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当一声,不是静室内什么东西掉了,而是隔壁扶玉那里,床上放置的杯子因她突然坐起来而坠地,摔得粉碎。
贺兰昭本要立刻回答谢清霄的问题,却因为这碎裂声停滞下来。
他生得英俊不凡,是不少元君仙子心目中的佳人。
谢清霄仔细观察这位以前从未放在眼里过的道君,观察的过程中,会不自觉拿来与自己比较。
比较修为,比较相貌,比较智慧,比较品性。
他自认无论比较哪里,贺兰昭都落了下风。
谢清霄不自觉挺直脊背,道“被本尊说中了。”
贺兰昭阖了阖眼说“说中了一半吧。”
他这话一出来,不但是隔壁的扶玉,谢清霄眉目都变得有些凛冽。
这还是贺兰昭第一次见清霄剑尊情绪波动这么频繁和明显。
由此可见,严扶玉这位凡人女子,在谢清霄心目中恐怕比从前的琴桑重要许多。
毕竟琴桑哪怕是与魔尊私奔,这位剑尊醒来之后也是面无表情的样子。即便最后一剑劈界把两个都杀了,情绪自始至终波动也不大,只是因为神魂受伤,白了一头的黑发。
贺兰昭神色安定,至少比在场能听到他话的其他两人都要平静。
“我一直在想,自己为何会缺失那段记忆。”他坦然地说,“也试着找回来过,但始终没有头绪。”
“我不曾觉得无所谓,但实在没有办法。”贺兰昭直视谢清霄,“剑尊这样问是不是知道什么若剑尊能帮上忙,贺兰万死不辞。”
“我总是觉得那段记忆对我很重要,若不能找回来,我会很痛苦。”
谢清霄良久未语,像是被反将了一军。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贺兰昭的眼睛,瞳术开启,贺兰昭头疼欲裂,感觉到识海被窥视,却强忍着不曾闪躲回击。
闪躲就是心虚,回击就是挑衅,他什么都不能做。
谢清霄的眼瞳变为金色,是在“壁上观”。
谢氏瞳术分好几种,效用也各不相同,“壁上观”可以用自身修为压制对方,透过对方的眼睛看到他隐藏的所有秘密。
贺兰昭说得似乎都是心里话,至少谢清霄没有看出什么隐秘来。
他确实是不记得,也确实很想知道发生过什么。
谢清霄眼瞳转为黑灰色,缓缓笑了一声。
“万死不辞。”他意味深长道,“若琴盟主知道你这样许诺本尊,恐怕不会高兴。”
琴玄为人多疑,贺兰昭能爬到副盟主的位置,得琴玄认可,这条路一定走得很艰辛。
他肯定不希望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被颠覆,所以不可能做到真的“万死不辞”。
谢清霄如果让他帮忙监视和对付琴玄,他就已经做不到了。
所以只是说话好听罢了。
巧言令色。
那张芙蓉面上的笑也虚伪得令人厌弃。
“带着洛水即刻离开凌虚。”谢清霄懒得再与他们浪费宝贵的时间,“再多做耽搁,就永远不必离开了。”
谢清霄起身“越雷池会给你们准备长宿之地。”
罡风划过身侧,贺兰昭侧头,谢清霄已经消失不见。
他并未走远,就在隔壁扶玉房中,贺兰昭听见扶玉惊呼一声,然后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谢清霄这次用了结界,隔绝外界一切窥探,贺兰昭永远别想知道他和扶玉在做什么。
但还能在做什么
孤男寡女,扶玉那样惊呼,还能在做些什么
贺兰昭缓缓站在,在原地停了许久,才抬步离开静室。
站在静室外面,看着隔壁紧闭的殿门,贺兰昭抬手按了按心口。
这里不太舒服。
但不应该。
贺兰昭总是含笑的脸上露出一些细微的痛苦来。
