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孤城悬月
那句话落下来的同时, 方言修的心跟着狠狠揪了起来。
他眼眶发热,一边惧怕容潇即将迎来的结局,拼了命想要劝阻, 一边却又被她的决心所震撼,什么劝阻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两相矛盾之下,他心中突然涌上一股冲动, 他想要从这把剑里出去, 好好看看能说出这种话的人到底是什么模样。
但他为何会想不起来呢?
他的记忆在一点一点恢复, 总是时不时冒出几个零零散散的片段, 从旁观者的角度看过去觉得似曾相识,他总是要先细细回想一番,然后才能慢半拍地意识到, 哦, 原来这些都是我的回忆。
他是来自现世的魂魄,从出生起就开始了死亡的倒计时。命运无常, 让他本就不多的亲人尽数去世,而朋友也没有交到几个,同龄人在教室里念着“人生自古谁无死”的时候,他躺在病床上听着心电监护仪的滴滴声,对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数时间, 日复一日地等待死亡。
死亡却久候不至。
父母车祸双双遇难, 他一介沉疴之身,反而是活得最久的那一个。
但这种活法毫无意义。
他总觉得上天留他一条命, 应当是要他去做什么的。所以他期盼着死亡, 却又不敢主动寻死, 无数次他倚在窗边,望见住院楼下人群来来往往, 心中所思所想,尽是茫然。
直到他翻到了那本小说。
清河剑派的大小姐生来为水天灵根,天资卓绝,手中一把锈迹斑斑的铁剑,于同辈之中难逢敌手……
只是看着简短的文字描述,他便能在脑海中勾勒出她的模样。
她的眉眼应当是极为明艳的,不说话时带着几分清冷与矜贵,一双眸子漆黑如墨,盛气凌人,单单是扫了一眼就让人情不自禁地噤了声。她的脊背永远不曾弯下,永远笔直如松,长剑出鞘的那一刻,剑气纵横万里,剑意凛冽如冰。
这张脸他理应熟悉到了骨子里,但他为何独独想不起来容潇的脸,以至于只能依靠想象呢?
“我以前,应该是个废话很多的人吧。”方言修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开口。
容潇直白地点评:“很吵。”
“吵就对了,毕竟我没有什么亲友,很少有人听我说话,还不兴我自己和自己说吗?”他笑了笑,“我很久以前觉得,我有这么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能活下来就已经很不容易了。所以我更应该比正常人更加珍惜这条命,所以我很怕死,每天都惶惶不安的。”
容潇想了想这人做过的混账事,道:“没看出来。”
“因为我后面渐渐想通了,我的人生其实没有任何意义。书里常说,苍生庸碌而愚昧,大部分人至死也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而我是其中最为庸碌的那一个,不光搞不清楚这个问题,连自己从哪来、到哪去也全然不知。”
“所以死亡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对我来说都无所谓,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嘛……但是如果,我是说如果,我能有自己选择的机会……我还是想死得更有意义一些,不说有多壮烈,只要我死后有人能偶尔想起我这么一下,就够了。”
方言修顿了顿,接着道:“你说我之前引走了天雷,差点神魂俱灭,全倚仗了这把剑才能活下来……我记忆不全,想不起来当时的场景,不过我想,我既然愿意这么做,那就是认为这种死法更有意义……”
“而我愿意为你而死,想来,我一定很爱你。”
雪原一望无际,长风万里,他的声音落在耳边,显得有些轻飘飘的。
这句话相当于告白了。
容潇站在登天梯的最高处,静静地数着自己的心跳。
“我知道。”她道,“我这人虽然在情感上比较迟钝,但也不至于完全是一块木头。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对我好,更不会心甘情愿地替我去死。”
她闭了闭眼,再开口时语气俨然温和了几分:“我不会害怕,也不会回头。这是我自己选定的路,无论成败,我都不会后悔……倒是你,选在这时候表白心意,不怕回来做个鳏夫吗?”
这种时候,她居然还有心思开玩笑!
没有得到方言修的回应,容潇反问道:“不好笑么?”
方言修:“……好笑,哈哈。”
还说自己不是木头呢。
他简直恨不得掰开容潇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他在这边提心吊胆了半天,做了无数次心理建设才能鼓起勇气说出口,能不能得到回应都无所谓,毕竟她去意已决,谁来都劝不动,他也不打算再劝了。
可这时候了还能漫不经心地拿自己的死开玩笑,可见她从来都没有把生死放在心上。
“如果我有实体,我现在应当敬你一杯酒,权当为你送行……”他道,“不过
我现在连这把剑都出不去,还是算了,想来你也不在意这个。”
容潇淡淡地“嗯”了声。
“那就放手去做吧,不管结果如何,我都会陪着你的。”
“好。”
雪停了。
脚下的登天梯不知何时变成了城墙,黄褐色的石砖粗糙无比。城门上写着“凉州”二字的牌匾已经脱落变色,于夜风中摇摇欲坠。容潇起身上前半步,视线越过城墙,眺望远方。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荒原,远处群山万仞,夜色沉沉,只有零星的几处火光。
那是敌军阵中的火把。
天空中没有一丝月光,零星的星辰在遥远的天际闪烁,黯淡的微光难以穿透厚重的夜。
夜幕笼罩四野,如同一只巨大的眼睛在窥视。
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鲜血的气息,数不尽的敌人笼在夜色里,看不清脸,像是一个个没有思想的木偶,机械地执行早就设定好的程序。他们如潮水般涌来,马蹄声、呼喊声、兵器的碰撞声交织在一起,
“杀——”
而容潇只有一人一剑。
“凉州城。”她攥紧手中的无名剑,“清河剑派的藏书阁里有这一段历史的记载,千年前异族邪修将活人制成傀儡,造出了一支无知无觉的军队,南下劫掠,第一站便是凉州城。”
几个月的包围之后,城内弹尽粮绝,无数人弃城而逃,守城的只剩下了一位女将军。史书没有记载她的名姓,只写她一人一剑,阻挡了傀儡大军足足三日,最终灵力透支而死。
很久以后,正道修士们终于找到了对付邪修的方法,一寸寸地将失地收复。直到最后的凉州城,他们才发现许是因为当年战死的人太多,上天也需要埋葬死者,这里如今居然变成了一片雪原,下着永远不曾停歇的雪。
清河剑派便建立在凉州城的遗址之上——只是如今,它也变成了遗址。
这是已经发生的历史。守在这里,她必然也会落得和史书上那位将军相同的结局。
天道在无声地劝告她,现在走还来得及。
走?
——不可能!
容潇悍然拔剑出鞘,剑身在空中划出一道璀璨的轨迹。这一刹那,仿佛整个天地都为之震颤,滔滔江水被剑气所引,从远方汹涌而来,形成一道巨大的水墙,向着城下敌军猛然撞去。
剑气激荡,狂风呼啸,战场上的尘埃被卷起,有些较弱的敌军当场散了架。
一剑拦下百万师。
身侧忽然响起一道声音:“看看你的剑下。”
这道声音听不出是男是女,像是几个人一起出声,于空无一人的孤城之中实在过于突兀。容潇猝然抬起眼,剑尖指向声音的来源处——但那里什么都没有。
那道声音更近了,几乎紧贴在她的耳边。
“苍生皆如蝼蚁,愚昧无知,明知是必死之局却还要前仆后继……凉州城的人已经跑完了,你独自守在这里与我对抗,到底在执着什么?”
“修仙者从来都是逆天而行,你更是其中翘楚,我很看好你,清河剑派虽已覆灭,但有你在,修仙界能再次走向辉煌也说不定……如今你的仇怨已经报完,无牵无挂,为何要为了这些人,前来主动寻死呢?”
城下敌军又发起了新一波的冲锋,喊杀声震彻天地。
“杀——”
在天道面前,苍生皆为蝼蚁。
“这些敌军曾经都是活生生的人,有父母,有妻儿,去时满腔壮志,归时卷入草席……我见过太多太多这样的人了,朝夕之间失去生命,再一把大火挫成骨灰。如朝露,如清风,活着的时候悄无声息,死了也不会轰轰烈烈。”
容潇抱着剑闭上眼,侧耳倾听敌军迫近的脚步声。
那声音依然无悲无喜。
“你的剑会迟钝,会生锈。”
“你的灵力会枯竭,会透支。”
“你的手臂会疲惫,会无力。”
“但敌人是杀不尽的,这是已经发生的过往,凉州城破,异族南下劫掠,生灵涂炭,哀鸿遍野。而后新生的宗门于废墟之上建立,自辉煌走到没落,再覆灭于一场屠杀之下。”
“周而复始,这是永恒不变的周期律。”
“为了这些蝼蚁,你想凭你一己之力,打破已然发生的过往,终结永无止境的轮回?”
“然而清河剑派已然覆灭,你过往亲朋死的死伤的伤,最终都掩埋于一场大雪之下。你新结识的朋友要么从未交心,要么聚少离多,要么也入了土……你亲朋离散,孤苦半生,如今却要为了无关人员,孤零零的死在千年前的凉州城。你的尸骨无人收敛,你的名字无人知晓。”
“这世上无人会记得你,甚至没有人会知道你做过什么。你执意与我为敌,可曾得到什么回报?”
不得不说,天道实在太过善于洞悉人心。
容潇道:“我的剑会记得。”
“杀——”
城墙上的烽火落在她的脸上,衬得那副眉眼漂亮极了。她定下心神,将所有灵力都汇入剑中。
剑意至清至真,自破败的城池中缓缓升起,划开沉沉黑夜,让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望过去。
像是亘古长风穿过荒原,所到之处乱石嶙峋,寸草不生,到了山腰处,荒原上却忽然升起了一轮月亮。
月亮皎洁而孤高,高高在上,脱离尘世,却又慷慨地将月光洒向四野。
容潇高高举起手中的剑,剑尖处一点剑光自寒夜中乍起,初时只是一点萤火的微光,继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越来越盛,几可与皓月争辉。
清河剑法第五式,海上明月。
——如果长夜密不透风,漫漫无边,那么我的剑就是天上的月亮。
“你错了。”她一字一顿道,“我非为拯救苍生——我亦是蝼蚁般的苍生一员。”
第82章 长歌当哭
所谓拯救苍生, 从来都是一句空洞的口号。
“拯救”这个词往往是高位者对低位者的施舍与怜悯,她本就是苍生之一,所作所为皆是由本心而为, 又何谈拯救一说?
