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启动带来一瞬间的眩晕,当容潇再次睁开眼时,脚下已然是一望无际的雪原。
夜风汹涌,大雪簌簌而下。
她愣了愣,旋即感到些许异样,伸手抚摸自己的脸——脸上的人皮丨面具居然无声无息地消失了,穿着打扮也换回了她习惯的模样。
还未等她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便听见远处有人喊她:“阿潇——!”
这个声音太熟悉了,化成灰她都认得。容潇蓦然回首,一道人影自风雪中走来,身上道袍绘着清河剑派特有的花纹,双手习惯性背在身后,笑眯眯道:“去过剑庐了?有没有见到摇光那小子?”
清河剑派的掌门行事循规蹈矩,一板一眼,在小辈面前总是板着脸,威望极高,但一见到自己的宝贝女儿,便笑得眼尾起了皱纹,全然无平日里那副严肃古板的模样,就像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父亲。
他抚摸胡须,遗憾道:“要不是宗门事务繁忙,我实在抽不开身,我肯定要陪你一起去。说起来我也许久没见过摇光了,不知道死哪去了……怎么,就因为我上次坑了他两把剑吗?真是小气鬼。”
容潇眼眶微微发热,轻声道:“摇光前辈云游去了,我此行没有见到他。”
爹爹问:“那你的本命剑呢?机缘找到了没有?”
“……也没有。”
“害,没有就没有吧。”爹爹不以为然,“一把剑而已,有了那是锦上添花,没了也无所谓——走吧,我们回家。”
“回家?”
“清河剑派嘛,你跑了一趟剑庐,连回家的路都忘了?”
他拿出令牌,如若无物地穿过了清河剑派外面布下的阵法。
越过白得发亮的雪地之后,眼前场景陡然一变。群山之巅苍山负雪,巍峨大殿拔地而起,石阶层层变幻,似要通往天边。
冈空云散净如银,石磴层层接九宸。
门口值守的弟子眼尖,远远就发现了她,惊喜地说:“大小姐回来啦!”
她在门派中堪称一呼百应,大小姐归来的消息很快传遍了门派各处,许多素日相熟的弟子纷纷跑出来迎接。
爹爹已经上了台阶,回头笑道:“阿潇,发什么呆呢,还不赶紧上来?”
容潇如梦初醒地应了一声。
她亦步亦趋地跟在爹爹身后,耳边掠过许多熟悉的声音,不需要抬头看,她便知道说话的人是谁。
“哟,大小姐这一趟走了许久呀,怎么回来这么晚?是不是遇见什么桃花啦,快跟我说说?”
这是三师妹,清河剑派里为数不多不怕她的人,平日里最喜欢开她玩笑。
容潇沉默了一会儿,道:“有事耽搁了,桃花没有,倒是遇见了一个奇怪的病秧子。”
三师妹好奇地东瞅西瞅:“咦,没跟你一起来吗?”
“他不在这里。”
此时方言修应是在另一处幻境中,不知道他的心魔是什么呢?
容潇想了想便放弃了这个问题,她对方言修过去的经历几乎一无所知。
“大小姐,你的剑怎么样了?我想借来看看……”
这是二师弟,彻头彻尾的剑痴,为了一把趁手的剑跑了无数趟剑庐,直到被剑庐拉黑才肯罢休。容潇一度认为他入错了门派,以他的性子,分明去剑庐学习铸剑更加合适。
“还是那样,摇光前辈不在。”
“大小姐,我也突破金丹了!回来我们再来比比啊!”
这是长老的弟子,曾经在宗门大比中挺进决赛,最终惨败于容潇剑下,为此一直愤愤不平,逮到机会就要拉着她切磋。
“乐意奉陪。”
“上次大小姐那一剑太漂亮了,有空能教教我吗?”
“好,待明日你课业结束来寻我。”
“大小姐你知道吗?你走之后第二天,二师兄总算木头开花,跟小师妹告白了……”
“恭喜,改天我给他们备份礼物送去。”
就连负责守阵的左子明也被这里的热闹吸引了过来,略不好意思地笑着:“大小姐,我想请两天假,去看看我住在山下的妹妹……”
容潇的视线在他脖颈处微微一顿,她记得她正是一剑划破了这里,亲手要了他的命。
“你频繁来往不方便,回头把你妹妹也接来一起住吧。”
左子明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妹妹没有修仙资质,哪敢劳烦你们。我就这样定期回去看看,等她什么时候能自己独立生活了,我就不操她的心了。”
他们众星拱月地把容潇围在中间,七嘴八舌地同她讲话。
容潇一一回复,没有显露出半分不耐烦之意。
她忍不住想,本该是如此的。
如果那天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她千里迢迢从剑庐赶回来,所见所闻,本就该是眼前这般场面。
但虚假的美梦终不持久,他们说话速度越来越慢,动作渐渐僵硬起来,就像是上了发条的玩具,随着无声的倒计时,总要回归原样的。
直到某个节点,所有人的动作于同一时间僵在了原地,脸上表情消失不见,仿佛一群失去控制的提线木偶。
爹爹站在台阶上,仍然维持背着手的姿势,稍稍回过身来。
她唤道:“爹爹。”
爹爹眼里满是慈祥的笑意,像是以前无数次一样:“怎么了,阿潇?”