他心里头很酸,就和扶玉与他擦肩而过,不曾与他有任何眼神接触时一样。
这很奇怪。
这不应该。
贺兰昭向来行事周全谨慎,不露声色,万事不入心防,为何会因为一个几面之缘的女子变成这样。
他艰难地挪动步伐,最后看了一眼那扇门,化光消失在万丈渊。
不管多不应该,也是有了这样的感受。
也是一定得走。
狭室内,谢清霄居高临下地看着扶玉,冷声说“他走了。”
扶玉坐在床边,屋里光线本来就暗,被谢清霄直挺挺地堵着,就更看不清楚什么了。
“你能不能别这样站在我前面,或者你让我也站起来。”
扶玉说话的语气有些压抑。
被人俯视,尤其是谢清霄这样气场强大的人居高临下地俯视,她是真的不太舒服。
谢清霄看了她半晌,道“他说不记得了,你就激动了”
他非但没有退后,还往前去,俯下身来,迫得扶玉不得不往后仰,最后直接躺在了床上。
“莫非你要原谅他了”
谢清霄一字字快速道“就因为他是忘了一切才没回去找你,也不与你相认,你便觉得情有可原,要原谅他了”
“你是不是还想寻个机会与他相认,重修旧好”
扶玉被他接连不断地询问搞蒙了,愣了好半天。
这在谢清霄看来就是默认了。
他心上像是被谁刺了一下,这是从来不曾有过的感受。
他有些无法控制自己的言语,手撑在她身侧,长眸紧盯道“你的字和他一样,你跟他习字”
扶玉这时终于受不了了。
她一把推开他,匆忙站起来,面上一阵白一阵红“谢清霄,你这是干什么”
“问得好。”谢清霄直接道,“我也想知道我在干什么。”
他冷着脸站在那,但扶玉觉得这难看的脸色不单是因为她,可能还与他自己有关。
他眼底透露出一种浓浓的自我厌恶来。
扶玉皱皱眉,情绪稍缓和一些,努力平静说道“剑尊不要老是自说自话,你不是我,不会知道我的真正想法和感受。”
“我不会知道”
谢清霄反问了一句,径自道“我有眼睛,能看见。”
扶玉缄默地凝视他,谢清霄告诉自己别说了,可他难以控制自己。
“琴玄要再次与我联姻,洛水和贺兰昭亲自来谈与我的婚事,你毫无反应。”
“一提贺兰昭可能没失去记忆,你就反应激烈。”
“严扶玉,你说我要如何不知道你心中真正在意什么”
扶玉望向地上碎裂的瓷器。
好像确实如谢清霄所说。
贺兰昭和洛水来求亲,谢清霄答应不答应,她都没做出什么反应。
但一说到贺兰昭缺失的记忆,她就摔了杯子。
任谁看见了都要觉得她很在意吧。
扶玉沉默,谢清霄反而没有说中一切的快意。
他这个时候明白,他希望听到她的反驳。
她不吭声了,他反而着急。
着急。
真是鲜有的情绪。
谢氏教导子弟,行事要圆融从容,万不能急躁。
急躁只会让你做出错误的决定。
谢清霄闭了闭眼,放缓声音道“你会在意也是寻常。”
他话锋一转,扶玉不由看了过去。
“你与他之间始终有过牵绊,牵绊不曾有个真正的了结,你总会挂碍在心,会在意很正常。”谢清霄这样告诉扶玉,也告诉自己,“待你与他说清楚一切,就不会再放在心上了。”
扶玉还是没说话,不应承也不否认。
谢清霄想到自己提及他拒婚她没反应的事,生怕她再提起,强行转换语气道“你的字和他一样。若你真是与他习的字,那就能确认他是兰荷无异。”
他极慢地说“我未曾在他身上看出妖气,至少今日他来时身上没有破绽,是仙体无疑。”
扶玉这时总算开口“那说明那根枯枝是其他妖孽所为”
她一直想不通一件事“按照仙界办事的条例,为何我没被抹除记忆”
谢清霄“可能在琴玄找到贺兰昭之前,你们就已经分开,他已经忘记了所有。”
因为贺兰昭不记得了,琴玄自然也找不到需要抹除记忆消除隐患的人。
那问题就出在遇见琴玄之前,贺兰昭化身的兰荷发生了什么。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
