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兴许是家中有贵客的缘故。
丰松院今夜烛火通明, 明黄的庭院灯火映亮了半边天空,和应小满上回在七郎的带领下远观那次大不相同。
丰松院管事把应小满领进门,沿着曲折游廊一通疾走,接连穿过三道拱门, 最后停在某处偏僻小院的边角落。
管事推开一处小小的耳房, “这里是你住处。今夜晚了, 你暂且歇下, 明早再分派差事。”
“对了。”管事将走时又特意回身吩咐:“今晚丰松院有贵客。你安分待在自己房里,夜里莫出门,切勿冲撞了阿郎和贵客。”
应小满抱着包袱, 点头如捣蒜。
等管事前脚离开,她立刻把包袱往肩膀上一搭,悄无声息开门——
小院半开的门边有人说话,声音居然似曾相识。
“今晚新来的洒扫丫鬟, 可是个安分的?”问话的赫然是七郎身边亲信, 隋淼!
管事说, “新来的不知底细,特意把她单独安置。性子像安分老实的, 打扮得也朴素。刚才训话时头也不敢抬, 只点下头, 静悄悄关门歇着了。”
应小满静悄悄退回屋里, 把虚掩的房门关好。
隋淼果然入院来查看。
细微的脚步声绕着耳房走了半圈, 满意离去。临走前隋淼叮嘱管事,“把院门锁起。明早再开锁。”
应小满有备而来,一把锁哪里锁得住她。
唰一声轻响, 擦得亮晶晶的飞爪攀上墙头,又瞬间消失。
隋淼今夜似乎忙得很, 大步流星地沿着抄手游廊疾走,应小满纳闷地跟随身后盯梢。
他不是七郎的亲信么。为什么管起丰松院的事来?
难道七郎在家里的处境竟这般不好,连身边的亲信都能被家主晏容时随意差遣?狗官着实可恶!
应小满的心揪了起来。朱红柱子背后静悄悄露出一只黑亮眼睛,若有所思盯着前头还在疾走的隋淼背影。
要不要把人拦住,私下里问一问……呸!她才不要管七郎闲事!
但是,七郎在家里过得不好,却表现得无事人般,从未和她透露过半句,还是问一问的好。
七郎和晏容时也有仇。万一哪天像晏八郎那样,被仇家雷霆发作一场,送去大理寺拘押……
呸!七郎才从她手里救下仇家性命,他们自家兄弟掰扯去,她才不要管七郎闲事!
隋淼的脚步突然停下了。
“阿郎在何处?”他拦住一个路过的管事问。
应小满耳朵一竖。
她早不是初入京城两眼一抹黑的乡下土丫头了。京城的高门大族人丁兴旺,家里定有许多个“郎君”,但“阿郎”只有一个,便是当家的那个。
隋淼问得是仇家晏容时的去向!
她当即屏息静气,听那管事指路。指得具体何处她没听明白,但隋淼明白就行。
高处悬挂的灯笼光映亮了蜿蜒曲折的抄手游廊,也朦胧映出廊子周围的花丛树影。
隋淼沿着游廊疾步前行。两侧的花丛树影当中,时不时闪过一道烟雾般的身影。
应小满今天有备而来,穿戴的都是从晏八郎手里抠来的五贯钱添置的新衣裳,深蓝色薄衫,烟灰碎花裙,适合夜行……
灯火通明的一处院门很快出现在面前。
彼此显然是极熟识的,护院汉子冲隋淼点点头,说,“阿郎和贵客在书房议事。”
隋淼问,“贵客打算几更天回?夜路不太平,得提前准备起来。”
护院汉子叹气,“贵客不打算回,说今夜就睡书房里。贵客带来的人已经把枕头被褥、换洗衣裳送进去了。”
隋淼露出无奈的神色。
十一郎上回暗巷遇袭,得知应家小娘子意图刺杀的其实就是晏家七郎,晏容时。却不知怎么地错认到十一郎身上。
十一郎坚持自己假扮“晏容时”,吸引应小娘子再来刺杀,趁机把误会和所谓“世仇”问询清楚。
晏七郎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
但十一郎也不是个轻易被说动的主儿。
门里门外默默互看一阵,院子里又快步走出来一个精干汉子,对隋淼转述,“阿郎吩咐下来,贵客今晚在书房安置,阿郎歇在东苑。”
隋淼无奈说,“我这便去准备。”快步走进院门。
院门随后关闭,把四周透亮的灯火关在门里。
草木葱茏的廊下假山石后,应小满静悄悄竖起耳朵。
晏家家主晏容时,果然好生奸猾。竟然安排贵客住自家书房!
如果不是被她意外偷听到今晚的安排,她理所当然潜入丰松院最大最气派的书房院子,一门栓敲下去……替死鬼就是倒霉的贵客了!
如今既然知晓了安排,她屏息静气,拢了拢烟灰色的碎花布裙,静悄悄往草丛阴影里一蹲。
头顶一轮弯月静悄悄挪动,草丛里蹲着的身影抱住膝盖动也不动。
远处梆子敲响三更。
应小满蜷在草丛里眯了一觉。
她梦见了义父。
体格壮得像头黑熊的义父,在大片黑影中走近,蹲在她面前,抬手摸了摸她的头。
她在梦里仿佛变成很小的小女孩儿。似乎只有阿织那般大。
她抱着膝盖仰头问,“爹,我想你了。你怎么半年都不来看我,是怪我还没有替你老人家报仇吗。”开头笑着撒娇,说到最后时声音发颤,带出了鼻音。
义父还是那副嗡嗡的嗓门,很严厉地说,“多大年纪了,还喊爹!你是有自个儿亲生爹娘的,要叫义父!”
她在梦里也觉得委屈,低头看看自己的短手短脚,忽然一阵高兴涌上心头,她多大年纪了?她和阿织一样大!
她立刻快活地扑过去,抱住义父的腿撒娇,“我才四岁,不喊爹喊什么?爹爹!”
梦里的父女俩抱作一团。
义父无奈地随她抱。
温热的大手落在头顶上,嗡嗡的声音说道,“伢儿记住,报完仇就走。我给你的五十两银子好好地用……”
应小满在梦里逐渐醒来。
抬手抹了把湿润的眼角。她在梦里竟然高兴出了眼泪。也不知道刚才有没有笑出声……
她倏然警惕起来,一骨碌翻起身,警惕地四下里张望。
无人注意这处。显然并没有在梦里笑出声,引来查探的护院。
她在山中打猎惯了,追猎时选择藏身处几乎成了本能。她选择的这处草丛,并不会偏僻到令护院特意走过来查看,而是靠近小路边,时不时有一两个人来往,反倒不引人注意。
三更夜半。书房院子透亮到照亮天幕的光亮熄灭了,只从门缝漏出来少许灯光。
应小满静悄悄沿着院墙转去东边。
深夜了,东苑三间正屋最西侧,卧寝里的此间主人居然还没睡下。
东苑有个小小的荷塘。蛙鸣声声,夜里微风吹过庭院。
应小满蹲在靠近荷塘的一处假山石灌木丛后头,斜对面便可以看见寝屋半敞的轩窗。
子时深夜,屋里竟还亮着灯。
灌木丛静悄悄左右拨开,露出一只清澈透亮的眼睛,滴溜溜四下里转两圈。
屋里靠墙放了一张雕工精美的架子床,占地不小,左右金钩空悬,双纱复帐已放下。
里头影影绰绰露出个人影,披衣坐在床头,似乎在提笔写信。
周围嘈杂的蛙鸣和促织叫声里,听不到沙沙的书写响动,只看到人影书写片刻便停住。凝神思忖片刻,又提笔继续书写。
如此写得极缓慢,半天也没写完一张。
蛙鸣声里传来一声隐约叹息,周围实在太吵,听不清楚。
但就是这声朦朦胧胧的叹息,却叫应小满眼皮子一跳。
果然是同宗兄弟,仇人晏容时的这声深夜叹息,听来竟然和七郎有几分相似。
她果断地捂住耳朵,不听!
又过两刻钟,帐子映出的人影终于把书信放去枕头旁边,也不知究竟写完没有。总之,纱帐里的人终于躺了下去。
屋里传来细碎响动。
床上躺卧的郎君却不吹床边的油灯。黄橙橙的灯影下,纱帐里的人辗转反侧,良久不能安寝。
应小满蹲在角落暗影里,无言瞪着头顶偏移的月亮。
仇家好生可恶。这么晚了还不睡,存心折腾外头蹲守的她。
东苑有荷塘,草丛里好多蚊子。她抱膝蹲了半个时辰,无声无息捏死的蚊子就有二十只……
三更末,子丑交接,星移月落。屋里的人终于吹熄了小油灯。
寝屋里暗下去。
几乎与此同时,始终坐在门前的隋淼轻呼一口气,终于站起身,走去相隔不远的一处房间休息。
应小满同情地目送隋淼的背影离去。
身为七郎的人,却被家主征用,心里一定很不高兴罢。
刚才门神般坐着的那半个时辰,屋里的仇家辗转不睡觉,外头的隋淼也跟着叹气,从头到尾没见他笑过。
寝屋陷入黑暗,值夜护院按部就班巡视各处。
靠近荷塘的灌木丛里,露出的眼睛闪闪发光。
耳边蛙鸣此起彼伏。
头顶弯月无声偏移。
西边敞开透风的两扇窗牖,无声无息间被拨开地更大。
一道轻烟般的身影翻滚入黑暗室内。
双层复帐闪电般掀起又落下。短短瞬时间,轻烟般的苗条身影已经滚入床内,放下的帐子里漆黑不见五指,她四处摸索着去揪仇家。
手指摸到柔软的床褥,床上四处都摸了个空。
应小满顿时一懵。
好大的一张架子床,比她家里两张炕拼起来还要大。仇家躺在靠墙的床里头……伸手居然没揪着人。
比伸手抓了个空更糟糕百倍的是,床里头躺下的郎君居然至今还没睡着。黑暗里睁着一双清醒的眼睛,和跪坐在床边四处摸索的不速之客无言对视。
两边视线冷不丁撞上,床上躺着的郎君眨了下眼。
应小满:“……”
一不做二不休,她唰地踢开布鞋,一个鱼跃动作飞扑进床里,这回准确地揪住衣襟。
人随即紧跟而上,直接单膝跪上去,膝盖顶住仇家胸膛,压低嗓音喊,“晏容时!还记得我爹爹大硕吗!我来替爹爹报仇了——!”
说时迟,那时快,电光火石的瞬间,长久惦记的心愿即将达成,揪紧衣襟的手掌心渗出薄汗。
脑海里飞快地划过一大串要点。
深色衣裳,穿在身上!换洗衣裳,包袱里!引开狗的四只肉馒头,包袱里!老家带来的爹爹遗物,报仇用的铁门栓……还在包袱里?!
她赶紧单手解包袱布结。
心情激荡起伏,动作失了分寸,膝盖骨原本就是身体最硬的部位之一,被她狠劲地压在仇家胸口,顿时压出一声闷哼。
这回发声极近,应小满的眼皮子剧烈一跳。
仇家的嗓音她听过,分明低沉得很,为什么闷哼起来,这么像七郎的声音!
呼吸乱了一瞬。短暂恍神间,视线和黑暗里的仇家又对上了。
耽搁片刻,她的视力已经渐渐习惯了黑暗。被她压住的仇家并未试图挣扎。
越看越眼熟的一双桃花眼于近处凝视着她,眼神里透出极复杂的意味,似欢喜又似悲伤,于黑暗里开口唤她:
“小满。”
应小满的动作顿在原地,脑子嗡嗡作响。
闷哼声还有可能错认,说话声她绝对不会认错。
半夜睡在东苑寝屋里的,竟然是七郎!
被她在黑暗里入室寻仇,揪住衣襟按压在床里,包袱里带来的二十斤铁门栓险些当头敲下去的,是七郎!
浑身绷紧蓄势待发的那根弦猛地松了。
应小满呼吸急促,动手复仇的激动情绪倏然散去,后怕升上心头。
如果七郎没有黑暗里认出她,如果他没有喊那声小满,如果他不是睡在靠床里头,她一开始便揪住他衣襟,黑灯瞎火地直接一门栓敲下去——
今夜给仇家挡灾的倒霉替罪羊,岂不是成了七郎!
啪嗒,手劲一松,沉重的包袱落在床板上,发出咚的一声。
应小满眼眶发湿,骤然扑过去抱住晏七郎。手臂揽住温热肩膀的同时,全身重量都压在晏七郎胸膛上,顿时又压出一声闷哼。
“七郎,你、你怎么睡在东苑!我听隋淼说,今夜睡东苑的是晏容时!我差点把你当成仇家砸了!”
晏七郎把扑入怀里的人揽住,两人在黑暗里紧拥了半晌,他才开口说:“小满,你……还当我是七郎?我以为你潜入屋来,砸的就是我……”
应小满:“?”
应小满又想笑又想哭,抬手狠拍一下。
“我砸你干嘛?就连雁二郎那混蛋都活得好好的,我为什么要砸你。这个京城我最不想出事的就是你!”
晏七郎低下头来,似乎想说什么,却终于什么也没说,只越来越用力,把怀里的小娘子仿佛嵌进身体般地紧紧箍住。
刚才应小满已经做好下手准备,带来的包袱已经打开。只差一点点,她就要抽出包袱里的二十斤包铁门栓。
千钧一发之际,突然发现床上躺的是七郎,动手前的激动兴奋变成了十足后怕。
她呼吸急促,胸脯不住起伏,眼泪后知后觉地飙个不住,只片刻功夫,七郎的前襟湿了一大片。
门外有人咚咚咚地敲门。听到动静的隋淼从隔壁房间冲来。
“郎君!”他隔门大喊,“屋里听到异常说话响动,可需要我等进来?”
屋里窸窸窣窣的响动忽然一静。片刻后,传来一声镇静如常的嗓音, “无事。小满来寻我了。”
隋淼:!!
隋淼身上的冷汗哗一下泉涌般冒出,流了满脊背。
小满娘子来寻七郎……
千防万防,十一郎特意留宿在晏家书房,还是没防住小满娘子来寻正主儿报仇?!
“郎君,你、你可还安好?!” 隋淼声线都在发颤。
浑身绷紧,随时准备一脚踹开房门,破门而入。
黑暗室内垂落的双层复帐里,晏七郎抱紧怀里抽抽搭搭的小娘子,慢悠悠回应屋外:
“说来话长。但眼下,唔,一切安好。”
第42章
四更天, 黎明前夕。天幕一轮弯月东移。
重新点起的油灯映亮内室。
屋里有水盆。
晏七郎寻来一方干净帕子,浸在水盆里拧干,借着晕黄灯光,仔仔细细地替应小满把脸擦拭干净。
“多好看的小娘子, 哭成花猫儿了。”七郎温声哄她, “莫哭了, 笑一笑。虽说泪汪汪的花猫儿也好看, 但笑起来的花猫儿更好看。”
应小满破涕为笑,又很快板起脸,故意凶巴巴地警告, “不许笑话我。”
晏七郎继续好声气地哄她,“凶巴巴的花猫儿最好看。”
脸终于被擦干净的时候,应小满的眼睛也弯成了月牙。既不再是花猫儿,也不装凶了。
脑袋一歪, 靠在郎君温暖的胸膛, 耳朵听着胸腔里一声声有力的心跳。
两个人如今的姿势实在不怎么成体统, 大深夜里,两人依偎在垂落的帐子里, 夏夜天气热, 紧挨的身体更热, 不多时便都汗津津的。
不知谁起的头, 汗津津的鼻梁和鼻尖碰触, 密闭黑暗的空间里仿佛放大了知觉,彼此的气息交缠,肌肤如蜻蜓点水般一点点试探碰触, 衣料摩擦细响,晏七郎的气息逐渐靠近, 柔软炽热的唇吻了上来。
应小满分明没喝酒,但就是感觉自己醉了。
人晕晕乎乎地倒在床褥间,身上不止热得汗津津的,浓长睫毛都被吻得湿漉漉的。她张嘴喊了声“七郎”,声音却不知为什么也像喝了酒似地,模模糊糊的尾音被堵住了。
夜风从半敞的窗棂吹过室内,吹动垂落的纱帐。嗤一声轻响,床边无人理会的小油灯熄灭在风里。
室内落入黑暗的同时,门外等候的隋淼人已在焦虑崩溃的边缘。
“郎君!”隋淼领着一队护院砰砰砰地敲门,“郎君当真无事?应个声!”
又一声砰然大响。
东苑院门从外被人推开,大批披甲精锐蜂拥而入,人群当中簇拥着睡梦中惊起的十一郎,深夜赶来护卫好友。
十一郎神色复杂,站在门外询问隋淼,“房里情形如何?”
隋淼满头满脸都是紧张热汗,“应小娘子潜入室内,不知此刻人走了没有,我家郎君……郎君不应声!”
十一郎神色凝重。他以身为鱼饵,竟然未能钓出应小满,反倒被她寻到了东苑来,七郎……只怕凶多吉少。
“禁军听我号令!”十一郎面色冷凝,紧盯着紧闭房门,“七郎,你可安好?我数三声,若你不应声的话,便要破门而入了!一——二——”
嘴里说的同时,打手势暗示麾下分兵两路,一路堵门,一路绕去敞开的窗下。
“三”声还没数出时,黑暗安静的室内忽然传来脚步声。
晏七郎的身影出现在敞开的窗边,探出半个身子,和庭院里肃立的十一郎打了个照面。
“我无事,今夜劳烦你过来。喊来的人都退下罢。”
窗下蹲着一长溜,准备暴起营救的禁军精锐俱是一脸懵神表情。
十一郎大出意外,怀疑地看了眼通风报信的隋淼。“房里只你一个?没有旁人?我怎么听说——”
“三更时,小满曾经过来一趟;后来被我劝动,人已走了。”晏七郎站在窗边,轻描淡写说道。
十一郎沉默了瞬间,道,“她能被你劝动,可见余情未了。你我设想的最坏场面未发生。如此甚好。”转身欲走。
走出几步又回身问,“她未曾来书房寻我,却来东苑寻你。如此说来——她都知晓了?”
