礼。
于是乎,南鹊更加心安理得了。
等吃到了八分饱,他就放下了筷子,在那些每样只消下去一小块的盘子里掠过一分目光,然后在苏兀卿开口让他继续去修行之前,道。
“今天一个朋友要来给我送东西,算算时辰快到了,我要回去一趟。”
他抬眸对上苏兀卿的眼,明显微顿的眼神,看得出来他的确打算让南鹊吃完饭继续去雪地打坐。
“我今天累了。”南鹊半垂下眼。
苏兀卿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有勉强他。
“萧起鹤快要结束了,让他送你下山。”
“两日后,飞云会再去接你。”
……
萧起鹤今日没用飞舟,而是选择了一把扇子,扇子外围有几缕流苏,还挺别致。
就是,看上去不太像是他会用的。
流苏随风摇摆,被南鹊用手指拨了一下。
他心中有事,眉眼间也颇有些愁意。
原因是苏兀卿居然还没放弃让他去修行。
大概是看他一直在拨弄那些流苏,萧起鹤便问了一句。
“不喜欢?”
“啊?”
南鹊回过神来,“没有。”
他收回手的瞬间,萧起鹤也将这把扇子收了起来。
南鹊这才发现他们已经到了,而且,萧起鹤这次将他送回到了小院附近,不远处就是他家的屋门,往日他们总是在内门的交界处就分开,因为不同路。
“送到这里就可以了。”南鹊压下心头的情绪,对他笑了一下。
送得越近,他就能少走一程路,再有坏心情也不能对着身旁的人发泄。
只是萧起鹤不知怎么,望着他的笑顿了一下。
随后在南鹊以为他没听清,准备再说一遍时,他才“嗯”了一声。
“你今天练剑很累吗?”
萧起鹤今天话都少了很多,往常跟他一路总会说个没完,尤其是练完剑之后,简直是苏兀卿的头号迷弟。
今天倒没折磨南鹊的耳朵。
“还行。”
萧起鹤漫不经心地回着,一边将视线望向不远处空旷的小院门口。
果然,哪有什么朋友来。
不过是少年随口编的借口。
下一瞬,视线所及之处,一道高大魁梧的身影却从另一个方向逐渐靠近,而且脚步越来越快,带着兴奋喜悦之色,身影也越来越急,在小院门口停下后,敲门的动作却又变得小心翼翼。
……
料峭春寒内,萧起鹤练完剑后,一边擦着剑,一边走进室内,正要向仙首汇报今日的成果,却扑了个空。
“仙首有事外出了?”
萧起鹤很是意外,“我今日剑术上受挫,正准备请教仙首。”
留下来的仙鹤回他:“仙首临时起意,不知道什么时候归来,你下次再来问罢。”
“这样严重?”
萧起鹤神色肃然,还以为是近来的东海动乱一事,道,“可需要有我出力效劳的?”
“倒也不必,这种事外人帮不了忙。”
仙鹤想了想,道,“按照你们人类的说法,应该是叫……捉干?”
第十九章
飞云不觉得这个说法有问题。
那少年平日里都是一个人住, 少与人来往,唯一跟他交好的小书生是个魔头,除此之外, 便没有其他关系好的人了。
突然冒出来一个朋友,也难怪仙首会挂心,不知他又会交到什么人。
最近东海动乱的事越闹越大,羽阙仙阁内也不平静。
偏偏少年又不肯多说,仙首便亲自去走一趟了。
虽然结论不太恰当, 但过程大差不差。
而此刻,在院落外的萧起鹤,不,应该说是变化成萧起鹤模样的苏兀卿,刚落地时便扫视了周围一圈, 并无人烟。
还未放人之前就想过这样的结果,不过南鹊从学涯堂到料峭春寒,的确一整天未曾歇息过。
少年是聪慧的,这一点苏兀卿在凡间时就知晓, 他要是有心记, 就能记得住。
表面看着温顺, 实则也有脾气。
若是态度太过强硬, 反而会适得其反。
见四处无异样,苏兀卿便打算离开了, 殊料,这时还真来了个人,不似路过, 目标明确地,前去敲了敲南鹊那座小院的院门。
苏兀卿抬目看去, 正欲告辞的话忽地一转。
“方便进屋喝杯茶吗?”
