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身上酸软的不成样子, 孤启却不敢再同她对视。
今日这番是他的错。
他先前分明同郁云霁说好了,不会擅自行事,不会为她生出祸端, 可今日,他分明就是明晃晃的打了她的脸。
郁云霁再如何,也是幽朝的皇女,是千恩万宠养大的。
女子的颜面大于天, 今日被她瞧见,想来,她再也不会管他了。
孤启心中酸涩,慌忙垂下了头。
孤善睐等了许久, 见郁云霁不曾言语,率先开口道:“殿下,小郎委实不知竟,竟有这样的丑事……”
这些话好似一股清风从耳旁飘过,郁云霁没有理会, 她只看着眼前不知所措的儿郎。
孤善睐只说郁枝鸢有事同她来此商议, 她随着他来此,却不想瞧见这样的一幕。
孤启交襟的领口低低的垂坠着,仿佛下一秒就会春光大泄,他白腻的腕子露出半截儿,如今面上亦是同那晚一般, 说不出的勾人。
她知晓孤启是心悦郁枝鸢的,可她不知晓眼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皇妹, 不是你想的那样。”郁枝鸢忙道。
“我知道。”她话音未落, 郁云霁平静的道。
眼前的孤启低低垂首,恨不得整个人钻进地缝, 可她却看得出来他面上的难堪与难耐。
郁云霁缓步上前,晓说群爻尔五一寺以四宜贰,白日梦整理此文凤头云纹履踩在地面上,一步又一步,却像是踩在了在场众人的心尖儿上。
她站于孤启身前,看着他微红的眼眶,轻声道:“走吧,我们回家。”
只这一句,令孤善睐呆在了原地。
孤启像是怀疑自己听错,他眸中蓄着泪,抬眸不可置信的看着她。
没有诘问,没有讥讽,甚至不曾提及此事。
她要带他回家。
兴许,兴许是她嫌自己太过丢人颜面,没错,眼下他这幅模样,任谁做妻主都是要瞧不起他的,也是,免不了一顿打骂,他不怕挨打,他只希望郁云霁别生他的气,别……轻看他。
胃痛与身上的烈药愈发强烈,孤启呆呆的站在那处,直至一只温热的手将他的冰冷的骨节包裹。
孤善睐还欲再说什么,却被郁枝鸢使了眼色,心有不甘的向后退了两步。
郁云霁牵着那冰冷的手往前走,突然想到什么一般猛然顿住,身后的孤启也跟着一个趔趄。
那道温和的声音再度响起,却令人不寒而栗:“王夫被歹人所害,事出在皇姐的府上,还望皇姐能给我一个说法,免得人人都当我的夫郎是人人可欺了。”
孤善睐当即攥紧了衣袖,却听她应声道:“皇妹放心。”
“就怕有人寻出替罪羔羊,前来糊弄皇姐,此事我定当会协助皇姐探查。”
她只留下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转而带着孤启离去。
郁枝鸢脸色虽是难看,却没有再说什么,毕竟今日一事本就是他没有管束好孤善睐。
再者,孤启今日还将这些听了个正着,不知是否会告知郁云霁。
郁云霁面色平静,旁人从她面上看不出半分,更不知她心中究竟如何做想。
车舆将近,跟在她身后的孤启却身子一软,随着一声惊呼,酡红的面颊贴上了她的背。
“呜……”他发出一声难耐的闷哼,郁云霁及时侧身将手揽在他的腰间。
她不扶还好,这一扶,孤启低.喘了两声,在这静谧的夜里格外令人面红。
郁云霁此时却脸不红心不跳,正色的看着眼前人:“你怎么样了?”
她下意识的这般问,其实她心中知晓,孤启如今是好不到哪去了。
“是我疏漏,竟不知,这恭王府上有如此大胆放肆之人,竟是想要在我与皇姐的眼皮子底下陷害王夫。”郁云霁看着面颊隐隐渗出冷汗的人,微微蹙着眉头。
她在想,她是否能将眼前的人抱上马车。
孤启瞧见她皱眉,心下一凉,一滴生理性的泪从眼眶滑落。
幽朝女子力气比郎君大,女男力量悬殊,想来应当是可以的。
这般想着,她便也这般做了。
“不是殿下的错,是我……”他话未说完,便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了,忽而天旋地转,孤启紧紧攀住了她。
郁云霁只手揽在他的腰际,软腰当即陷在她的臂弯,随后,她将孤启整个人扛在了肩上,复又颠了颠。
很轻,孤启太过瘦弱了,如今甚至可以说是羸弱,她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便将人举了起来,朝着车舆走去。
候在马车旁的三千瞧见自家主子,忙退到一旁,为两人掀开了车帘。
车帘落下,马车里登时只有清辉从缝隙中泄露,车内光线暗,眼睛是看不大清了,其余感官却愈发敏锐起来。
急急的呻.吟从耳畔传来,车舆内的空气似乎也跟着灼热了几分。
即便昨日经历了如此境况,郁云霁仍是老僧入定般坐在此处,不知该作何反应。
这等私密之事,事关男子的名节,她该如何帮。
她思绪飞扬,一旁却有一只开始炽热的手,缓缓攀上了她的小臂。
“殿下,帮帮我……”孤启低低的声音几近哀求。
他轻轻扯着她的袖口,似是害怕此举会将她惹怒,又在此踌躇不前。
郁云霁默了几息:“孤启,你冷静些。”
她不想做趁人之危之事。
她是知晓孤启心中心悦郁枝鸢的,虽然不知晓两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她曾许诺不会让他身陷囹吾。
她不曾食言,许诺孤启的话自然会做到,可这是另外一码事。
孤启听她这般答,微微哽咽道:“殿下,我不脏的,我的贞洁锁与守宫砂具在。”
他低低地抽气,似乎是身上的痛感加剧。
“我不是这个意思,”郁云霁哑然,她不知孤启为何会这般想,但却不再多说什么,“你再坚持一下,我们马上就回府了。”
孤启此时兴许是因着药物的影响,不得已才这般求助于她,但是郁云霁知晓自己心中是如何想的。
她只是想救书中反派,在她看来,这些事上只有立场不同,没有对错之分,若是让反派还顺应书中情节的走向,怕是一个个都成了成全男女主感情的工具人。
她不想看着这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枉死。
可正因为她清楚自己的想法,才不会答应孤启的哀求。
她同孤启是不得已绑在一起的,如今和离书她已经写好,原定是今夜便让孤启签字画押的,在和离前夕出了这档子事,于情于理,她不好交代。
不论是同自己交代,还是同孤启交代。
她明显察觉到拽着自己衣角的手施了几分力,却是阖上了眼眸,稳着心神,将他手中的衣袖抽了出来。
“是我,一直都是我对不起殿下,殿下,你想怎样都可以,殿下……”他抽泣着道。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不曾计较你先前的过失,嫁我非你本意,娶你亦是如此。”郁云霁的声音从车舆内响起。
娶你亦是如此……
原来,郁云霁由始至终并非想娶他吗。
心口的抽痛更加猛烈了些,他紧紧咬住下唇,生怕这些声音再度传到郁云霁的耳中。
她兴许是讨厌他的,否则,他都如此了,郁云霁怎会还是无动于衷。
所以不论他脏不脏,亦或是如何,郁云霁都不会动他的。
孤启深深吸进一口凉气,不敢再出声,生怕再惹得她厌烦。
“……你好些了吗?”身旁许久没有声音传来,郁云霁觉出不对劲,将一侧的帘子掀开,马车内壁镶嵌的夜明珠顿时将内室照亮。
身旁的人已然昏厥过去,额上密密麻麻的冷汗,昭示着他境况是多么的危险。
她当即将他的后颈抬起些,掀开车帘一角,随后掐上了他的人中。
“孤启,醒醒。”她唤道。
孤启整个人浑身滚烫,面上是不寻常的潮红,那股荼蘼香也顺着她的动作盈了满袖。
他吃痛,那双被情/欲布满的眼眸缓缓睁开,错不及防的四目相对。
仅一息间,她还是遏制不住的感慨。
孤启那双眼眸当真是生得极好,被人称为不祥的胎记同妆靥般,平白的为他添了几分妩媚,好似蛊惑君王的狐妖,眸下一点红衬得他更为白皙。
方才,他竟是憋得生生背过了气。
孤启的视线缓缓下移,从她的眼眸挪到鼻尖,再到唇角。
郁云霁不曾察觉,高声道:“弱水,再快些,叫太医在府上候……”
最后一个字还不曾说出口,温软炽热的唇瓣紧紧贴上她的,带着冷冽的香气,将她方才未说完的话堵了回去。
分明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荼蘼冷香,此刻却隐隐带着勾人的意味。
孤启的吻是毫无章法的。
他不满起先唇瓣的贴合,滚烫的小臂同蛇一般,攀住她的脖颈,郁云霁没有防备,被她这么一带,向后仰了去。
唇上湿润的触感宛若细密的电流,还不待郁云霁反应,他湿润的,带着淡淡酒气的舌尖,便要顺势撬开她的齿关。
此时像是一把燃烧正盛的火苗,只差一刻便要扔进干透的草垛,兴起燎原之势。
郁云霁定神,双手覆在他的肩头,果断将他推开:“孤引之,你好好看看我是谁。”
她对上那双凤眸,孤启的眼眸中带着无尽的欲.望与情感,郁云霁断定了他如今是被药物迷乱了心智。
“郁云霁,菡王殿下,”孤启隐隐有了哭声,他像是被折磨的受不住了,仿佛她是最后一根稻草一般,绝不松开攀附她的手,“殿下,引之不脏的,求您……”
后面的话他没再说出口,车舆停滞。
“殿下,我们到了。”弱水提醒道。
孤启微微颤栗着,后面的话没再说出口。
“孤启,自重。”她留下这句话,便先开车帘,踩着步梯下了车。
手心的余温散尽,他看着那个身影,鼻头酸涩的落下一行泪来。
郁云霁朝着半月堂的偏房去,可临门一脚之时,脚步又堪堪顿在了原地。
孤启身上的香味似乎还沾染在了身上,那股淡香将人缠绕,仿佛要将她这般扯入温柔乡。
孤启到底是她恨不起来的反派,如今郎君落泪,难免会让人生出几分怜惜之情来,可这如何能行,他被药物迷乱了心智,可她还是清醒的,不能犯下这等错事。
但郁云霁莫名有些放心不下。
孤启是疯子,她揣摩不透这人的心思,他心性亦与常人有所不同。
并非郁云霁多想,她不知晓孤启又是否会做出什么危险的事,他到底是她的夫郎,且今日又是无妄之灾,若是他在府上出了事,菡王凶残的名声又要加上几分,于情于理,她都要去看一看的。
这般想着,郁云霁调转了方向,朝着正堂去。
郁云霁方踏进半月堂,待看清眼前的境况,高声道:“孤启,你在做什么!”
她只一下不曾看住,这人竟是不知从何处寻得白绫来。
正堂内,孤启赤脚踩在坐墩上,面前坠着一条白绫。
夜风吹来,红衣猎猎,孤启鬓边的金发扣也随之撞出声响,在这寂寥的春夜,宛若催命符一般。
孤启显然被她吓到,一时站立不稳,朝着一旁倒去。
她上前几步,将孤启稳稳接在怀中。
他的眼睫还带着泪意,见着她来,喑哑的道:“殿下不要我,我不如死了干净。”
“孤启,你疯了不成?”郁云霁呼出一口浊气,看着怀中还在隐隐战栗的人,“不等太医前来为你诊治,成日寻死觅活,你的命,就这么不值钱吗?”
她实在不能理解孤启的想法,因着今日郁枝鸢不曾为他解药,便要寻死觅活吗?
“引之是草芥,可草芥不堪受辱,您既然嫌我脏……”他闷哼一声,面上隐忍之意更甚。
好一个不堪受辱,不堪受辱便要吊死在她面前吗。
郁云霁阖了阖眼眸,稳步将他抱到了内室的榻上:“孤启,若是你死了,孤家的仇,我不会为你报,你若还想报仇,便好好活着。”
怀中的人无言,只是呼吸愈发急促。
清辉洒在他的身上,孤启的媚态她看得清楚,他身上的炽热亦是如此。
“殿下,求您,为引之解了贞洁锁吧。”
孤启讨好地捧起她的手,那双红唇轻轻贴在她的手心,长睫上的泪意也蹭在她的指尖。
指尖的湿意变冷,郁云霁定定的看着他。
昨夜孤启小日子,她误闯进去时,曾提出为他解了贞洁锁,可他不肯,此番被折磨的受不住了,竟也不为郁枝鸢守节了吗。
郁云霁蹙着眉,道:“开弓没有回头箭,想想皇姐,孤启,你可确定要我这么做?”
“求殿下,求您……”孤启喃声道。
手心是他温热的吐息,郁云霁阖着眼眸,良久,她听到自己道:“好。”
赤色绢衫散落在地,柔软的衣料逶迤堆叠,落在他的脚踝上,红白相映。
贵夫榻上的身子白皙如玉,泛着莹润的光泽,而因着药物的影响,此刻羊脂玉般的身子泛了潮红。
孤启轻颤着,想躲却又不能,却还是哽咽着:“拜托殿下了……”
郁云霁敛下了神情,这种感觉实在是怪异,孤启任君采撷的躺在她面前,低声下气的恳求她,让她帮这种忙。
两人至多是朋友,这种事情实在逾矩,即便她是一个现代人。
孤启含泪求她取贞锁,她竟是应下了。
“你,忍着些。”郁云霁道。
她呼出一口气,坐于他的身旁,心中像是下了某种决定,那双手缓缓覆在了炽热之上,她的指尖带着外面的寒意,刚覆上那层铁器之时,也不可避免的触及了他。
孤启喑哑的声音从耳畔响起,郁云霁额头散着热气,唇瓣愈发干燥。
她已经是极为小心翼翼了,可每当她有所动作,孤启便绷紧了身子,眼泪大滴大滴从眼角滚落,求她轻些。
脑海中的弦紧紧绷着,郁云霁全神贯注,此事对两人来说都是极尽的折磨。
“求,殿下……”孤启似是无意识的呢喃,往日的声线已然溃不成军,“殿下。”
郁云霁心中不知思量几回,最终一鼓作气将那滚烫的铁环缓缓取下。
贞锁内壁的粗糙将人磨得生疼,可痛到极致便又变了味道,孤启瞪大了眼眸,失神的望着头顶的榫卯,余味使他不住的抽搐着,眼泪登时决堤。
甘霖悉数落在锦衾上,恰逢屋外春雨连绵。
——
窗外小雨淅淅沥沥,云梦泽未眠。
他难得这般心不在焉,身旁的小侍已然哈欠连天,唤他:“公子,夜已深,快就寝吧。”
“以荷,”云梦泽垂着眼睫,捻着指腹道,“你说,她当真转了性子吗?”
以荷愣了愣,似乎想起自家公子是从何时开始失神的,当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可菡王殿下风流成性,京中无人不知,她又常与周家娘子厮混在一处,公子……”以荷打量着自家公子的脸色,试探的道,“公子先前不是最瞧不起这等人了吗?”
云梦泽不动声色:“是吗,可我瞧着她不同了。”
倘若真是装,装上这么些几日已足够,郁云霁何至于如此。
“世人皆道菡王荒唐,欺女霸男,将年轻俊美的儿郎做成人立,亦或是罚身边的侍从下油锅,手段一贯血腥,让人闻之胆寒,”云梦泽轻声道,“可我初次见她,便觉不是如此。”
以荷应声道:“公子要查?”
云梦泽眸色渐深,几息后摆了摆手:“ 我明日亲自登门致谢。”
哪位公子不怕入菡王府,这同只身入虎穴有什么分别。
“公子!”以荷急急的叫了一声,“那可是菡王府。”
晚香玉的清甜淡香久久不散,他将案几上的帕子拿起:“莫劝,我意已决。”
绢丝上绣着一株晚香玉,银白的丝线交叠着,将那晚香玉修的栩栩如生。
她那日走得急。
原本受了惊,云梦泽心情好容易平定下来,望着远去的身影,不知何时,他才发觉手中攥着郁云霁的帕子。
京城的风向也不知何时转变了。
原来儿郎们无一不盼望着嫁入恭王府,人皆知恭王殿下是如何的风光霁月,又是声名显赫,不出意外,待女皇陛下退位,郁枝鸢便是整个幽朝的主。
这些时日郁云霁的名声再度高涨,不同于先前的是,此番并非是菡王欺女霸男的言论,而是菡王无情郎有意,菡王英雄救美男。
兴许,世道对女子是包容的,即便她恶贯满盈,到头来只许对男子稍稍施以恩惠,便会有儿郎前呼后拥。
连同他也是如此,不,他不算的,至少他真切的体会到,郁云霁的确有所不同。
微凉的夜风将晚香玉的香味扩散,云梦泽握紧了那张丝帕,闭上了眼眸。
半月堂。
孤启指尖颤着,接过那张和离书。
分明是一张轻薄的纸,到了他手上仿佛有千斤重。
“你不愿为后宅所束缚,这也是我们先前商议好的,今日我将它交予你,你我之间,便再无瓜葛了。”郁云霁为他披上一件薄衫,轻声安抚道。
她分明动作很轻了,生怕伤到他,可待取下贞洁锁他还是哽咽的不成样子。
药效猛烈,单取下贞锁是不行的,是以,郁云霁找来一根绣花针,将他的指尖刺破,挤出血珠来散热。
两人之间的关系如今含糊不清,郁云霁不知晓该如何看待眼前颤着身子,捧着和离书的人。
他兴许是高兴坏了。
郁云霁这般想着,与他静默无言,忽而身前人暴起,急急地喘息着,将手中的和离书撕得粉碎。
粉碎的纸片纷纷扬扬,终落在地。
郁云霁轻不可察的蹙了蹙眉:“孤引之。”
孤启身形晃了晃,水眸望着她一字一句:“殿下,引之走投无路,恳请殿下收留。”
他苍白的足踩在地上,脚踝上斜斜地挂着一条红绳,朝她一步步走来。
两人之间的距离愈来愈近,他身上还带着余韵,脚步虚浮着,郁云霁生怕他一个不小心栽倒在地,任由那股荼蘼香逼近。
郁云霁看不明白他:“你既心悦恭王,如今按着我们先前所商量好的,你我之间互不亏欠再无瓜葛,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如今又何出此言?”