况且千万年来的历史早已证明,苍生最为脆弱、也最为坚强,他们会遭遇各种天灾人祸, 经历各种生离死别, 这天下之大, 每个时刻都有不同的人在死去。
但他们会在灾难过去后迅速重振旗鼓, 只需要一点雨露与阳光,生命便能于贫瘠的土地上开出最艳丽的花来。
苍生从来都不需要什么拯救。
容潇大脑有些晕眩,眼前昏昏沉沉的, 她知道自己灵力已经耗尽了, 而荒原上的敌人似乎永远都杀不完。这里是天道的主场,只要它想, 随时都能幻化出无穷无尽的敌人出来,这场对局一开始就不存在所谓的公平。
但她总得做点什么。
时间长河包含着万事万物,每个人都扮演着其中不可或缺的一环,每一点微小的动作不断累积相加,最终造就了这个无解的轮回, 摇光的死, 清河剑派的覆灭,四神器的失窃……所有人都被困在其中, 连死亡都无法解脱。
一路走到如今, 知晓真相的人一一离去, 只剩下她自己了。
而登上天梯、直面天道的机会只有这一次。
“我的目的没有你说的那么宏大……你说苍生皆为蝼蚁,那么我自然也是其中一员。”
容潇缓缓道。
她并非为了苍生, 而是为了自己。
正是因为本是蝼蚁,生命生而脆弱,后退一步便会坠入万丈深渊,再无爬起来的机会,所以她不能退。
倘若她的举动能为许多与自己有着相同境遇的人,带去那么一丝希望,那可就再好不过了。
“我之所以来,只是因为走
到最后、能踏上登天梯向你发出挑战的,只有我一人,仅此而已——倘若今日站在这里的不是我,而是其他任意一人,也都一样有资格。”
天道沉默了许久,忽然道:“你曾向我立过誓,在两个月前,华阳城。”
那是瘟疫刚刚爆发的时候,惶恐不安的百姓想要逃出华阳城,但考虑到瘟疫的传播方式,程昀泽下令紧闭城门。
容潇在关键时刻赶到,帮忙控制了场面,有人质疑她作为修仙者视凡人生死如无物,随时可能丢下满城百姓独自逃跑。她便对天立下誓言,内容却不是保证解决瘟疫,而是——“在瘟疫彻底解决之前,我不会离开华阳城半步。”
天道最后回复:“那你就在这里,迎接你的结局吧。”
长夜漫漫无边,将一切光明都吞噬殆尽。那一道明月般的剑意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便无声地坠落在源源不断的敌军之中。
然后是第二日。
第三日。
晨曦依然没有到来,没有任何光芒落在这片辽阔的荒原之上。天道自那之后便沉默不语,冷眼旁观。世界仿佛静止了一般,只有无穷无尽的敌人冲杀而来。
耳边的厮杀声似乎越来越远,渐渐听不见了。
无名剑的剑刃已经卷边,干涸的血迹同剑身本就带有的锈迹混在一起,再也看不见曾经澄明如镜的剑意了。
容潇抬头仰望着阴沉沉的夜空,远处群山连绵,于夜色中投下庞大的阴影。
她知道在许多年以后,将有一个名为“清河剑派”的宗门自凉州城的遗址上拔地而起,届时属于古战场的遗迹早已被时光冲刷得无影无踪,这里会变成一片茫茫雪原,鹅毛般的大雪簌簌而落。
在许多年以后,将有一个名为容潇的孩子出生在这个门派,她出生那日清河剑派张灯结彩,有不速之客倒在门外,送来了一把锈迹斑斑的铁剑。
剑曰无名。
这个孩子将会享受着所有人的爱意,在众星捧月之中长大。她天赋很好,十五岁就踏入了金丹期,是同辈之中最为惊才绝艳的天才,当之无愧的第一人,前途光芒万丈。
在她二十岁时,她将经历一场刻苦铭心的屠杀,所有过往在一夕之间离她而去,而后她的人生主线就变成了复仇。她将走遍其余三大宗,将所有对不起她的人尽数斩于剑下。
一切的最后,她将踏上登天梯,拔出手中三尺青锋,以蝼蚁之身对抗不可战胜的天道。
她将在千年以前的凉州城化作一轮孤高升起、又匆匆坠落的月亮,在这里迎来她的终局。
——临到了结局之时,她可曾达成她的夙愿,斩断天道?
没有。
——那她可曾背弃过她手中的剑?
没有。
——她可曾守不住她的本心,脚下的道路偏离了她选定的方向?
没有。
——这就够了。
在某个落雪的黄昏,爹爹牵着她的手,一步步踏上清河剑派的长阶。
“阿潇,你为何而挥剑呢?”
为了大道?为了苍生?
都不是。
那一年的容潇九岁,对于这个问题还没有什么概念,只会回忆起书中先人的回答,从中挑选出最似是而非的那一个。
她抬起眼,直直对上爹爹含笑的眼。
她说:“为了有朝一日我临死之时回顾过往,而不会感到后悔。”
这就够了。
倘若那一年的容潇能够跨越时间长河,见到如今的自己,想来也一定会为她而骄傲。
容潇轻轻地哼起歌来。
“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
轰——!
城门被敌军撞开,敌军争先恐后地涌了进来,如黑云压城,兵戈之声越来越近。
“令飘风兮先驱,使涷雨兮洒尘……”
那块写着“凉州”的牌匾终于还是砸落在地,被马蹄无情踏过,碾得粉碎。豆大的雨滴从天空中倾泻而下,涤荡尘埃。
“纷总总兮九州,何寿夭兮在予……”
凉州城破,异族南下,九州陷入乱世,百姓颠沛流离。
“杀——”
“高飞兮安翔,乘清气兮御阴阳……”
天道高高在上,缄口不语。
“老冉冉兮既极,不寖近兮愈疏……”
自此以后,她的名姓将无人知晓。
容潇靠着城墙慢慢坐下来,捡起一块脱落的石砖。
她用了最后的力气,以剑作笔,以砖作纸,将她记忆中的清河剑法刻了上去。
但她的剑会记得。
等到若干年后的将来,清河剑派将会在凉州城的废墟之上建立。纸质的文书会褪色会失传,但刻在石头上的剑痕永远也不会褪去——直到被清河剑派某个弟子捡到,对其上镌刻的剑法惊为天人,交予掌门之手,从此在清河剑派代代流传下来。
第一式,桃花流水。
这是她初学剑法时遇到的第一道坎,因为没有见过山下的桃花,迟迟无法领悟,直到摇光送来了时兴的话本,纸页间夹杂着桃花的香气。
第二式,雨打梨花。
这是她在华阳城调查瘟疫源头时,阻挡徐瑶所使出来的招数。她那时感染了瘟疫,灵力受阻,因而使得有些艰难。剑风乍起,院中枯黄的草木萧萧而落,扬起一场纷纷扬扬的雨。
第三式,微雨小荷。
这一招用得较少,是非常柔和的对群招式,剑出之时细雨纷纷,连绵不绝,也可变招为一道横亘数丈的冰墙。如她立在华阳城的城门上,拦下想要出逃的百姓。
第四式,飞瀑流泉。
清河剑派的遗址之上,她面对使用过不见春的洛菁,一招飞瀑流泉破开对方防御,斩碎了流月琴与艮山钵两件神器。
第五式,海上明月。
这一剑落在了寸草不生的荒原之上,这里有孤城万仞山,有源源不断的敌军,有密不透风的长夜,却也是在这里,蓦然升起了一轮皎洁孤高的明月。
第六式,水天一色。
十五岁时,宗门大比她凭此剑拔得头筹。后来于鹤水村斩邪修,引来海浪滔天,水天相接,波光粼粼的水面与落日同辉。
第七式,雪落梅梢。
凌霄宗斩程昀泽,见细雪萧萧而下,剑尖染血,宛如雪地之中怒放的残梅。
第八式,濯缨沧浪。
这一剑若能使出,当有剑意直冲云霄,飞鸟自长空俯冲而下,掠过汹涌浪尖。但这一剑实在艰涩难学,清河剑派自开宗立派以来都无人能掌握,她本是最有希望的,但至今也无法参透。
以后也没有机会了,难免有些遗憾。
喉咙中猛地涌上来一股腥甜,容潇脸上血色尽褪,一口心头血喷涌而出,洒落在无名剑上。
她已经快要握不住剑了,靠着城墙才能勉强维持坐姿,瞳孔开始散大,眼中神采渐渐消散。
她闭上眼,轻声接上最后一句,恍惚间她的灵魂好像回到了孩提之时,夜空中萤火点点,娘亲轻柔的歌声落在她耳边。
“愁人兮奈何,愿若今兮无亏……”
“——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可为?”
初春的阳光落在身上,显得暖洋洋的。云沧镇某处巷陌里,蔺琼华放下手里的筷子,怔怔地望向远处的海面。
海面上泛着银白色的光泽,犹如无数碎钻在跳跃。那里波澜壮阔,水天相接,帆船的影子明明灭灭。
不知为何,她蓦然落下了一滴泪。
她起身向大海走去。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
“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海水轻柔地吻过她的脚面,洁白的浪花一层叠着一层,像是清河剑派被长风吹起的雪。蔺琼华展开双臂,仰起头望向天空,猛烈的日光遮蔽了天空中的一
切,看不见那为失路之人指明方向的北斗七星。
她唱着歌,一步又一步,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遥不可及的海平面上。
再也没有出现过。
第83章 雪落无痕
东风拂过, 带来淡淡的花香,参天古树的枝丫之中探出半个朱红色的屋檐。三两人群聚在酒楼里,大堂正中央的说书人鹤发童颜, 捋了捋胡子,惊堂木重重一拍,扯着嗓子道:
“说起这江湖上的风云变幻, 便不得不提起曾经盛极一时的清河剑派。清河剑派掌门容宴修为到了元婴中期, 实力仅次于凌霄宗宗主程昀泽……可惜这位程宗主渡劫失败已然陨落, 我们暂且不提, 今日就只说说这个清河剑派。”
二楼雅间,一白衣女子掀开帘子,微微探出头来。她打扮十分随意, 几乎可以称得上是邋遢了, 领子乱七八糟,用来挽发的发簪居然是随手捡来的木筷。
桌上摆着一坛酒, 看其标签显然来自这家酒楼,坛中酒已经见了底。对面坐着另一位相对年轻的女子,屈起手指敲了敲桌子:“师父,该回宗门了。”
段菱杉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摆手:“不着急, 左右回去也没什么事, 先听他讲讲呗。”
“无事的是你,我回去以后还有宗门事务要处理——”
段菱杉打哈哈:“你说啥?风好大我没听见……”
“清河剑派曾在四大宗之中排名第二, 门中弟子所学‘清河剑法’虽是以五行中最为阴柔的水灵力为主, 却能以柔克刚, 引动剑意凛冽如冰雪,因而清河剑法可谓是天下第一的剑法。只可惜新一代弟子大多天赋平庸, 没有惊才绝艳之辈,因此清河剑派的没落也在意料之中……自从去年冬季清河剑派满门被屠,无一活口,三大宗查不出凶手,此事便也不了了之。”
说书人甩了甩折扇,叹惋道:“说来这清河剑法,据说是清河剑派开宗立派之时,于凉州城的废墟之中发现的……剑法被人刻在了凉州城的石砖上,单是看上一眼,就能感受到其中磅礴的剑意……可惜,可惜!本就不知是何人所作,如今也彻底失传了。”
段菱杉提起酒坛,给自己满满斟上一杯。
“我还挺想见见这清河剑法呢……可惜没来得及。”她摇了摇头,“四大宗如今只剩下了三个,真是多事之秋啊。”
白毓微微一顿,脸上浮现出几分疑惑之色:“没见过吗?可我怎么记得……”
“上哪见过?清河剑派位于北方,同我们这里隔了十万八千里。说书人说得不错,他们这一代没有什么好苗子,我看过他们的宗门大比,没有见过有谁真正掌握了这套剑法的,唯一会的掌门,又不可能亲自下场……”
段菱杉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忍不住咂舌:“这么多年了,他们家的酒还是一个味道,也不知道改进改进。算了,还是拿出我自己珍藏的好酒吧,陪我喝点?”