南鹊也远远地看见了越含光的身影,正要去给对方开门的他就听见了“萧起鹤”的这一句,想也没想道。
“当然可以。”
喝杯茶而已,萧起鹤送他回来,理应如此。
只是之前碰上过下雨淋湿茶水的窘事,南鹊后来也没邀请过旁人,今日天气好,应当不会再出现同样的事。
“南南,你回来了啊!”
轻盈的脚步声响起,越含光几乎是瞬间就听出了来人的身份,转头露出一个热烫的笑容。
“我就说你不可能不在,我们都约好了的,断然不会失约,你方才是去了哪里,是去了山下的杂……”
剑修一口气噼里啪啦说了大堆,才忽地留意到南鹊身后有人。
剑眉星目,本是张扬大气的长相,但不知为何,看过来的眼神,却给人淡静内敛,难以揣度之感。
越含光在看这忽然出现的年轻道者,道者也若有若无地打量了他一眼,随后将目光移开。
南鹊没注意到两人之间的对视,或者说是越含光单方面的暗潮汹涌,只是对方问题太多,他一时不知先回哪一个。
便先去开了门,对两人一并道:“进来吧。”
他招呼了一声,收起院门钥匙后,就往灶房的方向走去,“你们先坐一会儿,我去烧个水。”
他语气自然,面上略带几分笑意。
——看起来的确像是旧识。
两人心中,不约而同划过这一句。
不同的是,道者略一抬眸,尽显淡然情绪,剑修表情严峻,目光更添警惕之色。
而接下来一幕,就更加坐实了越含光的猜测。
这道者看座的时候动作看似不见蹊跷,但实则稳妥得当,不动如风。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座院子有多不经折,不过也正因如此,他才能借着帮南鹊修葺的名义,跟南鹊多有接触。
只是奇怪的是,这名道者又是怎么知道这一点的?
越含光以前并未见过这位年轻道者,对方若是对这间屋子了如指掌的话,必定也是之前来过的缘故。
什么时候来的?来过几次?比他还要多吗?他们是怎么认识的?跟南鹊发展到何种关系了?
莫非是他这次外出这段时间,被人捷足先登了?
对方身上的服饰颇有些讲究,还带着内门的标识。
带着这许多疑问,越含光简直越发地坐不住了,在对方将目光放在某处书桌上时,故作高声道:“南南,我来帮你!”
正要往灶房去,南鹊却已经端着茶出来了。
“不用,你坐吧。”
“……”
越含光刚站起来,又只得坐下。
心说,他虽没帮上忙,但总比那道者坐着一动不动的态度更得人心,起码有这番心意。
谁知方坐下,扭头一看,却见那道者不知何时起身,到了南鹊的书桌处。
南鹊爱写字画画,这一点越含光是知晓的,不过他不想在南鹊心中落得个随意窥探的印象,所以一直按捺着,不曾探问过。
“可否一观?”那道者垂视了几眼后,似乎也有这样的心思。
南鹊看了一眼,发现萧起鹤看的是他正在连载的新话本。
如今他身份被发现,有关苏兀卿的书册必定是不能再发行了,所以他才另辟蹊径,还不知道会不会受那些爱好看话本的修道者们喜欢呢。
碰巧萧起鹤对他会写些东西一事也知情。
南鹊便道:“随你看,可以的话,顺便给我一些参考。”
他这些话本没写什么现今有名的仙界人物,不怕人看。
话音刚落,忽地听见一声。
“南南——”
语气有点急躁,偏尾音拖长,语调又显得婉转幽怨。
南鹊回头一看,就见到高大剑修与嗓音气息如出一辙的眼神。
“……!”
陡然对上这样的眼神,南鹊着实被惊了一下,完全不知对方为什么会这样看他。
至于越含光依旧坚持这样叫他,他从最初的头皮发麻,到现在竟也听习惯了。
加上有“萧起鹤”在,南鹊更不好叫他改正。
“你有事不妨直说?”