“……求殿下收留。”孤启咬着牙,将解释吞了下去。
“我不明白你,孤启,”郁云霁看着她,认真的道,“你不嫁我,隐忍多日,又博得贤名,如今和离书在手,你反倒不愿,为什么?”
孤启悲愤的看着她:“我在殿下心中就这般不堪吗,方才我们,我们都那般,殿下仍不肯同我圆房,如今又弃我……”
“你这话没来由,”郁云霁打断他,清澈的眸子望着他,里面没有半分情/欲,“是你心悦皇姐,我如何会强迫你行此事,何来嫌弃一说,今日是应你要求的和离,而并非休夫,不是弃。”
“是,是引之生了妄念,”孤启垂首低低的哂笑,美人面蒙上了泪意,“同殿下一夜春宵的郎君不知凡几,我就这么差劲,入不得殿下的眼吗?”
郁云霁看着眼前的人,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太过极端,且眼下这些哪一点又不是顺应着他的心意,孤启如何又不愿和离。
她猜不透孤启的心思,她也没有精力去猜。
郁云霁屈指抵了抵眉心:“你今日情绪不好,改日再谈。”
她拢了拢披肩,一丝不苟的踏出了半月堂的门。
鼻头酸涩的厉害,眼前的景象又模糊了起来,孤启缓缓蹲下,颤抖着抱紧了自己。
他再也没有家了。
……
郁云霁大早便醒了。
并非她不贪睡,实在是周子惊精力旺盛。
这人大马金刀的坐在她的榻边,低声道:“祖宗,算我求你了,我现在被人追杀,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郁云霁抓起被角蒙头,闷声道:“大清早扰人清梦,我也救不了你。”
对于她的话,周子惊充耳不闻:“你不知晓云竹曳,他没有半点公子的气度啊,追了我整条街,恨不得日日粘着我,还有他那兄长,也是个极为不好相与的,他们恨不得将此事闹得满城皆知,若是我母亲知晓,非得扒了我的皮!”
夭寿了,要知晓,她当年睡遍幽朝名倌,什么风流的事不曾做过,竟然要为着儿郎的纠缠焦头烂额。
得不到回应,周子惊将眼前的锦被掀起,露出里面半死不活的郁云霁。
“……这是你卯时来寻我的理由吗?”郁云霁闭着眼不看她。
糟心的自家姐妹,她实在不想管。
周子惊突然想起什么,惊异道:“这京中,谁人不知你郁宓同王夫恩爱非常,为何还要分榻而寝?”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郁云霁被她一把拽了起来,额头抵着她的肩道:“我们要和离了。”
“郁宓,你即便恼我,也不该拿着此事玩笑,”周子惊合不拢嘴,“到底怎么一回事,彻底玩儿腻了?”
“我喜欢温柔可人的。”郁云霁试图一句话堵住她的嘴。
脑海中浮现出孤启昨晚任君采撷的模样,郁云霁皱了皱眉,将脑海中的景象挥去。
周子惊一脸了然,笑着拍了拍她:“这才是我熟知的那个郁宓嘛。”
“我今日来你府上避一日,想来云竹曳不敢来了,毕竟我们郁宓威名远扬,小郎君岂敢……”周子惊偏头得意的笑着。
只是“踏足”两字还不曾说出口,门外有人来报。
“殿下,云家两公子求见。”三千的声音从门外响起。
郁云霁只起了身子,与周子惊面面相觑。
“这下好了,我算是一下把两个邪神都引来了。”周子惊讪笑着。
云梦泽本还在想今日何时登门,不曾想,自家弟弟为了追那周纨绔,竟要只身入菡王夫,这如何使得,他当即便跟着一同前来。
菡王府的桃花含苞待放,丝丝缕缕的淡香被清风送来。
他静静的捧着一盏茶,等着郁云霁的出现。
只是,云梦泽不急,云竹曳已然等不了了:“周姐姐竟是起了个大早,而今也不曾出来见我,真是叫人好等。”
“好了,郎君家家,安分些。”云梦泽无奈的看了他一眼,温声道。
云竹曳不情不愿的闭上了嘴,直至看见一片玄色的一角,他再也耐不住,当即起身高喊:“周姐姐!”
周子惊原就不想看见他,而今他这般高声叫喊,惊飞了树上停歇的几只鸟雀。
她仓促捂脸:“郁宓你先去,这鸿门宴我避一避……”
郁云霁好笑的看着她:“小郎君而已,有这么可怕了吗。”
不知晓的,还当前面有吃人的恶狼。
周子惊没再多言,朝着身后疾步去,与此同时,她身旁一个身影窜过,疾风一般将她的衣角卷起,随后便是周子惊的求饶。
郁云霁没管身后这场闹剧,她抬眼看着面前的翩翩公子。
云梦泽朝她行礼,上前将袖中的帕子递与她:“多谢殿下昨日舍身相救,这是殿下遗失在斯玉身上的帕子,斯玉特来归还。”
郁云霁含笑接过:“公子心细如发,我还不曾发现。”
古代的帕子如同名节,云梦泽专程来归还,她是不曾想到的。
这还是那群避她如猛虎的云家人吗。
只是她不曾察觉,这边的一举一动被半月堂尽收眼底。
桃花将开,她接过那张帕子,这个位置显得两人凑得极近,原本寻常的举动,在这树下也显得暧昧了几分。
孤启一头乌发散落在肩,看着桃花下似是相拥的两人,他狠狠掐紧了掌心。
第25章
“周姐姐为何躲我!”云竹曳委屈控诉着。
周子惊何曾这般狼狈, 她双手合十道:“我心不在尘世,整日吃斋念佛,云小公子休要纠缠。”
“好了, 竹曳,不要闹了。”云梦泽出言道。
在他一个眼神扫来之际,周子惊忙自证清白:“你亲眼所见,我可不曾纠缠你幼弟, 是他对我纠缠不休。”
她求助的眼光投降郁云霁,似乎要借此告知她,云梦泽究竟是如何的难缠。
郁云霁屈指抵唇,便听云梦泽道:“是我误会周娘子了。”
翩翩君子, 有礼有节,不曾逾矩纠缠。
周子惊瞠目结舌,只是还不等她说什么,半月堂的小侍将一道赤色身影扶出。
孤启对上她身旁云梦泽的眼眸,电光石火间, 两道目光似乎擦出了什么火花。
郁云霁朝他看去, 便见孤启收回了眼眸,温声道:“是引之身子不适,起得晚了,还请诸位见谅。”
他说这话时,却只直勾勾的看着郁云霁。
云竹曳不怕她, 却怕极了她这位王夫,瞧见他出来, 扯着自家哥哥的袖口, 低声催促:“哥哥,我们回府吧……”
原本今日就是为归还帕子, 云梦泽淡淡的扫了廊庑下的人一眼,朝着郁云霁温言:“殿下,我与幼弟先回府了,斯玉改日聊表寸心。”
郁云霁朝着他颔首:“三千,送一送云家公子。”
难得云竹曳临行前不忘扯着身旁的周姐姐,施施然一礼离去。
郁云霁看着廊庑下捂着心口的人,终还是开了口:“怎么起得这么早?”
孤启望着她,顿了顿道:“引之不曾睡下。”
知晓他说的是昨夜和离书一事,郁云霁颔首:“那便不要在这里站着了,应当早些用膳,再去睡上片刻。”
说罢,她没再看他,奔着书房去看昨夜宫里送来的文书。
晨风还带着丝丝凉意,透过身上薄薄的绢衫,凉风将身子打了个透彻。
孤启不觉冷也不觉痛一般,怔怔的看着她的身影。
“殿下,天寒,咱们快些回屋吧。”含玉为他披上一件红衫,道。
孤启唇瓣轻轻颤抖着,问他:“含玉,她不许我在这儿站着,是嫌我碍眼吗。”
含玉忙道:“殿下多想了,女君殿下分明是在关心殿下啊。”
孤启拢了拢肩上的薄衫,扯了扯唇角:“可她昨夜分明递了我和离书……”
既是不喜欢他,又为何要关切他。
“是女君留意了殿下的话,否则她当时又怎会应下。”含玉开解着。
“含玉,为我敷背吧。”孤启如是道。
幽朝常言,背是郎君们的第二张脸,便常有唤小侍敷背的做法,可敷背却是极疼的,宛若蚁虫啃咬般难以承受,寻常公子都是怕狠了。
含玉唤道:“殿下!”
孤启没再理会,他攥着心口衣襟的手又用力了几分。
他总不能,连勾栏瓦舍里的小倌都比不得。
书房内。
弱水将一部分公务呈上来,才问道:“殿下,可要派些侍人去半月堂,协助王夫收拾家当?”
郁云霁捧着文书,面上没有半分波动:“王府不至于连个郎君养不起。”
“可是,”弱水将问题转了个弯,没有置喙她的决定,“和离书已然递交王夫,再让王夫住在此处,又该以怎样的身份?”
郁云霁先前吩咐过,弱水便没有将消息递出去,而今京城无人知此事。
郁云霁思忖道:“此事不许声张,王夫的尊荣依旧给他。”
“殿下当真是好脾气。”弱水嘀咕。
女子当振妻纲,此事要换做是她,早将这等泼夫休弃了,怎还会继续留他在府上,正因殿下太过良善,才会让儿郎踩在头上。
“并非如此,”郁云霁微微摇头,她有些惆怅的看着手中的文书,“你瞧这些折子,话里话外无一不是抨击我的,我在文武百官的眼中竟一无是处,先前京中还流传着我与王夫如何恩爱,如今若是和离,怕成了众矢之的。”
说罢,她竟当真将折子递到弱水的面前,吓得弱水连连躲避。
“殿下,这如何使得。”弱水滑鱼一般的躲开。
郁云霁搓了搓面颊,双手托腮看着眼前的文书:“这可如何是好啊……”
好在眼前的折子比她所预料的折子少之又少,小山一般堆在她的手侧。
她昨日顺手救下云梦泽,今晨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待郎君们得知,昨日救人的是菡王时,一时间闹让着要上门提亲的人,也息了声儿。
此事不足以她洗白。
“殿下昨日要三千去查的,今晨已然有了眉目。”三千将怀中的画纸展开。
那张纸上,赫然是一张凶神恶煞的面孔。
“昨日便是此人当街纵马,先前京城也有纵马命案,皆被人按了下去,此事想来是有人在背后操控,否则这人如何能如此大胆。”
郁云霁看着画纸上那张脸,问道:“这人什么来历?”
三千答:“她是飞龙使,在八宝街一带算是出了名的地头蛇了,百姓们都怕她,且上告不得,想来是背景深厚。”
郁云霁若有所思的看着那沓文书。
她只当在女皇的治理下,海晏河清,一切安好,原来竟是她站的太高,贪图享乐,不见民间疾苦。
若是不根治这些民间疾苦,民怨便聚沙成塔,民众不信任国主,不信任百官,一旦受人挑唆暴起,很难压制得住。
“飞龙使。”她念道。
为皇家治理马匹,并无实权之人封为飞龙使,只是这飞龙使是美称,历史上皆唤这些人为马奴,弼马温。
郁云霁问:“她是土生土长的京中人士吗?”
三千摇了摇头:“此人名唤郭愚娇,是青州而来,属下探查过了,她同吏部郎中有些往来,郎中大人应是她母族的远亲。”
郁云霁眉头轻轻皱起,她仅仅是让三千去探查昨日当街纵马这人,竟是能牵扯出这般多的事,连京中官员都一并扯了出来。
她将文书摊在一旁,一时无暇顾及:“飞龙使这个职位并不是那般必要,宫中从来不缺乏驯马女,她们亦可以将这些事一并做了,如何要单独设立这个职位,她可是有什么过人的才干?”
三千亦是眉头紧锁:“不曾听闻,想来是因着同郎中的裙带关系?”
鬻官卖爵,应当不仅如此,怕是不妙。
郁云霁当即起身,肩上碧色云肩垂坠的东珠连带着她的动作一并晃动:“我要见母皇。”
女皇掌大权,若非她准许,怎会漏出这般多的非必要职位。
半月堂。
白皙的背部上遍布红痕,乃是药物所灼烧出来,男子皮肉本就嫩生生的,此刻红白交映着,承受着非常人所能承受之痛。
榻上那人却一声不吭,将侍人递来的外衫披在肩上,这才哑声道:“含玉,殿下此刻在何处。”
含玉一时间不确定他问的究竟是哪位殿下,思量片刻道:“菡王殿下此刻方出了府……”
“她可曾说去了何处?”孤启颤着指尖,接过一壶酒。
昨夜为了驱散药力,他任由郁云霁以绣花针为他放血,如今指腹仍是通红一片。
她竟宁可以这种法子为他解药,都不肯趁机同他圆房,想来是当真厌恶他了。
可她厌恶人的方式也未免太过温和,孤启从未遇见过这样的女娘,一时间也不知晓该如何讨得她的原谅。
“殿下不曾告知半月堂,想来是怕打扰殿下的休息,”含玉这般道,“不过奴婢听闻,殿下的马车是往皇宫去了。”
皇宫。
孤启垂下了眼睫,他还记得,那日依弱嗅到他身上男子的香气之时,曾提起这事,郁云霁亲口承认,是宫中太师惯用的香气。
幽朝不许男子为官,可太师是女皇亲选,又是先太傅的亲孙,人品贵重又声名显赫,谁也说不得什么。
“她竟是去见太师了吗……”孤启喃喃道。
她同那位太师究竟是什么关系。
“哥哥。”门外有人唤道。
突如其来的一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孤启抬眸,便见门口探出一颗毛茸茸的头。
依弱正趴伏在门口,眼巴巴的望着他:“依弱能进来吗?”
孤启还不曾穿好衣衫,含玉作势便要驱赶,他却道:“无妨,进来。”
得了他的应允,依弱欢脱地进了正堂:“妻主那日准许我入甘霖院了,听说那里有很大的温泉,妻主还赏赐了依弱好多好吃的糕,他们都夸王夫哥哥贤良,哥哥,今晚还要我陪妻主睡吗?”
孤启蜷了蜷指尖,冷道:“……你是专程来这里耀武扬威的吗?”
依弱一怔,偏头看着他:“依弱今晚不跟妻主睡了吗?”
想起今夜痛失一大盘糕点,依弱明显的有一些难过,这神情落在孤启眼中却成了炫耀与挖苦。
郁云霁那般好,他先前竟为了恭王如此待她,实在是寒透了人心。
思及此,孤启心口阵阵绞痛,是他坏透了,他亏欠郁云霁良多,如今哪里还有什么颜面面对她,可他不能因此如何,他还没有让孤家血债血偿,如何能让已逝的生父安心。
可依弱是他亲手推向郁云霁的,如今皆是他自己种下的苦果。
看着眼前懵懂的依弱,他心中愈发焦躁。
“言行无状,冲撞正君,”孤启冷冷的看着他,吩咐道,“今日不许吃糕了。”
“是哥哥对依弱做的不满意吗,若是依弱夜夜都陪妻主睡,哥哥能否不扣除依弱的糕啊……”依弱眼巴巴的看着他,好似就要哭了。
孤启指节绷紧,还是含玉劝道:“快些出去吧,当心殿下扣你两日的糕。”
他当真不曾见过自家殿下何时手段这般温和了,饶是如今气得心口抽痛,竟是仅仅扣除一日的糕这般简单。
一旁的依弱瞧起来比挨了顿板子还难过,如今苦着一张脸,被含玉送了出去。
“殿下,我们出去走走吧。”看着他这幅样子,含玉还是担心道。
孤启摇头:“你出去吧,让我一个人静静。”
含玉不疑有他,背身为他关好了门。
隔扇大开着,孤启看着窗外将要绽放的骨朵,想起了方才两人树下相谈的情景。
云梦泽究竟同她说了什么,为何郁云霁面上的笑那般愉悦,曾经那温和的笑仅对他一人绽开的。
那一瞬,仿佛她们才是天底下令人艳羡的妻夫,可是,郁云霁分明是他的妻主,他一人的妻主。
她对自己百般忍让,世间再无这般好的妻主了。
都是他,是他错把鱼目当明珠,明知婚事不成,去偏要强求,殊不知恭王心中半分无他,满心利用,自始至终都是对他设下的一个局罢了。
“郁云霁……”孤启呢喃着,抓起桌案上的碎瓷。
这是昨日她不小心撞倒的,她昨夜实在太过紧张,这才失手将白玉花瓶打翻。
他没有唤侍人将碎瓷清扫,只一片片拾起,包在一张帕子里。
手中的碎瓷边缘锋利,他仅拿起便将指尖割破一道小口,鲜血汩汩而出。
“是我亏欠于你,你却不曾惩罚我,”孤启眼尾殷红,唇瓣血色尽失,“郁云霁,我错事做尽,你为何不惩罚我呢……”
碎瓷划破腕子的疼痛尖锐,孤启咬紧唇才没有让自己出声,鲜血顺着指尖滴落在地。
他数着近些时日的情形,每每有一日亏欠,他便朝着自己狠狠划下一道。
含玉推门而入,瞧见他如此,惊得打翻了手中的汤药。
“来人啊,快去寻女君殿下!”
——
郁云霁没有先奔向宣政殿,而是在官道上碰上了溪洄。
溪洄仍是一袭素白的衣衫,明明是谪仙下凡,却没有半分谪仙的倨傲。
“菡王殿下。”他微微颔首。
郁云霁回礼:“这些时日奏折繁多,溪太师如何在此?”