晏七郎却并未直接回答,只抬手示意隋淼送十一郎。
“已过四更天,今日有朝会。你我下朝后再细谈。”
十一郎微微一惊,似乎察觉了什么,目光瞬间探向室内。“你当真无事?”
“无事。”晏七郎慢悠悠地说,“你也知道,我和她有情分在。”
十一郎欲言又止,深深又看一眼漆黑内室,转身领着大批禁军离去。
晏七郎转回黑暗室内,重新点起床边小油灯。
垂落的纱帐动了动,从里头悄悄伸出两根削葱般的手指尖,把帐子左右撩起一点,空隙里探出一只乌溜溜的圆眼。
才探出去的手指尖就被攥住。晏七郎站在帐子边,安抚地捏了捏手指,“人都走了。”
帐子垂落,两人在安静的内室又依偎在一起。应小满靠在郎君肩头,把他的手指拉到嘴边,尖尖的小虎牙挨个地磨。
刚才院子里的简短交谈,她听得清楚。庭院里对话那人的声线低沉有力,明显是仇家。
所以,今夜她潜入东苑的事被发现,晏容时赶来,意图救下七郎?
七郎和晏容时,不是血海深仇的关系么?难道他们不计较从前的深仇大恨,又成好兄弟了?
总感觉哪里不太对……
京城大家族的复杂程度超过想象,乱成一团乱麻的感觉再度淹没了她。
但今夜经历了潜入东苑报仇、却险些误伤七郎的惊吓,应小满大受震撼的同时,突然间看清了自己纠结多日的内心。
七郎是七郎,仇家是仇家。
她要杀了仇家为爹爹的主家报仇,但她也一定不要和七郎分开。
总有办法的。
现在想不出,那就再想想。
她这边想得出神时,带着薄茧、被咬得湿漉漉的修长手指却也不急着抽走,在她唇边慢慢地摩挲,“想什么呢。”
应小满正想的心事格外费神,不太老实的手却让她分神。
她偏了下头,躲不过,就随他去了。
模模糊糊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丝苦恼的意味,“京城的事都好复杂。为难人。”
“放宽心。”晏七郎轻声说,“天底下没什么事值得你为难。”
应小满的注意力终于被吸引过来。晏七郎在她的注视下缓缓倾身接近,直到鼻尖碰触鼻尖,指腹依旧压着她柔软的唇角,揉了揉。
摩挲唇角的手指加了点力道,有点疼,又有点痒。七郎轻声说,“张嘴。”
应小满心跳如鼓,却没躲开。柔软的唇瓣果然微微张开。
两人在朦胧灯光里交换了一个漫长的吻。
油灯不知何时熄灭了。
黑暗里可以听到彼此剧烈心跳。她攥着七郎的手,不留神时,人又倒在了软被褥里。
“今天怎么这么乖?”晏七郎在耳边轻声问她。
应小满:……?
“小满太乖了,便是鼓励我做坏事的意思。”
“……不许做坏事。”
七郎无声地笑。黑暗里瞧不见,但能感觉到。气声拂过耳垂,麻痒痒的。
应小满直接闭上嘴巴,尖牙叼住手指头,牙尖用力磨了磨。
“你才乖。”她含含糊糊地叼着手指头反驳,“你全家都乖。”
“好了好了,松口。 ”晏七郎好声气地改口, “我们小满夜行入室,英姿飒爽,实乃巾帼英雄。”
应小满听得很满意,松开咬得湿漉漉的手指,替他揉了揉。
“七郎。”
“嗯?”
“有件事确实很为难,越想越为难。我想当面和你商量。”
“说说看。”
放在心里反复琢磨,便是一桩为难的事。如果当面问出口,听回应,倒简单许多。
她便直接问了。
“我实在不明白你们大家族的事。你上次拦着不让我杀晏容时,今夜他又赶来救你,难不成你们又成好兄弟了?下次我还会再找机会杀他,是不是避开你就可以?”
晏七郎顿了片刻未答,黑暗里笑了下。
“这个问题直接问到面前,倒叫我不知如何回应才好……”
事态如滚雪球般,雪球越滚越大,摇摇欲坠,总有一天会轰然坠落,埋了所有人。
他起身点灯。
思忖了一阵,开口说,“还记得么,小满。我曾经在你家门边说过,如果有一桩性命攸关的大事,我不得已骗了你。只要查明真相,我便如实地和你相告。”
应小满记得。那还是她们刚般来七举人巷的时候。
“当日说的话,隔了这许多时日,许多事……你还信我说的话么?”
昏黄的灯光下,应小满仰头望他,眼神明亮清澈,“你如实说。我愿意信你的。”
斩钉截铁的一句话,答得毫不迟疑。晏七郎的目光在灯下瞬间抬起,对视片刻,露出触动神色。
“好,我先和你说一说近期追查的旧事。关于晏家和应家两边的所谓世仇起源。”
晏七郎抬手摸索片刻,取过扔在床板角落的沉重包袱,掂了掂里头的包铁门栓。
“二三十年前的尘埃旧事,故人都已不在人世,线索残缺不全,难以追溯全貌。我追查祖父当政时经手的几桩大案,政敌贬官流放的确实不少。但我朝优容士大夫,严重到令官员全族获罪的案子,一定是牵连谋反、大逆的十恶不赦大案。”
“其中最严重的一起朝廷大案,牵扯进不少京官,更牵连了几户官员满门获罪,其中兴许和你义父要报的仇有关。这桩当年旧案说来也巧——正好也是一桩牵扯到兵部武器库仓的通敌叛国大案。”
应小满听着听着,露出震惊的眼神,脱口而出,“弄错了吧!我爹才不会通敌!”
“一切还在追查中,尚未查到你义父在京城时的身份。但小满,我是说如果,如果你义父的主家,正牵扯在当年这场大案之中,全族获罪,两边因此结仇。”
关系重大,晏七郎慎重地使用措辞,说得缓慢:
“假设追本溯源,两边结下的‘世仇’不过是我祖父按律法治罪而已,这场复仇有如无根之水,并无必要。小满,你会如何想?”
应小满纳闷地反问,“如果只是按律法治罪,那么多审案的官儿,我爹爹为啥要只我盯着晏家寻仇?我爹爹临终前的原话说,晏家文官蔫儿坏!诡计多端,背后阴人,害了主家全家!”
几句大实话倒把七郎给问住了。
“还要看你爹爹平日的性情,过往经历。或许能倒推出他老人家临终前的想法……”
门外忽地响起一阵急风暴雨般的敲门声。
隋淼高声连喊,“郎君,四更三刻了!再不启程的话,宫里朝会要迟了!”
“郎君,四时三刻了!——”
屋里不应声,门外声响便仿佛报晓的公鸡,压根不停,硬生生打断地屋里再也说不下去。
应小满忍耐着听了三遍,听到第四遍时,忍不住噗嗤乐了,推了把身侧的郎君,“你还能忍?我受不了了。”
晏七郎握了握她的手,“他平日倒也不这么呱噪。想来还是心里不安,疑心你未走。”
两句对话功夫,门外已经高声喊到第五遍。
“还有许多事,得空再细说。”
房门从里打开,晏七郎牵着应小满的手从屋里跨出门槛,对着隋淼瞬间收声、复杂难言的眼神,无事人般吩咐:
“时辰确实不早。准备朝服,我穿戴好便走。”
官员上朝多骑马。
今天晏七郎出门,却特意准备了一辆马车。
车速不快,车轱辘滚过长乐巷的青石地,发出有节奏的声响。
行出长乐巷口,转向大街时,马车得吩咐,停在路边。
应小满拢起烟灰色碎花长裙,背着大布包袱从车里跳下,往车里挥挥手。
车门帘掀起半截,身材颀长的郎君坐在车里,目送着轻快背影回去七举人巷。
马车继续前行,顺着大街转入御道,往正北皇城方向直行。
应小满沿着清幽小巷往家门方向走。
今夜虽然没能如愿杀仇家,但意外撞上七郎,和七郎重归于好,她心里极为开心畅意,一路愉悦地哼着曲儿回家。
推开虚掩的门,把二十斤铁门栓从包袱里拿出,重新挨着院墙靠立放好,摸黑往屋里轻快地走。
拉开薄被,躺在炕上时,她隐约感觉自己似乎忘了点什么事。
究竟忘了什么事?
她于困倦中勉强伸手,捏了捏炕上鼓鼓囊囊的包袱。
装飞爪的牛皮袋,带回来了。换洗衣裳,带回来了。准备喂狗的四个肉馒头,好好地揣在包袱里。白玉兰银耳坠子,好好地挂在耳朵上。
没忘事。
想着想着,眼皮子逐渐沉重。
在亮起鱼肚白的黎明天色里,身心疲乏的小娘子蒙头呼呼大睡。
——
启明星升上天空。
蒙蒙天色逐渐转得更亮,日头从东方洒下第一抹金光。
斜对着七举人巷西侧巷口的大街,走出三百步外,徐家当铺的灯火彻夜没歇。
雁二郎坐在当铺里头,整宿没睡,熬得眼睛通红。
时不时地透过虚掩的门缝,烦躁地盯一眼门外清晨少人的大街。
“怎么还没消息?到底人没混进去,还是混进去当夜就被晏家抓了?不是说无论事成与不成,都和院墙外等着的线人报个信吗?”
“线人在长乐巷晏家附近蹲守一夜,没消息。”
身边几个心腹也熬了整夜没睡,一个个睁着通红的眼睛说,“兴许人成功混了进去,没寻到下手机会,暂留在晏家了?”
“唯一的可能,看来昨夜没寻着机会。”
有心腹悄声问,“小娘子走咱们兴宁侯府的路子混进晏家,到底要做什么事来着?”
雁二郎哼笑,“她不肯说。晏家在京城立足多年,家中珍藏不少孤品珍本,好东西着实不少。不定要偷什么贵重物件。”
“去睡吧,二郎。既然小娘子昨夜没弄到手,谁知要几天才到手。我们等小娘子传出的消息便是。”
“你们懂什么。”雁二郎懒洋洋扯开衣襟,“我是等她把东西偷到手么?我是等她失手!她一个小娘子潜入大户偷盗贵物,人赃俱获,那便是实打实的罪证。要么她打出门来,被顺天府捕快全城缉捕;要么她没能打出门来,当场被主家捆了论罪。无论哪种……”
说到这里,雁二郎身上有点热,唰得打开新得的象牙扇,冲自己扇了扇。
“只有我能证实她应小满是应小满,而非身契上的‘青萍’。只有我能把她捞出来。”
“时刻盯着晏家。” 雁二郎揉着发红的眼睛,强撑不睡,猛喝浓茶。
“一旦晏家大宅有闹腾不宁的动静,即刻提醒我。”
*
与此同时。
七举人巷安静的小院里,阳光洒满庭院,灶上炖煮小米粥,浓郁的饭香飘散。
被人硬撑着整夜不睡惦记的小娘子,才不管外头这些乌糟事。
应小满在自家炕上翻了个身,抱着阳光下新晒的松软荞麦枕头呼呼大睡,陷入香甜梦乡。
第43章
应小满心里藏不住太多心事。
天光大亮, 睡饱起身,全家一起用朝食时,义母瞧她神色不对,问了几句, 她拿筷子戳着米粥粒, 开口问自家老娘:
“娘, 我爹从前的主家, 是个什么样的人家?他在京城的主家会不会是坏人呐?”
义母拍了她脑袋一记。
“当心你爹从地下爬起来抽你。”
应小满低头扒饭。
义母却自己想了半天,叹口气,“谁知道。你爹年轻时在京城那阵子, 我又不是认识你爹。但你爹那倔驴脾气,他主家对他不好的话,他为啥会念念不忘,叮嘱你替主家报仇?主家对他肯定极好的。”
应小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义母又念叨起七郎。
“虽说七郎骗了你, 嘴上说好的帮忙报仇不算数, 对不起你救他的恩情。但动手杀自家兄弟的, 肯定是大恶人。七郎对他兄弟没动手,他这样的……哎, 你干嘛要招惹他这样的?离得远远的不行吗。”
应小满低头扒饭, 含含糊糊地答, “不行。”
“啊?”
无论义母如何追问她和七郎如今算怎样一个局面, 她再不肯往下说了。
全家用完朝食, 应小满放下碗时,心里也有了决意。
“总自己瞎猜不是办法。七郎几次想寻我解释,那我就当面听他解释。哪怕他说, 他和咱们仇家其实是关系极好的兄弟,之前为了护兄弟的性命拦了我……”
说到这里顿了顿, 又继续说,“娘,我昨夜想通了。仇家是仇家,七郎是七郎。我要七郎帮忙杀他自己的兄弟,原本就是为难他。这两天我去见他,只要他肯实话实说,之前的事我不计较了。”
说罢如释重负。
她抬头看看已经升过院墙的日头,赶紧去推两轮轱辘小车。
今天起得晚。昨天准备好的二十斤羊肉,得趁新鲜卖出去。
*
七举人巷最近过于热闹。
前一阵巷子东边的沈御史从家里被禁军拘走,闹得沸沸扬扬,还没消停十天半个月,巷子西边的刑部周主簿家又出了事。
应小满这天出摊晚,回家也晚。傍晚推着小轱辘车踩着夕阳光影回返,远远地便看到巷子里围了里三圈外三圈,一顶眼熟的蓝布小轿停在西边周主簿家门外。
轮到周家的主簿娘子瘫坐在家门口,哭成个泪人儿。
义母抱着阿织在门口探头瞧着,一副想过去劝慰又踌躇的神色。
应小满在门口停车卸木桶,看了眼远处围拢蓝布轿子的许多官差。“周家当家的做官也出事了?”
“可不是吗,在京城当官人原来这么不太平。听说周家官人在刑部当差渎职。”
义母嘀咕,“周家娘子是个厉害人,和咱家平民小户的向来不大来往,咱就不过去凑热闹了。刚才听邻居们议论说,周家当家的在刑部管库仓,人不老实,趁过手机会捞了许多。啧啧,难怪周家六品官儿也不大,排场却比隔壁沈家气派十倍,家里还请了马夫厨娘。”
应小满左耳进右耳出,囫囵听了个八成。巷子西边的周主簿家和她家不怎么来往,她也不怎么关心。
正在把轱辘小车往门里推的当儿,巷子里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
她一回头,正看到四名官差押着垂头丧气的周主簿从家门里出来。
京城这些坐衙的文官清晨都要去各自衙门点卯,下午散值。和应家出摊的时辰对不上,极少能当面撞见。搬进新家几个月了,这还是她头回瞧见周家主簿的当面。
远远地望一眼过去,应小满的脚步当即一顿。
这少见的圆滚滚的五短身材,手脚上镣还灵活翻出门槛的身手,又正好是刑部管库仓的主簿……
应小满的眼睛渐渐瞪圆。
没这么巧罢!
犯事的邻居,管刑部库仓的周主簿,难不成是……当初在鬼市卖她飞爪的胖子?!
她唰一下原地转身,三两步钻进看热闹的人群里围观。
从近处打量周主簿圆滚滚的身材,再听他一开口,熟悉的感觉更明显了。
“诸位,诸位!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周主簿哗哗地抖动手上镣铐,很是不服气。
“即便在下涉嫌贪污倒卖库仓赃物,也不过钱财小案,何至于手脚上镣,给在下以重刑犯的待遇啊?”
拘捕官差不苟言笑:“上头有命,不敢不从。阁下为何受这等重犯待遇,自个儿想去!”
周主簿拖着镣铐,上了轿子还在嘀咕。“想不通,实在想不通……”
应小满近处听得清楚,这位周主簿说话的声音语气,分明就是鬼市倒卖飞爪那胖子!
当天晚上,应家关门闭户。
灯火照亮的小院里,一对擦得晶亮的飞爪放在长木桌上,应小满对着飞爪犯起了愁。
她三月里得了这双飞爪,满打满算,到现在两个半月。
仇家还没拍死,飞爪还有大用。她原想着再等等,等报完仇之后,把这对官府借用而来的飞爪清洗干净,找个深夜静悄悄地托七郎送还给胖子,也算是有借有还,完璧归赵……
结果倒卖刑部赃物的胖子居然被抓了!
被胖子倒卖的飞爪在她手里……他会不会狗急跳墙,情急之下供出她这鬼市买家,把她也牵扯进案子里去?
被官府盯上,轻易可报不了仇了!
“娘,我们要尽快动手报仇,不能再拖了。越拖事越麻烦。”
义母坐在炕上忍着咳嗽,“想好了再做,伢儿。我年纪大了,怎样都不要紧。想想幺儿,今年她才四岁,别被咱家报仇的事给牵累了……”
说话间不知牵扯到何处,咳得撕心裂肺。
应小满慌忙去拍肩背,又四处找吐痰的瓷盂。义母剧烈咳了半日,吐出来一块带血的痰。
骤见到刺眼的血色时,她脑袋嗡一下,捧着瓷盂,半晌没说出话来。
“伢儿,咳咳咳……怎么傻站着?”义母没察觉到血痰异样,躺着炕上还在念叨。
“报仇这么大的事,别一拍脑袋就做。七郎不愿帮你杀自家兄弟,说句实话,我这里……咳咳,反倒松口气。至少他不是个连兄弟手足都杀的大恶人……你自己自个儿先琢磨琢磨。我再说句心里话,老头子都入土半年了,报不了仇,不报就是了。你好好地在京城过日子,我看比什么都好——”
应小满忍着眼底的雾气,把瓷盂飞快地捧出屋外,清水哗啦啦地洗去血色,嘴里应着,“娘说的有道理。”
清洗干净瓷盂后,她拉开院门,往入夜后幽静的巷子深处走出几步。
“两位守门大哥,出来罢。别躲了,我知道你们这几天都在附近蹲着。”
院墙边阴影里慢腾腾走出来两名窄袖劲装汉子。
互看一眼,其中一个走上来道,“我等不敢靠近应家门外十丈,不会耽搁小娘子进出。小娘子莫要再赶我们了。”
应小满摇摇头,“不赶你们。劳烦两位大哥给七郎传个话。”
“洞明桥下,安定坊相熟的茶肆,韩兴居。叫七郎找个合适日子,我们去那里说话。”
——
京城官员申时散值,晏七郎约在申时末见面。
应小满这天只做了半日生意,晌午便关了摊位,提前一刻钟赴约。
踏进韩兴居大门时,人便吃了一惊。
按理来说,傍晚该是茶肆客人最多的时辰,韩兴居里居然空荡荡的,显出和平日截然不同的安静。
相熟的茶博士惊奇地迎上来,告诉她说,下午被人包了场,茶肆闭门迎客。
“我还道哪位贵客今日驾临,原来竟是小娘子!”