白毓深知她师父是什么德行,冷漠拒绝:“不喝,我急着回去。”
“嘁,不喝就算了……说起来四大宗,七星殿最近好像出了件大事。”段菱杉挠了挠头,绞尽脑汁地回忆,“摇光和开阳收的那个徒弟,叫洛什么来着,居然都死在了我们宗门附近的幻霞山……死因还在查,可别牵扯到我们……”
白毓问道:“既然是在幻霞山发现的,师父你不用跟过去看看吗?”
“我去了啊,尸体就是我发现的,只不过我赶在他们来到之前先回来了……咦?”
段菱杉突然沉默下来。
夕阳的余晖透过轩窗,洒在朱红色的桌面上。房间里安静极了,只有说书人抑扬顿挫的语调传进来:“真可谓是世事无常啊,这清河剑派曾经的辉煌,如今已成过眼云烟,只有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落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段菱杉揉了揉太阳穴,喃喃着开口:“幻霞山……我一个人去的吗?”
白毓不明所以:“是啊。”
“可我从二长老那里赢来的罗浮春,怎么只剩下一半了?”段菱杉罕见地有些迷茫,“寻常烈酒也就罢了,罗浮春这种好酒,当然是要和朋友一起喝才有意思……你最近忙得很,那我这半坛子的酒,究竟是跟谁喝了?”
白毓也愣住了。
“我记得……”她低声道,“我好像在哪里见过清河剑法,但具体又想不起来。”
那似乎是某个静谧的夜晚,她临湖而坐,望见揽月湖上起了薄薄的一层雾气,滔滔湖水与夜幕连成一片,吹来的晚风带着潮湿的气息。银白色的月光落在竹林之间,如梦如幻。
竹波烟月之间,有人微微垂眸,端起酒杯:“敬过往。”
有人紧随其后:“敬未来。”
段菱杉哈哈一笑,举杯对月:“敬我杯中美酒!”
“那我,”白毓想了想,轻声道,“便敬此间月光吧。”
她会在日后无数次回忆起那个知交对饮的夜晚,那个场景太过美好,以至于在回忆中像是水中月镜中花,不等她有什么动作,画面自己便散了。
那是,什么时候呢?
——你过往亲朋死的死伤的伤,最终都掩埋于一场大雪之下。你新结识的朋友要么从未交心,要么聚少离多,要么也入了土。
——你亲朋离散,孤苦半生。
——你的尸骨无人收敛,你的名字无人知晓。
笔尖蓦然一顿。
天权垂眉敛目,注视着墨水在纸上泅开。
她近些年很少离开七星殿,大多时候都关在自己屋内专心写作,然而新作却迟迟没有灵感。
直到不久之前,她见过一个其他宗门的遗孤,鲜活而明媚,身上有着她从未见过的凌厉剑意。但对方好像总是很忙,匆匆地来,匆匆地走。
天权本想等她有空后再细细询问她的过往,新作就以她为原型。作为写书人她有种预感,这本新作将是她所有作品的巅峰,在她漫长的余生里恐怕也无法超越。
但为何刚刚提笔,思路就中断了呢?
天权蹙起眉:“奇怪……”
鼻间忽然闻见一股幽香,有人从窗户翻了进来。
“别惦记你的话本了。”天玑拿走她的笔,破天荒地露出了严肃的神情,语气匆匆,“掌门急召,速去天罡峰。”
“为何?”
“去了便知。”
除去早就失踪的天枢、前几日刚刚入殓的摇光,其余五位七星居然都到齐了,就连闭关之中的玉衡都被强行叫了出来。
开阳还沉浸在失去徒弟的痛苦之中,但七星殿向来对生死看得开,以开阳的年龄也并非第一次经历白发人送黑发人。天权悄悄扫了他一眼,觉得不需要安慰,便不管了。
天璇背着手,让出了观星仪的位置。
他叹道:“你们自己看吧。”
苍穹之上,星辰摇曳。天枢星与摇光星均已黯淡了下去,淹没在漫漫无边的夜色里——也就是说,这二位七星都已经离世了。
循着其他五颗北斗七星望去,能隐隐约约拼凑出一个类似于汤勺的图案。
而在汤勺开口的指向处,赫然亮起了另一颗星星——
北斗,紫微。
第84章 溯洄从之
紫微星大盛, 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星芒,穿越无数光年,穿透沉沉黑夜, 最终落在了千年前的凉州城。
马蹄将凉州城的牌匾碾得粉碎,尘烟四起,紧接着又被骤起的雨打入泥土之中。
杀声震天, 令这座城池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马蹄重重踏过, 震动沿着地面迅速传播, 最终到了城墙之上。已燃烧至寿命尽头的火把承受不住这般冲击,唰的一声折断了,倒在无人在意的角落里。
乌云蓦然散去, 紫微星的微光洒落下来, 照亮了这处城墙。
“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可为……”
容潇倚着墙, 身上红衣已经被血迹染成了暗红色,触及皮肤只觉得黏稠无比,十分不舒服。
体内灵力透支,带来的后
果就是无休无止的撕扯般的痛楚。但容潇此时已经感受不到这些了,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
好累啊。
她只想合上眼, 放任意识缓缓下沉, 直到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梦里。
梦里有万里长风,大雪簌簌而落, 清河剑派矗立在苍山之巅。梦里有不谙世事的少女沉沉睡去, 身侧放着她从不离身的佩剑, 窗户上结了一层冰花,晶莹剔透。待到初升的晨曦照亮她的侧脸, 她会从一夜好梦中醒来,冲着窗户轻轻哈出一口气,用手指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
美好得让人想要落泪。
“为了有朝一日我临死之时回顾过往,而不会感到后悔。”
足够了,容潇。
她沉默着听着自己的心跳,等待自己的五感一点点抽离而去。周围的景象像是被浓雾笼罩,变得遥远而模糊,远处的火光渐渐褪色,茫茫天地像是一幅黑白色的水墨画,被人重重涂抹了一笔,化为一场纷纷扬扬的雪。
……凉州城怎么会下雪呢。
幻觉吧。
意识消散的最后时刻,她听见了无名剑坠地的声音,犹如空谷鸟鸣,清脆极了。
微弱的星光里,有人俯身拥住了她,动作小心翼翼,像是在抱着什么稀世珍宝,在她耳边轻轻喊了一句:
“……大小姐。”
没有回应。
方言修跪坐在地,轻轻抵住她的额头。
他头发已经彻底变成了银白色,瞳孔泛着无机质的灰,看起来颇有几分不似凡人的淡漠之感,然而他的神情却是极为虔诚的。
他眨了眨眼,想要看清怀中人的脸,但无论如何也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所以他只能垂下头,一寸寸吻过她的脸,在脑海中描摹着她的面容。
同他先前想象的别无二致,仿佛她生来就该是这般模样。
原来他被困在剑中,视野中尽是一片虚无,并非周围空无一物的缘故……而是他真的看不清。
原来我已经差不多是个瞎子了,他想。
大概是他的报应吧。
所有人都记得大小姐的时候,唯独他遗忘了她。
所有人都遗忘大小姐的时候,唯独他想了起来。
——人人皆有归处,包括永恒的死亡。
方言修感受着怀中人的体温一点一点冷却,就像是几个月之前,名为浮生若梦的幻境里,他眼睁睁看着大小姐在他怀里渐渐没了气息,细密的睫毛犹如垂死的蝴蝶,生命随着桌上跳动的烛火一同熄灭。
而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那时候抬起头,见到虚空中浮现出系统给的评论区,昭示着华阳城不久以后的瘟疫。而如今眼前是一望无际的荒野,月黑风高,天道缄口不言,隔着漫漫长夜投来漫不经心的一瞥。
他记忆中的大小姐,应当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永远赤诚热烈,永远一往无前。
她会悍然拔剑对战强敌,下巴永远抬得高高的,盛气凌人,没有什么能够压弯她的脊梁。
她会在十里长街的阑珊灯火中笑着回过头来,抓起他的手。她会在面对天道诘问时,坦然说出“我亦是蝼蚁般的苍生一员”。
她是皎洁孤高的月亮,是热烈如火的太阳,是傲雪寒梅,是明艳牡丹,是他想象中最好的模样。世间一切事物都可以用来形容她,却不足以描述出她万分之一的好。
这样好的人,合该如同话本子里的主角那样,坦坦荡荡地走向光芒万丈的未来,走到她值得的结局中去。她应该飞升成仙,应该夙愿得偿,她应该得到她想要的一切,而不是孤零零地死在凉州城,连存在的痕迹都被天道抹去,什么都不剩下。
方言修深吸一口气,手指止不住地颤抖,脑海中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明。
他知道他该做什么,不如说,他从未如此冷静过。
他感觉他的灵魂好像漂浮在半空中,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无声地观察着这一切。
“洛菁想要大小姐的命,但尝试了许多次均以失败告终,她经历过轮回,所以她能猜到另一人也处在轮回之中……但我回去的时间在她之后,她不知那人是我。”
洛菁宁愿做出自杀式的一击也要毁掉七星鼎,所为的不就是阻止他吗?
“她拿自己这条命去赌新的时间线的成功,另一个她回去以后,就能利用不见春再次屠了清河剑派,杀大小姐……而我,当然不会让她如愿。”
方言修闭了闭眼,胸膛中猛烈的心跳渐渐回落。
“我既然敢让自己在剑庐初遇大小姐时,不带有任何记忆——必然早就留好了后手。哪怕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也会按照我的预想行动。”
一定还有机会。
一定还没有结束。
时至如今,他还能做些什么呢?
他一只手紧紧抱着容潇,微微俯下丨身去,捡起了掉落在地的无名剑。
剑身上沾了敌人的血,也有大小姐的血,同斑斑铁锈混在一起。
这把剑在大小姐手里时,从来不会伤他,哪怕是大小姐最生气的时候,剑尖几乎抵在他的鼻尖,也始终没有再前进一分。
如今这把剑握在他自己手里,他试着挽了个剑花,怎么看都觉得,不如大小姐挽的好看。
她的剑意,是任何人都无法比拟的。
方言修垂下眼,轻声道:“系统。”
系统这次回复很快,像是早就在这里等着他了:【宿主何事?】
“助我回去。”
如果真的是未来的他亲手布置好了这一切,所作所为皆是为大小姐挣得一丝存活的可能——那么,他怎么可能允许洛菁毁掉七星鼎?
未来的他相信现在的他,一定会如他的计划行动。事实也果然如此,即使经脉寸断,即使没了记忆,即使困在剑中,他还是会一次次地被大小姐吸引,一次次不可自拔地爱上她。
哪怕长夜漫漫望不到尽头,哪怕他拼尽全力也只能挣得一丝微乎其微的可能,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去做。
那么现在的他,为何就不能相信未来的自己,已经筹谋好了一切呢?
