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华枝春 > 第 37 章 灯油
    华枝春/文

    万松书院在西湖南缘凤凰山的万松岭上。

    自容家别苑渡头坐五文钱一人的撑摇儿,划到清波门下船。

    再雇车带人到山脚下,顺着石阶上山,看到“万松书院”的石牌坊,那再往上爬个几十级的就进了万松书院的地界了。

    沈聿从家乡带出来的钱大半乎都用在收容寅的旧书上,这些书收进来花费颇多,卖出去不过是寻常的旧书而已,不值个几文钱。

    白菘闹不明白为什么公子要做这折本的买卖。

    原来还道公子有意想娶容家姑娘,如今看着又不是,那还大费周章收容三爷的旧书作什么?

    走的时候还什么也不肯拿,别的就罢,明明是赢来的彩头,竟也不拿。

    白菘心疼得直抽抽,挑着扁担小声对芦菔道:“一块金璜玉玦少说也有个百把两银子,全都卖了咱们连回家买田的钱都有了!”

    公子离乡考举,可是把家里的田都卖掉一半的。

    把那些金啊玉呀的卖了,省闱之后正可当作上京城的盘缠银两用。

    如今倒好,连雇驴车的钱都得算一算,三个人坐撑摇儿花费十五文,下了船再雇车又要十五文。

    算了算还是没坐车,花五文钱买一卷干饼子,一条长路就靠两条腿,一路爬上凤凰山。

    芦菔瞥瞥他:“你想的倒远,我只想着公子住学舍,我们俩得去杂役房。”

    以前没住过好屋子还罢了,住过了好屋睡过了软床,再受那份罪真是难忍。连他们俩都不惯,怎么公子竟一点感觉也没有呢?

    两人齐齐叹息,抬头就见沈聿已经到了石牌下,正等着他们俩,赶紧连奔带跑几步上阶去。

    沈聿上山之后,将一早领过的入院名牌,交给书院专管学生事务的宋直学。

    宋直学四十来岁年纪,人极干练,穿一身发旧的蓝袍。他领沈聿过三道圣门,对他道:“书办已经给你家乡县学写信核实过了,今日交了学费用,再领书本笔墨和院服,就算正式入院了。”

    “你来得倒正好,今日是休沐日,正可熟悉熟悉书院的环境,此处是山间,不论白日夜晚都不要孤身进深山去。”

    休沐日舍监不会查房,但平时都要查号点人头的。

    沈聿皆一一应承。

    宋直学又问沈聿:“可有朱子深衣?”朱子深衣是学子们祭祀时要穿的礼服。

    “有。”

    “那便不必再备。”

    跟着他将沈聿带到了后山的学舍。学舍分六人间,四人间,二人间,入住的价格当然也不一样。

    沈聿上回来时,是容寅引荐的,宋直学就给他安排了二人间,与楚六住在一起。

    楚六看见他,脸上笑意大绽:“沈兄!”一把拉住了沈聿的袖子,絮絮告诉沈聿他是怎么换了一间学舍,留出床位专等着沈聿过来的。

    “宋学直知道咱们相熟,特意拨出这一间来的。咱们

    住一块也清净些,六人的学舍沈兄要怎么静心读书?”

    ≈ldo;咱们也好促膝长谈啊。?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他神色摆明了是想再谈谈心,说一说容三姑娘。

    二人间的学舍虽屋子小些,但东西齐全干净,靠墙摆着两桌两桌。楚六还在中间设了一架素面大屏,夜里两边点灯各自看自己的书,绝不会互相打扰。

    既然是宋直学安排的,沈聿自然不好麻烦他再更换。

    宋直学看沈聿的模样,明明与容家楚家相熟,随身也只有一根扁担担着的书篓被褥,他笑道:“书院会按每季课业评级来免除学杂费用。”

    对自己学业有信心的,那就住下无妨。

    到了季末评级,二人间的学舍所费不过百文而已。

    沈聿稍作思索,就放下了书篓衣箱:“多谢宋直学,往后还有许多叨扰处。”

    白菘芦菔想上前帮着沈聿收拾,沈聿摆手:“我自己来。”

    楚六道:“你们俩找我的书僮去,他俩在后面也有自己的屋子,正能住四个人。”

    白菘芦菔也有行李,闻言望向了沈聿,沈聿冲他们点点头,白菘芦菔喜笑颜开:“多谢楚公子!”