南鹊倒是想起来,“对了,还未问你,我要的东西你可带来了?”
“自然是带来了。”
越含光立即抢声答道,以及不忘瞟了那位年轻道者一眼。
他才是能为南南做正事的那个!
虽然这道者的确比他早一步看到南南的亲笔书画。
但论谁更能俘获南南的心,那必然是他。
比如现在,南鹊就撇下这名道者,脚步轻快地去清点他带来的木柴去了。
独留他与这道者两人独处。
苏兀卿自然感觉到了那名剑修弟子的莫名敌意,但并未理会,只是垂眸继续翻看书中的书册。
不难看出,这些东西……便是少年三年来赖以生存的依仗。
房屋修葺,日常开支,吃穿用度,笔墨纸砚……全是他一笔一划写出来的。
“还未请教这位师弟,师从何人,与南南相识多久,来过此处几回,跟南南的关系如何?”
耳边响起剑修弟子聒噪的声音,苏兀卿翻书的手指一顿。
那是南鹊的乳名。
因为音同南国的国号,为了避讳,所以称作为“喃喃”。
有一回南国皇宫派人送到南鹊手中的书信,上面写信之人便是这样称呼少年的。
而这名剑修弟子从开始到现在,便一直这样叫。
苏兀卿抬眸,终于再次正视凑过来的这名内门弟子。
越含光试探揣摩的神情就没卸下过,才心底微惊地发现,他的身形气势在剑修中,已属佼佼者,然而这名道者,丝毫不逊色于他,看过来的目光漠然轻淡,却自带一股压迫威重之感。
他一时惊愣,而后想起,这年轻道者身上的服饰,应当是今年方入内门的新人,他作为比他大上好几届的师兄,称他一句“师弟”不是理所应当?
为何他隐隐从对方的眼中,感觉出了一丝不太认同之意?
应当是……错觉吧。
刚这样想完准备继续,却见南鹊已从屋外进来。
越含光的心思顿时飘远,先扔下这名古怪道者,眼神铮亮铮亮地迎过去。
“南南,你清点得如何?”
“都到齐了。”
越含光的眼睛更灼烫了,盯着南鹊不肯移开,“你交给我办的事,我怎么可能办不好!”
他声音不自觉地加重,仿佛想从方才与那道者的争锋中抢回一局,不肯落了气势。
然而下一瞬,南鹊就从芥子袋里掏出几块灵石,交于他手上。
“还是按照老规矩,不能叫你白白替我忙活一场。”
“!!”
虽然这的确是他们之间一向的往来方式,但如今还在这年轻道者眼皮子底下,这样岂不是显得他们只是做了一场交易,格外地生疏。
“南南——”
越含光忽地注视着他,道,“我今日不要你的钱,你就……送我一样东西,当作抵消吧。”
他本来是什么都不想要的,但又了解南鹊的性子,干脆要一样东西,还可以拿来珍藏。
“就送一本书吧,我还没有过你的书,行吗?”
越含光的声音,期盼又急切,生怕南鹊拒绝,干脆直接提了出来。
只是一本书而已。
这不是个多难的要求,南鹊想起越含光也帮过他好几次,若不是他有需求,对方即便是砍断了树也不会运到这里,何况他又换了个撰写名,交出去这本对他没有影响。
之所以一开始给灵石,南鹊只是觉得灵石对于一般人的价值会更高。
但越含光接下来一句是:
“那位师弟手中的话本,我看着就很不错。”
啊这……
南鹊不由地看向“萧起鹤”,对方卷起半边书页,手指还搭在上面。
那本书册还未在书铺里装订,目前只有一本。
这样把人家在看的书拿走,多少有些不礼貌。
而“萧起鹤”目光微动,嗓音微沉:“我还未看完。”
南鹊顿时为难起来。
越含光这次学精了,他不去看那道者,就只戚戚然盯着南鹊。
没办法,南鹊只好……
起身再去书架上取了另外几册新的。
“虽然我知道南南你写的都很好,可我就很想要师弟那一本。”
“没有多的了,先来后到。”南鹊回他。
这是最公平的方法。
“等出册之后,我再送你几本。”
这句话终于让越含光重振精神,虽然没拿到那道者手上的那本,但他已经从数量上压倒了对方。
拿到书册的越含光满意离去。
“我会再来找你。”
若不是同门传讯,他还想多待一会儿,至少要待到那道者离去之时。
他一走,“萧起鹤”却还没有要走的打算。
南鹊看他似乎有话想说。
如今没有旁人在场,“萧起鹤”看着他,道:“仙首说,你天资聪颖,若是用心,未必不能学些道术,但你仿佛对修行一事不太愿意?”
