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华枝春 > 第 35 章 一网
    华枝春/文

    三房请老宅拨管事去查账的事,楚氏自然要报给容老夫人。

    春日连早晨的阳光暖洋洋的,老夫人正坐在南窗底下晒日头,楚氏带着胡妈妈过来。

    “娘,三弟那边儿派了人来,有事要禀报。”

    “老三?他又有什么事?”老太太眉头微皱。

    胡妈妈低头进了上门,跪在毯上,把别苑的事一五一十原原本本报给容老夫人。

    胡妈妈说完,楚氏补上两句:“罗姨娘被禁足了,三弟想拨个账房先生去,查查这几年的账。原来永秀身边的何妈妈,也想再请回去。”

    容老夫人原来微阖的双目张开了。

    “去办罢。”老夫人眯起眼来,说完又淡淡添上一句,“等永秀的事了了,把人送到清净庵去。”

    这“人”说的是罗姨娘。

    清净庵是城外一所庵堂,说是庵堂却不是修佛养心的地方,也不像荐福寺那样舍医赠药,为妇人谋福祉。

    城中官宦人家将犯了错的妾送到清净庵中“清修”,去的时候主家会给庵主预备个一年半载的粮食火炭。

    多是些劣米薄炭,说是给这些犯错妾室的衣食嚼用,其实她们都活不到米粮吃尽的那天。

    容家这一代里,还没有人被送去清净庵,但楚氏隐约听说,老太爷还在的时候,曾有位姨娘被送进了清净庵。

    容家三子一女,俱是老夫人的血脉。

    楚氏敛眉应声:“我知道了。”

    “这事不能听老三的,他也要四十岁了,再怎么长不出脑子来,这事就由我定。”俗话说一洼死水全无浪,也有春风摆动时。

    把这水洼填填平,看她还起不起浪。

    老三的身边总得有个女人,原来罗姨娘生了女儿又无过错,打理家事没闹出大乱子来,像容家这样的人家,也不会平白就发落了她。

    如今翻出了实证,又怎么可能还留下她来。

    楚氏放心下来,坐到老太太身边的椅子上,替婆母添茶:“我看这事三弟办得很分明,想来是伤了朝朝,触到他了。”

    老太太“哼”了一声:“交给他我不放心。一个人十几一十岁的时候见事不明白,还能说是太年轻,没经过没见过的缘故。到了三十多四十,要还不明白,那一辈子也明白不了。”

    楚氏当然不能跟着婆婆骂小叔,便只听着。

    骂完,她又自省:“也是,他生的最晚,日子最舒坦,他两个哥哥两个姐姐见过的事,他都没见过。”

    楚氏更不敢接话。

    待容老夫人顺过了气,对楚氏道:“你娘家来提亲的事,除了问老一,也得写信问问老大他的意思。”

    三房最弱,踩了三房,老太太心里并不乐意。

    但她又感慨道:“我在老三身上做的最对的事,就是没放他出去为官。”祸害自己还罢了,祸害百姓那真是罪过。

    楚氏为了三房,让娘

    家大嫂服下这个软,老太太也看到了。

    “我全听母亲的意思。”楚氏娘家如此作为,把她夹在中间,她亦有女有子,前程如何难道能全靠娘家?

    何况朝朝是她一手教大的孩子,与亲生女儿不差什么。朝朝受了这样大的委屈,她心中也不称意。

    儿媳妇不偏帮着娘家,老太太极为满意,拉过了楚氏的手:“你也委屈了,是我年老了反而不如你想得明白,早些过继确是件好事。”

    楚氏眼圈微红,她哪想到婆婆竟会向她道歉,赏个东西表明意思便是,竟如此直白说了出来。

    “只要娘不生我的气就好。”楚氏用帕子按按眼角,“我只是担忧朝朝,发落罗姨娘容易,可朝朝的亲事到底是叫她败坏了。”

    “那个姓沈的儿郎倒是个眼明心亮的,只他这一条便胜过许多世家公子,能看便再看看,要不能成的话……”

    容老夫人想了想:“孩子们也都大了,几个小的读书有我看着,你把朝朝带到京城去。”

    楚氏微怔,能去京城与丈夫团聚,她当然高兴。

    只怕朝朝不会愿意离开别苑半步。

    “西院那点子事儿……就交给朝朝罢!”再交给谁老太太都不放心了,“姑娘出嫁之前也放手练一练,永秀的婚事也不能让老三来看,还得家里给定。”

    “查账要是查出来些什么,你一手料理了。”要是没事,罗姨娘哪儿来的银子走朱姨娘的路子?