    沈聿动作利落的铺床垫被,换上万松书院的院服,头戴儒巾,身着青襟襕衫,只看背影便竹瘦松坚。

    他将笔墨纸砚铺在桌面上,最后自书箱里取出个铜灯,又取出两只灯油瓶。

    楚六看沈聿不往灯中注油,反而往灯底灌水,愈加好奇了:“这灯不烧油?烧水?”

    用油灯不用蜡烛,楚六还知道原因,蜡烛所费太贵,书院中的贫家学子夜里读书都用不起蜡烛。

    要么到富家学子那里蹭点光亮,要么就点灯油,但他还没见过往灯盏里倒水的。

    沈聿微微一笑,将油灯展示给他看:“这是盏省油灯。”

    俗话里说人“不是省油的灯”,是因这世上真有省油灯。

    灯盏分两层,底下是注水,上面注油。

    用这种灯烧,打上五文钱的灯油就能亮一整夜,要是点蜡烛的话,那一晚上二百文也打不住。

    楚六是个大白天嫌屋里暗都要点蜡烛的人,听见这些目瞪口呆,这才知道自己一晚上看书烧的蜡烛足够沈聿苦读上四十天!

    就这,他还是前半程能读,后半程就开始走神。

    沈聿收拾完了东西,问楚六:“楚兄可有课表?我想抄一份。”

    楚六默默取出课表,沈聿抄完贴在床头墙上。

    今日休沐,他收拾完学舍里的东西,预备到外面光线更好的地方读书去。

    走之前邀请楚六:“我来时见书院中有好几小潭,潭边有梅有梨,趁着日头好,楚兄要不要同去读书?”

    楚六只好也跟着收拾了书本,跟在沈聿的身后。

    虽是休沐日,但山石上,水池边,松树下,处处都是读书人。楚六碰见同窗,向沈聿一一介绍。

    很快人就分成了两派,素喜玩闹的和一心读书

    的各自分开又再聚拢,明明之前不相识,但好像彼此脸上都贴了字。

    其实根本不必贴字,院服形制虽是一样,但富家子弟家中又用绫罗重做了新衣,贫家学子就只穿书院里发放的。

    能入学万松书院的寒门学子,个个是萤窗雪案,挑灯苦读才能叩进山门。

    楚六都不知道沈聿什么时候混进了苦学派,夜里久等他不回来,自己先睡了。等到第二日睡醒,就见桌上已经摆着热粥和馒头。

    沈聿早已经起床,发梢微湿,似乎已经沐浴过。

    书桌上摆着墨迹未干的大字,见楚六醒来就对他道:“楚兄,我去饭堂时替你把饭也领来了。”

    楚六不好意思说他平日里根本就不吃书院供的饭,一日三餐都有书僮到山下买了送上来,家里更是每天都送食盒来。

    同窗的一片盛情,楚六不好拒绝,只得吃了一碗淡粥半个淡馒头。

    等上完上午的课,楚六想做个东道,邀请沈聿中午吃顿好的。

    就听沈聿拒绝:“我早间去找过宋直学,到王掌书那里领了一份抄书的活,这便要开工去了。”

    这是他昨天从苦学派那里打听来的消息,别的活,譬如几位直学书办掌书们身边的干事,都是有定额的,他如今才来,还领不到那样的活。

    其中一位同窗徐年告诉他道:“若是沈兄字写得好,倒可以去领抄书的活,按页数计费。”

    在书院里领抄书的活还有一桩好处,抄书之后灯油未尽,还能借灯苦读。

    ……

    云林惠明提着今天家里送来的食盒过来时,就见自家公子呆呆坐在学舍床上,云林问:“沈家公子人呢?不是说要一道用饭?家里特意到万馔楼叫了几个好菜呢。”

    除了一道鱼翅火腿炖鸽子,别的菜色都是看着清淡但极下功夫的淮扬菜。

    楚六摆摆手:“沈兄抄书去了。”

    晚上,楚六眼皮打上架,沈聿才带着一身夜露回来,还对楚六道:“今晚月光大盛,正是读书的好时候。”

    楚六趴在软被锦枕中,恍惚间有些估摸出味来了,沈兄是不是不想与他促膝谈心?

    沈聿确实不想跟楚六谈心,他不想听楚六说容三姑娘,不想听楚六是如何与她心意相通的。

    接连好几日,二人虽住在同一间学舍里,但除了先生授业的时候,楚六几乎看不见沈聿的人影。

    沈聿来时已是月末,书院规定的每月要写本经义二道,四书义二道,其余诏诰章表都要写二道,除这些还有书法作业。

    宋直学特意向讲书说明情况,又让堂录不要登记沈聿的本月成绩。

    还对沈聿说:“本月写不完的,下个月你再慢慢补上就好。”

    谁知沈聿就在这最后几天里,不光每日上课,课后抄书,还把一个月的功课全都给补上了。

    楚六目瞪口呆,他小声问沈聿:“沈兄,你平日里不必睡觉的么?”