“倒是殿下行色匆匆,不知发生了何事?”他清冽的声线令人心神平静了一瞬。
他提起此事,郁云霁也不曾避讳,问道:“溪太师可知晓,宫中是何时设立了飞龙使的职位,又是否觉出此事有不妥?”
“飞龙使掌管马厩的诸多事宜,并未有什么不妥。”溪洄不知她如何说起这些,道,“殿下今日前来,难道是专程为了此事吗?”
郁云霁蹙了蹙眉:“是因着昨日有人当街纵马,险些出了人命,我派人去查,得知那人是如今的飞龙使,可幽朝多年不曾有这个职位。”
他颔首,表示了解此事:“溪洄听闻殿下昨日英雄救美男,当真是好身手,京中百姓人可谓是人称赞,只是女皇突然恢复飞龙使这一职位,想来她是有自己的打算。”
“正是,我今日前来便是要问问母皇,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她本不会怀疑官职一事。
照理说,母皇是明君,善用人,不会做无用之事,可飞龙使恢复的太过蹊跷,宫中并非需要这样的职位,她总觉得遗漏了些什么。
“殿下通透,又心细如发,陛下想来很是欣慰。”溪洄定定的看着她,这般道。
两人在无人的官道上商讨政事,丝毫不觉此刻怎么样。
溪洄不认为自己要避嫌,而她也不认为,同溪洄一个男子商议这些会不会不合适。
是一个急匆匆的侍人,疾步而来之时不曾看路,不慎撞到溪洄的肩旁,突如其来的撞击令谪仙失衡,朝着她倾身倒去。
郁云霁正满心政事,却听面前人低呼一声,溪洄那双沉寂的眸子微微睁大,向来平静冷淡的俊脸也在她眼前放大。
身子的反应比头脑要快,郁云霁下意识伸手,将面前的谪仙拢入怀中。
清风徐来,沉香满怀。
第26章
怀中的身子温软, 不同与孤启的冷香,溪洄身上是令人心神安定的沉香。
在眼下的境况下,她竟是也闻出了青灯古佛的味道。
仿佛当真是她亵渎了谪仙。
饶是溪洄一贯游刃有余, 也不曾料到如今的状况,他浑身僵硬的怔在她面前,任由两人的发丝纠缠到一处,晚香玉与沉香交融。
这一瞬, 好像清风都跟着停滞,郁云霁一时间忘记了眨眼。
“宓儿?”
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郁云霁当即回神,如同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 她同溪洄各退一步,朝着声源看去。
红墙下,一身金龙衮的帝王望着两人。
女皇面上的惊异缓缓化成了欣喜,但帝王喜怒不形于色,她轻咳一声, 缓声道:“母皇先前总觉得, 你二人最是般配,却不想你面子薄不肯开口,既然这般……”
“陛下不可。”
“母皇等等。”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随后面面相觑,互相从彼此的脸上看出了窘迫。
女皇欣慰地颔了颔首, 对着身边的大伴道:“你说若是溪太傅还在世,此刻瞧见两人情投意合, 估计要比朕还欣喜, 那老家伙最知晓朕的心意了。”
郁云霁注意到他微红的耳尖,不自觉地蜷了蜷袖中的指尖, 率先开口道:“母皇,方才只是意外,女儿同溪太师商谈政事,不曾想……”
方才撞到溪洄的小侍,此刻已然哆哆嗦嗦地跪在了地上。
“求陛下恕罪,奴不是有意的。”小侍已然吓出了哭腔。
“何罪之有,何罪之有啊,”女皇笑着扬了扬手,“好了,你下去吧。”
郁云霁毫不怀疑,倘若女皇不是顾忌着两人,此刻后面要接上一句“下去领赏”了。
“溪洄,朕也是看着你长大的,你觉着宓儿如何?”女皇笑问他,眸中的赞扬不加掩饰,“若是你愿意,孤氏可做平夫,正君的位置非你莫属。”
她是打心底的喜欢她钦定的这位未来女婿。
这是她看着长大的郎君,知根知底,品性优良,是提着灯笼都难寻的好夫郎,以至于她能给出这样的高位。
溪洄虚虚拢着手心,里面已然洇湿一片,却不知此刻自己心中究竟是什么滋味。
“回陛下,臣……”他看了一眼身旁的郁云霁,“菡王殿下心有所属,臣亦无心婚事。”
“主要是因为她心有所属吗?”女皇扬了扬眉头,问得问题却极为刁钻。
郁云霁怕他撑不住,忙开口救场:“母皇,你也知晓,女儿心悦王夫,且王夫不曾犯下什么过错,如何能降为平夫,此事于理不合,又难堵天下悠悠众口。”
溪洄长睫轻眨,不曾看她。
“寻常女子纳夫也是常有的事,为了太师的尊位,正君的位置如何给不得,怎的就扯上悠悠众口了。”对于她的说辞,女皇也无奈,她却知晓自家女儿的脾性,对此事不再提。
郁云霁松下一口气,正欲将方才的措辞阐述给女皇听。
只是她还不曾开口,便听身后一人匆匆赶来。
“殿下!”宫中不可奔走,那人疾步而来,正气喘吁吁道,“王夫,王夫出事了!”
——
半月堂。
榻上那人昏睡着,长睫的剪影投在眼下,面色惨白入纸,原本殷红的唇也淡了下来,看着没有半分生气。
郁云霁看着孤启这副模样,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
孤启本就身子孱弱,太医说是气血两虚,再加上他又有严重的胃病,寻常情绪起伏过大,长年累月下来形成了痼疾。
太医把脉后连连摇头,只道是:“悲哀忧愁则心动,心动则五脏六腑皆摇。”
郁云霁在心中将这话揣摩了一遍又一遍,最终断定为郁结于心,神经衰弱。
所以,原书中作天作地,成日寻死觅活,令人闻风丧胆的大反派,其实是个一身顽疾的小可怜。
郁云霁是疼惜他的,可孤启太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她不知晓究竟怎的了,这人竟开始如此伤害自己,好似受了莫大的刺激一般。
“王夫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对劲的?”郁云霁问他的小侍。
含玉垂首答:“自昨日从恭王府回来,殿下便不大好了。”
昨日吗,昨日他被人陷害,误饮下烈药。
对于男子来说,这的确是毁了名节又丢了颜面之事,也难怪他对此耿耿于怀。
“为我修书一封,本殿倒是要瞧瞧,究竟是谁如此歹毒,竟做出这等事。”郁云霁沉声道。
榻上的人似是悠悠转醒,郁云霁心下思量,手却先将含玉端着的汤药接过:“你先出去吧,我有话同王夫说。”
孤启缓缓睁开了眼眸,见是她,也没有厌恶地别过头,只是眼眸中没有半分生气:“殿下来作何,引之脏污,恐惹了殿下不悦。”
郁云霁没有计较,只看着他道:“为什么故意划伤自己?”
孤启似乎有些回避这个话题,他偏着头静默许久,道:“殿下又为何要关切我,你分明……”
他后面不曾再说,郁云霁搅着那碗苦涩的汤药,瓷勺与碗底相撞发出一声脆响儿。
“君子当言而有信,”郁云霁吹了吹那一勺汤药,“你先前答应过我,不会伤害自己的,今日又因何食言?”
孤启眼眶微红,他咬了咬牙道:“……那是你对王夫的规劝,在你昨日将和离书递于我之时,所有的诺言便都已不作数了”
“可这是你自己的身子啊,你如何能不爱惜?”
郁云霁不明白他的思维,孤启的想法同常人有些不同,他自毁倾向太重了,郁云霁从不曾见过,会有人这般向往死亡。
孤启对上她的眼眸,冷声道:“菡王殿下何故关心我,引之即便是死,也不劳殿下操半分心。”
他说的决绝,郁云霁也对这话毫不怀疑。
只是她沉下了脸,缓声道:“若不想要我管,你便将和离书签下,离开菡王府,寻常的地方我不多说,但这里是菡王府,还是我说了算的。”
孤启喉结上下滚了滚,他对着她的眼眸看了许久,随后偏过了头。
“若是你不肯,还想将王府当做栖身之地,便乖乖的听话,否则我也不容你在此处生事。”郁云霁将药碗放在他手边的小几上,居高临下的睨着他。
孤启蜷了蜷指尖,像是被她话中的冷意冻到了。
连同着在喉头百转千回的话语,好似一瞬间都跟着凝结住了,他终是没再反驳。
“……我,知晓了。”他深深吸进一口气,面上还带着苍白。
他好似从来都不曾与眼前的女子抗衡过。
可在他没有等量条件交还的情况下,郁云霁却还是给足了他应有的尊荣。
一切都是他自己自欺欺人,是他夜郎自大,误以为这些东西能够拿捏菡王。
可实则,这种这些东西都是她施舍来的。
他才是那个可怜虫,他孤启自始至终都是可怜虫。
郁云霁看着他不知在想什么,她心中还惦记着政事,便道:“你在此好好将养着身子,莫要惹是生非,若是有需要告知三千即可。”
没等孤启应声,她便踏出了半月堂的地界儿,独留他咬紧了唇。
弱水将飞龙使郭愚娇先前的种种调查出来,她效率极高,如今已将这些东西整理成册,送到了书房。
郭愚娇此人,仗着远房亲戚的裙带关系,在青州也算得上风生水起,青州百姓无不对其怨声载道,后来她那位皇姨母川安王带兵驻扎了青州,便在不曾听闻此人。
人只道她是在青州混不下去,故而转头投奔远房亲戚,这才到了京城。
郁云霁心中装着事,不曾发觉依弱何时跟在了她的身后。
只是临进书房之时,她脑海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郁云霁立于廊庑下远远望着面前的墙楼。
不对劲,川安王七巧玲珑心,她初驻扎在青州时,若想得青州城的民心,定然不会动一兵一卒,而若想潜移默化的影响,不去惊动京城,必然就需要青州城有名的文人大儒。
可文人大儒向来清高,如何会帮着她做事,郭愚娇此人在如何作恶多端,川安王正是用人之际,又是多疑,怎会容许一个存在感极强的人脱离她的掌控。
她好似在脑海中的一团乱麻中找了一根线头,可还不等她扯住这根线头,身后便一凉。
“呜呜……”一阵委屈又凄凉的哭声从身后传来。
脑海中的一团乱麻彻底消失不见,郁云霁微惊,转身便见身后的依弱。
春日回暖,他穿了一身单薄的水蓝薄纱,总不似初见那日的过分暴.露,依弱有了些中原男子的样子,身上叮当作响的饰品也一概去除了。
只是这突如其来的哭声让她一时间没能回神。
郁云霁道:“怎么,小厨房的糕短了你的了?”
依弱摇了摇头,眼眸中的泪意更甚。
看着依弱这副模样,她一头雾水。
既然不是糕上出了事,那又是哪里的问题,总不能是他被欺负了。
不该的,依弱虽过于憨厚可爱,却也是个有力气的,想那日便是将她撞得生疼。
“王夫哥哥……”话未说完,泪已决堤。
依弱一头撞在了她的怀中,埋头大哭:“依弱今日一日都没有糕吃了!”
——
月溪阁。
溪洄垂着长睫,看着龟甲上的裂纹,整个人僵在了那处。
他自幼心性沉稳,鲜少有失态的时候,此刻他看着面前隐隐冒着轻烟的龟甲,以及其上的纹路,就这般坐在了那处,宛若老僧入定。
溪洄最是知晓他的脾性,如今瞧见他坐那处道:“太师怎的了?”
清风徐来,将他垂在鬓边的发丝吹起。
即便他精于占卜,碰上眼前的境况还是怔了许久。
医者不自医,他年纪不大,却与寻常公子不同,溪洄自知这一点,是鲜少给自己占卜的,可眼前的结果,却头一次让他怀疑自己习得多年的卜筮。
“太师?”芜之朝他走来。
溪洄看着他的小脸,静默了几息道:“我卜出了自己的情缘。”
“这并非坏事!”芜之欢喜的看着他,险些惊呼出声。
他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对女男之间的感情抱着美好的幻想,得知他不苟言笑的太师也有了情缘,看着他怔愣的模样,芜之是打心底的高兴。
溪洄面上极为沉静,仿佛方才为此呆滞的不是他。
“是孽缘。”他平静的道。
芜之的笑意僵在了面上。
溪洄将龟甲上烧灼出的非尘拂去,摩挲着甲面上的纹路,他一时间也不知晓自己的怎样的心情。
可手中的纹路他见过千百次,断不能认错的。
“可是,”芜之一时间不知晓该如何劝说,他看着面前稳稳坐着的溪洄,将质疑的话咽了回去,道,“太师无心情爱,怎会占出情缘呢。”
月溪阁不曾有过女子,而他长年累月在溪洄身边伺候着,身边的来往皆有数目。
别说女子了,就算是雌虫儿,他都不曾见过。
溪洄握着龟甲的骨节微紧。
月溪阁一时间沉寂的不成样子,手中的龟甲逐渐寒凉,他脑海中不自觉的呈现出郁云霁那张明媚的面容。
他的确是无心情爱的。
可他不去招惹,偏有人来招惹他,八宝街那日,他得闲来看民间热闹,却碰见上好奇难掩的她。
郁云霁是菡王,是女皇捧在心尖儿上宠大的女儿,不曾来过八宝街这种地方,这等地方,她好奇也属正常。
可那日的情况,她明明可以同先前一样袖手旁观的,这些本就都与她无关。
“若是说女子,芜之想起太师这些时日,好像的确碰上过一位女子啊,除女皇陛下之外……”芜之埋头暗自思索着,再抬眸,面上是掩不住的惊诧。
衣衫上还残留着晚香玉的气息。
溪洄望向院落中的那棵桃树,思绪百转千回。
半月堂内,孤启捧着药碗,同样魂不守舍。
“……我不是这个意思的。”他望着碗底黑沉沉的药汁,喃喃道。
他心头还在阵阵的绞痛。
他看到郁云霁来看他,心中分明是欣喜的,好似浑身都放松的打开了,他望着眼前人,恨不得将她身上的香气悉数汲取。
可是下意识的,他便说出了那些话,再三的惹了她的不悦。
郁云霁会不会不想管他了。
想到这个可能性,孤启手中的汤药一时没拿稳,登时摔落在地。
瓷碗跌落在兔绒毯子上,将原本雪白的绒毛打得黑乎乎,湿漉漉的,瓷碗的碗沿着地,滴溜溜的转了两圈。
心口的痛意更甚,孤启闷哼着缓缓蜷起了身子。
他方才不是这个意思的,今日见着她前来,他实在是高兴的不知说些什么好了。
“郁云霁……”滚烫的泪滴顺着眼角滑落,他低低唤着。
含玉闻声赶来,见着他这副模样当即惊道:“殿下!”
孤启眼前眼眸酸胀的不成样子,任由含玉将他冰凉指尖的药渍擦净:“殿下如此不爱惜身子,女君殿下若是得知,又该生气了。”
喉头异常的干哑,孤启干干的吞咽了一下,阖上眼眸没有辩驳。
终是于心不忍,含玉叹道:“殿下莫要再伤怀,女君殿下这些时日也是宵衣旰食,不曾睡过整觉,顾及不到这边也是有的……”
“她……”孤启望着小臂上微微渗血的白绸,咽下了后面的话。
所以她不是生他的气,是去忙政务了吗?