茶博士文绉绉地感叹,“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小的早就知道,小娘子非池中物。如今小娘子也是贵人了。来,这边请高坐。”
应小满:?
她连声解释,“我不是贵人。”“对,今天约韩兴居喝茶的是我。” “不对,约韩兴居喝茶的是我,但包场的不是我。”
越掰扯越说不清,在茶博士含蓄的微笑里,她心情复杂地被领去屏风隔开的里间雅座。
申时末,晏七郎踩着斜阳影子准时走近韩兴居茶肆正门。
他近日公务忙碌,夙夜兴寐,说起来,已经许久没有白日里在阳光下散值出官衙了。
人瘦了不少,原本就清俊雅貌的眉眼更显得轮廓分明。
清润爱笑的一双桃花眼,收敛笑意时,顾盼间便带出几分洞察锐利。进门时示意几名亲随守住茶肆前后门。
隔着屏风,远远看到应小满的侧影时,脚步微微一顿。
身上仿佛弓弦鸣镝般的锋芒锐气,倏然消散个干净。
应小满听闻到脚步声回头时,迎面撞见的,便是熟悉的七郎温柔清亮的眼神。
她仰着脸,圆眼乌溜溜转了一圈,独自在茶肆里等候的不安忽然平静下来。眼睛不自觉地弯起,冲七郎也笑了笑。
晏七郎撩袍坐在她身侧。
四方茶桌,四个蒲团,两人偏挤挤挨挨地坐。茶博士送上的一壶茶汤温度正好,他抬手给应小满面前的空盏倒茶。
放下茶壶时,两边衣袖料子碰在一处。
天气热,穿得都单薄,薄薄窄袖挡不住人体热度,应小满喝了一口茶,才放下茶盏,纤长手指就被攥过去,紧紧地握在掌心。
两人在四方茶桌下手拉着手,一个左手喝茶,一个右手喝茶。
“你愿意约我来,我很高兴。”晏七郎说。
两人单独见面,应小满嘴上不说,心里也极为高兴。说起来,两人已经很久没有在阳光下仔细打量彼此的模样。
她抬眸凝视片刻,掩不住惊讶,“你瘦了。”
三个字脱口而出的同时,心里陡然想起上次夜探晏家大宅,七郎在东苑寝屋辗转反侧,三更末睡不着,四更天便起身上朝,几乎整夜没睡。
“最近都没好好吃饭睡觉么?”她声音里难掩担忧,“是因为和我吵架生气的缘故么?”
七郎握她手的力道紧了紧。当然有。
夜里只要躺下,眼前便浮现出小满暗巷那夜由喜悦转为震惊受伤的眼神,向来多话爱笑的小娘子唇角绷得笔直、发狠不肯正眼看他的决绝神情。
躺下也睡不着,索性再起来翻查文档,回官衙提审犯人。
嘴上轻描淡写道,“和你无关。最近手上事有人作梗,有人盯着十一郎发难。此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不能不全力提防。近日忙得脚不沾地,几次说好的日子未能及时登门拜访,小满别怪我。”
应小满安心了些,嘀咕:“忙得脚不沾地,倒天天有时间买十斤肉。”
“哪里真为了买肉吃。”晏七郎牢牢握着小娘子的手不放,目光柔和地注视过来。
“每天去看看你。看看你气色红润,就知道你夜里睡得好。看你转头对阿织笑,便知道心情不错,家中母亲近日身体康健。看你眼皮子发肿,便知道你有事挂心,夜里哭了……”
应小满当场炸了毛。
清亮圆润的杏眼瞪视抬起,气鼓鼓地说,“别瞎猜,自打我十岁开始就再没哭过。京城夏天风沙这么大,不许我揉揉眼睛里的沙子了?”
“……京城夏天风沙确实大。”
两人你瞅着我,我瞪着你,这个话题是说不下去了,默契地另起别的话头。
“你上次送的滋补药膳方子,对我娘身子有用。但她嫌药膳方子贵,不知藏去哪处不肯给我。这些日子她一直在咳嗽。”
“小事。我托家里相熟的郎中再写一份,明天便送去你家。”
说起母亲的病情,应小满便想起瓷痰里看到的刺眼的血红,心往下沉。
“开方子的郎中能不能也请来我家看一看?我娘情况不大好,请了几个郎君却诊治不出根本,只一味地开滋补药。”
“船到桥头必有路。”七郎安慰她,“我家认识的郎中确实医术精湛,先诊治一下再说。病情未确凿之前,无需胡乱担忧。”
“嗯。”
时辰如流水飞梭,今天包场,茶水一律免费,两人随意地吃用了几样茶点,说些闲话,似乎只过去了短短一两刻钟,应小满无意间回头看向窗外时,天色竟已全黑下去。
两人的手自从进门时交握在一起,至今没分开。
她攥着郎君温热的手掌,“七郎,飞爪的事发了。”
“嗯?”话头跳得急,晏七郎想了片刻,恍然想起飞爪和刑部主簿的联系。
“刑部管库仓的周主簿,确实于今日抓捕归案。是了,周家似乎就住在七举人巷的另一头。抓捕人犯被你看到了?”
“看到了,所以和你商量。”应小满郑重道:
“我要尽快报仇。报仇完了尽快归还飞爪给官府。七郎,你顾念着兄弟情谊,不肯帮我杀晏容时,我知道你的难处,我娘也说不能怪你。但我决意要动手了。这几日你避开些,出入不要和晏容时一道,我不想你为难。”
晏七郎心里酸涩一片,却又在那句“我不想你为难”里咂摸出少许的甜,甜意里又带着山顶雪球即将崩落的凉,总归五味杂陈,难以言喻。
山顶崩落的雪花已经在头顶飘落,他今日约在茶馆当面细谈,原本就做好了坦诚的打算而来。但如何坦诚交代,还要仔细斟酌。
他默了默,将两人交握的手攥得更紧些。应小满以为他不安,安慰他说:
“你放心,除了晏八郎,我还寻到别的帮手。十天半个月之内,我一定可以干干净净地把人杀了。”
晏七郎:“……”寻到别的帮手?在他不知情的背后,又发生了什么?!
他给两人面前的茶盏斟满清茶,字斟句酌地开口:
“上次我托阿织给你带话,不知道小丫头如何转述的,总归不像把话带到了。今天时机正好,我当面和你再说一次罢。当日我的原话是:莫急于寻仇,事态并不像你想的那样,仇家也并非你所见……”
“上次你不是叫阿织带话,叫我家不要只卖羊肉,还要多卖鸡卖鱼?”应小满惊奇地问。
“……”两人你瞅着我,我瞪着你。
关于小丫头传话的话题掰扯了一刻钟。茶肆里灯火点亮,茶点又吃喝过一轮。
两边终于把误会给扯明白了。
晏七郎啼笑皆非,“所以你家肉铺子最近除了羊肉,当真开始卖鸡?”
“鱼市太远了,没法子。羊商圈羊的围栏附近就有几户养鸡的人家,我买羊的时候顺便跟他们收几只鸡,我娘按老家的法子用荷叶包了蒸熟,打出荷叶鸡的招牌,销路好得很!……不是你的意思?”
两人哑然对视片刻,应小满憋不住,噗嗤,笑倒在桌子上。
“早跟你说了,别叫阿织传话。好好的话过了小馋猫儿的嘴,不知道给传成什么。”
晏七郎无奈道,“那晚我在你家门外敲了小半个时辰。是谁死活不肯开门,愿意传话的只有个四岁的小丫头?”
“……”
两个人默契地又转开话头。
晏七郎问,“装了我那间厢房所有物件的碎花包袱还在么?没有真的扔了罢?”
应小满想骗他说,“扔了。”话到嘴边转了一圈,对着面前那双含情带笑桃花眼里的隐约期待,变成了实话实说:“原样搁在你房里。”
晏七郎冲她微微地笑起来。
茶肆满室亮堂的灯火里,他斟满一杯热茶,往对面推了推。“今天最后一壶茶汤,上好的小龙凤,尝尝看。”
两人把珍贵的小龙凤捧在手里细品。
清幽扑鼻的茶香里,晏七郎放下茶盏,从袖中取出一幅对折字纸,递过去应小满面前。
“上回你夜探东苑那晚,我临睡前打算和你写封信。”
“写来写去,总觉得书信不能尽述其意。文字简洁,其中误会又深。书写不当的话,容易引发更深的误会,我便将写了一半的书信毁去。然后你便来了东苑。”
被他一提,应小满顿时记起,夜探东苑那夜,她隔窗确实看到七郎在寝屋里深夜不睡,坐在床头写东西来着。
她打量面前折起的字纸。墨迹透过白纸,映出纸背,隐约现出粗细不一的线条轮廓。
“所以你不写信,改画画儿给我?”
晏七郎把字纸往前推了推,“打开看看。”
对折字纸打开,这回落于纸上的果然不是书信。
而是一幅画像。
寥寥几笔,画出一副惟妙惟肖的半身人像。浓黑眉峰,狭长鹰眼,鼻如悬胆,肩膀宽阔。
简洁几笔抓住人物相貌精髓,应小满只一眼便认出,七郎这幅画上画的,正是她暗中追寻的仇家。
“小满说说看。”晏七郎的指节点了点肖像小画,“这幅画,画得是何人?”
他的目光里带鼓励意味,桌下交握的手指扣紧一处。
应小满抿了抿唇,如实回答:“晏家这一代的家主,我爹爹要我寻仇的仇人,你家族兄弟,大理寺少卿,晏容时。”
晏七郎说:“错了。”
应小满的目光瞬时抬起,带出明晃晃的震惊,震惊里又带茫然。
哪里错了?
七郎右手依旧握紧她的手。拿左手握住茶桌上备好的笔,蘸墨在肖像画空白处一字字写下:
【赵十一郎】
用的是正楷字体,写下的四字又容易辨识,应小满一字字跟着读下来,每个字都认识,提在这幅画像上,什么意思?
十一郎,不是七郎的好友么?铜锣巷时曾经登门秘寻七郎,护卫他们搬来新家住处,又几次三番求见。
她不喜十一郎性情傲慢,不肯见他,从此没了消息……
她原地坐着懵了一瞬,低头看看画像和题字,又抬头去看晏七郎。
晏七郎坐在明黄灯下,深琥珀色的眼睛于近处凝望向她,表面的平静暗藏不寻常的郑重。
他安抚地捏了捏她紧张蜷起的手指尖,开口陈述道:
“画像上之人,并非你要寻的晏容时。而是我好友,赵十一郎。”
“小满,别再盯十一郎了。有些事,从头到尾都是误会。”
“十一郎并非我晏家人。他姓赵,名启甄。乃是皇家宗室子弟,当今官家的亲侄儿。”
“官家无子,十一郎从小养在宫中,极有可能继承大统。”
“十一郎对你有好感。上次你暗巷行刺于他,事情被他压下,因此你才安然无恙至今。但若有第二次当众行刺,小满,危险的是你。”
第44章
被人包了场, 闭门迎客的韩兴居里灯火通明。屏风后映出影影绰绰两个身影。
晏七郎从头详述情况。
“去年秋冬那桩倒卖兵部精铁火器的通敌大案,引发三司会审。事件过于重大,危及国本,官家震怒。十一郎受官家信重, 以宗亲皇子身份, 暂领刑部主审官的职位, 由他领头督审这桩大案。”
“我和十一郎多年好友, 十一郎以大事托我,义不容辞。我也参与了这桩大案,年初抓获一名关键人证……才有了开春时醉酒遇袭之事。”
应小满震惊地听着。
关键人证……有些印象, 似乎听隋淼提起过。
【死了个不该死的人,死在了不该死的地方】
“就是前些日子暴死的那个关键人证?”
晏七郎点头称是。
“我回返晏家后,有人暗中追踪我行踪,被我引蛇出洞, 抓着两个。你当晚在场看见了。”
“这边才抓着跟踪之人, 那边十一郎正好单独提审关键人证, 以他的身份允诺,只要供出背后主使, 可以留一条性命, 关键人证松口说要想想。”
“当夜, 关键人证却暴死狱中。十一郎因此受了不小的牵累。我亦紧急入宫, 当面和官家阐述陈情。之后便日夜不休, 撬开跟踪之人的嘴,排查相关的官员差吏,意图揪出灭口的幕后黑手。”
“十一郎最近日日出入大理寺, 因为他是三司会审的刑部主审官。他并非大理寺少卿晏容时。”
应小满吃惊地微微张着嘴,从头到尾听完, 良久才说,“真的?”
“句句属实。要不要我发誓给你?”
应小满神色恍惚地摇头。
细想起来,十一郎的气派架势,出行护卫,的确不像寻常贵人。如果七郎句句属实,十一郎确实姓赵,皇宫里养大的宗室儿郎,官家的嫡亲侄儿……
那她岂不是长达几个月里,从头到尾盯错了人!
“十一郎不是我仇家。他是赵家人,不是晏家人。那……我仇家呢?”
应小满迷茫地问,“究竟是哪个才是长乐巷晏家家主,我仇家晏容时?”
晏七郎眼神复杂:“晏容时他,自然另有其人。他若当面现身,却是个你之前从未想过的人,小满,你会不会——”
“等等!”应小满突然想起一件事。
她扮做“青萍”潜入晏家当夜,晏家几个管事异口同声,当着许多下人面前说出同样的说辞:“阿郎回府,家中有贵客。” 当夜她正好在场!
“我知道了。”灵光乍然闪过脑海,应小满恍然拍案:
“好个狗官晏容时,把自己藏得这么深呐。”
仇家深居简出,极少露面。那晚上在晏家大宅里,她才终于见了仇家一面。
【阿郎回府,家中有贵客】
她误会了这句话。
原来身穿紫袍、身为宗室皇子的十一郎,赵启甄,才是当夜管事口中的贵客。
原来跟随在贵客十一郎身侧,身穿朱红窄袖袍子的陌生相貌男子,才是晏家家主,晏容时!
当夜她的注意力全落在大步进门的“仇家”和出迎的七郎身上,压根没多留意十一郎身侧跟随的朱袍男子。
如今再怎么仔细回想,也只记得那男子相貌平平,比十一郎矮了半个头,只一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顾盼间精光四射,给她留下点印象。
没事,只要叫她知道仇家是哪个,慢慢找寻,总能寻到正主儿。
应小满的心境又舒展开,把桌上摊开的画纸原样折起,还给晏七郎:“多谢你告知。现在我总算知道晏容时是哪个了。”
晏七郎:“……”
“不是,小满,你再看看这幅画,再仔细想想。”
晏七郎把画纸又摊开递还给她, “我觉得,你多半又想岔了……”
“这回肯定不会错了。”应小满掰着手指头跟他细说。
“东苑寻你那晚上,其实我早早就潜入了晏家。那晚掌灯时分,晏家来客。几个管事都在喊,‘阿郎回府,家中有贵客。’之后不久,穿紫袍的十一郎和穿红袍子的晏容时就现身了,我亲眼所见。那晚上你也在场的。”
晏七郎那晚当然在场。略想一想便明白,这是当晚跟随十一郎护驾的殿前司都虞候,吴寻,被小满认成晏容时了!
他默默地喝了口茶。
好容易把十一郎这边掰扯清楚,小满以后停止行刺十一郎,难不成,从此又盯上了吴都虞候?
吴寻可是戍卫皇城的数万禁军里数得上号的好身手!
上好的一壶小龙凤,在嘴里也没了滋味。
晏七郎喝半盏茶,放下空盏,把十一郎的画像纸裁出尺余长的一截空白,一张画纸变作两张,提笔蘸墨,继续画像。
他画像用的是写意画法,抓人物最精准所在,几笔勾勒下去,纸张上出现一个眼神锐利、身材精干的男子。
应小满在给两边空茶盏倒茶。放下茶壶,凑过去定睛细看几眼,“就是他,晏容时。七郎,你画得好厉害,如今我记起他的相貌了。”
七郎却摇头:“他也不是晏容时。”
应小满:……?
在她愕然的注视下,七郎提笔,在画像空白处继续写下题字:
【禁军殿前都虞候,吴寻】
把画上肖像、提上题字的两幅画纸都递给应小满:
“字都认识么?此人姓吴,在禁军做事,和晏家毫无干系。当晚他随同十一郎而来。”
“……”
应小满坐在灯下,两手握着两张画像,来回比对。
晏七郎握一根小铜钎,起身把照亮的灯台灯芯挨个拨亮。
灯下的小娘子对着两幅画纸发怔。
掌灯时分,晏家来客。几个管事都在喊,“阿郎回府,家中有贵客。”
按七郎的说法,大步进门的是宗亲皇子,贵客赵十一郎。并肩同行的红袍男子,是禁军武官吴寻。从边上游廊迎出去的,是七郎自己。
当晚三个里头没有一个是晏容时。那晏家管事们异口同声喊着“回府”的晏家当家阿郎,晏容时,他人呢?
