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84章 记一功
随后, 周椋将完整的计划透露给陈建成,为了让陈建成相信自己, 他还说了几件关于黄言炅的糗事,意图不留痕迹的贬低黄言炅,抬高陈建成。
而在他的娓娓道来当中,陈建成的表情也越来越认真、越来越急迫、越来越高兴,看起来他对这个计划不是一般的满意。
全部听完之后,陈建成立刻起身,吩咐身边的教众, 让他以后就把周椋当做清风教的护法一般对待,一切吃穿用度,都向他这个教主看齐。
本应是计划完成之后才有的待遇, 如今提前给出了,不得不说周椋还真就吃这一套, 他小肚鸡肠的根本原因就是他非常的好享受,最好全世界都围着他转, 那他就高兴了。
陈建成摆出了他的态度,周椋自然是投桃报李,跟着起身,对陈建成行了一个大礼,说了几句文绉绉的吉祥话, 代表他已经正式加入了清风教,陈建成满意的点点头,然后才转身离开。
而刚刚还相谈甚欢的两个人, 一分开之后两个人的脸色就都沉了下去, 周椋在屋子里面, 想的是陈建成身边到底有多少护法, 他在这里待了这么久,居然一个都没见到过,陈建成这是有意的将他和其他护法隔开,还是单纯的没有让自己进入他的真正地盘。
这两者看起来没什么区别,但在周椋心里区别可大了,后者不过是正常的还不够信任他,前者却是将他排斥出了陈建成的团队,他不喜欢这种被孤立的感觉,毕竟从过去来看,一直都是他去孤立别人、而不是别人孤立他。……
而陈建成出了他的屋子,脸上的神情渐渐消失的无影无踪,他回到自己的住处,这回没再躺回到床上去了,坐在桌边,他沉吟许久,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并非是周椋的计划不好,最起码刚刚听起来,还是十分可行的,但是周椋这人睚眦必报,他非要利用黄言炅,未必没有给自己除掉一个仇人的心思,无论镇北王有没有事,至少黄言炅是活不成了,这于周椋而言一定有利,于他们清风教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所以不行,他不能只听周椋的。
这样想着,陈建成的神情越发烦躁。
李修衡这个蠢货,得了他两年的庇佑,收了无数的好处,连美女他都分给了李修衡三个,结果不仅益州的动乱火速被镇压下来,鲜卑的入侵也没有成功,就连他本人,都死得毫无价值。
李修衡死了以后,清风教算是鸡飞蛋打了,前期投资失败不说,还和鲜卑结了这么大的一个仇,以后再想利用他们也难了。
活人的价值远比死人大,虽说陈建成恨不得给李修衡千刀万剐,但彼时李修衡还是有用的啊,李修衡之前就跟清风教透露过,屈云灭的属下当中有个叫原百福的人,此人跟屈云灭完全不同,他心存善念且很念旧情,可以为李修衡所用。如果李修衡真是个聪明人,他那时候就不该逃离益州,还自作聪明的背叛清风教,决定跟别人联合起来一起去投靠黄言炅,他完全可以去益州将原百福争取过来,能策反屈云灭手下的四大部将之一,这也算是将功折罪了。
到时候他也能仁慈一把,给李修衡留个全尸。……
可是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李修衡就是个蠢货,他要是聪明,一开始也不可能被清风教耍得团团转了。
陈建成有个毛病,他喜欢重复回想已经发生过的事,一个劲的责怪在这些事里犯了错的人,然后设想这些人要是没犯错,那现在该是多么好的景象。
比如李修衡没犯错,如今镇北军已经是人人喊打、岌岌可危了。
比如戏竹没犯错,如今孙仁栾已经暴毙,而羊藏义也会发现他做了多么蠢的一件事。
可惜,这世上是没有如果的,陈建成叹了口气,然后扭头问一旁的属下:“大护法什么时候回来?”
属下默默看着他,说道:“属下不知,大护法并未同其他教众一起撤离,他让人给教主您带了句话,请教主不要操心他的去处,多多向周椋问策,增加对敌人的了解,若一切顺利,在除掉镇北王的同时,我们与鲜卑的不解之仇,也能跟着顺利的解开了。”
陈建成微微挑眉,同是中原人,他对鲜卑也没有什么好感可言,结仇不结仇的,他其实感觉都还好。他之所以感到生气,是因为鲜卑也算是一个大国,没了他们的暗中支持,自己这边确实难熬了一阵子。
罢了,就听大护法的好了。
之前听说萧融在抓清风教的探子,陈建成之所以这么着急,就是怕自己的大护法也被抓了,不过很快他就得到消息,大护法没事,萧融派出的那些人一个都没发现过他的真实身份。
担心的同时,陈建成还有点得意,看吧,任外面把你吹的天花乱坠,你还是比不过我身边的大护法。就像你所效忠的镇北王一样,他除了打打杀杀什么都不会,也注定会是我的手下败将。
不过,这点得意也没在陈建成心里维持多久,他还是很担心大护法的安全,陈建成的小妾们遍布全天下,死一个他都会感到很心疼,就像是好不容易拼成的拼图丢了一块,但这些小妾加起来都不如一个大护法,要是大护法出了什么事,那对陈建成来说就不是丢拼图了,而是装着拼图的家被人烧了。……
于是他想了又想,还是对属下叮嘱了一句:“让他办完事以后,早些回来!”
属下低眉顺眼的答应了下来。*
赵兴宗这些天过得很是复杂。
首先投靠镇北王之后,他过得并非是他想象中的那种生活,什么指点江山、发光发热都不要想,他每日就是去找佛子报道,在佛子闭着眼打坐的时候,他在一旁看看书、写写字,等佛子终于打坐完毕了,他们便一起处理一些琐事。
准确的说,是他来处理,而佛子在给别人写信。
佛子的社交圈几乎涵盖了整个天下的王公贵族们,他今日要给这个国王写信,明日要给那个亲王写信,某一日赵兴宗居然发现,佛子还给某某国的王女写信。
赵兴宗看的一脸震撼,他的嘴跟金鱼一样,一会儿张开一会儿闭上的,他有很多话想说,但看看佛子那个大慈大悲的长相,他又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总觉得是自己龌龊了。……但这样真的合适吗?你一个和尚,怎么能给人家未婚的王女写信啊!
其次,赵兴宗很郁闷的发现,这王府里居然没几个人记得住他叫什么的,连最和蔼可亲的高丞相,某一日都脱口而出叫了他一声赵耀祖,赵兴宗的心碎得稀巴烂,还只能勉强笑笑,然后捂着自己稀巴烂的心脏走了。
不受重视也就罢了,最最让赵兴宗无法接受的,是自从入夏安居结束以后,佛子一下子就忙了起来,他不写信了,也不处理琐事了,天天都在外面待着,和许多的和尚一起坐下来谈话,用他们和尚的话说,这叫辩论,赵兴宗看着他身边的和尚和普通百姓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发现他跟佛子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在佛子的光芒之下,他正在逐渐沦为一个平庸的人,再这样下去,他就真成了佛子的跟班了。
赵兴宗一直认为自己跟着佛子,不过是萧融给他的一个测验,测试他的品性和能力,他不想真的留在佛子身边啊,他都不信佛教,他更信道教,佛教的这种受苦受难思想他实在是无法接受,作为一个拥有伟大梦想的人,赵兴宗这辈子就一个目标:光耀赵家的门楣,成为比祖上更让赵家人崇拜的族长。……
这样的他怎么可能追求来世的幸福,对他来说,现世的一切就是最重要的,年轻中二病没有退去的时候,他甚至考虑过要不要成为一个道士,因为道士都追求长生不老,而那时候的赵兴宗觉得活得长很重要,只有活得长,他才能实现自己伟大的梦想。
但这个想法最终还是没能成立,原因是南雍建立了,而南雍建立初期颁布了许多法令,其中就有约束道士的一条,不再是民众养道士了,而是让道士反过来养朝廷,每个入牒的道士都要交岁贡,岁贡包括一刀纸、一锭墨、一斗米。
纸有多贵,大家都知道,赵家又是寒门,哪掏得起这个钱,平日供赵兴宗读书已经很不容易了,还让他白白的把纸送出去,任何一个赵家人都不可能同意这么干。
其实道士的岁贡是由道观统一交的,只要香火不断,交这些东西根本没什么压力,但赵兴宗哪懂这些,他就是风风火火的闹腾了半年而已,之后就再也没提过要当道士的事情。……
每日跟着佛子早出晚归,赵兴宗的忍耐力已经差不多到极限了,而这一日,赵兴宗刚回到王府,就看见一行穿着道袍的人施施然的走向高洵之等人住的方向。
赵兴宗忍不住的揉揉眼,怎么还有道士进门了?*
这些道士是萧融请来的。
准确的说,是萧融让高洵之去搜罗,筛掉一堆不靠谱和心比天高的道士之后,成功入选的。
这几天的抓探子行动也让萧融意识到了一件事,原来清风教那么厉害,即使被挤压成了这个样子,他们居然还能往陈留城里安插一百多个探子,这还只是被抓到的,没抓到的还不知道有多少呢。
不过么,这些探子多数只是占了个探子的名头,实际上就是普通老百姓,只是听了清风教的话,没事就把陈留的信息透露给清风教的高层,而那些接收信息的高层才是真正的探子。
被骗的百姓们惊恐的待在一个房间里,害怕萧融会下令把他们全都杀了,哭声和谩骂声同时传出去,听得看押他们的将士十分不耐烦。
当晚这些人就全都被拉走了,格外偏激的送去各大寺庙,因为此时是乱世,基本每个寺庙都有避难用的地窖,适合避难,也适合用来藏人。
这些不停谩骂的人被关下去之后,上面就是佛像和僧人讲经的地方,萧融准备将他们关上半个月,看看催眠的佛经能不能让他们变得平和一些。
至于那些没什么反应的,只是低着头不说话的,这些人显然不是刺头,但也十分固执,绝对没有立刻就改正的想法,那就送去各大道观,如今道士没有和尚那么吃香,既然闲着也是闲着,那就让他们一对一的聊天,萧融也不求这些人能清醒过来了,非要迷信的话,迷信道教总比迷信邪/教强吧。
待遇最好的就是那些哭哭啼啼怕得要死的人,知道怕就好,萧融特意让其他人把前面那两批用带犯人一样的方式粗暴的推出去,让留下的这些以为他们出去以后就凶多吉少了,等这群人都开始哭着写遗言了,萧融才派人去将这些人温和的带出来,路上一直安抚他们,温柔的告诉他们,在这些天里清风教已经把其余教众全都撤出陈留了,他们都走了,不要你们了。
哭哭啼啼的百姓们:“……”更想哭了。
在他们最难过的时候,牢房的入口被打开,看押的将士告诉他们,他们都可以回家了,镇北军不会坑害自己人,即使他们被人诱骗,透露了不少陈留城的机密出去,但相信经此一事之后,他们就能认识到谁才是真正对他们好的人了。
本以为必死无疑,结果却是柳暗花明又一村,顿时呜呜声响彻云霄,这些人哭得更惨了,一边哭一边跪下道谢,这把将士们吓了一跳,但他们刚想把这群人扶起来,还没真正的动作呢,就见他们磕过头以后立刻麻溜的站起来,嗖的一下就跑远了,生怕将士会后悔一样。……
不远处,萧融和高洵之看着这一幕,高洵之十分怀疑:“他们日后不会再信清风教了吗?”
萧融:“还是会信。”
思想哪有这么容易改变,这群人当中有一半就此摒弃清风教,那就算是这群人十分开明了。
高洵之也是这么想,所以他忍不住叹了口气:“终究是个隐患啊。”
萧融看着他,轻笑一声:“丞相,这世上的隐患是永远都清除不干净的,就像双鱼太极图,有阴便有阳,背地里总会有人想要破坏此时的一切,但不会是这些百姓。他们也只是想好好的过日子而已,等他们回去以后,他们就会打听其他的信众去哪里了,发现那些人都人间蒸发了,即使他们还信清风教,他们也不敢再帮清风教的忙了。”
闻言,高洵之也看向他,只是他的表情有些无奈。
萧融愣了一下,不明白这无奈从何而来。
看见他这个样子,高洵之再次叹了口气:“阿融。”
萧融:“……啊?”
高洵之:“我不知道什么叫双鱼太极图。”
萧融:“…………”
萧融的神情已经凝固了,高洵之看看他,摇摇头,感觉提醒这么一句已经够了,高洵之便转身离开了。
而看着高洵之这负手离去、深藏功与名的模样,萧融慢慢的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了,感觉有点离谱,又感觉有点好笑,最后萧融也摇了摇头,他转身看向西北方,那是盛乐城所在的方向。
太阳已经西斜,距离大军出征近一个月,仲秋即将到来,中秋节也离得不远了。
又是一个骨肉分离的时节,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人们才能得到心中真正的团圆呢?*
不少人以为萧融把道士找来,是为了扶持他们克制清风教,甚至连这些被邀请而来的道士都是这么想的,但这只是萧融抓住机会造成的一个假象。
在陈留城里,清风教短时间内是掀不起什么风浪了,从长远的角度来看,他扶持道士真正克制的还是佛教,顺便,他也想从道士们身上得到一些好处。
目前的淮水之北没有比陈留更加安全的地方,这些道士完全可以在这安逸的环境下干起自己的老本行,也就是——俗称炼丹,学名化学。……
如果说道士们只会炼丹,这是绝对的谬论,人家会的多着呢,比如他们认为人人都要除三尸,这样能清洁身体,免受病痛之灾,如果日日坚持,以后还能长生不老。后半段先不提,只说前半段,为了除三尸,道教可谓是煞费苦心,研究出了好多好多丹药来,许多都吃死了人,但也有没吃死人的,而且真有清洁身体、免受病痛的作用,因为这种丹药还有另一个名字——驱虫药。
除此之外还有道士们发明的辟谷丸,吃一粒能顶三天不饿,当然了,这是那些道士打肿脸充胖子的说法,实际上他们只有第一天不饿,后面两天肚子都快把自己给吃了,可是仅仅能做到一天不饿,那也很厉害了,这不就是古代版的压缩饼干吗??
另外就是萧融目前最想要的东西,道士们用来炼丹封丹炉的六一泥。
六一泥又称神泥,由于此时的炼丹炉多数都是陶制品,毕竟也不是所有道士都花得起钱,用青铜或是铁器做炼丹炉,而陶制品有个问题,容易炸、也容易出现裂缝。
这时候六一泥就该出场了,用道士们的话说,六一泥符合天地之数,是上天赐予的炼丹神器,用它涂抹炼丹炉的外表,能保证丹精不外泄,巩固丹元与丹气,让炼制而成的丹药效果更强,所以炼丹绝对不能少了六一泥。
萧融不关心这个六一泥是不是炼丹神器,他只知道六一泥是绝对的盘炕神器!
想想看,用这种泥盘炕,得省多少柴火啊!……
恰好天气变冷了,盘炕的方法也已经印制完毕了,普通百姓可以学了自己盘,而有点钱的人家可以找会的人帮自己盘,萧融只准备了三个盘炕工匠小队,这些人也不是免费的,需要花钱雇佣,但城里有那么多人家,这几个工匠哪够用的,这时候就看谁聪明了,盘炕并没有多少技术活,只要认真学,一定能学会,愿意学习又愿意出力气的话,那这个秋天一定能让他赚得盆满钵满。
如今万事具备,只欠六一泥了,而听了萧融的诉求,这些道士互相看看,其实都不愿意把六一泥的配方贡献出来。
这是他们道教的东西,是其他道长辛辛苦苦研究出来的,凭什么要送给不信道教的人享用?
萧融看看他们的表情,又补充了一句。
第一个献出配方的人,他会将此人的道观住址与道号全都写在公文当中,言明这六一泥是此人献出的,目的是为了让百姓们免于寒冷之苦,而公文会发放至整个淮水之北,贴在随处可见的告示牌上面。
一听这话,这群务实的道士瞬间眼睛一亮。……
说实话,和尚和道士,各有各的难对付,和尚们是原则性太强,万事都只听他们的经文和师父,外人难以影响他们;而道士虽说没有那么强的原则性,但他们鬼精鬼精的,一个个全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
终于把这群道士应付好了,萧融便拿出一张纸来,开始写公文的后半段。
前半段是怎么盘炕,后半段才跟六一泥有关,六一泥隔热锁热还防烫,省柴火是一方面,可以降低火灾隐患是一方面。
如今的房子多数都是木头做的和茅草搭盖的,砖石房很少很少,而冬季长时间的取暖烧火,就很容易引起火灾。
哪怕没有火炕,也经常出现意外失火的情况,如今有了,反而还能减少一些。
木屋与茅草屋的火炕不能盘在墙边,那就盘在屋子的正中央,离墙壁远一些,中间隔出空余的地方来,至于烟道上方,那里可以开个洞,也可以想办法用非易燃物品堵住,总之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连这几十年的寒冬都能熬过来,难不成人们还会让自己死在一个温暖的冬天么。
萧融已经有段时间没练字了,因为他总是写东西,写的同时也就等于是练了,如今他的字迹虽说还没到人人夸赞的地步,但绝对不会再让人怀疑他的士人身份了,刻雕版的那些木匠就经常刻他的字迹,在不停的增加告示牌之后,如今大街小巷里都是萧融的作品,那些没钱买纸笔的百姓,还会偷偷撕下告示牌上过了时效的老旧公文,带回家去给孩子模仿练习用。
这种类型的“小偷小摸”,总是让萧融感到心里软软的,这世上的人凶恶的是真凶恶,单纯的也是真单纯,连偷个公文都不敢偷还有用的那些,真是太淳朴了。
这也让萧融越发的想要加快进度,开始造纸,开始卖书。
但一口不能吃成个胖子,他如今也不能做任何带有风险的行为,暗中有人在想办法对付他们,而他也需要有底气了,才敢做这些大逆不道的事。
撑着头,萧融忍不住的想,他的底气这时候在做什么呢?…………
他的底气正在各个营帐当中巡视。
昨日他们就过了雁门关,此时大军正驻扎在盛乐城外四十里的地方,明日他们就能到达盛乐城门,但鲜卑人的大军也出动了,那群人同样驻扎在城外二十里的地方,跟他们就隔了二十里,双方的斥候甚至能擦肩而过。
越往北天气越冷,他们驻扎在草原上,而七月底还不到八月初,这些草丛已经出现了枯黄的迹象,正常的话应该是再等半个月左右才会出现这种情况。
早就知道今年又是一个寒冬,镇北军倒是没什么反应,这种程度的冷他们还撑得住,即使到了夜间,最低气温也不至于结冰,还是有个七八度的。
但那些响应号召的人不行,尤其是那些锦衣玉食习惯了的贵族,不知道镇北军有煤矿的时候,他们让底下人给自己烧炭取暖,等知道镇北军带了那么多的煤,他们的营帐几乎时时刻刻都在冒热气。
屈云灭:“……”
他也在冒气,不过是怒气。
异族俘虏们的两个月开采量足够供养一支大军,而且他们还带了许多的暖粉和木炭,更何况异族俘虏们又没有休息的时间,即使是大军开拔之后,他们照样还是要继续开采。
屈云灭知道让这些贵族用一些煤炭不算什么,既然是他把人叫出来的,那他就得保障这群人的生活,如果连煤炭都不愿意给,等他们回去以后还不知道要怎么编排自己,为了这点东西就结仇,实在是没必要。
是的,道理是这么一个道理,屈云灭懂,但他还是很生气!
发现他目光阴沉沉的盯着贺庭之的营帐,远处走来的两人都是一愣,然后立刻大步朝屈云灭跑去。
这两人一个是简峤,另一个是原百福。
简峤从一个方向而来,原百福则跟公孙元从另一个方向而来,简峤跑一半发现原百福也过来了,他瞬间加快速度,像头牛一样闷不吭声的挡在了原百福前面。
而原百福微微拧眉,他不知道简峤怎么回事,自从雁门郡一别,他对自己的态度就变了,而他旁敲侧击的问过公孙元,可是公孙元在陈留时除了完成屈云灭交代的任务,就是又纳了一房小妾,他根本不关心其他事情。
公孙元唯一能透露给他的,就是简峤跟萧融的关系特别好,他对萧融已经到了奉若神明的地步,连他那个小舅子,都被他送给萧融做护卫了。
原百福十分诧异。
重逢第一天简峤就告诉过他这件事,但他不知道张别知是去给萧融做护卫,这也太过了,这不就是自甘卑贱吗。
张别知:……老子是护卫副统领!