果然还是为去料峭春寒的事。
南鹊其实有些好奇,萧起鹤怎么特地送他回来就问这个,还以为有多大件事,不过想到对方的性格向来如此,有什么说什么,也就不疑惑了。
“我学也没用。”
“为何?”
这一句南鹊没再答了,收起了笑,眨眼:“不能说。”
他才不说,毕竟萧起鹤有多崇拜苏兀卿他再清楚不过,指不定哪天转头就把他卖了。
“萧起鹤”沉默一瞬,而后道:“那我们后天继续。”
“……”
南鹊笑容可想而知地僵住。
是萧起鹤最近常常去料峭春寒练剑的缘故么,为什么他听到萧起鹤这句话的语气,一瞬间仿佛看到苏兀卿站在他面前说话?
等萧起鹤走后,藤精冒了出来,一眼就看见南鹊脸带愁容地趴在书桌上。
藤精用它仅有的智慧想了想:“其实你也不是不想学,无非是不想去料峭春寒,只要你能找个另外的人教你,苏兀卿就不能强迫你。”
换而言之,只要南鹊有进步,他就有足够的理由拒绝苏兀卿。
南鹊何尝没有想过:“可是学涯堂的课,我的确听不懂。”
藤精:“谁让你去学涯堂,你重新找个人就行,刚才那个剑修不就很合适吗!”
南鹊:“……”
他忽地坐起来,这一点的确没有想到,他光想着让越含光给他送木柴就有理由提前离开料峭春寒。
可看苏兀卿今天的态度,也不是完全不允许他摸鱼,并且,完全没有觉得他事多麻烦就放弃教他的意思。
但也只是想想。
南鹊自认为他跟越含光关系不算特别好,若是小书生他还能开这个口,但越含光……他请人帮忙之后,又拿什么作为回报呢?
“你傻啊,他不都说了你跟他是朋友,朋友不就是拿来利用的,再说了,你又不是以后不回报他了!先度过眼前的困境,之后再做打算!”
有一瞬间,南鹊可耻地心动了。
……
越含光的屋舍在内门的中心,一般仙门弟子的住所也体现了其在阁中的地位,越靠里地位越高,可见越含光资质也属上乘,在仙阁里颇受重视。
之前他无意间向南鹊提过一句,但南鹊还未曾来过,此番前来,越含光却还不在,但他的同修们却止不住地议论纷纷。
“这是哪来的俊俏小公子,找越含光作甚?”
“没听说过越含光有相好的啊!”
“啧,难怪越含光一天到晚净往外跑,我要是有个这么俊的小公子找上门,我也在这屋里一刻也待不了……”
被这些八卦且眼神暧昧的内门弟子盯着恁不自在,南鹊正要从挽留他的那几位越含光的朋友处告辞,越含光的身影便出现在了视线里。
他收到好友传讯,得知南鹊过来找他,马不停蹄地赶回。
一见南鹊,也顾不上周围人羡煞打趣的调笑,立刻将南鹊请进了屋。
而在得知南鹊来找他的目的,他整个人都傻眼了,倒茶的手被滚烫热水烙得结结实实,也浑然不觉。
说完重点的南鹊捧着茶杯,有些迟疑地问他:“你有什么想要的,或者我能做到的,能帮你做到的事吗?”
