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囹圄之间
随着两人的不断回溯, 轮回渐渐变得面目全非,直到今日。
它始于容潇的出生,那一日清河剑派张灯结彩, 所有人都在为这个即将到来的孩子而欣喜。然而方言修不请自来,奄奄一息地倒在门外,送来了一把锈迹斑斑的破铁剑。之后方言修肉丨体死去, 落在旁人眼中便是人间蒸发, 只留下了一把滴血认主的无名剑, 以及一块代表着七星殿的令牌。
无名剑归了容潇, 令牌则被蔺琼华收了起来,等待二十年后的金生水之地,相逢的人自会相逢。
十年后, 摇光卜卦算出了七星鼎会在未来失窃, 因而拜访清河剑派,将它交给好友容宴保管——也是在这里, 他遇见了灵魂状态的方言修,从后者口中得知了许多未来的事,包括清河剑派的满门覆灭、洛菁对容潇的追杀、天道对苍生的蔑视等等。而通过摇光,方言修终于得以与蔺琼华搭上了话。
两位七星皆决定以身入局,摇光耗费寿命催生出了七星鼎的器灵, 与蔺琼华一缕神魄融合成为系统。方言修则利用不见春以身祭剑, 好让这条时间线上生出新的自己——只有这样,他才能借助系统的提示, 在未来救下容潇。
又五年, 容潇十五岁时, 摇光死于幻霞山。一年后洛菁在云沧镇遇到了未来的自己,两人一拍即合, 决意一边寻求复活摇光之法,一边设法提前杀掉将来会杀死自己的容潇。洛菁从摇光的字条上见过不见春,将其修改为强行提高实力的秘法,顺便联系贺逸与程昀泽,抛出对方绝不可能拒绝的条件,再施以小小的暗示,事情就会沿着她所想的方向发展。
十年磨一剑,方言修在其间一场大梦,恍惚间好像去往了另一个世界。直到约定之期已到,二十岁的容潇前往剑庐寻找摇光,捡到了大梦初醒的方言修。
与此同时,终于做好前置准备的未来洛菁屠了清河剑派满门,拿到了缺少器灵的七星鼎。她回来之时已用过一次不见春,这是第二次,因此经脉寸断。但由于方言修的设计,她功亏一篑,容潇未死——这位大小姐将要踏上一条满是艰难险阻的复仇之路,待一切终了,才能等到属于她的结局。
在揽月宗,开阳给了方言修一块令牌,嘱咐他遇事可向七星殿寻求帮助。也正是在这里,未来洛菁与他见了一面,但二人谁也没有多想。而后洛菁迅速带走了流月琴,悄无声息地离开。同一时间,程昀泽监守自盗换下了艮山钵,在后续的生辰宴上将其交予了现在的洛菁。
为何必须是现在的洛菁呢?因为生辰宴上除了程昀泽,还有天璇和段菱杉两个元婴期在,此时未来洛菁经脉已断,一个照面便能被他们发现异常。
至此,四神器已有三件落入洛菁之手。
容潇渡劫那日,方言修用自己留下的引雷符引走了天雷,暂时失忆,以剑灵状态困在剑中。无名剑的异常被同为四神器的艮山钵感知,洛菁意识到这把剑可能就是定微剑,假扮成摇光试图从容潇手中骗来,以及询问不见春最初的功效,但她低估了容潇的警惕心,无功而返。
未来洛菁则去幻霞山陪着摇光了,然而先是被段菱杉撞见,以为是邪修喊来了容潇,随后又是一场地震暴露了摇光尸体的位置,她无奈现身,以死在容潇剑下为代价,毁去了七星鼎——她以为这样就能阻止后续方言修的轮回,但她从不知道,七星鼎的器灵一开始就在方言修身上。
逐渐恢复记忆的方言修联想到了她倒茶时的小动作,从而推断出两个洛菁的存在。容潇立即赶往清河剑派堵人,她此时实力已天下第一,无人是她对手,第一次使用不见春的洛菁也一样。她拼尽全力回到过去,重复先前的流程。容潇则拔剑直面天道,于千年前的凉州城留下了清河剑法后力竭而死,定微剑出世,方言修带着它回到二十年前,容潇出生的时候。
“这其实是一个闭环,就像我在书上见过的莫比乌斯
环一样……”方言修的时间轴画到最后,又重新转了回来,回到开头,“首尾相连,永无止境。”
天道不公,规定了所有人的命运,所以大小姐要斩天道。
但尽管他不愿,也不得不承认……只要轮回存在,这就永远是一个死循环,大小姐还是会一次又一次地失败、身死,然后从头到来。
而轮回因他与洛菁而启,若想终止轮回,他们二人中至少有一个要彻底消亡。
“……洛菁,你有没有想过,”方言修抬起头,“如果摇光没有去清河剑派,那么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他便不会死——而他之所以走这一趟,正是因为他预感到了七星鼎的失窃?”
而导致七星鼎失窃的罪魁祸首,正是洛菁。
洛菁抵住额头,脸色有些发白。
她根本不知道那天的清河剑派发生了什么,摇光瞒下了一切,只是经常看着她发呆,还对她动过杀心……那时候的他,是不是已经想明白了这些关窍?
方言修谆谆善诱:“你想要救他,却不知自己已经陷入了魔障之中。你越是想方设法不顾一切,就越是中了天道埋下的陷阱……你觉得,摇光那么干脆地同意帮我,是不是也有替你赎罪的原因在?”
“……别说了。”
“他死前有劝过你吗?”他将无名剑还给容潇,虽是笑着,眼中却透露出几分漫不经心之感,“七星能感应到自己的死亡,临到了最后,他肯定预感到了自己的结局……他有告诉过你,不要过分执着于人的生死吗?”
“开阳长老让我学会作壁上观,少插手凡俗之事……想不到他的亲传弟子,才是学得最差的那一个。”
方言修语速慢悠悠的,似是喟叹:“洛菁,你为他的死迁怒清河剑派,可曾想过真正的症结,分明是你?”
“……我叫你别说了!”洛菁一口牙齿几乎咬碎,脑海中那根岌岌可危的弦终于在此刻彻底崩断,她只想让这人永远闭上嘴,想也不想就使出了所有灵力,一掌挥出。
然而剑风比掌风先至。
容潇反应奇快无比,侧身一剑,柔和的水灵力绵延不绝,霎时成冰。洛菁不敢硬碰硬,只得强行撤回了这一招,顿觉经脉中灵力紊乱。
这位大小姐生来天资卓绝,万众瞩目,她轻轻松松便能达到的境界,是许多人终其一生也无法到达的顶点。
洛菁耳边心脏砰砰直跳,深吸一口气,居然奇迹般地镇定了下来。
“我从来都不觉得人命是什么稀罕玩意儿。”她淡淡道,“相反,这是最不值钱的东西……我娘死得,孟扶光死得,讨饭的乞丐死得,唯独你清河剑派的人死不得吗?”
她的娘亲曾经是被千娇万宠着长大的小姐,自从嫁了人后,便一生皆被困于高门大院之中。幼时的记忆太过模糊,洛菁已经不太能记得她的脸了,如今回忆起来,印象最深的便是她跟着娘亲学绣花时,不小心被针刺了手,鲜红的血珠滚落在帕子上,娘亲捏着她的手腕,突兀地红了眼眶。
她什么也没说,洛菁并不明白她的悲伤从何而来,余光瞥见天边掠过几只飞鸟,展开的翅膀被阳光那么一照,显得漂亮极了。
它们叽叽喳喳,从一方窄窄的高墙上飞过。洛菁看看它们,又看看落泪的娘亲,忽然觉得,这些四四方方的院墙,其实是座监牢。
当家主母善妒,容不得娘亲的存在。那年冬日,娘亲的身体迅速衰败下去,院里的炭火被人克扣,迟迟送不进来,她握着娘亲的手,眼睁睁看着她一点一点断了气。
娘亲到死,也未能踏出这方天地。
后来主母的宝贝簪子失窃,一口咬定是她偷的,她有口难辩,带着仅有的一件外套被赶出了家门。风餐露宿,与野狗抢食,还要忍受旁人不怀好意的目光——这个世道流浪汉本就难以生存,若为女子,这个难度更是地狱级。
她比她的娘亲强,至少她踏出了那个监牢般的宅院。但没了家族庇护,世界更加黑暗的一面便争先恐后地浮现出来。每日都有不同的人死去,或因天灾,或因人祸……那些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故事终究只存在于话本里,离她的生活太远太远,不幸才是这个世界的日常。
唯一的幸运之处,就是她生得瘦瘦小小,属于女性的地方还没有发育开。所以她当掉头饰,弄乱鬓发,用厚厚的灰尘遮住曾经清丽的脸,能不开口就不开口,想要借此模糊自己的性别,从而艰难地活下去。
摇光是继娘亲之后,第二个真心实意对她好的人。
洛菁头一次知道,原来人还可以这么活。
不必身陷囹圄,不必小心翼翼,不必蝇营狗苟。
那一卦为六十四卦中排序第一的乾卦,爻辞为“见龙在田,利见大人”。遥远的修仙界的大门忽然向她敞开,她紧紧追随着摇光的脚步,等待以后开阳故去,她继承开阳的名号,便能名正言顺地与他并肩。
可摇光也死了。
原来不管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娘亲,还是名声在外且有修为傍身的七星,在死亡面前一律平等。只有她命贱如野草,才能屡屡自危机中幸存下来。
洛菁遵从摇光的遗愿,将他葬在了幻霞山。
她在他尸体旁枯坐了三日,等到微风吹散桃花,淡淡香气渗入她的鼻尖,她缓缓起身,做出了一个决定——他们相处了六年时光,却因为谁也不曾开口,中间总是差了那么一步。她这条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不如舍弃所有,去换他活。
容潇道:“当然不是。”
雪停了。
碧空如洗,她收剑入鞘,微微侧过目光。
两人从出生起便是云泥之别,之后截然相反的经历更是加剧了这种差距,观念不同,谁也说服不了谁。而隔着这么一层沉甸甸的仇怨在,无法原谅,无法和解,只能落得你死我活的结局。
“人固有一死,谁的生死都并非如何不得了的大事,可你至少要给他们选择的机会……昨日你滥杀无辜,今日我自也可杀你。”容潇语气冰冷,像是淬了雪,“我对你苦大仇深的经历没有兴趣,我只关心你打算如何为我清河剑派赎罪——我不介意再杀你一次。”
洛菁垂下眼帘,默不作声。
不论如何,她这一趟都必须要走。
以前是容潇执意杀她,她回去是万般无奈下的保命之举,而后再重复新一次的轮回。
如今却是……容潇在逼她回去。
她微微拨动了下流月琴的琴弦,琴音如潺潺流水缓缓泻下,与此同时艮山钵黝黑的表面也泛起了光泽,洛菁眼前恍惚了一瞬,等她再度回过神来,已是星河倒转,日月高悬。
云沧镇热热闹闹,人潮熙攘。熟悉到骨子里的少女刚买了颗辟谷丹,转身之时,蓦然瞥见了一片飞速划过的黑色衣角。
“哎,等等——”她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率先做出了动作。
洛菁连忙转身,藏入小巷。
风和日丽的天气霎时发生了变化,整个世界如涟漪扩散般开始波动。狂风咆哮着掀开屋顶上的瓦片,屋檐下挂着的红灯笼晃得厉害,火光明灭不定。
她按住险些被风掀起的兜帽,露出手背上一道被狗咬过的伤疤,遥遥望向此时尚且无知无觉的自己:“我是二十四岁的你。”
——其实选择权还在她手里。
是就这样按部就班地进行下去,开启新的永无止境的轮回,还是索性听从方言修的,用自己的消亡来赌一把?