    老太太说完又阖上眼睛晒太阳。

    楚氏领了老太太的法旨,请老太太房中的琉璃和冬青一起去别苑。

    甘棠亲自去接人,把她们引到西院花厅。

    “家里诸多事一件也不能停,姑娘已经先代管起来,劳烦姐姐们跟我到西花厅去见姑娘。”

    西花厅原来是罗姨娘理事的地方,处处罗锦堆绣。

    甘棠芸苓带着东院的管事妈妈们,把西花厅里原来那些家具、椅子、绣屏、帐幔全都收拾了。

    又按着朝华的喜好,屋中只搁着长案和书架,别的什么装饰也没有,只在雕花壁板间嵌上绢画山水图。

    光照进来,绢画上的山水泛着朦朦微光,山更青,水更白。

    里外一清。

    甘棠道:“原来倒是想让这边的妈妈们都到东花厅去回事儿,只是夫人要养身子,小少爷也怕喧闹,就干脆在这里理事了。”

    琉璃就见三姑娘一身家常素裙,乌发结成长辫,通身无饰,只在辫梢处扣着两枚花头短簪,粲然端坐在花厅内。

    花厅两边的抄手廊下各站着一排管事的婆子,左右两边同时进去,又同时出来。

    琉璃轻问:“这是?”

    这是朝华从荐福寺女尼们那里学来的法子。

    甘棠解释道:“左边这一行人是东院的,右边的是西院的,两边的妈妈们管着一样的事,左右的规矩对照。”

    西院没了罗姨娘一样照常转,转的还比平时更快些,谁也不敢在这时候当出头

    鸟给三姑娘祭刀。

    “除了罗姨娘的院子关门落锁,五姑娘那边都跟原来一样。”

    琉璃知道这话是特意说给她听的,五姑娘的日子可比六姑娘强得多,三姑娘明明得了三老爷的准话,但也没一气就将五姑娘从云上打下来。

    琉璃心服口服,笑吟吟道:“老太太知道了定然高兴,我是带着老太太的赏赐来的。”

    容老夫人本就有意贴补朝华,令舒和楚家四郎到底结不结这个亲还未定,但朝华受了委屈是真。

    如今更是大方开了私库,自掏私房,送了好些东西到濯缨阁。

    琉璃将红单子递给甘棠:“单子在这儿,这一份是给三姑娘的。”说完又拿出一个匣子,“这个是老太太赐给五姑娘的。”

    甘棠并不伸手去接,只笑着对琉璃道:“既是给五姑娘的,我这就叫芙蓉榭的人来领。”

    看甘棠连手都不沾,琉璃又笑了:“妹妹也太小心了,我且说了罢,老太太赐给五姑娘两本书,一本《孝经》,一本《太上感应篇》。”

    太上感应篇第一句“福祸无门,唯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琉璃笑道:“也不必叫人,我也得瞧瞧五姑娘去,何妈妈一起来了,还有给五姑娘房里补上的丫头。”

    别苑中的下人们看见一只只箱笼抬进东院,如今东院既有嗣子,又有老太太的怜爱,当然是风吹哪边倒哪边。

    苏妈妈在西花厅外的假山边盯了好半日,终于瞅准机会叫住了阮妈妈:“老姐姐,老姐姐且站站,是我!”

    阮妈妈看见苏妈妈,脸上神色一淡:“苏姐姐怎么来了?”

    苏妈妈脸上尴尬,眠云阁里就只留下了金芍在侍候,余下的丫头婆子们都闲了出来,就在刚才被一杆子打散。

    重领差事的,十个里头只有两三个,这两三个也分到各处不起眼的地方当差。

    苏妈妈等不到新差事,生怕把她打发出去,腆着张老脸来求阮妈妈。

    “咱们都是八九岁时一道选进府里来学规矩学当差的,怎么说也总有个几十年的情分罢?”一块当小丫头学规矩时,教习妈妈给块糕,大家伙也都分着吃。

    她们几人分到各个房头做活,又各自到了年纪嫁人,嫁人之后还又再进府里当差。

    “妹妹,咱们怎么也有三十多年的交情了,原来咱们一屋子十七八个人,如今留下的也就是四个。”

    她,阮妈妈,胡妈妈和留在老宅大房侍候的许妈妈。

    “我原来是眼见着夫人跟前没有施展的地儿,这才人往高……”还没说完,轻打自己的嘴巴一下,“这才脂迷了心,求妹妹指条路给我走。”

    她还告诫侄女莫要听人嚼舌,说那些丫头是矮子瞧戏。

    矮子看戏哪得见,只能随人说短长。

    没想到她自己也是随人说短长,就连罗姨娘,如今看看不也一样是个“矮子”么!