“这些时日二位云公子来往频繁,听说宫中的溪太师也对女君殿下另眼相待。”含玉将沾染血迹的帕子放进一旁的水盆中搓洗着,提及此事,他语气中不自觉的带了敬仰。
口中涌上一阵血腥气,孤启才发觉,唇肉不知何时被咬破了。
他是男子,知晓男子怎样才算心悦女子。
宫中森严,云家在京中势大,这些消息若是不曾受到阻拦,能在京中广为流传,便不是空穴来风。
她这样的女子,儿郎不会不动心的。
可如今人人都对她有意,孤启心头按捺不住的颤动着。
她的选择太多了,郁云霁是那般好的人,又怎会属于他一人。
他如此低贱,根本就配不上郁云霁的,却在她对他千万般好之时,次次踩在她的底线之上,终是让她对自己生了厌。
这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可是,偏偏他对郁云霁生了妄念。
“便是小厨房送去的参汤,女君殿下都不曾顾得上喝……诶,殿下!”含玉正说着,见他挣扎着爬起,不顾腕子上晕出的血迹,踩上了榻边的木屐。
“殿下,您又要去哪!”含玉疾步追出来。
第27章
孤启没有回头。
他知晓, 做错了事,是要讨别人的原谅的,既然不能为郁云霁分担, 他总要做些什么才好。
如今已是下午,小厨房不再烟气弥漫,他看着灶台上的一柄快刀,颤着手覆了上去。
郁云霁已然被一沓沓奏折摧残的焦头烂额。
方才她将思绪捋清, 竟发觉被她忽视的一点。
既然飞龙使的位置是不必要的,为何母皇还要将这一位置复原,并且让从青州来的郭愚娇坐在这等位子上。
但细想来,却又不似先前所说那般。
郭愚娇此人恶贯满盈, 依着女皇的性子怎会用这等人,她不会不知晓郭愚娇的底细的。
可在知晓郭愚娇底细的情况下,将宫苦累之职赐予她,既是卖给了吏部面子,又是将此人看管在宫中, 不至于她祸乱京中百姓。
女皇能动这样的心思, 证明郭愚娇此人便是有用的。
“殿下,郭愚娇此人贪婪狡诈,又傲慢自大,若是殿下私下相见,才是抬举她了, 不若属下将她绑来。”弱水看着她道。
郁云霁含笑摇了摇头:“小人才这般,我们光明正大相邀, 让众人看着, 这是菡王府的待客之道。”
既能了解郭愚娇,又能借洗白菡王凶狠的名声。
何乐而不为。
“可是, 殿下先前都是这般作为啊……”弱水小声的嘀咕着。
奈何郁云霁耳力惊人,还是听了个正着。
她轻咳一声,指着奏折上的墨字:“我认为,郭愚娇能从青州安然出来,是川安王准许的。”
她不肯同郁云霁商谈政事,郁云霁便将她同自己关在一处,弱水这才肯表达自己的见解。
弱水思索道:“属下认为,郭愚娇同逆党有关联。”
“我正是如此猜想,”郁云霁沉吟道,“郭愚娇是青州的地头蛇,但青州如今有川安王,在文人大儒劝说不来之时,她理应去找郭愚娇,这人唯利是图,定然会协助她管理青州,以至于青州如今都不曾传出风声。”
“一山不容二虎,郭愚娇顶多算只猴子,”弱水道,“所以在利用完郭愚娇之后,为了让她仍是有用之人,川安王便将其派遣至京城,让她寻个差事,将来好通风报信。”
郁云霁颔首。
弱水的想法同她不谋而合,川安王一党能猖獗至此,也有母皇的纵容。
可她不明白,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母皇为何能纵容她至此。
门外三千道:“殿下,溪太师的信。”
脑海中绘制的千里江山图顿时打碎,拼成了溪洄那张清俊淡漠的面容。
郁云霁微怔,随后道:“快快进来。”
今日一事,她原本是没有任何想法的,可溪洄是男子,此事事关男子的名节,不知他是否受到了宫中流言的影响。
郁云霁接过光滑的信封,兴许是心理作用,信封上好似也带了淡淡的沉香气,饶是从皇宫骑马至王府,这股香气也不曾被路上的尘土湮灭,怡然独立。
信纸上的瘦金体同它的主人一般,像是带着溪洄独特的个性和别具一格的风格,傲然立于人面前。
“溪太师可曾还说些什么?”郁云霁轻轻蹙眉。
“不曾,太师大人身边的人只将信纸递与属下。”三千道。
她捏着信纸,有些不明白溪洄的意思。
今晨他方失足跌到她的怀中,宫中便起了流言,倒也是什么版本都有,归根结底,都是说两人之间有私情。
她知晓流言的传播,其中定有女皇的手笔。
可溪洄今晨分明拒绝了女皇的话。
她与溪洄都无心此事,身为儿郎,他此刻是该避嫌的,信上非但没有避嫌的意思,甚至还邀她入月溪阁一叙。
“他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郁云霁轻声道。
“殿下,王夫来了。”三千复又道。
郁云霁眉头微扬,随后看向窗边,暮霭降临,如今已是未时,天色渐晚,孤启不好好养伤怎么跑来这里。
想到他满身的伤痕,郁云霁不禁有些头疼:“让他进来吧。”
弱水三千对视一眼,应了声是,便一起退下了。
她捧着一本折子,心中惦记着郭愚娇身份一事,便又看了进去。
身旁迎来荼蘼香,混合着淡淡的血腥气,郁云霁下意识侧身回头看,便对上孤启那双莹亮的眼眸。
“殿下。”他率先出声。
她再三被孤启呛声,如今国事当先,郁云霁本没有心思解决这些事。
没成想他找到这里来。
孤启将小盅放置在桌案上,垂首道:“这是引之为殿下做的羹汤,殿下忙于朝政之事,也应照看身子。”
这幅作态放在孤启身上,不知怎的,郁云霁觉得有些别扭。
这还是孤启吗?
她看着眼前人,他垂着长睫,低眉顺眼。
“你有事相求?”郁云霁缓声道。
随后,她便见孤启咬着下唇,那唇上还有一滴血珠,不知被他咬了多少次。
孤启微微偏头道:“我有话同你说。”
他虽什么都没说,郁云霁却认定了此事。
“今日你来的正好,我也有话同你说,”郁云霁看着他,颇有几分无奈,“不要再欺负依弱了,他又没做错什么,怎么克扣他的糕点,他可是把糕点看得比命还重啊。”
孤启长睫颤了颤,袖中的手缓缓成拳。
他许久不曾下厨,寻常世家大族的郎君是不会为妻主洗手作羹汤的,他今日下厨本就不曾期望能得到她的评价,却不曾想,她第一句话会是为了依弱。
是了,到底依弱才是正儿八经的菡王夫侍,他自始至终都是个外人。
“……是。”孤启忍着鼻头的酸意道。
郁云霁眉头微扬,总觉得今日这一桩桩一件件事有些不对,却不知问题出在了哪里。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她合上手中的奏折,看着他问。
他今日本来是想道歉的。
他想为着这些时日做过的错事求取原谅,可显然,他做下的错事实在是太多了。
有些事做了就是做了,想来郁云霁今日也会因着依弱的事,对他好感骤降。
道歉有什么用呢,即便郁云霁胸襟宽广,可大小错事足以让他在她面前抬不起头。
他不曾做过一件令她开心的事。
郁云霁不喜欢他,也不会有人喜欢这样的他,他只会给她惹好多麻烦。
孤启心口传来绞痛,他倒吸一口凉气,颤着呼出,道:“没有了,还望殿下保重身体,这盅……”
郁云霁并非看不出他欲言又止,直言道:“有什么需要你说便是。”
这句话像是给了他莫大的鼓励,孤启抬眸望着她:“……引之想要殿下的香帕。”
“香帕?”郁云霁不解,好端端的,他要这个做什么,但她无暇顾及这些,只问道,“我一时不知晓你说的哪一方。”
孤启艰涩的开口:“就要,殿下身上这一方。”
郁云霁顺着他的目光朝腰间摸去,便摸到一方绣工精细的绢帕,正是云梦泽今日还来的那张帕子。
她没有探究别人秘密的兴趣,孤启不说,她便没再多问,一张帕子也没有什么,她将帕子从腰间取下,递给他道:“喏。”
郁云霁不曾注意到他微颤的指尖,只顺势看向手旁的炖盅。
孤启带着炖盅进来之时,屋内便被药材的清香充斥着。
这股清香不似小厨房带来的参汤,小厨房的味道浓重,而孤启手中这份却调和的刚刚好。
她拿起手旁的小炖盅,却被烫得猛然松手,汤盅顿时摔碎在地。
药汤四溅,将两人的衣摆浸湿,红枣参汤的味道在书房蔓延开来。
郁云霁不知晓这么烫的炖盅,他是如何捧过来的,竟是不曾垫些东西隔绝滚烫。
眼前的人长睫濡湿,他仍低垂着头,郁云霁开口道:“我不知晓炖盅这么烫,你的手可曾有事?”
孤启摇了摇头,哑声道:“引之不打扰殿下了。”
虽奇怪于他会无事,但见他这副模样,郁云霁以为方才那句话又触及到了他的伤心事,便只应允:“我让三千将烫伤膏为你送去,下次……”
她原想说下次莫要这般不小心,可想到两人如今模糊不清的关系,便将后面的话收了回去。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不要说了为好。
眼前的人虽是拿到了帕子,面上却仍是有些落寞:“殿下保重身子。”
郁云霁不明白他,却没有心思再细想,捧着奏折逐字逐句看了起来。
掌心的灼烧感仍在。
孤启捧着那张帕子,立在背光无人的廊庑下,细细看着手中那张帕子。
他眸中是情绪翻涌,一颗心像是被狠狠的攥紧,再缓缓松开,令他呼吸不得,这中间的痛楚令人难耐,他只眼神炙热的看着手中的帕子。
在这方帕子还带着她身上的淡香,孤启如获至宝般,将帕子虚虚拢在手心。
这是他一人的,绝不能让旁人瞧见,哪怕只有一眼也不可以。
孤启朝着半月堂小跑去。他如今身子还虚弱,整个人有些软绵绵的,没跑多远便跌倒在地,小腿的无力感将他席卷,但掌心中的帕子被他牢牢抓着,不曾沾染半分湿润的尘泥。
一颗心像是被酸甜的蜜糖浸泡,每一个角落都蘸满了可口的糖浆,怪异的感觉在脑海中叫嚣。
心头酸胀的感觉无以复加,被蜜糖浸泡已久的心又丰满了起来,而其中是酸甜只有他自己的得知。
他要藏起来。
一旦产生或者这个想法,便如同洪水般一发不可收拾,孤启没有顾上将下摆的尘泥拍净,捧着手中散发淡香的宝物,直奔半月堂。
“殿下,您这是……”含玉惊讶的看着跌跌撞撞跑回来的孤启。
方才他一溜烟没了人影,含玉方赶到小厨房,便又被他赶了回来。
此刻已过半个时辰,他便带着一身的脏污从书房回来。
含玉不知晓发生了何事,却听他道:“不许任何人进来。”
他顿了顿,补充道:“……除了殿下。”
随后,半月堂的门便被他死死的闭上。
四周的安静令他精神稍稍放松,孤启捧着手中的帕子,他急促的呼吸了两口冷气,随后埋头,深深的嗅着上面残留的淡香。
他像是要将这方帕子揉进自己的骨血一般,紧紧的贴着胸膛,拥紧了自己。
“郁云霁。”他轻声呢喃着。
像是害怕惊醒一场美梦,孤启缓缓阖上了眸子,被这一缕淡香包裹着。
他太卑贱了,如今竟还做出这等不知羞耻之事。
可他想偷偷的,将妄念藏于心底,只要能日日看见郁云霁就好。
孤启反复咀嚼着她的名字,像是孩童得到了美味的饴糖,他将这三个字在舌尖流连了千百次。
鼻头微微酸涩起来,只不过这次的酸涩不是因为难过,而是因为被淡香包裹着幸福到极点。
不知过了多久,孤启拢着帕子的手收紧了些,随后将外层的薄衫褪下,将帕子叠的方方正正,随后,他将交襟暗红色长袍松开些,那一方带着她的味道的帕子,被珍重的放在了他的胸口处。
“殿下……”他捂着心口的位置,发出低低的喟叹。
——
弱水为她整理好了披肩,郁云霁这才准备启程。
方才孤启前来耽误了片刻,好在时间尚早,不曾误了溪洄要相谈的时辰。
虽不知溪洄要同她说些什么,但郁云霁觉得,定然是一件极为重要之事。
溪洄向来沉稳,不会因为一件小事将她唤去月溪阁,是以,郁云霁猜想是飞龙使那边有了进展,这才匆忙披上一件月白披风,朝着马车走去。
三千急急的跟在她身后,今日繁忙,她还不曾听她说完。
三千道:“今日恭王殿下那边也传来了消息,说是晚宴之事仍没有眉目,还请殿下安心,容她查上些时日。”
“恭王府到底是皇姐的地方,一日过去,若是想查出心怀不轨之人,如何能至今毫无进展,”郁云霁自顾自将脖颈处的系带系好,“她口中的时日,怕是多日了。”
恭王府一事,如今京中已有所耳闻。
此事涉及到整个恭王府的名声与孤启的名节,她是定要将幕后之人揪出来,以正视听的。
“我们派去恭王府的人倒是查出来些东西。”三千低声道,“我们的人收买了一个小侍,他只说,是一个时常来府中的白衣公子。”
郁云霁微微抬眸:“白衣公子?”
“正是,属下排查过,那日的公子宴席上不曾见,倒是王夫的幼弟,曾与恭王府来往密切。”三千如是道,“这些是属下的猜想,还望殿下莫要怪罪。”
“恭王府加些我们的人手,就说是我派人来协助皇姐调查此事,定要将其查个水落石出,为王夫证明。”她吩咐。
三千应声,郁云霁微微顿住步子,立于车舆前侧眸看着她:“对了,王夫这些年在孤家究竟是怎样的境况,你去将此事查清楚,包括他当年对于恭王殿下的事,事无巨细的汇报上来。”
“是。”她领命。
弱水为她掀开车舆的帘子,郁云霁靠坐在其上,遥遥的望了菡王府正厅一眼。
她虽是局外人,却对孤启了解的不够。
她想知晓,孤启究竟是经历过什么,一个怎样的家庭,才能培养出一个自毁倾向如此严重之人,竟是敏感到如此地步,暗中将自己伤成那副样子。
想起孤启小臂上缠着的报酬,郁云霁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
孤启是可怜的,可她却不知该如何将他从泥沼中拉出来,不仅是他,幽朝还有千千万万的“反派”,风流但善良赤诚的周子惊,还有云竹曳……
她缓缓转着那枚白玉戒。
她不会看着她亲近之人被为难,倘若受了委屈,定要悉数讨回来。
而不论身份,做了坏事,总要得到应有的惩罚的。
“弱水,将京中适婚女娘的名单整理一份与我,只要风评好的女娘,人品贵重是首要的,家室其次。”郁云霁出言道。
马车辘辘的声响在耳畔响起,指节上温润的玉戒折射出柔和的光泽。
即便他先前受过再多的伤害,日子也要继续过下去的,孤启总该朝前看。
可话说的再多,都不如他真真切切的做出一些改变。
郁云霁心思已定。
她不能再任由孤启这样下去了,两人之间也不该这样下去,她该着手为他寻个妻主安定下来了,只待适婚女娘的名单传来,她便着手操办此事,为孤启寻个好妻主,不至于像书中那般凄凄惨惨。
他总不能在菡王府寻求庇佑一生。
“殿下,我们到了。”
*
郁云霁踏着步梯下车舆,便见不远处一袭白衣立于红墙之下。
白衣清冷,被夕阳映出淡淡的金,在红墙衬的更是不染凡尘,他定定立着,沉寂的眼眸穿透尘世间一切,遥遥的望了来。
“太师怎么在此,”郁云霁步子快了些,轻轻蹙眉看他,“我不曾爽约,只是府上有些事,这才耽误……”
“殿下不必向我解释的,”溪洄微微颔首,他似乎知晓她在想些什么,“我也不曾等候多时,只是恰巧路过。”
被仙人窥透了内心,郁云霁轻笑:“那便好,若是我知晓太师因着急事在此等候多时,我心有不安。”
芜之立于溪洄身后,小幅度活动了活动因着站立许久而酸痛的小腿,没有反驳太师大人的话。
“我知晓太师有急事,忙完便赶来了,是否是太师得知了飞龙使那边的消息?”郁云霁同他并肩往月溪阁去。
“殿下聪慧,怎知我心中所想?”溪洄淡然如水的眸子看向她。
郁云霁本欲将所想之事告知于他,可在对上那双眼眸时,脑海中组织的语言好似一瞬间悉数清空了。
若说孤启是攻击型的妩媚,溪洄便是傲然于世的淡然。
他从不曾慌乱,好似世间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那双沉寂的眸子带着他的威压,仅几息便能将人看透,读取人心之所想。
那一瞬,郁云霁觉得好似自己压在心底的秘密也被他窥透,异世的灵魂对上了谪仙的审视。
“郁宓才学疏浅,怎敢同太师相提并论,是太师抬举。”郁云霁看着那双眼眸,笑道。
溪洄微微摇头:“殿下未免太过谦逊。”
“过谦则近伪。”
他面色淡然道。
郁云霁哑然,轻咳一声道:“……兴许是我与太师志趣相投,又对政事见解颇为一致,故而猜中了太师的想法。”
溪洄轻不可察地勾了勾唇:“殿下当真如此想?”
郁云霁不明所以,颔首道:“难道不是吗?”
他没再应声,远远看着天边渐起的一只纸鸢。
兴许是宫中哪位年纪尚小的侍人放起,那只纸鸢还算精美,可见小侍手巧,却孤鸢高飞,在一众郁郁葱葱之上随风飘摇,瞧着有些凄凉。
他蓦地想起了自己。
他又何尝不是这只纸鸢,半生孤独的被束缚在宫中,亦不曾有交心好友。
溪洄看得出神,郁云霁察觉到他走神,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殿下,”溪洄出声,“你说,孤鸢高飞,是好是坏?”
他眸中不曾有半分憧憬,到底是无欲无求的仙人,此刻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如何论好坏?”郁云霁眉头微扬。
溪洄答:“孤鸢高飞,飞的虽高,却形单影只,俯瞰人间欢声笑语,独立于高空之上,殿下以为如何?”
郁云霁沉吟须臾,开口道:“我倒是不这么认为,纸鸢本就该翱翔于天,每个东西都该有自己的价值,若是纸鸢因为独飞孤单,从而落下人间去享受所谓欢声笑语,便失去了它的价值。”
溪洄长睫低垂,不曾言语。
她复又道:“可为何一定要单飞,若是邀上三五好友,成群而放,便不会孤单了不是吗?”
溪洄转头看向她。
夕阳西下,郁云霁望着橙黄天边的那只纸鸢,她的侧颜依旧明媚,让人觉得,她同这荒唐的人间是不同的,与这虚伪的世间格格不入。
郁云霁不曾察觉他的动作,她像是想起什么一般,问他:“太师怎会突然提起纸鸢?蓦然伤怀,不像是太师的作风。”
“不曾伤怀,”溪洄顿了顿,“北元那边仍在试探,听闻她们派来了使者,约莫十多日便来了,飞龙使那边,我猜想是川安王的手笔。”
郁云霁的注意力很快被他的后半句所吸引,什么上不伤怀的事也暂且搁置。
她郑重其事的颔首:“我与太师果然是同道中人,此话本应我先告知于太师大人的,今日我翻阅资料,发觉其中的疏漏。”
“郭愚娇在青州是个极大的目标,她若是想在川安王的管束下逃离青州,必然不会那般容易,除非有川安王的准许,”郁云霁鸦羽般长睫低垂,暗自思索着,“她应是得了川安王的示意,疏通关系讨得如此位置,可母皇为何要同意。”
溪洄收回眸光:“倘若陛下对此尽知呢?”
郁云霁抬眸看向他:“你是说……”
“将计就计。”他道。
脑海中的乱线一瞬间悉数疏通,郁云霁兀自摩挲着指腹。
所以,女皇全然知晓,只是为着配合川安王的动作。
“溪洄有一事不明,”他缓缓开口,“殿下幼时同川安王关系极好,川安王曾在宫中看顾殿下,又是殿下名义上的皇姨母,殿下为何会唤她的封号,而非是姨母?”