对方闻言微微瞪大了眼睛,但仍保持着警惕:“是吗?你要如何证明?”
洛菁松开手,任凭兜帽被风吹落。
兜帽之下,赫然是一张与眼前人一模一样的脸,只是这张脸明显要沧桑许多,眉心总是无意识地蹙起,看过来的目光充满着打量的意味。
北风更加汹涌了,瞬间扑灭了蜡烛的火光。灯笼重重地砸在墙壁上,粉身碎骨。
她向四年前的自己走近了一步,脚下大地开始扭曲变形——由于两个洛菁的见面,这个世界正在变得越发不稳定,马上就要崩塌了。
对方望了望四周,神情有些惊惶:“你这是……”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疾步冲过来,一把抓住洛菁的衣领:“你是为了孟扶光,对不
对?你有办法救他,所以才要回来找我——”
洛菁闭上眼。
“不,我是来杀你的。”她道。
第102章 我心匪石
二十四岁的洛菁回到四年前, 亲手杀了二十岁的自己。
在新的时空里,将不会再有她这个人,轮回缺少了关键一环, 清河剑派的灭门便不会发生,也不会有后来一系列的事——但在旧的时空里,容潇的故事还没有走到结局。
神器的启动造成了时空波动, 九重天上一道宏伟的登天梯凭空出现, 高耸入云, 一眼望不到尽头。微弱的阳光照得雪原一片白晃晃的, 阳光在石阶上跳跃,折射出琉璃般七彩的光泽,漂亮得宛如仙境。
容潇怔怔地看了一会儿, 高高的石阶不知通往何方,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力量在无声地呼唤着她,叫她不要犹豫, 踏上登天梯,便能迎来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得道飞升。
方言修轻声问:“大小姐,你不想飞升吗?”
连天道都不得不承认她的天赋与心性,于千万万人中偏偏高看她一眼。只要她愿意,她便可以掌控这世间最至高无上的权柄。
容潇微微笑了下。
“修仙修仙, 修的便是以凡人之躯飞升成仙的可能性。”她屈指敲了敲剑身, 无名剑微微颤动,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幼时跟着爹爹学习引气入体的时候, 对这些东西尚且没有概念, 只是因为我出身清河剑派,我若无修为傍身, 会给清河剑派丢人……爹爹问我为何而挥剑,我也只会捡一些在书中见过的句子,拾人牙慧而已。”
她那时候什么都不懂,听从长辈的话,给自己定下了一个极高的目标,而后心无旁骛地朝着这个目标努力。
她要修炼,要习剑,要当天下第一,要像传说故事里的大能前辈那样,感悟天道,飞升成仙,从此寿命齐天,不死不灭。
“我以为化神的心魔劫也没有传闻中那么难熬,亲朋好友、手足兄弟,在大道面前统统都是可以舍弃的,我只要紧握我的剑就好了……我在情感上比较迟钝,经常过了许久才能慢慢体会到旁人话语中的真实意图,娘亲说我就是块木头,不适合跟着爹爹学剑,反而更适合跟着她学算卦。”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脚下踏过神器的碎片。
“但不是这样的,我只是……与这里永远也不会停歇的雪待得久了,错以为自己真的无欲无求了。”
她享受着所有人的宠爱,同时也倾尽一切地想要回报他们。她对长辈们做足了礼数,将他们的期望视为自己的奋斗目标,对师弟师妹几乎有求必应,今日教这个剑招,明日陪那个下秘境。她觉得她生来就背负着清河剑派的荣耀,生来就合该去做同辈之中惊才绝艳的天才,在修仙界留下属于自己的神话。
在清河剑派覆灭之前,她从未怀疑过自己要飞升成仙的目标。
“可我后来才明白,我有多么怀念从前的日子……我不是他们期望中清心寡欲的天才,我只是千千万万的平凡人之一,与其他人都没有什么不同。我有无法割舍的过去,有忘不掉的人,若是飞升只有无情道一条路可走……”
她说:“那就去他的天道。”
大小姐用词向来文明,很少爆粗口,方言修不由得愣了愣。
他费力地眯起眼,想要看清她的模样。
就算突破不了化神,也不影响大小姐是天下第一。
寒风吹散落雪,夹杂着几片枯黄的草叶席卷过来,掀起方言修的衣袖。登天梯反射的日光过于耀眼,刺得他眼睛更加看不清楚了,视野中只有那片红色的衣角拾级而上。
然后那片衣角停住了,容潇的声音自上方响起,对他发出邀请:“随我一起去么?”
方言修想也不想,就握住了她伸来的手。
她从来都金尊玉贵高高在上,她的实力她的心性足以让她毫不费力地去往世间最高的地方,如立在山巅之上,俯视其他还在半山腰的人。她总说她是蝼蚁般的众生之一,撑不起拯救苍生这种太过宏伟的重担——但若要去评判一个人,不能只看她说了什么,更要看她做了什么。
“好。”方言修笑道,“去他的天道。”
她一己之力挑起了整个清河剑派,为逝者立碑,为枉死者复仇。她救下鹤水村无辜的女童,毫不犹豫地立誓与百姓同在一处。她在凉州城中死战不退,面对天道的嘲弄分毫不惧,剑气激荡万里,撕开沉沉黑夜。
她虽在山巅,却会弯下腰,拉一把那些落在她后面的人。
方言修忍不住想,这次若是大小姐赢了,世界将会变成什么模样?
不知道洛菁有没有遵守约定,要是没有,那就大不了再来一次。
要是有,那么也许大小姐真的可能赢过天道,打破轮回……
容潇的鞋子踩在登天梯上,长剑与剑鞘相撞,清脆的声音宛如鸟鸣。他默默在心里数着数,随手起了一卦,为六十四卦中第三十六卦,地火明夷。
方言修喉头有些发紧,低声询问系统:“我以前在这里的时候,算出的是什么卦?”
系统答:【泽水困。象曰:泽无水,困。君子以致命遂志。】
卦象确实有所变化,证明这一次真的有所不同。
但是……
“明夷卦上地下离,象征日没于地,为凤凰垂翼之象、弃明投暗之意……”他沉默片刻,“此卦六爻动,‘上六:不明晦,初登于天,后入于地。’”
初登于天,后入于地。
阳光透过皑皑雪松,斑驳的影子落在石阶上,容潇身形笔直如松,长长的马尾被一根简单的红绳绑着,自然垂落身后。
她转身拔剑,一股凛然之气弥漫开来。
剑身澄明如镜,折射出浅浅的日光,也清晰映出她那副辨识性极高的眉眼。眼尾微微弯起,眼瞳漆黑如墨,带着一点不明显的笑意,因而削弱了几分原有的攻击性。
“在以往的轮回中,”她认真地问,“我在这里死了多少次?”
“……我不知道。”他随着她一起抬头,望向明净如洗的天空,雪停以后便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日光不算猛烈,洒在身上暖洋洋的,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合起眼,好好地睡一觉,做个好梦。
“我记忆不完整,关于轮回之事大部分都是猜测,我也无法确定这次我们是否找到了关键……”方言修道,“但有一定我可以确定。”
“不管是生是死,我都陪着你。”
他已经重启了这么多次,死去了这么多次,难道还在乎这区区一次轮回、短短的二十年么?
场景陡然一变。
日光倏然隐去,坠入连绵不断的群山之中。万里长空黑了下来,像是一块密不透风的幕布,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上气。城墙下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敌人,偶尔闪过几处零星的火光。
唯有厮杀声响彻四野。
“为何一定要打破轮回呢?”天道借众生之口对容潇道,“我给你纠正错误的机会,让你得以在轮回中不断试错,不断重来,直到你看破红尘,大彻大悟……你为何一定要与我作对呢?”
清河剑法第一式,桃花流水。
这一剑轻柔得好似没什么力道,如有粉嫩的花蕊在剑上绽开,流水潺潺而去,却能以柔克刚,精准命中了傀儡的命门之处。
容潇闭了闭眼,默默调整自己的呼吸。
她每次抵达这里的时候,天道也许都问过她类似的问题。
——那么她的回答,也一定不曾变过。
有人心甘情愿地站在她身后,机关算尽不顾生死。
有人不惜被天道抹去名姓,与亲生女儿相见不识。
有人本想做闲云野鹤,却为素昧平生者倾尽全力。
有人敬她,有人助她,有人爱她,有人将所有赌注都押在了她身上,有人在无数轮回中屡屡坚定地选择她……正是这些人的合力如百川归海,托举着她一步步走到了这里,让她成为这世上唯
一能与天道抗衡的人。
叫她如何能不爱这渺小如蝼蚁的苍生呢。
她不要看破红尘,不要大道,不要飞升。
她要她的清河剑派依然矗立在雪山之巅,要众生万物皆能掌控自己的命运,要这世间从此再也没有命中注定的离别之苦。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容潇霍然睁开眼,剑意暴涨,瞬间化出一片淅淅沥沥的小雨,尚未落地便凝结成冰。
清河剑法第二式,雨打梨花。
骤雨初歇,剑气卷起枯黄的草叶,自沉沉黑夜中乍然亮起。
第三式,微雨小荷。
分明也是柔和的剑招,经她使出却充满了凛冽的冰雪,周围气温急剧降低,最靠前的数十名敌军被当场冻成了冰块。
……
这次天道的力量似乎比以前弱了许多,最直观的感觉就是,敌人好像是有尽头的。
到了第三日的末尾,荒原上的傀儡大军已经不剩多少了,容潇浑身浴血,依靠着无名剑的支撑才勉强维持着站姿。她低低地咳了几声,头依靠在墙上,疲惫地闭上眼:“结束了么?”