如何阻止洛菁毁掉七星鼎?
未来的他要如何提前布好这个局,以确保这一次依然失败、努力依然付诸东流以后,还有再来的机会?
记忆的最初是他穿书而来,在剑庐初遇大小姐,而后以寻找本命剑机缘为由,跟在了大小姐身边。
他踏出剑庐的大门,北风扑面而来,抬眼望见长阶铺满了厚厚的一层雪,身后剑庐巨大的青铜剑无声矗立着,剑尖深埋地底。
他举步跟上那道红衣身影,灵台中忽然“叮”的一声,系统姗姗来迟地上线了。
有没有可能……七星鼎从一开始,就在他手里了?
浮生若梦出现了意外,所有人被分散到了不同的幻境之中,他和大小姐离那么近也失散了,回过神便是华阳城熙熙攘攘的街道,唯独嘉云寺里空无一人。
“小友可曾听闻七星之首的天枢?她是我七星殿弟子,少年天才,曾是被认为最有可能继承下一任掌门之位的人……然而在她某次解卦失败之后,人就变得疯疯癫癫,再难觅下落。”
“后来我们几人试图还原天枢的经历,却无论如何都推演不出,老夫以为,她于那个卦象之中窥见了天道的真相,被天道降罪了。”
开阳口中难觅下落的天枢,为何偏偏与他落入到了同一个幻境里,又恰好也来到了嘉云寺?
当然是因为——
“我于嘉云寺中遇见天枢蔺琼华,她说她神魄受损,大多时候意识不甚清楚,只有在浮生若梦之中才恢复正常……为何偏偏是浮生若梦呢?”
即使再难以置信,这也是唯一的真相。
方言修顿了顿,接着道:“因为她丢失的神魄在我这里,而我与她同样来到了华阳城,同样入了浮生若梦……我当时叫你你没有应答,并不是浮生若梦屏蔽了你我的联系,而是天枢神魄归位了,是不是?”
系统语气依然毫无
起伏,但他总觉得,系统此时应该是笑着的。
就像是在幻境里,天枢拔出香炉中未燃尽的香丢到一边,冲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唇角笑意不明。
【七星鼎不像定微剑经历过无数轮回,尚不足以生出灵智,当年摇光强行催生出了七星鼎的器灵,与天枢分出的一缕神魂融合在了一处,便是我。】
所以系统自出现之时就找上了方言修。它是过去之人留下的一枚重要棋子,所作所为,皆是为了在未来护佑容潇平安无事。
所以它发布的每一个任务,都是在帮容潇避开了潜在的杀机,所以它在被怀疑时再三表示,它是站在大小姐这边的。
方言修喃喃道:“所以,洛菁注定会失败。”
洛菁不惜屠了清河剑派,而后当着容潇的面毁去七星鼎,临死之时她已近乎癫狂,觉得是自己技高一筹——却不想她机关算尽,还是差了最关键的一步。
她手中只有七星鼎的本体,却不知七星鼎衍生出了灵智,从一开始就绑在了方言修身上。
【回去吧,定微。】
方言修调转剑尖。
肋下三寸,是心脏的位置。
长剑刺破皮肤,毫无阻碍地没入血肉之中。那颗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随之而来的是强烈的窒息感。死亡的气息沿着脊髓攀爬上来,瞬间笼罩了他的五感,令他的呼吸急促了几分。
握剑的那只手却更加用力了,抵着剑柄,一寸寸地推入自己胸膛。
这把剑在大小姐手中伤不了他,但若是换他来执剑,又是另一番结果。
他什么都想起来了。
——除非剑灵心甘情愿,否则他的本体怎么可能伤得了他的化形?
他本就是为她而生,自然也会为她而死。
剑尖穿过他的胸口,又从后心冒出头来。
然而这一次,无名剑的铁锈与血迹纷纷褪去,其下剑身澄明如镜,锋芒毕露,皎皎光华像是一颗淤泥里的星星。与此同时夜空中紫微星光芒大盛,星光穿透重重暗夜,不偏不倚,恰好落在了这一处城墙,落在他的身上。
方言修跪坐在地上,听着兵戈厮杀声在一瞬间远去,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唯有那一寸自血肉中穿出的剑尖,晶莹透亮,不染尘埃,宛如止而不流的秋水。剑气纵横万里,瞬间掀翻了几个逼近的敌人!
剑柄上模糊的刻字于这一刻褪去岁月的尘埃,终于显露出来——
定微。
紫微星动,定微剑出。
传说中的四神器之首,它的出现与它的失踪都一样莫名其妙,有人苦苦寻觅了几十年也无法找到它的踪迹,谁也不曾想过,定微剑的真正出世,是在千年前被敌军攻破的凉州城。
它要先浇灌过剑主的心头血,而后由它的剑灵亲手刺入自己的心脏。
方言修捧起容潇的脸,轻轻抵住她的额头。
定微剑锐利无比,剑气渗入他本就断裂的经脉,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撕扯开。他大脑由于失血而开始眩晕,心口处飞快地泅开了一大片血迹。换做常人现在怕是只能躺着等死了,但在他过去的二十多年里,这种濒死之感再熟悉不过。
他本就无数次徘徊在死亡的阴影中,对死亡早已失去了应有的恐惧,他所怕的,无非是死得毫无意义。
方言修合上眼。
“大小姐……”
相信我。
我会无数次跨越时间的洪流,再次回到你的身边去。
——我们会在过去重逢。
第85章 雪夜归人
当方言修昏昏沉沉地睁开眼时, 只见满目素白。
他的眼睛在天雷中伤到了根本,与半瞎无异,只能隐隐约约地看见几个色块, 而完全看不清楚具体的轮廓。眼前尽是大片大片的白色,同他曾经在清河剑派见过的没有什么不同。
方言修伸出手,感到手心传来些微湿润的凉意——是雪。
清河剑派的雪好像永远也不会停下。除去被困在定微剑里面的日子, 他其实只来过一次清河剑派, 便是在清河剑派灭门之后。
那时他对这里的印象只有满目萧然, 逝去的生命倒在断壁残垣里, 雪原上挂着一轮孤独的月亮。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里鲜活的模样,却有种没来由的熟悉之感。
……成功了么?
系统彻底没了气息,想来是为了助他回溯时空, 已经彻底消散了。而定微剑的本体被他一并带了回来, 其上携带的天道法则之力被耗尽了,又恢复成了锈迹斑斑的模样, 看起来与废铁无异。
连他这个由定微剑衍生出的剑灵都这么觉得,难怪这么多年,都无人能认出它的本相。
定微剑经历过无数轮回,从未来回到过去,回到大小姐手中, 再沿着时间的正常流速前进下去, 剑身不断生锈磨损,直到大小姐斩天道失败, 剑灵再带着这把剑回到过去——时至如今, 居然是不知道有多久了。
怪不得四神器里面, 只有定微剑最为特殊。
流月琴与艮山钵不曾生出灵智,七星鼎经过摇光与天枢的合力才造成了系统, 也就是七星鼎的器灵。代价是天枢疯魔,摇光身死,而系统没有实体,只能依附在方言修身上。
只有定微剑,它本就处在轮回之中,每一处红褐色的锈迹都是时光的沉淀,所以只有它的剑灵能化成人形,懵懵懂懂,以为自己除了体弱,同其他人没有什么区别。
初至揽月宗时,他去鹤水村找大小姐,跟着一起入了心魔幻境。邪修伪装成开阳长老被他识破,恼羞成怒地对他出手,却不想功法对他无效,看向他的目光惊骇无比。
“你体内根本没有生气……要么你根本就不是人,要么,你早就死了……”
方言修还以为是他在现世已经死去的缘故,如今再回忆起来,他才发觉真相其实是前者——原来他真的不是人。
简直恍若隔世。
于是他倚在墙上,忍着五脏六腑的剧痛,缓缓呼出了一口气。雪花飘入他的眼睫,白衣白发与茫茫天地几乎融为一体,只有心口处泅开的血迹分外鲜明。
他怀里抱着再度陷入沉寂的定微剑,有些漠然地想,这一回,他能否等来了他的终局?
答案是没有。
身侧响起了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停在他身前。
“你是……讨饭的凡人吗?怎么躺在我们清河剑派门口?”
那弟子将他当成了流浪汉,笑着道:“我们掌门夫人今天生孩子,很多宗门的人都来了,你不妨进去坐坐,总有些剩余的吃食……”
对方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影影绰绰的雾气,落入他鼓点般的心跳声中,搅乱成了一团。方言修只依稀听见了“清河剑派”几个字,熟悉的音节让他勉强聚起了一点精神。
清河剑派。
那是大小姐的……
他不能死在这里,他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完……
“我……”
我要进去。
我要见她——
然而方言修一开口只觉出了满嘴的血腥味,呛得他忍不住咳嗽起来。
但他已然是出气多进气少,这几声咳嗽也虚弱无力,像是一个人垂死前的最后挣扎。
紧接着是五脏六腑牵拉般的痛楚,定微剑造成的伤口难以愈合,换做常人怕是在剑尖深入胸口的一瞬间便已殒命。他这颗非肉体凡胎的心脏坚持了这么久,俨然已经到了极限。
死亡其实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他半生徘徊于生死之间,早已熟悉了这种感觉……就是太冷了。
方言修说不出话,紧紧握住手里的剑。
“哎,你怎么不说话啊?”弟子满腹疑惑地走了过来,紧接着他脚步一顿,再度开口时,声音满是惊慌失措,“喂,喂……!你还好吧?快来人!”
然后是一片兵荒马乱。
清河剑派不愧是四大宗之
一,门内弟子被教导得极好,面对凡人第一反应永远是不遗余力的帮助。哪怕如今他们的大小姐即将降生,这时候却有濒死的陌生人倒在门口,会让新生的生命蒙上一层阴影。
弟子叽叽喳喳地喊来了帮手,将奄奄一息的他抬上担架。移动时不可避免地又碰到了伤口,鲜血汩汩涌出,弟子惨白着脸,不知如何是好。
方言修却已经没什么感觉了。
原来身上的疼痛到了极致,就觉不出来痛了。
他转过头,眼前掠过几处红色的火光,在一望无际的白色背景中轻轻晃动着,带着几分暖意。
应该是灯笼吧。
清河剑派全宗上下都对大小姐的到来满怀期待,他们早早挂上了喜庆的灯笼,请来其他同僚以及天下名医……方言修有些怅然,心想自己这个将死之人,来得实在不是时候。
从此之后,但凡提起她的诞生,便会不可避免地谈及另一人的死亡。等到日后的她知晓此事,会心怀芥蒂吗?会为他感伤吗?还是只当是一个没有留下姓名的不速之客,转头就忘了呢?