没办法,后面的几个森*晚*整*理字公孙元根本没记住,他就记住了前面的护卫。
原百福不至于认为萧融已经看出了他有反叛的想法,因为这纯属无稽之谈,原百福目前还没这么想过,他只是对屈云灭和对镇北军都有很多意见,而且这个意见随着萧融的到来越发加深。
老实说,他们四个人当中,简峤向来就是最不吃原百福这一套的人,简峤之所以能凑在他们四个人中间,是因为他从小就跟着屈云灭,屈云灭去哪他去哪,他一直都对他十分忠诚,所以长大的过程中,他们四个总是在一起。
真正分的话,应当是简峤最亲近屈云灭,原百福最亲近公孙元,而公孙元对谁都一样,出于上下级的关系他对屈云灭更尊重一些,至于屈云灭,他最亲近原百福。
同样都是他的兄弟,原百福之所以能排第一,是因为原百福会做人,他爱笑且对屈云灭很好,所以投桃报李之下,屈云灭慢慢就跟他最为亲近了,如果把理由详细的讲述出来,或许会给人一种他们两个其实感情也就那样的错觉,但多年的陪伴和出生入死不是假的,即使一开始是因为这样的理由渐渐走近,后来的开怀大笑和并肩作战也深深的印在了屈云灭的记忆里,万事都如此,如何开始的不重要,如何发展的才重要。……
对于简峤这种排斥自己的行为,原百福理所当然的怪罪到了萧融的头上,就像他从第一次看到萧融就不喜欢他一样,他认为萧融也不会喜欢自己。
但这不代表他就要逆来顺受了,虽然看起来他们四个地位相当,但原百福一直都把自己当成他们四个当中的老大,如果屈云灭不在,所有事务就该让他来决断的那种。
然而这么多年屈云灭一直都在,即使屈云灭不在这里,高洵之也会在,所以他根本没机会展示自己这样的想法,旁人也不知道他是这么想的。
脸色微微一凝,原百福按着简峤的胳膊,一个用力就把他拉开了半步,简峤当然不愿意给他让地方,但挤开他也不现实,原百福也是这么想的,于是他俩抢着跟屈云灭说话。
都想做那个劝屈云灭不要冲动的人,但因为他俩暗流涌动,谁也没真的说出口来,而在他俩还明里暗里的交锋的时候,屈云灭已经深呼吸了一遍,开口道:“罢了,且让他们再快活一日。”
说完,他转身回自己的营帐了。
原百福:“……”
简峤:“……”
这时候,在一旁看了许久的公孙元上前来,不关注外界的他总算是关注了一回这两人之间的微妙气氛,他还用了一句陈留城的流行话:“你们两个唱的这是哪一出啊?”
原百福和简峤互相看一眼,简峤冷哼一声,转身追上屈云灭,而原百福同样气得不轻,他暗暗的骂了一句:“士人的走狗。”
公孙元听到他这话,不禁皱眉看他:“你在说谁?”
原百福抿了抿唇,摇头道:“没有谁,是我乱说的,你别放在心上。”
公孙元依然皱眉,但他终归没再说什么,他不是爱掺和这种事的人,只是简峤和原百福之间的矛盾让他感到有些烦躁,仿佛什么东西要变了一样。
等他们俩也走了,这块地方就空出来了,而早在他们几个都到这之前,就一直在帐中打磨武器的虞绍承慢吞吞的从帐内走了出来。
几个将军出现争执,哪怕只是一点小争执,也有可能演变成大家都不想看到的意外,虞绍承歪了歪头,还是放下武器,朝虞绍燮的军帐走去了。
虞绍燮住单间,另外两个先生则住在一起,这几天虞绍燮一直没闲着,他忙着推算鲜卑的援军有多少,还有这场战争要打多久,虽说怎么打仗大王不会听他的,但将这些信息整合出来,大王也会将其作为参考。
虞绍承掀开帐帘进来,他把自己刚刚听到的事情跟虞绍燮说了一遍,他耳聪目明,连原百福那句冲动之语都没忘了复述。
虞绍燮的表情十分惊讶:“他居然这么说融儿?”
虞绍承:“……”
“阿兄,你还是称萧先生的名字吧,如今人多眼杂,你这么称呼他,或许会给旁人带来不好的印象。”
虞绍燮不理解,叫一声融儿就能有不好的印象了?最多就是让人知道他和萧融很亲近啊。
但他们如今出门在外,确实不如在家的时候方便,多小心一些总没错。
虞绍燮答应了,然后拧着眉沉思:“我原以为原将军还是几位将军中最为开明的,但他今日居然用这样的话侮辱简峤,可见跟士人走得近了,在他看来便是软弱的象征。”
虞绍承不置可否,他有另外的想法,他感觉原百福可能不是讨厌士人,而是单纯的讨厌萧融,就像他一样,有时候他不高兴了,也会在心里称呼萧融“跟他抢阿兄的士人”,士人不过是一个身份,毕竟他阿兄就是士人,他是永远都不会讨厌士人的。……
虞绍燮不知道虞绍承在想什么,他只知道自己有些事情想通了。
难怪简峤的态度变了,大约是萧融临行之前对简峤说了什么,而简峤那个脑子跟大王差不多,他不是藏得住事情的人,所以泄露了一些端倪出来,而原百福也看出了这一点。
虞绍燮忍不住的摇头,他不理解萧融为什么这么信任简峤,这种事告诉他多好,他能保证绝不让任何人看出问题来。
但就跟原百福一样,打死虞绍燮都想不到萧融提醒简峤的是提防军中有变,他还以为是别的事情,但不管怎么说,从这天起,虞绍燮都留了个心眼。*
当晚虞绍燮把自己整合的情报拿去交给屈云灭,看着这些,屈云灭总算是觉得虞绍燮顺眼一点了。
鲜卑这段时日的垂死挣扎也不是一点用都没有,它叫来了不少的小弟,比如柔然、夫余、契丹、库莫奚,还有很多很多的小部族。
这些外援加一起都不足三万人,但有个问题,这里面有两万人都是骑兵。
屈云灭挨个的看向这些小国和小部族的名字,虞绍燮忍不住的向他提议,他有办法不费一兵一卒就把这群外援瓦解了,因为这些外援不是所有人都跟鲜卑一条心,比如契丹,他们之前就被屈云灭打跑过,这次根本就不想来,但鲜卑威胁他们,由于地缘的问题,他们不得不参战,那大王完全可以给契丹一些好处,保证不会让鲜卑追击他们,然后让他们躲回老家去。
屈云灭听着虞绍燮的建议,然后慢慢点头:“先生说的是。”
虞绍燮一愣,他都有点受宠若惊了:“大王真这么想?”
屈云灭抬起头,对着虞绍燮微微一笑:“没错,这是个好计策,只是本王有一个更好的计策。”
虞绍燮:“……”
他已经有不好的预感了。
果不其然,下一秒屈云灭就笑着对他说:“就地把这些人全部杀光,削弱契丹的防备力量,待鲜卑成为本王的囊中之物以后,本王再亲至契丹国都,如果他们的可汗是个聪明人,那就应该乖乖投降不再反抗,如此一来,也就免了日后的再次征战,先生说呢?”
虞绍燮:“…………”很有道理。也很土匪。
这时候他反而觉得屈云灭正常了,没错,这样不听他话的人,才是他们的大王。
虞绍燮默默往外走,屈云灭看着他的背影,想起萧融以前总跟自己强调的,不能太独,有什么决策一定要跟身边的人说,哪怕只说一两句也好,这样就能让属下感到他对他的重视了。
“等等。”
虞绍燮转了回来。
屈云灭沉默一会儿,然后才开口说道:“明日我不打算发起进攻,先叫阵,让那群酒囊饭袋站在先锋军的位置上,其余部将则就地休息,养精蓄锐,待到夜间再发起进攻。”
虞绍燮愣了一下:“大王是要迷惑鲜卑人?也对,鲜卑人对待大王如临大敌,若是以这样的士气与状态,他们定会做困兽之争,害得咱们兵马大量受损。但在鲜卑皇帝眼中可能不是这样,他和他的臣民一样恐惧大王,此时他们应当认为自己最缺的便是勇气与士气,大王以强示弱,给了他们寻回勇气的机会,等到假象被戳破,那些恐惧卷土重来,那他们就连如今的状态都找不回来了,只剩下丢盔弃甲了。”
屈云灭静静看着他。
许久之后,他缓缓点头:“对,我就是这么想的。”……
第二日,得知自己的兵马要代替先锋军,有人欢喜有人愁。
欢喜的就是贺庭之了,因为他带来的人也是经过精挑细选的,叫阵虽说算不上是真正的打仗,但这也是让部下扬名天下的机会;而忧愁的就是黄言炅,他因为离得太远且心里太虚,本就没赶上大部队,好不容易来到雁门郡汇合,他还看到了他这辈子都不想看到的人。——黄克己。
而不管是黄克己,还是屈云灭,他们这时候都没有把那件事的真相说出去,只是所有认识他们俩的都在谈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而且黄克己看见黄言炅跟没看见一样,他站在镇北军当中,俨然已经是镇北军的一员。
看见这个侄子的时候,黄言炅就已经知道自己被摆了一道,屈云灭不再需要自己写那封恩情还完的书信了,他有黄克己,这可比书信有用的多。
而黄言炅虽然十分的恼火,但他还是有侥幸心理,他觉得黄克己不会把自己杀他的事情说出去,自己是他的叔父,当着所有人的面和叔父决裂,这对他的名声也没有任何好处。
没了周椋的黄言炅暂时都只能自己拿主意,他变得谨慎了许多,再也不像以前那样猖狂了,而且由于面对屈云灭他最大的倚仗没有了,他现在根本不敢跟屈云灭唱反调,即使他觉得屈云灭这么做,就是为了将他的兵马消耗干净,甚至是派自己出去送死。
这就是他想太多了,要是萧融在这,或许他会这么干,但屈云灭不至于做这种借刀杀人的事,如果他想杀了黄言炅,那他一定会亲自动手。
安排好了各军的位置,屈云灭让人把雍朝的大纛请出来,写着雍字的大纛走在队伍的最前方,贺庭之的胸膛都挺起了不少。
而远处,鲜卑人严阵以待,每个人都做好了今天战死沙场的准备,他们的皇帝不在这,当年入侵中原的鲜卑皇帝回到草原没多久就死了,这位是上一位的儿子,远没有他父皇那么强硬和勇敢。
此时鲜卑皇帝正躲在盛乐城的皇宫当中,盼着外面的将士可以拦住镇北王。
鲜卑大将军也是慕容氏的人,应当说鲜卑所有位高权重的人,基本都姓慕容,毕竟他们以部族划分天下,慕容部崛起以后,其他部族就全都被按下去了。
皇帝虽然这几年换人了,可是大将军没换,这还是那个跟着先帝南征北战的大将军,看到镇北军的队伍之后,他直觉的感到哪里不对,脚步虚浮、队伍散漫,这可不是他当年见过的镇北军。
但是话又说回来,当年的镇北军死得都差不多了,而且十有八九都是死在他们鲜卑人手中。
包括屈云灭的父亲、母亲、兄长。
这是一场恶战,连他自己都无法保证自己还能活着回去。
他下意识的攥紧了手中的□□,当屈云灭的大军终于停下时,他的手心都已经冒汗了。
而下一秒,他的耳边除了肃杀的风声,还传来了粗鄙的言语:“鲜卑三牲,可敢出来同你祖宗一战!”
鲜卑大将军:“……”
你们不是从来都不叫阵的吗!怎么这回改风格了?!
喊话的人是如今越发大嗓门的简峤,但他不打算亲自上场,鲜卑人在中原也算是混了许多年,他们知道什么叫做叫阵,毕竟这场战争发起人是屈云灭,他不往这边打,鲜卑大将军也不会傻的主动攻击。
但这时候他就已经开始吃亏了,因为他身后的将士们是抱着必死的心态来守护国都的,这个过程拖得越长,那些将士的情绪越低落。
就跟屈云灭一样,屈云灭不会派自己的将士去送死,鲜卑大将军想知道屈云灭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自然也是让援军先上,挑了一个柔然人,让他出阵,眼见那个柔然人背着一张长弓,贺庭之坐不住了。
他手下正好有个擅长使用弓箭的人,这个彩头他很想拿到手。
屈云灭坐在马背上,听到贺庭之向自己请求让他的人出阵,屈云灭看一眼后面那个小将,然后点点头,答应了。
那个小将的身手确实不错,行军路上他能把天上飞过的大雁射下来,一上来也没必要装得太假,赢一场再输几场,这样看起来更自然。
在贺庭之的眼神示意下,那个小将骑马出阵,而且上来就自报名号,说他是雍朝的某某都尉,奉圣旨随东阳王前来讨伐鲜卑逆贼。
对面的柔然人:“……”
听不懂,说的什么废话。
虽说这个柔然人听不懂,但其他人听得懂,而且不少人都满意的点点头,就该这样,皇帝才是正统,怎么能让所有风头都被屈云灭抢走了,东阳王干得好,回去以后一定要跟他多喝几杯。
这个柔然人也是会中原话的,就是听不懂太复杂的,他也说了一下自己的名字,接下来这两人就绕着圈的跑马,那个小将一连射出三发弓箭,每一箭都奔着柔然人的心脏而去,但柔然人骑马功夫了得,他躲开了两箭,第三箭是擦着他的头皮飞出去的。
头发散乱了,而且眼看着自己要输,这个柔然人突然怒不可遏的大喊一声:“什么礼仪之邦,你已经射了三箭,咄咄逼人,却不给我机会!”
这个小将本来都搭上弓箭了,闻言一愣,他是贺庭之的忠实部下,贺庭之信奉的那一套,他也全都信奉,就是有个问题,贺庭之是装的,而他是真的。
冷笑一声,他还真把弓箭收了起来,他挑衅的看向柔然人,准备也让他射三箭,然后再让他死个痛快。
但是柔然人抓住这个机会,弯弓搭箭,咻!
一箭就把他射死了。
屈云灭:“……”
贺庭之:“……”
其余围观的人:“……”
贺庭之的脸色别提有多精彩了,他又羞又恼,同时还有点怕,他偷偷看向屈云灭,发现屈云灭的脸色还算能看。
虽说有点僵硬,但确实能看。
实在是没想到都快一千年了,历史居然还能再次重演。将心里那一阵的策马奔腾忍过去,屈云灭面无表情的看向贺庭之:“给你记一功。”
贺庭之:“……”输了也有功?
屈云灭心想,当然有功,今晚他的写信素材又有了,而且有很多很多。
作者有话说:
最后这个情节看起来离谱,但它是真的发生过的,详情请见公子城和华豹在左传当中的故事
第0085章 就来
此时是辰时二刻, 天气晴朗,万里无云, 天公太作美了,仿佛老天爷也想把这尴尬再多延长一会儿。……
萧融哪知道屈云灭等人遭遇了什么,他还在看今早才送到他手中的信。
今日这信一摸就不对劲,比往日厚了一些,分量也重了,萧融神情一凝,都等不到回到桌边, 站在门口他便三下五除二的把信拆了,然后看到开口的那句阿融见字如面,萧融瞬间虎躯一震。……
平心而论, 比起融儿来,阿融这称呼还是很正常的, 哪怕完全不认识的人这么称呼他,他都不会有多大的反应。
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见到屈云灭这么称呼自己,萧融尴尬的脚趾扣地,差点给自己的房间也挖个地窖出来。
忍着强烈的不适继续往下看,但还没看几句,他就听到自己背后传来一个酸溜溜的声音:“呦~阿融见字如面~”
萧融:“……”
哪怕他认不出宋铄的声音, 也认得出宋铄这随说随有的波浪线。
刷一下,他把信纸折起来,然后没好气的转身:“当初没让你领那军棍, 你还倍感遗憾是不是?”
宋铄撇嘴:“不想让我看, 那就别站在门口读信啊, 这么急不可耐, 都等不到坐下再看了,我说,你和大王也太黏糊了吧?”
萧融一愣,然后脸色刷的沉了下去:“你再说一遍?!”
发现萧融有动真怒的意思,宋铄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明明都怂了,却还要不知死活的开口:“本来就是嘛,主臣做到你们两个这个地步,可是很危险的!”
说着,宋铄走到萧融身边,压低了自己的声音:“不管怎么说他都是大王,你可以跟他亲近,却不能这样亲近,在成为你的好友之前,他首先是你所效忠的人,你不能忘了这一点,更不能模糊这一点,萧融,你可是个聪明人,你应当看得出来,这王府里能做你单纯的至交好友的人,只有我一个。”
萧融:“…………”
要不是宋铄将最后一句话说的格外严肃,萧融说不定就信了他是真为自己好了。
萧融的神色一瞬间就变得意兴阑珊起来,挥开宋铄那不安分的爪子,萧融回到座位上,犹豫了片刻,他还是把信收了起来,准备等宋铄走了以后再看。
刚刚他只看了两三句,发现都是要求自己注重身体的话,屈云灭是个很务实的人,他永远不知道什么叫做迂回,最重要的事情一向都放在前面说,剩下的继续按重要性依次排列。
所以这封信里面应该没有什么要紧的信息,晚一会儿再看也行。
宋铄看他这样,更不高兴了,不过就是说了两句,萧融居然还不好意思了,在这王府里萧融一向都很大方,不管是城中机密还是他计划中的事情,只要宋铄想看,萧融从来都不拦着他。一旦出现例外,那肯定是跟大王有关。
宋铄小小的脑袋、大大的疑惑,那封信刚才他也看见了,不就是关心萧融的身体吗,很正常的问候啊,为什么萧融会感到不好意思呢?……
但他也知道,萧融不是所有事情都惯着他,像这种情况,就算他在地上打滚萧融也不会理他的,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宋铄的直觉就是这么告诉他的。
同样意兴阑珊的咂了咂嘴,如今时间还早,宋铄是个夜猫子,他都是过了午时才精神抖擞起来,上午就算起来了,他也不想做正事。
搬了把椅子到萧融身边,明明空间这么大,但宋铄非得跟他挤着坐:“萧佚呢?”
萧融忍了忍,回答道:“去拜访老师了。”
千人文集之后萧佚也打出了名气,虞绍燮不在的时候,就是他时常去参加那些士人张罗的清谈和文集,虽说萧佚跟萧融没血缘关系,但有一点这两人比亲哥俩都像,萧佚也是个不服输的性子,不是所有士人都能对着一个十四岁的孩子甘拜下风,还有一些士人拈酸吃醋,非要鸡蛋里挑骨头,把萧佚说成是沽名钓誉的绣花大枕头,借着他写过的文章把他批评的体无完肤,气得萧佚白天一切正常,晚上却跟熬鹰一样的盯着自己写的文章。
就这样熬了三个晚上之后,黑眼圈熬成了,萧佚的斗志也熬出来了。
都不用萧融再帮他出面,他自己就去找那些文豪大儒,如今他已经拜了三个老师,一个天天都去拜访,另外两个隔三四日便拜访一次。
就这萧佚还觉得不够,他还想再多拜几个老师。
天地君亲师,在封建时代这个顺序是不会产生变化的,好在雍朝民风一向都很开明,老师们不会死死抓着一个学生不放,大家都是开放式关系,不讲究拜一个师父就不能再拜别人的规矩。
同理,这样的师生关系有好处也有坏处,如此一来老师就不会对学生太过关注,更不会当成自己孩子一样的对待,学习结束之后,学生若是想要前程,还是要靠自己去争取。
不过这跟萧佚没什么关系了,他哥可是萧融,从这一点上,萧佚已经打败了全天下所有的小孩。
宋铄完全不觉得自己有哪里夸张了,想想看,大王家里没有男孩,高丞相又是孤身一人,萧家人丁稀少,在这种情况下,哪怕萧佚是个废物,未来都能位列三公九卿之一,更何况他还不是个废物。
宋铄如今认定了屈云灭一定能登顶帝位,也认定了自己未来一定能跟萧融肩并肩,虽说目前还没什么人见识到他的才能,哼,但以后他们会见识到的。
这些想法在宋铄脑海里一瞬间掠过,等他回过神,他又跟萧融没话找话:“老夫人呢,如今萧佚这么忙,她没给你惹祸吗?”