荒原上不复先前的死气沉沉,真的升起了一轮皎洁的月亮。
方言修跪在她身前,小心翼翼地帮她擦去脸上的血迹,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她真的赢了。
然而他是定微剑化形,而定微剑的力量来源于天道,因此只要天道存在,他算出的每一卦便会应验。
月光照耀的地方,缓缓升起了一片白雾。
天道终于感受到了危机,破天荒地亲临此地。
白雾中依次闪过几道影子,天道似乎没想好以何等面目出现,时而是扎着小辫子的孩童,时而是弯腰驼背的老妪,言笑晏晏的少女,凛然正气的侠客……形形色色的面孔变化不定,甚至还出现了几套现代人的装束。
雾气笼罩四野,悄悄爬上凉州城斑驳老旧的城墙。最终,天道定格为了一个红衣少女的模样,她提着剑,自下往上地望过来。
容潇手心蓦然握紧。
——那是十五岁的容潇,她那时刚刚突破金丹期,于宗门大比一剑引来滔滔江水,与落日同辉。
那时候的她听着旁人赞颂自己的名字,锋芒毕露,意气风发,不曾把所有人放在眼里。
天道缄口不语,缓步向她走来。每走一步,境界便往上攀升一大截。
金丹初期,中期,后期……元婴初期,元婴后期……
——化神期。
“上六:不明晦,”方言修回想起之前的卦象,喃喃道,“初登于天,后入于地。”
天空晦暗不明,太阳初升时光照四方,而后日薄西山,隐入地底。
他以为他们真的苦尽甘来等到了转机,没想到事实还是给了他当头一棒。即便是被削弱过,天道的力量依然强到可怕,完全不是元婴期的大小姐能撼动的存在。
不行,还是不行……
究竟是哪里错了?
轮回是天道的意思,因而打破轮回与斩断天道从来都息息相关,两者必须同时完成。
他分明已经找到了打破轮回的方法,洛菁的自杀让天道失去了一枚重要的棋子,削弱了天道不少力量。他理想中的结局应是大小姐成功斩断天道,然后再平安无事地从凉州城回去,回到千年后她本来所在的时空——而由于洛菁的自杀,她造下的杀孽从未发生,过去与未来交织,彼此重叠……在新的时空里,缺少了洛菁这一环,一切都不会发生,清河剑派的人都还活着才对。
这才是他理想中的结局。
可为什么还是不行?究竟还差了什么?
所谓破局之法……到底在哪里?
第103章 功亏一篑
十五岁的容潇惊才绝艳, 手持一把锈迹斑斑的破铁剑,于同龄人之中难逢敌手。她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纪,又出身高贵, 天赋绝佳,不管怎么看,未来的道路都只会是一片坦途。
也许天道正是见过她那时的模样, 才笃定她将来必然能够飞升成仙。然而如今五年过去, 容潇的修为停滞在了元婴中期, 本人更是没有了当年的心志, 断言自己不可能突破化神。
她抬起眼,遥遥望向城墙下面天道幻化出的自己,忽然觉得眼眶有些湿润。
那轮月亮匆匆升起又匆匆坠落, 在最后一丝月光也被黑夜吞噬的同时, 天道终于拔剑出鞘。
那把剑在天道手中并不如无名剑这般破旧,而是如同止而不流的秋水, 湛蓝澄澈。剑身流转着璀璨的光华,其亮度甚至超越了先前的月亮,显得更为皎洁明亮,熠熠生辉。
“这是……”方言修眨了眨眼,虽然看不清楚, 但他能感觉到自己与那把剑之间隐隐的联系, “定微剑最初的样子。”
十五岁的容潇配上刚出世的定微剑,可谓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更何况那是天道幻化出的化神期, 根本就不是如今灵力耗竭的容潇能对抗的。
天道面无表情, 缓缓抬手。
“她”的一举一动都如同秘籍中画出的那样精准, 每一个角度都不曾偏离半分,就像是设定好的程序, 无悲无喜,只会遵循自认为正确的准则行事。
那把剑微微颤动着,空气中所剩无几的灵力如同被磁石吸引般飞快聚拢,剑尖处的一点寒芒逐渐变得刺眼,越来越盛。剑尖处一点寒芒越来越盛,水灵力凝结成型,剑意纵横千里。
是她无比熟悉的一式,水天一色。
但由化神期的天道使出,却是她从未在自己手中见过的威势。
容潇手指下意识用了力气,手上青筋隐隐显露出来。
先前源源不断的车轮战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灵力,如今四肢百骸皆叫嚣着疼痛,而凉州城内的聚灵阵早已被破坏,灵力得不到及时有效的补充,此时光是提着剑,就已经是她的极限了。
“挡不住了。”她长叹道,“果然,世间总有人力所不能及之事……”
方言修久久不语,将她的鬓发别到而后。
“天道可以幻化成任何人的模样,但同一个时空中,不可能同时存在两把定微剑。”他温和道,“这是本来绝不可能出现的漏洞,所以天道绝非人力不可战胜。”
容潇转头对上他那双雾蒙蒙的眼睛,忽然展颜笑道:“你怎确定,那把剑也是定微剑?”
或许只是和定微剑类似,总归不过是天道幻化出来的罢了。
“大小姐,”他展开双臂,临风笑道,“要赌一把么?”
容潇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余光中那一剑已经扫了过来。
浩渺而深邃,宽阔而博大。
它携带着至高无上的天道法则之力,碾压过战场上数不尽的尸体,所到之处黄沙飞扬,城墙断裂。只是与它对视一眼,便从灵魂之中生出难以抑制的恐惧,颤栗着想要逃走,以免在这一剑下灰飞烟灭——
方言修忽然错身半步,抱住了她。
他抱得很紧,将她的头按在胸前,几乎要把容潇整个人箍入怀里,清瘦的肩膀微微颤抖着,却异常坚定有力。容潇视线受阻,只看见雪白的剑光自他身后乍然闪过,然后铺天盖地地压下来——
毁天灭地,万籁无声。
纵使被方言修护在怀里,容潇也感受到了强烈的震颤。剑风骤起,一切事物都像是只剩下了黑白两色,拉出长长的阴影,紧接着湮灭于无形之中。城墙倾塌,天河倒转,山崩地裂,无数碎裂的石块迸发出来,又被这一剑引来的大水冲走。
天道的力量面前,人力实在太过渺小。
天道视众生为蝼蚁……
其实也不错。
若是正面迎上了这化神期的一剑,必然会落个形神俱灭的下场。即使如此也足以要了她的命,容潇一口血咳了出来,再也使不上力气,手中无名剑坠落于地。
但她却清楚地听见了对方的心跳声,一声比一声急促,像是密集的鼓点。
方言修道:“我赌赢了,这把剑就是定微剑。”
他是定微剑衍生出的剑灵,除非他自己动手,否则定微剑的本体绝无可能伤他。
天道为了赢下大小姐,不惜无视时空悖论,再度造出一把一模一样的定微剑,可见这次轮回确实与先前不同,大小姐确实触及到了核心。
她只差一点点就能赢了。
“天道的力量不如我们想象中强大,这不是死局,我们有赢的机会……我原来以为天道是这世间万物运转的规律,但现在看来应当不是……它自身也需要遵循这些规律,否则刚才我肯定就在这一剑下灰飞烟灭了……”
即便是天道,也无法忤逆“定微剑本体不能伤到剑灵”这条铁律。
可见天道并不能肆意篡改万物运转的规律,否则它能改定然早就改了,它想让谁生便让谁生,想让谁死便让谁死,若它真的如此强大,为何不能直接让大小姐飞升成仙?
又何必费尽心机,分出一部分力量创造四神器,让持有者可以借此回溯时空,然后再刻意制造出一些阴差阳错、生死离别,引导着生出了这个无尽的轮回出来?
又何必要大小姐家破人亡、孑然一身,要她不顾自己的意愿,而只是遵循旁人的意志,放下她的过往与七情六欲,不贪恋俗世,不在乎其他人的性命,若是不成便重启轮回……天道何必要绕这么一大圈子,待她满足了这些苛刻的条件之后,才能如天道所愿成功飞升?
分明是先有了万物众生,有了日月更迭,有了四季交替,千千万万的生命在这片土地上生存劳作,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观察着陌生的一切,一点点总结、归纳、推演,得出万物运转的规律——
然后才有了天道。
它正是依托于蝼蚁般的众生而生,从来都不能高高地凌驾于众生之上!
“大小姐,我明白了,我知道该如何……”方言修急切的声音陡然卡在了嗓子里,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正在经历容潇的又一次死亡。
而容潇已经听不见了。
“可是……”鲜血不断从唇齿间溢出,强烈的血腥味道紧紧褫夺了她的五感。她张了张嘴,声音越来越低,几乎转瞬之间就消失在寒凉的夜风之中。
她闭上眼,靠在方言修的肩头,眼睫不易察觉地颤抖着:“我不甘心。”
为何呢?
为何上天好像给了她一点转机和希望,让她强撑着一口气坚持到现在,就在终于能隐隐约约窥见天光的时候,又要告诉她结局还是一样的失败?
为何她一定要遵从天道的意思,按照天道安排的人生轨迹行走?为何清河剑派一定要满门覆灭,她一定要去做个孤家寡人?
为何苍生生来就是蝼蚁,纵使千千万万人的合力,也无法撼动天道这棵大树?
她不甘心,也不肯认命。
能正面对抗天道的机会只有一次,而这个机会给了她。她身上背负的东西远远不止是她自己,还有许多人……她怎么能输呢?
虽然早就料到了失败的结局,但果然还是……不甘心啊。
“方言修。”她眼前开始发黑,耳边全是细细的耳鸣,周遭一切喧哗之声都在飞速地离她而去,方言修附在她耳边焦急地说了什么,但她听不清楚。
她忍不住怀念起清河剑派的那片落雪。
她经常练剑的地方除了竹林,还有一株粗壮的松树。她累了的时候喜欢跳到粗壮的树枝上,仰起头,任凭纷纷扬扬的雪洒在自己的眉心。
清河剑派立于雪山之巅,海拔极高,这里更是整个清河剑派视野最高的地方。若是天气好的时候,待到夜幕沉沉笼罩四野,有满天繁星缀在天上。她抱着剑躺在树梢,树下有熟悉的面孔追逐着跑过,恍惚觉得那些星辰其实距离很近,近到她一伸手就能摘到。
娘亲跟她讲过,北斗七星总是绕着紫微星旋转,若是以后她找不到前进的方向,只要抬头望向星空,寻找熟悉的北斗七星便好。
容潇慢慢地呼出一口气,只觉得喉咙里满是铁锈的味道。
她用最后的力气握住方言修的手,一寸一寸地抚摸过自己的脸庞。
“记住我的模样……”
好像有温热的雨点落在脸上。
下雨了吗?
为什么她脸上一片濡湿呢?