有了孤启先前的前车之鉴,郁云霁正色道:“倘若她仅仅是川安王,我当唤她一句皇姨母,可如今她不行忠君之事,生了异心,便是逆贼,不该再如此称呼她。”
溪洄淡声道:“可见殿下心怀大义,并不会因为川安王的看顾而有所动摇。”
书中不曾提及原主幼时,郁云霁不太明白她同这位川安王曾有什么。
她自动跳转了这个话题,同他进了月溪阁。
芜之为两人沏好茶,清亮茶汤上浮起袅袅烟气,将两人身上的微寒驱散殆尽。
“川安王那边不曾有动作,不知她还要蛰伏多久,可总不能任由这一条毒蛇隐藏在暗处,”郁云霁看着茶汤中上上下下的飘忽不定的茶叶,缓声道,“溪太师如何看?”
她认真思索着,昏黄的落日霞光顺着窗棂洒在她的长睫上,一半面颊宛若塑金身的慈悲菩萨。
如何不算呢,至少她真心为民。
溪洄敛了思绪,应道:“殿下说的不错,只是想来陛下早有打算,溪洄不敢妄言。”
说罢,他起身朝着光源走去。
斜阳由花圃处照来,郁云霁身后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矮丛,月溪阁内藏了这么一处小小花圃,清风拂来,便有不知名的小花传来淡香。
宛若世外桃源。
郁云霁捧着茶盏,随他一同面向那片青绿,感慨道:“我原以为宫中束缚又无趣,可如今才发觉,有趣的人,自然会将自己所在之地变得有趣,例如太师大人的世外桃源。”
蝶翼般的长睫轻颤。
他这么古板的人,也会被人说上一句有趣吗?
“殿下谬赞。”溪洄神情微怔,随即微微压了压唇角,“想来,这便是殿下方才所言的价值,若是殿下喜欢,常来便是。”
单是站在此处便能使人心情愉悦,郁云霁不自觉的笑了起来:“好啊。”
两人谈及政事,不曾注意到何时墙角小憩的猫儿起了身,那猫儿躬着身子伸了个懒腰,看向郁云霁腰间被风吹得晃动的穗子,登时蓄势待发。
郁云霁正旁敲侧击川安王与原主的过往,腿间却被什么东西生生一扑。
白玉茶盏当时就脱了手,一盏清茶朝着身旁人洒下,惊得猫儿慌忙逃窜。
变故来得突然,郁云霁忙看他道:“可有烫伤?”
溪洄原本淡色的衣袍上沾了茶渍,在一片素雅的荼色上格外显眼。
春季的衣料比较薄,如今将滚烫的茶水洒下,想来是会有痛意的。
郁云霁下意识摸向腰间的香帕,将它递到溪洄的面前,方便他将身上带着温度的茶水擦拭。
溪洄看着眼前的帕子默了一瞬:“无妨。”
“怎会无妨,你是男子,又贵为太师,若是烫伤,要先将太医宣来瞧瞧。”郁云霁看着他这般道。
溪洄久久的望着她,随后接过了那张帕子,却不曾俯身擦拭。
茶水洇湿长袍后,她明显看得出长袍后那双纤细的脚踝若隐若现,秉持着非礼勿视的原则,郁云霁只对上他的眼眸,道:“宣太医吧,太师大人。”
她语气温和,却不容置喙。
溪洄淡然的看着她,仿佛感受不到脚踝上的灼烧感:“殿下如何这般着急?”
清风吹拂着她鬓边的发,丝丝凉意涌来。
“我……”郁云霁微哽。
溪洄是女皇分配给她的专属太师,极为良师,又当益友,且本就是她失手将人烫伤,关切两句,也是理所应当。
溪洄平静的眼眸看着她,没有等她的后话:“多谢殿下关怀,溪洄当真无事,春日依旧寒凉,溪洄裹了锦布御寒。”
“是吗,”听闻他当真无事,郁云霁松了一口气,“只是春日不曾冷到哪里去,太师大人何故如此?”
溪洄轻声道:“是幼时受寒导致,殿下忘了吗?”
“什么?”
“裹紧脚踝,是因为幼时惹得殿下动怒,罚我赤足在雪地中站上一整日,故而每到天转凉,脚踝便隐隐作痛。”他静静的阐述着这件事,仿佛他口中之人并非是他自己,而是旁人。
郁云霁看着他,一时间不知晓该说些什么了。
原主幼时,竟然还做过如此恶毒之事吗。
她不知晓溪洄为何如此波澜不惊,此事已算是他的童年创伤,还是原主一手造成的。
可问题是,如今她占据了原主的身子,原主幼时所做之时便悉数归结在了她的身上。
她不知晓该如何面对溪洄,既是这些事不是她所为。
溪洄依旧是那副淡然的样子,提及这些事,他也不曾有半分起伏,好似他并非这具身子的主任,而是一个旁观者。
“殿下不必对此介怀,溪洄没有什么的。”他率先善解人意的道。
“……但终归是我对不起太师,你,你不曾恨我吗?”郁云霁心虚有些复杂,眼下,她竟是不知该如何面对溪洄了。
“为何要怪你,”溪洄微微笑道,“此事并非你所为。”
他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在郁云霁心中激起一大片水花。
溪洄说,此事并非她所为。
可是,她占据了原主的身体,那原主当初所做之事,自然是归结在了他的身上,溪洄为何会说并非她所为之,他究竟知晓了什么。
思及书中溪洄的性子,沉稳果断,看似清冷不近人情,无心人间之事,实则手握重权,顷刻间便能要了旁人的性命。
他善占卜,通晓天命之事。
郁云霁蓦地想到了什么。
她看着眼前依旧面不改色之人,溪洄有成算,身为儿郎,能久居这个位子,必然是有些手段在身上的,书中的溪洄更是如此,只要是他想做之事,便没有不成的。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郁云霁看着他,几息道:“你要揭发我吗?”
只要溪洄敢说,女皇即便再疼爱她这个女儿,涉及到她的安危,女皇也会听信几分,届时一旦东窗事发,她便性命难保。
“为何要告发你?”
这一声宛若清泉叮咚,落入她耳中格外的动听。
郁云霁原本有些低落的心情瞬间消失殆尽,她做这些只为明哲保身,也不曾想会有人理解她的行为,只是听溪洄这般说,她诧异的抬起眼眸看着眼前人。
郁云霁一时间说不上来心中到底适是何感觉,她看着溪洄,终是抿了抿唇。
“母皇先前所提及,北元以太师来作为威胁,如今尚可筹谋,太师打算如何?”她道。
溪洄捏着手中的帕子,淡声道:“北元狼子野心,算定了陛下不舍将我交出去,我,唯有入道观。”
入道观看似是明哲保身,可实则便失了太师的尊荣,怎样都是不利于他的。
“难道就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吗,此事原就不是太师的错,为何偏偏要你来承担这样的损失?”郁云霁为他鸣不平,她实在是看不惯这等不公之事。
溪洄淡漠的眼眸看着她:“那殿下说,还有什么好的办法吗?”
郁云霁蹙眉思量多时。
倘若北元认定了要同幽朝开战,即便溪洄入了道观,立誓不再嫁人也是无法的。
她能想到唯一的办法,便是为溪洄寻个好妻主,亦或是上门赘妻,只有这样才能保全他太师的身份,以及不必要的威胁。
溪洄像是知晓她在想什么,他轻叹了口气:“我无心嫁人,陛下曾要为我选妻主,被我婉拒,我想,嫁人那般多的束缚,倒不如我在宫中自在。”
他这般说着,郁云霁灵光一现,拍手道:“我倒是有一计,不知当讲不当讲。”
溪洄掀起薄薄的眼睑:“殿下但说无妨。”
她道:“太师不愿嫁人,无非是不愿被姻缘所束缚,那倘若是形婚呢?”
怕溪洄不明白形婚的意思,郁云霁复又解释道:“就是为你寻得名义上的妻主,要位高权重,能够护得住你,且品行端正,不会生出非分之想,你依旧是幽朝太师,却不会再有人拿此事逼迫你。”
溪洄静默着,似乎是在考虑这句话的可行性。
“殿下说得容易,可这样的女子,天下罕见。”溪洄终还是缓缓摇头。
位高权重之人,如何会将他引入后宅,一直如此庇佑着他。
且她方才所说的品行端正,多少女子在外不过是做做样子,待回到府上便原形毕露。
这样的人少之又少,且此时雄县,不一定会有人应下此事。
郁云霁微微垂下了头,一时间有些为难:“那……”
这已经是她能想到最好的办法了。
恰此时,一个小小侍人探出了头:“不难啊,如何会难,芜之倒是觉得,方才菡王殿下所言的女子就是殿下自己啊。”
郁云霁与溪洄一同怔在了原地。
她侧身看向方才说话的侍人,小儿郎不过十几岁的模样,认真的建议着。
“抱歉,是我寻常不曾约束芜之。”溪洄道。
郁云霁摆手示意,芜之的话她也开始思考着:“无妨,我倒是觉得,如此也算可行,毕竟我是菡王,若是太师大人入了我府上的门,北元便说不得什么,我亦不会将太师束缚于一方小小后宅,只是如此皆是我的设想,究竟如何,还要看太师的意思。”
溪洄默默捧起一盏茶,对此缄口不言。
他垂着长睫,面上的神色依旧淡淡,宛若局外人一般。
郁云霁只当他不满方才的说法。
她顺势坐在一旁的坐墩上,屈指抵在下颌道:“其实你若是不愿……”
“的确是可行。”溪洄的漆眸对上她,“还请殿下再容我想一想。”
“大不了出兵,幽朝虽是稳定几十年,却不代表个个都是酒囊饭袋,还能让一介男子去和亲不成,女子龟缩不出,以男子一生换取一时的和平,那才真是叫人笑话。”郁云霁道。
心跳像是漏了一拍,溪洄重新抬眼,好似是要再认识眼前女子一遍。
被他这般看着,饶是郁云霁再迟钝,也有些不好意思。
她微微偏头,轻咳一声。她应是没有哪里说错的,溪洄为何一直看着她,难不成,太师大人又发现了什么不成吗?
“……多谢殿下好意,”他顿了顿,轻声道,“我会为殿下保守秘密的。”
——
所以从始至终,她一直觉得自己遮掩的很好,实则早已被人看穿,先是孤启,后是溪洄,他们到底是怎么发现的。
那女皇呢,身为原主最亲近的人,她又是否看出了端倪?
郁云霁心中装着事,便道:“弱水,将车停下吧,我想走回去。”
她估算着如今时间差不多了,离王府的距离不算远,此刻下来也正好散心。
入了夜,夜风暖暖的吹拂着她的面颊,郁云霁心中装了事,不曾注意到有人立在那处许久,幽朝夜晚街上会燃灯,直到近些了,对面人灯笼的成黄微光才将她的心绪唤回。
“殿下。”
她方一抬头,便对上男子温和似水的面孔——不是云梦泽又是谁。
云梦泽此刻眸中带着笑意,朝她行礼道:“如今入了夜,殿下还要操劳国之政事,斯玉虽为儿郎,定也会鼎力相助。”
说着,他将一盒精致的糕递交给弱水。
云梦泽含笑道:“斯玉的心意,还望殿下笑纳。这是斯玉听闻殿下今日要适婚女娘的名单,特令府上侍人打探,这本册子是斯玉亲自整理出来的,希望能为殿下分担。”
郁云霁原打算寒暄两句,听闻他亲自整理成册,心头似乎莫名轻快了些。
要知晓,孤启的婚事是当务之急。
若是为孤启寻得妻主,便可借此机会帮溪洄渡过难关,可谓是一举两得。
她唇角勾起一丝笑意:“云公子有心了,可如何能这般劳烦你,云府为世家,又是家大业大,怎能抽出时间为我做这些。”
郁云霁自然知晓云梦泽一人手下管理着不少铺子,寻常的账目便能将人看得眼花缭乱,更何况还有这些杂事需要打理。
云梦泽捏着手中的竹影灯,大方又得体。
君子如竹。
那一瞬,郁云霁好似明白了,为何古代男子热衷于老婆孩子。
这个国度的男子们太过贤淑,她只是对云梦泽施以援手,这人便帮了她这么大的忙。
他当真是良善的好儿郎。
手中的花名册有一定的厚度,郁云霁心中有了底,对上他温和的眼眸。
这般说来,她便可以将孤启嫁人之事提上日程。
“殿下,您还不曾用膳。”弱水在一旁出言提醒。
云梦泽微微一怔,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似乎还有些不舍,只是这一点微不足道的情绪被他很快的遮掩了下去。
“斯玉不打扰殿下了,还望殿下珍重。”
灯下,淡青长衫目送她离去。
王府门口,孤启白着一张脸倚在门旁,他的指尖已然冒出了血迹,将门框抠出了细细的白痕,那双凤眸此刻死死盯着那一抹淡青色的身影,正是一身戾气。
他痛,这兴许是老天给他的惩罚,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
先是云梦泽,后又是溪洄,眼下京都城中还有一群儿郎惦记着他的妻主。
可这分明是他的妻主!
想到自己几日前,亲手将她推出万丈远,孤启几乎要喘不上气了。
不,不可以这样的。
他一定会乖乖听话,不会再让郁云霁厌恶他,只要她想,让他做什么都可以的,只要她别不要他,再多看他一眼。
第28章
郁云霁捧着那本小册子, 持笔在上面圈出了几个名字。
书房门被敲响,方才弱水去为她传膳了,她下意识的认为门外是小厨房那边的人。
得了她的应允, 门被人推开,她不曾听闻什么脚步声,便闻到一股饭香,这才抬眼朝那人看去。
孤启今日换了一袭玄底赤色的交襟长袍, 他的鬓角依旧是几枚金色发扣,在烛光下不在那般夺目,而是散发着淡淡的光泽,是他整个人都柔婉了许多。
桌案上被他摆满了菜, 单是瞧着便让人胃口大开。
郁云霁放下了手中的册子,问:“你怎么来了?”
她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在孤启的耳中却变了味道。
郁云霁如今,竟是连见都不愿意见他了。
她果然是对他厌恶到了极点,否则她这般温和的人, 如何会这样说他, 是他一直以来太过伤人,可他知错了,他只想让郁云霁多看他一眼,哪怕一眼。
孤启咬紧了下唇,将眸中的泪意憋了回去, 生怕被她看出端倪。
他款步到郁云霁的身边,试探性的, 缓缓将手覆在了她的肩上。
郁云霁只想着他是有事相求, 故而亲自来端了菜品,她方要开口让他回去休息, 却错不及防的被一只手搭在肩上,她下意识的当即微微错身。
“你做什么?”
手从她的肩上划落,孤启缓缓收紧逐渐失去温度的手,轻声道:“殿下劳累了一整日,引之想,为殿下舒缓一下筋骨。”
眼前之人是全文最大的反派,此刻却带着几分小心与讨好,立于她身侧要为她捏肩。
郁云霁的汗毛倏忽倒立起来。
她哪敢劳烦这尊大佛,他不喊打喊杀就不错了,捏肩?还是算了吧。
“不必了,我身子骨健壮,今日不算什么的。”她面上挂着礼貌的笑,急于同孤启拉开距离。
孤启眼中的落寞她看得一清二楚,郁云霁来不及再想些什么,顺势坐在了坐墩之上。
在她起身的一刹那,孤启却不经意的瞟见了桌案上摊开的名单,他不知晓那是什么名单,只是眼前的名单给他一种不好的预感,名单上的字迹工整有力,俨然是男子的字迹。
孤启心顿时凉了半截,口中逐渐涌上血腥气,但他不曾退下,他看着眼前的郁云霁,随后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上前为她布菜。
郁云霁身子僵直。
不怪她,她并没有嫌弃孤启的意思,只不过这人实在是让她心中发毛。
一个从来不曾正常过的人,如今突然这般殷勤,也不在她面前一哭二闹三上吊了,饶是她这般稳定的人,如今也不敢如何,只盼着孤启能早些出去,让她好好的吃顿饭。
“……我吃饭不喜欢别人伺候。”郁云霁斟酌道。
他夹菜的手微微一顿,随即置若罔闻的为她布菜。
他在郁云霁心中是别人,也是,他只是郁云霁名义上的王夫,倘若将来郁云霁有了心意的男子,随时能将他休弃。
想到这个结果,孤启心口闷闷的痛。
这对他来说实在太过残忍,他如何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子娶夫,同旁人生女育儿。
他想将郁云霁据为己有,不论是身还是心。
“这些都是我亲手做的,殿下尝尝可还喜欢。”孤启轻声道。
照理说,寻常世家大族的公子是不学厨艺的,府上多有侍人伺候着,如何轮得到郎君们下厨,孤启这样的倒是少见。
郁云霁不免想起了他的儿时,她实在是好奇,孤启怎么会突然转变了态度,他对于郁枝鸢到底又是一份怎样的情感,怎么这些天说割舍就割舍了。
这么想着,她顺口问了出来:“孤启,我还是不明白,你究竟是如何喜欢上皇姐的?”
孤启握着银箸的手紧了紧,颤着长睫遮住眼眸中的神情。
她原来是在介意此事吗?