沧澜峰,掌门殿内。
又是羽阙仙阁每隔几日必有的晨会。
这样的晨会向来是掌门及几大长老参与,长老们能来几位是几位,但五大峰的掌事须得尽来,无一例外。
晨会之后,才是近段时间仙阁内部或仙界各处的秘事,需要少数几人密谈。
今日便是由前次外出执行任务的领头仙人,讲诉他们东海之行的过程。
虽然之前回来时便已向掌门涂孤洵讲过一回,但涂孤洵暂时未下定论,便请了几位长老一起聆听。
同来的还有苏兀卿。
几位阁内高层在听完领头仙人又一遍的细致描述后,皆是陷入沉思,神情微凝,不得其解,想起还有一人在,生起探问的念头。
正要开口,却见那人身姿如松,眉眼却微垂,似是在思索什么。
一大早,苏兀卿便收到内门掌事的传讯。
——南鹊告假,未前去学涯堂听课。
直到听到涂孤洵的声音,方抬首。
“何事?”
涂孤行心头不免受惑,他这位师弟,在议会上走神不说,居然还需要他唤上两声才听见。
正欲出声询问,恰逢一位长老声音响起。
“顷鸿子,你今日满面红光,可有什么喜事?”
因不是晨会,气氛也轻松些,偶尔也会谈几句题外话。
领头的顷鸿仙人抚须一笑:“让长老见笑了,我年纪一大把,哪有什么喜事,不过我那徒儿,近来确有值得庆贺的。”
符卜子声音慈和道:“我记得你的爱徒越含光,天赋异禀,资质也是一流,此次便是他与你一道前往东海。”
“长老好记性。”
提起爱徒,顷鸿仙人便觉脸色有光,不由地多说了几句:“含光在修行之事上,向来不用我操心,而今,他那倾慕已久的人找上门来,据他所说,两人相处其乐融融,温馨美好,估计不久便要结道侣了。”
“不知对方又是谁家高徒?”
顷鸿仙人微一摇头:“高徒不敢当,说来几位长老想必知情,便是最近在北泽大放异彩的那名外门弟子,听闻前不久还刚入了内门,好像是叫南……哦对了,他叫南鹊!”
话音一落,满室霎时寂静。
顷鸿仙人不明所以,只觉气氛怪异,尤其是首位上那两位,他望望四周,几位长老隐隐流露出爱莫能助的神色。
终于,上位的那道清寂身影视线落了过来,顷鸿子已入仙境,却仍是感觉到一股浓重逼人的压迫感,令他几乎不敢大声喘气。
只听对方道:“你说他叫什么?”
第二十章
南鹊上午没去学涯堂, 他没有内门掌事的传讯方式,又觉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他去不去都没影响, 严格来说不算告假。
是内门掌事不想落了疏忽,主动往苏兀卿那里汇报。
苏兀卿知晓此事时,南鹊正跟越含光在羽阙仙阁内的一处林子里。
此处靠近内门,越含光时常在这里练剑。
而南鹊,昨日在他找越含光提出要几本适合初修道者的书籍后, 问对方有没有需要他能帮忙的,或者能为之做的事。
这样也能让南鹊觉得他们有来有往,是公平的,会舒心一些。
谁知越含光听完后呆愣半天后,忽然脸上颜色加深, 眼神闪躲,不敢看他。
南鹊见状以为他不愿意,也不强求,说了声叨扰就准备打道回府。
可还未走出那扇门, 他的衣袖就被大力地拽住, 剑修常年握剑, 手劲儿也重, 又一急,对上南鹊的视线后才觉不妥地松开, 声音是止不住的期待和激动:
“如果可以的话,你能和我一起练剑吗?”
这便是南鹊此刻身在此处的缘由。
只是虽说一起练剑,但南鹊实在不懂剑, 他也不会,最终, 变成了越含光在练剑,他站在旁边看。
好在越含光似乎并不介意,独自在林子里握剑起势,剑招也是天花乱坠,格外华丽,甚至……南鹊看着都觉得有些花眼。
一根根葱郁的青竹随着剑气而倒下,整整齐齐躺在地上。
“南南,你觉得我这一招如何?”