“喂,你能听见吗?……你先松手,别拿着这把剑了,我现在去叫人给你医治……”
不行。
只有这把剑……绝对不行。
方言修将定微剑握得更紧了。
他恍惚地想,真奇怪。
人群熙攘,好像所有人都在喋喋不休地说着话,喧嚣的声音如潮水般涌来,一寸寸地淹没他的感官。
有人惊慌失措,有人谈笑风生,有人喜上眉梢,大喊声、安慰声、祝贺声等等许多形形色色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像是教堂内的大合唱即将步入最后的高潮,音乐随着指挥棒的舞动陡然变得激昂起来,到了第一个音节处——
“哇——”
蓦然响起了新生儿的第一声啼哭。
真奇怪啊。
明明周遭兵荒马乱,他耳边却好像只听见了这一声啼哭。
除此之外,天地皆空,万籁俱寂。
它从遥远的对岸传来,缥缈而清晰,象征着一个新生命的诞生。
有人围着新生的婴儿欢呼雀跃,接生的嬷嬷将孩子抱出来,给外面等候已久的父亲看。她果然是在所有人的希冀与祝福中出生,生来就会享受着万千宠爱,众星捧月。
“是个女孩啊。”容宴捋了捋胡子,眼中满是笑意,“我本想,要是个男孩就用‘九霄’的‘霄’字……女孩也一样,那就叫容潇吧。”
方言修指尖动了动。
这个名字太过熟悉,熟悉到早就超越了记忆的范畴,刻入灵魂,深入肺腑。哪怕是在他奄奄一息躺在原地等待死亡的时候,也能让他垂死病中惊坐起,用尽全身力气睁开眼睛。
他咳出一口血,艰难地转向那道哭声的方向。
让我看她一眼,只要一眼——
就足以瞑目了。
可他眼前只有一片模糊的重影,什么都看不清。
他实在不愿意承认,大小姐渡劫那日,他迎着迫近的天雷高高举起手中的引雷符,隔着雨幕望见大小姐焦急的脸,那就是他最后一次看清楚大小姐的模样了。
方言修这一眼最终还是未能如愿。
死亡与新生在这一刻短暂地擦肩而过,她还是个婴儿不会说话,他则重伤濒死开不了口。他带着未来的记忆回到过去,想见的人见不到,想说的话说不出口。他刺穿自己心脏回来的唯一意义,就是为了迎接一场盛大而漫长的死亡。
他心口痛得几乎要麻木,却忽然想放声大笑。
虽然目不能视,口不能言,虽然鼻尖萦绕的满是血腥气,虽然纷纷扬扬的大雪落在他的额头,让他浑身发冷——可他还是听到了她的声音。
至少意味着,在这条时间线上,她还活着。
“哎,都注意点,他手里有一把剑……小心!”
婴儿的哭声再度响了起来。
与此同时,方言修松开了手。
定微剑坠落于地,那点鲜血很快就从剑尖渗了进去,在剑身上绽开奇异的纹路。
“这是……”容宴见多识广,当即就意识到了这一幕意味着什么,颇为意外地瞥了方言修一眼,“灵剑滴血认主,你……”
方言修听见金属坠地的声响,终于暂时放下心来,任凭意识沉入黑暗。
这是大小姐的剑。
它表面锈迹斑斑,似乎是再寻常不过的废铁,剑柄上的字迹磨损不清,在可以预见的将来,它会有许多不同的名字。
旁人当它是配得上大小姐身份的绝世名剑,叫它陨铁,大小姐却只当它是剑,与任何一把剑都无什么不同,唯一不同的就是认了她为主。
她叫它无名,将它带在身边从不离身。她会用这把剑让她的名字传遍天下,在她今后短暂却辉煌的一生里,她从来没有背弃过她的剑。
而这把剑的真名,叫做定微。
第86章 道阻且长
“报、报告掌门, 我今天在宗门外发现了这个人,见他伤重,就自作主张把他带了进来……”
容宴背着手, 沉默不语。
作为清河剑派的掌门,他在旁人面前威望很高,弟子低着头, 声音越来越低:“弟子想拿走他那把剑, 但他攥得很紧, 弟子想这把剑对他来说可能是非常重要之物, 但没想到……”
他当时救人心切,没来得及想太多,如今回想起来, 却觉得这件事从头到尾都透露着诡异。
那人看面容分明很年轻, 至多二十来岁,却已是满头霜雪白发, 皮肤苍白到近乎透明,一双眼睛也颇为奇异,是非常少见的灰色,看人的时候像是蒙着淡淡的一层雾霭。
几乎不像是真人。
容宴摆手打断了他:“他身上有什么东西,可以证明他的身份吗?”
“有。”弟子明显松了一口气, “弟子将他抬进来时, 他衣襟里掉出了一块令牌……”
“——发生了什么事?”
一只素白的手掀开门帘,蔺琼华裹着大氅缓步走了出来。修仙之人体质远非常人能比, 她刚生产完, 身子还有些虚弱, 但除了脸色有些苍白之外,别的地方便看不出什么了。
听完了弟子的解释后, 蔺琼华伸出手:“拿来给我看看。”
她在清河剑派的地位与掌门无异,甚至因为天枢这一层身份,在弟子心中的地位还要隐隐压过容宴一头。弟子不敢怠慢,连忙呈上那块令牌。
蔺琼华接过来,仔细打量了一番。
容宴凑过来:“这是……”
“七星殿的东西。”蔺琼华瞥了他一眼,言简意赅道。她定了定神,再次转向弟子时,语气俨然带上了几分急切,“他人在哪里?”
“不知道。”
“……什么?”
弟子俯身行礼:“当时那把剑划伤了大小姐的手臂,弟子就先赶去看大小姐的情况了……等我带着宗内的医修过来时,他已经离开了。弟子找遍了宗门上下,都没有找到他的身影……”
“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
那人没有修为,还受了那么重的伤,怎么可能自行离开呢?
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除了一把锈迹斑斑的铁剑与一块代表七星殿的令牌,那人什么都没有留下。
蔺琼华的眉头越皱越紧。
她将令牌翻来覆去地查探了一番,许久才道:“看其样式,应是由七星亲自认下的外门弟子。七星之中有心照不宣的约定,若是在外游历时遇见了不错的苗子,可代掌门认下,日
后其他七星若是见到,均要全力相助……”
——这是几个月以前,或者说是二十年以后,方言修随容潇造访揽月宗时见到开阳,算出了朱砂壶那一卦,由开阳亲手送出去的。
开阳本意是为七星殿搜集好苗子,想让有朝一日方言修借此拜入七星殿。然而他带着这块令牌被天雷劈得魂飞魄散,后面来到七星殿时,全程都被困在剑中,因而这块令牌也未曾有机会重见天日。
不曾想它真正的作用却是要追溯到二十年前,在清河剑派被送到天枢蔺琼华的眼前。
蔺琼华闭上眼睛,侧耳听了听。
“有鸟鸣声,先六后八。”她掐指一算,“上卦为坎,下卦为坤,加之时辰巳时,动爻为六……若算应期的话,应是落在……”
“坎六坤八,巳时为六,所以是二十年以后。”他们讨论的中心人物正坐在不远处的台阶上,安安静静地听完了这段对话,“从体用生克的角度来看,体卦为坎,而作为用卦的坤代表土,克制水……啊,看来我如今处境确实不怎么样。”
体卦代表了他,用卦代表其他事物,此卦用克体,为大凶之兆。
怪不得,他在旁人眼里已经是个死人了。
方言修垂下眼睛,顺着蔺琼华这一卦继续推了下去。他沉思时喜欢一个人喃喃自语,总之自始至终也没人会听他说话:“她若想见我,须要等到二十年以后,至于地点么……此卦中我为坎水,从五行生克的角度来看,须得金生水,也就是一个五行属金的地方……”
他微微一愣,然后忽然笑了起来:“原来是这样。”
华阳城,嘉云寺。
神像通体金身,端坐于莲花座上,于袅袅尘烟里垂眉敛目,投来悲天悯人的一瞥。
系统是七星鼎器灵与蔺琼华的一缕神魄融合而成,在浮生若梦中系统没有回应,蔺琼华神魄归位,灵智恢复,这才有了她缓步踏入嘉云寺,提醒方言修时空回溯仅需两件神器的一幕。
作为定微剑的剑灵,方言修记忆力远非寻常人可比,时至今日,他依然记得对方所说的每一个字。
“我是来找你的。”
“我猝不及防被拉入了幻境之中,不知自己位置,便占了一卦。得出变卦为乾,指向西北方位……而乾卦又象征纯阳天门,代表神佛……是以,我便来了这里。”
恰好,乾卦在五行中也是属金。
“……二十年后?”然而现在的蔺琼华对未来发生的事全然不知,心事重重地摇了摇头,“算了,这件事以后再说——他带来的那把剑呢?”
容潇已经睡下了,蔺琼华小心翼翼地带上门,跟着弟子去看定微剑了。昨夜下过了一场大雪,地面有些不便行走,她撩起裙摆,视线触及方言修的位置时微微一顿,旋即不着痕迹地扫了过去。
她看不见方言修。
在所有人的印象里,昨夜的不速之客浑身上下都透露着诡异,来得突然,走得也突然,就像是自始至终都没有来过。
但其实他一直都在这里。
方言修没有跟上去,这时候容潇才刚刚出生,强行解开本命剑的契约容易反噬主人,就算清河剑派看不出定微剑的真身,也绝对不会强行解契。
他已经感受不到迎面吹来的寒风了,只能听到屋檐下的风铃叮当作响。他愣了许久,缓缓伸出手,按住自己的胸膛。
肋下三寸,是心脏的位置。
这里曾经数十年如一日地跳动着,有时如同急促的鼓点,演奏出一团炽热的火,令他血脉偾张。有时又是沉重的钟摆,在他关于现世为数不多的记忆里——现在看来,那些记忆也许正应了他同开阳信口胡诌的话,说什么庄周梦蝶——许多个夜晚,他就是数着自己心跳声度过的。
他自有记忆起就知道自己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能活下来堪称医学奇迹,平时生命体征全靠仪器维持着,直到穿书以后情况才好转了一点。他以为是这个修仙世界灵力丰裕的缘故,让他这个经脉寸断之人都不自主地吸收了一些灵气。
而后他渐渐意识到,他的所有过往、所有经历都是早就设定好的,包括在现世那段虚假的记忆。
他时不时发作的病情,徘徊不去的死亡阴影,四肢百骸的剧烈疼痛……是因为摇光确实履行了与大小姐的约定,帮她重铸了这把剑,只不过铸的不是定微剑本体,而是那时尚未化形的剑灵。
病情发作之时,胸口传来尖锐的钝痛,像是有铁锤重重砸落,继而将他整个人置于烈火之上焚烧——那分明是铸剑的过程。
如果他过去的人生皆是人为的设计,那为何偏偏是心脏病,而不是别的什么呢?
方言修想,这个答案其实很简单。
——因为这是过去的他在跨越时空提醒自己,若想要定微剑出世,回到过去与大小姐重逢的时候,就要往这里刺。
如今这颗鲜红的心脏达成了它的使命,涌出的鲜血流淌过定微剑锈迹斑斑的剑身,它便不需要再跳动了。
他的指尖触及他的胸膛,不出意料,那种熟悉的起伏已经消失了。
定微剑滴血认主的同一时间,方言修的心脏也彻底停止了跳动。他松开手,任凭定微剑坠在地上,满是不甘地抬眼望向白茫茫的大雪,遗憾着最后还是没能看她一眼。
但可能正是因为定微剑认主的关系,他肉身死去,灵魂却顽强地留存了下来。他眼睛还是看不清楚,但这一次,也没人能看见他了。
那他现在究竟算什么呢?
