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
万籁俱寂,街巷漆黑无光,只有头顶一点浅色映照,家家户户陷入睡梦。
应小满仿佛一条游过长江的游鱼儿,脸颊微烫,指尖发热。
握住她手的掌心同样火热。
噗通,噗通,越来越剧烈的心跳声里,交握手指处的触感越发地鲜明,浑身都开始微微地发热。
应小满蜷了下手指,故作镇定地说话,把注意力从滚烫的手指尖儿挪开。
“对了。七郎,你多大了?”
“二十四,正月十五的生日。”身侧的郎君略低下头,注视过来,“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我娘非要阿织喊你七叔。”应小满随手算了算。
这下注意力当真被挪开,人有点发懵。
“阿织四岁,你二十四,差了二十岁……真的可以喊叔?”
晏七郎笑出了声,稳稳牵她的手,顺着话头往下说,“阿织喊我七叔,可以。你呢,也跟着阿织喊叔?”
应小满果然呸了声,“谁是你侄女?”
两人当场定下,阿织以后都喊七哥。当着义母的面也喊七哥!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过长街岔口,即将转入草木葱茏的七举人巷。
“今夜着实晚了,你娘会不会等门?”
“提前跟娘说好不用等,看着她睡下才出来的。她不知我这么晚回……啊!”
应小满突然想起,阿娘睡下了,不知她几时回家,但外头两位守门大哥可没睡!七郎送她回去,两个守卫必然瞧个清楚。
“对了,七郎,你和十一郎的关系极好么?”
“我们从小认识,几度出生入死,可以彼此托付后背的交情。怎么了?”
“门外把守的胡大哥和王大哥替十一郎说了三四次情,想登门见我。今晚被他们看见我们在一处,哎,他们又要替十一郎说话了。”应小满烦恼地说。
晏七郎的脚步微顿,“最近忙于梳理家事,倒是疏忽了这边。不妨事,明日我从家里抽调两名身手过硬的护院,把他们替换掉便是。”
“可以替换么?胡大哥和王大哥是十一郎派来的人。”
晏七郎心平气和说,“两边确实是出生入死、可以托付后背的交情。我这次遇险算是替十一郎扛了一回,没什么好说的。但交情归交情……总不能把人也托付给好友。这事你不必管,我替应家安排新的护卫便是。”
家门便在前头,快走数十步便到,两人却不约而同把脚步放慢,挽着手,慢腾腾地往前挪。
七郎其实也有不少想私下里问的问题。
“听你娘说,你的生辰落在小满节气?”
“算吧?我其实是家里抱来的。五月小满那天,我爹把我从山上抱回家,从此过生辰都在小满节气当天。”
“原来是抱养的?”晏七郎露出意外的神色,“看你家母亲极为疼爱你,竟不是亲生的么?实在是难得的好人
家。”
“那是。我爹娘是天底下最好的爹娘。”
“亲生爹娘的下落有去寻过么?”
应小满登时想起老家里大闹灵堂的邻村张家人,没忍住,露出嫌弃表情。
“亲娘只给我留下一张襁褓布,连出生日子都没写。他们把我扔在山地里,我便只认自家爹娘。”
说话间分了心,小指不自觉地勾起,仿佛小钩子,轻轻地刮过七郎掌心。
“不提过去的事了。如今我带着娘在京城落户,你也顺利归了家,以后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晏七郎将削葱般的指尖在掌心攥紧了些。
说起来,有件事他始终没机会问。应家既然在荆州乡郡里生活,之前从未来过京城,又如何和长居京城的晏家结下的世仇?
听小满的意思,她入京报仇的事,她家阿娘也知情的。
根源处不解决,应家和晏家有仇,如何上门提亲……
“我和娘没来过京城,但我爹来过的啊。”应小满理所当然道,“我爹腿瘸了才去我们乡下安顿。听说他年轻时在京城待了十来年。对了,他在京城有个主家。”
这还是晏七郎头一次听到“主家”这个词。
目光微凝,带出几分深思。
与晏家结仇的,到底是应家义父,还是义父的主家……
就在这时,前方提灯笼领路的隋淼脚步一顿。
“郎君。”他喊了声,“应家门外有人。
应小满顿时紧张起来,“我娘没睡?等门等到外头来了?七郎你赶紧回罢。我自己回去便好。”
“并非应夫人。”隋淼的神色复杂,“瞧着,像十一郎。”
月下并肩缓行的两人齐齐一怔。应小满皱了皱鼻子,又露出个嫌弃表情。
看在身边七郎的份上,商量说,“你和十一郎是好友,不好当面对上,你先回罢。我去把这块牛皮糖骂走。”
七郎的想法却不同。
一双桃花眼在月下微眯起,“既然人夜晚来了……当面有当面的好处。走罢,今晚便把话挑明了。”
“不好罢。”应小满有些吃惊。
“有些事要用‘拖’字决,一来二去拖到其事自败;但有些事拖不得。譬如田间草种,需得尽早拔出才好。信我么?”