是了,他作为郁云霁名义上的王夫,心中却惦念着旁的女子,换做任何一个女子,都会讨厌他的。
孤启掐紧了掌心,他深吸了一口气,没有敢看她的眼睛。
她既然是精怪,是野鬼,自然会有旁的法术,例如看穿他,将他剖析的透彻,将他心中那些见不得人的想法一概撕扯出,然后狠狠嘲笑他,再将他丢弃。
“我……”他嗫嚅着。
郁云霁轻轻蹙了蹙眉头,她轻微的动作被一旁的小镜反射在孤启眼中,他的心顿时揪了起来。
此时的他亦是惊弓之鸟,强弩之末,再也承受不住什么。
瞧见郁云霁皱眉,孤启最后一点心理防线也被击溃,已然呈摧枯拉朽之势。
“不是这样的,”孤启眼泪扑簌簌的掉落,他哽咽道,“他们都欺负我,父亲虽为正君,却也护不住我,我们虽为正室嫡系,却还不如庶弟过得好,她们,她们都看不起我,只有恭王殿下……”
他像是回到了那一年寒冬。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他缩在父亲的怀中,天真的问他,为何母亲多月不曾来她们的院子了,就连见到他,也是从来没有过笑颜。
父亲温柔的抚着他的发,将最厚的被子裹在他的身上,免得他受凉。
奈何锦衾已然不如新棉花与新被暖和,饶是他过得严严实实,也依旧打着寒战。
那日母亲在府上设宴,唯独他与父亲不许出门。
他不明白,为何庶弟都可以抛头露面,吃着大鱼大肉,同小爹与母亲欢声笑语,而他与父亲缩在小小的被子里互相依偎。
那日他冷的实在受不了了,父亲咬了咬牙,将手腕上的镯子褪了下来,递给了在一旁把手的侍卫,这才得以出去。
他起初不知晓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很冷,父亲出去许久也不曾回来,外面是众宾客欢声笑语,或是赞美又或是什么,外面的香气丝丝缕缕的涌进了他的鼻腔。
又冷又饿,孤启害怕的裹紧了被子,立在窗棂处张望了许久。
后来,他钻了一方狗洞,逃了出去。
院落年久失修,但并非孤府如此,仅仅是他父君的院落这般罢。
他溜进了小厨房,那里还有一盘凉透的肘花,他小心翼翼的捏起一片放进口中,虽是冻透了,带着冰碴儿,但依旧好吃得他眯起眼眸。
偏此时他的行为被厨娘发觉。
厨娘大声叫喊着,将府中的下人喊了来,只说府上遭了贼。
后院的动静太大,惊动了母亲与前院的宾客,他缩在厨房一角,看着眼前越来越多的人,他看到人们对他指指点点,没人知道他当时有多么的无助。
母亲当着众人狠狠地掴了他一掌,随后发话,说他冲撞了宾客,身为嫡公子却做出如此行径之事,有失家族颜面,罚他跪三日的祠堂。
那时他想,兴许是他害的母亲丢了脸,母亲才不喜他的。
可无人喜他,从小到大除了父亲,不曾有人站在他的身旁过。
就在他被一众侍卫拎着向祠堂走去之事,他听到一声稚嫩却威严的童声,喝止了这场危机。
“为何要罚他,他是嫡公子,为何不曾见他出席,难道在尚书府中,嫡公子食荤腥见世面也是大罪吗?”
她贵为恭王,无人敢说什么,大臣只说童言无忌,饶是母亲脸色再难看,也是满脸堆着笑,不敢同小小的恭王殿下呛声。
有恭王殿下做主,他被关进柴房的父亲才被放了出来。
那日起,孤尚书府宠侍灭夫的言论才流传出,也是从那日起,他在府上愈发的谨小慎微,母亲也愈发厌弃他与父亲。
可这些都没有关系的,至少,恭王殿下站在了他的身边。
郁云霁静默了许久。
她亦是不知晓该如何评判孤启,又或是说,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但她总觉得,孤启对于郁枝鸢的感情是算不得爱慕。
她设身处地的想,若是她作为幼年的孤启,在被日渐磋磨的情况下,学会了竖起一身利刺自保,而父亲的死亡使他更加看不到希望,所以他自毁倾向极强,同时格外的向往死亡。
那郁枝鸢,就是他昏暗日子的一束光。
她的身份能够保住他,让他免受磋磨,旁人也会有所忌惮。
倘若不是郁枝鸢,他是撑不到今日的。
“孤启。”
郁云霁微微俯身,对上他泪水涟涟的脸。
她看见孤启面上惊讶与错愕交织了一瞬,随即化为更甚的委屈。
那一瞬,郁云霁觉得自己对他的误会有些深。
她知晓孤启的日子不好过,才成长为这样的疯批反派,却不曾想他小时候是这般的小可怜。
但她一时间不知从何安慰起,看着孤启那张被泪水淹没的美人面,她缓缓呼出了一口气。
“你的生活很沉重复杂,引之,但你的光芒无法掩盖,你真挚动人,你自我,你真的与众不同。”她认真的道。
郁云霁像是在点评一件珍贵的艺术品,认认真真的端详着他。
孤启缓了许久,哑声道:“殿下,我没有错,对不对?”
这句话他积攒在心中多年,他一直想问,问母亲,问恭王,问所有人。
可没有人站在他的身边。
他多么期盼能从郁云霁口中听到,听到她说他没错,多年以来他被人厌恶不是他的错。
郁云霁平静的看着那双凤眸,温言安抚着:“我虽然不知晓这么些年发生了多少事,对你造成了这样的伤害,但是你一定要明白,旁人为难你,便是嫉妒你,如何能是你的错。
人不遭妒是庸才,这恰恰证明你是极好的儿郎,所以,我不希望看到这么好的儿郎成日自怨自艾,旁人越是看不起你,越是诋毁你,让你蒙尘,你才越要活出自己,以此来狠狠地打她们的脸。”
“我没有经历这些,便不会劝你放下,但旁人的嫉妒与为难你记在心中,却不能时时刻刻回想,回想起来伤身伤心,便是在惩罚自己。”
“你越是消沉,才越是如了她们的意,既然不是你的错,为何要这般不爱惜身子,如此惩罚自己,给别人嘲笑的机会呢。”
她漆眸一点,干净澄澈,看着他道:“不要跟别人一起欺负自己,好吗,引之。”
心头像是被蜜糖填满,撑得他酸胀的挤出了泪。
郁云霁说他没有错。
她说不要跟旁人一起欺负自己。
孤启张了张口,却发觉喉头干哑堵塞的不像话:“……好。”
郁云霁犹豫了一瞬,还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宛若周子惊待她那般。
“好了,不哭了,”她看着眼前人,语气轻松道,“吾日三省吾身,吾没错。”
一颗饱满的种子在心底埋下,因着一句话,在心底肆意生根发芽。
彼时,恭王府。
郁枝鸢看着眼前垂手而立的两个女子,沉声道:“我竟不知自己养了两个饭桶。”
“殿下,此事实在是……”一女子为难道,“菡王那边派来了不少人,饶是我们一拖再拖,也阻拦不下,此事怕迟早要暴露啊。”
“荒谬!”郁枝鸢呵斥道,随即她缓下一口气,看着两人道,“此事是孤善睐一人为之,但此人心性狡诈,是个狠辣的儿郎,若是暴露他,就连本殿也会沾上污泥。”
如此不成,她韬光养晦多年,怎能让一个小小儿郎毁了大计。
“殿下,属下倒是有个主意。”
女子上前一步,严肃阴冷的面上带着狠意:“既然菡王夫同孤家二公子早有冤仇,不若将此事宣扬出来,届时祸水东引,涉及王夫,菡王便无心再纠缠与您了。”
“不可暴露孤善睐,他同他的疯哥哥一样,也是个拿不准的。”郁枝鸢冷声道,她不会拿着自己的名声打赌的。
“并非如此啊殿下,您想,”那女子一笑,“两人既早有矛盾,何不将此事嫁祸给府上小侍,如此,既能将孤二公子解救出来,又能将兄弟不和之事暴.露,孤姝承那老家伙不识好歹,至今犹豫不肯给殿下个准信,此时正好借此提点提点她。”
“如此。”郁枝鸢脸上的冷色褪去一些,“尚可。”
幽朝男子出嫁后,半月是要回门的,如今半月之期将至,依着郁云霁对孤启的宠爱,定然是会带他去王夫撑腰的,她只需坐山观虎斗。
屏退了两个暗卫,郁枝鸢望着天边的明月。
孤善睐如今无所不用其极,她早就知晓同这样的人一处,便是同与虎谋皮无异,但好在她谨慎,孤善睐此人目前在她这里,还是掀不起什么风浪的。
这样的人,利用完就该一脚踹得远远的,如此才能做得干净。
但他的心思,她不是不明白。
孤善睐心气高,生父虽是尚书府的小侍,却能凭着本事诱哄妻主,让孤姝承一颗心全然扑在他们父子俩的身上,最终由庶子抬为嫡子。
有这样的父亲教养着,想来他也是一身本事,郁枝鸢不得不小心。
纷乱之际,她蓦地想到一人。
“去皇宫。”
溪洄披着荼色衣衫,将脖颈处的系带一丝不苟的系好。
今日郁云霁打翻的那盏茶落在衣袍,可茶渍是极难洗净的,那件衣衫如今被晾在了内室。
芜之还是不解:“既是脏了,太师为何不扔?”
溪洄没有回答他的话,只说:“让她进来吧。”
郁枝鸢深夜造访,想来只是为了那件事。
溪洄眸色沉沉,他只手拈起一枚黑玉棋子,在芜之注视下,只听一声脆响,棋子落在残局当中。
他心无旁骛的看着眼前的棋局,像是陷了进去,郁枝鸢没有出言打扰,朝他行了一礼,坐在了他的对面。
“深夜叨扰太师,还望太师莫怪。”郁枝鸢微笑道。
溪洄许久未言,她也不急不恼,就这么等着。
约莫一炷香的时辰,溪洄抬起眼眸看着她:“夜深了,我的棋也下完了,不知恭王殿下有何事。”
郁枝鸢没有理会他口中的“夜深”,只笑道:“我心中惦记着太师,如今急于此事,特来问问太师的想法。”
溪洄虚虚拢着一颗棋子,淡声道:“殿下,溪洄虽为宫中太师,却也是一介男子,恭王殿下高看,我一儿郎家,如何能为殿下提供什么,殿下这话,徒增笑耳。”
郁枝鸢显然不打算信他的话。
“我知太师洁身自好,从不同朝堂官员有什么联系,”郁枝鸢为他收起盘中的棋子,“我不用太师做什么,亦不需要太师的势力,但我终究是太师的学生,请老师看在我们师生一场的份上,答应学生。”
掌心的棋子纷纷落入棋奁当中,玉子相撞,发出哗啦啦的脆响儿。
“学生愚钝,恳请老师指点。”郁枝鸢起身朝着他行了一礼。
溪洄不为所动。
“殿下言重了,可我无心政事,只愿教书育人。”
“太师当真如此绝情吗?”郁枝鸢笑意淡了些,这已然是她第三次来问了。
溪洄敛着眼眸,道:“皇位当归于有勇有谋,心怀天下之人,既殿下有心争取,何不将心思放在政事上,为何又几次三番来寻我?”
“太师当知晓的,母亲意属皇妹,可皇妹的性子,太师也并非不知,她……”郁枝鸢皱了皱眉,“难当大任,非民之所向,我只是不愿看着百姓置身火海。”
溪洄抬眸看着她:“既如此,殿下更无需担忧,此位向来是,能者居之。”
“太师。”郁枝鸢急急唤他。
“殿下见谅。”溪洄淡声吩咐身边的小侍,“芜之,夜深了,送殿下回府。”
他没有看郁枝鸢难看的脸色,复又照着棋谱,将棋子一一摆放好。
大殿寂静,灯影如豆,他看着眼前跳跃的烛火怔了会神。
郁云霁难当大任吗?
先前或许如此,倘若她还是她,今日他或许便会应下郁枝鸢所提及之事了。
可郁云霁不同寻常了,如今她的呼声亦是水涨船高,他莫名的信任她。
信她能当好这个皇帝。
——
郁云霁不是个挑剔的人,但眼前这一桌饭菜的确惊艳了她。
“这当真是你做的?”她仍是有几分不可置信的,偏过头问一旁的孤启。
她自从来到这个朝代,还不曾如此偏爱一种食物,可孤启炖的汤清甜鲜美,小菜亦是对她的胃口,这一顿饭将她身上的疲劳通通赶跑,如今只想舒服的小憩。
果然,人一吃饱喝足就会惫懒。
“嗯,”他轻轻颔首,唇角噙着一丝笑意,“殿下若是喜欢,引之天天为殿下做。”
郁云霁摇了摇头:“你的手艺实在是好,不过日日下厨倒不必。”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孤启眼眸划过一丝失落。
所以殿下是在骗他,她是最良善的人,定然是为了不让他伤怀,才撒谎说这些东西合她胃口的,否则,既然殿下爱吃,为何不准他下厨。
孤启长睫遮掩住心事,他定要做出最好吃的饭菜,这样才能抓住殿下的心。
“王府里有厨子,如何能让你一个王夫下厨,我不挑的,若是日日下厨,恐也太过劳累了。”她这般道。
孤启眼眸中燃起希冀,他灼灼的看着眼前人:“殿下不是不喜欢?”
所以郁云霁不是因为不喜欢他的菜,而是怕累到他,顾忌着他的身份尊荣。
“什么?”
郁云霁不知晓他如何会突然冒出这话,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方才她分明说过,这菜是极好吃的,她很喜欢。
她有些跟不上孤启的脑回路,只好再次补充道:“嗯,菜很好吃的。”
孤启欢喜的眯起了眼眸。
他生了一双微挑的凤眸,如今含笑弯弯,像只狡黠的小狐狸。
郁云霁不合时宜的想起了那件事。
她细想了一番,孤启方才同她讲述了幼时的悲惨经历,既然如今确定了他对郁枝鸢无意,那么也就代表着,如今他不曾有心悦之人,她可以为他寻好妻主。
瞧着孤启整日寄人篱下的可怜模样,她心中也是说不上来的滋味。
他总是小心翼翼的讨好着,像是生怕她将他赶出去一般,可若是孤启成婚了,便不会如此卑微,也能有一方容身之地。
如今朝堂对她的看法,她已然不是那般在乎了。
看法这东西,终究是能改的,只要她力度够大,这东西将来也不影响她洗白。
既然将孤启嫁人,她再无后顾之忧,也能顺势帮溪洄一把,这样百利而无一害之事,何乐而不为?
只是婚姻大事,她还是要同孤启商量的。
看着眼前面上带笑,瞧着精神也好了许多的孤启,郁云霁整理了一下措辞:“这些时日在王府住着如何,可有不顺心的事?”
“多谢殿下关心,引之一切都好。”他抿唇。
“嗯,”郁云霁颔首,将册子摆到他的面前,“这些是适婚女子的名单,你瞧瞧,有没有中意的?”
第29章
孤启的笑意彻底僵在了脸上。
那张昳美的美人面血色尽失, 心头像是被人狠狠的攥住,让他呼吸不上来。
分明是一句轻飘飘的话,可落在他的耳中, 却宛若千斤重,这一块巨石压在他的胸膛上,使得他如今张口呼吸着空气,也不得半分纾解。
郁云霁是认真的。
他从不曾见过郁云霁开玩笑, 她认真的时候,是极为好看的,譬如认真的为他敷药,认真的看着折子, 亦或是什么。
可唯独如今她这幅认真的模样,深深刺痛了他。
郁云霁要为他再寻一个妻主。
郁云霁不要他了。
他怔怔的看着郁云霁,一时间竟没有来得及思考,他甚至不愿意接收郁云霁口中的信息,只要他不接收, 他听不到, 他自欺欺人,郁云霁就不会……
但郁云霁静静的看着他,他喜欢的那双含情眼里,如今满是他的身影。
可是郁云霁不想要他了。
在意识到这个问题之后,孤启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走了, 他宛若失了魂魄般,朝着郁云霁踉跄了一下, 最终稳住身形, 哀伤的望着她。
他不明白。
为何方才还好好的,她夸赞他手艺极好, 他已经想好了下一顿为郁云霁做什么花样,可她却说,她不要他了。
他知晓自己犯了错事,可他原以为,他还能有回旋的余地的。
那一瞬,孤启宁愿今日都是一场梦,他的坦白,郁云霁的夸赞,还有今日的种种。
郁云霁看出了他的不对劲,扬了扬眉头:“这已经是京城所有适婚女娘了,且都是云公子亲自筛选过的,皆是品性与世家系好的女娘,你大可以放心挑选。”
她以为孤启嫌少。
“云公子筛选……”孤启怔愣的重复着。
云公子,哪位云公子。
云竹曳害怕他,心悦周子惊,不会是他,云府仅有两个儿郎,那便只剩下云梦泽。
孤启脑海中嗡鸣一片,他一时不能思考,只木木的将场景在脑海中同走马灯一般过着。
郁云霁是救过云梦泽的,在大街上那日,两人曾亲密的依偎在一起。
她救了云家嫡公子的命,云梦泽也是那日起,才频繁来菡王府的,没有儿郎不爱英雄,她的美名传遍了京城,位高权重,一生无忧,又疼爱夫郎,这样的女子,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她。
是了,是了,是云梦泽,都是他,那日他便看出了端倪,他是心悦妻主的。
云梦泽抢了他的妻主。
一旦确定了这个想法,孤启眸中的厉色再也掩饰不住。
他喃声道:“是云梦泽……”
“的确是他,也多亏有他,这名册才能如此之快,”郁云霁下意识道,“他当真是个善良能干的人,若非他好心整理,此事还要再耽误上些时日。”
“原来,殿下这些时日是在忙这件事吗。”孤启自嘲的扯了扯唇角。
郁云霁颔首:“正是,没想到竟还比我所想的快一些,如此也不耽误,你还可以再多挑选几日,选个心意的女子风光出嫁。”
他呼出一口气,整个人的精气神好似也跟着这口气烟消云散,瞬间萎靡了许多:“真是……多谢殿下的好意。”
“不必言谢,只要你将来能好生待自己,莫要再。”郁云霁顿了顿,抬眸看向那只手。
言毕,她注意到孤启蜷紧了骨节,攥白的骨节微微颤着,她的眸光移到孤启的脸上,这才发觉到他的不对劲。
“你怎么了?”郁云霁担忧的看着他,“身子不舒服吗,怎么脸一下变得这样白,可要看看太医?”