方言修不再言语,眸子中溢满了悲伤,好像她记忆中很多年前,桃花的芬芳香气在剑尖之上绽放,她抱着剑奔向天边火红的落日,隐约感到从身后传来一道沉甸甸的悲伤的目光,隔着雪中的寒风与漫漫长夜,以及生与死的界限。
她那年十岁,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就迎来了生死离别,甚至都不曾亲眼见过他一面。
只有手中无名剑灼热滚烫。
后来她遵循与摇光的十年之约,去剑庐捡回了她的剑灵。他们在竹林中御剑飞行,在夜色中举杯对饮,全然不曾想过日后的结局。
程思瑶构建的幻境里,她扮演着阿瑶的角色喝下一碗穿肠毒药,窝在他怀里静静等待死亡之时,也曾感到过这种彻骨的悲伤。
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浮生一场,如大梦黄粱。
容潇手上力气一松,右手无力垂落。
“然后,找到我。”
第104章 长风落雪
清河剑派的大小姐出生于一个大雪纷飞的寒冬。
据说她出生之前, 蔺琼华梦见有日月入怀,带着她直上云霄。容宴抚着胡子大笑出声,说等到这个孩子出生, 就取名叫“霄”吧。
“听起来像是个男孩的名字,”蔺琼华不太满意,“若是女孩子呢?”
容宴指指窗外, 屋檐下挂了一排晶莹剔透的冰凌, 放眼望去皆是一片银装素裹的景象:“那就取三点水的‘潇’字, 正好, 也应了清河剑派落雪的景象。”
只言片语之间,便奠定了她日后的一生。
她出生那日便是大雪纷飞,不速之客送来了一把看不出名字的破铁剑, 紧接着这把剑滴血认主, 就此与她的人生紧紧绑定在一起。后来她独自一人在竹林里练剑,听见沉甸甸的积雪压断了树枝, 而她本身是万里挑一的水天灵根,拔剑出鞘之时,剑意凛冽如冰雪。
这雪自她出生那日便伴随而来,陪伴她度过无数个孤独习剑的日夜,再到被屠了满门的清河剑派遗址, 以及城破之后的凉州城, 始终萦绕在她身边,从未离去。
“大小姐, 这几天山下有庙会, 真的不跟我们一起去吗?”
“大小姐, 长老教的这一剑我怎么也学不会,你能教教我吗?”
“大小姐, 偶尔也休息休息吧。”
“大小姐,你听说了吗?过两日七星殿的摇光会来……”
容潇一一答复,待到那些人渐渐走远,只剩下模糊不清的影子的时候,她才慢慢伸出手,接住飘落的雪花。
雪花轻盈地落到她的掌心,还不待她看清楚它的模样,转瞬之间就被她的体温融化了。
她有些怅然地收拢食指,回头望见蔺琼华远远向她招手。
“你说清河剑法太难了,学不会?”蔺琼华刮了刮她的鼻子,按着她的肩膀将她推进屋里,“那就不学了呗,你今年才十岁,急什么急?你知道你爹是多大才学会第一式的吗?”
屋内燃着炭火,一进来剑上凝结的霜雪便液化为水,顺着她的剑身缓缓滴落下来。窗户上蒙了层薄薄的雾气,如轻纱般飘渺,将外面的世界模糊地遮掩起来。
“十六岁。”不待她说话,蔺琼华自己就给出了答案,“阿潇有所不知,清河剑法虽然和清河剑派同名,恰好也最为契合你的水灵根……但其实呢,这套剑法并不是清河剑派哪位高人所创。”
“那是……?”
“你爹爹还真是什么都没告诉你啊……阿潇听说过四神器吗?其中三件皆有来历可循,唯有定微剑最为神秘,来得蹊跷,就像是突然误入了这个时空……清河剑法也是如此,千年前还没有四大宗的时候,这里还不是白茫茫的雪山,而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原,有孤城万仞山。北方异族邪修猖獗,他们想要南下,则必须经过凉州城。”
“凉州城被一把火烧成了废墟,直到很久以后,南方幸存的正道修士们牵头,才将这里收复……清河剑派便在凉州城的遗址上重新建立,山门落成的那一日,有弟子在雪堆里找
到了一块城墙上的石砖,上面便刻着清河剑法。”
“行了,”她慵懒地打了个哈欠,“别管这么多了,它既然发生了便有它的道理,这世上很多事都不是你用人力便能企及的,不如想想今晚吃什么?”
容潇眨了眨眼:“娘亲,我已经辟谷了。”
“这话说的,辟谷就不吃东西了吗?小小年纪就这么循规蹈矩,真不知道跟谁学的……算啦,我给你唱首歌吧。”
蔺琼华轻轻地哼起歌来。
“……愁人兮奈何,愿若今兮无亏。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可为?”
她其实并不是多么温柔的形象,我行我素惯了,认准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脾气又暴躁,经常训得爹爹低眉顺眼,大气也不敢出——要知道那可是清河剑派的掌门,放眼天下实力前三的存在。
然而一旦这些经历变成了回忆,再声色俱厉的模样似乎都像是泛黄的纸张,在柜子里放得久了,带上了一点木质家具的香气,而显得温柔而缱绻起来。
“你也会唱这首歌啊。”她托着下巴,对容潇弯起眉眼,“看来我们有缘。”
容潇轻轻嗯了一声,给她倒了杯酒。
“娘亲,我敬你一杯。”
云沧镇临海,从这条小巷出去不过百步,便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她在这里能听到隐隐约约的海浪声,阳光穿透古朴的院墙照过来,折射出斑驳的树影。她垂着眼,看见陶碗中一汪清澈的琥珀色微微荡漾着,其上清晰地倒映出她的面容。
她的脸型遗传了爹爹,这副锐利的眉眼却是随了蔺琼华,垂眼望向下方时,似乎总是带着一点高高在上、盛气凌人的意味。
“你叫谁娘亲呢?”蔺琼华歪了歪头,露出几分疑惑之色,紧接着她的注意力便被美酒吸引了过去,兴冲冲地举杯,“好啊,我已经很久没有喝过这么好的酒了……咦?”
侧方忽然落下一片阴影,寂静的巷陌中出现了第三人的气息。换做常人目睹了这番大变活人的景象,定然早已尖叫出声。然而蔺琼华神智有损,不但认不得人,行为也如同一个充满好奇的孩童,她揉了揉眼睛,再三确认后笑眯眯道:“好俊俏的后生。”
容潇跟着一怔:“……方言修?”
自那场毁天灭地的天雷之后,她便再也没见过方言修了,不久前才得知他被困在剑中出不来,并且失去了记忆,连她都不记得了。
她还想着改天要不要去剑庐一趟,问问有没有办法,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出来了。
方言修没说话,许久才伸出手,动作僵硬地抵住额头。
他神情隐在额发垂落的阴影里,一时间看不清楚。
“你想起来了吗?”容潇直觉不太对,追问道,“……还记得我是谁么?”
“记得。”他握住容潇的手,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大小姐嘛。”
容潇哼道:“你方才还说不认得我。”
哦,他方才还没有恢复记忆,躲在剑里观察了半天,才犹犹豫豫地出声,提醒她回头去找蔺琼华。
如今总算是想起来了一部分,日光照得他有些晕乎乎的,眼前一片朦胧,像是隔着一层毛毛的玻璃,连大小姐的脸都看不清楚。
他试着叫了几次系统,但始终没有得到回应。
“我看你们两个郎才女貌,倒是般配。”蔺琼华道,“只是你脸色看起来太苍白了些,莫不是有什么隐疾不成?”
方言修眉心跳了跳,心想天枢大人真是为老不尊,大小姐那张怼天怼地的嘴,兴许就是随了她。
容潇噗嗤笑出了声。
算了。
大小姐开心就好。
他艰难起身:“抱歉,我离开一下。”
系统的意识是蔺琼华分出的一缕神魄,两者不可能同时存在,他得找个蔺琼华看不到的地方。
【恭喜宿主成功恢复记忆,在上一次轮回中,您出来时大小姐与段菱杉一同去往幻霞山,发现了山洞中的尸体。】
他闭上眼,沉沉地做了个深呼吸。
又提前了。
这次是云沧镇,上次是幻霞山,而从他错乱的记忆中可以推断,再上一次可能是清河剑派,或者凉州城……他出现的时机在一点点往前提前,在命中注定的结局到来之前,也就有更多的准备时机。
【根据上次轮回,大小姐距离成功只差最后一步,现根据宿主轮回前留下的提示,为宿主发布新任务——除去必须说动洛菁回到过去自杀以外,您仍需找到最后关键的一步,助大小姐以蝼蚁之身斩断天道。】
【若任务失败,您将再次经历她的死亡,用定微剑刺入肋下三寸,以换取重启的机会。】
【若任务成功,轮回将迎来真正意义上的结局,与之伴生的所有事物都将消失得彻彻底底,包括清河剑派的满门覆灭,包括摇光的死与天枢的疯魔……你想好了吗?】
“当然。”
他微微侧过身,越过墙壁的遮挡望向身后,于一片昏黄的日光之中,她那片红色的衣角分外显眼,像是他心上一轮不落的太阳。
他曾经无比贪恋这一眼。举起引雷符引来天雷的时候,被弟子抬入清河剑派的时候,在红彤彤的灯笼中辨不出她的身影的时候……他记忆错乱,过往与未来时常重叠在一起,让他分辨不清楚哪些是已然发生过的事实,哪些是注定要走向的未来。
唯有那些炽热的感情铭心刻骨,痛彻心扉。
“我以前尚未在这个世界醒来的时候,曾经读过一首诗。是一个名叫海子的诗人所写,诗的名字我已经不记得了,唯独记得其中一句……你来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和你的心上人,一起走在街上。”
他扶着墙,沿着来时的路线摸索着走回去。
“我前半生一直在试图寻找死亡的意义,渐渐陷入了迷障之中。既然死亡本就是虚无与湮灭,本就是所有人都必将到达的终点,那么它到底有何意义?我死于疾病,死于车祸,死于各种意外和天灾人祸……既然结局都是相同的,那我选择什么死法,又有什么区别么?”
“我实在太过愚钝,被这个问题困扰了许久。直到我隐隐约约拾起了一点从前轮回的记忆,我才明白,原来我从诞生开始,我的结局就已经拟定好了。而规划好我的人生我的前路的人,正是我自己。”
“所以死亡本身并无意义,有意义的是我为何而死……这个问题的核心并不在于‘死’,而是在于‘生’。”
他生前经历过什么人什么事,与谁一起并肩走在阳光洒落的大街上,若有朝一日他死去,那么他的死能否改变什么,能否让他深爱的少女好好地活着——这才是他想要的“意义”。
“哎,我可真是无聊。”方言修叹道,“跟你一个系统说什么,你又听不懂。”
系统沉默片刻:【大小姐能听懂,你为何不对她说这些话?】
“哼,我那是怕她太感动了,这不得狠狠拿捏……”
容潇远远注意到他的动作,皱了皱眉,疾步走过来扶了他一把。
她问:“你眼睛怎么了?”