应小满的脑袋嗡嗡地响。
攥字纸的力道不知不觉加大,纸张在手里揉成一团。
要么七郎对她扯了谎;要么晏家当晚那么多管事,一起当着她的面扯了谎。
下午走过洞明桥的时候,她还在想,七郎虽然在暗巷中阻止她动手,但她当面杀他兄弟,即便兄弟关系不好,或许还是让七郎为难了。
她走进茶肆时,心里还在想,哪怕七郎之前确实骗她,他跟晏容时之间并没有血海深仇,相反,兄弟间关系好得很,因此才护着他自家兄弟……只要他实话实说,她也可以接受。
但现在他当面解释了个啥?
她追踪错了人,谁都不是她仇家晏容时,那晏容时人呢?那么大一个人凭空消失了?!
安静的茶肆里传来一声拍桌子大响。
窗边拿铜钎子拨烛心的郎君应声回头,注视过来。
应小满把揉成两团的画纸忿然拍在桌上:
“从现在开始,你别说话了!我问你一句,你答一句。你答话也别张嘴说长句!只说是还是不是。”
晏七郎哑然片刻,点了下头。
应小满的眼睛里倒映出七郎颀长如松竹的身影,身侧满室烛光。
她的眼睛里同样火光跳跃——蹭蹭蹭的冒火苗。
她头一句直问:“你跟晏容时的关系根本就不是你说的‘血海深仇’,你从开始就骗我对不对?”
晏七郎深深地看她一眼,答:“是。”
应小满一口气憋在胸腔里,半天没吐出去。
果然如此。
她追问第二句,“你们关系其实很好对不对?所以你才百般替他遮掩。”
晏七郎头疼地想了半日,张了张嘴,只能答:“是,也不是。”
应小满:?
“叫你只答是或者不是,你还作妖?”
晏七郎:“如实作答,绝没有存心作妖的意思……”
“闭嘴。”应小满恼火地说:“叫你别说话了。”
晏七郎应声闭上了嘴。
他那边闭嘴,这边却没想好如何问话,从蚌壳里头把消息给一步步问出来。
应小满低头苦想半日,套话的话术没想好,被气得冒火的一颗心倒逐渐冷静几分。
还是东苑当夜突然想通了的那句话:
报仇归报仇,七郎是七郎。
不管报仇的事如何折腾,她都不想和七郎分开。
她其实已猜想到七郎和晏容时是关系极好的兄弟。当初不知情时,她开口要七郎帮忙杀自己的手足兄弟,确实为难了他。
七郎既然在里头左右为难,索性不要他牵扯进去。
“知道你为难。”她缓了缓心情,转头和七郎说:
“算了,你一个字也不必再解释。东苑那夜我便想通了,报仇归报仇,你是你。以后我独自找晏容时报仇。七郎,我只问你最后一番话——”
她在灯下露出极为郑重的表情:“这段话至关重要。七郎,我需要你如实回答。”
晏七郎在灯下侧身望来。
留意她郑重神色,想了想,走近四方茶桌,重新坐在她身侧,握住了她的手。
应小满的手反握回去。心情激荡,情绪起伏,掌心不知不觉渗出细汗。
七郎温热的掌心安抚地拍了拍。
两边的手握住彼此,视线交汇,晏七郎点了下头。
应小满便郑重吐出一段于她至关重要的话:
“我中意你,七郎。”
“应家和晏家的世仇,只在我杀了晏家家主晏容时之后便结束。报仇结束之后,我愿意和你一起,带着娘和阿织,我们在京城也好,去别处也好,总之我们好好地过一辈子。”
“但我杀了你感情深厚的兄弟,你还愿意跟我一起么?你会报官抓我么?你会做人证指认我么?七郎,如实回答我。只回答是与不是。”
晏七郎在灯下凝望她。
听着听着,他眼里又露出了东苑遇袭那夜相似的,仿佛带着些欢喜又带着些悲伤的复杂神色。
“你问我的话,我无法以‘是’与‘不是’答你。有些答案‘是’,有些答案‘不是’。”
应小满:……?
应小满的手指不自觉攥紧了。
“你的意思是,你愿意和我在一起,但你会报官抓我?”
“不是。”
“你不会报官抓我,但你不愿意和我一起了?”
“不是。”晏七郎有点头疼,眼前的局面,简单以‘是’与‘不是’绝对无法解释清楚,他只得开口说长句。
“我当然不会报官。但你若想在十天半个月里尽快报仇成功,我就不能和你在一起了。不是不愿,而是不能。”
“眼下的局面,小满,你替父报仇的愿望,和与我一起长长久久一辈子的愿望,不可兼得。你须得想清楚,两个里面选一个。除非……”
关于应家的复仇,他思虑已久。解开死结的关键,要从“世仇”的根源处寻。
小满替义父的主家寻仇,而不是替义父本人寻仇,其中大有可商量之处。
——如果能证实,这场复仇压根没有必要呢?
但查证需要时间。小满寻到了新的帮手。飞爪事发,她想尽快报仇。
山顶堆积的雪堆已经摇摇欲坠,随时会轰然落下。
应小满就坐在面前,委屈又困惑地问他:“……为什么不可兼得?为什么必须两个里面选一个?”
又是个难以解释的问题。
晏七郎起身转出屏风。
出去找茶博士要了张白纸。
在应小满目不转睛的视线里,把白纸铺平摊在桌上,寥寥几笔,勾勒出一个新的人像。
落笔毫不迟疑,画得极快,轮廓描摹得清晰。
天庭饱满,五官清俊,一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温润含光。
勾勒出最后一根线条后,他抬笔蘸墨,笔尖停在空白处,看了眼面前的小娘子。
应小满猜出他要题字,笑了下,说,“七郎。”
晏七郎提笔写下【七郎】两个字,又在前头添一个【晏】字。
“晏家的七郎。”他如此说道,把第三幅画像也递给应小满手里。
“现在我将画像交给你手,由你决定。要么,报仇的事缓一缓,细查根源。如果你坚持要尽快报仇……我会安排你离京,事成之后,你带着母亲和阿织去稳妥的地方生活。”
“为什么?”应小满攥着第三幅画纸,困惑又混乱,混乱中带委屈。
“所以我要尽快报仇,杀你兄弟……你就再不愿意理我了是吗?”
“不是。”晏七郎否认。
他的神色里带几分欢喜又带着隐约悲伤,极为复杂地注视着面前眼眶开始发红的小娘子:
“你刚才那句中意,我听得很欢喜。小满,我亦心悦你。”
“你潜入晏宅当晚,有贵客登门,阿郎晏容时出迎。那天在场的只三个人,你亲眼见到了。分别是十一郎,吴寻,我。”
茶肆明亮的灯火下,三幅画像在应小满的面前一字排开。
晏七郎轻声道,“事到如今,你还猜不出,这三幅画像里,哪个是晏容时么?”
“……”应小满坐在茶桌前,脑袋又开始嗡嗡地响。
如今她的面前并排摆着三幅画像。
其中一个分明就是她追踪了几个月的仇家,七郎却坚持说不是,是他朋友赵十一郎;
晏家管事们异口同声地喊“阿郎回府”、被她推断为晏容时的红袍高官,七郎又说不是,是临时登门的禁军人物。
说来说去,说到最后——
消失不见的晏容时,被七郎安到了自己头上?
她这么好骗的吗?!
她瞪视面前郎君的动作。晏七郎果然开始提笔蘸墨,接着画像上【晏七郎】三个字,继续在空白处写下一个【容】字。
下个字才写出“日”字偏旁,啪嗒,一大滴泪花,溅落在木茶桌上。
原本专注写字的视线挪过来,七郎伸手要替她抹泪,被应小满啪一下抬手打开了。
“你用不着这样!”
应小满唰一下起身,忿然大喊,“说来说去,绕来绕去,每个都不是,最后你自己顶上?!”
心底压不住的火气腾腾地往上窜,刷一下直窜上头顶。
她忿然指着面前三张画像:
“难怪你要画像!你怕单写字绕不晕我是吗?你果然是晏家的七郎,为了救你自家兄弟,连你自己的命都拼上了?!”
晏七郎怔了一下,露出哭笑不得的神色,“小满,别生气,冷静下来说话。”
应小满没法冷静。
越想越气,火冒三丈。
那天晚上,晏家在场三个人。
一个紫袍高官,一个红袍高官,一个七郎。
三个人里,一个是登门贵客,一个是家主晏容时。
七郎欺负她不认识另外两人的身份,睁眼硬说瞎话,一个按上好友十一郎的名头,一个按上不相干人物的名头。
为了阻止她复仇,硬生生把晏容时的名头按在自己头上,跟她掰扯什么‘不可兼得’,‘两个里面选一个’……
“狗屁话!”应小满气得声音都发抖:
“舍不得自家兄弟的命,就拿你自己的命,逼着我这边放弃给爹爹复仇?你想得美!”
两边哑然对视片刻,应小满愤然拍案而起,“晏七你个骗子!你又骗我!”
晏七郎:“……”
“小满,冷静,坐下慢慢谈。”晏七郎见势不对,起身要拉她的手,应小满甩开就走,边走边狠狠抹了下眼角。
气哭了。
茶博士守在茶肆棚子边,随时等待贵客传唤,耳听得一阵疾速脚步声响,才回了下头,几个月来相熟的小娘子就如狂风骤雨般卷过棚子,撇下目瞪口呆的茶博士,瞬间没了踪影。
眼瞧着娇艳如三月枝头春花的小娘子,扯着裙摆跑起来,竟然如此之快!
又一阵脚步声响,这回是包场的贵客从茶肆里走出,停在棚子边,借着夜色的黯淡星光,凝望向小娘子已经风卷残云般奔过长街的背影。
周围几名亲随围拢上去。隋淼低声问,“还是没说清?”
“说了。”晏七郎低低地叹了声,“她不信。”
茶博士极有眼色的牵马递披风,趁贵客上马的功夫殷勤商量:“小娘子平日里的脾气极好。今日难得发了脾气,贵客再包个场,下次继续说?”
年轻贵客摇了摇头。
临走前却又递下整贯的赏钱,叮嘱茶博士说:
“你平日里和她聊得好。她下次再来棚子外站着躲雨,你继续和她闲话便是。她入京不久,对许多京城事物陌生,问起什么,你便如实答什么。话里不必提我,惹她不快。”
第45章
应小满扯着裙裾急跑了一路, 惹得路人频频回头盯看。
还好天色已经暗,人跑得又快,没等路人看清楚究竟,眨眼间便被她越过去。
直到疾奔至七举人巷口, 草木葱茏、青石铺地的清幽小巷出现在面前, 她终于放缓了脚步。
一口气跑出五六里路, 差点被气炸了的肺也终于恢复正常。
“满嘴没一句真话的骗子!袒护自家人的骗子!把我哄去茶肆, 说来绕去一大通,最后还是骗我!什么两样只能选一个?我才不会为了这骗子放弃给爹爹报仇!”
应小满一路骂进家门里。
阿织已经睡下,正屋打开半扇窗。
“伢儿回来了?哟。”义母一懵, “今天不是跟七郎约好说事去了,怎么又气喋喋回来?”
应小满赶紧收敛表情,装作无事人样,从窗下探进半个身子, 摸了摸义母的额头。
“今天娘瞧着精神还好。咳嗽似乎也好了些。”
义母笑说:“确实, 今天热, 白天里精神反倒比以往好不少。往常这个点儿累得想摊在炕上,今晚却还好。幺儿也不吵我, 早早睡下, 我便做点针线, 等你回来。”
应小满急忙绕进屋里, “不早了, 趁着身子好转赶紧多歇一歇,做甚么针线。”
义母扯着线头不肯放手:“幺儿的新衣裳!小丫头身量小,衣裳做的也快, 等她这身做好了,我再给你好好做一身。特意给你挑的一匹鲜嫩颜色的好料子, 做一条牡丹百褶裙,我家伢儿穿出去保管叫人挪不开眼。”
应小满已经把针线匣子挪走,捧来洗漱的水盆布巾。“我才买的几身新裙子,不急着做百褶裙,明天再说罢。马上都两更天了,娘快睡下。”
义母睡下时还在嘀咕,“十六七年纪,整天买深蓝深黛的衣裳,灰扑扑的裙子,你这个年纪就该穿浅粉浅绿……”
应小满弯腰吹灯,心里也嘀咕,当然得买深色的衣裙。穿个浅粉浅绿的扎眼衣裳出门,没能潜进晏家丰松院,远远地先被护院给抓了……
屋里和自家老娘闹腾一场,回家时气得差点炸肺的愤怒和难过倒消减了七分。但毕竟情绪大起大落,天气又热,这天夜里睡得不大好,翻来翻去许久才睡着。
入睡后又多梦。
梦里恍恍惚惚现出仇家的脸,依旧还是小麦微黑肤色,浓黑眉毛,狭长眼睛,面色阴沉,和记忆中一般无二的模样。
她喜出望外,当即揪着仇家衣襟,毫不迟疑掏出老家带来的包铁门栓,一门栓敲上去。
就在得手的同时,被她揪住的仇家,忽地变成七郎的脸。
仇家顶着七郎的脸,开口也是七郎的声音,清晰地对她说:“我才是晏容时。小满,你来京城寻我报仇,恭喜你如愿以偿,大仇得报。”
她在梦里发愣的当儿,面前场景突变,七郎消失不见,化成一座凸起的坟头。依稀是义父在老家的坟头样式。
但坟头上墓碑分明写着:
“晏七郎之墓。小满立。”
她在梦里的反应比茶肆里坦诚的多。心里绞痛,当场哭得眼泪滂沱,抱着七郎的坟哭着大喊:
“你才不是我仇家,你是七郎。你别骗我了,快从坟里出来抱抱我……”
梦里哭得太厉害,以至于第二天大清早被人高声喊门时,脑袋晕乎乎的,半晌分不清东南西北。
应家每天起得最早的是阿织,站在门边仰头看来客,茫然地眨了下黑亮的眼睛,回身往院子里喊:“婶娘,阿姐,来了个郎中,背着好大医箱。”
义母起得也早,当即出屋迎接,客客气气把郎中请进门。
应小满晕乎乎地洗漱完毕,走出小院,和郎中寒暄几句,接过郎中开好的方子,借着晨光仔细打量——
这回的药方子密密麻麻写满整张纸,许多不认识的药名,和之前几个郎中开的寻常补气方子大不同!
她登时精神大振,捧着方子挨个细细地问药名和功用。郎中耐心极好,捻着短须挨个回答,极尽详实。
应小满越听越清醒,越听眼睛越亮。这位郎中不一般,瞧着像有大本事的!
趁着把郎中送出家门的功夫,她站在门边悄声问:“郎中给个实话,我娘身子到底是什么病症,这个夏天能不能治好?”
郎中有些为难,如此跟她说:“若说病症,其实不算急病。多年寒气入了身体,伤了肺腑。你家母亲是不是常年生活在水边,亦或经常去水边洗菜洗衣之类的劳作?”
应小满连连点头,“老家靠着汉水,我娘每天都和村子里的婶娘们去水边洗衣裳。”
“那就对了。几十年一点一滴积下的寒气,年轻时不觉得,年纪大了便熬不住。寒气入体引发眩晕,寒气入肺引发咳喘。”
郎中又格外叮嘱道:“近期咳喘不停,寒气入肺的症状严重。夏天还好些,当心这个秋冬。”
应小满的一颗心登时紧揪到半空里,声音都开始发颤:“当心秋冬……什么意思?郎中说清楚些!”
郎中也被她吓了一跳,急忙点了点方子,“应小娘子莫慌,老夫的意思是,滋阴养肺的方子,夏天里就要吃起来,莫要拖去秋冬,引发更严重的咳喘……按方子吃药咳喘就会减缓,小娘子别哭啊。”
应小满不好意思地飞快抹了下眼角。
“郎中不知道,之前有个晚上我娘咳着咳着,突然呕了血,把我给吓得……”
“呕血?”郎中登时皱起眉头,“不对。你娘身上积攒多年的慢性寒症,即便寒气侵入肺叶,应该也不至于在夏天里呕血如此严重才是……哦!”
他恍然道,“会不会咳得太厉害,伤了喉管?喉管猛咳伤损,有可能出血。你回头问问你娘,最近说话吞咽时有没有喉咙疼痛的症状。”
应小满长长呼出口气。
前日惊见的一口咳血始终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原来是虚惊一场?
始终微微蹙起的眉眼终于彻底舒展开。她的脸上忍不住带出了笑,喜气洋洋送郎中出门去。
郎中临别时突然想起什么似地,从怀里又递过一张方子。
“刚才的药方是滋阴养肺功用,这张药膳方子用于温补调养,每日早晚粥汤带着服用即可,小娘子收好了。”
应小满本能地收下药膳方子,站在门边目送郎中离去。
直到闩好了门,领着阿织往小院里走回几步,她脚步一顿,疑惑地问灶台边忙碌的义母。
“娘,这位郎中面生,头一回来我家。可是你昨天出门请来的?”
义母摘菜的动作停下,回头纳闷说,“昨天出门只去了趟布庄,扯了几尺布,我就回来了。郎中不是你请的吗?”
应小满:“……不是。”
她知道谁请的郎中了。
昨天和七郎没闹翻之前,当面提起过阿娘的病,还提起过药膳方子……
她闪电般把药膳方子重新拿出,仔细瞧了瞧。
洋洋洒洒开出二三十味药,药名越看越眼熟,眼瞧着正像前一阵被阿娘不知藏去何处的那张,一模一样的药膳方子!
应小满心情复杂,手抓着药膳方子,人站在树下久久地不挪动。
义母没察觉她这边的异样,还在灶上边生火边嘀咕:
“你没请,我也没请,哪来的郎中?总不能是城南河边的李郎中还记挂着咱们,特意托了城北同行来寻咱家治病?”
应小满:“……”
枝繁叶茂的桂花树下传来好大一声叹气。声线清脆,尾音拖得老长,烦恼明显。
“怎么办。”应小满苦恼地嘀咕。
义母:“什么怎么办?”