“不劳,殿下了。”他磕磕绊绊道。
他唇角都在颤,此刻悲恸的心情无以形容。
孤启看着那双关切的眼眸,她好似什么都不知晓,兴许,她是个不能窥破人心的精怪或野鬼,可此刻,他宁可她能将他肮脏的心看透。
“说来,李家的女娘是个不错的,她的父亲沈氏也是个识大体的,又常年不在府上,翁婿矛盾兴许不会有,且门第高,你不用担心旁的……”
她指着被朱笔勾勒出的名字,温声道。
红艳的圈子像是将他箍紧,定人生死的朱笔,此刻指向了他。
孤启无法想象,离了郁云霁的日子究竟是什么样的,他不愿看到旁的女娘,他只想看着郁云霁,永远站在她身旁。
分明是春日,他身上仿佛冒着寒气,齿关不住的轻轻磕碰着。
他想跪在郁云霁的面前,像南风馆里最不堪的小倌儿一般,将面颊贴在郁云霁的脚背上,如同小狗般等着主人的爱抚,任由郁云霁如何待他。
只要她还要他。
郁云霁还在继续:“周家嫡女也不错,这人是周子惊的旁支亲戚,周子惊的名声虽然,嗯……但是,这位周家小女娘十分本分,且相貌能力出众,依我看,她将来能在朝中大展拳脚。”
他心心念念的人此刻就坐在了他的面前,认真为他讲解着册子上的东西,可说出来的话却宛若利刃,狠狠地扎进了他的心口,一刀一刀,将他那颗肮脏的心扎的血淋淋。
他真的,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吗,哪怕做侍……
一定是她心中有喜欢的男子了,是云梦泽,还是溪洄,这些天她鲜少在府上,外面的狂蜂浪蝶太多了,他好怕,好怕郁云霁将他嫁给旁人。
喉头涌上一股腥甜,他唇角缓缓流出一道血色的细流,衬的肤色更为惨白。
这朵娇花好似要在这一刻枯萎,凋谢,腐烂为泥。
她若是不要他,他还不如一死了之……
“孤启,孤启?”
孤启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的郁云霁的面容也不甚清晰了。
在失去意识之前,他闻到一股花香,是他日思夜想的,清淡雅致的甜香,他下意识凑得那处近了些,随后再也没了知觉。
他劲瘦柔软的腰肢陷在她的臂弯,可如今孤启整个人的体温在流逝,仿佛不久于世。
如今离得这般近,郁云霁才发觉,他的唇瓣已然失了血色,如今其上满是暗红细小的血痂,新旧堆叠,触目惊心。
他竟是这般待自己。
即便是他昏过去,也紧紧的抓着她的袖口,像是生怕她离开一般。
郁云霁将软了身子的人揽在怀中,蹙眉高声道:“三千,宣太医。”
定国公府。
云梦泽倚在贵夫榻上,淡青色的纱帘被风吹得摇曳,他正是捧着账本细细看。
“公子今日为何要整理那册子,这东西究竟有什么用?”以荷不解的问道。
云梦泽轻轻打了个哈欠,眼眸中却不待半分困倦,饶是他忙碌了一整日,此刻依旧神采奕奕。
他勾唇轻笑道:“我让你盯着菡王府的动静,你没有看出什么端倪吗?”
以荷摇了摇头:“以荷愚钝,请公子示下。”
云梦泽偏头望着窗外的圆月,轻声道:“菡王一个女子,如何关心起未婚女娘之间的事了,我倒是觉得,事情没有那般那简单。”
“公子说的是,菡王殿下朝堂之事还忙不过来,如何有时间顾及未婚女娘,”以荷恍然大悟,随后又垂着头思索着,“那菡王殿下这般做,又是为了什么呢……”
香茗幽幽,云梦泽半撑起了身子——他并没有全然告知以荷。
其实,早在他去给郁云霁送帕子之时,便觉出两人之间的关系并没有传言那般亲密。
男子对于男子的情绪是极为敏锐的,在对上孤启眼眸的一瞬间,云梦泽便察觉到了他的恨意与敌意。
那是男子与男子之间天然的敌意,像是两只雄性动物为了一只雌性在极力争抢,不惜头破血流。
孤启的敌意太过明显,而郁云霁,待她也并非那般热络。
可郁云霁为何如此,云梦泽猜想,其中定有她的缘由,没想到几日后便发觉郁云霁身边人的行踪。
经他收买打听,这才知晓郁云霁在整理什么花名册。
他当即推开了手头上的大小事宜,将适婚女娘的名字悉数公正的整理成册,在她回府的必经之路等了一个时辰。
他猜想,郁云霁是为孤启准备的。
云梦泽压了压唇角的笑意,捧起一盏清茶酌饮,长睫遮住了眸底划过的笑意。
希望,他能帮助到菡王殿下。
*
孤启昏迷了三日。
郁云霁不明白,她并没有说错什么,也在尽心尽力的为孤启寻找下家,而孤启却急火攻心,口中含了一大口血,若非是太医及时发现,他怕会被这一口血呛死过去。
青州纵马伤人一案因涉及到了朝中官员,被调去了刑部审理,今日也应当出结果了。
她心中想着桩事,便不曾注意到郁枝鸢的身影。
见她出神,郁枝鸢只手按在她的肩上,将她的思绪唤回:“皇妹,你打算如何处置?”
她知晓郁枝鸢说的是前些时日王府上的事。
郁云霁侧眸对上她,淡淡道:“我还是想着,等王夫醒来再处置那小侍,毕竟他因着此事急火攻心,那小侍当他亲自发落出口恶气。”
孤启吐血昏迷的消息不胫而走,为了不引起人的怀疑,此时她并没有打算声张此事。
故而有人来问之时,她只说是宴会上有小侍冲撞了王夫,将他父亲的遗物偷走,故而引发痼疾,急火攻心昏迷数日。
如此一来,郁枝鸢那边必然会抓紧时间想办法应对,而不是日日派女卫来搪塞她。
“这自然是,那小侍如今在我府上严加看管,待到妹夫醒来,皇妹来领人便是。”郁枝鸢道。
“多谢皇姐,只是,如今这小侍被看管起来,不知孤府的下人会不会怕被牵连而动用私刑,我只怕届时王夫审问不出,又要气坏了身子。”郁云霁忧心忡忡道。
郁枝鸢闻言,眸中闪过一丝阴翳,却见她仍旧是一副天真纯良的做派。
……莫不是她想多了,可她方才的话分明是意有所指。
郁枝鸢压下心中的猜忌,温声道:“皇妹放心,母皇那边还有事,我先行入宫了。”
郁云霁看着她离去的身影,唇角微扬。
在没有站在原主这个身份的时候,郁云霁只当姐妹两人关系甚好。
原书中,郁枝鸢一直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女,而郁云霁则是抢走她母爱与权利的纨绔魔头,女主不得已,只得为原身收拾烂摊子,原身的存在只是为了衬托女主,可眼下却不尽然。
郁枝鸢是心中惦记着皇位,甚至纵容孤善睐这些行径,为他遮掩这些事情时,她便知晓,这个皇位她不得不争了。
“殿下。”一阵温和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郁云霁转身看去,便对上了云梦泽那双澄澈的眸子。
他的声线干净温和,听的人心中麻麻痒痒的。
云梦泽说话之时,末尾音节常是清清淡淡的,让人宛若被温柔的春水包裹,这别样的温柔,总是能让她无端安心。
“王夫已然喝过药了,太医今日来看过,说是无事了,只是……”那双往日含笑的眼眸带着忧虑,看向她欲言又止。
郁云霁心头一沉:“太医还说什么?”
云梦泽抿了抿唇,轻声道:“太医说,王夫太过糟践自己的身子,又多年不得医治,如今伤及根本,怕是,女嗣艰难。”
郁云霁缓缓松了口气。
并非是生命危险,孤启保住命了就好。
那日太医匆匆赶来,却不曾想孤启那般凶险,简直是同阎王擦肩而过。
太医连连摇头,说王夫一心向死,即便将他救回来,若是他对世间再无半点留恋,怕是大罗神仙也无力回天,唯有身边之人日日互换,兴许才能将他的心神唤回。
故而这些时日她操劳于政事,却也抽出时间,日日坐于他的榻前唤他姓名。
奈何她分.身乏术,云梦泽那日来送糕,听闻此事亦是心急,只说让她安心的去处理政事,府上由他照看王夫。
此事于理不合,云梦泽终究是外人,且亦有诸事在身,她推辞数次,云梦泽态度坚决,就这样在府上照顾了孤启三日。
若非是云梦泽这般尽心尽力,她不知要如何焦头烂额。
她看着眼前温润的人,感激道:“这些天多亏你了。”
自孤启昏迷后,云梦泽为她将府上大小事宜打理得井井有条,定国公也对此深表不满。
到底男女有别,男子名声大于天,云梦泽为着照顾孤启,可谓是早出晚归,即便如此也不曾耽误国公府的事宜,可她与云梦泽仅是朋友,他并非王府的人。
一个未出阁的男子频繁出入于此,这样传出去,也不好听。
云梦泽弯了弯眼眸:“无妨,只盼王夫能早日醒来。”
“你……”郁云霁担忧的看着他,“外面的传言,你兴许也听闻了,这些传言有损你的名声。”
“若斯玉害怕名声有损,便不会主动请缨来为殿下分担了。”云梦泽依旧笑得如沐春风。
他身为男儿身,为定国公府操劳铺子上的事,时常亲自走访,本就不合幽朝的寻常男子,早就被流言蜚语淹了满身,幸而他闯出了一番名堂,也是幽朝唯一的男老板。
如今能帮到郁云霁,他是开心的。
郁云霁轻叹一口气:“还是要多谢你,只是我如今还有政务在身,先入宫一趟,若是王夫醒了,还请云公子告知于我。”
云梦泽俯身一礼,再抬头时,她的身影已然不在。
半月堂。
孤启死死盯着来人,咬牙道:“殿下呢?”
他嗓音有些干涩,看着云梦泽急声道。
云梦泽淡然的看着他,微微摇头道:“稍安勿躁,你如今大病初愈,也太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了,殿下若是知晓了,定然会对你失望的。”
“……我问你,殿下呢?”孤启攥紧了被角。
他警惕的看着眼前人,心中愈发的不安。
他昏睡了几日,这几日云梦泽究竟对殿下做了什么,梦中他分明听到郁云霁在唤她,可睁开眼,为何是云梦泽这张伪善的脸。
“殿下去处理公务了,”云梦泽面上依旧挂着淡然的笑意,“王夫未免太无情,斯玉好歹也照顾了你三日,你非但不感谢,还如此咄咄逼人。”
“是你。”孤启急促的喘息着。
所以在他昏迷的时候,云梦泽日日都来府上,来见他的殿下。
看着他挂着笑意的俊脸,孤启又急又气。
郁云霁被他蒙骗了,云梦泽根本不是什么高雅温和之人,这些都是他故意表现出来的,都是他为了让殿下注意到他,才做出这幅善解人意的样子的。
他真想当即下床揭开云梦泽伪善的面纱,让郁云霁看个清楚。
他已经醒了有一会了,可含玉说什么都不许他下床,如今体力稍稍恢复了一些,他强撑着身子,踩上了木屐,朝着云梦泽踉跄而去。
他素有凶名在外,如今朝着他疾步而来,云梦泽自然小心的避开,顺势将横架上的披风搭在了他的肩上:“既然醒了,便出去走走吧。”
还没有羞辱他,反倒被云梦泽趁机搭上了披风,孤启怒声道:“怎么,如今轮得到你来使唤本殿了吗?”
“我原打听到了殿下的意思,既然你不愿,那便算了。”
说罢,云梦泽转身欲走。
“等等。”
孤启唤住他,面上阴晴不定。
他好整以暇的看着孤启,等着他的答复。
云梦泽算定了,只要提及郁云霁,孤启的态度就能软化,他其实心中待郁云霁还是有意的。
孤启攫着他,随即扯出一抹冷笑:“好啊,最好你口中的话句句属实,否则……”
云梦泽没有理会他的威胁,笑着打断:“那便走吧。”
正值春日,百花盛开。
王府的春日不同街上,颜色更多更艳些,什么稀奇的花都有。
但孤启无心赏花。
“殿下心中有我,你也不用费尽心思的讨好殿下。”孤启率先道。
云梦泽笑脸上微微诧异:“竟是如此吗,若是殿下心中有你,你又何必惊慌,王夫还是莫要自欺欺人的好。”
“云梦泽,你莫要以为我不敢拿你如何。”孤启压着怒气道。
“好端端的,怎么又生气了,”云梦泽对此不置可否:“殿下贵为王夫,而我再不济,也是定国公府长公子,菡王殿下若是有心于那个位子,可是少不了定国公府的助力的,难道王夫提供不出什么,却还要扰乱殿下的计划吗?”
孤启冷然:“那也由不得你来置喙。”
他定然不会为郁云霁拖后腿的,只要郁云霁想,他便帮她清除所有的障碍。
哪怕是豁出这条命。
“既然王夫固执己见,那便不要再商讨此事了,”云梦泽收起了笑意,“若是被有心人听到,你我,皆会被殿下厌弃。”
不等孤启反驳,一旁的小屋传来响动,将两人的注意力吸引了去。
像是谁不小心绊了一跤,又匆匆藏起。
这人究竟在此处藏匿窥听两人谈话了多时,无人知晓。
“谁。”孤启警觉的看着小厨房,眸中杀意不加掩饰。
云梦泽亦是冷然看向那间不起眼的小屋。
幽朝男子不得干政,方才两人所谈的政事如果落到有心人的耳朵,不仅仅是遭到郁云霁厌弃那般简单。
甚至会丢了性命。
“还不滚出来?”孤启厉声道。
小屋黑洞洞的,他不知里面藏匿的究竟是何人,可一旦被告发,这件事便不是小事,郁云霁兴许更为厌烦他。
如今郁云霁已然动了让他改嫁的心思,倘若他再不安分守己,等这些事传到郁云霁的耳中,他无法想象究竟是怎样的后果,即便她再温和。
想到这个可能性,孤启手心寒凉一片。
他决不允许这件事发生。
第30章
小屋内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
孤启死死的盯着这那片黑暗, 想等这人一露头,便立即派人将这不知死活的下人杖刑。
小屋内一瘸一拐的走出一个貌美的郎君。
小郎君的面上还有一块乌黑,身上的绢衫也被蹭的脏污一片, 像是刚从地上打了滚。
他抬起脸来,看向眼前满是杀意的两人,委屈的哽咽着。
“王夫哥哥……”依弱知错的垂着头,时不时用脏污的手背擦拭眼角。
云梦泽脸上的神情登时怔住, 随后看向孤启:“他是谁?”
依弱此刻同花猫无异,那张俏脸也是越擦越脏,眼下他嘴角还沾着碎屑,满脸委屈的看着他, 仿佛他是什么吃人的猛兽一般。
孤启一时语塞,复杂的看着依弱道:“是王府的夫侍。”
云梦泽讶然,他看着眼前穿着清凉的人,随后垂着眼眸陷入了沉思。
“你在这里做什么?”孤启问他。
依弱扬起那张泪痕与脏污交错的脸,哭道:“依弱昨夜太, 饿了, 将今日的糕通通吃完了,依弱只知道这里有花糕,就来找……”
“可是这里太黑了,依弱摸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就被, 被绊倒了呜呜呜,”他委屈的像个孩子, 边说边哭, 唇角的残渣也跟着他的动作掉了几块,“哥哥打我吧, 只要不罚依弱的糕。”
依弱哭得凶,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也没有半点儿郎的内敛可言。
云梦泽一言难尽的看着他,问道:“……他不是中原男子?”
他蹩脚的中原话断断续续,叫人一听便知。
“新罗婢,”孤启不愿同他多说王府上的事,“你方才可曾听闻了什么?”
依弱懵懂的看着他:“听,什么?”
想到他如今中原话都说不了多少句,磕磕绊绊词不达意,孤启静默了片刻。
他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傻问题。
这小傻子才十几岁的年纪,中原话都还听不太明白,他现在能懂什么?
“……没什么,”孤启挪开眸光,没再看他,“好了,你走吧,今日之事不许对旁人说。”
依弱站在那处没有动。
他不悦的看了依弱一眼:“怎么?”
他就知晓依弱不是个好打发的,再如何听不懂中原话,他如今也该知晓自己手上拿捏了两人的把柄,如若是他,此刻便会拿着此事威胁对方,从而换取一定的好处。
依弱吸了吸鼻子,试探道:“哥哥不怪我吗?”
“是是,没人怪你,”孤启不耐烦的抵了抵额角,有些头疼,“好了去玩吧。”
云梦泽终是看不下去了,上前两步将自己的帕子取下,垂首为他擦着脸上的脏污:“好了,他还是个孩子,你为难他做什么?”
“谢谢哥哥,”依弱看着云梦泽眨了眨眼,弱弱开口,“王夫哥哥,能不能再给依弱一点糕吃,依弱饿了。”
像是为了印证他的话,咕噜噜的声响从两人耳畔响起。
……他是真饿了。
云梦泽轻轻皱了皱眉头。
他不信这偌大的王府,连几屉糕都拿不出来,孤启作为王夫,竟然如此苛待府上的夫侍,实在是……
似乎看出了他心中所想,孤启冷笑一声:“云梦泽,殿下如今不在此处,你不用假惺惺的装菩萨收买人心,王府可从来没有短过他的吃食。”
他不知晓那日依弱究竟是如何在郁云霁面前闹的,郁云霁看到他便说,不许他再欺负依弱。
思及此,他便给不了依弱好脸色,连带着迁怒于云梦泽:“每日都有六屉糕送去他的别院,没有哪次剩下过,你可别小瞧了他。”
感受到云梦泽复杂的眸光,依弱低低的垂下了头,看着更委屈了。
“咳,罢了,他还小,还要长身体的。”云梦泽为他把脏污的脸擦干净,如是道。
在依弱的巴望下,他从良善的王夫哥哥手中得到了三屉花糕。
——
“就按我说的办,”郁云霁正被月溪阁的一堆文书围着,听闻来人的话,她拨冗抬眸道,“上次让你去套郭愚娇的话,她怎么交代的?”