越含光人在空中一个翻滚,就凑到了南鹊跟前,练了大半天,他也出了些汗,但气息依旧平稳匀称,丝毫看不出累,反而越练越精神。
“挺好的……”南鹊欲言又止,看向他身后。
“这些竹子等我待会儿给你休整一番,再送到你那里去。”
越含光以为他在想这个,立刻投其所好。
“我暂时用不了那么多,下次若不是必要,你也可以少砍一点。”
这后山虽然大,但要是照越含光这样砍,迟早会秃。
“啊哈,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光顾着想你要用的了……”
越含光脸色红亮,对上他的视线,又有些飘忽,“南南,你有没有想过这样、其实不是长久之计,我不是说你想要的东西我送不来,你想要什么我都能为你办到,只是……我想的是,能不能换一种方式……照顾你?”
南鹊趁着空隙翻出了越含光给他带来的书,一边看书一边听他说话,听到后面两个字觉得有些怪异。
也莫名地想到,曾经也有人对他这样承诺。
南鹊翻书的手指一顿,但面上还是不显:“不必了,我自己会照顾好自己。”
“你住的地方太陈旧了,又远又偏,周围鱼龙混杂,你忘了以前……”
提起这两个字,越含光自己先打住,猛地去看南鹊的脸。
南鹊表情没什么变化,好似并未想起什么。
越含光这才暗自松一口气,又不由地想到今天的目的,血色再次涌上来。
“其实有件事我想和你说很久了,从这次回来开始,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想到之前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而偃旗息鼓,越含光深吸一口气,打算一鼓作气,“南南,你愿不愿意成为我的……”
传讯符在这时亮起,还是他师父顷鸿仙人的。
越含光不敢耽搁地点开,只是在听到里面的内容时,他还是头一回听到师父这样急切的声音。
“徒儿,那个叫南鹊的弟子,是不是跟你在一起?”
越含光一愣:“是的,师……”
不等他说完话,对面又道:
“你赶紧将他送回学涯堂,不,他住在哪里,你就送他回哪里去,一刻也不要耽误!”
“……”
这、是怎么了?
越含光愕然又不解地看着他师父切断了传讯,仿佛是趁着仅有的机会才跟他联系上的。
这几句同样也被南鹊听了个真切,越含光就没避着他。
他没跟越含光的师父见过面,对方知道他的名字只能是通过越含光,怎地语气这般急?
难道是没有向授课的仙人告假的原因?
那为何对方不让他回学涯堂?
还是说,阁内又有什么事跟他有关?
南鹊心底也惊疑,可慢慢地,又莫名浮出一个猜测,随后被他快速否决。
不可能,今天又不是要去料峭春寒修行的日子。
随着他跟着越含光御剑回到小院,远远就看见院中立着一抹雪白的影子。
那抹影子越看越眼熟,越看越叫南鹊心惊。
“你是……”
鹤是羽阙仙阁的象征,就连内门弟子的常规服饰上都有织上鹤,所以羽阙仙阁有鹤鸟之类的兽类并不奇怪,不过越含光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气势凛然,身上羽毛在阳光下光彩生辉的。
“我是料峭春寒的仙鹤。”
见这剑修盯着自己满脸警惕,仙鹤自报家门,“奉仙首之命,前来带南鹊去料峭春寒。”
“……”什……?
话都听得清楚,但连在一起怎么就听不懂了。
越含光自然知道料峭春寒有只仙鹤,那是仙首的灵宠,平日里肩负着看守料峭春寒的责任,少有人见之,可是,这跟南鹊有什么关系?
以及,仙首为何会找上南鹊?
越含光虽放下戒备,但更深的是震撼,也有些隐隐的兴奋,见到仙首座下仙鹤的激动,不过还不算被冲昏了头脑:“敢问仙者一句,仙首为何要见南鹊?”
“自然是有要事。”
仙鹤瞅他一眼,没打算多说。
越含光就更踌躇了,一方面他觉得这只仙鹤不会有假,加上有他师父的传音,可也顾虑南鹊的安危。
连仙首都惊动了,究竟是什么样的大事?