应小满不说话。
人往西走几步,敞开的西厢房门边,碎花包袱安安静静地堆在方桌上。
她昨晚气急跑回家时,一路上念头乱糟糟的,有那么十五六次想起搁在厢房的碎花包袱,回家就把七郎留下的零碎全扔出门。
后来被老娘打了个岔,把这事给忘了。
睡梦里又隐约想起五六次,清晨起来就把七郎留下的零碎全扔出门。
等她清晨起来,七郎请来的郎中却也登了门。
满嘴没一句真话的骗子,偏偏又不完全是个骗子。
一个真心实意对她的骗子……?
应小满站在厢房门边烦恼地琢磨半日。这是个什么物种?
半晌也想不出个子丑寅卯,索性把伤神内耗的念头往身后一抛,从灶下拖出半扇羊,开始准备今天出摊的鲜肉。
——
雁二郎这天早晨寻来肉铺子。
两天没见,不知他做些什么,两只眼睛熬得通红,迎面倒把应小满惊得一跳。
雁二郎顶着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神色莫测地绕着肉铺子转了两圈。
排队买肉。
“五斤肉臊子。不着急,细细地切。”
买肉的都是主顾,莫三郎和晏七郎的生意她都做得,雁二郎的生意有何做不得?
应小满斩下一大块连皮带软骨的羊筋肉,提刀切肉臊子。
连绵不绝的刀声里,雁二郎唰地打开象牙扇,抬手扇了扇风,笑了声。
他此刻的心情并不怎么美好。
“七举人巷西边出去,沿街走三百步。我在我们约好的徐家当铺里,不眠不休等了你两日,小满娘子。”
应小满手里的刀声一顿,恍然。
她终于想起她忘什么了。
“对不住。”应小满实诚地说,“传消息的事忘了。这样罢,今天的这五斤肉臊子不要你钱,我请你。”
雁二郎眼神炯炯如狼。
两天硬撑着没睡,打猎扑了个空,始终叼不着小白兔回窝的饿狼。
“五斤肉臊子,加起来值不了一贯钱。区区五斤肉臊子,买得了我两日不眠不休的折腾?”
“哦。”应小满继续切肉,“五斤不够的话,再加一斤?”
雁二郎笑了。给气笑的。
“再加五斤肉臊子,细细地切。哥哥我不差这点小钱。如数给你付清,借着斩肉响动多和你说几句。”
雁二郎手里的折扇开了又合,追问,“你上回进去又出来,晏家静悄悄的,毫无动静。想要的东西没能上手?”
应小满边切边说,“没上手。”
“东西没上手,你撇下满地烂摊子就走,也不知会我一声,还得我这边替你收拾烂摊子。脸上有块大胎记的洒扫丫鬟‘青萍’,这两日代替你进晏家了。”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你还挺有本事,直接进了丰松院。丰松院是晏家那位自己起居的院子,怎么,他有好东西藏着掖着不肯给你,你就想方设法自己去拿?”
废话。应小满边切肉边想,我要晏容时的命,当然得我想方设法自己去拿。
心里想法没忍住,明晃晃露出一个“满嘴废话,懒得理你”的眼神,之后雁二郎再如何搭讪她也不回了。
哒哒哒的切肉声骤然停下。
“五斤肉臊子,你自己说的如数付钱。”应小满并不抬头,只一伸手,脆生生说,“给钱。下一位。”
雁二郎眉头大皱,“说好十斤,这才五斤肉臊子。继续细细地切,咱们再说几句。”
“铺子每天只准备二十斤鲜肉。十斤卖给你,其他主顾怎么办?”
应小满抬手抹了把细汗,毫不客气把他往后头赶,“只卖你五斤,一手交钱,一手拿肉。下一个!”
雁二郎:“……”
趁着慢腾腾给钱的当儿,他抓紧时间问最后一句。
“下面有何打算?还打算潜入晏家第二回 ?我有的是法子,可以继续帮你。”
应小满心里一动,想起了七郎的话。
“有些事,从头到尾都是误会。”
“十一郎并非你仇家。”
“若有第二次行刺,小满,危险的是你。”
如果他是彻头彻尾的骗子,她早把骗子的满嘴谎话给忘了。
偏偏他又记得她吐露的烦心事。茶肆闹得不欢而散之后,依旧大清早把郎中请来家中,又把药膳方子送来她上。
七郎在茶肆里对谈的一番话到底真还是假?几分真,几分假?
如果十成全假,她以后再不理他。
如果都是真的……
昨夜梦里凸起的坟头又突兀出现在眼前,梦里哭得稀里哗啦的揪心感觉涌上来。
应小满心里一阵发紧,再想不下去。
姑且算他一半一半,五分真话里掺五分假,符合晏七郎这骗子一贯的秉性,她心里倒还好受些。
想起晏家七郎就心浮气躁,她索性把伤神内耗的念头往后一抛,火气冲着面前这位去了:
“没想好,烦着呢。”
“七郎至少不来烦我,你倒像苍蝇似地嗡嗡转。上赶着要帮我,安得什么心呐?”
雁二郎当头被呛了一顿,对着嗔怒时更显鲜妍的水灵灵的小娘子,满腹火气又发不出,憋屈得磨了磨牙,从牙缝里硬挤出几个字:
“我能安什么心?满腔真意,都是——取悦小满娘子你的心。”
应小满抬头看他一眼。
通红带血丝的一双眼睛,显然整夜没睡。京城数得上号的浪荡儿郎,满嘴花言巧语,不定昨夜里上花楼做什么荒唐事去了。
对比眼前这个雁二郎,明知晏家七郎是个骗子,但昨晚灯火通明的茶肆中,两人对坐,七郎开口说“我亦心悦你”时……
胸腔里骤然剧烈的悸动心跳感觉,至今鲜活,至今想起依旧悸动。
如果换做七郎当面对她说同一句:“取悦小满你的心……”
对着晏七郎那双多情含笑的眼睛……
也许,她还是会信的。
面前突然明晃晃出现雁二郎放大的面孔。
近处看他长得确实不差,容貌俊朗,宽肩窄腰,因为自小练武的家传底子,练出一身腱子肉,两道剑眉自带英气。
……这厮就是不能张嘴。
“笑了,真是难得。”
雁二郎在近处仔细观察小娘子的表情, “喜欢听好听的?行,哥哥以后天天说好听的话给你听。”
应小满浮想联翩时不自觉翘起唇角露出的一丝笑意倏然收拢。
犀利地盯一眼面前这位熬得发红的眼睛,面无表情抬手拢了下发丝:
“整夜没睡,熬得满眼血丝,谁知道夜里去哪处耍了,非扯我身上。一个个的都当我好骗吗?”
“这话说得没良心!”雁二郎啧了声,指天发誓:
“确实熬了两个大夜,在徐家当铺苦等你的消息。”
“鬼才信。”应小满把五斤肉臊子包好,如数收了六百文,递过油纸包,之后便把雁二郎撇去旁边,目不斜视地招呼下一位,继续哒哒哒地切肉。
“让开。刚才没对着你笑,别自作多情。我想旁人呢。”
雁二郎提着一文钱没少付的五斤肉臊子,硬生生给气笑了。手里折扇唰得收拢又张开,冲自己扇了扇。
嘿,这酸爽!
第46章
这天掰扯半日, 到底没跟雁二郎敲定何时再潜入晏家。
雁二郎最后盯了她一眼,又抬头看看长杆子上方挂着的横平竖直、应小满自己书写的肉铺子名,不知想到什么,压着脾气说:“你不急, 我更不急。改日商量。”走了。
应小满怀揣着心事, 零碎买卖不和主顾们计较, 肉铺子生意便做得快。
赶在晌午前卖完鲜肉收摊, 揣着两张药方直奔药铺。
她长到十六岁,虽然从没遇过晏七郎这种对人真心实意的骗子(?),但事关义母的身体, 郎中既然是难得的杏林圣手,开的药方和滋补方子立时用起来。
止咳药方的各味中药很快抓好,滋补药膳方子却足足跑了三家大药铺,里头七八味稀罕贵价药, 花了两个时辰才配齐。
配齐五包药膳, 花去三贯有余, 整只羊的价钱搭在里头了。
应小满拎着五包药回家半途,迎面正碰着大批官兵封锁七举人巷。
“大理寺查案。”身穿黑底镶红边袍子的官差拦住两边巷子, 驱赶路人, “行人退避。”
应小满拎着药包挤过去问, “我是巷子里的住家, 也不能进?”
官差询问一番, 让她等候到边上去。
和她一样被拦住的七举人巷中的住家还有七八个。午后这个点儿出入的,大都是出门买肉菜回家的妇人。
妇人们聚在一处低声议论,“刑部主簿周家这次犯事不小!上次被拘走, 已经抄了一回家,这次大理寺差人又来搜第二次。怕不是贪了什么要紧的赃物?”
应小满心里默想, 飞爪算要紧的赃物么?应该不算吧……
不论如何,自从上次周胖子被拘走,她心生警惕,飞爪早被她带去肉铺子安置,此刻不在七举人巷家里,心里便有底气。
巷口等候片刻,周家敞开的门里果然陆陆续续搬出来许多箱笼,全部装车带走。
一名青袍官员捧着几卷书册踏出门槛,径直走向小院里立着的朱袍修长身影,低声说了几句。
应小满眼皮子一跳,小院里立着的朱袍官员侧影越瞧越眼熟,分明是七郎!
晏七郎在小院里接过书册,略翻了翻,摇摇头,递还回去。青袍官员露出失望神色,转身又入房里搜罗。
日头缓慢移动,即使有云层遮挡,依旧暑热不堪。巷口等候的邻居纷纷找背阴处避暑。
应小满把斗笠往下压,躲得格外远。只偶尔探出身子,瞥一眼周家院子里熟悉的背影。
晏七郎等候一阵,大理寺几位知事官还在房里忙活,一时半会寻不到新物证,若有所思的目光移出院门外。
片刻后,晏七郎步出周家小院,沿着清静小巷往东走近应家门口,抬手敲门。
应小满没忍住,往巷口走回两步,远远瞪着自家门外站着的高挑背影。
她知道老娘的脾气,胳膊肘往内拐,万事向着自家人,她昨晚才赌气回家,老娘才不会给七郎开门。
义母果然不应门。
吱呀一声响,阿织给七郎开了门。
扎丫髻的小脑袋从门里探出来,一见来人便笑开了,亲亲热热地和晏七郎打招呼。
晏七郎也笑了,摸摸阿织的头,人倒也不进门,撩开袍子半蹲在门槛边上,和阿织互相说起话来。
应小满:“……”回去要揍小丫头屁股。
好在义母很快听到响动,赶来把阿织的小脑袋按回去,客客气气和七郎寒暄几句,门关上了。
今天周家这趟搜查,搜走不少证物,但最要紧的物件似乎没有寻到。
几名官员前后骑马,众人簇拥着晏七郎从巷子西侧口离去,几名官差挪开拒马木叉子,巷口等候多时的邻居们纷纷回家。
长街刮来的热风隐约传来几句官员交谈。
应小满蹲在爬满藤蔓的长巷院墙边角处,对话内容听不清楚,晏七郎泠泠如清泉的嗓音倒容易辨识,依稀随风传来几个断续的字词:
“从前认识的小丫头……”“打个招呼……”“案子不相干……”
攥着药包的手掌心汗津津的。
就隔这么远,只听得见声音,听不全说话内容才好。
这么远远地听风里传来的七郎的声音,心头到底还是生出几分欢喜。
*
“刚才七郎来了!”
才进家门,阿织自己倒迎出来喊一句,带几分邀功的得意劲儿。“阿姐,我喊他七郎,没喊七哥!”
应小满到底没舍得打小丫头屁股,弹了脑门一下,“不管七哥还是七郎,总之不许再给他开门了。”
阿织一脸懵地捂着额头,“可是七郎问你呀。”
“他问我什么?”应小满往自己屋里走,“反正我多半都不在家。你直接应他不在。”
“七郎问你昨天回来伤心不伤心,哭了没有。我说你没哭,只生气。七郎说生气比哭好。”
“……哦。”
一直到坐在自己床上,应小满还在反复回想着那句:“生气比哭好”。
这天晚上,天色擦黑,药膳方子熬好,服侍着老娘吃药躺下不久,门外再次敲响几声。
阿织飞奔着出去。
站在院门后头时突然揉了下脑门,吃一堑长一智,小丫头这回不开了,隔门大喊,“阿姐说她不在!”
才躺下的义母呛到了,断断续续地咳嗽着说,“幺儿怎么也是个憨的,愁人呐……”
应小满气得把窗户大开,“阿织回来!”
门外有人轻轻笑了声。
声响并不大,夹杂在盛夏此起彼伏的蝉鸣声里,很容易被忽略过去。但不知为什么,应小满的耳朵里仿佛自动筛除了树上呱噪蝉鸣,却极敏锐地捕捉到了门外声响。
门外站着的是七郎。
刹那间,她脑海里想起的,居然又是那句“生气比哭好”。
“生气为什么比哭好?”
把阿织赶回屋里睡觉,轮到应小满站在院门后,隔门脆生生地问。
她心里气并没有消,声音里还带着赌气的意味。“我哭的时候只在屋里哭,但生气起来会出门寻仇的。”
夜晚站在门外的果然是晏七郎。
“生气起来,出门寻仇,是旁人倒霉。躲在屋里哭,是自己伤心。”
七郎注视着面前紧闭不开的门户,声线不如往常从容,低低叹了声。
“下午从巷子出去时,隔老远看到你了。你躲在巷口墙边,穿一身黛色对襟薄衫子对不对。”
紧闭的门户没了动静。
耳边一声声呱噪蝉鸣。
义母躺在屋里哄睡阿织,许久却没听到动静,担忧起来,才从窗户往外头看时,正好看到应小满打开院门,人在月色下走出去。
“咦?”阿织也往窗边探出小脑袋,疑惑地问,“阿姐不许我开门,为什么她自己开门——”
“嘘,小孩子睡觉,别管你阿姐的事。”
义母低声咕哝,“她和七郎怎么回事?越看越糊涂。愁人呐。”
——
天边弯月过院墙。
应小满站在半敞的门边。晏七郎有些意外,又极欢喜,温言解释两人茶肆的不欢而散:
“小满,昨晚并无一个字骗你。”
“你细想,我除了叫‘七郎’,当然也是有大名的——”
应小满立即打断了他。
还是那份带着三分赌气愠怒的语气,清脆地说,“别说话。”
晏七郎便闭了嘴,眼神追随。
应小满不许他说话,人却停在门边未走,明澈的眼神目不转睛,带着七分警惕、三分不安,面对面瞪视门外的郎君。
晏七郎琢磨了一阵,换个安全话头开口,“今晚我带来——”
“叫你别说话了!”
晏七郎立即又闭了嘴。
两人在月下你瞧我、我瞪你,彼此盯了一阵,应小满还停在门边没走,清澈眸子里流露的七分警惕变成了七分恼火,既不许门外的郎君说话,自己却又赌气不开口说一个字。
就这么哑然互看了一阵,眼看月色移上树梢,晏七郎像是突然想明白了什么,直接过去牵她的手。
对面纤长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却没有甩开。
两人不吭声地在月色下沿着小巷边缘,手拉手地走。
应小满把头偏去旁边,抿着嘴笑了下。
晏七郎一张嘴说话就是个骗子。但不开口的时候,还是她喜欢的七郎。
无论是交握着的温暖有力的手,月下松竹般的挺拔身形,身侧传来的轻浅的呼吸,身上衣襟沾染的浅淡熏香气味,都很喜欢。
远处蝉鸣更显出身边安静。走着走着,她却又开始犯愁。好好的大活人,总不能一辈子叫他闭嘴,做个哑巴七郎。
只要他一开口……她的七郎又变成骗子晏七!
绷不住,越想越绷不住。
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就在她思绪乱成一团乱麻时,身边的晏七郎竟然自己开口了!
“昨日送来的方子——”
应小满唰的目光转过来,依旧带七分警惕,三分不安,听身侧的郎君把后半句说完,“——你母亲用了么?”
顿了顿,晏七郎又问,“我说的可有哪里不妥当?”
应小满眼里的不安淡去几分,警惕还在。
“今天都在用。滋补方子还没看出大用。但用了咳嗽药方,下午安稳许多。”
“滋补方子要长期用。”七郎顺着话题往下说,“今晚我过来,原本也是因为准备好了半个月的药膳包,提来放在你门边,才想开口知会你,你一开门便怒冲冲瞪我,叫我别说话。”
抬了抬两人交握的手,“——直接被你牵出来了。”
什么叫‘牵出来了’……
应小满没忍住,头扭去旁边,弯眼笑了下。
原本不轻不重攥着她的手掌握紧。七郎边缓行边说话:
“虽说生气比哭好,不过人能好好的,还是莫生气更好。今天出来的早,我请你吃些宵夜?”
出来得确实早。弯月刚过树梢,盛夏的京城夜晚街上处处行人。
沿着幽静小巷西侧出去,沿着大街往前几百步,两边都是亮堂铺子,酒楼扎起红绿欢门,茶肆人声热闹,街边出摊的宵夜摊位烟气腾腾。
两人手拉着手,安安静静地逛街。应小满时不时睇来一个警惕的眼神,晏七郎沿路都不出声。
直到走近一家人头攒动的宵夜摊位前时,他忽然拉了下应小满的手,示意挤进去。
铺子老板显然认识晏七郎,挤过来寒暄笑问两句,在挤挤挨挨的食客当中吆喝着给两人寻了坐处。
片刻后,每人面前端上一盘沙糖冰雪冷圆子[1]。
这家的冰雪冷圆子之所以大受欢迎,因为用料十足,白瓷碟里除了圆滚滚的豆粉小圆子,还搭上五颜六色切成小粒的各色鲜果子,以碎冰堆出了尖,浇上糖水,大热天里只看一眼,鲜甜凉意便沁入了心脾去。
“有几年没吃冷圆子了。”晏七郎怀念地舀起几个豆粉小圆子:
“少年时嘴馋,常趁着上下学的机会,半路溜出来吃。有一回吃到半途,不巧撞见八郎坐在对面,原来他也下学偷溜过来吃冷圆子。我们面面相觑,互相装作瞧不见,坐一条长桌上默不作声各自吃完,分两条道回家。”
应小满想想那尴尬场景,没忍住,扑哧乐了。
“你和晏八郎的关系原来并不好么?他几次听你的劝,我还以为你们兄弟关系不错。”
“大家族里的嫡庶兄弟,若不巧生在同年,彼此关系难有好的。长大以后,唔,八郎倒是乖巧许多,时常听我的劝。”
七郎轻描淡写把话头带过,“你呢,你幼年时在老家,夏天里都吃什么,玩什么?”