“殿下的主意甚好,属下这般同她说完,她起先不信,后来半信半疑的将殿下的问题都交代了。”三千道。
“她说她并不知晓川安王的动作,川安王派人给了她在京城安身立命的银子,后来她便被护送出了青州,寻常只需要做皇城的飞龙使,只有川安王传信时,她才会同她有所联系。”
“具体关于两人会面的她不肯说,她只说要见女皇,刑部那边也不曾审出结果。”
“郭愚娇没有主动联系川安王的方式。”郁云霁喃声道。
她这位皇姨母心思深沉的很,饶是郭愚娇尽心尽力,实则也不会相信她分毫。
“川安王多疑,如今郭愚娇入狱,我不信她收不到风声,只是如今时间尚早,她该是还未曾察觉,”郁云霁思量道,“悠悠众口难堵,那便多放出几条关于郭愚娇的消息,便能混淆视听。”
川安王多疑,定然不会轻信关于郭愚娇的消息,为了以防她知晓这边发觉了郭愚娇的身份,郁云霁打算连带着另两位官员的消息会被一同放出,如此,川安王那边也能放松警惕。
“殿下为何不直接杀了郭愚娇,以正视听。”三千问。
郁云霁微微摇头:“若真是这样简单就好了,杀了郭愚娇,还会有千千万万个郭愚娇,如此一来,既杀不尽,还会给川安王抹黑的机会。”
“如若能派人假冒郭愚娇的身份,去跟川安王在京城的人对接,从而将她在京都城的势力网一并打捞起,那才是斩草除根,否则这群野草如何除尽,只怕是春风吹又生啊。”
“此事只是我的计划之一,也是最难实行的一个,可风险越大,上钩的鱼便越大,我想搏一搏。”
溪洄轻轻颔首:“殿下说得有理,如此一来,便不会打草惊蛇,如若再获得了川安王的信任,将来便可早日得知青州的消息与川安王的动机。”
郁云霁看着他笑道:“知我者,太师也。”
一计不成还有一计,总要先试过了再说。
溪洄眸光瞟向窗棂,抿了抿唇,没有看她。
三千领命退了下去,月溪阁重归宁静,殿内只传来水钟的滴答声。
郁云霁一头扎在文书中,溪洄看着她这副模样,不由的轻声道:“殿下如今成日忙于政事,难怪陛下先前……”
他提及女皇,郁云霁随口道:“母皇又寻你了?”
上次被母皇瞧见两人相拥,她便一直耿耿于怀,试图将两人撮合在一起,她嘴上婉拒了,也不影响母皇暗戳戳的旁敲侧击,时常将她往月溪阁里引。
溪洄答:“陛下说你如今肯关心国事是好事,愿让你多多来此。”
不是撮合。
郁云霁埋头应声:“那便好,婚姻大事岂能当做儿戏,还需太师好生思量。”
溪洄看着她认真的侧颜,随后也垂首,看向手中的文书。
今日他不曾挽发,一头乌发披在肩上,随着他垂首的动作,一缕发丝从耳鬓落下在手中的文书上。
这是第一次,他捧着文书心中却在思量旁的事。
他生得俊美,却过于冷然,外貌如实,性子也是如此。
幼时便有不少女娘儿郎为此想同他玩,可依着他的性格,注定是不合群的那个,是以,人们皆说他清高,倨傲,不与人为伍。
他从众人追捧变成人人嗤之以鼻,自此孤鹤离群。
女娘们都看不起他,说他雄鸡司晨,是天大的笑话,可不论女娘们再如何说,实则心中也是想得到他,他像是可望不可即的月影,人们只想将他拉到凡间,狠狠揉碎。
郁云霁当年也是如此。
他心怀苍生,最看不起郁云霁拿人命当做草芥的行径,溪洄曾想过,若是郁云霁逼迫他,他即便不得好死,也不会让她善终。
可如今她换了芯子,不再是当年是那个郁云霁,不再是他那位残暴青梅,溪洄不自觉的开始留意着她。
郁云霁并非如此,她对他没有男女之情,亦或是说,不论对哪个男子,她都没有男女之情。
这样一个纯良之人,为了保住他的尊荣,竟是愿意将他纳入后院。
他这双眼睛,向来能窥破人心,若是有人心怀恶念,便不敢同他对视,可郁云霁不是,她眼眸太清澈了,在她说出让他入后院保全尊荣时,眸中不含一丝杂念。
她是真的想帮他。
溪洄抬手,将那一绺遮挡自己的发丝掖在耳后。
真是一个奇怪的女子。
“太师,我打算先去地牢会会那郭愚娇。”郁云霁倚靠在身后的绒毯上,后仰着头,伸了个懒腰。
她在此处圈着翻阅文书多时,如今身子骨好似都要黏在一起了。
郭愚娇还想借此见她的母皇,怎能如了她的意,她倒要看看,郭愚娇宁死不说都要见女皇,她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溪洄心神一动,叫住她:“殿下等等。”
郁云霁看着他,等待他的下文。
孤启拾起匣子中的玉石,洒向桌面,随后蹙着眉看着眼前的卜筮。
“殿下小心,”溪洄如此道,“卦象显示,殿下近些时日会有血光之灾,小心被人误伤。”
“好,多谢太师大人。”郁云霁眉眼弯弯。
地牢阴冷,郁云霁随着狱卒至一间牢房,见到了里面被铁链束缚住手脚的郭愚娇。
听了多日这个名号,当再见面时,她早已不是画像上的凶神恶煞。
郭愚娇一头黑发乱糟糟的糊在半个面颊上,浑身血淋林的,显然是受过了酷刑,此刻蔫蔫的垂着头,正昏迷着。
她十指的指甲皆被拔掉,木签从她的指尖穿过,直至穿透在手背,她浑身的伤口在地牢里渐渐腐烂,发臭。
郁云霁第一次见到这个场景,恶心的感觉挥之不去,浓烈的血腥味与眼前的场景冲击着她来自现代的灵魂。
被打成这样依旧是不肯说,郭愚娇也是个能人。
“叫醒她,我有话问她。”郁云霁忍着血腥气带来的恶心之感道。
狱卒应了声是,从缸里舀出一瓢冷水,朝着郭愚娇的脸泼了去。
这一招很好用,郭愚娇当即惊叫一声,面容扭曲的不成样子。
郁云霁了解过古代酷刑,向来方才这一瓢水也不是普通的冷水,该是掺杂了什么刺激性的东西。
“我,我要见女皇,否则我什么都不说。”
饶是此时,郭愚娇仍旧哆哆嗦嗦的坚持着。
郁云霁淡声道:“母皇还在处理政事,如今川安王已然得知这个消息,多日也不曾行动,郭愚娇,你还不明白吗,一个没用的废子,你在坚|挺什么?”
“嘁,”郭愚娇看着她,冷嗤了一声,“怎么,是女皇叫你编出这等谎话来诓我?”
“信不信自然由你,”郁云霁面上挂着笑意,却令人心中发毛,“如今你入了大狱,依着川安王的作风,定然不会冒着危险救一颗废子,是死是活,由你自己选。”
郭愚娇狠狠的看着她,似乎是在考虑她的话。
“归顺朝堂,将川安王的作为秉明,你尚有一线希望,若是固执己见,仍旧要为川安王效命,我也救不了你。”
郭愚娇冷声道:“你真当我是三岁幼童不成,若是将此事悉数秉明,我才是没有的废子。”
郁云霁微微颔首:“我已将话说尽,你若是想在牢中苟延残喘,或是突然暴毙,你就继续你的说辞,朝堂也不只是抓到了你一人,你不想活,有的是人想活。”
郭愚娇沉默了。
依着川安王的作风,得知她入了大狱,定然是会冒险派人来的。
只不过她生性多疑,究竟是派人来救她还是派人来杀她,就不得而知了。
三千配合道:“殿下,如今大狱固若金汤,川安王的人若是想混进来,怕也难,既然她不肯说,我们也没必要严防死守了。”
“好啊,那便去地牢,看看我们郭飞龙使的同僚,想来她会更识趣些。”
郁云霁说着,作势要离开,她心中默念着庶子,待她走得稍远了,却听那人高声叫喊:“殿下,殿下我想通了!”
三千看着她,等她发话。
“想通的倒是快。”郁云霁扬了扬眉头。
郭愚娇到底也只是青州城的地头蛇,原本为川安王效命只是为了多得些赏银,到底来说她也只是个混子。
一个混子,在牢中待了多日,受尽了非人的待遇,如今的身心摧残已然能使得她动摇,而郁云霁方才的话,便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的诉求很简单,无父无母,只想好好的活着。
而在得知郁云霁抓到川安王的其他人手时,她便知晓,这些人并非是非他不可,这才慌了神,如此,才能从她口中套出话来。
她还是了解川安王的作风,若非对她怕到了骨子里,如何会生了这样的心思。
郁云霁摇头,她这位皇姨母,收买人心的方式可不可取啊。
——
孤启将自己泡在厨房一整日。
自云梦泽出了府,他便不曾出过小厨房。
小厨房一股接一股的黑烟飘出,但依弱不嫌弃,他乐颠颠的跟在孤启的身后打下手。
“王夫哥哥,这次肯定,成功!”依弱眼眸莹亮,兴奋的为他打气。
虽然锅里的东西黑乎乎的,但依弱知晓,这东西若是做成,定然是极其美味的,只要他守在这处,王夫哥哥便会分给他吃。
锅里漂浮着的黑色肉块再次被打捞起,孤启冷着脸道:“含玉,拿去喂狗。”
依弱唇边还沾着黑的残渣,他看着含玉盆中被丢弃的肉块,有些失落。
“待我做成会给你吃的,别老盯着这些糊了的肉了。”孤启看着他这幅没出息的样子嫌弃道。
如今已是傍晚了,郁云霁兴许该回来了,若是他再给依弱吃这些糊了的肉,被郁云霁瞧见,恐又要说他欺负依弱了。
含玉捧着那一盆黑乎乎油亮亮的鸡块,欲言又止。
“说。”孤启手背上已然被飞溅的油点烫红,没好气的道。
含玉讪讪:“殿下,狗不吃啊。”
孤启瞪他,不等他训斥,一旁巴望的依弱直起身道:“哥哥,我吃!”
他十分给面子,夺过含玉手中盛放鸡块的盆,不顾烫手便大快朵颐。
孤启无心顾忌旁的,无他,今日依弱来了兴致,突然提起先前郁云霁曾同他讲过这闻所未闻的吃食。
炸鸡。
孤启看着锅中翻滚的鸡块,她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锅了,可是她想吃,即使没有听闻,更不知晓做法,他也要为她做出来。
他决不能被旁的男子比下去。
郁云霁回来之时,便闻到一股熟悉的炸物香气。
那一瞬,她甚至怀疑自己是累出了癔症,直到瞧见桌案上一盘金灿灿的鸡块,才诧异道:“弱水,那是什么?”
弱水犹豫的开口:“兴许是油炸肉?”
她倒不曾见过这稀罕的吃食,炸物需要大量的油,幽朝多食清淡,鲜少有人家做这些东西。
“殿下来得正好,鸡块是刚出锅的,殿下来尝尝。”
一道熟悉的声音传出,郁云霁当即将眸光收回,落在来人身上。
孤启一连昏迷了三日,如今消瘦了许多,唯有那双凤眸依旧明亮动人,今日他着一袭色彩明艳的红衣,将伊人衬得愈发清减。
他身上依旧带着病弱的气质,饶是前些时日她养出的肉,也因着这场大病瘦没了。
“这是你做的?”郁云霁问。
孤启唇角噙着清浅的笑意,眸中满是她的影子:“是,引之第一次做这个,还望殿下莫要嫌弃。”
眼前的人笑盈盈的望着她,像是做好晚饭乖乖等妻子回家的,人夫。
不知怎么,她竟真从孤启身上看到了满满的人夫感。
郁云霁心中一时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自那日为孤启取下贞锁后,她总觉得两人之间有些不对劲了,却又一时间说不上是哪里不对劲。
孤启待她更殷勤了许多,便是他随口向依弱提及的东西,如今他都呈到了她的面前。
是了,幽朝的男子将贞洁看得比命还重要,她为孤启将贞锁取下,孤启心中定然是顾虑的,他兴许是害怕自己将此事告知他人,亦或是他有什么事来求她帮忙。
思及此,郁云霁心中的怪异感彻底落了下去,她朝他道谢:“辛苦王夫了,只是小厨房这等地方油烟大,你如今身子还不曾好全,还是以养好身子为主。”
像是期待已久的一滴甘霖终于滴入了贫瘠的土地,孤启心中埋藏已久的种子吐了绿,发了芽。
郁云霁关心他。
这是不是能证明,郁云霁心中其实还是有他的,若非如此,她又为何要关心他,只怕是避之不及。
孤启得了她的关切,唇角的笑意多了几分:“只要殿下喜欢,这些都是无妨的。”
郁云霁无奈的看着他,她并非这个意思,孤启身子迟迟养不好,便无法安心嫁人,溪洄那边也要跟着一拖再拖。
如今国事当先,溪洄抛去太师的身份来说,也是女皇旧友的孙儿。
他是万万不能出了什么闪失的。
她不曾说,三千却道:“殿下,您上次派属下打听的旁支女娘,属下已然汇总成册,交予弱水了。”
这属实是话赶话了。
郁云霁知晓他如今抵触这事,虽不明白缘由,但也不曾逼迫他如何。
但三千的话来的实在是巧,她下意识看向孤启。
孤启面上依旧如常,朝她施施然一礼,温言道:“既然殿下还有公务在身,引之就不打扰殿下了。”
他背过身去,掐紧了掌心的软肉。
郁云霁还是想将他嫁出去,她急切的要把他嫁给旁人了。
他到底该如何做,才能让郁云霁留下他,如今京城儿郎虎视眈眈,他虽在内宅,却也听闻了,外面的儿郎无不肖想他的妻主。
他不似溪洄,能同郁云霁在一起商讨政事,也不似云梦泽,能为她增添势力,他太无用了,竟然什么都做不好。
他远配不上郁云霁。
心头的绞痛更甚,孤启踉跄着回了半月堂。
“殿下,周小姐来了。”弱水朝她道。
话说周子惊,自那日被云竹曳带走后,多日不曾来寻她了。
没有周子惊的日子倒也是有些寂寞,如今听闻她到来,郁云霁道:“还等什么,快让她进来。”
郁云霁方尝了一个鸡块,虽不及现代的炸鸡,但好在鸡肉外酥里嫩,只破开酥脆的外壳,便有充足的汁水迸发而来,可见孤启下了不少的功夫。
不待她好生享受,便听远处有人高声叫喊:“郁宓,快别吃独食了,出大事了!”
周子惊一袭玄色衣衫被撕扯的破了道口子,如今发髻也歪歪斜斜的,显然是被人狠揍了一顿。
她何时这般狼狈过,此刻却灰头土脸,宛若逃命般。
“这是怎么了?”郁云霁忙问。
周子惊顾不得回答她,瘫倒在太师椅上大口喘着气,面上还带着惊慌。
她缓了多时,最终狠狠的干咽了一下,道:“云竹曳那小子如今愈发大胆,定国公那老家伙不分青红皂白,竟是告到了将军府。”
“我母亲,她,她断定了是我先招惹云竹曳,如今将我好一顿打,我好容易才逃出来……”她气喘吁吁,饶是如今性命关天,她还不忘抓起一个鸡腿。
郁云霁瞧着她这幅好似没吃过饱饭的样子,凝噎道:“莫说是被周将军追杀,若是你说今日这番是从哪里逃难回来,我都丝毫不会怀疑你这话的真假。”
“宁可撑死也不能做饿死鬼嘛,”周子惊利落的将唇边的油擦了一把,“让我在此处避一避,我母亲到底顾忌你的身份,不敢提刀前来。”
介于她之前的种种,郁云霁凉凉的扫了她一眼:“有些事情还是不要说出来的好。”
周子惊干咳了几声:“哪有这么巧的事儿啊。”
正堂热闹起来,一旁洒扫的侍人将这一幕看在眼里,随后转身朝着半月堂复命了。
——
“她竟是,这般嫌恶我了吗……”孤启微微颤着声线。
方才他让侍人盯着那边的一举一动,却不曾想,他带回了这样的消息。
郁云霁不是不喜欢炸鸡,她同依弱说起这样的吃食时,兴许是喜欢的。
可因为炸鸡是他做的,出自他的手,郁云霁便厌屋及乌的不愿再尝,而是将他劳碌一下午的成果全然便宜了周子惊那莽妇,绝不肯再尝一口。
郁云霁讨厌他。
这一念头萦绕在他的心头,恨不得将他干涸的心撑得再度裂开,连带着那生根发芽的种子一并撕碎。
孤启无助的蜷紧了身子,将头埋在并拢的膝盖上。
怎么办,他实在不知该如何讨好了郁云霁了,若是得不到郁云霁的欢心,他便会被送出去,嫁给别的女子。
一想到别的女子,他便忍不住的想要恶心,他只想留在郁云霁的身旁,哪怕是,哪怕是做侍,再不济,他也可以不要名分,只要郁云霁能留下他,让他留在王府服侍她。
他此刻唯一能献给郁云霁的,便是这一身的厨艺,可郁云霁看不上他的厨艺,在她的眼中他一无是处,如今他除了贞洁,什么都拿不出手了。
这一念头方从脑海中一闪而过,孤启抬起了婆娑的泪眼。
是啊,他还有贞洁,男子最重要的便是贞洁了,只要郁云霁能喜欢他,哪怕只是喜欢这一副皮囊,那也是好的。
那一瞬,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孤启毅然决然的起身,狠狠将眼角的泪痕抹去,随后立于青镜前,颤着手覆上了小腹上的一点凸起。
那是象征男子贞洁的守宫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