系统没有实体,尚且能绑定在他身上与他对话,而他如今可真的是空空落落、孑然一身了。带着一双几乎半瞎的眼,与一颗不再跃动的心脏,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将以一个无人能见的幽灵的身份,在过去的清河剑派等待足足十个春秋,才能迎来真正属于他的结局。
而后,十年磨一剑。
这条时间线上的他将在二十年后的剑庐诞生、醒来,所见的第一眼,便是红衣仗剑的大小姐。她的双眼漆黑如墨,清冷而昳丽,望过来时似有灼热火光。
想到初见时的场景,方言修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的心脏不再跳动,他的□□已经湮灭,而自那肉体凡胎之中所生出的炽热情感也一同烟消云散了。如今的他只是徒劳地在等待,所思所想尽是冷漠的旁观者角度。
“……但还是有些遗憾啊。”
直到那时候,轮回中新生的方言修才能再一次看清她的脸。他们只会以为这是一次平平无奇的初遇,殊不知,这其实是有人期盼至死的久别重逢。
第87章 石火梦身
清河剑派的时光漫长而无趣。
山下柳树抽出第一缕新芽的时候, 便迎来了二十四节气中的立春,候鸟北归,桃花漫山遍野。唯独这里海拔太高, 没有四季变幻的概念,有的只是万里长风与纷纷落雪。
清河剑派的心法以水灵根为主,生来就与这种环境相合, 换做一般人却是万万难以适应的。方言修见过许多慕名前来的人被严苛的环境吓退, 甘愿放弃修炼成仙的机缘, 回到繁华的俗世里。
好在他感受不到迎面而来的凛冽寒风, 他的□□已经死去,留在这里的,不过是一个等待死亡的魂灵而已。
他不是没想过离开, 但定微剑在这里, 他走不了太远。
大多数时候,他便坐在大殿门前的石阶上, 挑个比较闲适的姿势,对着眼前一大片看不清楚的色块,静静倾听着周围的声音。
时间久了,他渐渐学会了通过声音辨别出说话的人。
“师兄,我今日课业已经完成了
, 你管不着我, 我下山去玩啦,再见!”
少女叽叽喳喳地撒着娇, 她在这一辈弟子中排行第三, 出生后不久便被重男轻女的父母扔在了清河剑派门口, 容宴本想将她送回去,还是蔺琼华做主留了下来。
“喂!你自己玩我不管, 你是不是想偷偷带上大小姐?掌门说了大小姐过两天就要开始学剑了,你可别带坏她!”
“略略略~”三师妹比了个鬼脸,“我知道啦,再说大小姐心里只有她的剑,我想带她出去玩她也不愿意啊。”
容潇在所有人的期待中出生,不论年岁大小,清河剑派的人都要喊她一句大小姐。
方言修托着下巴,漫不经心地想着,这是第几年立春了呢。
对了,是第六年……因为这一年,六岁的大小姐要开始学剑了。
说是学剑,但其实只是学着引气入体,将灵力汇聚于剑中——容宴觉得天灵根更需要小时候好好打下基础,不宜操之过急,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肯教她清河剑法。他记得大小姐真正开始学习清河剑法,要等到九岁那年。
清河剑派的后山是她最常待的地方,这里有一大片竹林,是天寒地冻中少有的一抹青翠之色。竹子被沉甸甸的积雪压弯了腰,长风拂过,便洒落纷纷扬扬的一大片。
方言修踏过满地竹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从宗门大殿到后山的路不算长,他却走了好几个月才能认清路。他扶着一棵竹子,费力地眯起眼,足足过了半天,才勉强辨认出密林间那一点剑光。
是容潇在练剑。
这时候的容潇个头才到成年男子腰间,眉眼还未完全长开,但已经隐隐透露出日后那副清冷昳丽模样的雏形。她紧紧握着手里的定微剑,深吸一口气,一剑挥出——
竹子晃了晃,积雪轻飘飘地落了下来,竹身上只出现了浅浅一道剑痕。
她对着这道剑痕冥思了许久,转过头去。
“爹爹,为什么我出剑只是这样的结果呢?”她不明白,“我前两天见二师弟学剑,他那一剑聚起的灵力明明不如我,却能斩断好几株竹子……”
“你的剑不如他。”容宴道,“他的剑虽不如剑庐铸造出的神兵利器,但在灵剑里面也算是不错的了。”
“那我这把……”
容宴直言道:“和凡间工匠铸出的铁器没什么不同,甚至还不如后者……对于剑修而言,本命剑至关重要,堪比性命——阿潇,你确定不解除本命剑的契约,换一把剑吗?”
他说的虽然是实话,但听得方言修顿时不高兴了。
“什么叫不如凡间铁器?这可是日后名震天下的定微剑,四神器之首!只有这把剑才能配得上大小姐。”他必须要为自己正名,“虽然现在落魄了点,但等到它真正出世的时候,剑意直冲云霄,无剑可出其右……”
它在凉州城出世时,光华万丈,如流星般撕开沉沉黑夜,蛮横而壮烈。那一抹剑光漂亮极了,只要见过一次,便一辈子都忘不掉了。
大小姐见过这样的定微剑,又怎么可能看得上其他凡夫俗子?
容潇沉默了许久。
“还是算了,剑庐太远,去一趟太麻烦。”她试图擦拭剑身上的锈迹,不出所料,无功而返,“既然这把剑主动选择了我,那我就不打算再换了……只要我足够厉害,那么我的剑就绝对不会比别人差。”
方言修的思绪却已经飘远了。
细细想来,大小姐好像并未见过定微剑出世的模样。
她死在她的剑出世之前,死前一口滚烫的心头血洒在剑上,他才得以从剑中出来。
现在的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知道这把剑的弯弯绕绕,在她眼里,她真的以为这只是一把平平无奇的废铁而已。
容宴大笑出声:“好!不愧是我家阿潇!”
清河剑派的掌门也并不是什么迂腐的人,他清楚容潇的天赋,姑且由着她去了。
容潇九岁那年,她凭这把剑胜过了二师弟,在同辈之中鲜有敌手。
她的锋芒比往日更胜一筹,站在擂台上收剑回鞘时,身姿笔直,自带一股凌人的傲气。
“有什么可后悔的,”被问及日后的话题时,她不屑一顾地扬起眉,“我就算不用剑,别人也赢不了我。”
方言修几乎要给她鼓掌了。
他的灵魂被困在清河剑派,去不了别处,便始终陪在她的身边。她的生活相比其他弟子而言单调至极,大部分时间都在竹林中练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方言修便寻个地方坐下,耳边听着她挥剑时带起的风声,竹叶被剑风斩落,混着未化尽的雪落了一地。他伸手想接,又眼睁睁地看着那点翠绿穿过自己的掌心。
他轻轻收拢手指,忽然有些想不明白,自己该何去何从了。
他接触不到这个世界的人与物,想看的人看不清楚,说的话也无人倾听,每日唯二的乐趣除了听容潇练剑,就是自言自语。然而容潇自始至终都不知道他的存在,哪怕化成一缕长风吻过她的鬓发,他都做不到。
但大小姐实在是顶好顶好的人。
她天资卓绝,又耐得住孤寂,早早跨入了筑基的境界。沉寂的定微剑在她手中爆发出璀璨的剑意,生生压过了所有对手。
直到这时,容宴觉得时机成熟了,这才拿出了清河剑法。
清河剑法是出了名的晦涩难懂,即使是在清河剑派以内,能学会的弟子也寥寥无几。而这套剑法的来历也十分神奇,据说是清河剑派建立之初,在凉州城的遗址里发现的。剑法被人一笔一划刻在了剑上,个别地方还沾着一点陈旧的血,足以想象出当年凉州城的战争有多么激烈。
容潇起初不以为意,只当是爹爹故意夸大其词,紧接着她便在这上面栽了跟头。
第一式名为桃花流水,柔中带刚,以不变应万变。她终日待在雪山之巅,甚少同宗门其他弟子一同下过山,对这招迟迟无法领悟。
大小姐头一回耍起了小性子,偷跑出了山门。
昨夜下过一场新雪,二百多级石阶乍然望过去几乎连成了一体。偷跑出山门的容潇很快就被爹爹带了回来,有些不情愿地踏上了台阶。
她被爹爹牵着手,懵懵懂懂地回过头去,身后石阶上落满了雪,寒风吹散了她刚刚留下的脚印。一级又一级的石阶向远方延伸,直到朦胧的雾气里。
太阳隐没在云层之中,吝啬地投下几分日光。雪地的反光晃得人眼晕,容潇眨了眨眼,抱怨道:“爹爹……”
二百多级的长阶真的好长啊,好像永远都走不完。
她已经学了御剑,为何不许她直接飞上去,一定要一步一步走完这段路呢?
爹爹没有回答,反而不知何时松开了她的手,容潇一时不察,忽然脚下一滑,险些栽倒。
如果她那把剑并非别在腰间,而是握在手里,那么她现在应是能将剑支在地上,借此站稳的。
“小心点,大小姐。”
方言修笑起来,向她伸出手去。
他站在最高一级的台阶上,微微俯下丨身来,阳光细细烘出他俊秀的侧脸,那双满是笑意的眼睛好看极了。
他身后没有影子。
容潇怔怔地抬起头,清河剑派的山门巍然耸立着,两边石壁上生着几株松树,枝丫上落满了沉甸甸的积雪。现在是弟子换班的时间,门口无人值守,爹爹没有等她,已经走远了。
这时候的定微剑还没有出世,只是一把废铁而已,而依托它而生的剑灵虚弱至极,全靠着本体与容潇滴血认主的关系才得以苟活于世。方言修的灵体处在随时都有可能逸散的状态,连这把剑的主人都看不见他。
所以在容潇眼中,这里空无一人。
她咬咬牙重新站了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就跑去追前面的爹爹了。
“爹爹,等下——”
两人径直擦肩而过。
方言修愣了许久才收回手,转过头去,目送她的背影渐渐远去。
他眼中景色模糊不清,只看到一片素白的雪色之中,那片代表着容潇的红色衣角翩跹如蝶,扇动着翅膀飞
远了。
那一瞬间他脑海中想到的居然是,幸好。
幸好他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这样便感觉不到痛了。
他们之间不止相隔了漫长的时光,还隔着过去与未来,隔着生与死。单独拎出任意一处,都足以组成永远也无法跨越的天堑。
她只会在他的视野中停留短短的一瞬,而后各奔东西,她前往未来,他留在过去,两条相交线在某个节点相遇、相识、相知,而后便各自奔赴应有的结局。
如他在天雷下魂飞魄散之前,与她将触未触的手。
如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第88章 往事不谏
“阿潇, 你为何而挥剑呢?”