这句话是附耳悄悄说的,应小满的耳尖隐约有点发热,“我当然信你。要如何做?”
“就这样。”晏七郎把宽大的广袖往后捋,月色下伸出两只交握的手,正大光明牵着身边小娘子往前走,吩咐前头的隋淼。
“继续提灯往前,当做没发现人,直接走去门前再行礼。”
隋淼表情僵硬,提着明晃晃的灯笼,放重脚步转入七举人巷口。
应小满有点紧张,走得更慢,时不时眼风往自家门口瞄。晏七郎若无其事说话,“别往家门口看,莫担忧。首先,十一郎是友非敌;其次,有我在,不必你亲自应对十一郎。现在随便说点什么。”
“说点什么?()”应小满的手掌汗津津的。
身侧的郎君安抚地捏了捏她的手指,上次你不是提起,等搬家后打算开个肉铺子营生?最近可有留意附近转让的铺子。?[”
提起正事,应小满的注意力顿时转移过去。
“转让的铺子陆陆续续看过几间,都不适合做肉铺子。有一间靠近茶楼,还有一间过于幽静小巷深处,有一间靠近西门内大街的旺铺倒是位置合适,偏偏要价贵得很!……”
夜风里少女脆生生的嗓音沿着长巷散开。时不时有郎君清润的嗓音接着问,“要价多少?”
“转让一口价八十贯不还价!牙人还说,被我捡着便宜了。换做别家,听说顶肉铺的是个未出阁的小娘子,连价都不开的。”
清脆的嗓音带出些委屈,“开口八十贯,还说我拣便宜。东家怎么不去抢啊。”
七郎轻轻笑了声,“约莫是因为这家铺子地界就在大理寺官衙附近,不怕有街坊浪荡儿寻衅闹事,东家才愿意转给你个小娘子。小娘子顶肉铺子罕见,闻风前来闹事的闲汉浪荡儿确实会多,容易出事端。东家也有东家的顾虑。”
“原来如此。”应小满走出几步,遗憾地摇头,“八十贯还是太贵了。”
“那就沿着西门内大街靠近官衙一带,继续寻合适的铺子。”
两人从铺子转让说到大理寺官衙,又闲扯到大理寺官衙斜对面的肉馒头铺子。
“卖的肉馒头好吃又便宜。二十文一屉四个大肉馅馒头,定价十足公允。”
“那家肉馒头铺子我知道。大理寺衙门百来号官员,有许多是馒头店的长期主顾。每天卯时前后,铺子门外一溜排队买馒头的,都是穿各色官服的文武官。据说因为主顾里太多官员的缘故,馒头店做了许多年,始终不敢涨价。”
“噗嗤……难怪这么便宜。”
明黄色的灯笼暖光映亮周围尺余地界。一行人继续往巷子里走进几十步,来到应家门前。
隋淼神色复杂地提灯立在门前,胡王两名护卫神色更为复杂地站在门外。
两边默默地互看一眼。两名护卫上来行礼。“七郎。应小娘子。”
七郎温声寒暄鼓励几句,上前推开虚掩的院门。
“天色晚了,早些歇着。明晚我过来你家。”
告辞的话一两句便说完,两人却站在小院的桂花树下又低声说了好一阵,应小满依依不舍地把人送出门。
关上院门后,蹑手蹑脚往东厢房走。
脸颊滚烫,掌心火热。她抬手摸了摸自己发烫的面颊。
激动雀跃的情绪降下,这才后知后觉想起,“哎?十一郎呢?没看见人。”
应家门户紧闭。深夜的清幽小巷寂静。
身穿黑色斗篷的身影从十几步外的院墙阴影里缓缓走出几步,在月色下现出身形。几名亲卫从七举人巷另一头的阴影里牵出马匹。
十一郎今晚未戴风帽,露出一双狭
,目光盯着紧闭的木门。守门的胡、王两名护卫低声向主人回禀。
应小娘子亥时前后单独出的门。
小的提出跟随护卫18(),被连声拒绝。之前也有几夜如此。”
“如今看来,应小娘子和七郎相约出门去了。七郎半夜才把人送回,手挽着手回来……”
“之前七郎隔三差五地来一趟。对了,今日应小娘子白天里就在等七郎,问了不下十次‘七郎来否’。”