“南南,要不我跟你一起去?”
不等南鹊回答,那只仙鹤已答:“仙首只说要见南鹊。”
言外之意,仙首不是你想见便能见的。
同时,那双晶莹剔透的鹤眼也在打量这个莽撞无知的剑修,居然试图拐走仙首的道侣,他是怎么敢想的?
正这样想着,它就听见南鹊出声说道。
“飞云,麻烦你去转告一下你家仙首,日后就不麻烦仙首了。”
他顿了一下,拿出袖子里早有准备的书,“我可以自己阅读基础道术书,修行若有不解的,也可以找……师兄请教。”
越含光被他话里的含义惊得呆住,还没等他细想,又被那句突如其来的“师兄”给砸晕了。
南鹊现在入了内门,虽然与他不算拜入同一位师父,但同为一派,叫声师兄也不为过。
与他拥有相反反应的则是飞云,尽管知道南鹊可能会不愿意前去,听完这番话却是瞠目结舌。
眼睁睁看着南鹊走进屋子,而那莽撞剑修也面露惊喜之色地跟了上去,连仙首的仙鹤都顾不上了。
这、这该如何是好?
仙首好像是被抛弃了?
就这样云里雾里地回了料峭春寒,就它一只鹤。
苏兀卿在它靠近料峭春寒就感觉出来了,抬目落在它身上。
仙鹤腿一抖,迅速总结了一下,道:“南鹊他说,他有人教了,不再……需要仙首你。”
飞云没说那人是谁,毕竟答案再清楚不过了。
而顷鸿仙人此刻也在料峭春寒,见此情形冷汗直流,连连躬身道。
“仙首恕罪,小徒含光他年轻不……”
话音又一僵,想起苏兀卿的年纪,慌忙改口,“含光他光长年纪不懂事,也怪我平日疏于管教,此事我定会好生责罚于他。”
仙鹤一睨眼:“可他竟敢对仙首要找的人动起歪心思,此乃冒犯。”
顷鸿仙人作揖的手一颤:“是,我定然重重罚他……”
“飞云。”
清寂嗓音在此时响起,底下的一人一鹤瞬间安静下来,听候他的指示。
苏兀卿略一抬眸,通过飞云带传回来的话,不难想到少年说话时的神情。
……
见到仙鹤,南鹊的确惊诧,但又不算太意外。
他不去学涯堂会被苏兀卿知晓,这是迟早的,只是比他预想中的来得更快。
而回绝修行一事,让仙鹤帮着带句话,比他当面对苏兀卿还要更轻易一些,因此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窗户是半开的,南鹊没有关严实,可以看到飞云在院子里踌躇了一会儿,最终还是飞走了。
“我就说了,这样的法子不会有问题!”
藤精自信满满地开始邀功。
“你早该这么做了。”
“嗯。”
南鹊把窗户关上,语气也随之轻快起来。
“不过你能修行吗?”
藤精不忘提出这点疑惑,“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凡人也能修行的。”
“应该……能吧。”
南鹊其实所知的也是不能,可苏兀卿又说过他可以,语气不像是假的。
但修不修行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南鹊的生活又可以回归平静了,只要找到了可以学习请教的人,苏兀卿就不会插手他的生活。
他不知苏兀卿是出于什么目的,也不想去猜,只想按照自己的意愿在仙界度日。
计划很好,只是当天下午,越含光就被他的师父再次传唤。
这次是要让越含光去领内阁事务,职责挂在五大峰掌剑的长老座下,一个二级掌事的职位。
“这算是更上一层楼。”
顷鸿仙人的嗓音听不出太多喜悦之色,因为越含光依旧没有避讳南鹊,又让他听见了下一句,“原本这次回来我就有意举荐你,恰巧你又是专研剑术的,你去这个位置正好。”
仙门中,有天资修为高自然瞩目,但若有实职,也受人尊敬恭维,的确是升职了,喜事一桩。
可越含光转念想到南鹊,他才刚要向南鹊提出……
“含光,听为师的,为师不会害你。”
师父语重心长的语气,叫越含光更是为难。
“这样的好事,错过了的确可惜。”
掐断与顷鸿子的传讯后,南鹊主动向越含光说道。
“可是……”越含光立马看着他。
南鹊看得出来,越含光其实是挺中意这个差事,作为剑修,谁不想去五大峰?