这世上生灵千千万万,不管是多么出类拔萃、凤毛麟角,在如此庞大的基数面前也显得泯然众人了。踏入修行之途的人占比虽少, 但依然是个庞大的数字,其中剑修更是不知凡几。
在他们漫长的人生中,几乎每一个剑修都被问过这个问题。
大部分人的回答都是“为了变强”, “为了苍生”, “为了大道”, 唯独容潇不同。
她年岁尚浅, 从未考虑过如此深奥的问题,甚至不明白爹爹为何突然这么问。
苍生大道之类的大道理她听过不少,转眼就忘, 说的人和听的人都不会把这些东西放在心上, 只不过是为了好听而拿来应付旁人而已。
她从爹爹手中接过她的剑,无语半晌。
“为了有朝一日我临死之时回顾过往, 而不会感到后悔。”
虽是从看过的书中拾人牙慧,却也有藏了她的几分真心。
爹爹曾问过她,选定了这把剑,日后不要后悔。
而今她已经拿这把剑赢过了许多同辈,在可以预见的将来, 她还会拿这把剑学习晦涩的清河剑法, 参加宗门大比,而后名扬四海, 在修仙界留下她容潇的名字。
想想就令人激动.
时光悄然走到了第九年的尾巴, 方言修依然枯坐在清河剑派的石阶上, 如同以往无数个日夜一样。
他在这里待了太久,对每一块石砖的位置都熟稔于心。一开始走得踉踉跄跄, 时不时被看不清的障碍绊倒,到后面他甚至不用睁眼,就能大步迈过去了。
他见过长风吹散松枝上缀着的落雪,掠过他的身侧,红衣的蝴蝶拾级而上,与他擦肩而过,渐行渐远渐无声,直到融入白茫茫的天地间。
他见过后山那片青翠欲滴的竹林,风吹过时会发出沙沙的声响,若是听到哗哗的竹子倒下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那便是大小姐又在练剑了。
这段时光漫长而孤独,足够他走遍清河剑派的每一个角落,指尖摩挲着每一座建筑的轮廓,试着将它们同记忆中的断壁残垣联系到一起。旁人皆是眼见它起高楼,眼见它宴宾客,眼见它楼塌了,只有他这个来自未来的幽灵,先是见过它倾塌的模样,而后才踏过空无一人的废墟,来到它名满天下的过去里。
如今想起来,简直恍若隔世。
清河剑派全盛时期,在四大宗中排行第二,仅次于有元婴后期坐镇的凌霄宗。偌大一个门派占据了相连的几座雪山,绵延千里,站在雪山之巅放眼望去,颇有种一览众山小的感觉。然而容潇的活动路线却十分固定,永远守着她那一亩三分地。方言修陪在她身边久了,看看时辰就知道该去哪里寻她。
可她才九岁。
按照现世的记忆,九岁的孩子应该做什么呢?
还在上着小学三年级,最是无忧无虑的年纪,每天操心最多的事就是作业与考试,考砸了还会想办法把卷子偷偷藏起来……
而容潇的生活却千篇一律,除了练剑还是练剑——她背负的期望太高了,没有人会怀疑她适不适合担任清河剑派下一任掌门,她生来就注定要做那个最为璀璨夺目的剑道天才。
方言修想了想许多年后他们相遇的场景,从剑庐回去便发现清河剑派满门被灭,压在她肩膀上的重担消失了一部分,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沉重的东西……练剑的日子虽然枯燥,却也是她最开心的一段时光。
反正自他们相遇之后,她就很少遇见什么值得开心的事了。
哦,敢情我不是七星之上的紫微,而是象征着倒霉的扫把星。
方言修被自己这个想法给逗乐了,摇了摇头,低声笑了出来。
“定微剑啊,你还真是,空有其名而已……”
早知如此,还不如安安分分的什么也不做,就像流月琴与艮山钵那样。
他一个人自怨自艾了半天,然后抬起头,望见了一片炽烈的红色。有人从他身边跑了过去,脚步匆匆:“师兄!这个灯笼要挂在哪里呀?”
“就你站的地方,往左一点……”
他愣了一会才想起来,原来又是一年,年关将至。
属于灯笼的那点红色越来越近了,几乎占据了他整个视野。方言修悄悄往旁边挪了半米,否则少女的手臂就会直接穿过他的身体——虽然对方察觉不到,但他身为受害者总觉得怪怪的。
少女小心翼翼地将灯笼挂在屋檐下,拍了拍手,对自己的成果十分满意:“好了,师兄你在那头也挂一个,要对称,这样看上去才喜庆……大小姐呢?还在练剑?”
师兄道:“对啊,咱大小姐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一开始还想着,我比大小姐大上几岁,总该做个榜样……算啦,比不上比不上。”少女笑道,“那就别去打扰她了,这些事我们完成就好——哎,听说山下有庙会,师兄你去不去?”
“去,好不容易没有课业,当然要好好放松一番。”
“好,记得带足银子!要是有卖什么稀罕玩意儿的,我还想买回来给大小姐看看!”
“我一年到头就攒下来这点银子,你又要给我霍霍了去。”
“哎呀,好师兄……”
二人的打闹声渐行渐远,直到彻底听不见了。方言修缓缓起身,指尖拂过少女挂上去的灯笼,在脑海中构思着它的纹样。
这是凡间寻常可见的样式,红得足够喜庆,下面缀着金黄色的流苏。一支蜡烛正在无声地燃烧着,晕开一片暖黄的光晕,方言修试着伸出手,却没有任何感觉,不痛不痒。
他回头望去,清河剑派张灯结彩,红彤彤的灯笼连成一片,像是一只会吞吐火焰的巨龙。相比之下,反而是白色的雪、与白衣的他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了。
清河剑派上一次过年,是什么时候呢?他居然没有印象了。
他在这里度过了无数日夜,花开花落,云卷云舒,日月交替,四季更迭。老一辈的人在漫长的时光里渐渐老去,新生的后辈个头越来越高,容潇也从他刚回来之时那个只会啼哭的婴儿,变成了其他人提起时,语气里满是骄傲的清河剑派大小姐。
不管是多美的风景,日复一日见惯了也会觉得无趣,更何况他从来都看不清楚。
提起新年,他脑海中第一反应,居然还是许多年前的场景。华阳城十里长街花灯如昼,与天边月色交相辉映。大小姐在一处摊位前停下脚步,看中了一盏莲花灯。她微微弯下腰,侧脸细密的绒毛清晰可见。透过那张伪装用的人皮丨面具,能窥见她眼中倒映出的葳蕤火光。
那是一双他从来不会认错的眼睛,尽管她的面容可以伪装,但那双眼睛却是永远不会变的,漆黑如墨,永远锐利,永远带着凛然傲气。
“暗尘随马去,”方言修喃喃着开口,“明月逐人来。”
时至今日,灯谜的谜底他仍记得清清楚楚。
她转过头,露出一点清浅的笑意,然后拉起他的手,旁若无人地穿梭过汹涌人潮。
孩童在喧闹,商贩在吆喝,所有人和事都被他们远远甩在了后面,从明亮的人声鼎沸之处一路迈到阑珊灯火里。不变的是她温热的掌心,与奔跑时甩起来的一缕长发,如游鱼般掠过他的鼻尖。
焰火在他们头顶炸开,五颜六色的火星窜向四周。那时候他满脑子都是华阳城日后的瘟疫,就算来了庙会也玩不尽兴,只有当容潇牵起他的手穿过人潮时,蓦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他想,要是
这段路能再长一点就好了。
最好让时间停止在这一刻,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那一日分明是未来,对他而言却是在不可能回去的过去。其中一位主角尚且年幼,对此事全然不知,他也只能守着这点可怜的回忆过日子了。
他怀揣着满腹心事,一句“新年快乐”都迟了许久才说出口。
那现在呢?
容潇定然是不会去庙会的,她一定还在清河剑派。
不知道这一年的除夕夜她会做什么,还在练剑吗?还是会偷得浮生半日闲,同爹娘一起说几句话呢?
就算她听不见,他也总该去见她一面,道一句新年快乐。
说去就去,左右他就是个无人在意的幽灵,在清河剑派里面还没人能拦得住他。这条路他走过无数次,如今不需要扶着什么东西,就能健步如飞——
方言修脚步忽然一顿。
他能认出来大小姐,从前是靠她那双眼睛,现在他看不大清,则是靠她那一身明艳如火的红衣,总是同周遭环境泾渭分明,一眼就能认出。
但如今年关将至,就连向来朴素的清河剑派,都挂满了红彤彤的灯笼,少男少女的欢声笑语随风传来,哪里都是一片喜庆之景。
方言修慢半拍地意识到,在这片红色的背景里,他找不到独属于大小姐的那一抹颜色了。
他再次痛恨起他的眼睛。
“喂,你知道吗?”路过的弟子窃窃私语,“我们掌门和七星殿的摇光是忘年交的兄弟,我听执勤的朋友说,摇光这两日递了拜帖,说是等到来年立春之后就前来拜访我们清河剑派……”
“摇光?那可是七星殿的人啊,不知道有没有机会求他算一卦……”
清河剑派里知晓蔺琼华身份的人不多,她平日也很少露面。对于大部分普通弟子而言,能见七星一面无疑是莫大的机缘。
摇光的到来,意味着他的彻底消亡。
——而他的时间,显然不多了。
第89章 向死而生
为了安置洛菁, 摇光的行程不得不推迟了一天。为表歉意,他先托人送来了迟到的生辰礼,是外面时兴的话本, 据说还是有价无市的限量版。
他别出心裁地在书页之间夹了一朵幻霞山的桃花,送到清河剑派时,那片桃花依然娇艳欲滴。
春节过去, 便迎来了第十年的立春, 方言修席地而坐, 垂落的衣角隐没于雪中。清河剑派撤了那些红彤彤的灯笼, 他总算能找到大小姐了。
“喏,这是你摇光叔叔带来的好东西,据说是什么珍藏本, 在山下都快卖疯了。你摇光叔叔好不容易才抢到了这一本, 说是送给你当迟来的生辰礼。”
“记得要藏起来自己偷偷看,别让你娘看见, 要不然你娘又该骂我了……”
紧接着容宴被蔺琼华当场逮到,灰溜溜地走了。容潇目光掠过话本的封皮,半晌才翻开了第一页。
她对话本本身的兴趣显然没有对其中那朵桃花的兴趣大,翻了翻就收入了储物袋中,反而是小心翼翼地摘下那朵桃花, 将其平放在剑上。
她只比她的佩剑高上一点点, 因而这一剑使得有些吃力。剑气凛然锐利,顷刻间就将花瓣切成了碎片, 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 像是春风拂过开得正盛的桃花树, 下起了一场带着淡淡香气的桃花雨。
这是清河剑法第一式,桃花流水。
方言修托着下巴, 偏头望去。
他从黯淡的光线推断出如今应是傍晚时分,今天是个难得的晴天,一轮落日挂在山巅,大如车盖,看上去似乎触手可及。大小姐的日常依然一成不变,而他也一如既往、日复一日地枯坐在石阶上。
他有时候会用手指在雪地上写字,他对这个世界无法造成任何影响,在雪地上留不下任何痕迹,也感受不到雪的冷意。因而所有笔画都只能停留在他的脑海中,往往写着写着,就忘了自己在写什么了。
那他困守在此,又是为了什么呢?