那可多了。应小满扳着手指细数:
“趁早晨日头不烈时去河里耍,扎猛子,采莲子,摘荷叶,捉鱼捉虾。荷叶挡在头顶遮阳,莲子边走边吃,又脆又香,回家正好吃个精光。娘去鸡舍捉夏天刚长成的小公鸡,去毛处置干净了,摘来的荷叶包住整鸡,锅上炖煮整个时辰,当晚便吃荷叶鸡。热腾腾地打开荷叶包时,荷叶清香裹着肉香弥漫~那股香味,整晚不散。”
晏七郎悠然畅想片刻,“人间至味。”
“那是。”应小满骄傲地说,“京城的鸡和荷叶都跟老家的品种稍微不同,做出来的荷叶鸡总觉得不如老家好吃。但也有八分味道,肉铺子卖了几次,好卖的很。”
“有机会定要尝尝。”
“家里灶上就有半只。你不嫌弃少的话,待会儿给你带回家吃去。”
两人边吃边聊,吃了小半碗冷圆子,闲聊了十来句,晏七郎若有所思瞧她一眼,问,“不生气了?”
应小满嚼了嚼嘴里甜甜糯糯的冷圆子。
晏七郎这个地头蛇很会挑宵夜,大热天里一碗沙糖冰雪冷圆子实在太好吃,她开口送荷叶鸡的时候便早已不生气了。
但嘴里故意装作很凶地说,“那可不一定。我气性很大的。”
晏七郎便慢悠悠地继续问。
“眼前这位气性很大、把我一路牵到街上来吃冷圆子的小娘子,我现在能说话了么?”
应小满含着冷圆子忍笑。嘴里有食物,憋得辛苦,但一双乌亮眼睛早弯成了头顶上的弯月形状。
“嘴长你自己身上,你想说话,谁能拦你。”
想想不对,她立刻又加一句,“不行,你得先发个誓,句句属实,不许骗我。”
七郎便对着头顶的弯月发誓。
“句句属实。如果今晚有一个字骗眼前这位气性很大、正在吃冷圆子的小娘子的话,罚我再没有机会请小娘子吃冷圆子。”
应小满抬手拍他一下,“这算什么罚。”
晏七郎的视线转过来,人轻松噙着笑,语气却很郑重:“极重的惩罚。”
应小满舀了舀碗里的冷圆子,低头含一个在嘴里,心里琢磨着这句“极重的惩罚”。
两人对坐继续吃冷圆子,晏七郎提起这几天着重追查的关键事。
“追查到一桩旧事,兴许和你义父相关。”
第47章
多年前, 朝廷招安了一处匪盗。
那处盗匪窝规模不小,三千贼人聚啸山林。其中有十名头领,分坐十把交椅。招安之后分封官职,七人接受任命, 从此做起武官。三人拒绝朝廷任命, 不知所踪。
其中一个拒绝朝廷任命的匪首, 在十把交椅中排行老九, 擅长使一对铁爪,文档中记载为:“庄九,年未弱冠。魁梧巨力, 拒命而去”。
“记载只有一两句,姓氏又不对,差点错过。但擅长铁爪的人不多,又‘魁梧巨力’。有没有可能, 这庄九是你义父?”
“魁梧巨力”四个字, 确实像义父。但其他的记载对不上。
应小满吃冷圆子的动作都停下了, 怀疑反问,“你说我爹爹其实不姓应, 姓庄?”
“不确定, 有可能。”
“按你的说法, 我爹爹从前是山里翦径的盗匪?不肯接受朝廷任命, 就来了我们乡村, 做起猎户?”
还是那句“有可能”。
晏七郎转问她,“你爹过世时多大年纪?”
“五十来岁。”
“究竟五十多少岁?五十一、二,还是五十七、八?”
“不知道。”
“……”
晏七郎没说话, 但瞥来一眼。眼神里明晃晃的意思,自己爹娘的年纪, 怎会不知道?
“我爹不大说自己的事,也从不过生辰。” 应小满细数起往事:
“有一年我娘背地里念叨,‘你爹都快五十了,一场生辰席没办过。问他要不要等五十大寿那年办一场,他不肯’,我才知道我爹快五十了。”
“……”晏七郎抬手揉揉眉心。
应家这位义父的过往,不寻常。
应家这边先搁下,他继续说起晏家那边的往事。
“祖父当政期间,过手大小案无数,其中后果最为严重、牵扯进许多官员的一桩案子。说来也巧,正好也是一桩通敌大案。有官员在巨利引诱之下,泄露兵部火器图纸给北边潜入京城的奸细——”
声音倏然一停。
两人此刻面对面坐在街边的小方桌上吃冷圆子。应小满面朝路边,七郎面向街上。
距离小方桌五六步外的路边,迎面走近一个身穿绛纱袍子、脚蹬乌靴,宽肩窄腰的郎君,手里把玩一把象牙扇,身形瞧着眼熟。
来人磨着牙打招呼。
“我来得这般不巧,大晚上出门撞见谁了——两位又重归于好了?”
赫然是刚从徐家当铺寻来一把新扇子的雁二郎。
雁二郎着实气得不轻。他这边一头热地谋划,那边小两口和好了?岂不是他娘的替他人作嫁衣?
手里象牙扇摇了摇,唰得收拢,他嗤笑一声:
“七郎,你身边这位小娘子瞧着笑得比蜜甜,心里可有不少弯弯绕绕。这几天她背着你托我做一桩对你晏家不利的好事,想不想听?”
应小满心情顿时大为不好,扯了下身边郎君的衣袖,低声说,“别理他。”
晏七郎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不紧不慢舀了个豆粉圆子,接过雁二郎的话茬:“怎么,小满托你想法子暗中潜进晏家?”
一句话把雁二郎给堵得不上不下,一口气梗在中间。他当街重重拍掌几下,引来路过行人的诧异眼光。
“原来你都知道?有意思。你们两个实在有意思。”
应小满:“……”
原本拉扯七郎衣袖的几根纤长手指肉眼可见地蜷了蜷,视线悄然偏移去旁边。
三分尴尬,四份心虚,五分恼火。
雁二郎实在靠不住! 笑面虎,当面说反水就反水。这厮还不如晏八郎靠谱!
越想越恼火,黑白分明的清澈眸子抬起,狠狠地瞪过去一眼。
雁二郎居然还吊儿郎当地冲她弯唇而笑。
蜷去旁边的手指头被挨个捏了捏。应小满的视线从大街上倏然收回,瞄向身侧。
晏七郎攥着她的手,温言安慰:“小事而已,别理会。越搭理他窜得越高。我们继续吃自己的。”
于是两人继续吃冰。桌下的手指头勾着手指头,边吃边亲昵地低声交谈几句。
雁二郎站在街边,瞧在眼里,心火有点旺。
小娘子在他面前抬手就是一巴掌,无事便瞪他,两三句对话把他冲得八丈远。
虽说嗔怒也动人,但俏生生牡丹盛放的年纪,笑起来肯定比发脾气更甜更好看。
瞧瞧现在,小扇子似的浓长睫毛忽闪几下,眼睛亮晶晶得像天上星子,笑靥儿甜得像碗里在吃的碎冰糖水。
这两个一会儿吵吵闹闹一会儿和好,一个明知道小娘子要去家里偷东西,既不阻拦,又不肯给;另一个心里分明惦记着晏七郎的情分,还潜进晏家偷东西?!
晏家有什么值钱物件,值得应小满这般惦记?
唰地一声,折扇打开,朝自己扇了扇。
心火更旺了。
身边亲信眼瞧着,叹着气悄声劝说,“二郎,人家郎情妾意、如胶似漆的,即便横插一杆子,也插不进去啊。天下美貌的小娘子何其多,春华楼上这几日据说又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挂牌见客,美貌才情俱佳……”
雁二郎抬手阻止。
闭了闭眼,熟悉的感觉升腾心头。
酸爽,憋屈,生平罕见,难以形容的销魂滋味。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京城的美貌小娘子千百个,他还就单单瞧中眼前这个看不上他的。
盯着人群里耳鬓厮磨、尽显亲昵的一对璧人,雁二郎骨子里一股邪性子被勾出来,不怒反笑。
“别看他们如今情意绵绵、如胶似漆……只消晏家里那件贵物件还在。一个想要,一个不给,这两个迟早还得翻脸。”
他懒洋洋地往前踱步,“兵家有云:谋定而后动。我急什么?我早早地在树桩子边上候着,坐等小白兔自己撞进怀里。”
沿街踱出几步,又回身定定地瞧一眼,背身离去。
“雁二郎在自言自语说什么?”应小满边吃边嘀咕:“瞧那一脸算计模样,不像在说好话。”
“不管他私下谋划什么。”晏七郎放下五十文,两人起身交握着手继续逛街:
“总之不怀好意,不可相信。来,小满,细说说看,你如何走雁二郎的路子,暗中潜进的晏家大宅。”
小满想也不想,脱口而出:“不能说。”
两边互看一眼,手拉着手默默地继续走出几步。
应小满感慨:“雁二郎真不是好东西。见面就想挑拨我们吵架。”
“莫了他上的当,我们不吵架。”七郎肯定地说。
“嗯。”
“都是雁二郎存心使坏,挑拨我们。以后离他远远的。”
“嗯!”
——
这天晚上尽兴而归。
沿路吃过五六处宵夜摊子,直到肚皮圆滚滚地再也撑不下,应小满拉着晏七郎的手,坚持要他跟自己回家,把灶上半只荷叶鸡带回家,尝尝阿娘的手艺。
晏七郎有顾虑。
“你母亲对我印象不佳。如今贸然登门,不请自来,会不会得老人家厌恶?”
应小满招呼他凑近,悄悄吐露一个秘密。
“自打我娘发现隔壁的沈阿奴做事更靠不住,连他自家老娘都差点没看顾好,她就不怎么数落你了。上回你请来的郎中医术高明,娘还说要寻个机会谢你来着。”
晏七郎揣摩着其中的细微转变,“所以,我又可以登门拜访了?”
应小满拉着他的手,弯眼笑:“还能吃得下么?荷叶鸡别带回家了,我请你上门吃。”
——
说是上门吃鸡,应小满接连吃了五六摊宵夜,肚皮撑得滚圆,哪里还吃得下。
晏七郎瞧着人身材修长偏瘦,进门坐下之后,慢条斯理地开始动筷,居然吃得还不慢。
“饭量可以啊。”应小满惊奇地说,“看不出。”
晏七郎笑看她一眼,“我这个年纪,饭量哪有少的。外表看不出的事多着去了。”
两人对坐在在小院里灯笼高挂的桂花树下。应小满眼瞧着桌上半只鸡逐渐消失,心里默默地嘀咕,之前铜锣巷养伤那阵子,该不会饿着他了罢……
阿织已经睡下,义母还没睡。屋里传出几声低低的咳嗽,义母隔窗喊,“伢儿,七郎来了?”
应小满:“嗯!带七郎回来吃荷叶鸡。吃完他就走,桌灶我收拾,娘你别起来。”
“我才不起来。”义母哼道,“你个伢儿生气完了?跟七郎吵完了?上回吵架的事说清楚了?下回七郎再来敲咱家的门,开门还是不开门?”
应小满:“……”
义母:“趁着七郎人在,跟人家当面说清楚了。省得门外一趟趟地来敲门,门里一夜夜地不肯睡。大晚上在院子里剁肉剁到我耳朵疼。”
应小满:“……说不清楚。吃完再说。总归娘你别问了。”
晏七郎边吃边摆弄鸡骨头。
清香扑鼻的半只荷叶鸡吃完,鸡骨架在桌子上搭出半只鸡的形状,晏七郎起身洗手,称赞说:“京城罕见的美味,不知可有机会再尝第二次。”
义母从自家女儿那边没问出个子丑寅卯,又在屋里隔窗问起晏七郎。
“上回吵架的事,七郎和我家伢儿说清楚了?她愿意让你进门了?只要你能进门,荷叶鸡家里有的是,随便你吃。”
晏七郎答:“今晚登门,吃了应家半只荷叶鸡,理当报答。应夫人,小满过世的义父的当年经历,关系到我和小满吵架的根本缘由。今晚当面问过应夫人,若信得过我的话,还请直言回答。”
义母咳了几声:“老头子都入土了,我有什么不敢答的话。七郎劝劝伢儿,老头子临走前犯倔,叮嘱她的那桩报仇事,叫伢儿心里别惦记了。安安心心过好小日子,比什么都强。”
晏七郎:“还是要问个清楚究竟。”
于是隔窗一个问,一个答。
应小满过世的义父,年轻时在外地的旧事,义母也不清楚。
她嫁入应家时,义父已经落户在村子里四五年,当时年纪在三十上下。虽说瘸了条腿,进山混口饭吃不成问题。但面相凶恶,村里少人敢接近。义母娘家人多家穷,饭都吃不饱,义母自己做主把自己嫁了。
婚后五年未能生育。义母提出几次抱养个孩子。
“咱家那时候穷。你爹毕竟瘸了条腿,太陡峭的深山去不得,外山又打不到猛兽,能拖只黄羊出来便算大进账。我商量抱养个孩子,说实话,起初也想着抱养个男娃儿,给你爹留个后。毕竟你爹年纪大了。”
连提几次,义父始终没应声。如此过了几个月,义母自己都把提议抱养的事给忘得差不离的时候,义父突然问她,“女娃儿要不要?”
义母问他,“家里添丁口不容易。抱养个男娃儿,算是替你应家留个后。抱养个女娃儿,你想啥子呢?”
义父说,“女娃儿你不喜欢?”
义母便如实答:“女娃儿乖巧。我其实更喜欢女娃儿。这不是想着替你老应家留个后——”
义父不在乎。
“这辈子手上身上处处沾血,命硬没被阎王收了去,活够本了。谁在乎留不留后。以后咱家有了女娃娃,好好养。”
又过了七八天,义父上山打猎。
下山时抱回来一个刚出生还未满月的女婴。便是应小满。
应小满坐在桂花树挂起的灯下,一句“咱家有了女娃娃,好好养”听得她泪眼汪汪。
晏七郎却敏锐地抓住了事件的另一个角度。
“应夫人几次提起抱养,小满的义父都未回应。直到几个月后初次回应时,明确提出养女娃娃。又过了七八日,果然山里抱回一个女婴。当时女婴还未满月。”
“竟然如此之巧。家中决意养个女娃娃,才过七八日,山里便出现一个弃养的女婴。偌大的山头,处处都可以丢弃,随时会被野兽叼走,又刚好叫你义父上山途中捡着。简直是求官得官,求财得财,山神庙也没有如此灵验。按常理来说,巧合太多的事,往往便不是巧合。”
窗户打开了。
屋里屋外坐着的娘儿俩四只眼睛齐刷刷瞪过来。
“啥意思。”义母问。
“有没有可能,不是巧合,而是约定领养。”晏七郎思忖着说:
“应夫人提起抱养事后,小满的义父便暗中搜寻合适的人家。直到几个月后,那户人家有女婴出生,他才明确和应夫人提起抱养。这时抱养事已确定下来。所以他的原话以极肯定的语气说‘以后咱家有了女娃娃’。短短七八日后,尚未满月的小满便被抱养回家,假说山里捡来的。”
应小满混乱地想了片刻。
这么说,她不是被亲生爹娘扔在山里弃养,而是被提前约好,从亲生爹娘家里直接抱回应家抚养?
左右都是弃养,有啥区别。反正她只认自家爹娘。
应小满心里咕哝着,推了一把七郎,“别说了,我娘眼泪都下来了。”
义母果然在屋里泪汪汪的,不住地抹着发红的眼角。
“七郎这么一说,我心里就安生了。”
应小满:……?
义母抹着泪说起去年的旧事。
义父头七停灵的灵堂上,邻村张家的妇人死活要把应小满拉走,说她是张家扔去山里的娃儿,如今要寻回去。义母当时跟他们拼命地争,怕这帮子陌生人把自己辛辛苦苦拉扯十五年长大的女儿给带走,怕他们对女儿不好,怕小满被带回张家又给转手卖了。
但小满当真留在了应家,义母夜里却又从此经常睡不踏实。
有时候半夜醒过来,会想,小满会不会真的是隔壁村子张家的女儿?那天闯灵堂拉扯抢人的妇人,当真是小满的亲娘?自己把小满带来京城,拦阻了一家骨肉团聚,以后下地狱见阎罗王,会不会论罪啊……
直到今天被七郎一句道破疑窦。
小满被抱回来得太巧,多半不是山里捡的。而是提前约好人家,直接抱养过来。
如此说来……小满不是张家扔去山里的苦命女婴了?
义母挂着如释重负的泪,劈头盖脸痛骂一顿张家无耻。起身去屋里摸索半日,取出当年的襁褓。
“我就说!邻村张家虽说家里有几亩田宅,吃用不算穷人家,但把自家女儿往山里扔的货色,哪舍得用这等好料子做襁褓!”
义母捧着淡红褪色的旧布帛出屋,骄傲地迎风展示,“伢儿,拿过去给七郎瞧瞧,肯用这种好料子做襁褓的,必定心疼自己生养的女儿。我家伢儿的亲生爹娘人品不会差!”