萧融面无表情的看向他:“论给我惹祸,任何人都比不上你。”
宋铄眨眨眼,然后有些得意的扬了扬头:“这个我知道,当然没人能比得上我。我是问老夫人最近怎么样?”
萧融:“……”
他算是服气了,揉了揉眉心,他说道:“好得很,最近人手不够,回春堂改成了两日一开张,丹然姑娘闲了下来,没事就去找我祖母和她说话,她们二人倒是聊得到一起去,我祖母礼尚往来,如今也是一有空了就往后院跑,都是女眷,也没人拦她。”
这就是萧融纳闷的地方,陈氏糊涂起来除了萧佚谁也招架不住,后院的三个女人居然没人抱怨过。
丹然和阿古色加萧融并不担心,前者是个话痨森*晚*整*理加漏勺,她和陈氏只能互相伤害,阿古色加性格强大,也很难被陈氏影响到,至于丹然的阿娘……
摇摇头,萧融懒得管了,既然那两人都没说过什么,应当就是没什么事。*
跟萧融想的不一样,陈氏最近总往后院跑,她可不是来找丹然的,而是专门来找桑妍。
大约是桑妍的气质和陈氏曾经的儿媳妇有些像,所以一看见桑妍,陈氏就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儿媳妇,凭着自己如今吃得饱饱的才养出的力气,她一把将桑妍抱在了自己的怀里,心疼的对着她头上的白发哭。
一边哭还一边说:“春娘,你如今看起来比我都老了!”
桑妍:“…………”
美人都怕自己变老,桑妍虽说已经不再梳妆打扮,也不再在意自己的长相了,但那都是她以为而已,她十年没再照过镜子,就是潜意识的不想看到自己如今憔悴的模样。
别人也都顺着她,绝不会跟她提这个,谁知道被一个糊涂的老太太捅了出去。
这老太太力气还特别大,搞得大家都纳闷,她不是世家女吗,吃什么长成这样的?……
好说歹说才让陈氏放开了桑妍,桑妍整个人都不好了,她立刻跑回屋子里,紧紧的把门关上,要是萧融看见这一幕,非得带着自家老太太不停道歉不可,但阿古色加看着桑妍的反应,觉得她这次表现得还好。
自从失去了丈夫,桑妍的怪癖越来越多,其中一条就是不愿意跟任何人有肢体接触,要是被其他陌生人抱在怀里,桑妍早就开始攻击人了,这可不是阿古色加的推断,是她真的曾经拔下过脑袋上的簪子,差一点点就把簪子尖戳到了别人的喉咙里。
看看茫然的陈氏,阿古色加有点理解为什么桑妍没攻击她了。
谁会对一个胖乎乎、和蔼又慈祥的老太太心生警惕呢,用中原人的话说,这老太太长得特别喜庆,也很像众人记忆中那个有些褪色的母亲形象。
于是从这天以后,阿古色加鼓励丹然去跟萧老夫人交好,若是她愿意的话,把她带过来也行。
阿古色加此举是想以陈氏为媒介,让桑妍心中对中原人的隔阂减少一些,但目前来看收效甚微,因为一听到陈氏的声音,桑妍就会躲回屋子里去,陈氏要是找不到她,慢慢也就把她给忘了,而阿古色加看着陈氏这说忘就忘、说记起就记起的模样,突然感到有点手痒。…………
阿古色加搬进王府来,有一半的原因都是为了萧融,但萧融跟个泥鳅一样,只要他还清醒着,阿古色加就休想碰到他,而且他总有无法让人拒绝的正当理由,害得阿古色加倍感挫败。
萧融不知道阿古色加因为抓不到自己,已经开始琢磨着对他温柔又可怕的祖母下手了,他看着宋铄这个悠闲自得的模样,也想起了阿古色加来。
蓦地,他一改之前的不耐烦,对宋铄柔柔的笑了笑:“遣症。”
宋铄:“……”
他背后一个激灵,整个人都警惕起来:“只有我祖母能这么叫我,你不许这么叫我。”
萧融一脸的呵呵,你未来可是允许全天下都这么叫你,甚至发放政令时候盖的印章,上面刻的都是宋遣症印。
以后这么大方,现在怎么就这么小气,萧融不管那个,他故意又叫了他一声:“遣症啊。”
宋铄:“…………”
看出来萧融是不会放过他了,木着一张脸,他说道:“有事就说。”
萧融再度微笑:“你说你祖母给你起了这样一个乳名,就是因为太担心你的身体了,天生弱症可是亘古长久的难题,随着年岁的增长,病气沉积于体内,更可怕的,有可能会沉积于脑内,终有一日,砰!”
萧融一边说,还一边张开五指,做了个爆炸的手势,像是想象到了什么美好的画面,回味了一会儿之后,他才忧心忡忡的看向宋铄:“破体而出,爆体而亡,这都是我最不想看到的事情。”
宋铄:“……”
他面无表情的看着萧融:“说这话的时候先把你的嘴角放下来吧。”
萧融:“……”
摸摸无意识翘上去的嘴角,萧融轻咳一声,继续面不改色的推销:“但我是说真的,你可是我好不容易从金陵带出来的人,你要是不能为大王效力四十年以上,我觉得亏得慌。”
历史上宋遣症六十六岁去世,从现在干四十年,那时候宋铄也就六十岁出头,哪怕他的命运不可更改,非要六十六死去,那也还有六年的时间让他快活,萧融自觉他已经很善良了。
宋铄则是目瞪口呆的看着萧融,老实说宋铄这辈子就没期待过自己能活到四十岁,可是萧融说什么,他还想让自己给他打工四十年?!
宋铄都结巴了:“你、你还是人吗!”
萧融很是困惑,他都给宋铄留出退休的时间了,怎么还不算是人呢。
顿了顿,萧融不跟他争论这个,他引入正题:“正好如今阿古色加族长就住在王府当中,她最近又对疑难杂症十分的感兴趣,你完全可以去——”
宋铄:“我不去。”
萧融眨眨眼:“但这是个难得的好机会,我可以为你引荐——”
宋铄:“我不要。”
萧融:“……”
看出宋铄坚定的态度,萧融的脸也垮了下来:“关心你还有错了?让你效力四十年看把你吓的,前提也是你能再活四十年啊,你以为人人都能得到布特乌族族长的诊治?兔崽子,真是没良心。”
宋铄瞪大双眼:“这么好的事你怎么不去,人家族长是因为我才对疑难杂症感兴趣的吗,我身上可没有疑难杂症,就是天生的弱症!”
“……”
头一回听见有人把自己有病说的这么理直气壮。
萧融:“我跟你不一样。”
宋铄:“哪里不一样!你那套装神弄鬼的说法可糊弄不了我,你分明就是不想让大夫为你诊治,所以才弄了这么一个说辞敷衍高丞相他们,劝我之前先把你自己劝好吧,我就没见过像你这样不要命的!”
萧融:“……”
人和人的悲欢真是不相通。
他这是不要命吗,他这是太要命了!
萧融无法解释,便不再说话了,但宋铄不是那种见好就收的人,他的行事原则是得理不饶人。
噌一下站起来,他继续叭叭的控诉:“白日刚晕倒,晚上就拉着那个和尚一起点灯熬油,这些日子你脸色就没好过,可你闲着了吗?你日日都找得到事情做,我和高丞相拼命的给你分担,结果你在另一边拼命的给自己找事,我真是不明白,论对局势的把控,不是只有你一人在风声鹤唳,但只有你会这么宵衣旰食,有时候我都怀疑你是不是真有什么仙术,能保证你怎么作都作不死,可是萧融,你我都是肉体凡胎,你要是还像如今这样以亏空寿数的方式过活,早晚有一日,神仙下凡都救不了你!”
萧融忍不住看了宋铄一眼。
虽说还是那个二愣子,但他对人心和人性的敏锐度总是让萧融吃惊,现在就这样了,等他再进化进化,岂不是所有人在他眼里都等于透明的。
萧融想了想,刚要张口对宋铄说什么,就听到门外传来一个很是迟疑的声音。
“额……”
赵兴宗刚进来,就听到宋铄对着萧融疯狂输出,但他已经走到门口这里了,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更何况他真的在佛子那边待不下去了,他是鼓足了勇气来找萧融的,这回要是走了,说不定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敢来了。
可他真的不想再听佛经了!……
看见是赵兴宗,萧融立刻调整好自己的表情,他还是很警惕这个人。
而宋铄跟赵兴宗不熟,刚刚的对话被打断了,宋铄耷拉着眼皮坐回去,连个眼神都不想送给赵兴宗。
赵兴宗也不在意,他的所有注意力都在萧融身上,在萧融问他有什么事之后,赵兴宗深吸一口气,把自己的诉求说了。
简而言之一句话,他想跳槽。
萧融:“……”
佛子最近老出门,而且多数时间都跟他们佛门中人在一起,其实佛子本身就不需要人帮助,而赵兴宗是投奔镇北王的,让他总跟着佛子,确实不像话。
萧融需要把人安排在眼皮子底下,又不能让他接触到王府中的机密,斟酌片刻,萧融一指旁边的宋铄:“那你以后就跟着宋先生吧。”
赵兴宗:“……”
还是给人当跟班啊。
但宋铄比佛子经手的事情更多、也更重要,总的来说萧融还是给他安排了一个更好的去处,赵兴宗暗暗握拳,这回他会更加努力的表现,争取早日独立。
莫名其妙就多了一个助手,宋铄懒散的坐在椅子上,他看了看萧融的表情,然后无所谓的哦了一声,转过头,他对赵兴宗说:“去我院子里等着,不要动地上的任何一张纸,我放在那里都是有用的。”
赵兴宗:“…………”
佛子的住处可是一尘不染,走进去的时候甚至会让人产生一种负罪感,看来这个宋先生是跟佛子反着来的。
赵兴宗默默走了,等他走远以后,宋铄才眯着眼睛的坐直身体:“你提防他?”
不然的话,为什么一连给他安排了两个上官,萧融平日的风格可不是这样的,在他看来所有能进王府的人都可以自己主事。
萧融浅浅笑了一下:“我知道他身上有问题,但我不知道哪里有问题,将他安排到佛子那里,本是想让佛子压制他,看管他,免得他掀起什么风浪,但这是个人又不是一个物件,时日久了总会对这种待遇不满,堵不如疏,如今就交给你了。”
微微一顿,萧融的神色沉了下去:“不要惊动他,弄清楚他身上究竟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宋铄,陈留可不能出任何事。”
宋铄的脊背越发挺拔,他知道萧融是认真的,于是他看向门外,但赵兴宗的身影早就不见了,用侧脸对着萧融,宋铄冷静的点了点头。
片刻之后,宋铄也离开了,终于没人了,萧融心情美妙的吹了个口哨,一边把没读完的信拿出来,他一边想着,连自己都没搞懂的赵兴宗,至少能让宋铄忙上半个月,接下来这半个月,他的耳根子就清净喽~……*
萧融的耳根子是清净了,赵兴宗的耳根子可没清净过,这才第一天,他就已经怀念安静的佛子了。
天呐……宋铄仿佛不会闭嘴一样,而且话题跳的特别快,好多次赵兴宗都跟不上他,更可怕的,他居然会在自己被问的晕头转向的时候,突然给他挖坑。
“我和佛子谁更厉害?”
“身为你的上官,你是更喜欢佛子还是更喜欢我?”
“你觉得佛子有什么弱点吗?”
赵兴宗:“…………”
这一天下来,赵兴宗跟个游魂一样回了家。
此时已经宵禁,他买的房子是靠近王府不是靠近百宝街,街上基本都没人了,赵兴宗进了家门,第一件事就是想睡个昏天黑地。
但他新雇佣的书童跑了过来,说今日有个人来拜访他,早上来了一次,晚上又来了一次,但因为他都不在,所以那人就走了。
赵兴宗疑惑的问:“他叫什么名字?”
书童为难的摇摇头:“不知道,郎主,我问他了,但是他说你要是见到他立刻就会想起来,说完这个他就走了。”
书童怕赵兴宗责怪他,但赵兴宗只觉得一头雾水,什么人,这么神秘,连个名字都不留。
同时他还有点不高兴,他又不是过去那个闲出屁的赵兴宗,他现在是忙得连饭都吃不上的赵兴宗,谁有时间跟人玩猜谜,在重新栽倒到枕头上之前,他叮嘱书童:“要是这个人又来了,就让他到王府找我去,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装模作样。”
顺便也让这个故交看看,咱现在也牛气了,离兴旺宗族又近一步了!……
然而赵兴宗不知道的是,那个人不会再出现了。
他能躲过镇北军的搜查,就是因为他无比谨慎,像这样以旧友的身份找上门去,他只能做一两次,再多的话,就要惹人怀疑了。
没有遇见赵兴宗,他有些失望,但也还好,转身离开这片地方,闲庭信步的回到自己住的客栈,如今客栈里还有许多没有走的士人,这些人对戏折子兴趣不大,多数都是想再多玩会儿,或是多看看藏书阁的书。
他混在这群人中间,每日都有自己的事要做,一点都不违和。
但这样的日子不能一直过,已经有很多人退房回家了,他的计划也是这几日就走。
跟楼下的掌柜和这些日子认识的士人打了个招呼,他便上楼去了,先洗了个澡,又叫了一份晚食,慢条斯理的吃完以后,他才拿出一早上就收到的密信,逐字逐句的观看。
他就坐在客房的窗边,窗户甚至是敞开的,因为这就是旁人对他的印象,一个大气、有礼、跟他相处十分愉快的士人。
他从不遮遮掩掩,即使捉襟见肘了,他也会说实话,而不是像其他人一样打肿脸充胖子。
正因为他这么坦荡,所以旁人从不怀疑他,也不会做失礼的事,因此谁也不知道,他捧着看的并非是什么家书,而是陈建成亲自写好的密信。
上面写了周椋的计划,还有陈建成对周椋的不信任,以及他对李修衡等人的抱怨,最后也是老生常谈,让他赶紧回来,别在外面做危险的事,陈建成肉麻的表示,他知道他为了自己的大业一直在奔波,但没有他的话,完成大业又有什么意义呢,所以还是快回来吧。
轻笑一声,将这封信重新收起来,而这时候,楼下有人也回到了客栈,仰头看见熟悉的人,那人顿时高兴的招手:“韩清!你也在啊,下来跟我们一起喝一杯啊!”
楼上的士人微微挪动目光,看见下面热情的面孔,他又笑了笑:“好,就来。”
作者有话说:
第0086章 担心
韩清是在千人文集开启的第二日到达陈留, 也就是入城人数最多的那一天。
他同其他人一样,按部就班的入住、看戏、每日去广场报道, 时不时就去百宝街上转转,唯一比较可疑的,是他没有参与文集当中的答题,不过像他这样只观望不下场的人不在少数,因此他也无法引起大家的注意。
韩清这个人长得还不错,只是远远达不到萧融那个地步,他甚至都不能算是一个标准的美男子, 但他身上有种别样的气质,让每个见到他的人,都忍不住的信服他。
拜这张脸所赐, 他到哪里都能迅速的融入进去,旁人需要耗费一个时辰的精力, 他只需要说几句话就够了,拥有这样一个天赋, 他自然要多加利用,于是从他十几岁起,他当过沙弥、做过道士,但这两个宗教终归不是他想要的那种,它们都太分散了, 手握这么庞大的权力,却根本集中不起来。
与之相对的,清风教就很让他满意, 金字塔一般的结构, 只要爬的高, 就能以教主的名义号令整个清风教。
但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他喜欢清风教的结构,却不喜欢坐在教主之位上面的那个蠢货。……
平心而论陈建成还是有些本事的,但他自视太高,也太看不起手下的教众,要是没有韩清帮他,他都不知道被长老们拉下来多少回了。起事初期他需要一个强大又听话的靠山,因为韩清很有自知之明,他虽然聪敏,可他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人帮他、只靠他自己的话,他根本做不成想做的事。
除此之外,韩清还是个特别有耐心的人,他看得出来天下大势正在风云变幻之间,同时也看得出来想要坐稳江山需要的不仅仅是兵马和智慧,还有最最重要的——时机。
多数想要成就大业的人,都是陈建成那样的,做梦都是自己登基的画面,恨不得一键加速这个过程,第二天就能让自己坐到龙椅上,可韩清没有这种想法,一来他并不虚荣,坐不坐皇位对他来说没有那么重要,他只是非常享受这种把整个天下都玩弄于鼓掌之间的感觉;二来他等得起,不论几年还是几十年,在他眼里都是一样的,他这一生只做一件事,既然如此,又为何要匆匆忙忙呢?缓缓前行,享受这个过程不好吗。……
话虽如此,但也不能太缓慢了,过去这几年,镇北军像是吹气球一样的快速膨胀起来,一眨眼的工夫,屈云灭和他的镇北军就成长为了连南雍都不敢轻举妄动的庞然大物,如果再任由它发展下去,说不得整个天下都要平定了。
其实韩清不怕天下平定,因为即使屈云灭统一了南北,这个和平的画面也保持不了多久,屈云灭此人苛待属下、睚眦必报、杀人如麻,这样的人是坐不稳皇位的,说不定连这个皇位他都坐不上去。
即使有这样的想法,韩清还是让陈建成下令,招揽李修衡、散播对镇北王不利的童谣,和鲜卑合作、争取让屈云灭失去民心的同时,还失去他引以为傲的军心。
原因很简单,就算这是一头走在三月冰河上的老虎,说不定什么时候它就会一着不慎、掉进满是裂纹的冰窟窿当中,可它终究都是一头老虎,如果这冰河没害死它,岸上的人可就要倒霉了。
所以,为什么要冒险呢?与其等着屈云灭慢吞吞的自寻死路,不如他们在背后帮忙推一把,乱世中的能人如过江之鲫,像屈云灭这种武力上举世无双、且性格上完全无法拿捏的人物,自然是早除早好。
咳,这些都是韩清来陈留之前的想法了。
在陈留待了一个多月的时间,韩清从认为镇北王是个祸患,变成了认为镇北王必杀无疑。……
一切都是因为他在陈留的所见所闻,镇北王开始招揽士人,潜移默化的改变着士人对他的态度,他认真经营陈留,改善军民之间的关系,但这些都不是最让韩清警惕的,最让韩清警惕的是那些随处可见的告示牌。
竖立告示牌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陈留的执政者愿意将自己所有的政令都公布出去,意味着陈留的执政者相比起管理民众,他更喜欢教化民众,同时还意味着他在润物细无声的试探各方,渐渐的透露出去他不介意普通百姓也能读书认字这件事。
一开始不过是读读告示牌,以后是什么样可就说不准了。
待了这么长时间,韩清当然知道这些告示牌不是屈云灭立的,而是那个叫萧融的陈留尹,比起无论到哪都十分高调的镇北王,这位陈留尹除了在金陵皇宫露过脸,到了其他地方,哪怕是他自己的陈留,他都低调得很,至今许多陈留人都没见过他,只知道这位萧令尹是画里走出来的人物一般,好看得紧。
不求名利的人有,但一面做着父母官的职责,一面又过分的不求名利,那就只剩一个理由了——他不是不求名利,他是不为自己求名利。
他希望淡化自己的存在感,将所有的好名声都投射到屈云灭身上,所以不论发了什么公文,最后的落款第一行都是镇北王,他如此的为镇北王焦心劳思,哪怕是他这个从没见过萧融的人,都能看出他的一片赤诚来。
所以韩清认为,他必须抓住这个机会,让镇北王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原先的镇北王是一头走在三月冰河上的老虎,但有了萧融之后,他身上的所有缺陷都被修正,连他天生缺乏的政治敏锐度都被萧融补上了,这两个人,如果分开哪个都不足为惧,因为他们一个不通政事、另一个行事激进,没了萧融的斡旋,屈云灭早晚会自己害死自己,而没了屈云灭的保护,萧融必然会被逼离官场,沦为一个不问世事的普通百姓。
然而他们没有分开,他们就这么正好的找到了彼此,这种离谱的好运气,连韩清都忍不住的感到羡慕。
不过韩清最多就羡慕了一个呼吸的时间,很快他就收起那些没用的情绪,仔细分析杀掉这两个人当中的谁更合适。
也没花上多久,很快他就得出了结论。萧融是士人,身体还不好,据说他经常生病,镇北王为此十分焦灼,还向外打听过神医和神药的事情,这么一个脆弱又金贵的人,肯定是生活在重重保护之中的,杀他的话,就要做好先杀几百精锐的准备。
而镇北王本身很强,论身手天下无人能敌,正因为他这么厉害,所以他从不需要旁人的保护,就像曾经的镇北王宫一样,什么人都能进去,什么人都能靠近他。
由于担心密信被人拦截,韩清没在信上写那么多,但他觉得陈建成应该能跟他想到一块去,谁知道听了周椋的话之后,陈建成也认为从黄言炅身上下手比较好,韩清看完这封信之后笑了一下,他那可不是满意的笑,而是讥讽的笑。
周椋有私心才会这样提议,黄言炅即使占了一个黄字又如何,他当初就是屈云灭的手下败将,即使疯了也照样打不过屈云灭,更何况今时不同往日,屈云灭想不到保护他自己,萧融却未必想不到,如果萧融真同他表现出来的一样细心,那他肯定已经在镇北军中留了后手,防止着这些盟友叛变、伤害屈云灭。
说来说去,还是要靠他啊。
叹了口气,喝完酒回到楼上的韩清开始收拾行囊,原想再多停留几日,如今却没多少时间了,他必须明日就离开。*
自从那次长时间晕倒之后,萧融的身体就又回到了年初的状态当中,总是没力气,脸色也不好看,连饭量都不如之前了,之前一天他吃三顿饭,有加餐还有夜宵,如今一天就剩两顿,加餐没了,夜宵也不能引起他的兴趣。
萧融自己还没什么感觉,但阿树愁得头发掉了一大把,本来噌噌长的身高,如今都不怎么动了。……
一天吃三顿的时候,王府中人总是用一言难尽的眼神看着他,没人会说你吃的真多,但他们每个人脸上都写了这句话。如今好不容易萧融不再这么做了,这些人却受不了了,恨不得让他一天吃七顿。
早上陈氏煮了一锅饺子,中午高洵之让厨房给萧融熬了一锅月子汤,萧融默默看着这油汪汪的鸡汤,也露出了一个一言难尽的表情。
他嘟囔道:“就算想要我多吃,也应该送一些我爱吃的东西来吧,比如红烧肉、酱肘子。”
阿树耳朵一动,瞬间直起腰:“郎主想吃红烧肉?”