这句话好像似曾相识。
方言修开始装傻:“啊?你说什么?风好大,我没听清楚……”
容潇对他浮夸的演技忍了又忍,最终选择不予置评。
“我接下来还有事,回头再跟你计较。”
此行为开阳拜托她来云沧镇寻找洛菁的踪影,既然没有找到人,她需要回去告知开阳。她拽着他的胳膊与蔺琼华道了别,然后转头前往七星殿的方向。
风细柳斜斜,远处海浪滔滔,金黄色的日光在水面上跃动。微
风携着湿润的水气拂面而来,带起她身上淡淡的酒香。
方言修那记忆错乱的脑子本来就不怎么清醒,闻到这股酒香顿时更加晕乎乎了。
他面对系统尚能装装样子,一见到大小姐就大脑空空,纵使有千言万语也说不出口了。
他搜肠刮肚地想着有没有含蓄又唯美的情话,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今晚月色真美。”
容潇仰起头,瞥了一眼头顶的大太阳:“……”
神金。
第105章 北斗紫微
七星殿内茶香袅袅, 落日的余晖映得桌案上一片金黄色,天色略微有些昏暗,天权拢起袖子, 点上了一盏烛灯。
“找不到就找不到吧,无妨。”她说话时语气总是平平的,没什么起伏, “到了我们这种境界, 早就能在一定程度上预感到自己的死亡……洛菁继承开阳名号只是时间问题, 这点本事还是有的, 放着不管也出不了什么事。全然是开阳年纪大了,经常胡乱操心而已。”
她微微乜过眼,沉默片刻, 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去云沧镇一趟, 回来时身边怎么还多了个男人?”
这个问题说起来比较复杂,容潇懒得解释, 言简意赅道:“捡的。”
天权意味不明地挑了挑眉:“……”
方言修顺着大小姐的话想了想,倒是先把自己给逗乐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个说法其实不太对——他连“捡来的”都算不上。
定微剑的本体是主动送上门的,剑灵则是大小姐去剑庐赴十年之约时,自己跟着她回来的。
分明是上赶着倒贴。
“也罢。”天权见她态度, 便不再追问, “你没找到洛菁也好,总之我是不想在七星殿见到她。当年她烧了我的手稿, 若非摇光护着, 我早就把她逐出门了……”
以往的无数次轮回中, 方言修出现的时间在这个节点之后,那时容潇已经离开了七星殿, 再也没有回去过,因此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天权本人。
七星之中,摇光已死于五年前,在不久后的将来,容潇便会在幻霞山发现他的尸体。
天枢蔺琼华刚刚才见过,她神智依然不甚清醒,不知道还有没有恢复的希望。
开阳他曾在揽月宗有过一面之缘,正是这位年逾古稀的长老给了他一枚七星殿的令牌,被他带回了二十年前,被蔺琼华捡到。
玉衡则与他最为相熟,他们一起解决了华阳城的瘟疫,但自程思瑶死后,他便闭关了。
如果他算卦的能力来自于天道,对应天上的紫微星……那么以北斗七星为名的这七人,与天道之间是否也存在着某种联系呢?
“系统,我忽然有一种预感。”他低声说着,偏头望见大小姐的侧脸,阳光为她镀上了一层暖黄色的壳子,投在墙上的阴影格外分明。
系统:【什么预感?】
方言修道:“这次能成。”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定下心来。
他知道他的预感向来准确得可怕,若想赢下这一局,单靠大小姐一人之力是不行的,必须先在那之前结束轮回,让轮回从起始之处便彻底消亡——这一步,对应洛菁的死。
她回到过去自杀,随之而来的一切便不会发生,时间线发生变更,他们便能迎来美满的结局……那么接下来的问题便是,如何走到变更后的时间线上?
只差最后一步。
那边容潇与天权就着洛菁的事聊了一阵,直到被匆匆闯入的七星殿弟子打断。
“天权长老。”弟子先是向天权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然后才转向容潇,“容大小姐,我家掌门有请——”
“天璇掌门?他寻我……”
“是一份大机缘,”方言修弯了弯眉眼,“不必担忧,放心去吧。”
当年天枢疯魔后杳无踪迹,七星殿掌门之位落到了天璇头上,用七星殿的话来说这便是欠下了一份因果,找不到天枢本人,找她的女儿也一样。
“你怎么……”容潇瞥了他一眼,了然道,“又是算卦算出来的?”
卦象还能算到这么具体的细节么?
蔺琼华虽然贵为七星之首,平时却很少教她这些东西,她对此道可谓是一窍不通,只得任凭方言修忽悠,带着满腹疑问离开了。
方言修却没跟过去。
他抬起脚步,转向了在场的另一人:“天权长老,我记得你是写书的?”
天权从书案间抬起头:“你谁来着?”
方言修:“……”
方言修摊手:“大小姐捡来的野男人。”
“哦。”天权点点头,总算有点印象了,“你没跟你家大小姐一起走?”
她对她的手稿以外的东西兴致缺缺,这人虽然样貌生得俊秀,但落到她眼里与其他人也没什么区别,她收回目光,正准备寻个由头赶人的时候,眼前却忽然闪过了一道金黄色的光,映照着窗外落日的余晖,立即拉回了她的注意力。
“此物天权长老应当认得,”方言修终于有机会拿出他的令牌了,“这是几个月前,开阳长老在揽月宗交给我的。”
令牌通体金色,上面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凰,侧面则是北斗七星的图案。天权接过打量了一番,确定是真货,才道:“不错。我七星殿从不举办入门大比,收徒不看出身资历,全看天赋与眼缘,因此门中弟子多是长老出门游历时所收……此物每位七星只有一件,开阳既然把它交给了你,定然是认可你可入七星殿了。”
“我来此非为拜入仙门。”方言修道,“开阳长老曾告诉我,这块令牌除了作为身份凭证外,还有一用——日后若遇到任何困难,可带着它来七星殿求助。”
这是历代七星之间心照不宣的约定。
世上会观星测命者不少,但有真才实学者寥寥无几,且散落各州各地,隐于芸芸众生之间。这一行非常讲究机缘二字,有人苦学半生难以入门,也有人吃顿饭的工夫便灵光乍现。
道家讲究天人合一,认为万事万物的兴衰互为因果,环环相扣,因此未来吉凶可以反映在周围事物的变化上,再借着卦象表现出来——如邵康节见二雀争枝坠地,便可预测来日有少女在此地折花,被划伤了大腿。
他接了开阳的令牌,他的气运便与开阳、与整个七星殿紧密相连,因此只要他带着这块令牌,不管是二十年前的天枢蔺琼华,还是如今的天权,都会不遗余力地助他。
“……”天权沉默片刻,自桌案前起身,正色道,“你为何事而来?为何不去寻开阳,而是先来寻我?”
方言修道:“我听说,你是写书的。”
“所以?”
“这个请求可能有些冒昧,但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解法了。”他悠悠叹了口气,“——你有没有兴趣以一个女子的一生为原型,写一本旷世巨作出来?”
既然天道要抹去她的名姓,擦去她在这个世间留下的所有痕迹,要让她的亲朋好友死的死,伤的伤,活着的人也将她遗忘。
她过去波澜壮阔的一生中,所作出的每一个选择都不曾违背她的本心,最后却只有她随身携带的无名剑见证了这一切。
“我会把我记得的一切,都事无巨细地告知于你。我要这本书传遍天下,经久不衰。我要世人知晓她的名字,传颂她的事迹,塑造她的铜像——”
那他就偏要集众人之力,将她托举到一个高高在上、能被所有人看到的位置上。
天道能干预个别人的记忆,但如果所有人都知道她、都记得她呢?
它正是依托于蝼蚁般的众生而生,从来都不能高高地凌驾于众生之上,如果大小姐一人之力是飞蛾扑火,那么若是能集结所有人的力量,一起汇聚到千年前的凉州城、汇聚到大
小姐身上——她站在凉州城拔剑出鞘的时候,当有剑鸣响彻四野,剑光堪照日月。
“赌吗,天权长老?”方言修伸出手,“赌赢了以后就再也没有劳什子的天道,作为作者的你名垂千古,而赌输了也没有什么代价,大不了从头再来……你作为七星之一见过这么多生死离别,难道不曾感到过遗憾,不曾想要改变什么吗?”
天权沉默片刻,笑出了声:“你这口才,不去卖东西简直可惜了。”
她没怎么犹豫便做出了选择,与方言修击掌:“为何不赌?作为一名作者,单是你说的这个故事就足够让我心动了……故事的原型是谁?”
“你见过的。”方言修笑了笑,吐出他心里的那个名字,“容潇。”
他自从想到了这个方法之后,就笃定天权一定会同意帮他。
天权曾经写过程昀泽与徐瑶的话本,红极一时,她的笔力自然不必担心。有大小姐这么精彩的故事,这本新书一定会火。
只是时间上来不及……写书少则一年半载,多则数十年,而在这条时间线上,大小姐没多久就要踏上登天梯了。
难不成要他再死去活来个几十次,提前两年来找天权吗?
晚风吹过窗棂,拂起桌案上洋洋洒洒的纸页,露出白纸黑字的一角。
“我回头去和天玑聊聊这件事,如果你能说动她,那么发行的事便不是问题了——天玑星主财运,这女人别的没有,就是有钱。”天权食指抵着下巴,也想到了这个问题,“不过截止日期是什么时候?”
“越快越好,”方言修顿了顿,“但这个故事说起来比较复杂,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说清楚的……”
天权抱着胳膊,长发随意垂在身后,忽然低头笑了笑。
“这个好说,”她道,“你知道吗?开阳原本与你我差不多年龄。”
方言修:“?”
“开阳见你时候如何说的?他明明可以直接收你徒,却偏偏绕了这么一大圈,让你自己来七星殿……他是不是说,他年轻时算卦险些走火入魔,自此之后便立誓不再插手凡俗之事,学会审时度势,作壁上观?”