应小满捧着自己两尺长时裹着的粉色旧襁褓,时隔多年,似乎还能闻得到奶渍,尴尬得耳尖都微微发红:“多少年的料子了,娘赶紧拿回屋里去。给七郎看什么……”
晏七郎已经抬手接过去。
当真借着灯光,把布料迎风展开,仔细细细查看。
“果然是好料子。”他以指腹捻了捻, “厚实提花织锦。不像寻常乡里人家用的布料,倒像是城里的富裕人家常用的料子。”
晏七郎举着襁褓就想跟布料主人商量,“小满,这幅襁褓可否给我手里几日,我拿去给有经验的织户看看——”
应小满劈手夺去,收去怀里,才不给他。
“你别多事。管他穷户富户,我只认自家爹娘,旁的不认。襁褓布是我娘非要留着。叫我自己说,挖个坑埋了最好。”送去屋里叮嘱老娘收好,再别拿出来了。
这一送就是半天没出屋。
义母听到女儿那句理直气壮的“我只认自家爹娘”,搁心里整半年的张家心病又去了,顿时哭得眼泪止不住,紧紧抱住女儿。
“我的儿,应家穷门小户,吃穿都不得好,比不上你亲生爹娘家,这些年委屈你了……”
“我在应家一点都不委屈,你们是天底下最好的爹娘!”应小满也哭了。
窗上灯光映出屋里两个影子。母女俩呜呜咽咽地抱在一处。
灯影晃了晃。炕上酣睡着的小阿织被吵醒了。
“婶娘,阿姐,你们哭什么呀……呜呜呜……”
窗上很快又多了个小小的影子。阿织不管三七二十一加入阵营,先哭再说,母女三个哽咽着抱成一团。
七郎站在树下,拨弄桌上整整齐齐码好的鸡骨头。
刚才义母无意中转述的一句话,引起他的注意。
【这辈子手上身上处处沾血。】
对于打猎为生的猎户来说,这句话没错。
对于聚啸山林、翦径为生的盗匪来说,这句话同样不错。
二十五岁拖着瘸腿来到汉水边的村落谋生。三十岁成亲。三十五岁抱养小满。
文档中记载的那位擅长铁爪,弱冠年纪的“庄老九”可没有瘸腿。
二十岁到二十五岁,短短五年期间,应家义父人在何处?可是无声无息地居留京城,替某家京官大户做护院,争斗中瘸了腿?
思绪飘散间,木桌上一根根拆散的鸡骨头又重新拼好成骨架子。哭声渐渐减小,七郎瞥了眼屋里依旧抱在一处的母女仨身影。
按经验来看,还要再抱一会儿。
思绪跳去另一桩事。吃冷圆子说到半途时,被雁二郎意外打断的那桩。
多年之前,落在他祖父晏相手中,唯一祸及犯官全族,男丁处斩,家族流放千里的轰动大案——
便是和现今情况类似的,兵部新研制的精良火器私运敌国的通敌大案。
当年,北国奸细在京城刺探活动,重金游说动几名兵部主簿、员外郎,将兵部库仓录档的火器图纸撰抄一份,泄露出去。却在即将得手的前夕败露。
——他祖父晏相顺藤摸瓜,捅了北国奸细整个老窝。
第48章
戌时末。时辰入夜。
义母痛快哭了一场, 从屋里出来帮忙收拾桌子,应小满相送七郎。两人手挽着手,依依惜别。
最高兴的是阿织,牵着晏七郎的手, 蹦蹦跳跳地开门。
“七郎明天来不来?婶娘说, 以后别听阿姐的, 只要你来敲门, 都给你开门。”
晏七郎俯身和阿织说话:“不见得明晚,但只要得空就来。下次来时给阿织带什么鲜果子?”
阿织果然大为高兴,迭声地喊:“葡萄葡萄~!”
“馋猫儿。”应小满敲了下小脑门, “一贯钱一串的西域紫晶葡萄,比刚上市的樱桃卖得还贵。你跟七郎要点别的。”
阿织委委屈屈说:“那,那就石榴吧。”
“一贯钱一串的西域紫晶葡萄”,倒叫晏七郎想起一桩事来。
“盛夏时节, 葡萄早没有刚上市那么贵了。小满, 你还去上次买葡萄的那个摊位再问一次, 说不准摊主囤积了许多葡萄卖不出去。与其白白烂在手里,兴许他见着老主顾, 会便宜价钱卖给你。”
“当真?”应小满听得欢喜, “过两天我绕路去问问。”
送人出巷时, 隔壁沈家的门大晚上半敞着, 门外提灯站着有阵子没见的庄宅牙人, 门里站着沈家娘子。
沈家大郎最近不在家,人回去太学读书。沈家娘子前阵子急病一场,如今病情好转, 气色却还是恹恹地,站在门口和牙人说话, 人眼瞧着瘦了一大圈。
应小满没敢多耽搁,怕听着邻居的伤心事,快步走进门去。
但关门时还是听到牙人叹着气催促,“上个月的赁钱拖欠到这个月,小的也不好交代啊……”
“沈家或许要搬家了。”她回家和义母说,“总拖欠赁金也不是个法子。往西边南边寻一寻,都能寻到便宜许多的清静小院。”
义母摇头:“不见得。他们官人家和我们老百姓想法不一样,面子大过天,不见得愿意当着许多官人邻居的面挪走。”
说起沈家的事,免不了又提起同样犯事的西边周家。
“管刑部库仓的六品小官儿,家里养着厨娘和马夫,主簿娘子穿金戴银,出入使唤奴婢。早猜到这家官儿贪,不贪如何能撑得起偌大一家子的开销?中午周家抄家时你不在,拉走满车的箱笼,那架势,吓人呐。”
抄家时应小满其实在的。人在巷口,眼瞧着满车拉走的都是书卷。她没跟老娘说。
周家官儿确实贪。又精明又贪。鬼市里一文钱不花,想拿赃物飞爪换她的扇子。
她如今知道了京城贵物的行情。一把上好的象牙扇,开价三十贯往上。当初不懂行情,差点被周胖子空手套白狼,白赚去三五十贯。
“精明鬼!”应小满哼了声,“抓他活该。”
自打周胖子被抓之后,飞爪赃物留在家里不放心,她以麻绳把装飞爪的牛皮带系在小轱辘车下方,紧贴木板底拴好,平时留肉铺子里。
情况一有不对,她便推着轱辘车出去,直接把飞爪扔汴河,叫赃物走水路。
义母喊她。
“伢儿,替我去一趟沈家,把这篮子东西递给沈家娘子。当面别说送她东西,就说咱家借了沈家还上的。”
应小满翻了翻小竹篮。里头放八个家里自做的玉米馒头,半斤羊肉,白色细布下头压着两张一贯纸交子。
义母:“前阵子沈家后生在家服侍老娘那几天,我正好身子不大好,有时候幺儿淘气跑出家门玩,沈家后生还帮我四处寻孩子,帮了咱家不少忙。”
“这些京城衙门的官人容易犯事,但不犯事的时候,拿回的俸禄也着实丰厚。七品官人听说每个月有十几贯的月俸。等她家男人放回来,沈家就算熬出头了。”
义母指着篮子说:“多的咱家也没有。两贯钱抵一个月的赁金,好歹叫沈家再撑一个月。说不准她家男人下个月就放出来了呢。”
应小满嘴里没吭声,心里嘀咕,沈家这位御史官人,听说一道奏本捅破了天,不拘个一年半载是放不出来了。
但老娘说得也有道理。处得好的乡邻,总得帮忖一下。
她提起小竹篮去沈家,阿织今晚兴奋得睡不着,搀着阿姐的手替她开门。
沈家门外的牙人讨不到月赁钱,当然还没走,两边僵持着。应小满当面把白纱布掀开,露出竹篮底下两贯纸交子。
“我娘说,趁着手头宽裕,欠沈家的钱今天就还上。篮子里还送了些谢礼,沈娘子收好了。”
把竹篮塞给还在发愣的沈娘子手里。
牙人眼尖,早觑见了纸交子,登时笑开了。
“这不是有钱吗。沈娘子不早说,偏跟小的哭穷。还好邻居应家小娘子听到响动来还钱了……”
打发走了牙人,沈娘子不安地提着篮子站在门口,想开口道谢又不知说什么,踌躇片刻,进屋抓了一把乌梅糖塞给阿织手里,又跟应小满说,“必须当面跟应嫂子道谢。”
应小满拦不住,沈娘子撑着病歪歪的身子,准备了四样礼,郑重装在提盒里,坚决地过来应家寻义母说话。
义母急忙把人迎进屋里,四处准备姜茶。
“就是看沈娘子最近身体不好,不想你累着,才叫小满把篮子送过去,你接下就得了。准备礼物特意过来道谢作甚,同住一处的邻居,太过客气……”
敞开的窗里传来沈娘子虚弱的话语:“应家嫂子心善。种种妥贴心意,沈家看在眼里,感激肺腑……”
阿织捧着满手糖饴,坐在桌边和阿姐分享,边吃边说:“我喜欢沈娘子。”
应小满叼了块甜丝丝的荔枝膏,“沈娘子也喜欢你。但沈娘子病着,你别上门打扰她。”
“婶娘也病着。”
“人操心多了,年纪大了就会生病。”应小满刮了下阿织的小鼻子,“你乖乖的,天黑了别到处乱跑,别叫婶娘担心你。”
“嗯!”阿织低头吃了几个甜果子,忽然耳朵一竖:“沈娘子说起你哎,阿姐。”
应小满:“你都听见了,我当然也听见了。”
“沈娘子又提起沈家哥哥。阿姐,你会不会嫁给沈家哥哥……”
应小满敲了小脑袋瓜子一记。“专心吃你的糖。”
沈家娘子特意拖着病歪歪的身子过来寻应家义母,当然不只是道谢这么简单。
言谈中果然提起两家小辈。
“家中只有一个犬子阿奴,读书还算上进,明年即将下场科考。如果考不中自然不提。如果能侥幸考中进士的话,也算从此有了前程。我看阿奴和你家小满年纪相仿,平日说话也算投契……”
应小满越听越不对劲,赶在沈家娘子往下说和之前,高声说:“不投契!”
沈娘子:“……”
和沈娘子对坐的义母:“……”
沈娘子尴尬得几乎说不出话,对面的义母也好不了多少,尴尬笑说:“我家这伢儿性子随了她爹,打小就直肠直肚的,憨得愁人。沈娘子别误会,我家没有旁的念头。咱家是开肉铺子生意的小门小户,高攀不上读书人。”
沈娘子闹了个大红脸,忍着羞窘道:“既然是一场误会……以后再不提了。家里旁的好物件没有,几块糖饴还是有的。我看你家小阿织喜欢,待会儿我再送点过来。”
义母过意不去,又是一番推辞感谢。
两人年轻时都没少在乡郡吃苦,入京后日子有所好转,但不巧最近又都在生病,说来说去,倒是许多聊不完的话题,对坐着抹起发红的眼角,彼此唏嘘不已。阿织困倦地睁不开眼睛,屋里的灯还亮着。
“我回去了。”沈娘子意犹未尽,看看夜色还是起身,“明天再来寻嫂子说话。莫耽误了小阿织睡觉。”
旋即又送来一大包各式各样的甜果子。
“家里那位入狱时,几家关系好的亲友同僚登门慰问送来不少礼。我家阿奴大了,自不吃这些,索性都给小阿织罢。”
沈娘子半是窘迫半是遗憾地说:“可惜两家没有缘分。”
应小满把各式甜果子装两个大瓷盘,放在小院树下的长桌上。
阿织困得已经泪汪汪的眼睛猛地睁开,绕着小桌转悠,义母好笑地把人抱进屋里:“该你的跑不掉。睡觉了。明早起来再吃。”
当晚,应小满照常准备好二十斤鲜羊肉,反闩上院门,吹熄油灯,回屋睡下时,以为这是个寻常的京城夏夜。
*
当夜三更末,夜深人静时,七举人巷西边无声无息起了火苗。
火势起得突兀而猛烈,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已经席卷过西边几户人家,火势熊熊,直扑周边屋宅。
京城夏季多风沙。
热风夹杂着火势,院墙不能阻止,巷子两边连片栽种的树木加剧火势,砖瓦木檐陷入火中,发出噼啪之声。
西边惊醒的几户人家惊慌大喊。
但今夜的火势绵延得诡异,几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展,瞬间吞噬了大片屋宅,浓烟滚滚。
闻讯赶来的乡邻取木盆木桶往火里泼水,不但不能浇灭火苗,火势反倒更大。
砰,屋脊梁木在火焰中沉重倒下。
西边周主簿家的宅子在火中垮塌。
瓦砾轰然塌下的巨大声响,终于惊醒巷子东边的应家。
*
“娘!阿织!”
应小满在腾腾浓烟里大喊,摸索着往主屋方向去。眼前伸手看不清五指,不知被什么东西撞到了腰,她急忙扶住,是院子里的水缸。
“娘!阿织!”
耳边俱是尖叫声和孩子的哭声。有些模模糊糊的,自远处的邻居家传出。阿织的哭声近在咫尺。
应小满摸索着进屋,不住地咳嗽,迎面揪到一个跌跌撞撞的身影:“娘!我带你出去!”
义母却使劲挣开她,回身继续摸索,“我自己能走,找幺儿!幺儿刚才从炕上掉下去,我再摸不着她!”
“我进屋找她,娘先出去!”应小满把捂嘴的湿布塞给义母,搀扶着义母在滚滚浓烟中摸索着往院门走。
义母拉扯不过她,被拉到院门边时,却紧攥着她不肯放手,颤声而哭,巨大的恐惧感铺天盖地的淹没了她。
“万一寻不到幺儿,伢儿,你自己得好好地出来,答应娘……”
应小满没有安抚母亲的时间。
她匆匆撕下一幅裙摆,摸索着又寻到小院里的水缸,布料浸透水,拢住口鼻。挂在缸边的木勺舀起满勺水,直接往身上泼下。
起火才不过一会儿功夫,浓烟怎么这么大?
阿织这么小年纪,被浓烟呛久了,人会出事的。
“阿织。”
铺天盖地的呛鼻浓烟,她忍着咳嗽,循着记忆里的堂屋摆设,四处摸索呼唤,“阿织。”
腿脚不知磕碰到什么硬物,疼得很。她拿脚踢开,是摆在堂屋正中的长条凳。
她呛咳着挥开浓烟往里走。
原本黑黢黢的周围开始冒亮,在火灾现场不是个好兆头。她警惕地盯住几处火苗窜起的位置。
眼睛很快被薰得看不清了。她摸索着继续往里走,弯腰去摸四处旮旯角落。“阿织,听到我吗?过来阿姐这里。阿姐带你出去。”
耳边传来隐隐约约的哭声。
阿织在微弱地哭:“阿姐,你在哪里呀,我看不见,阿姐。”小丫头被浓烟呛得不轻,发出一阵短促的咳嗽声。
不幸中的万幸,被浓烟呛住的这阵连续咳嗽声让应小满确定了方位。
她迅速转左,在大片浓烟里磕磕碰碰地穿过堂屋,一把摸着里间长炕,又沿着炕寻摸小丫头的位置。
“阿织,快出来。阿姐已经来了。”她也被呛得不轻,眼前又熏得看不清楚,湿布捂着口鼻断断续续咳嗽着,声音不知不觉哑了,“你在哪里……”
大片浓烟里奔出一个小黑影,阿织无头苍蝇般从藏身处哭着奔出来,张着手臂四处摸索,“阿姐!”
应小满循着哭声奔去浓烟深处,挥开大片烟雾,忍着剧烈呛咳一把抱住柔软的小身体,在越来越热的烟雾里寻摸出门的方向。
木门摸着烫手。
进屋时几处小小的明火位置已经开始燃烧。
七举人巷这里的屋宅都是砖瓦加木头,夏日燥热天气里一点就着,院门边的明火越来越大,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应小满拿湿布捂着阿织的口鼻,疾步往院门外冲,一步便跨过开始燃烧的门槛。
七举人巷的火势最初是从西边开始蔓延的。最西边几间屋宅的火势此时已经很大了。
熊熊烈焰映亮了半边天空,时不时传来几声令人恐惧的砖瓦坍塌声响。
京城东西南北都设有望火楼[1],火灾不久,城北这处望火楼便察觉不对,几十名潜火兵[2]已经赶来七举人巷救火。附近巡逻的官兵也已赶来协同治安。
劫后余生的七举人巷邻居们聚在一处,神色残留惊恐,对眼前惊人的火势指指点点。
“最先从周家起火……”
“听说不是走火,是被人泼了油!因此才烧得如此之快,片刻间蔓延出去,水泼无用,火势更大。”
众人大惊失色。“周家怎么会招惹这等大祸事!竟然被人趁夜下如此毒手!周家的主簿娘子……”
几个明白人纷纷摇头:“你们看周家的火势,哪来得及逃生?不止周家娘子,周家的两个孩儿,雇请的几个奴婢,厨娘马夫,砖瓦房梁,一草一木,都在火里……”
不知哪路官兵赶来,为首的武官大声传令,周围闹哄哄的,被大火惊动的黑压压的人群把火灾现场围得水泄不通,武官传下什么令也听不清。
应小满抱着满脸黑灰的阿织,自己也是满身满肩膀的黑灰,只看到官兵迅速分成几队,以身体做人墙挡住七举人巷两边巷口,禁止闲人出入,只放专职救火的潜火兵进进出出,搬来大片灭火的湿泥土堆,阻挡火势。
几名匆匆赶来的主事官员远远地盯着火势腾烧的巷子。
人群里忽然传来一阵大声喧闹。
有人以身体冲撞官兵人墙。
看打扮像个少年书生,赤手空拳,哪里冲撞得动官兵人墙,片刻后便被拖去旁边。
夜风里传来少年人的大喊,“我娘还在巷子里头!放我进去!我把我娘扶出来!”声音竟然有几分耳熟。
抽抽噎噎的阿织停下哭声,疑惑地转头望去,问应小满,“是不是沈家哥哥?”