萧融:“……不想。”
萧融说不想,那就是真不想,他不是那种被劝一两句就愿意拧着眉多吃一些的人,即使让陈氏过来,萧融也坚决不张嘴。
阿树叹了口气,像个小大人一样的坐在萧融对面,他忧虑的开口:“不吃饭怎么行呢,郎主和旁人不同,郎主本身就是个胃口很大的人,如今吃得少了,定是比别人更影响身体啊。”
萧融:“……”
你用不着加一句胃口很大。
这些话萧融这些天都不知道听过多少了,他扭头看向窗外的林荫,已经可以做到左进右出。
而下一秒,阿树又疑惑的开口:“真是奇怪,之前郎主的身体也不好,赶路的时候更是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可那时候不管生了什么病,郎主都是该吃吃该喝喝,从未有过胃口减退的时候,这难道是什么新症状吗?”
萧融:“…………”
他面无表情的把脑袋转过来,淡声道:“阿树。”
阿树连忙哎了一声。
萧融无情开口:“我突然觉得你很不顺眼,你还是端着这锅汤出去,找个地方玩吧。”
阿树:“……”
委屈的阿树抱着月子汤出去了。
门本身开着,而在萧融病了以后,他这屋子就一直点着炭火,张别知揣着一个包袱,亲眼看着萧融是怎么把可怜的阿树赶走的,他心有戚戚,站在门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然后才谄媚的走了进来。
不再废话,张别知直接把包袱里的纸包拿出来,他对萧融讨好的笑了笑:“荷叶鸡,桂花糕,都是新鲜出炉的。外面卖的,不是府里厨子做的。”
萧融眯着眼看他,香味从纸包里传出来,萧融耸了耸鼻子,然后伸出手掌,轻轻拍了两下桌子。
张别知立刻露出喜色,他把这些东西都摆在萧融面前,还帮他把纸包打开了,连筷子都要亲手递到他手里,俨然一个合格的狗腿样。
萧融先解决那只鸡,如今的鸡个头都不森*晚*整*理小,吃完两只鸡腿萧融就已经饱了一半了,后面他慢条斯理的剩下的部位,余光看到另一侧的桂花糕,萧融想起来了:“桂花都开了,离中秋节也不远了。”
张别知点点头:“百宝街上的掌柜们正琢磨着怎么庆贺呢,毕竟是开张以来的第一个大节,听说他们想要集体打折。”
没有萧融来主持,这些掌柜也已经学会了萧融的套路,尝过千人文集时候的甜头,如今他们恨不得天天都在百宝街上搞活动,但是文坛盛事就这么一回,他们也没有萧融这么大手笔,能拿一万金出来吸引人们前来围观。
所以打折之余,他们还想再搞点别的噱头。
萧融轻笑:“随便他们怎么折腾。”
反正他只管收税的事。
张别知也笑:“到时候怕是场面不小呢,萧先生要不要也过去看看?我姐姐是要去的,要是萧先生也去,那就更热闹了。”
萧融唔了一声:“也好,白日里去转转,晚上回来吃团圆饭。”
张别知笑得更欢了:“我就知道萧先生会答应,哈哈哈,地法曾还说我不自量力,他哪里知道,在让人心情变好这方面,我可是个经验老道的人。”
萧融无语的看着他,刚正经了一会儿就又得意起来了,真不知道这有什么好得意的。
不过看在张别知给他带了好吃的,还费尽心思讨好他的份上,萧融便没有打击他的积极性,还颇为和颜悦色的顺着他问:“哦?你该不会是把用在秦楼楚馆当中的本事,用在我身上了吧?”
张别知连连摆手:“我哪敢啊!我是把用在我姐姐那里的本事,用在萧先生身上了。”
萧融:“……”
虽然还是感觉有点别扭,但勉强可以接受。
他低下头继续吃饭,这时候,张别知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我姐姐思念姐夫的时候,就是像萧先生这样茶饭不思,家里的东西她都不爱吃,所以我就出去给她买些重口的、或是甜食,总在家里闷着心情定是不畅,所以我有空了,就带姐姐出去转转,用不了多久,我姐姐的心情就好起来了。”当啷。
张别知一愣,他看见萧融放下筷子,微笑着问自己:“你觉得我在思念谁?”
张别知:“……”
萧融脸上的笑愈发加深:“说啊,你觉得我在思念哪个人?”
张别知:“…………”
他心都提起来了,僵硬的看着萧融,他极小声的说道:“不、不是大王……吗?”
萧融啪一拍桌子,吓得张别知整个人都哆嗦了一下:“我是担心他!不是思念,更不是你姐姐思念姐夫的那种思、念!”
萧融站起身,他逐渐靠近张别知,而张别知愈发惊恐的仰视着他。
“你给我记好了,我吃不下饭是因为我有病!”
“跟屈云灭半点关系都没有!”
“再让我听到你乱说话,我就发明一道时令新菜,叫做酱爆张别知!今年卖一回,十八年后我再卖一回,记住了吗!!”
片刻之后,在院外抱肩等着的地法曾再一次看到了张别知痛哭流涕着夺门而出的身影。
地法曾:“……”
呵呵,不听我的话,就要付出代价。……
这回张别知倒是没跑回去找张氏诉苦,因为他半途遇上了阿树,这俩死对头互相看一眼,确认了都是从萧融那里受到伤害的人。
接下来他俩就坐在一处,共同批判起萧融来。
阿树:“郎主的脾气越发大了。”
张别知:“不,他以前脾气就这么大,还记得在金陵的时候吗?每回挨骂的人都是我!”
阿树:“那你应该习惯了。”
张别知:“金陵的时候确实是习惯了……可是后来回到陈留,他就不骂我了啊!”
阿树:“因为你不在郎主身边了啊。”
张别知沉重的摇头:“我觉得不是这个原因,你想想看,萧融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爱发火了。”
阿树:“……”
他想回答一直都爱发火,但看着张别知的脸色,他感觉这不是正确答案。
仔细的思考了一下,阿树不怎么确定的说道:“从……大军出征之后?”
张别知用右拳击打左拳:“没错!大军出征之前,有大王替咱们承担萧融的坏脾气,大军出征之后,大王带着大军走了,萧融身边最近的人变成了咱们两个,所以咱们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阿树:“……”
他不太喜欢这种说法,脸颊气鼓鼓的,他生硬着语气道:“才不是,郎主身边最近的人一向都是我,还有什么是比贴身小厮更近的人吗?”
张别知同情的看着他:“我懂,在我姐姐嫁给姐夫以前,我也是这么想的。还有比亲生弟弟更近的人吗?”
阿树:“…………”
他更加不高兴了:“难怪郎主要骂你!我家郎主又没有嫁给大王,你以后不准再这么说了!”
张别知意兴阑珊的摆摆手:“知道了知道了,这就是个比喻,难不成萧先生还真能嫁给大王,我只是说他们两个很亲近而已,搞不懂你们怎么都这么认真。”
阿树想反驳他,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他抱着那锅汤转过身,只用后脑勺对着张别知。
张别知动了动鼻子,他的眼神往阿树怀里飘,过了一会儿,他问道:“这是什么汤?”
阿树闷闷的回答:“红枣老鸡汤。”
张别知:“给我来点。”
顿了顿,他又问:“有勺吗?”
“……”
阿树开始思考将这一锅汤泼在张别知身上的可行性。*
有些人是明着关心萧融,有些人就是暗着了。
在其他人想尽办法的让萧融多吃一些东西的时候,佛子的信都已经跨过黄河了。……
虽说他上回已经跟萧融说明了屈云灭当初的交代,但他从未说过自己不会照做,只是他没有把全部情况都写进去,比如萧融莫名其妙的晕了半天,佛子就没写,他只写萧融食欲不振,频繁动肝火的事情。
想着自己那封信什么时候能到屈云灭手中,佛子微微的叹了口气。
不论是天下太平、还是王府太平,他都为其付出了好多。……
这边的萧融脾气不好,那边的屈云灭脾气也没好到哪里去。
第一天靠着叫阵,削弱了鲜卑人对镇北军的警惕,半夜他悍然发起进攻,发现鲜卑人上当了,却没有完全上当,精锐部队始终都防备着镇北军的偷袭,屈云灭一来,那边的大将军就骑马冲了出来,显然是根本没睡。
这一仗打了一个晚上,早上清点双方的伤亡情况,屈云灭这边阵亡六千人,对面阵亡一万出头。
看起来是屈云灭赢了,可镇北军这边的援军全都是老弱病残,充人数可以,真的上战场就不行了,所以屈云灭还是带着自己的兵冲锋,而鲜卑那边用援军做肉盾,真正的精锐部队几乎没什么损失。
真要算的话,两边付出的代价大约持平。
而这让屈云灭非常的愤怒。
接下来这几天谁劝都不管用,他带着亲兵不断的冲锋又撤回,每回冲入对方阵地,他都会带走几百人的性命,等到大部队形成,屈云灭就会毫不恋战的撤走,等马恢复了体力,再来一波冲锋。
这就是拼体力和武力的时候,屈云灭靠这种方式消耗对方的精力和士气,一次又一次的打散他们的阵型,等到这些人摆阵的速度变慢的时候,屈云灭就朝后面挥手,而一直盯着他们的王新用立刻怒吼出声,带着他的部队鱼贯而出。
这些日子几乎都是这样的,因为盛乐城是在草原之上,他们唯一的天险不在南边,而是在北边,当初建立盛乐城的皇帝似乎从未防备过中原,他们只担心更北的其他部族。
大军到来之后,眼前都是一望无际的青草,靠地形取胜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双方都看得见对方,想藏起来那是门也没有,屈云灭只有一个选择,就是先打败眼前的大军,然后再攻城,闯进鲜卑的皇宫。
没法速战速决,自然就只能僵持在这,每一日都是消耗战,耗的是粮草与人命,双方有输有赢,镇北军赢的时候居多,照这样打下去,鲜卑早晚要完蛋,但那个时候镇北军同样会元气大伤。
屈云灭可是打算着两个月之内就结束这场战争,十月回旋陈留的,如今看来今年能打进盛乐就挺不容易的了。
又一次冲锋陷阵结束之后,屈云灭阴着脸回到营地里,贺庭之等人都不敢在他面前晃悠,生怕他突然爆发,拿自己撒气。
这时候虞绍燮的勇就又显露出来了,他是唯一一个敢在屈云灭这样的时候还前去指责他的人。
“大王为何又要一意孤行!对面是足足二十万的兵马,大王难道打算一个人就把他们全部杀光吗!到了这种程度,就不再是勇武,而是莽撞了!”
屈云灭把还在往下滴血的雪饮仇矛交给一旁的人,他还没从杀人的那个状态当中脱离出来,看着虞绍燮的眼神也是充满了戾气:“本王要做什么,何时轮得到你来置喙了。”
虞绍燮不服气,张口就要继续说话,但是虞绍承突然拉了他一把,把他拉到后面去,同时拿出一封早就送来书信:“大王,陈留来信,是佛子送来的。”
屈云灭一愣,不顾自己手上还有没擦干的血,他直接就把信抢了过来,而在他读信的时候,一旁的虞绍燮满腔怨气:“你拦我做什么,总要有人说这些话吧,那些援军不在乎,咱们却要在乎,哪有这样任由主将日日冲锋的,万一哪一天出了什么事——”
虞绍承压着声音:“我知道,可是大王天性如此,阿兄一味地指责也起不了任何作用。”
虞绍燮更怨怼了,他知道虞绍承说的是对的,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解决这件事,这对兄弟嘀嘀咕咕,都在苦恼着要怎么劝说屈云灭,而另一边的屈云灭看着看着,就把唇角抿了起来。
食欲不振、大动肝火,他走了没多久,萧融就这样了。
虽然佛子没有写,但屈云灭知道,这不是因为萧融思念他,而是因为萧融担心他,思念只是一种浅淡的心情,因为知道对方会归来,所以才思念,而担心才是更为深重的心绪,即使长久的见不到也没关系,只要能回来就好了。
可见就算他一再的保证过了,萧融还是不相信他的话。
唉,他就知道。
毕竟萧融太了解他了,他知道自己是爱涉险的性子,让萧融这样担心,他感到十分过意不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边的两兄弟已经不说话了,他们全都一脸诡异的看着屈云灭翘起的嘴角。……刚杀过人呢,这就开始笑了?
而屈云灭慢条斯理的把这封信重新收好,他准备回帐内换身衣服,看见虞绍燮,他顿了顿,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样,对虞绍燮说道:“先生言之有理,那明日就让原百福和虞绍承代我冲锋,刚刚本王态度不好,还望先生不要见怪。”
虞绍燮:“……”
他呆愣愣的看着前方,好半晌过去,他才难以置信的看向虞绍承:“佛子也有这种功效?”
这不是融儿才能做到的事吗??
作者有话说:
第0087章 疯子
拿着信回到帐内的屈云灭, 先把自己身上最重的几片铠甲解了,然后咣当一声坐在席子上, 开始哼哧哼哧的给萧融写信。
三日后,这封信到了萧融手中,萧融看着满篇的屈云灭版“你要好好吃饭”,他微微眯起眼睛。
没有任何迂回,萧融来到佛子的住处,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你出卖我?”
佛子看看他手里拿的信纸,沉默片刻, 他说道:“准确的说我并非是出卖了你,我只是执行了大王所下的命令。”
萧融磨了磨牙,最后却只是冷哼一声:“双面间谍。”
说完他就走了, 而弥景望着他离开的背影,良久之后, 他也回击了一句:“一丘之貉。”……
但从这天开始,萧融的饭量好像增长了一点, 虽然每顿吃的少,最起码已经恢复成了一天三顿,见状,王府里的其他人也没那么担心了。
萧融觉得他们小题大做,因为萧融还是不够了解这个时代, 在这个时代,饭量显示了很多东西。
医术不发达的时候,人们总是莫名其妙的就病了, 甚至还没出现病症, 莫名其妙的就死了, 而判断一个人身体是不是出了问题, 首先看他的脸色,其次看他的饭量。
许许多多的人就是在饭量突然减退以后,身体越发的孱弱,最终走向了死亡。
萧融本身又是一个身子骨很弱的人,也难怪大家格外的担心。
如今好了,大家还是担心,但已经没有那么的担心了。*
日子一天天过,转眼就来到了中秋这天,这时候中秋还不叫中秋,而是叫仲秋,但不管叫什么名字,作为全年当中月亮最大最亮的一天,它历来都是中原人最喜欢的节日之一。
中秋佳节已到,即使身处乱世之中,萧融也想放松放松,他给王府和官府的大部分人都放了假,没放假的人则发了一些银钱与瓜果,争取让这个节日,大家都高高兴兴的。
张别知邀请萧融随他们姐弟一起去百宝街玩耍,萧融感觉只自己一个过去有些不合适,于是他带上了王府的两个小孩,萧佚和丹然,宋铄是非要挤进来的,地法曾又带了一队人马,专门保护他们的安危。
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直到今日,萧融终于看见张氏是什么模样了,一个花容月貌的女子,因为一直都没受过什么苦,看着格外的温柔与恬静,两个小孩还好,萧融和宋铄下意识的站直了身体,然后一起对张氏行礼。
“拜见简夫人。”
张氏也是头一回见到他们两个,轻轻一笑,她屈了屈膝盖:“妾身见过萧先生,宋先生。”
知道自己的存在让他们不自在了,张氏便往前走了几步,她朝丹然笑了笑,丹然立刻自来熟的跑过去介绍自己。
而在张氏身后,萧融沉默片刻,突然说了一句:“简峤好福气。”
宋铄别扭的动了动腿,不服气道:“这有什么,日后我要娶一个更温柔、更大方的。”
张别知本来在清点自己带的东西全不全,闻言,他立刻超大声的发出一个阴阳怪气的鼻音,他还故意走到宋铄面前,从上到下把他打量一遍,重点看了看他的头顶。
随后,他嘲讽的勾了勾唇,又发出了一个阴阳怪气的鼻音。
宋铄:“……”
萧融看看他,贴心的对他说:“或许你没看懂他什么意思,我可以给你解释一下,第一个哼,他是说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第二个哼,他是说,呦,还有这么矮的癞蛤蟆?”