这个问题困扰了他许久,直到那日他站在清河剑派的山门前,看见大小姐拾级而上,与他擦肩而过,而他肋下三寸的位置如一潭死水,毫无波澜——那一瞬间,他忽然悟了。
“不见春。”落日的余晖里,方言修在雪地上写写画画,“这就是洛菁假扮成摇光的模样,想要问出的答案了。”
那日他困在剑中,没有看见纸条上的内容。但他是七星之上的紫微星,又见过贺逸使用不见春的模样,十年枯坐冥想,居然也能推出个七七八八。
可惜洛菁问错了人,她不该去找大小姐,而是该找他。
若想在十年后的清河剑派灭门之时救下大小姐,现在的他是万万做不到的,所以必须要让另一个他去做——两个不同时间线的洛菁给了他灵感,他穿越时空回到过去,那么这条时间线原本的他呢?
他既然是定微剑的剑灵,那么所谓穿书的经历也就是无稽之谈,他本就是这里的人,在现世那些记忆都不过是一场大梦。
而他与定微剑俱在此处,新的剑灵必定还未诞生。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只有他彻底死去,肉丨体与灵魂皆归尘土,唯独留下一把锈迹斑斑的定微剑本体,新的他才能再次降临到这个世界上。
所以他定然是要死的。
方言修漠然地设想着自己的死法,他觉得一般人到这时候应当是满怀悲壮慷慨赴死的,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没了心脏的缘故,他居然对此没什么感觉,甚至有些想笑。
那可是他期盼了许多年的死亡。
没有什么好怕的,不过是人人皆有的永恒的归宿而已。他甘愿将自己的生死拿去豪赌,做一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局,既然洛菁能轮回,那么他自然也能。
而且显然是他更胜一筹。
不见春的真正作用,根本不是强行拔高实力以至于经脉寸断,而是反过来,只有经脉寸断的他才能使出,改变的也并不是修为,而是以命换命。
以他这个无人看见的幽灵的命,去换一个能真真切切接触到大小姐、与她交谈的方言修的命。
只有那样的他才能装病拖延容潇归家的脚步,陪在她身边调查灭门凶手,为她扛下天雷,在千年前的凉州城刺穿自己心脏——
他与容潇的初遇只可能是在未来,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现在。
剑灵要如何才能出世?
自然是铸剑。
让谁来铸呢?
七星摇光,出身剑庐——
“……说来她和你家大小姐差不多大,改天让她们认识认识?”
说曹操曹操到,太阳即将沉入地面线的时候,摇光终于姗姗来迟。
容潇眼前一亮,朝着他身边的容宴飞扑过去:“爹爹,我学会这一招了!”
没有人注意到,摇光视线转过来的那一刻,神色蓦然一变。
他望了望容宴父女两个,又转过头来,试探性地问道:“你……”
他是七星鼎的主人,因着这层关系,他能发现方言修的存在。
“我是大小姐的剑所生出的剑灵,这个暂时不重要。”方言修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我需要你帮我,你们七星殿的开阳给过我一枚令牌,你若不信,可以向天枢求证。”
摇光满腹疑惑,但还是点了点头,转向容宴:“容兄,我有话对你说。”
他细细询问了一番这把剑的来历,听得眉头越皱越紧。再次回来时,容潇已经从蔺琼华那里听说了他出身
剑庐的事,兴冲冲地跑过来:“摇光前辈,你能帮我看看这把剑吗?它有何特殊之处?”
在她身后,蔺琼华沉默地往这边看了一眼,手里捏着一块代表七星殿的令牌。
于是摇光俯身笑道:“自然是有的,只不过你需要时间等待。”
容潇仰起脸:“我要等到何时?”
摇光顿了顿,看向方言修的方向。
方言修道:“十年,十年以后,让她去剑庐找你。”
摇光回过神,又笑道:“十年磨一剑,大小姐。待到那时你来剑庐找我,我就帮你重铸这把剑,如何?”
哄走了容潇之后,他便敛起了笑容。
“……我知道你是谁,这里只有我能看见你,是因为七星鼎在我手里的缘故,对吗?”
方言修没说话,权当默认了。
“你既然出现在此,想来定是知晓许多我不知道的事,方便说说吗?”
“这两人你都认识,一个是大小姐,一个是洛菁。”方言修深吸一口气,伸手扶住额头,觉得头痛得厉害,耳边嗡嗡作响。
他尽力维持声音的平稳:“等你听完这个故事,你一定会助我。”
他是定微剑的剑灵,是七星之上的紫微星,他有开阳所赠的令牌,还有一个漫长的故事。
第90章 衔恨千古
这个故事自方言修从剑庐睁开眼见到容潇开始, 火光昭昭,映出一张极为明艳的脸庞。故事的最初是她来剑庐寻剑,而结尾是她带着她那把锈迹斑斑的无名铁剑踏上登天梯, 有一轮月亮悬在寸草不生的荒原之上。
在这个故事里面,清河剑派一百三十七口人尽数殒命,幕后真凶便是经常跟在摇光身边的洛菁。
以摇光的性格必然不可能为了尚未发生的事, 而直接下手杀掉洛菁。他会不遗余力地阻止这一切, 如果轮回已定, 无法挣脱, 那至少也要替洛菁偿还一点她的罪孽。
例如,在未来保住大小姐的命。
所以方言修笃定,摇光一定会帮他, 而蔺琼华是容潇生母, 她的立场更不必说。
但这二人日后的结局也未免比他好到哪里去,七星鼎本不处在轮回之中, 时限不够,不足以生出灵智,摇光强行催生器灵的代价便是折损寿命,最终他迎来不可避免的死亡,客死异乡, 除了洛菁无人知道他的死讯。而蔺琼华的名字被天道抹去, 一缕神魄融入七星鼎之中,自身陷入疯魔, 至死也未曾清醒着再见她女儿一面。
“我要使用一种秘法, 以我的死亡换取我的新生……我要让大小姐好好活着, 在将来找到一丝与天道对抗的可能。”
好像有什么人附在他耳边张狂地大笑,声音尖锐而凄厉。
“她宁可独自踏上登天梯直面天道, 为的不就是打破轮回吗?”
“可如今这个轮回是谁亲手促成的?”
“洛菁根本不知道你是定微剑的剑灵,也不知道七星鼎器灵在你这里,她不管重来多少次,都注定会失败。”
“洛菁埋下了种子,拉开了序幕,可之后分明是你——分明是你亲手缔造了这个无解的轮回!”
那是他的幻听,是命运的嘲弄,这些年来在他耳边久久萦绕不去,几成心魔。
他不想背弃大小姐的心愿。
然而这世上每个人性情都不尽相同,面对同一件事所做出的选择也不同。
如大小姐,她可以毫不犹豫地斩碎占卦的铜钱,然后施施然撩起衣摆坐在他身边,告诉他太早得知未来的结果,只是庸人自扰,徒增烦恼而已。
可像她这般通透的人终究是少数,大多数人庸庸碌碌,要来尘世摸爬滚打这么一遭,所求甚多,所知甚少,偶尔若是能抓住那一丁点乍隐乍现的希望,便再也不可能放手了。
“我自知我是个庸人,永远也比不上她。”他轻声道,“我只想她好好活着,至少在她失败以后,我要给她争得一份重来的机会……有纸笔吗?”
摇光递过来。
这次他总算能接触到外界的东西了,方言修提起笔,想了许久,将他在雪地里写过无数次的秘术写了上去。此法虽是只有经脉寸断之人才能使用,但运转却需要一定灵力,光靠他自己是做不到的,必须依靠摇光的帮助。
蔺琼华对着卦象沉沉叹了口气。
摇光抱臂问她:“天枢觉得,此局该如何破解?”
“你们不是已经有答案了么?”蔺琼华淡淡道,“依他所言,轮回早已开始,饶是你我有推演天机之能,也无法逆转天道的意思,不过是空有七星之名而已……时至如今,我们皆受天道所限,要走的路一开始就定好了。”
她从怀中取出一物,交给摇光:“这是我从前外出游历时偶然所得,卦象告诉我此物也许对他有用,我看不见他,你替我转交吧。”
摇光微微颔首,却是接着她先前那句话道:“唯有以身入局,寄希望于大小姐身上,将来能胜天半子。”
所有人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容潇身上,她背负的东西太多了。
方言修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那道红色的身影。
摇光问他这个秘术叫什么名字,他还在发愣,几乎是脱口而出:“……就叫不见春吧。”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好名字。”摇光循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你想再看看她吗?要不要我帮你叫她过来?”
十岁的容潇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她全身心都沉浸在学会桃花流水的喜悦中,一心想要找人分享。
察觉到摇光的视线,她像一只欢快的蝴蝶跑过来,一张口却忽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只是道:“我娘亲呢?”
蔺琼华已经走了。
她的存在被天道抹去,自此隐入芸芸众生之间。她会衣衫落拓地唱着一曲九歌,于云沧镇某个小巷里迎来与容潇的重逢。
只是瞬息之间,在场还记得她的人就只剩下了方言修一个。
他沉默地听着两人的对话,最终还是忍不住蹲下来,从背后轻轻抱了她一下。他其实根本碰不到她,因此只是虚虚地做了个动作,旋即一触即分。
方言修在她额头轻轻落下一吻,眼睫垂落,灰色的眼睛闪了闪,目光悲伤而虔诚。
“去吧,大小姐。”他说,“我在过去找到了你,也请你别忘了……在未来找到我。”
定微剑感受到了他的靠近,微微颤动起来,容潇瞪大了眼睛,不明所以。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她怀抱着定微剑大步离开时,有人正久久凝望着她的背影,看她衣袖纷飞,奔向天边火红的落日。
摇光摇了摇头,叹道:“我来时路过山下,恰逢桃花开得正盛,于是摘下一朵夹在了送给大小姐的话本里……此番美景不可多得,若有机会,你应当去见一见的。”
方言修却忽然道:“其实那是另外一首诗。”
摇光没反应过来:“什么?”
“贾岛还如此,生前不见春……”
他身处初春三月的清河剑派,举目四望皆是白茫茫的雪,他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躯体湮灭,化为魂灵,却好像还能隐隐感受到周身的寒气。唯一能看见他的摇光告诉他山下桃花开得正好,然而他注定看不到了。
他活不到第十年的立春,见不到漫山遍野的桃花,这里只有容潇剑中携带的一丝桃花香气,伴随着潺潺流水,芳香扑鼻,勾勒出一幅春意盎然的画卷。
然而她看不见他,他也不曾看清楚她的脸。
而后,他将带着这些刻骨铭心的遗憾,亲手铸
就自己的第二次死亡。
他取这个名字的时候,心中所想,究竟是初春三月山下怒放的桃花呢,还是她笑起来时昳丽的眉眼呢?
已经不重要了。
方言修闭上眼,轻声念出那首诗的结尾:
“——多应衔恨骨,千古不为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