    阮妈妈看了看她:“咱们是有小时候的情分在,但你跟了罗姨

    娘之后就张狂的没了边儿,现在想要差事,怎么能够。”

    苏妈妈立时辩白道:“我张狂那也是在西院里头,底下人身上张狂张狂,我什么时候敢在三姑娘面前不恭敬?”

    那倒是真的,连罗姨娘都不敢当面对三姑娘不恭,她当然也不敢。

    苏妈妈狠狠心,小声对阮妈妈说:“我有事儿想报给三姑娘,要是姑娘听了有用,那便算我将功折过。”

    阮妈妈上下扫了她两眼:“是紧要事?”

    苏妈妈重重点头,阮妈妈这才回到花厅去,在次间里略等了会儿,等到朝华起身吃茶时,她上前把苏妈妈所求说了。

    朝华啜口茶:“人呢?”

    “就在廊下。”

    “叫她进来罢。”

    阮妈妈走出梢间,冲廊下招了招手,苏妈妈一溜快步跑到梢间小门上。阮妈妈说:“姑娘拨冗,就这几口茶的功夫,你可得想明白了。”

    苏妈妈点头如捣蒜:“我明白!”

    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事钉死了,罗姨娘也就这两年还能别苑里,等到五姑娘出了门子,罗姨娘哪还有个好!

    苏妈妈一进门就跪下了:“三姑娘,我要告罗姨娘和常管事里外勾结。”

    朝华的目光在苏妈妈脸上转了两转,她在西花厅里理事,东花厅也没闲着。

    老宅调来的管事已经在东花厅里查起了账,常管事要是能得着消息,此时该是赤脚踩热锅,无处安身。

    但她想听听苏妈妈能说出什么来:“说罢。”

    “罗姨娘挪了账上的钱,常管事替她置了水田私产,这些年她可是没少捞油水啊!”苏妈妈说完,偷偷去看三姑娘的脸色,就见三姑娘一丝讶异都没有。

    她只当自己这把火还不够旺,又说:“罗姨娘她还胆大包天挪了三姑娘的嫁妆银子!”

    “去岁收生丝赶上年景好,翻了好几翻呢!”

    挪了银子当本钱,收的利润算他们的,罗姨娘匣子里的私房钱就是这么来的。

    “今年又拿钱出去收丝收茶,蚕季茶季还没过,这钱指定还没回来,姑娘只要去查,立时就能查到!”

    这些都是苏妈妈零零碎碎听来的,每回那个灰衣婆子一来,姨娘就把她们都清出去,只留那个婆子说话。

    芸苓送了点心进来,朝华费神了一上午,让厨房做几样甜点心。

    西院厨房正愁没有讨好朝华的地方,知道她要用点心,卯足了劲做了四样点心送来的,

    八珍白糖糕,细沙百果饼,酒酿玫瑰小馒头和苏式绿豆糕,依次按最甜到最淡摆在海棠花碟中。

    朝华抬起茶盏,掀开茶盖吹了口茶汤:“给廊下等着回事的妈妈们也都倒杯茶。”

    苏妈妈见连这个也说不动三姑娘,只道这些三姑娘都已经知道了,心中深悔自己晚来了一步,要是早点来,头功不就是她的!

    “三姑娘,我虽没有物证,但我有人证!我知道常管事和罗姨娘之间送信的婆子。”

    朝华终于看了眼跪在地上的苏妈妈:“阮妈妈,你带几个人跟苏妈妈去,把人带过来。”

    “再把琉璃请过来。”

    苏妈妈指认了灰衣婆子,那婆子被几个健妇架着带进西花厅内室,她还想喊冤,但她连容朝华的面都没见着。

    花厅内室用壁板隔开,两张竹制小桌,两个执笔丫头。

    一边跪着她,一边跪着苏妈妈红药木香玉簪几人。

    “说罢,何日、何时、何地,都传过些什么话。”

    朝华依旧在花厅前厅理事,半天的功夫,西院之后的事项都列出了章程条目,常管事和罗姨娘挪钱私用的事也有了眉目。

    “姑娘,常管事在外面求见。”

    “不见,告诉他,这事不是我能定夺的,叫他向祖母请罪去。”

    从灰衣婆子嘴里问出来的事,抄了两份,一份送去老宅,一份送去给爹。

    朝华站起身来,她张开双臂,微微抻了抻身子,只觉骨舒神清:“走罢,去娘那儿用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