宋铄:“…………”都是坏人!!……
最近百宝街上又开了几家消遣的地方,提供唱曲和跳舞的服务,只要不提供那种服务,萧融就不管这些商家做什么,要是跳的好、唱的好,那他也愿意来消费一番。
不过今天他带着孩子,也不知道这些地方有没有什么少儿不宜的画面,所以萧融等人没有进去。
大家先是去各个店铺逛了逛,趁着有打折活动,买了一些各自喜欢的东西,萧融给萧佚买了一套文房四宝,给丹然则是买了一套成衣,丹然一直都穿着布特乌族的服饰,但阿古色加不管她会不会穿中原的衣服,她没让丹然穿过,纯粹是因为他们都不会做,镇北军和布特乌族都是今年才阔起来的,之前的他们可不会花这么多钱在衣服上。
买了大包小包的东西,让随行的护卫先送回王府去,紧跟着,这一行人就下馆子去了。
告示牌上的东西每几天就更新一回,生活小妙招、菜谱、民生常识随机张贴,如今各大饭馆的掌柜都会在更新日起个大早,第一时间守在告示牌边上,看看这回有没有新菜谱,要是有新的,立刻抄下来回去念给厨子听。
同一菜谱每家做出来的口味都不同,而且为了竞争过同行,家家都会进行特殊的改良,有些改完了跟没改一样,有些改完了就成一道新菜了,而且味道非常好。
今日的金/主就是萧融,他财大气粗的把这家食肆的所有菜都点了一遍,这家食肆是百宝街上最大的食肆,如今也是陈留城里最热闹的地方,说来也巧,这家食肆的东家就是那些豪族之一。
食肆掌柜是见过萧融的,他连忙提出要给萧融免单,毕竟萧融就是他们的衣食父母,这点小事他都不用去请示东家,自己就能做主了,当然,就是请示了也是一样的结果,要不是当初萧融逼着他们在这开店,他们哪能有赚这么多钱的机会。
食肆掌柜知道,萧公子是君子,他肯定不愿意占食肆的便宜,掌柜都已经做好要三劝五劝的准备了,然后他就看到萧融眼睛一亮。
“免单?好啊,酒水免不免,要是免的话,给我们一人上一壶桂花酒。”
掌柜:“……”
他呆滞的看着萧融,而萧融已经转过头去品茶了,张别知本来乐呵呵的,但是看见这掌柜一直没走,他顿时不高兴了:“怎么,你后悔了?”
掌柜一个激灵,连连摇头:“没、没有。”
张别知:“那还不赶紧去上菜!耽误了我们看戏,年底的最佳商铺评选你就别参加了!”
掌柜:“…………”
掌柜一脸恍恍惚惚的离开了,伙计们很快就把菜肴和美酒都端了上来,而掌柜站在柜台后面,心里深深的长了个记性。
其实他们家还好,就是免单也免不了多少,但东家马上就要开一家奇珍铺子了,还是和龟兹的商队合开,那里的东西可是每一样都价值百金,下回见了家主,他可得提醒家主一声,不能跟镇北军的人客气!千万不能和镇北军的人客气,不然会吃大亏的啊!……
食肆卖酒都是一壶一壶的卖,而一壶酒的容量就只有二两,一人上一壶,也不过就是一斤多,萧融只喝了一口,尝尝滋味就算了,丹然也是,萧佚则喝了一杯,其实萧佚这个年纪,大家不会拘束着他饮酒,但萧融以养生为借口,要求他不准多喝,萧佚一向听萧融的话,自然是浅尝辄止。
剩下的则被张别知等人瓜分了。
比较让萧融惊讶的是,张氏也是一杯接一杯,而且半点都没有出现醉态,她还对她弟弟点评这家食肆的酒怎么样,最后得出一个结论,肯定不是自家酿的,而是从附近的村子里买来的,桂花香中混杂着泥土香,也算是别有一番风味。
萧融:“……”
是个人的酒量就比他好。
等到酒足饭饱,这群人又转战下一站,戏园。
中秋节这一天正好也是上新戏的时候,如今戏园可忙了,之前一天只需演两场,到了现在一天需要演四场,两场是新戏,两场是旧戏,按循序排着演。戏园的管事一直都在招新伶人,这些人有的本身就有唱曲或是跳舞的基础,有的就什么都不会,不过没关系,不会可以学,历史上的戏班子一直都是按师门论的模式,他们这里也可以这样,让老伶人挑徒弟,天赋好的直接登台演龙套,天赋差点就从打杂做起。
萧融询问南雍那边有没有意图跟他合作,这也不全是为了给南雍朝廷找事,他一个人的精力有限,而他找人写的戏本也不是只为了给陈留人看。
听说最近外面都有模仿戏园的铺子出现了,他们也找人演戏,戏本直接照搬《裹尸还》,如今也没有版权和抄袭这种概念,有人弹了一首曲子,只要你有本事,你能同样的弹出来,那就不会有人觉得有什么问题。
萧融更是巴不得有人把《裹尸还》演到大江南北去,这还给他省事了呢。
这出戏演到今天已经是第六折了,第一折老娘死了,第二折老爹死了,这两折戏给许多观众都带来了阴影,本来有些忘记的戏名,一下子就被他们记了起来,之后再看第三折的时候,这群人每一幕都是提心吊胆的,生怕又死一个。
但第三折没死人,不仅第三折没死人,后面的第四折、第五折都没死人。
第二折老爹死了之后,这兄妹四人伤心欲绝,最胆小的老三甚至提出他想回去,他不想再继续走了,老大老二一直都不对付,却在这件事上达成了共识,他们不能回去,他们得活着。
兄妹四人合力把老爹埋葬了,就在一棵树旁边,小女儿还在树上画了个记号,说是要以后回来看望老爹,身后她的三个兄长都沉默不语,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应该是不会再回来了。
也是这时候,新的角色登场了,一个他们不认识的邻村叔叔,他统计了他们的名字,还收走了他们手中的一部分余粮,脾气爆的老二以为这个叔叔是坏人,差点一拳打上去,刚刚才发生过胡人劫掠的事情,这个叔叔脾气也不好,他呵斥了老二,然后带着粮食离开了。就此,第二折结束。
第三折的时候兄妹四人还是跟着大部队麻木的往前走,雪又开始下,一路上危险重重,有时候是雪、有时候是匪盗、有时候是雪和匪盗,只有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儿可以一直平静,她的三个哥哥却要受不了了,这样的日子根本看不到尽头,他们的粮食也越来越少。
又是一次遇上胡人,这回的胡人比上回还多,他们虎视眈眈的看着这群人,即使这群人都很穷,胡人也不会放过他们,因为胡人也没饭吃了,杀了他们,就又是一顿饱餐。
在这个极其绝望的时候,那个叔叔又回来了,他分给了这三兄弟一人一根削尖的棍子,这就是武器,老大稳重,却也紧张的握着棍子,老二激进,他拿着棍子,凶狠的眼神却一直看着胡人,而老三胆小,他根本不敢用这棍子,于是那个叔叔狠狠的揍了他一拳,告诉他没有人会来救他们了,如果你不战斗,你会死、你的哥哥们会死、你的妹妹会死,要害怕,就战斗结束了再害怕!
老三愣愣的看着这个叔叔,他仍然很害怕,但他还是摆出了一个防御的姿势,接下来就又是一场恶战,一夜过去,天都亮了,所有人都瘫倒在地,这时候远处传来声音,老三喘着气问他们在喊什么,另一边的叔叔同样喘着气回答他,我们赢了。
台上一片寂静,之后就是冲破云霄一样的欢呼声,三兄弟喜极而泣,连那个叔叔都抹了一把自己的脸,露出一个沧桑的笑容来,远处又传来动静,三兄弟勉强冷静的听了听,其实观众是完全听不到这些动静的,全都靠伶人来呈现。
下一秒,老大重复了一遍,镇北军。
老二又说,他们喊的是,以后我们就是镇北军。
老三有些茫然,我们……不是流民吗,怎么成军汉了?
在他问完这个问题以后,那个叔叔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他说道,没人保护我们,我们自己保护自己,没人守护这片土地,我们自己守护我们的家,以后,我们就是镇、北、军!
三兄弟愣了愣,紧跟着他们也大笑起来,周围都是尸体,他们连站起来都做不到,几个人在尸横遍野当中放声大笑,这么离谱的画面,却让人感到阴霾退去,未来又充满了希望。……
第三折上演的时候,正是镇北军即将出征的时候,萧融特意安排这个情节,就是要调动起大家的积极性,在大军出征之前,再稳固稳固他们的内心。
之后的第四折和第五折就没有太刺激的情节了,第四折布特乌族出现,小女儿和布特乌族的一个女人交了朋友,第五折他们到达了关内,老大和老二爆发了一场争吵,流民的身份再次出现问题,关内的人并不像关外那么友好。
而第六折,在中秋节上映的这一折,这应该是这出戏当中最温情的一折了,大家短暂的安顿下来,三兄弟合力搭出了一个茅草屋子,因为其他东西不齐全,所以第一个晚上只有小女儿住在里面,即使这样三兄弟也很开心。接下来更开心的事情发生了,老大割茅草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当地女子,他们相互定情,还成亲了,从头到尾都没发生什么坏事,看得人们脸上的笑容一直没消失过。
萧融跟其他人一样津津有味的看着台上,他只是看过戏本而已,伶人演出来的感觉和戏本可不一样。
等到这一折结束,萧融同其他人一起离开,经过一张桌子的时候,萧融惊讶的叫道:“耀祖?”
赵兴宗:“……”
本来还感觉很快乐的赵兴宗顿时就不快乐森*晚*整*理了。
他现在都不纠正别人怎么称呼自己了,只苦着脸站起来:“萧先生,宋先生。”
萧融介绍了一下张氏:“这是简将军的夫人。”
赵兴宗连忙行礼:“简夫人。”
张氏回了一礼。
萧融颇为新鲜的看着他:“每次新戏出来,你都是第一个跑来看的,就这么喜欢这出戏啊?”
赵兴宗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虽然台词白话了些,但情节发展当真吸引我,正好今日萧先生给大家放了假,我就赶过来排队了。”
萧融笑了笑:“辛苦你了。”
赵兴宗:“不辛苦不辛苦,今天这出这么温馨,足够我回去以后高兴好几天的了。”
萧融轻笑,有人喜欢这个作品,他当然感到开心,不过看着赵兴宗脸上满足的笑,萧融沉吟片刻,还是提醒了他一句:“既然这样的话,我建议你之后的七折都不要再看了,就停留在这吧,这是为你好。”
赵兴宗:“…………”
说完萧融就走了,而赵兴宗一脸的被雷劈了的表情,这下他连那几天的快乐都得不到了。
宋铄瞥了一眼面带微笑的萧融,他直言道:“你是故意的。”
萧融耸了耸肩,“谁让他害我疑神疑鬼这么长时间,我都没有那么开心,凭什么他比我还开心?”
宋铄:“……”小心眼。*
王府里,陈氏正热火朝天的下厨,其余厨子们给她打下手,高洵之也在忙碌着布置前厅,萧融说今晚让大家一起吃个团圆饭,高洵之正在算要搬多少张椅子出来。
阿古色加本来也在厨房里忙活,她们布特乌族也是有特色美食的,但护卫把萧融他们买的东西送回来了,阿古色加扔下那条还活蹦乱跳的鱼,擦了擦手,然后看了看属于丹然的东西。
片刻之后,她带着那身成衣回到后院,相比前面的热闹,这里安静的连鸟叫声都没有,阿古色加推开门,桑妍就坐在角落里,还在反复的磨草药。
走到桑妍面前,阿古色加给桑妍展示那件衣服:“看,萧融给丹然买的。”
桑妍看了一眼,然后继续磨草药。
阿古色加沉默一瞬,又开口问道:“今日是中秋,你们中原人最在乎的节日之一,如果你愿意和丹然一起过,她会很开心的。”
桑妍磨草药的动作缓了缓,之后又恢复了正常的速度。
因为长时间不开口,她的嗓子都哑了:“以后她就知道了,没有我才是真正的开心。”
阿古色加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她转身出去,而身后的滚轮声音也渐渐消失了。……
中原人确实重视中秋,但像萧融这样如此隆重的过节,非要把所有人都邀请到一起吃饭,也是很少见的。
因为这时候显示自己很重视一个节日的方式不是团聚,而是祭祀,中秋节几乎家家户户都在上香烧纸、虔诚的摆放贡品,只有镇北王府,他们在认真又努力的吃饭。……
此时没有那种能坐十几个人的大圆桌,为了达到萧融想要的效果,高洵之只好用七八张桌子拼出来这么一个大桌子,他在心里寻思着,以后还是让木匠打一张出来吧,不然每年中秋都拼一回,太费劲了。
萧融还说什么要赏月,所以这顿饭等到天都黑了才开始吃,大家也奢侈了一回,在整个大厅里点满灯笼,灯火通明如同白昼一般,宋铄坐在其中,还嘟嘴来了一句:“终于有点像样了。”
虽说仍然比不上皇宫,但至少不再是最寒酸的王宫了。
众人陆陆续续的就座,佛子对着众人行礼,然后坐到他的位子上,他那边摆的全是素菜,高洵之上年纪之后也不爱吃肉,所以跟他坐在一起。
陈氏好多年都没见过这么热闹的场景了,今日最高兴的人就属这位老太太,她还要喝酒,萧佚本想拦着,但萧融不让,少喝一点没关系,更何况一年也就这么一两次。
萧融笑吟吟的看着大家,其实他也没见过这么热闹的画面,但他觉得他可以适应这样的画面。
推杯换盏之间,张别知又在跟地法曾吵架,虽然大家也听不清他们吵的什么,而丹然够不到远处的菜,阿树连忙站起来帮她,看清阿树的身高以后,丹然愣了一下,后来问了问阿树今年多大,丹然突然就对自己的身高有信心了。
中原人都能长这么高,她更没问题啦!……
萧佚和陈氏互相照顾,萧佚给陈氏夹鸡腿,陈氏给萧佚夹姜片,宋铄喝着喝着就激动了,站起来要吟诗一首,但根本没人搭理他,桌上的年轻妇人就张氏一个,她倒是不至于感到不自在,只不过没什么人能说话的,感觉有点寂寞。
她知道丹然的娘跟自己身份差不多,但嫁给简峤那么多年,她就见过桑妍两次,一句话都没说过,她也不奢望今天桑妍能破例出来陪自己。
更何况像这样静静独饮也很好啊,这是她第一次在夫君出征之后,真正的品尝到了过节的快乐。
她的座位背对着大门,而她转过身去,想要看看外面的月亮是否已经升起,然而今夜阴云密布,看着像是要下雨一般,别说月亮了,星星都没出来过。
张氏偏转过身子,余光看到萧融跟自己一样在看天空,她便对萧融笑了一下。
萧融见状,也朝她勾了勾唇,但下一秒,张氏瞳孔突然一缩。
萧融微愣,这时候他也感到了异样,轻轻碰了一下唇角,他摸到了湿漉漉的东西,而还不等他看一看自己碰到的是什么,五脏六腑就像是突然烧起来了一样,他从椅子上摔了下去,不慎打翻了他手边的酒壶和瓷器,巨大的声响让所有人一惊,他们看向声音发出的源头,而萧融趴伏在地上,不断的往外呕血。
高洵之震惊起身:“阿融!”
短短一瞬间而已,萧融的头发已经被冷汗打湿,粘稠的血液弄脏了他的衣服,弄脏了一大片的地板,而萧融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他感觉自己像是要死了。
整个腹腔都很难受,耳边不停的有人在叫他,声嘶力竭、惊惧非常,而萧融没法去安慰任何人,因为他浑身上下都充满了恐惧,他害怕,无比的害怕,他怕自己真的要死了。
过了不知道多久,可能是一瞬间,也可能是一炷香的时间,萧融中途昏死了过去,他完全没有意识了,如果在这个过程里他死了,他可能都意识不到原来这就是生命的终结。
等到他再度睁开眼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被高洵之抱在怀里,所有人都惊恐的围着他,张别知、萧佚、阿树哭得涕泗横流,十分难看,宋铄和佛子脸色煞白的看着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阿古色加不见了,但是她很快又跑了回来,她拿着一整根的盐女参,后面还跟着那个始终都不愿意出门的桑妍,桑妍背着阿古色加的药箱,同样惊惧的望着他。
萧融睁开了眼,而这些人像是吓傻了一般,没人敢在这时候发出声响,萧融眨了一下眼睛,他张开嘴,喃喃道:“我要去找他。”
就这么轻的像羽毛一样的话,让高洵之差点脱力栽倒,他怕萧融只是回光返照,说出的话也都是他要留下的遗言,缓过那一阵的眼前发黑,高洵之用力支撑住自己,他努力安抚萧融,都没发现他的声音在颤抖:“先、先让阿古色加给你诊治,把药喝了,再——”
萧融仿佛根本没听见他说什么,他突然就坐了起来,撑着地面要站起身,但地上全是他吐的血,十分滑腻,他差点又要摔下去,是张别知突然扑过来扶起了他。
周围的人好像又找回自己的意识了,他们七嘴八舌的劝萧融先坐下,先让大夫看看他到底怎么了,但是萧融听着这些聒噪的声音,他突然愤怒的推开所有人,尖锐的喊道:“别管我!”
“我要去找他,我要去找他!!!”
周围的人瞬间噤声了。
往日张别知总是说萧融脾气大,说他凶,可大家都不在意这一点,因为他们都知道,萧融就是这样的人,他不是真的跟大家有仇。但现在的他就像是一头受了伤的凶兽,他仇恨的看着在场的每一个人,仿佛这些人全都是他面前的拦路虎,他恨不得这些人都去死。
宋铄从未见过萧融这个样子,他愣愣的看着他,突然之间,他听到高洵之的声音响起:“好!好,我带你去找他,阿融,听话,让阿古色加给你看看,然后我们就走!”
萧融转过头,看着高洵之,高洵之都不敢呼吸了,而片刻之后,萧融突然松开了抓着桌子的手,他摔坐在地上,终于是安静了下来。…………
阿古色加给萧融诊治的时候,高洵之并没有在这里等着,他快步回到自己的住处,随意的拿了两件衣裳,又拿了自己的兵器,而阿树跟他一起离开的,他一边擦脸上的眼泪,一边给萧融收拾东西,他将该带的都给萧融带上,还有那柄如今已经成为了兵器的螭龙剑。
他们两个带着包袱回去,宋铄站在入口处,不可置信的拦住他们:“你们真要让这样的他去盛乐?!”
“太荒谬了,你们难道不怕他死在半路上吗!”
高洵之沉默着,而阿树脸上的眼泪就没断过,他哽咽着道:“郎主不想死。”宋铄怔住。
阿树又擦了擦眼泪:“郎主从来都不想死,他不是去死的,他是去找大王,我、我们不能拦着他。”
宋铄心神一震,只觉得这个晚上是他这辈子经历的最荒诞的晚上,明明这个王府里都是理智的人,可如今所有人都疯了。
也包括他,他也疯了。
因为他居然给高洵之和阿树让了路。
除高洵之和萧融之外,还有张别知和阿古色加跟着他们,这是萧融的意思,他好像已经冷静了下来,一桩桩一件件的安排着接下来的事情,地法曾带着所有护卫保护王府,必要时刻还能调动外面的军队保护陈留,而萧融走了以后,陈留尹就是宋铄,佛子辅助他,他们唯一的任务就是守住这座城。
萧融说这些的时候宋铄甚至都不知道,等他再次进去的时候,他们已经准备离开了,宋铄连质问他一句的机会都没有。
这时候天上的云突然散开了,清冷的月光洒下来,照亮了这些人即将离开的身影,宋铄不理解,萧融离开的那么决绝,他甚至都没有回头看一眼这个王府,看一眼他经营了这么久的城池,他就这样把它丢给了自己,他就不怕自己背叛了他吗?
马蹄声渐渐远去,夜又安静了下来。
宋铄对着前方喃喃:“一群疯子。”
但下一秒,他又承受不住一般的握紧了拳头,他转过头,无助的看向他最不喜欢的佛子:“……我要怎么办?”
弥景同样看着前方,他轻声道:“别让信任你的人失望。”
宋铄拧眉看着空无一物的街道,半晌,他转身进了王府。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这个场面有点长,好消息是,下一章肯定能写完!