方言修愣愣地点头。
“那其实是他为一位好友解卦,但时间紧迫,偏偏卦象中又找不到解法……恰好他发现了一处时间流速与外界不同的秘境,他便在那里闭关,然而等他终于找到解法的时候,他已是垂髫老者,而那位好友也死于不知谁人的仇杀……”
“这处秘境只有开阳知道确切位置,你既然同他相识,想来他也会帮你。”
冥冥之中好像有一条线,将从前遗落的许多事情串在了一起。
恰逢夜色降临,初春的寒气悄悄渗入屋内。方言修自窗户探出头,便能看见苍穹之上闪烁的星辰。
天枢黯淡,摇光不明,而其他五颗北斗七星依然高悬夜空,依稀组成一个勺柄的图案,指向处正是尚未亮起的紫微星。
“那颗星星……”
“紫微星从未亮过。”天权淡淡开口,“凡间叫它帝王之星,但我们不这么认为……根据七星殿藏书阁的记载,它唯一一次亮起是在一千两百多年前,但记载的人距离较远,只能推断它正对着的地方,应当是正处在战乱之中的凉州城……因此直到今日,也无法推断出紫微星究竟代表了什么。”
“掌门在观星台观察了紫微星一辈子,若你能让这颗星辰出世,那么我猜他大概很乐意给你这本书冠上七星殿的名号。”
第106章 旷世巨作
在天权还不是天权的时候, 她有一个极为好听的名字,叫谢南衣。
谢南衣家里非大富大贵,但好歹吃穿不愁, 父母都是读书人,家中有一间藏书阁,搜集了各种不同领域的书籍, 上到紫微斗数下到山川地理, 应有尽有。
因此谢南衣对幼时的记忆, 便是藏书阁里面混杂着木头与墨水的香味, 以及阳光透过小轩窗照进来时,空气中浮动的微尘。
她最爱看的,却是流行的话本。
话本里是与她截然不同的另一种人生, 惊才绝艳的天才受人陷害跌落低谷, 又撑着一口气再度爬上巅峰;才子佳人在江南烟雨中彼此看对了眼,从此展开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当然这些故事并非一帆风顺, 现实里的天灾人祸也一样会发生在故事当中,叫旁观者与书中人一起,体会求不得、放不下的痛楚。
勇敢者动摇,卑微者奋起,高傲者折腰。
谢南衣看得多了, 偶尔也想要试着自己动笔。但她阅历太少, 写不出那些跌宕起伏的故事,洋洋洒洒写了几十万字, 仅有的一个读者, 是隔壁家的任晴。
任晴生得漂亮, 经常着一身粉衣,打扮得像只花枝招展的蝴蝶。她家里开着商会, 产业遍布九州各地,追求者如过江之鲫,单是谢南衣记得的就足足有两位数。
但任晴对男人的态度向来是玩腻了就换,身边始终没有固定的伴侣,反而是与谢南衣待在一起的时间最长。
谢南衣读书的时候,她就在旁边叽叽喳喳,一会儿说昨日有人给她送花,她嫌对方长得太老直接把花给扔了,一会儿又提起自家的商会,说族中不少人盯着她这个少东家,想方设法地挑她的错处。
谢南衣觉得吵,把她赶了出去。
任晴依然厚着脸皮,日日准时造访。谢南衣父母畏惧任家权势,强硬地命令谢南衣来应付这位祖宗。谢南衣起初烦不胜烦,后来时间久了,居然也慢慢习惯了。
直到有一天,任晴没来。
不来正好,没人吵她读书了。
第二日第三日,依然没有任晴的影子。
……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谢南衣对着话本看了半天,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终于忍不了了,决定亲自去任家一趟——
任晴这时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
她脸上破天荒的没有化妆,衣衫有些凌乱,急切地抓住谢南衣的袖子,一开口就带上了哭腔。
“我家的商会没了。”任晴说,“那帮老东西居然偷偷改了账本,将许多莫须有的罪名安在了我爹头上!我爹被官府的人带走了,我、我……”
谢南衣轻轻握住她的手。
“你还在这里。”谢南衣道,“便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任晴猝然愣住,笑得有些苦涩:“他们都说我一个女子改变不了什么,都劝我赶紧变卖产业跑路,免得被我爹牵连……只有你是这般说辞。”
她抹去脸上的泪水:“你读书多,我听你的。”
后来任晴果然如她所言,于绝境中奋起,短短两年便拿回了本就属于她的商会。任氏商会重新挂牌的那一日,任晴来找谢南衣喝酒,喝得酩酊大醉。
“哈……那帮老东西觉得我一介女流,又年轻不经事,居然还想旧戏重演……想不到吧?我可不如我爹那么好糊弄。”任晴醉醺醺地眯着眼,搭上她的肩膀,“该是我的,就是我的,谁也拿不走……”
谢南衣蹙着眉饮了一口酒,觉得又苦又涩,想不明白任晴为什么爱喝这种东西。
“咦?”任晴揉了揉眼睛,“这天上的星星是不是不一样了?我怎么不记得以前有这几颗星星?”
谢南衣抬起头,跟着望过去。
她在家中藏书阁见过关于北斗七星的记载,因此立马就认出了那两颗新亮起的星星代表着什么。
“是天玑星和天权星,前者主财运,后者主文运。”谢南衣顿了顿,正色道,“这
两颗星偏偏在此时出世,应当是代表着什么……我们得去七星殿一趟。”
“七星殿……?”任晴没反应过来,“那不是四大宗之一么?你我又非仙门弟子,去七星殿岂不是自讨没趣么?”
谢南衣不语,默默伸出手,有萤火虫伴着月光而来,坠落在她的手心。
而在她们的头顶,沉寂了许久的天玑、天权星光芒越来越盛,璀璨的星芒跨越无数时空,轻飘飘地落在她的长发上。
“七星殿不看修为与出身,只看机缘。为何不去试试呢?”
任晴醉醺醺地打了个酒嗝,摇摇晃晃地起身:“那就去!要是能和七星殿攀上关系,看那些老东西以后还敢不敢看不起我……”
她们在七星殿认识的第一个人,正是开阳。
开阳此时还没有踏入过那个秘境,还是三十岁上下的年纪,听完了二人的来意后,他略一沉吟:“掌门前两日观测到了北斗七星的异动,特意让我留意近期前来拜访的生人……你们同我去天罡峰,见见掌门吧。”
一路上,任晴不肯安分,好奇地东瞅西瞅。
她拉拉开阳的袖子,笑吟吟地问:“你来这里之前是做什么的呀?成为了七星以后,每天的日常又是什么?”
“我本就是七星殿弟子。”她笑起来时漂亮得太具有攻击性,开阳有些不自然抽回自己的袖子,“宗门中人几乎不受约束,只要掌门召请时你及时赶到便可,其余时间自行安排。”
任晴眨眨眼,转向谢南衣:“听起来不错,不耽误我打理我家的商会……谢南衣,你呢?”
谢南衣道:“我想写一本书。”
“又惦记你的书呢?”任晴笑得花枝乱颤,“那好,反正我家商会现在是我掌管,等你日后写出来一本你自己觉得满意的旷世巨作,记得告诉我,我帮你发行,帮你宣传……”
谢南衣道:“好。”
她从很久很久以前,就想要动笔了。
她要写一本人人传阅的旷世巨作,说书人在酒楼里重重敲下惊堂木,一开口便是抑扬顿挫的声调:“话说很久很久以前……”
听众们来自五湖四海,贩夫走卒与王孙公子坐在一处,聚精会神得听着这个产生于她笔下的故事。
谢南衣点起烛火,细细整理好桌上的一沓手稿,然后提起毛笔蘸了蘸墨水。
她周围是一片葳蕤的竹林,翠绿色的竹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沙沙作响。皎洁的月色穿过竹叶间的缝隙,夜色轻柔,像是她记忆中无数个伏案读书的夜晚。
秘境中的时间流速是外界的数十倍乃至数百倍,这里日月盈仄,寒来暑往,于外界却只是缓缓流过的几天时间。
方言修已经将他知道的一切都告知了她,甚至还事无巨细地列了个时间线出来。谢南衣垂眸,缓缓落笔。
清河剑派出了位惊才绝艳的天才,水天灵根,姓容,单名一个潇字。
她的父亲是清河剑派掌门,母亲是七星之首的天枢,她生来就站在了许多人难以望其项背的位置上,站在人生的路口举目眺望时,好像前路尽是一片坦途。
——你要写尽她的一生。
你要写她出生那日伴随而来的风雪,厚厚的积雪压弯树枝,写清河剑派挂起的红彤彤的灯笼,来自九州各地的人纷纷送上最真心的祝福。
你要写她机缘巧合得到的无名铁剑,十分仓促的滴血认主,写那个倒在清河剑派门外的不知名的男子,他临死之时拼尽全力也无法如愿的一眼。
你要写她幼时枯坐竹林之间,潜心修炼剑法,写她始终用着这把锈迹斑斑的破铁剑,从未嫌弃过它比不上旁人。
你要写她领悟剑法,写她悟道突破,写她十五岁时踏入金丹境,剑意湛然澄澈,在宗门大比上一剑引来滔滔江水,与落日交相辉映。
你要写她的过往在一夕之间尽数埋葬于大雪之下,墓碑上刻着一百多人的名字,写她说不上顺遂的人生,尽是与不同人的道别。
你要写她对这个世间依然心怀善意,愿意立誓与百姓留在瘟疫蔓延的城中,写她一人一剑踏上登天梯直面天道,心如匪石,不可转也。
如此才是一桩算得上完整的故事,起承转合,应有尽有。
这个故事的原型如方言修所言,实在精彩,精彩到足以盛下谢南衣想过的无数情节。她将初稿改了又改,直到日臻完美,一个字也动不了了。
她这才放下了手中的笔。
幻境中已经走到了第十个年头,万里长风穿过竹林,竹叶纷纷扬扬,散落得满天都是,其中夹杂着一点湿润的寒气,那是去年深冬尚未化尽的雪。
谢南衣将鬓边生出的几根白发拢到耳后,带着她的手稿走出了秘境。
她非仙门出身,没有灵根不擅修行,旁人仗剑天涯的时候她也曾偷偷羡慕过,而后谢南衣才慢慢明白,她的笔亦可作为她的刀她的剑。她冥冥之中受到天道感召,位列七星,也许她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写这么一本书出来。
而秘境以外的现实世界,才过去了十日。
任晴——现在是天玑了——见到她的白发先是愣了愣,旋即瞪了方言修一眼,抱怨道:“都是你出的馊主意,要是我那时候在场,肯定不会同意……”
谢南衣将手稿递给她:“你从前承诺过,会帮我发行我的书……对,就这本。”
她想她以后漫长的一生中,都写不出比这本更加传奇的旷世巨作了。
第107章 七星归位
酒楼里热闹非凡, 宾客熙熙攘攘,说话声此起彼伏,直到重重的一声“啪”, 瞬间满堂寂静。
身着长袍的说书人得意地捋了捋胡子,挑起眉梢,一开口便迅速进入了状态:“老夫今日讲的, 依然是那少年天才成泽的故事……却说三十载前, 有一少年名为成泽, 天赋异禀, 剑术超群,年纪轻轻便展露出不凡之姿……”
正说到兴头处,说书人手舞足蹈, 唾沫横飞:“然而若一人太过优秀, 总是容易招来小人暗中嫉恨……”
忽然一声巨响,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 直直地摔在了说书人面前的桌子上。说书人吓了一跳,下意识定睛看去——那居然是一本书,封面崭新无比,似乎是刚印刷出来,还带着浓重的墨水的气味。
这是从二楼的雅间扔下来的。
只见重重帘幕之后, 隐约露出一个女子的身形, 一边伸了个懒腰,一边不紧不慢地掀开帘子, 漫不经心道:“换这本讲。”
她穿着打扮十分随意, 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不修边幅了, 腰上系着一把微微泛着蓝色的剑,虽然尚未出鞘, 但酒楼里所有人都认得——
断水剑。
其主人乃是天下前三的高手,揽月宗宗主,段菱杉。
说书人哪见过这号人物,半晌才反应过来,翻开了这本书的第一页。
清河剑派,容潇。
“——清河剑派的容潇?”