    他醒的时候沈聿已经醒了,他睡的时

    候沈聿还没睡,他还真没见过沈聿躺下睡过觉,他会不会根本不睡觉?

    光是每个月的大字楚六都写得勉强,因万松书院不止要会一种字体,这还只是最简单的功课。

    本经义,四书义,挠破了头也难再写出新鲜东西来。

    沈聿笑了笑道:“楚兄,我又非神人,岂能作得完。”

    “那……你……”找人代写?但他连灯油都规定了一夜只点五文钱的,哪还有钱找人代写呢?

    “这些我在家乡学中早都就写过许多,如今只是默写出来,只有大字是这几天现写的。”沈聿也想看看,他在家乡县学中被评为优等的文章,在万松书院还能不能位列前茅。

    楚六呆若木鸡,他眼见沈聿如此用功,也想近朱者赤。

    “沈兄能不能也教教我,到底是如何读书的?”

    于是沈聿让楚六跟他一天,听不如践。

    第二日天还未亮,楚六就被沈聿叫起来爬万松岭。

    一边爬山一面背书,先本经后四书,背一段释义一段。

    本来跟上沈聿的步子已经很艰难了,谁知可怕的还不是沈聿一边爬山一边背书,而是沈聿背书时,岭中密松内还会传来应和声。

    甚至他们还会隔松互问互答。

    ……

    下了万松岭,楚六瘫在床上起不来,早饭也只能喝些清粥汤。

    第三日沈聿还想拉他起来爬山时,楚六缩在被中:“沈兄,人各有道,我走不了你那条道,我还是慢慢的学罢。”

    他科举不为着别的,只是为了让家里人看看,他喜欢三妹妹是绝不会改的,哪怕考上十年八年,他也会考!

    哪怕三妹妹嫁了人,他也会考!

    “也好,那我爬山去了。”

    等沈聿爬山回来,提着水进门预备擦身换衣时,就见楚六白着脸坐在床上。

    “怎么?”又吐了?

    楚六看了眼地上放着的两只箱子:“这是……容家方才送来的。”

    沈聿手上动作一顿,他大概知道东西是谁送的,又是为了什么送来。

    楚六望向他:“沈兄,这是…送了些什么给你?”

    沈聿轻笑,楚六这人在富家子中简直称得上有讨喜,于是他大大方方打开了箱子,两只箱子里除了纸笔之外,还有十几瓶灯油。

    楚六瞧见是这些东西,略松了口气,只是些日常用物而已。

    沈聿却在看见灯油时,指尖收回袖中,紧了紧。

    箱底还有只匣子,楚六见里头许多金银之物,好奇起来:“这是?”

    “这是那日春宴时赛诗得的彩头。”

    楚六那天早就走了,根本不知道沈聿写诗得了魁首,他笑起来:“这是沈兄赢来的,怎么不带?”

    楚六的目光在彩头匣子中搜寻,从小到大,除了年节中互赠的礼物外,他一件三妹妹的东西都没有。

    两人再是一起长大的情分,没定下婚事之前,也不会给外姓人做荷包汗巾,两家相送的不过是些吃食小玩意儿。

    楚六虽也借着家中姐妹的手,给朝华送过些胭脂簪环,但一来他没有同母的姐妹,庶出的妹妹们不敢常常替他传递,他也不忍心为难她们。

    楚六看遍了木匣,也没找到一件像是朝华会用的东西,想来是她没赌彩头。

    沈聿明知楚六在找什么,但他假作不知。

    等沈聿将容家送来的灯油用掉一半时,楚六兴高采烈的告诉他:“三妹妹大喜!”

    沈聿心弦微震:“什么大喜?”

    是她没受家中姨娘的侵扰,定下了合适的成婚人选?心中刚这么想,又掐灭这念头,要真是如此,楚六的脸上哪还会有喜色?

    “容家三房过继了个男孩,三妹妹要有弟弟了!”宗族过继这样的大事,不光得是自己家族中知道,还得写信敬告亲朋好友。

    从此亲眷好友就都知道容家三房有了嗣子。

    这事沈聿早就知道,解决了过继,又解决了那个蜜裹砒霜的姨娘,容三姑娘从此就得安枕了。

    沈聿眼底刚透出些笑意,楚六疑惑问道:“沈兄……你,你怎么也这样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