第0088章 难民
宋铄没有再回前厅, 此时他的脑子非常乱,所以他越过众人, 直接回了自己的住处。
而弥景又静静的在这里待了一会儿,今夜发生的事情对他来说同样是一种剧烈的冲击,他不是圣人,没法这么快的平复下来。当他再次感到微凉的夜风透过僧衣之时,他才轻轻的呼吸了一遍,然后同样转过身去。
接下来他就愣在了原地,他以为这里只有自己, 却没想到其他人都在。
有点好笑,因为忐忑又不安的站在他身后的这五个人,全部都是被留下来的老弱病残。
他们并非是在这里等佛子, 他们只是不知道自己该去哪了。
今夜没有什么特殊的,不过就是个普通的秋日, 既没有那么热,也没有那么冷, 可丹然却觉得自己好冷好冷,她始终都生活在家人的庇佑之下,她从未见过这样可怕的画面,她想哭,却难以哭出来。
孩子在遇到这种事的时候, 第一反应都是去求助她的父母,所以她下意识的就扯住了桑妍的袖子,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唤她:“阿娘……”
“阿娘……”
“阿娘——”
一声比一声大, 一声比一声委屈, 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委屈什么, 而在三声呼唤之后, 她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她仰着头,张着嘴巴,哭得人们肝肠寸断,这时候大哭就是让她缓解恐惧的方式,桑妍怔怔的看着她,本能一般的蹲下来,用自己那双干枯的手笨拙的拍着丹然的背。
她哑着嗓子道:“不怕,丹然……不怕。”
萧佚红着眼、抿着唇,直到萧融走了他才想起关注陈氏,但陈氏始终都安安静静的,萧融刚出事的时候陈氏是什么反应,萧佚已经不记得了,等到萧融略显冷静之后,陈氏就已经是这个模样了,她不吵也不闹,只是安静的看着萧融离开,如今她又安静的看着丹然哭。
等到丹然被桑妍哄好了,一边抽噎着一边牵着她的手离开,陈氏垂下头,也迈出了步子。
萧佚愣了愣,连忙追上去。
一眨眼,这里就剩下弥景和张氏了,他们互相看看,心情沉重的同时还有点尴尬。
毕竟他俩几乎就是陌生人,张氏跟佛子从未有过交流。
默了默,弥景先开口道:“我去找人将前厅收拾一番——”
张氏一愣,连忙说道:“不必不必,这种事怎么能劳烦佛子,妾身来就是了,今夜之后,佛子和宋先生便要忙碌起来了,萧先生和高先生一起离开,明日还不知道会传出什么样的流言蜚语,在正事上妾身帮不上什么忙,这扫洒的事,就交给妾身吧。”
弥景见她这么坚持,再加上和张氏单独的站在这让他感觉非常不自在,于是他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
站在风口里,张氏不自然的动了动身子,却没有立刻迈出步子,须臾之后,她才快步返回前厅。
半个时辰前这里还满是欢声笑语,如今灯笼还在、残羹冷炙还在,人却消失的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桌椅散乱的摆放着,那是被撞开的痕迹,其余地方满满当当,只有离门口较近的地方空余出来一大片,张氏缓缓迈步,盯着地上那一滩深红色的血迹,她像是在做什么心理建设一样,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她抿起唇角,从袖子里掏出自己的帕子,小心翼翼的跪在那滩血迹边缘,轻轻的擦拭着地板。
但轻轻这个程度,于此刻的她而言好像有些艰难,因为她的手在抖,越抖越擦不好,越擦不好她越控制不住自己。
猛地,她把帕子扔到了血泊当中,而她紧紧的捂住自己的脸,不想让自己的哭声泄露出去。
压抑的、充满悲伤的呜咽从指缝中流出,地上的女人跪坐着,瘦弱的脊背一会儿抬起一会儿弯下,她浑身都在颤,稀碎的哭声也越来越猛烈。她不明白。
不是正在变好吗?不是已经变了吗?为什么,为什么还是这个样子。
她以为陈留已经是她的家了,她以为打完鲜卑他们就能团圆了,她以为很快,她就再也不用担心了。
每个人都在拼命、可每个人的命都不值钱,这样煎熬又疲乏的日子,究竟还要过多久呢。……
她没有问出声,也没有人能回答她的答案,见证了她的崩溃和怨怼的,只有这些不会说话、静静摇曳的一室烛火。*
仅仅一夜的时间,萧融他们就已经到了上党。
多亏了萧融之前让屈云灭设立的临时驿站,所以他们才能迅速的换马,每到一个新驿站,萧融都不吃不喝,领了新马就走,另外三人根本不敢反驳他,只好跟他一起这么拼。
张别知的眼睛就没离开过萧融,因为萧融看着状态太差了,坐在马背上他都摇摇欲坠的,天亮之后他的脸色更是苍白入如纸,张别知早就想说话了,但他不敢招惹萧融,只好把担心都深深的压在心底。
直到第二日的酉时,萧融连上马都变得困难了,第一次没上去,他差点摔到地上,阿古色加紧紧拧眉,拉开一旁的高洵之,她十分严肃的对萧融说:“你应该休息。”
萧融:“不需要。”
说完,他又尝试了一遍,但腿发软,他根本跨不上去。
阿古色加:“那你至少应该吃点东西,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萧融深吸一口气,扶着马背缓解身上的不适,缓解之后,他才看向阿古色加:“我不会死。”
阿古色加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她不懂怎么会有人说出这么自大的话,她看向高洵之,想让他说些什么,可高洵之只是沉默,因为他知道萧融不会听自己的。
话虽如此,但看着萧融这样他也于心不忍,于是他也试着劝了一句,张别知见状,立刻加入进来,萧融被他们吵得无比烦躁,他张嘴想让他们都别说了,可是喉咙一甜,他猛地弯下腰去,片刻之后,他拿开自己的手,看到掌心里又多了一抹鲜红。
这不是他们出来之后的第一次,这是第五次。
再没有像昨晚那样严重过了,可是反反复复的呕血和内脏灼烧,几乎要把萧融折磨的不成人样。
但除了昨晚刚醒来的时候他失控了一会儿,之后的他一直都很冷静,他坚持着、冷静着,紧紧关着心里那个想要大喊大叫、想要发泄的闸口,然而他觉得自己快要关不住了。
萧融目不转睛的盯着这点红色,阿古色加急得要死,却也没什么办法,她猛地转身,去自己的药箱里拿东西,萧融不让她用盐女参,但是她还带了许多吊命用的药粉,每回萧融反复,她都会给他泡一杯,免得他真的撑不住了。
张别知愣愣的,他这一路都是这个样子,好像整个人都慢了半拍,高洵之让他去驿站里弄热水,半晌之后,张别知才转身离开。
等他们都走了,高洵之才走到萧融身边,他低声道:“你知道就算你以最快的速度赶过去,也什么都来不及。”
那边也有盐女参,那边也有布特乌族的大夫,那边什么都不缺。
所以即使萧融赶过去了,对既定的结果也没有任何改变,是好是坏、是生是死,都不受他的控制了。
萧融始终都低着头,他攥起了那只染血的手掌,却没有回应高洵之半个字,高洵之以为他根本没听进去,沉默片刻,他也将头转到了另一边。
而这时候,高洵之听到萧融极轻极轻的说了一句话:“……我受不了了。”
高洵之愕然转身,萧融还是那个姿势,高洵之看不到他的神情,却能看到有两滴液体掉在了他攥紧的拳头上,经由缝隙落入掌心,和那些血混合在一起。
“我居然……那么傻,我居然信了他的话。”
“我不想信,但他说的那么认真,所以我还是信了,我以为他真能做到。”
又是几滴液体飞快的掉落下来,萧融突然闭上嘴,攥到发白的那只手,好像无形中被另一只手强硬又缓慢的掰开,之后便垂在了萧融的身侧。掌心的血水混合着泪水一起顺着萧融的指缝滑落,萧融转过身,朝驿站走了过去,而在他离开高洵之身边的时候,高洵之又听到他极轻极轻的说了一句。
“我再也受不了了。”
高洵之望着盛乐的方向,突然发现了一件事。
原来年岁的增长不能稀释心中的痛楚,二十岁的他承受不了,五十岁的他同样承受不了。…………
好在第五次的吐血就是最后一次了,又一天一夜过去,萧融的脸色渐渐好转,阿古色加震惊的同时,又感到心里宽慰了不少。
她不知道萧融这体质到底怎么回事,但只要他能好转就行了。
平日送军报都需要三天的时间,但这四个人居然两天半就已经赶到了雁门关,守关的将领和将士都一脸的诧异,他们不明白高洵之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高洵之问军中有没有出什么事,这群人也是一头雾水的模样。
高洵之拧了拧眉,没有再跟他们废话,他们继续往盛乐的方向前进。
八月十八,一个很是吉利的日子;正午阳光灿烂,一个很是温暖的时间,萧融等人来到了大军之外,高洵之上前表明身份,而其余人都在后面等着。
从那一日萧融突然吃东西开始,这些人就不再担心萧融的身体了,他会适当的吃喝,也会适当的休息,但他不说话了。
也不是完全不说,如果去问他一些事,他也会说一两句,但除此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张别知也从一开始的吓傻当中慢慢缓了过来,他不知道萧融为什么非要跑到这边来,但他觉得跑过来也好,让大王劝劝萧融,让他赶紧恢复正常吧。
但是有些奇怪,高洵之亮出了自己的身份,可是没人请他们立刻去找大王,反而是将他们安排在了一个空的军帐之中,安排他们的将士说,让他们在这里等一等,一会儿各位将军就过来了。
张别知心里突然有了极其不好的预感。
片刻之后,简峤、王新用、原百福、公孙元全来了。
说实话,哪怕是高洵之过来了,也不必弄这么大的排场。
而这四个人一进来,就全都跪在了高洵之面前,这回不是半跪,而是真的把两个膝盖磕在了地上,他们四个异口同声的说:“卑职罪该万死!”
张别知惊愕的瞪大双眼,萧融却神色淡淡的撇开了头。
高洵之早有预料,但在听到他们说出来的一瞬间,心脏还是狠狠的揪起来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简峤抬头就要说话,但一旁的原百福已经开口道:“仲秋那天,大王宣布停战一日,要给众将士宰牛羊,吃上一顿仲秋宴,鲜卑人也同意了,但大王还是不放心,令三万将士守在前线当中,以防鲜卑人偷袭。”
公孙元接过原百福的话,沉痛的说道:“但鲜卑人卑鄙狡诈,他们并没有打算偷袭,而是借着仲秋节的名义,给大王送了一份礼物过来。”
高洵之愣了一下,他立刻发问:“什么礼物?”
公孙元这时候不敢开口了,原百福和王新用也深深的低下头,不敢吭声,简峤只好替他们回答:“是……是屈大将军的骸骨。”
高洵之脑子嗡的一声,他看着这群人吞吞吐吐的模样,怒火越发的高涨:“继续说!!”……
屈岳都死了二十多年了,他的尸体早就变成了散碎的白骨,而鲜卑人把他挖出来,将每一块骸骨都用铁链串到一起,有的地方都碎了,因为他们串的时候没串好,导致骨头裂了一部分。
串成一具不会散开的尸骨以后,鲜卑人又拿出当年的战利品,镇北军的盔甲,他们给屈岳的骸骨好好打扮了一番,然后才装在箱子里,令一匹无人骑/乘的老马送了过去,可想而知认出这具骸骨属于谁之后,屈云灭有多震怒。
在这个时候,鲜卑人还走上瞭望塔,用中原话对着底下的镇北军哈哈大笑,他们说他们是好意,是为了让屈云灭和他的父亲团圆,毕竟他都不记得自己父亲是什么样子,哦对了,他们这里还有屈云灭的母亲,不过她的衣服可不好找,看来要杀几个布特乌族的女人,才能给她穿上合适的衣服了。
张别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是疯了吗?!”故意找打?!
高洵之则是气得来回踱步:“好阴毒的计谋——这么明显的圈套,就是为了引大王出去,你们为什么没拦住他!!!”
王新用:“丞相息怒,听到鲜卑人侮辱屈大将军和伊什塔族长,全军都群情激奋,那时候不打也不行了!”
原百福点点头:“大王带兵冲锋,谁知那些人如此可恶,竟然将伊什塔族长的白骨挂在了瞭望塔上,大王杀红了眼,渐渐……便脱离了队伍。”
简峤胡子拉碴的,看起来已经好几日没合眼过了:“鲜卑人暗中安排了神箭手,那个人我见过,他是柔然的第一勇士,就是他在暗处放了冷箭,那箭上还有毒。”
阿古色加噌的起身,她大惊失色的看着简峤,而简峤看见她的神情之后,他连忙解释:“大夫说大王已经渡过了最危险的时刻,毒虽要命但没有伤及经脉,大王的求生意志十分强烈,我们又给他吃了盐女参,只要大王醒了就没事了。”
高洵之觉得自己要气死在这了:“什么叫做醒了就没事了,难不成他森*晚*整*理还醒不了吗!”
原百福直起腰,想要劝慰他:“大王吉人自有天相,他一定会醒来的。”
这时候,一直都没什么反应的萧融突然说了一句:“屈云灭可不是什么吉人。”
原百福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他的脸色十分讶然,而接下来,萧融又说了一句:“但他会醒的。”
高洵之看看萧融,然后点点头:“对,他会醒的,阿融……”
萧融没理他,反而看着地上的四个人:“为什么没人告诉我这件事。”
他这一路都是顺着驿站往前奔袭,如果有信送出来,他早就看见了。
简峤听到这个问题,他紧紧的抿唇,没有向萧融解释一个字。
而原百福听着他这个把自己当成了下属一般的语气,他忍不住的皱了皱眉,然后才说道:“前两日大王未脱离险情,我们担心节外生枝,便封锁了这个消息。”
萧融还想问一句那今日呢?但高洵之突然问他:“封锁?大王受了重伤这种消息,如何封锁?!”
原百福低下头:“这边封不住,关内却是能封一日算一日,我们已经承受不起两边都出问题了。”
简峤都快急死了,他可不是这么想的!他没发信出去是有别的理由啊!
可是这理由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而萧融听了原百福的话,看样子已经默认简峤跟原百福是一个想法了。
简峤:“……”我冤枉啊!
屈云灭受伤了,还差点死了,这军中远比高洵之想象的要动荡,高洵之现在都顾不得去看望屈云灭,他需要弄清楚这短短的三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而萧融却是丧失了继续待在这的兴趣,他问道:“屈云灭在哪?”
这是他第二次当着大家的面直呼屈云灭的名字,但是好像高洵之和阿古色加都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其他人也是,原百福看了一圈,发现也就王新用跟他一样诧异。
而简峤已经站了起来,他低声道:“在这边,我带先生过去。”
阿古色加往前走了几步:“我也去。”
等他们两个都走了,帐内一时寂静下来,原百福正想着问高洵之一些事情的时候,高洵之却先问了他:“那两具尸骨……真是屈岳和伊什塔吗?”
原百福抿了抿唇,然后沉重的点点头。*
迈入屈云灭的大帐,萧融首先闻到了炭味儿,还有浓浓的药味儿。
大帐被围得密不透风,里面的热气混杂着这两种气味,让萧融忍不住的感到心口发闷。
屈云灭就躺在里面的床上,受了重伤,数度濒死,可是此刻的他看起来居然还好。
冷箭射在他的锁骨之上,恰好就是铠甲之间的缝隙,据说屈云灭中箭以后,他立刻就把这根箭从自己的皮肉里拔出去了,倒钩勾的他皮开肉绽,剧痛无比,但他还是果断的这么做了,因为他发现了这箭的异样,这不是他第一次受箭伤,却是他第一次感到火辣辣的疼痛。
简峤说的时候无比庆幸,幸好大王果决,正因为残留的毒物不多,所以他才能捡回一条命来。
但即使就是这么点的毒物,都已经害得屈云灭差点没命了,可见鲜卑人这回下了多大的血本,他们是一定要杀了大王才行。
阿古色加看过了屈云灭的伤势,她微微摇头:“脉象还是不稳,我又带来了一根盐女参,一会儿熬成药,给他灌下去吧。”
简峤愣了愣,他哦了一声,心里却想着,阿古色加什么时候还会诊脉了,她不是靠摸骨头、翻眼珠看病的么。
收起药箱,阿古色加转过身,看着萧融站在一旁却始终不靠近的模样,她抿了抿唇,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便没话找话的说了一句:“我去煎药。”
萧融看看她,然后点了一下头。
阿古色加走了,这大帐就安静了下来,简峤一时之间不敢开口,他琢磨着怎样解释才能降低萧融的怒火,同时他偷偷的用余光观察萧融,想知道他现在心情如何,但这一观察,简峤才发现一个事。
他怔愣的看着萧融:“萧先生,你的脸色怎么——”
怎么比重伤不醒的大王还差啊。
同时,他的反射弧终于完成工作了,简峤又想起来一个事:“没有军报发出去,萧先生为什么会突然来到这里,难不成是陈留出了什么事?!”
萧融没搭理他,望着就像是睡着一样的屈云灭,他问简峤:“他这几天一直都是这样昏迷不醒吗?”
简峤摇头:“昨日凌晨才不再醒来了,这毒发作起来十分猛烈,大王受了许多苦。”
萧融:“是么,真好。”
简峤:“…………”
一段时间不见,萧先生越发的吓人了。
他觉得自己也别想怎么解释了,直接说实话吧,反正看萧融现在的模样,估计也记不起来跟他算账。
这么想着,简峤就竹筒倒豆子一样的全说了:“大王刚中箭的时候还算是清醒,他要我绝不能将此事告诉你,他说若是他好了,他亲自去跟你说,若是他好不了了,那就让我暂领镇北军,收拢这几十万的大军,带着所有人回到陈留,以后,我们这些人就听从萧先生你的号令。”
萧融终于撩起眼皮,正式的看了他一眼,但他的反应完全不是简峤想象的模样:“交给我,所以呢?”
简峤:“……所、所以,我没有发出密信,此事不能让第二个人知道,而我也怕有些人会从中作梗,若是得知了大王的遗愿,向得知消息之后、离开陈留的先生你动手,那我以后就没脸去见大王了。”
萧融望着简峤,把简峤看得心里七上八下的,片刻之后,萧融突然笑了一下,他笑起来的样子一向很好看,能把出家之人都看得呆了神,简峤也不例外,他心神一晃,再回过神的时候,就见萧融冷冰冰的看着自己,对自己说道:“出去吧。”
简峤:“……”
萧先生太奇怪了,一会儿去问问张别知这是怎么回事。
再没有别的人了,萧融看着那帐帘被简峤放下,过了一会儿,他看向床上的屈云灭。
缓步上前,他走到屈云灭的身边坐下,他盯着屈云灭脸上冷硬的线条,像是下一秒就要上手掐死他了。
但他没有这么做,他只是往后靠了靠,将两只胳膊紧紧的抱在胸前,然后垂下眼睛,遮住了眼底的一点红。……
萧融能凭自己的身体感觉出来屈云灭是否在好转,所以他也能模模糊糊的感觉到,最多不超过两天,屈云灭就该醒了。
这两天他就是个甩手大掌柜,外面的事情全都不管,只坐在大帐当中盯着屈云灭,说实话,这样的他比那个不停赶路的萧融好多了,至少张别知给他送饭他都吃,困了的时候他也会躺在屈云灭身边睡一会儿,高洵之觉得这样的萧融简直就是最乖的宝宝,他才不会去打扰他,就让他这么保持着吧。
两天之后,萧融正坐在床上发呆,像是预感到了什么,他突然抬头,而这几天一直都没什么动静的屈云灭,就这么缓缓的睁开了眼睛。
没有动手指,也没有低声呢喃什么,他就是这样平静的睁开了眼,甚至都没有露出迷茫的神色。
萧融看着他,他也看着萧融。
他俩的气色一个赛一个的不好,不用化妆就能去扮演难民了,以往萧融不会允许别人看到自己这么狼狈的样子,但如今他已经不在乎了。
沉默的对视,沉默的纠葛,不知过了多久,萧融先垂下了眼睛。
他站起身来,想要离开这个他待了两天的大帐。
而在他即将走开的时候,他垂在身侧的手突然被人抓住,健康的屈云灭的手像是钳子,而今天他的手虚浮又无力,萧融能感觉到他很努力的在抓着自己,努力到手腕都在颤了。
到底是重病一场,而且好几天都没有开口说过话,屈云灭的声音难听的要命。
“我已经从鬼门关回来了……所以,你别恨我。”
萧融像是被定在了原地,似乎屈云灭的话触动到了他,但转瞬之后,他扭动自己的手腕,轻轻松松的就脱离了屈云灭的桎梏,他大步离开这里,一次都没回过头。
作者有话说:
嗯,这个场面我写完了,月下舞剑的姊妹篇,月下吐血接下来是小情侣之间的腻歪和吵架,不算场面,所以我没有食言(恶魔低语:你们也别恨我)
第0089章 你不欠我
萧融离开大帐, 刚掀开帐帘就听到外面有细微的说话声,说话的人察觉到后面的动静, 他们一齐回过头来。
虞绍燮和高洵之正嘀嘀咕咕的不知道在商量什么,见到萧融出来了,他们露出同步的吃惊神色。
“阿融?”/“融儿?”