王护卫不敢往下再说,俯身行礼,“毕竟七郎和应小娘子认识在先。殿下,天下何处无芳草……”
门里一声轻响,七郎正好开门出来。
十一郎微微绷紧了下颌。
晏七郎却对门外立着吃夜风的十一郎并不意外,颔首示意,沿着院墙走出几步,示意十一郎跟上。
两人站在巷口边阴影里。
十一郎开口道,“月初我在城南河边见过她一面。当日我临时起意,赶早去城南寻你议事,你不知去了何处查案,我便在大理寺官船上等你。却有人传话说,给我准备了一份厚礼。”
说罢抬手指了指应家小院,“她被个婆子拖拽到河边时,我才知道,原来她便是下头官员给我准备的厚礼。”
十一郎说话语速不快,似乎每个字出口都要先想一想,一字一顿地说长句:
“我爱干净相貌,身边伺候的都挑选相貌清秀的宫人,难道我便是个好色之徒?”
“我堂堂赵姓皇家子,难道会像雁二郎那种人,犯下强抢民女的不入流之事?”
“应家小娘子不知如何误会,几次三番,连见面都不允。”
七郎极耐心听他说完长篇大论,失笑。
“连说这么多长句,可见你心里憋屈。之前我几次问你,你都不肯说,只说应小娘子当面再提。”
十一郎果然憋屈地很,开口又是个长句。
“我几次传话欲见她,也并非想要如何。只是,被个小女子误会登徒子,心里过不去。”
说完,他深吸口气,负手倨傲道:“七郎也莫误会。你于我如手足兄弟,再美貌的女子,于我不过如一件鲜亮衣裳。她既决意跟你,我岂会觊觎兄弟的衣裳。五步之外,必有芳草。”
嘴上说得冷淡,神色间却掩不住懊恼失落。
胸口起伏几次,带上风帽,夜色里上马离去。
七郎目送十一郎离去,唇边挂着微笑走回,拢袖久久盯着守门的胡王两个护卫,盯得两人汗流浃背。
“好一句‘天下何处无芳草’,劝得好。”
七郎悠然道,“看在今夜你们两个回话还算妥当的份上,之前事不和你们计较。应家不必你们看守了,随十一郎回去罢。”
————
应小满蹑手蹑脚地往东厢房走。
她打算明早告诉阿娘,今晚她已当面问过了。七郎今年二十四,正月十五的生日。和自己相差八岁。
爹和娘相差五岁,和和
()
美美过了一辈子。自己和七郎相差八岁,听起来也不会差太多?
应小满在黑暗夜色里无声而甜蜜地笑了。
厢房木门无声无息地推开,她摸索着点起油灯,灯光映亮室内……
映亮炕上盘膝坐着的义母炯炯闪亮的眼睛。
“回来了?”义母哼说。
应小满:“……”
“人大了,心野了。一去就是三更半夜的,连自家老娘都撇在家里。和七郎去哪儿玩了啊?”
“……”
这回被抓个正着,应小满知道肯定躲不过去,三两步奔到炕边,挨着肩膀坐下,讨好地拉了下老娘的手。
“娘。不是出去玩,真的去隔壁的长乐巷晏家,打探仇家动向,准备替爹报仇,看。”
她展示自己腰间挂着的飞爪,“我二更天翻墙进去,刚刚才出来,整晚上都在晏家四处转悠打探。”
义母压根不信,抬手戳了下脑门,在应小满捂着脑袋哎哎叫疼的声里道,“还骗我呢。”
“刚才你跟七郎在院子里嘀嘀咕咕说个不停,说着说着你们还笑,指望我耳背听不见,还是指望我听不出七郎的声音?非说你今晚出去打探仇家动向。难不成,你在仇人家里碰着七郎了?”
应小满心挣扎片刻,开口说,“娘,你真是明察秋毫。什么都瞒不过你。”
义母:??
义母抬手又给了女儿脑袋瓜子一记。
“跟七郎偷溜出去玩就不能老老实实承认?连‘在仇人家里撞见七郎’的借口都能说出来。当你老娘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