“你去吧。”南鹊抬眸笑笑,“以后再练剑的话,估计会更得心应手。”
这句话叫越含光陡然领悟到了关窍。
若是现在提出与南南结为道侣,他除了内门弟子的身份,什么都给不了对方,但要是在阁中能取得更高的地位,才能叫南南跟着他脸上有光!
遂下定决心,斗志昂扬:“南南,你一定要等我!”
说罢再看一眼南鹊,才快步离去了。
等他一走,南鹊脸上的笑容就垮了下来。
藤精的声音高昂:“一定是那道者从中下的手,不然哪有这么巧的事,你才拒绝那只鸟多久,就有人把越含光叫走了,好有心机的人类!”
“……”
藤精都能想得到,南鹊不可能意会不了。
可他不能让越含光抛下这个机会来教他修道,沉没成本太高,不划算不说,说不定还会牵连到对方。
越含光不应该为他冒险。
做人不能太自私。
好在他让越含光教他,本就是个幌子,对方把书留给他了就行。
南鹊此番是打定了主意,坚决不会再去料峭春寒。
恰巧这时,院门外忽地响起了几声敲门声,南鹊本不打算应的,可那声音一直在响,不疾不徐。
南鹊还是没忍住,这里是他的住所,他不怕苏兀卿找上门来。
门“咿呀”一声开了,南鹊仗着这股在心头乱窜的气:“我说了我不……”
门外露出萧起鹤的形貌,对方还保持着敲门的手势,南鹊的声音戛然而止。
“抱歉,我来得不是时候。”
萧起鹤声音顿了一下,“方便进来坐一下吗?”
南鹊面对萧起鹤是没有坏情绪的,甚至还因为这番举动待客觉得失礼,更别提对方态度这般客气。
“……当然可以。”
南鹊迅速调整好表情,又瞅一眼屋外除了萧起鹤外再无旁人,“你进来吧。”
一进屋,萧起鹤,不,应该说是苏兀卿,一眼便见到了桌上摆着的两只茶杯,以及半壶半温的茶。
南鹊本来准备再去拿个干净的茶杯,想到萧起鹤的出身,素日里喝惯了好茶,之前就不爱喝他这里的,便止了这个念头。
屋子里沉默了片刻,萧起鹤才道:“方才有客人?”
不提还好,一提南鹊就又想起前不久的窝火事,更没心情招待他了。
“嗯,你上次见过的那名剑修。”
“我今日去了趟料峭春寒,听见飞云提了几句。”
见南鹊脸色霎时变闷,“萧起鹤”语气缓了几分,“仙首说,你既不愿他教你,那便由我教你也是同样。”
出乎意料的答案,南鹊忽地抬眸看他。
“你教我?你自己怎么办?”
“仙首说,我如今的剑术不需要再盲目练习,只需静心体悟境界,以求突破,所以时间比较充裕。”
苏兀卿早有准备,道,“教你正好也可以巩固一番基础。”
南鹊仍是拒绝:“不用了,我可以自己看书。”
“你身份特殊,修行之道,须得有人指点。”
南鹊同样应对自如:“那我不学了。”
“只有这点不可以。”
发觉这句话过有些强硬,苏兀卿停了一瞬,却也没让步,“仙首说了,要么是他教你,要么是我教,你自己选一样。”
南鹊这次微微皱起了眉。
“并且每两日一次的修行,改为每天都要去料峭春寒。”
南鹊眉头皱得更深,可苏兀卿继续道:
“如果你同意的话,可以按照内门弟子领职务算月俸,普通弟子的月俸是一万灵石,因你在料峭春寒,料峭春寒的弟子较少,可以算作两万。”
“另外,若是学成道术,每学一样,另加一万,不设限制。”
“以及,每五日,可以食用一次人间的饭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