紧跟着,他们想到萧融一反常态的走出来意味着什么,高洵之急忙问:“大王他——”
萧融不等他问完,就已经淡淡的点了点头,同时对他说道:“醒了。丞相快些进去吧, 免得里面又出什么事。”
说完,他迈步朝一个方向走去,高洵之愣了愣, 却顾不上问他要去哪里,他赶紧掀开帐帘进去瞧情况, 而虞绍燮脑袋摇的像个拨浪鼓,他纠结的看看大帐, 又看看已经走远的萧融,最后还是朝着萧融追了过去。……
王帐之内,高洵之总算明白萧融为什么让自己快些进来了。
因为屈云灭这个倔驴,他居然正在挣扎着下床。
每做一个动作他就得喘两下,当初他中箭的时候, 他自己把箭拔出去,将士们虽然看见了他受伤却苦于一时之间无法接近他,最后也是他自己在密密麻麻如同闻着腥味一起聚过来的敌人当中, 撕开了一个豁口, 成功的逃出了生天。
鲜卑人有备而来, 他们对自己的部队下了死命令, 什么都不用顾忌,一定要把屈云灭的性命留在这里,因此虽说害得屈云灭差点没命的是锁骨之上的那道箭伤,可这不代表他身上就这么一处伤口。
鲜卑人铁了心的要杀他,屈云灭再厉害,也没法在成千上万张狰狞的面孔下全身而退。
虽然萧融已经说过了,屈云灭会醒过来的,但他一日不醒,高洵之这心里就一日不得安宁,如今看着他重新睁眼、重新动作,高洵之整个人都沉默了一下,他觉得自己的心脏缓缓落了下来,却未落地,只是维持着一个不会摔成稀巴烂的高度,在那晃晃悠悠的坠着。
收起自己的情绪,高洵之抿了抿唇,然后快步走到屈云灭身边,他呵斥道:“你做什么?!还不快回去躺着!”
屈云灭拧着眉,他没看高洵之,而是看着帐帘的方向,“萧融走了,我去找他。”
高洵之服了他:“你这个样子,如何去找他?”
屈云灭:“如何不能找,我又不是断了腿。”
说着他就要站起来,高洵之气得磨牙,他冷眼看着屈云灭摇摇晃晃的站起身,突然开口说道:“你要是想把萧融气死,那你就去找他。”
屈云灭脚步一顿,他转头看向高洵之,后者冷笑一声:“是我说错了,萧融的性子你比我了解,你气不死他,但你会气走他,看你这样子,你应当也知道这回你闯了多大的祸,若你当真知道错了,你就该明白,萧融此时不需要你的解释,他只需要你好好养伤。”
屈云灭沉默许久,然后慢吞吞的坐了下去。
他重新半躺到床上,高洵之冷着脸过来给他盖被子,但是盖到一半的时候,他听到屈云灭说:“我没错。”
高洵之手中动作微顿,他抬起头,看到屈云灭垂着眼,说出的话一如既往的硬邦邦,可是他的神色比昏迷时还要苍白。
他张口,不知道这话到底是说给别人听的,还是说给他自己听的:“我失约了,可是我没错。”
良久,高洵之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一样,他沉默的继续给屈云灭盖被子,之后再无人说话了。*
萧融来了两天,但是他一直都在屈云灭的大帐里面待着,至今还不知道自己的营帐在哪里。
他走的倒是很快,但走出去没多远,他就茫然的站在中间,不知道自己该去哪了。
还是虞绍燮把他领回了自己的军帐当中,然后指了指外面的一个地方:“那是简峤给你安排的住处,里面什么都有,一会儿你回去睡一觉吧,看看你这脸色,就快跟那些要埋进土里的死人一样了。”
萧融坐在席子上,接过虞绍燮递来的茶盏,他捧着茶盏,慢悠悠道:“有的人活着,但他已经死了。”
啪——虞绍燮拍了一下他的脑门:“胡说什么!”
“咳咳——”
萧融和虞绍燮一起回过头,虞绍燮没说什么,萧融却有些诧异:“虞绍承,你怎么在这?”
再看看他脖子上同样缠了好几圈的白布,萧融十分惊讶:“你也中毒箭了吗?”
还中在同一个位置上。
虞绍承:“……”
再次轻咳两声,虞绍承气若游丝的解释道:“我受了伤,暂时无法上战场了,所以住在阿兄这里养伤。”
虞绍燮面无表情的补充:“大王竭尽全力冲出包围,不久之后就从马上栽了下来,是他把大王救了起来,当时战况激烈,他一个不慎就被大王的雪饮仇矛划了一道,这才围上了白布。”
萧融:“…………”
他愣了愣,说道:“抱歉,这两日没人告诉我。”
虞绍燮又是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
是没人告诉你么?是没人敢告诉你。
这两天萧融对屈云灭寸步不离的,而且神色冷的吓人,一开始还有人会劝他一两句,后来发现说什么他都充耳不闻,也有可能是真的没听见,慢慢的大家就噤声了,只能在心里盼着屈云灭赶紧醒。
一个个的,没一个省心的。
萧融是性情大变,看着跟要杀几个人助助兴一样;而虞绍承是见缝插针,明明他没受多严重的伤,但在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大王身上的时候,他知道自己没有精力跟他计较别的事,所以他自顾自的就把东西全搬到自己的营帐来了。
但跟他的亲生弟弟比起来,还是他的这个非亲生弟弟更加不省心一点。
在心里叹了口气,虞绍燮对虞绍承说道:“承儿,大王醒了,你去告诉几位将军,让他们别再担心了。”
虞绍承没答应,他看看萧融,又看看虞绍燮。
虞绍燮:“……还不快去?”
虞绍承只好哦了一声。
等他出去了,虞绍燮才重新看向萧融,语气也比刚才温柔了许多:“承儿没什么事,他不过就是想撒娇,让我像小时候那样哄哄他。在战场上,他把大王交给简将军之后,他又带着兵马冲了回去,彼时鲜卑人都在疯狂的追击大王,倒是没人去管那瞭望塔了,他把伊什塔族长的骸骨抢了回来,这也是这几日,大军能勉强被按压下来的原因,如果伊什塔族长的骸骨还在鲜卑人手里,如今的境况会更加糟糕。”
萧融静静听着,然后点了点头:“虞将军赤胆忠心,不负大王所托。”
虞绍燮默默看着他。
斟酌又斟酌,好半天之后他才问了一句:“融儿,你还好吗?”
萧融轻轻眨眼,似乎不明白虞绍燮的问题从何而来:“我为什么会不好?”
他越这样虞绍燮心里越没底,有些紧张的舔了一下下唇,虞绍燮说道:“此事的确是大王冲动了,可归根究底还是鲜卑人太可恶,他们挖了大王父母的坟茔啊,鲜卑人其心可诛,大王只是被裹挟了进去,若你心中有气,你发出来就好了,不要忍着,没人会怪你的,我们同你一样,我们心中也有气。”
萧融望着虞绍燮,他的神情有极细微的变化,虞绍燮无法形容究竟是什么变化,但一下子,萧融脸上的从容和淡然就消失了,他看着好像又回到了屈云灭没醒的时候。
萧融:“可是我和你们不一样。”
虞绍燮愣了愣,他说道:“我知道,你们两个关系更亲密。”
萧融摇头:“不是这个。”
虞绍燮眨眨眼,“你是说,你对大王更忠心?”
萧融还是摇头。
虞绍燮再度愣了愣,他忍不住压低声音,试探的问:“那你是想说,大王遇险,你能提前得知这件事吗?”
萧融轻笑一声,说道:“别猜了,你猜不到的。”
虞绍燮抿唇,他果真不再猜了,因为猜测这个根本毫无意义,萧融和屈云灭之间的事,又不是他能插手进去的,他只是有些担心而已。
“融儿,在这镇北军里,我比你来得早。你身在其中或许发现不了大王的变化,但我是亲眼看着你把他从一个莽夫改变成了如今的模样,父母受辱,这是所有人都忍不了的事情,你可以怪大王、气大王,但……别放弃他,走到如今这个地步镇北军离不开大王也离不开你,我实在不愿看到你们两人因为一个鲜卑的毒计便反目成仇。”
萧融:“放心吧,不会的。”
虞绍燮狐疑的看着他:“真的?”
萧融笑了笑:“嗯,真的。”
又过了一刻钟,萧融从这里出来,去他自己的营帐睡觉了,而等他躺下去没多久,简峤端着一盆脏水从王帐那边出来,他把脏水随手泼在一个地方,然后快步走向虞绍燮。
另一边,张别知也鬼鬼祟祟的跑了出来。
他们三个站在一起,简峤心急如焚的问虞绍燮:“怎么样?”
张别知同样紧张的看着他。
而在这两人忐忑又期待的目光中,虞绍燮沉重的摇了摇头:“不怎么样,非常生气,接下来离他们二人都远些吧,尤其是他们二人待在一处之后,千万别凑近。”
简峤:“…………”
张别知默默点头:“很合理,萧先生脾气差还爱记仇,这番劫难大王不好过了。”
简峤看看他,却没法反驳张别知,他只好再次看向虞绍燮:“可是,若是让他们闹起来,会不会出什么事啊?”
虞绍燮听了简峤的话,却是直接笑了一声:“但愿如你所说,他们能闹起来吧。能闹才是好事,怕的就是闹不起来,你们想想看,若是等大王伤好之后,融儿还是不愿意原谅大王,那会是什么场景。”
简峤想象了一下,然后整张脸都苦了起来。
张别知没照做,他只是十分疑惑虞绍燮的说法:“原谅大王?大王做错了什么,需要让萧先生原谅,你这说法,好像大王做了对不起萧先生的事一样。”
他这问题一出,另外二人都愣了一下。
额,好像是啊。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都觉得原谅这个说法很恰当,而且他们一致认为,另一个当事人大王应该也是这么想的。…………
屈云灭醒了以后,先是灌了三碗药,然后又吃了两碗饭,任由军医和阿古色加一起给自己诊治,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元气大伤,但不会再有生命危险了。
军医开完方子,又给屈云灭换了一遍药,然后他就走了,阿古色加则留在这,用她们布特乌族的手法给屈云灭按摩筋骨,他躺了五天,期间几乎就是不吃不喝,身上早就没力气了。
阿古色加一边按他的胳膊,一边看着他的脸色,过了一会儿,她垂下眼睛,神色如常的说道:“如今的你让我想起来你小时候,明知道不该打架却还是要打,受了伤回来也一声不吭,高洵之叫你倔驴,我叫你傻鸟,你知道我们两人为什么都要这么称你吗?”
屈云灭没说话。
阿古色加便自顾自的回答:“因为你让我们生气,你太不省心了,但我们也没有别的办法,你是屈岳和伊什塔的孩子,我们必须照顾你,也必须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养大,你是我和高洵之的责任,但你不是萧融的责任。”
阿古色加顿了一下,因为她突然感到自己握着的这条胳膊紧绷了起来。
须臾之后,她继续一下一下的给屈云灭按摩,说出的话依旧无情:“我不知道你和萧融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我劝你不要像过去一样,做那些毫无意义的坚持,是对是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让一个对你根本就没有责任的人伤心了。”
屈云灭还是垂着头,而这时候,阿古色加放开了他,屈云灭抬起头,看到阿古色加很是复杂的看着自己。
“我知道你很委屈,我知道你也在伤心,这不是你想看到的画面,更不是你期待当中的重逢,但是事情已经这样了,别再让它变得更加糟糕。”
屈云灭望着阿古色加,终于喑哑的问了她一句。
“罗乌,我看起来怎么样?”
阿古色加沉默片刻,回答道:“很难看,森*晚*整*理像快死的人。”
甚至他昏迷的时候都比现在好。
然而听了这话,屈云灭却没什么反应,只是胡乱的点了点头:“等我好一些了,我就去找他。”
或许他的气色好一些,萧融对他的恨也能少一点。*
萧融睡醒之后就起来看这些天的军报,鲜卑人在那一日追击不成之后,很快就退了回去,按理说这些日子他们应该一鼓作气,趁他病、要他命,直接打到镇北军这里来,趁着屈云灭生死难料的时候,将失去主将、军心涣散的镇北军直接击溃。
但他们没有,他们甚至安静如鸡,每日除了不痛不痒的派几千人和镇北军交战,就是不停的派斥候过来打探消息。
萧融懂,他们这是在等。
他们要等屈云灭身死的消息确认了,才会带兵攻打过来。
他们还是十分忌惮屈云灭,所以非要等他死了才会反击,这么胆小、这么惧怕,却又能孤注一掷的使出毒计,拼着被屈云灭反杀的风险引君入瓮,这不太合理。
前后两种态度仿佛是出自两个人的计策,如果鲜卑人这么狠,为什么之前几个月毫无动静,屈云灭要打鲜卑的消息可是去年就已经出现了风声,今年更是人人都知道了,之前不用,非要等到兵临城下了再用,他们就不怕近在咫尺的镇北军失去镇北王之后,根本没有军心涣散,而是群情激奋之下,直接踏平他们的盛乐城吗。
还有那骸骨也不对劲,原百福派人回去查看,发现埋在雁门山下的屈大将军和伊什塔族长坟茔确实被挖开了,而挖走的人很小心,他们又重新把土给填上了,只是挖开的坟茔会有痕迹,只看痕迹的话,就是这几天的事。……不是鲜卑人挖的。
鲜卑人偷偷进来挖走骸骨,也不是没这个可能。但鲜卑人挖走就挖走了,为什么还要把土填上,他们马上就要用这两具骸骨,就是被人发现了,镇北军也来不及补救了,原百福说他们填的很仔细,似乎还存着不让人知道的心思。
但中秋节当天这骸骨就已经送到了镇北军,大家怎么可能不知道。
所以应当是鲜卑人下令,中原人……将其挖了出来,而中原人不知道鲜卑人想对它们做什么,所以还怀揣着不会被发现的想法。
或许都不用说是中原人,就是雁门郡的人,甚至就是镇北军的人。
半年前,镇北军是个大筛子,半年后,镇北军还是个大筛子。
只是萧融不懂,挖祖坟于这时的中原人而言,这是最为卑鄙最为可恶的行为,做这些事的人要下十八层地狱、要受最严重的生前死后惩罚,这得是多穷凶极恶的人才会干出来的事啊。
萧融倚着营帐中央的圆木沉思,就在他即将想到什么的时候,张别知掀开帘子走了进来:“萧先生,该用饭了,今晚又是烧羊肉,军中饮食粗糙,要是吃腻了,明日我出去找找有没有兔子洞。”
萧融回神,他把桌子上放着的军报都拿下去:“不用这么麻烦,大家吃什么我就吃什么,能吃上羊肉就不错了,半年前我连荤腥都难见到呢。”
张别知挠了挠头,他不太会安慰人,唯一会的几个法子,还都是用来哄他姐姐的,但是老实说,他姐姐可比萧融好哄多了。
把饭菜放下,张别知替萧融摆碗筷,如今阿树留在陈留,他便自觉的接过了这些工作。
虞绍燮和简峤表现得萧融如今跟个乌云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开始五雷轰顶、降下天罚,张别知却觉得萧融如今还好,最起码比之前好,看他多和善啊,还邀请自己一起坐下吃。
张别知当然是立刻就坐下了,而他刚动了一下筷子,就见对面的萧融突然停了动作,他维持着拿筷子的姿势,仿佛这菜突然变成了他仇人的模样,抿起唇角,当啷一声,他把筷子扔回了桌子上。
张别知正纳闷着,感到背后起了一阵凉风,他回过头去,看见重伤未愈的大王慢吞吞的走了进来。
除了王帐有将近三米的层高,其他军帐其实都挺矮的,毕竟大家要节省布料,反正这就是个睡觉的地方,用不着搭太高。
萧融来得太匆忙了,简峤临时给他搭建了一个,临时的……用料就不是多么好。
萧融进出的时候都快碰到顶了,屈云灭更是得歪一下脑袋才能走进来。
可是萧融用眼神逼视着他,他的眼里好像没有一丁点温度,屈云灭本来迈出了步子,却又迟疑的收了回去,他抿着唇,不再往前走,但他也不出去,就这么站在帘子里面,贴着帘子,这也是整个军帐层高最矮的地方。
张别知看着屈云灭的脑袋把军帐顶起了一个小鼓包,他叹为观止的张着嘴,终于是想起虞绍燮白日说的话了。
猛地把嘴闭上,张别知闪电般的站了起来,他还拿着筷子,不过他可能已经忘了这个事,带着筷子一起抱拳,他对萧融说道:“姐夫找我有事,我先走一趟,萧先生慢吃,慢吃。”
说完,也不等萧融回答他什么,他转身就走,走到帐帘处,发现屈云灭在这挡着,他好像没法过去。
沉默片刻,他斜过身子,非常缓慢、也非常丝滑的将自己半个身子滑了出去。众所周知,上半身能过去,那下半身也行。……
张别知成功逃出生天,他擦擦脑门上的汗,赶紧去将此事汇报给他姐夫,而萧融的营帐当中,这两人都被张别知的操作弄得沉默了一会儿。
然而放在平时非常好笑的一幕,到了此时,这两人谁也笑不出来。
屈云灭顿了顿,迈步朝萧融走去,这里地方小,只三步,他就走到了萧融面前,而萧融看着他姿势僵硬,步伐缓慢,他坐下的时候,脊背还抽搐了两下。
萧融抿着唇,将目光偏到另一侧,他冷淡的问:“大王怎么来了?”
此时的屈云灭换了一身衣服,将身上的所有伤口都遮住了,只是脖子上缠的白布还有两圈露了出来,他也不知道,他低着眼,声音比刚醒的时候好了一些:“你知道我总会来的。”
萧融听了,却是轻笑一声:“我不知道。”
屈云灭抬起眼睛,他看着萧融此时的模样,斟酌了一会儿才说道:“我知你现在对我很是失望,我立下了承诺,但我差点没有做到,你不相信我是对的,我没有我自以为的那么——”
萧融突然打断他:“我相信你了。”
屈云灭一愣:“什么?”
萧融:“我也以为我没有信你,但事实是,我信了。”
屈云灭怔怔的看着他,喉咙像是被人堵住了一样,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而这时候萧融又对他笑了一下,他笑得很是嘲讽,却是在嘲讽他自己。
“所以不是你自以为是,而是我自以为是,这些日子我一直都很担心,但是再担心我也没有做过什么,我没有来找你,也没有告诉你,因为内心深处我相信了你,我想你会做到的,你会看重你自己、保护你自己,好好的、像你保证的那样好好的回到陈留来。”
屈云灭如坠冰窟,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么恐怖的感觉,但在萧融说他真的相信了他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已经淹在水面之下了。
他艰难的发出一个音节:“我……”
这时候萧融又对他快速的笑了一下:“没关系。”
屈云灭愣愣的看着他。
萧融说道:“没关系,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正如大家说的一样,鲜卑人裹挟了你,父母受辱谁都忍不了,你只是做了一个为人子者必然会做的事,我不怪你,你也不必觉得对不起我,二者相权必取其重,每个人都会这样选择。”
屈云灭望着他,脊背挺直,其实这样的动作让他很疼,但疼点也好,身上疼了心里就没那么疼了。
他看着萧融,萧融也看着他,萧融此时的神情还可以,但屈云灭的神情紧绷,眼眶甚至发红,他盯着萧融的眼睛,像是自虐一样的听着萧融的话,他一定要听完。
而萧融看了看他的脸色,短暂的停顿了两三秒,然后才把最后一句说出口:“屈云灭,你不欠我,所以不必担心我。”
屈云灭定定的看着他,突然他弯下脊背,一只手紧紧的抓住身前的桌子,他急促的呼吸了几个回合,而在这个过程里,他的指头甚至微微的嵌到了桌子里。
终于,他重新挺起了身体,他扯了扯嘴角,对萧融重复道:“我不欠你?”