“他在做兰荷的时候,记不记得前尘往事”
贺兰昭如今只是贺兰昭,不是兰荷。
但在做兰荷的时候,他又有没有贺兰昭的记忆
扶玉是与兰荷朝夕相处的人,若他有与凡人不同的地方,该有些蛛丝马迹才对。
扶玉无从回答,迷茫了好一阵子,突
然说“我好累。”
谢清霄眉目一凝。
“什么乱七八糟的,不想管了,他爱是谁不是谁,爱遇见什么就遇见什么,反正他现在不记得了,我也不想记得那些事,你赶紧杀了魔尊,把我的记忆抹掉,让我回家好好干的我事业就行。”
扶玉说“与我成亲的是兰荷那个凡人,他已经死了,什么副盟主贺兰昭,半妖还是仙体,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我是凡人,我的夫君也是凡人,我以前不曾、以后也不想和神仙有任何瓜葛。”
“什么都别来找我,我不想管,也管不了那么多。”
至于什么在意,能有什么在意他们毕竟没有真的开始就已经结束,那些在她心里燃起的小火苗,早就熄灭在见不到尸体的棺木里了。
任何会让她内耗和焦虑不安的事情,不管曾经多在意,她都会亲手摧毁。
不知是不是扶玉的错觉,她发出如此摆烂,听起来可能还有点薄情的言论,谢清霄气场好像比之前弱了不少,那种压迫感也消失了。
扶玉奇怪地望向他,谢清霄也并不吝啬表现自己此刻确凿的从容温和。
“你能这样想很好。”
“”很好
“贺兰昭的事,调查清楚之后,我还是会告诉你结果。但你既然不想管,日后便也别再见他。”
扶玉脸一垮“剑尊说笑了,见贺兰昭他都被你赶走了。就算不赶走,我日夜都在万丈渊,无聊得都快要发臭了,一步都出不去,如何能见到他”
“你在这里,很无趣”
“当然。”扶玉终于找到机会控诉了,“我又不能修炼,不能一入定就好几日不醒,我天天睡觉,天天醒来,每日都在重复昨天的日常,除了发呆种菜做饭,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听起来确实很无趣。
谢清霄想,不能修炼确实不行,得想个办法让扶玉改变心意愿意修仙,这样她的生活就不会那么无趣了。
但不是现在。
“我知道了。”
他这样说了一句,扶玉以为就是随便应一声,没想到他实打实地放在了心上。
这日他白天就回来了,又给了她一个特别打造过的乾坤戒,里面堆满了凡间的玩物和书籍。
“不知你喜欢什么,就把所有可以解闷的东西都买了一些。”谢清霄说,“各类书籍,游记话本,律典古籍,都有收集。”稍顿,像是不经意道,“还有些字帖,若你想练字,也可以临字帖。”
扶玉翻看了一下,确实有不少字帖,也准备了笔墨。
那字帖和书籍比起来过于精美,一看就不是凡间书铺里会有的东西。
字看着还有些眼熟,似乎在哪来见过。
正想问问,就听谢清霄转而问“可还有什么要带回家中的东西,我明日还有一点时间,能再走一趟。”
扶玉立刻分了神“剑尊帮我带这些实在是太谢谢了,还能走一趟的话,我马上就去写信”
谢清霄点头应下,扶玉提裙便跑,生怕他反悔不肯带东西似的。
也就没问出字帖的事情来。
谢清霄目的达成,却好像并不高兴。
他站在院落中那棵树神的分支之下,即便不抬头去看,鼻息间也能闻到花香。
他闭眼站在那里,冷冷清清一位天尊,渐渐被满树疯长的花朵笼罩。
花瓣密密麻麻地落下,堆积在他发间、肩头,这次他不曾动手回击树神。
他平静地接受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