华阳城是天下最繁华的城市,没有之一,任氏商会的总部也设在了这里。近来商会好像联合了仙门百家,共同捧一本书,这本书的作者笔名南衣,几年前也曾出过红极一时的话本,但已经封笔许久了,想不到新书居然达到了如此可怕的热度。
更可怕的是,这本书背后似乎是四大宗之一的七星殿,连掌门天璇都为此作保。
华阳城最大的书肆早已人声鼎沸,有人瞥见扉页上赫然写着主角的名字,而这个名字十分眼熟,他想了半天,一拍大腿:“这不是那谁吗?之前在华阳城我还见过……”
“她当时化名萧无名,城里闹瘟疫的时候,就是她拦在城门前面,不让我们出去!”
“当时
确实是事出有因,凌霄宗的程宗主下令不让开城门,说是瘟疫在华阳城内还能想办法控制,万一传播到了城外,可就难办了……”
“你替他们仙门中人说什么话,分明就是她自私自利,只顾自己死活,才不管我们这些平头百姓!”
忽有铮铮剑鸣之声响起,剑光如虹,眨眼的工夫便斩落了说话人额前一簇刘海。
这是凌霄宗的剑法。
黑衣青年自人群中走出,眉宇间满是冷冽之色:“你似乎漏了不少事实,需要我提醒你吗?”
他缓缓扫视众人,收剑回鞘。
“瘟疫的源头乃一凌霄宗叛徒,多年前败给程宗主后,转而修炼傀儡之术。我们找到这人之时,我与容潇都感染了瘟疫,灵力凝滞施展不出招式,是她冒着生命危险选择断后,才给了我去找程宗主求援的机会。”
“至于你说的她不让百姓出华阳城,此为凌霄宗的意思,你大可寻我来辩驳……但你别忘了,她也曾当着诸位的面立过誓,瘟疫解决之前她都会与诸位待在一处,绝不会独自离开华阳城。”
那人被下了面子,讪讪道:“你算老几,说得好像你亲自在场一样……”
“不巧,我确实在场。”黑衣青年道,“我名季川,也是现任的七星玉衡——如此,我的话够分量了吗?”
玉衡微微侧过身,让身后的凌霄宗众人走上前来。
许小五与墨竹对视一眼,正了正神色,高高举起手中的宗主令牌。
程昀泽死后,宗主之位交给了另一名德高望重的长老,但长老年事已高,不出意外的话,下任宗主就在许小五与墨竹二人之间产生。
墨竹痴迷刀法,更想做个闲云野鹤的刀修,对这个位置兴致缺缺。宗门中有什么事务她向来是能跑多远跑多远,这次听闻容潇的名字,她才主动请缨跟了过来。
“我代宗主禀告诸位,容潇乃我凌霄宗贵客,也是整个华阳城的恩人。我宗历来以礼待人,决不允许尔等随意编排他人。”许小五朗声道,“若再有造谣诽谤、惹是生非者,就休怪我凌霄宗无情了。”
玉衡仔细观察着众人的脸色,心中不禁感慨,四大宗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团结过了。
两天之前,他还在他的住处闭关,直到天璇带着方言修不请自来,敲开了他的房门。
方言修的样貌同他记忆里变了许多,眼睛似乎也出了问题,但他能站在此处,本身就是一个奇迹了。
玉衡从容潇口中听说过那道堪称灭世的天雷,还曾惋惜过方言修的死。然而方言修如今却好端端地站在他面前,无形中便证明了一个事实:人力也可胜天。
他亲眼见证过程昀泽的努力,对轮回之事的了解远远多于旁人,因此立马就想到了其中关窍。
“你的意思是,思瑶有可能……”
方言修沉默片刻,摇了摇头:“她并非处在轮回之中,就算轮回终结,恐怕她的结局也不会发生改变……”
玉衡一颗心脏缓缓落入低谷,俯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那么方兄便请回吧,我对其他事没有兴趣。”
方言修却抬起眼:“但你不想与天道争一争吗?如果从未存在轮回,那么四神器可以逆转时空的说法当然也不存在……你就不会被洛菁诱导着去找程昀泽,程昀泽也不会觉得他还有机会救他的女儿,所以才选择处理宗门事务,没有来见她最后一面……你还记得她死前最想要等的人是谁吗?”
“你是救不了她的命没错,但你至少可以让她了却一桩遗憾——”
玉衡的动作顿住了。
不得不说,对方早就看出了他的软肋在何处。
——同一时间,容潇缓步踏过清河剑派的断壁残垣,红衣迎风,凛冽的冰雪环绕在她的剑上。
“可你至少要给他们选择的机会……昨日你滥杀无辜,今日我自也可杀你。”她歪了歪头,唇角虽然扬起,眼中却无半点交易,“我不介意再杀你一次。”
洛菁的手已经按在了流月琴的琴弦上,却被一道突如其来的男声打断了。
“等下……!”
本来旁观的方言修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连忙出声喊道:“你若是启动了流月琴与艮山钵,回到的是哪个节点?”
洛菁抿了抿唇:“四年前,孟扶光死后一年。”
她猝然明白过来他的意思,眉头紧皱:“不对,你一直在骗我!就算我回去如你所言,杀掉过去的我,我能改变的只有后来发生的事,但孟扶光的死还要在这个节点之前……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改变已然发生的过去。”
说到最后一句,她脸上已毫无血色——她终于意识到了这个绕不开的陷阱,就算她查清了摇光因何而死,查清了前因后果,但时间终究不会等她。
就算她可以逆转时空回到四年前,但那个时间摇光已经死去一年之久了。
方言修拿不准这位的脾气,悄咪咪往大小姐身后躲了躲——万一洛菁又想出手,起码大小姐会帮忙拦一下。
哎,没办法,他有人罩。
“单凭你手里两件神器确实不行。”方言修道,“若是我再借你一件七星鼎呢?”
这回连系统都十分意外:【宿主要我帮她?宿主确定?没有了我的力量,你这次若是失败,可就没有重来的机会了。】
“该了结了,我不想再看着她一次次死在我面前了。”方言修垂眼笑笑,“我有预感,无论成败与否,这都是最后一次——那为什么不押上所有赌注,赌一把大的呢?”
神器的力量并不对等,其中以定微剑最为强大,因此他可以借着定微剑与七星鼎回到二十年前,但洛菁不行。
以往的轮回中,她只能回到四年前的过去,无法改变摇光死亡的既定事实……但要是再加一件七星鼎呢?能回到什么时候?
洛菁:“……”
洛菁:“给我,七星鼎。”
瞬息之间,眼前场景就翻天覆地变了个模样,清河剑派的大雪飞快远去,像是一幅褪色的水墨画。洛菁神情有些恍惚,直到触及到泛着潮湿气息的青砖黛瓦,她才发现自己回到了云沧镇。
“卖包子咯,刚出笼的包子——”
包子铺的老板高声叫卖着,没有注意附近的小巷子里,有一个小乞丐身形瘦弱,兜帽遮住了脸,正悄悄地往这边望过来。
洛菁抬脚走了进去。
身后传来清脆的鸟鸣声,飞鸟振翅而飞,翅膀擦过天边火红的晚霞,留下一个模糊的影子。
曾几何时,有人笑眯眯地蹲在她面前,目光温润极了。
“你手中纸上画的正是第十四卦,火天大有。《象》曰:‘火在天上,大有。君子以遏恶扬善,顺天休命。’——我踏入云沧镇之时,闻鸟鸣声清脆,回头恰好撞见飞鸟投林,心念一动,便算出了此卦。”
“阴爻变阳,故大有卦变为周易第一卦的乾卦。爻辞为:九二,见龙在田,利见大人。”
洛菁猝然转过头,右手虚虚一握便幻化出一把弓箭,箭尖对上那只正欲飞往林间的鸟。它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哀鸣,便无力地坠了下去。
这回没有飞鸟投林,他便不会算出这一大有卦,也不会得出这个“利见大人”的爻辞,所以他不会来了兴致,想要在这熙熙攘攘的云沧镇里,寻找一个乞丐模样的小姑娘。
“你……”小乞丐目睹了她的动作,有些惊疑不定地问,“为何要射那只鸟?”
洛菁没有回答,她本以为她会有许多感想,但她沉默了一辈子,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
她转身,对准了十一年前、十三岁的自己。
这时候的她还没有拜入七星殿,那些仙门的名字于她而言只存在于传说中,高高在上,遥不可及。她全然不知未来自己如何能一步登天,如何成为七星开阳的徒弟,更不知道自己来日会为了一人的生死,不惜犯下滔天大罪。
她每天最大的
愿望,就是能不饿着肚子见到第二天的太阳。云沧镇临海,日出之时有火红的晨曦自海面升起,光辉洒向每一个角落,于是这座小镇一点一点从梦中苏醒。宽阔的石子路上渐渐出现了行人,在他们的谈话声中春意悄然而至,柳树吐出新芽,野草迎着东风舒展它嫩绿的叶子。
洛菁闭上眼。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本来就是个错误而已。
她合该死在这个偏僻无人的小巷,合该死在日出之前。
她手指一松,长箭离弦而出。
咻——!
一年轻男子身穿金黄色的薄衫,似有所感地往这边望了一眼。
阳光金灿灿的,依稀映出空气中浮动的尘埃,可那里分明空无一人。
他摇了摇头,合上折扇,接着向前走了。
第108章 濯缨沧浪
洛菁这一箭随之而来的是整个时空的崩塌, 混乱的时间线不断收束、更改,冥冥之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发生了变化,而后被时间的长河裹挟着, 继续奔走往前。
但这一次,摇光星始终高踞天穹,不曾熄灭过。
华阳城最大的书肆外已经围满了人, 先前的冲突不过是一点微不足道的插曲, 很快就淹没在了嘈杂的人声里。
“这本书写得真有意思, 我回去定然要推荐给朋友, 她一定喜欢!”
“容潇,就是那位清河剑派的大小姐……”
“奇怪,为何总觉得这个故事写得很真实?一些时间和地点都能对得上……”
玉衡倚在书肆的外墙上闭目养神, 闻言淡淡道:“因为这些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太阳缓缓没入地平线, 在所有人的头顶,在遥不可及的苍穹之上, 北斗七星缓缓浮现。
出乎意料的是,它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耀眼。
十年前,天枢与摇光合力造出了七星鼎的器灵,从而开启了这个轮回;十年后,开阳开启秘境, 天权在这里耗尽平生心血写了一本书, 天玑利用自家产业发行宣传,天璇将它冠以七星殿的名号, 玉衡四处奔走联络揽月凌霄二宗……
虽然跨越了足足十年的时间, 但七星都或多或少出了力。
他们念着她的名字, 纵览她的一生,合上书页之时, 不约而同地发出相同的感慨。
实在是波澜壮阔的一生。
容潇,容潇……
他们为她折服,为她叹惋,如果可以,谁不想自己看过的故事能落个皆大欢喜的结局,而非以悲剧结尾?