萧融看看他的模样,然后垂下了眼睛。
作者有话说:
一个好消息,明天我就回北京了,下午飞机,上午可以在酒店尽情码字!
第0090章 警告(重写)
你不欠我。你不欠我。你不欠我。……
这是萧融在屈云灭昏迷的时候, 想的最多的一句话。
他需要用这句话来劝说自己,这样他才不会怨恨屈云灭, 濒死的经历像一把锤子,把他砸的眼冒金星,也把他砸的豁然开朗,有些遗忘的事情他骤然就想了起来,就像一些文艺片的套路,主角失忆了,又撞一下头, 他就全都想起来了。
从温暖的假象里清醒以后,他想起来自己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也想起来不止是屈云灭对他许下了诺言, 他也对别人许下过,他不住的盯着犯了错误的屈云灭, 却没发现真正犯了错误的人是他自己。
两天的时间,他什么都没做, 就是静静的看着屈云灭思考,思考他到底在做什么,接下来又该怎么办。……
屈云灭看起来十分激动,这其实不好,因为他重伤未愈, 他刚醒过来而已,就算休息了一个下午,这时候的他也很是虚弱, 萧融实在不该这时候就跟他计较, 应该说一些劝服的话, 让他先回去好好休息。
但萧融没有, 因为他觉得这时候就是最好的时机,经由重锤的击打,他清醒了,那么屈云灭也应该这样,虽然看着屈云灭无法接受的目光,让他感到心里有点点的刺痛,可他心里又掠过了四个字。我也没错。*
屈云灭在质问出那句话以后,他沉默了好长时间,因为他在端详萧融的神情,说到底是他害萧融担心了,而无论屈云灭怎么固执的坚持他的说法,他对萧融,总是感到很亏欠。
他想知道萧融是不是认真的,想知道他说这句话到底是为了什么,伤害他?报复他?还是……他真的是这么想。
但萧融不看他的眼睛,他回避着和自己的对视,这让屈云灭陡然而生一种侥幸心理。
屈云灭沉声道:“这样的谎话,哪怕是从你嘴里说出来也毫无可信度可言,难不成你是觉得我刚醒过来没多久,脑子还不活络,所以有可能被你骗过去么。”
萧融皱了皱眉:“我没有骗你,我为什么要在这种事上骗你。”
屈云灭放在一旁的手指微蜷,他尽力保持着自己的冷静态势,就像罗乌说的那样,他不想再因为自己的性格而让情况变得更糟糕。
屈云灭盯着他,突然,他说了一句:“这又是你那个不愿意欠人情的说法吗,你不愿意欠我人情,所以也不愿意让我欠你的人情,但是萧融——”
后面的话还没说完,他看见萧融摇了摇头。
屈云灭一愣,然后他听到萧融慢条斯理的对自己解释:“我的确不愿意欠你的人情,可你从未欠过我的,从一开始就是我来找你,我效忠你,你是镇北王,我是你的幕僚和臣子,我为你做什么是应该的,而你不需要觉得对我有所愧疚,身为臣子,我应当为你解决一切,很可惜这一次的事情即使是我遇上了,我也没有好的办法,如今这个结果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大王也应该看开才是。”
屈云灭被气笑了:“看开。”
他又在重复萧融的话,他像个小孩,似乎是觉得鹦鹉学舌很有意思,小孩爱重复大人的话,是因为他们不懂,觉得十分有趣,所以一再的重复。
而屈云灭重复萧融的话,也是因为不懂,但他体会不到这些话里面的半点乐趣,他只觉得萧融比那支暗中的冷箭还厉害,冷箭让他火辣辣的疼,萧融却让他感到浑身的血管都被冻住了一般。
身上的某处伤口好像张开了,每一处柔软的地方都在和坚硬的布料摩擦着,里面鲜红的肌理像是另一张血盆大口,它在叫嚣着疼痛,但屈云灭没有管它。
他只是再一次重复萧融的话:“看开?所以你不远千里长奔到此地,就是为了让我看开吗?萧融,你可能不知道一件事,我看得很开,鲜卑人侮辱了我的父母,那我就要打他们,我知道这是个计,但我还是要去,我中了埋伏,只是因为我不够小心,却不是因为我做错了事。所以你看,我看得非常开,倒是你,你看开了吗?”
萧融抬起眼睛,屈云灭近乎挑衅的望着他,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有多色厉内荏,他不是来吵架的,也不是来让萧融更生气的,可是如今他反而希望萧融能跟自己大吵大闹,不要那么理智的和他对话了,露出来一点……露出来一点点对他的关切、担忧,好不好?
不要只有失望,不要只有理性,他受不了。
屈云灭的诉求简单又直白,就明明白白的写在他脸上,萧融看着他血色尽失的脸色,还有因为心绪不稳而不停颤动的眼睑,萧融思考了片刻,说道:“我确实……还没看开。”
屈云灭的神情刚有了细微的变化,就听到萧融继续说:“我以为这场战争会很顺利,可我低估了敌人的恶毒,也低估了大王在这世间的重要性。我在陈留待的时间太久了,沉迷安乐窝,就忘了外面还有许许多多的危险,但我以后不会再这样了,我准备将陈留交给宋铄,以后,我会一直陪伴在大王左右,若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我还是会尽我所能,至于大王能不能做到,我也不强求了。”
如果是以前,听到萧融要求和自己寸步不离,屈云灭能高兴的晚上都睡不着觉,但今日听了,屈云灭脸上的肌肉突然绷紧。
他的下颌骨缓慢的动了动,像是他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下一瞬,他的怒吼像是带着血腥味一样的扑向萧融。
“萧、、融!!!”
这一声炸雷吓得外面的张别知手一抖,手里的筷子立刻就飞上了天,他跟杂耍一样的赶紧伸出两只手去抓,竟然还无意中完成了一个杂技的高难度动作。
简峤:“…………”
他压低声音呵斥,“别闹了!被大王发现没你好果子吃!”
张别知感到很委屈:“我又不是故意的……”
虞绍燮:“我刚才就想问,你为什么会拿着一双筷子站在这?”
倚着虞绍燮的虞绍承打了个呵欠:“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咱们站在这究竟有何用,除了大王吼的那一声,我什么都没听到过。”
虞绍燮刚要回答他,前面站在偷听第一线的高洵之怒了:“谁再说话,就赶紧给老夫滚蛋!”
众人:“…………”
这些人都沉默了,因为不管怎么插科打诨,哪怕是最不想参与这事的虞绍承都不想就这么离开,他们还需要一个结果呢。*
营帐里面,屈云灭又站了起来,这回他站在营帐中央,倒是没有再贴着帐顶了。
萧融仰头,看着他句句暴怒:“我知道,我中了计,差点死在鲜卑人手里,我几近没做到保证过你的事,你对我感到生气,我明白。可你能不能也为我想一想,我是逼不得已的!如果可以我也不会食言,他们——他们盗走了我父母的骸骨,你还想让我怎么做?!难道我要眼睁睁的看着,忍着,任由他们把我阿娘的尸骨光天化日的挂在墙上吗!”
屈云灭的脸上有了一点血色,但他看起来更糟糕了,因为他被气的,而且他的头上出了好多汗,他很难受,只是他没告诉萧融。
萧融盯着他眉心的位置上,慢慢流下来的一滴冷汗,它落在泪沟上,看起来就像是屈云灭流下的泪。
但屈云灭不可能流泪,他是最标准的男儿流血不流泪的那种人,无论是恐慌、难堪、焦躁,他的处理方式都是大发雷霆,用怒火发泄自己的情绪,不过能让他露出这么可怖的神情,萧融也是很厉害了。
不管是外面偷听的谁站在这,估计都要被吓傻一阵子,但萧融还有心情观察屈云灭的神情,然后,他也缓缓站了起来。
他没回答屈云灭的问题,反而是问了他一句别的:“醒了这么久,你有同其他人问过最近发生的事情吗?”
屈云灭神情僵了一瞬,没有,他没问。从萧融脱离他的桎梏,他满脑子都是怎么让萧融生气,他什么都没问过。
萧融笑了一下,那表情就像是说,看,我就知道。
屈云灭的神情越发僵硬,因为他察觉到了,从萧融问他这个问题开始,他已经输了。
萧融轻声问他:“屈云灭,你怎么总是那么自以为是。”
屈云灭脖子上的筋抽搐般的动了动。
萧融深呼吸了一遍,然后才重新看向屈云灭:“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离你受伤不过五日,甚至还不到五日,准确的说是四日半,为什么我能到的这么快?”
屈云灭一怔,发现他露出茫然的神色,于是萧融又道:“你看看我,你有没有发现,我和之前哪里不一样了?”
屈云灭的眼神像锥子一样扎在萧融身上,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杀了萧融,但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只是慌了。
沉默片刻,给他留出思考和反应的空间,萧融才慢慢说道:“你让我为你想一想,屈云灭,我告诉你,我想了,整整两日的时间,我坐在你身边,一直都在想,你没有死在我手里就是因为我已经提前想过了,那现在轮到我来问你了,你有为我想过吗?”
“为父母报仇,抢回你母亲的骸骨,在你眼里我就是这么自私的一个人,会因为这个就对你生气。天下人对我有诸多误解,对你也一样,但我以为至少你是了解我的,你真不明白我生气的原因在哪里吗?”
屈云灭脑子非常乱,他听到萧融说他已经来了两日,那时候他的脑子里就像是有两个镲猛地碰撞了一下,这时候萧融又问他这个问题,好半天,他才反应过来回答:“……因为我中了敌人的计。”
萧融并不意外这个答案,但听到的时候他还是笑出了声。
屈云灭不安的看着他,门外偷听的五个人也不安的揪住了自己的衣角。
萧融:“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可你好像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我连对我自己都不会那么自大,人活着就是会犯错,更何况这事究其根本也不是你的错,是敌人太卑鄙了,但我无法接受的是,你明明同我保证过了,你也知道敌人就是要引你出去,那你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还要脱离大军!”
一连三个为什么,把屈云灭问的哑口无言。
而这时候,萧融又笑了一下,要是虞绍燮在这,就会发现这是萧融下午时对他露出的同款表情:“你回答不上来,但我知道,因为你习惯了,战场是你个人的战场,别人不是你的敌人、就是你的累赘,你仗着一身武力不要命的往前冲,也是因为你确实不在乎你这条命。”
萧融往前走了一步,他跟屈云灭之间的距离拉近了一些,而他再次放轻声音,但是这回他的语气无比认真:“那我算什么呢,心心念念都是你这条命的我,岂不是看起来很可笑吗。”
屈云灭的眼睛染上了猩红的颜色,他同样看着萧融,但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当啷。——咣当!
营帐外面,简峤掐死张别知的心都有了:“把你那该死的筷子放下!!”
张别知委屈又后怕,但是现在扔出去不是还有动静,干脆,他直接塞到胸口,保证绝不会再掉了,他才对其他人坚定的点点头。
众人:“……”
张别知这么多年挨的森*晚*整*理骂,真没有一句是白来的。
他们紧张的重新看向那个安静的帐帘,然而什么动静都没有。
里面的萧融和屈云灭听到了外面传来的声音,萧融猜到了外面应当是有人在偷听,但他垂下眼睛,没有管;而屈云灭是已经顾及不到别的事情了。
屈云灭张了张口,又张了张口,才终于发出声音来:“我没有不在乎……”
他现在有了许多要做的事,他知道有人在陈留等着他,他甚至……甚至在中箭之后体会到了什么叫后悔!
他没有不在乎,没有!
可是这些话好苍白啊,他说他没有不在乎,那他又做了什么呢,气上心头他就不管不顾了,别说萧融,连他自己、连他阿娘,他都不记得了,他轻易的跳进了敌人的圈套,把活人死人都忘了个一干二净,他化身杀戮的机器,却不知道他并非机器,他是人,而人是会死的。
屈云灭解释不下去了,他的嗓子发堵,身上还是好疼,但是心里也好疼,后悔的情绪又袭击了他,这种汹涌又锋利的感觉,让他控制不住的闭了闭眼。
他沙哑的说道:“我错了。”
“我错了……”
“我知错了,阿融,我不会再犯了。”
萧融抿着唇,却只是轻轻的对屈云灭摇了摇头:“我不是你,我吃一堑就长一智,我也错了,而我是真的不会再犯了。”
屈云灭听着这些话,身体仿佛摇摇欲坠,他有种被抛弃的感觉,不是萧融抛弃了他,而是所有都抛弃了他,他眼眶红红的看着萧融,而萧融不再看他,他只是盯着地上那个被灯光拉长的影子,然后硬着声音说道:“大王慢走,还请大王这几日好好休息,待大王伤好了,我们还需要同鲜卑好好的算一笔账。”
萧融沉默的等着,他了解屈云灭,但也不是完全了解屈云灭,就像这个时候,他猜屈云灭更有可能的是耍赖,他不愿意离开,而萧融也准备好了这样应对的措施。
但屈云灭没有死缠烂打,他看了萧融很久,发现他真的不再对自己心软了,于是屈云灭浑浑噩噩的转过身,走了出去。
而他不知道的是,从他转身开始,萧融就已经抬起了头,他看着屈云灭如何僵硬的迈出步子,又看着屈云灭如何抬起那只还有些颤抖的手。
萧融看着,看着,直到再也看不见了。
脱力一样的摔坐回席子上,一旁的饭菜早就冷了,不过没事,现在的萧融什么都吃不进去,他也开始像之前的屈云灭一样,在心里固执的重复。
我没错,我就是没错。……*
里面的对话断断续续,外面那几个人其实没听到太多,但结合上下文,他们也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这五个人一个挨一个,跟糖葫芦串一样的尴尬站着,而屈云灭从他们几个人面前走过,一点反应也没有。
张别知大气不敢出,他默默看着屈云灭离开,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突然有种酸楚的感觉。
但说到底这是别人的事,还是他一直都不怎么关心的大王的事,所以这酸楚转瞬即逝,很快他就恢复了正常,然后小声问一边的简峤:“大王中的毒没有影响眼睛吧,或者影响脑子?”
简峤:“…………”
他缓缓扭头,而拯救了张别知的,是高洵之的一句话:“简峤,你今夜守着大王。”
简峤忍了忍发痒的拳头,然后闷闷的回了一声是,但是临走之前,他报复性的撞了一下张别知的肩膀,把他撞得龇牙咧嘴,却又不敢叫唤。
之后高洵之就迈步朝萧融的营帐走去了,虞绍燮心一紧,突然叫了他一声:“丞相!”
他没有叫高先生,丞相是萧融爱用的称呼,而高洵之回过头,对虞绍燮安抚的笑了笑:“放心。”
虞绍燮果真停了脚步,也不再拦着他了,但是他一直担心的目送高洵之走进去,直到什么也看不见了,他才失落的垂下了头。
这时候虞绍承走到他身边,虞绍燮抬起头,看向这个他已经忘了什么时候便长到这么大的弟弟:“为什么我有种害怕的感觉?”
虞绍承回答他:“因为你太在乎他们了。”…………
外面渐渐散了,而营帐里,高洵之和萧融对面而坐,萧融抱着自己的腿,已经没有了在屈云灭面前的模样。
他对高洵之说:“我没错。”
高洵之点点头:“你的确没错。”
萧融的神情从固执变得茫然,他有些不明白,“那我为什么依然感觉很不好?”
高洵之张了张口,他似乎想说别的答案,但最后,他给了萧融五个字:“我也不知道。”
萧融看看他,抿了抿唇,又过了一会儿,他对高洵之说道:“丞相,中秋那天我在宴席上出的事,能不能别告诉大王。”
高洵之愣了愣:“你想瞒着他?可是阿融,这事情瞒不住的。”
太多人知道了,也太匪夷所思了。更何况,所有人都知道,偏偏屈云灭不知道,这有些不公平。
萧融低着头:“能瞒一会儿是一会儿。”
高洵之神色复杂的看着他:“最多能瞒到回返陈留。”
萧融:“那也行。”
高洵之不懂:“为什么?让大王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他才能明白——”
萧融突然打断他:“不需要。”
高洵之一愣,这时候的萧融好像又回到了赶路时的模样,他一字一顿的看着高洵之,说出的话像是警告,但究竟是警告谁,那就不得而知了。
“我不需要他的同情。”……
高洵之望着萧融,他的眼神让萧融拧眉,而这就是萧融最不想要的同情。
萧融垂眸,他对高洵之说道:“丞相回去看看吧。”
不等高洵之询问他看什么,萧融已经告诉了他:“大王的伤情,可能是又反复了。”
高洵之怔了一下,他立刻起身,但在快步走出这个营帐之前,他还是不忍心的回头,对萧融说了一句话:“两难全的人不止是大王,吸取他的教训吧,阿融。”
等他出去了,萧融感受着头部传来的一阵阵闷疼,然后慢慢闭上了眼。
他不是两难全,从头到尾,他都只想做一件事。*
另一边,屈云灭果然又开始发热,他躺在床上,看着比白日的时候还了无生气。
简峤把大夫叫来,大夫开了两个方子,阿古色加闻言也过来了,好在这个发热并不严重,大约就是受伤之后的正常反复,比较严重的是他腹部的一个伤口,不知怎么居然裂开了,还裂得很严重。
阿古色加看着大夫给他包扎,而屈云灭一动不动的,毫无反应。
不久以后高洵之也过来了,两人对视,高洵之对她摇了摇头。
阿古色加没懂他什么意思,但她大致猜得出来,又发生了不怎么顺利的事,而看屈云灭这表现,八成和萧融有关系。
一番折腾,别人都走了,阿古色加才坐到屈云灭身边,用她一贯冷静的嗓音问他:“发生了什么?”
屈云灭的眼睛微微转动,他看着阿古色加,好久才回答了她一句:“我做错事了,罗乌。”
“他真的恨我了。”
沉默一瞬,阿古色加说道:“恨……是个很可怕的字眼,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笃定,但就算他真的恨你,你也应该知道,他的恨和别人不一样。”
屈云灭知道,但他忍不住的感到恐慌。
“若有一日变得一样了,我该怎么办?”
阿古色加看着他:“那你就接受。”
“若接受不了,我又该怎么办?”
阿古色加回答:“那你就去死。”
屈云灭愣了一下,然后淡淡的笑了一声,他仰着头,看向头顶倾斜的帐顶,他喃喃道:“不行,那他就更恨我了。”
阿古色加看他这个样子,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替屈云灭把被子往上拉了拉:“睡吧,等你醒了,你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话虽如此,但屈云灭久久都闭不上眼睛,而另一边,萧融都准备提前睡了,张别知居然又端着一桌子饭菜进来了。
对着萧融的目光,他挠了挠头:“我猜你可能没吃什么……”
萧融看着他,突然又笑了一下,他这回真的没别的意思,但张别知看起来有点害怕,他好像对萧融的笑有阴影了。
萧融也不在意,他让张别知把饭菜放下,然后很是和善的对他说道:“你不是一直想要跟我学做官吗?那听好了,我现在要教给你第一课,也是最重要的一课。”
张别知快速眨眼,他看到萧融笑吟吟的,对自己缓缓张口:“拎清你的身份,身为什么样的人,就去做什么样的事,绝不能将两个身份混淆,记住了吗?”
张别知:“…………”
他胡乱点了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但在他出去以前,他回过头,看着已经开始吃饭的萧融,他暗暗腹诽。
我记这个做什么?你和大王的事关我什么事,讨厌,你们两个吵架不要把我拉进来。
快走快走,不然接下来萧融可能要拉着他吐苦水了。……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