她抿了抿唇,道:“对不起,我让你们失望了。”
“早说过了嘛,一把剑而已……”
容潇不管他的反应,兀自接着道:“你们遇难的时候我没有陪在身边,不能与你们同生共死,我想要报仇,但我无能,找不到关于凶手的线索,我尝试过将现存的元婴期逐一排查,后来发现凶手必然是用了短期内提高修为的秘法,我又试图从四神器入手,但流月琴依然好好保存在揽月宗,凶手没有道理对定微剑下落不明的清河剑派出手……过了这么久,我依然没有任何进展。”
爹爹的动作顿住了,同其他所有人一样,也变成了空洞的木偶。
他的青色衣衫被风扬起,背影笔直,眼尾几条皱纹不减他英俊坚毅,仍然是容潇记忆中再熟悉不过的模样。
容潇缓缓吐出一口气,闭了闭眼:“对不起。”
“——直至今日,我还要对你们出剑。”
叮——
无名剑发出清脆的响声,剑出之时灵力激荡,将天地间纷纷扬扬的大雪拦腰斩断。
大雪似乎停滞了一瞬。
离得最近的三师妹首当其冲,锐不可当的剑气将她整个人从中间撕开,伤口处没有出血,而是冒出一团黑气逃到了爹爹身上。
她的身形迅速融化消失,然后是二师弟、左子明……
转眼间,已物是人非。
容潇将无名剑紧握在手心,周围一切都是她曾经拥有如今却失去的,唯一不变的,只有她手中的剑了。
她忽觉眉间微微凉意,于是抬起眼。
唯见长风万里,落雪纷纷。
这雪自她出生那日便伴随她而来,陪伴她度过无数个孤独习剑的日夜,再到被屠了满门的清河剑派遗址,始终萦绕在她身边,从未离去。
但看此日烧丹灶,不见当年驾鹤人。
爹爹终于转身正对着她,笑意不变,只是面容已经变成了一副陌生的模样。
邪修道:“我本以为幻境能多拖些时间,没想到清河剑派的大小姐果真如传闻中那样,冷心冷血不近人情,连对自己的亲生父亲都下得去手。”
“太假了。”容潇疲惫地合上眼,“我回清河剑派那日,雪早就停了。”
邪修反问:“你就不希望你那日遇见的是这幅场景吗?我给了你一个重来的机会,所有人都会有最好的结局——”
“从这个角度来说,我确实应该谢谢你,让我能有机会告诉他们这些话,也算是了却了一桩遗憾。”
“——不过,过家家的游戏到此为止了。”
心魔幻境作为被四大宗明令禁止的邪术,诡异至极,操纵者可以分出神识一同进入幻境,读取幻境中人的记忆,从而模拟出对方最恐惧的场景。
但这种作弊式的邪术同样存在限制,如果她能在这里消灭邪修的神识,那么邪修本人不仅会受到重创,还会彻底遗忘幻境中的场景。
比如,她此时是揽月宗宗主请来的关系户萧无名,而非清河剑派唯一生还的大小姐容潇。
“我不想听见清河剑派四字从你口中说出来,太脏。”她轻轻道,“所以,还是请你去死吧。”
随着她一剑挥出,邪修的笑容顿时凝固在了脸上,这里只是他分出的一缕神识,论起修为完全不是容潇的对手,而容潇澄明纯粹的剑意对于邪功具有天然的克制作用,转瞬间他就被杀了个片甲不留。以邪修为中心,眼前场景骤然如镜子般破碎开来。
白茫茫的天地之间,清河剑派的雕栏玉砌开始扭曲变形,仿佛一幅水墨画被人胡乱涂了一笔,白与黑杂乱地晕染在一处,继而化为一场永不停歇的大雪。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无名剑感受到主人的决意,不停颤动着,直到收剑入鞘。
剑的主人神色清冷,眉眼昳丽一如往昔,转身决然走出了这片大雪。
再也没有回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