有人卑微,有人懦弱,有人汲汲营营,有人勾心斗角。
但生而为人,有些地方永远是共同的。
若他们能记住故事主角的名姓,若意难平的结局可以更改,若蝼蚁之身终能与天道抗衡——
那将是多么震撼人心的桥段啊。
令人心潮澎湃,热血沸腾。
正如过去一点微小的改变,便能焕发出巨大的蝴蝶效应,改变未来。
那么在这个首尾相连的轮回之中,未来自然也能在某种程度上影响过去。
一千两百多年前的凉州城内,容潇提着剑,与天道化身的十五岁的自己遥遥对望。
她向前迈了一步,城墙在她脚下一路延伸,古旧的棕褐色渐渐褪去,化为一望无际的湛蓝色的海。
她立于浩浩汤汤的沧海之上,长风拂过波光粼粼的海面,太阳东升西落,月亮自海平线上缓缓升起,倒映在水面上的影子如明镜一般。
她看不到天道的身影,下意识握紧了她的剑。
心跳缓缓回落,她循着记忆中学过的清河剑法,一剑挥出。
第一式,桃花流水。
无名剑上的斑斑锈迹开始褪去,春意悄然到来,桃花的芳香于剑尖绽开。
然后上挑。
第二式,雨打梨花。
剑风更盛,卷起脚下海水,下了一场细细的雨,春雨润无声。
这是春。
第三式,微雨小荷。
细雨纷纷,剑势连绵不绝。
第四式,飞瀑流泉。
而后她的剑越来越往上,直到一点剑光于九天之上绽开,飞瀑乍然冲破了闸门,大浪滔滔而下。
这是夏。
第五式,海上明月。
剑意一改之前的浩大,变得深邃起来。海浪一层叠着一层奔向天边,慢慢平复下来。远处地平线上,皓月清辉洒向四方,静影沉璧。
第六式,水天一色。
水天相接,波光粼粼的水面与落日同辉。
这是秋。
第七式,雪落梅梢。
无边细雪萧萧而落,梅花迎着寒风肆意怒放。
这是冬。
直到她迟迟无法领悟的第八式,濯缨沧浪。
“……原来如此。”
容潇忽然明白了。
清河剑法远远不只是一套简单的剑法,其中还蕴藏着四季的流转。
万事万物运转自有其规律,如太阳东升西落,如昼夜更替,如四季交迭。时间本就在沿着它自身的规律向前走,生于这片土地的人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经过千百年的漫漫求索,这才总结出了一套规律出来。
天地浩渺,大道至简。
——先有万物运转,而后才产生了天道。
她细细过了一遍清河剑法的前七式,而后猝然停了下来,无名剑震颤得厉害,几乎要脱手而出。
“我给了你飞升的机会,这分明是许多人想求也求不来的。”天道的声音自四面八方笼罩过来,到了这一步,它依然不解,“为何你一定要与我作对呢?”
“你从未给过我选择。比起被他人操纵着去走安排好的路,我更想自己选择。”容潇淡淡答道,她周身浩渺的剑意几乎化为实质,与她融为一体——她自己,就是这浩然天地间,最为锋利的一把剑。
“凡人寿数终有尽时,修仙者也不例外。可我宁愿永远也无法飞升,让我的寿命与我的亲朋好友一起终结,尸骨化为尘土,四散于天地间……我也不愿孤零零一人走到大道的终点,举目无亲,连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即使与天地同寿,即使这世上没有人能接住我的一剑,又能如何呢?”
“我怕我会变成下一个你,高高在上的太久了,将芸芸众生都视为蝼蚁,而忘了自己也曾是他们中间的一员。”
“若是那样,我将来回顾过往之时,一定会感到后悔。”
——“阿潇,你为何而挥剑呢?”
——“为了有朝一日我临死之时回顾过往,而不会感到后悔。”
海上的风停住了。
远处传来渔者的歌声:“沧浪之水清兮……”
云沧镇内,蔺琼华对着海上初升的明月展开双臂,举步踏入了大海之中。
海浪轻柔地吻过她的脚背,海风吹散她的额发,洁白的浪花像是一层叠着一层的积雪。远处波澜壮阔的海面上,千帆竞发,帆船的影子明明灭灭。
她仰起头,轻轻哼起歌来。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
“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夜空中那颗黯淡了十年的天枢星,终于再次亮了起来。
七星同时出世,构成一个类似于汤勺的图案,遥遥指向正北方,而那里也有一颗星辰亮了起来,光芒之盛几可与皓月争辉,比任何星辰都要耀眼——
北斗紫微。
它沉寂了太久太久,终于借着七星的指引成功出世,星光不偏不倚,落在了凉州城的城头。
落在了容潇手里的剑上。
紫微星动,定微剑出。
霎时,剑光如虹。
连沧海都要为这一剑动容,瞬间掀起数人高的巨浪,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当中有一道锐不可当的剑意破海而出,直冲云霄。
茫茫天地皆被这一剑荡平,如长空中乍然铺过一道白练,水势最顶点处,有飞鸟掠过汹涌浪尖。
容潇一字一顿,念出了这一剑的名字。
“清河剑法第八式,濯缨沧浪。”
这是她从未领悟到的一剑。
她将清河剑法背得滚瓜烂熟,可以分毫不差地默写下来,她在脑海中演练
过这一剑无数次,却从未能真正使出来。
原来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她必须拿着完全出世的定微剑,万万人的力量从未来到过去,汇聚于她一身,而后她才能代表着没有名字的蝼蚁众生,朝着天道斩下这一剑——
聚沙成塔,集腋成裘。而后方能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天道沉默着受了这一剑,那股无形的威压飞速远去,容潇眼前一阵恍惚,回过神便已经回到了城墙之上,先前脚下一望无际的大海仿佛只是幻觉。
她急促地喘了口气,终于从先前溺水般的窒息感中挣脱出来。
五感渐渐恢复,耳边隐约听到海浪的声音,夹杂着几声清越的剑鸣。
脸上一片湿润,容潇抹了把脸,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居然哭了。
……赢了。
蝼蚁之力想要与天道抗衡,无异于飞蛾扑火,螳臂当。她来之前就抱着必死的决心,想着不成功便成仁,她所做的决定无愧于本心便好。
没想到居然真的赢了。
最后一剑“濯缨沧浪”耗尽了她所有灵力,此时那股浩大缥缈的剑意似乎还徘徊在她身边,但容潇已经顾不上感悟了。她头一次把她的剑放在了第二位,欣喜若狂地转过头来:“方言修……”
我们赢了。
过去的死亡终究能换取到来日的新生,从此天道彻底消失,我们再也不用困在无止无休的轮回之中了。
方言修扬起一抹极其好看的笑意,冲她遥遥展开双臂。
“大小姐。”
他眼睛看不清楚,但从她的语气中能想象到她的欢喜。
容潇从城墙上一跃而下,红衣在风中翻飞,像是一只翩跹的蝴蝶。她背后是满天繁星,月光穿过层层乌云,为她披上一层朦胧而神圣的光晕。
在遥远的将来,这里会下起一场好像永远也不会停歇的大雪,会有一个以剑术闻名天下的门派在这里建宗立派,一步步走向繁荣。
会有一个名为容潇的女童带着所有人最衷心的祝福,在这里出生、长大,她会与她的亲人举杯对饮,与她的同门切磋剑法,度过一年又一年的春节,直到她强大到足以保护她的这方天地,然后从爹爹手中接过掌门的位置。
她还有她从不离身的本命剑,这把剑会生出灵智,化成人形,虽然病殃殃的三步一喘五步一咳,但满心满眼都是她……
很多年前的那个傍晚,她抱着无名剑跑呀跑,耳畔是急促掠过的风声,眼前一轮火红的落日正沉入地平线。身后有人久久凝望着她的背影,祈祷她将来某日能夙愿得偿,斩断天道。
如今她真的要奔向那个未来了。
她紧紧抱住方言修,埋首在他的肩头,再也忍不住,泪如如下。
“我们赢了,我居然真的做到了……”
方言修温和道:“嗯。”
“我爹爹,我娘亲,还有清河剑派枉死的一百多人,他们都可以好好活着……”
“对。”
“以后再也没有天道,再也没有轮回了,我们都可以解脱了……”
他眉眼含笑,轻轻道:“好。”
容潇抬起头,忽然有些惊恐地发现,她好像看不清他的脸了。
她以为是泪水糊了眼睛的缘故,连忙揉了揉眼睛,却发现月光正毫无阻碍地穿透他的身体,他的面容越来越模糊,好像真的要融入周遭的天地之间,如谪仙人乘风归去了一般。
——【若任务成功,轮回将迎来真正意义上的结局,与之伴生的所有事物都将消失得彻彻底底,包括清河剑派的满门覆灭,包括摇光的死与天枢的疯魔……你想好了吗?】
“当然。死亡本身并无意义,有意义的是我为何而死……这个问题的核心并不在于‘死’,而是在于‘生’。”
——七星能在一定程度上预感到自己的死亡。
“我忽然有一种预感……这次能成。”
——轮回因他与洛菁而始,若想终止轮回,他们这两枚棋子必然要彻底消亡。
其实方言修很早就想明白了其中关窍。
定微剑正是由于不断轮回,才慢慢生出了灵智,若轮回真的能迎来终结,他就是最先消亡的那一个。
所以当他预感到了自己的死,他就知道,这次大小姐一定会成功。
他从前无数次主动赴死,死前怨恨上天不公,怨恨阴差阳错,总想着要是能再看她一眼就好了。
虽然不甘,虽然遗憾,可每一次他都甘之如饴。
以往失败的结局里,天道从所有人的记忆里抹去她的名姓,所以需要他去见证,去记得。
如今她成功了,她马上就要走到她想要的未来中去,她还是那个惊才绝艳、盛气凌人的大小姐,她站得足够高,足够让所有人都能看见她。
所以便也不需要他这独一份的记得了。
容潇愣愣地看着方言修,他垂着眼,温柔拂去她脸上的泪水。
然后他的身体在月光下越发透明,直到彻底看不见了。月色渐渐隐去,亘古长风自荒原中穿行而来,天地间扬起一阵纷纷扬扬的雪。
清河剑派的山门巍然矗立着,松树枝丫上的雪被风吹落,融化在她的眼睫上。她眨了眨眼,那股细微的凉意便消散了。
就像是一个轻柔缱绻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