应小满也觉得像。
她不想惊吓到阿织,把小脑袋按在肩膀上,自己在火把光芒下远远打量,被拉去角落的少年郎确实是沈家大郎,沈俊青。
沈俊青衣袍散乱,像从太学一路狂奔回来的模样,边挣扎边大喊:“我娘身子不好,没跑出来,还在巷子里头!你们放开我,让我进去救我娘啊!”
几名官兵把人拉扯住,一名顺天府官员正在苦劝他。
“孝心可嘉,但你看看这火势!今夜被人泼油纵火,你娘没能跑出来,家里没了她一个。你冲进去救你娘的话,家里没了两个!”
沈俊青还在喊,“火在西边,我家在东边!火还没烧到我家!”
其实火已经蔓延过来了。就连沈家东边相邻的应家都四处冒起火苗。
沈家往西的那户人家,房梁正在熊熊燃烧。沈家被浓烟湮没,火舌顺着木门框往上窜,黑色浓烟里显出危险的明红。
应小满盯着蹿火的沈家,恍惚地想,娘呢?这么老半日功夫,人群里怎么没见到娘?
*
入夜的大理寺官衙深处,一排官廨依旧灯火通明。
值守官员匆匆小跑入官廨,急寻深夜还在大理寺审核卷宗的晏少卿,送上顺天府紧急传来的消息。
“犯官周家失火?”
“一把火夷为平地。宅子里头的人连同东西统统烧了个干净。”传信的大理寺官员擦汗庆幸:“还好早晨刚去一趟,提前抢出些文书证物。”
“只烧了周家?”
“泼油纵火,哪能只烧一家。夏季天干风燥,北边望火楼察觉时,周家火势刚起;等潜火兵赶到时,临近三四家已经熊熊起火。刚才顺天府遣人急传来的消息,整条巷子俱在火中。众官兵准备湿泥土堆,封锁七举人巷两边,避免火势继续蔓延——”
不等说完,晏七郎骤然起身,疾步往官衙外走: “备马。”
第49章
应小满抱着阿织绕火场寻人。
围观人群对着大火指指点点, 劫后余生的妇人们拥着孩子啜泣。夜里火起得急,巷子东边还好,巷子西边五六户人家,几乎每户都有没来得及跑出的家人。
沈俊青的哭骂声还在风里断断续续。
阿织也察觉出不对, 揉着被浓烟薰得发红的眼睛, 四处张望, “婶娘呢。”
应小满绕着整圈人群搜寻, 处处都没有义母的身影。
她大声地喊,“娘!”人群里许多妇人应声回头,众多悲喜不同的面孔里, 没有一张是义母的面孔。
哇地一声,阿织放声大哭:“婶娘!婶娘在火里!”
火场传来的阵阵热浪当中,应小满的额头渗出一层冷汗。
巨变当前,人反倒被逼冷静, 抱着阿织快步走去还在放声哭喊的沈俊青那处, 揪着肩膀把人一把扯过来。
这一下用力极大, 压着沈俊青的两个官兵都没按住,沈俊青连哭声都顿了下, “……小满娘子?”
“别嚎了。”应小满把阿织塞给沈俊青怀里, “抱好小幺。我回去看看。”
沈俊青抱着抽泣的小丫头发愣。
回去哪处看看?……
他悚然一惊, “小满娘子?小满娘子?!别去!”
浓烟滚滚的巷口, 刚才站在面前说话的小娘子已经消失了踪影。
——
几十名潜火兵奔走救火。三十斤的土包麻袋一个接一个扛进火场。
浓烟滚滚, 巷子里家家户户都在冒火。前方有人大喊,“火势太猛,莫进屋宅, 当心倒塌!”
“泼油纵火,浇水无用!多多运湿泥土堆进来, 阻挡火势!”
一个纤瘦肩膀扛着土包麻袋进巷。沉甸甸的麻袋把脸都挡住,潜火兵领队奔跑着路过,浓烟里看不清身形,只看得到迎面一个大麻袋,赞道,“好样的!土堆前头放下。火拦不住了,挡住火势蔓延,整条巷子烧尽自灭即可。”
苗条身影扛着麻袋直奔前方。片刻就消失在深巷浓烟中。
*
“咳咳,咳咳。”
湿布巾挡不住浓烟,应小满剧烈呛咳着,摸索到火焰窜起的自家门口大喊,“娘!”
无人应声。
她进屋寻阿织之前,分明已经领着义母出了门。火势从西边蔓延,不出意外的话,义母早该往东奔出巷口才是。
如今人不在巷口人群中,显然中途出了意外。沈家娘子也没能出来……
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划过脑海。
应小满转身往隔壁沈家奔去,大喊:“娘!你在不在沈家?”
沈家的小院已经被黑烟火焰笼罩。门槛在火焰里噼啪燃烧。应小满毫不迟疑飞跨过去,奔往沈家正屋方向,“娘!”
没有意外的话,义母早该出了巷子。
除非,她半途听见隔壁沈家娘子呼救。她和沈娘子交好,定不会见死不救,必定半路折返回去救人……
应小满一脚踢开正屋瓦房虚掩的房门。
屋里浓烟滚滚,四处都起火,一股热气灼浪劈头盖脸地扑出屋外,地面烫得灼烧脚板,眼前什么也看不清,她剧烈咳嗽着,四处呼喊,“娘,沈娘子,你们在不在这边!”
东边传来一声模模糊糊的回应。
冒火燃烧的木门后有人虚弱呼喊,“门打不开……”
*
马蹄声骤停在火场巷口。
几名顺天府主事官员急忙上去相迎。
“晏少卿。”“这场火势太大,竟然惊动了晏少卿亲自赶来。”
“已经封堵了整条巷子,阻止火势蔓延扩散,晏少卿放心,长乐巷无忧……”
周围明亮的火把映亮了来人的面孔。
时常清亮含笑的一双桃花眼此刻锐利四顾,打断客套寒暄,“伤情如何?巷子里居民可都救出来了?”
主事官员们叹着气指向巷子里映亮夜空的熊熊火势。
“今日之火势,乃是七举人巷里的犯官周家被人刻意泼油纵火。满地火油,无法人力扑灭,只得静等烧尽自灭。至于巷子居民,能救的都已救出了。晏少卿请看,都聚拢在此处。如今还陷在火里的,我等亦无力回天……”
顺着官员指点,晏七郎转身,视线扫过周围聚拢的人群。
众多低声哭泣的声音里,小女孩儿尖锐的哭声尤其清晰,“阿姐,我要阿姐!”
沈俊青满脸烟灰,蹲在地上和阿织抱头痛哭,“别哭了小丫头,我耳朵都聋了,娘……呜,小满娘子……”
“小满在何处?”耳边传来一声清晰问话。
沈俊青愕然抬头,周围火把映出一名身穿朱红官袍的年轻朝廷大员。
朱袍朝廷大员口中问的是他,眼睛却盯着怀里哭喊着的小丫头。“阿织,你阿姐呢。”
自打阿姐走了便哭喊个不停的阿织,此刻竟然停下哭声,抽抽噎噎地伸出双手要抱抱,“七郎,阿姐走了。”
沈俊青的眼睛霍然瞪大。七郎?
给小满娘子的肉铺子写字幅的那个七郎?!
晏七郎抱起阿织,轻轻地拍几下后背,眼睛盯向沈俊青这处,追问:“阿织的阿姐走去何处了?”
沈俊青抹了把脸上烟灰,望向远处烈焰升腾的深巷。
“我娘未能逃出,小满娘子的母亲似乎也未能出来。她把阿织递给我这处,说了句‘回去看看’,一转眼人就不见踪影。我也不确定她是不是回去巷子寻人去了……”
晏七郎深吸口气,胸肺隐隐作疼。
“她寻不到母亲,定然回去巷子里寻。”
火势太大,北望火楼几十名潜火兵人手远远不够。晏七郎吩咐跟随而来的几名大理寺知事官:
“快马急报全城各处望火楼。七举人巷这场火势和三司会审的军械倒卖通敌大案相关。以大理寺名义,急调全城各处潜火兵,全力灭火救人。”
说着自己往巷口摆放救火的大水缸走,大木勺舀起一勺水浇自己身上。
几名顺天府主事官员慌忙来劝:“火势危急,晏少卿惜身!此刻往巷子里去,只怕救不出人,徒然害了自身呐——”
“你们的做法很对。”晏七郎语气极冷静,“换我是主事之人,我也会阻拦人进巷。但你们无需拦我。”
*
燃烧变形的木门在火里噼啪作响。
应小满一脚踹开木门,湿布捂着口鼻往黑魆魆的东屋里摸索。所幸七举人巷屋宅的布局都差不多,她呛咳着大喊:“娘!”
沈家娘子倒在门边。人吸多浓烟,早已昏迷不醒。
义母倒在沈娘子旁边,人硬撑着半昏迷半清醒,但浑身脱力,起不来身。
“沈家娘子慌忙中砸伤了腿,压在木柜下跑不脱。我替她推开木柜,才把人搀起身的功夫,门就打不开了。”
义母虚弱地说,“我也知道自个儿泥菩萨过河,不该管旁人的事。但耳边一声声听着她喊,我要丢下她不管,以后我一辈子也活不安生……”
“别责怪自己了,娘。”应小满托着手臂把人搀扶起身,“救人从来不是错事。”
昏迷不醒的沈家娘子驮负在背后,应小满单手搀扶母亲,把湿布递过去:“捂住口鼻,别怕门口的火,闭眼往外冲就是了。”
义母捂住口鼻:“伢儿,你呢。”
“我还有。娘,你走前头,我看着后头。”
女儿的手稳稳地托在背后,发力往前推。
义母踉跄走在前头,路过熊熊燃烧着的门窗,热浪薰人的庭院。不知巷子外头发生了什么,原本就在四处窜暗火的院门处忽然轰一声大响,火焰窜上老高,虚掩的两扇木门瞬间烧成火门一般。
义母惊恐地大叫,“伢儿!”
“娘别怕,闭眼冲过去。刚烧起来的火看着猛,其实一冲就过。”
应小满在背后催促,“娘,闭着眼往前冲,冲出门外就好了。”
对着烧成火门一般的沈家院门,背后女儿的手催促地往前推。义母发狠地闭上眼,湿布捂住口鼻,脚步虚软地加快冲过火门。
刚烧起来的木门,果然一冲就过。
巷子里依旧热浪浓烟滚滚,但比起四处起火的庭院,灼烧逼人的火门,人总算喘得上气。
义母虚弱地踩出几步,冲过隔火土堆,翻滚几下压灭身上乱窜的小火苗,倒在土堆边上。
“伢儿……”
身后却没有人跟上来。
义母脑子嗡一声,急切间不知何处而来的力量,慌忙撑起身子回望。
西边地上燃烧的火油缓缓往东流淌,流到哪处,火势就去哪处。大片火油早已流淌到了沈家门前。
方才义母闭眼冲出的短短瞬间,是沈家门前的火油从聚集,燎烧,到爆燃的最后喘息时机。一眨眼的片刻后,沈家院门处聚集的大片火油已经烧成熊熊火海。
大片火海堵住了门。
应小满背着沈家娘子被堵在门里。
义母惊惶大喊:“伢儿!”
*
应小满的喉咙火烧火燎的。呛多了浓烟,又薰到了眼睛,眼前四处冒金星。
她其实听得见义母的喊声,朝门外的熊熊大火挥了挥手,也不知老娘能不能看得见。
但背着的沈娘子无知无觉地往下滑,她感觉背后重的很,摸索着搀扶时不小心摸着边上一截燃烧的木头,烫着了手,失去支撑的沈娘子软软地往地上倒,她赶紧把人撑住。
烈火在她眼前燃烧。她并不畏惧,撑着沈娘子,随时准备伺机往外冲。只脚下烫得很,浓烟又呛得厉害,快要站不住了。
巷子里似乎来了人,在和义母说话。
耳边全是噼啪作响的燃烧声和时不时轰然作响的倒塌声,听不清楚外头说什么,只听到义母大喊:
“……沈家!沈家火门后头!”
有许多脚步声疾奔而来。
应小满眼前烟熏火燎,眼睛被浓烟刺激得几乎睁不开,但只从热度和眼前模糊的火焰形状就能感觉得到,沈家门前一丈来高的熊熊火势明显小了下去。
有人往油火里泼洒湿泥和夯土。
火势稍小,有人即刻冲入燃烧的火门,将火门后摇摇晃晃的应小满一把捞住。
她被火薰得滚烫的脸颊乍然碰着冰凉凉湿透的衣襟,那滋味比大夏天里吃一顿碎冰圆子还要舒爽,本能地贴上去沾水气。
眼睛依旧火烧火燎地睁不开,感觉有人拿湿泥往她脸上身上堆,迅速堆灭身上几处小火苗,又以厚厚的湿泥涂抹她灼伤的手心。
有个似曾相识的嗓音在门外焦灼地喊,“郎君,地上火油四处流淌,切莫停留,快走。”
背后的沈娘子被人接过去,沉重的负担消失了。
有力的手搀扶着她起身,掂了掂分量,直接把人横抱起来,她整张脸都贴在冰凉凉湿透的衣襟上。
“走。”熟悉的嗓音在头顶上方说。
四面八方灼烧热浪滚滚,许多声音在周围大声呼喊,她被抱着疾步冲出一段路,灼烧窒息感褪去,步速也减缓下去。
“娘跟着我们走。”应小满揉着刺痛的眼睛说。
其实来人冲入火门的第一时间,她模糊的视野里看到一个人影轮廓,已经猜出来人是谁。隋淼隔门喊了一嗓子“郎君”,她当时便笑了。
“你娘跟着我们走。” 抱着她的郎君终于开口说了个长句。果然是七郎。
眼睛薰得睁不开,应小满索性闭着眼,摸索着伸出手臂,环绕住郎君的脖颈肩膀,薰得滚烫的两边脸颊轮流地蹭他湿透的衣襟。
周围还是热,但呛人的浓烟开始渐渐减少。他们正在迅速离开火场中心。
“头发衣裳都是湿的。”应小满闭着眼摸了几下,咕哝:“你身上浇透水了。”
晏七郎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刚才短短那声“走”里的紧迫消失,恢复了往日的从容。
“不止浇透了水。”他淡定和她说笑,“还被个火海里逃生的小娘子,拿手上涂抹防烧伤的厚厚一层湿泥糊了满脖子。”
“……”应小满急忙缩手。
指腹互相捻了捻,可不正是手心手背涂满了厚厚的湿泥。
平日总把自己打理得干净齐整的七郎,眼下衣裳头发湿透,脖子沾泥,不知道会是什么模样。
她赶紧抬手拿衣袖摸索着四处擦一擦,“脖子擦干净了没有?”
晏七郎任凭她四处擦,擦得差不多了,才慢悠悠地回一句:“脖子上的泥擦去一层,又新糊了衣袖上的烟灰上去。”
应小满:“……”
扑哧,她的脸埋进湿漉漉的衣襟里,闷声笑起来。
几句话功夫,周围灼人的热浪感也逐渐消退了,前方隐约传来人声。
耳边传来义母的哽咽呼喊:“伢儿,我家伢儿出来了没……”
“娘,我好好的!”应小满抬高嗓音喊:“七郎冲进火门把我扶出来了。”
义母激动的啜泣声传入耳朵,又哭又笑。
应小满的声音也早已哑了,但她就是忍不住地笑。
前方的人声越来越大,隐约能听到阿织的哭喊。
小丫头尖利的哭喊掺和着沈俊青时断时续的抽噎声,在夜风里传的远。这一大一小两个还蹲在巷口抱头痛哭。
他们离巷口围堵的人群已经很近了。
应小满惊觉自己还被晏七郎抱在怀里,挣扎着下地。晏七郎拗不过她,改为半扶半抱:
“你眼睛被烟熏得看不清,无需勉强,我扶着你出去——”
几个脚步声匆匆忙忙走近。
火势惊动各方,顺天府尹半夜从家中赶来。在顺天府几名主事官员的簇拥下,急匆匆上前告罪:
“下官方才听闻晏少卿火场涉险,惊恐万状。所幸吉人天相!晏少卿临危决断,于火海中勇救百姓。下官定要将晏少卿今夜的义举写入奏表,上奏朝廷——”
几名通传急令的大理寺知事官也正好回返。其中一名匆匆走近,站定在晏七郎面前回禀:
“晏少卿,卑职等已经奉命急令全城各处望火楼救援,其中两处已经赶来救火!还有两处即将赶来!”
已赶来的两处望火楼主事官员同时大步上前,站定在晏七郎面前争相回禀:
“下官城东望火楼知事官,奉大理寺晏少卿命,携我处潜火兵八十八名赶来救火!”
“下官城西望火楼知事官,奉大理寺晏少卿命,携我处潜火兵百二十名赶来救火!”
晏七郎:“……”
应小满:“……”
晏七郎一个人捂不住那么多张嘴,犀利阻止的眼神才扫过面前一两个,四面八方都响起“晏少卿”的呼唤。
“……”他哑然片刻,低头去看怀中半扶半抱着的小娘子。
才出火场,就被灌了满耳朵“大理寺晏少卿”的应小满僵硬地站在原地,半晌恍惚地说,“啊……?”
晏什么少卿?什么大理寺少卿?谁在七郎面前喊大理寺晏少卿?
啊?啊?!
第50章
深夜一场耸人听闻的泼油纵火大案, 消息不胫而走,哄传京城各处街坊茶肆,甚至惊动了皇城里的官家。
一场火灾陷进去十几条人命,受灾民户中还有三四户是有品阶的京官人家, 顺天府慰劳的官员络绎不绝, 顺天府尹亲自登门挨家慰问。
受灾第二天就紧急发下大批的赈济米粮, 锅碗用具, 暂住的帐篷,防暑防瘟疫的药丸。
做法事的僧人道士接连请来两三拨,烧成废墟的七举人巷两边, 东边一排大和尚念经做法事,西边一排老道士打醮做道场。
应家人口少,只领到一顶牛皮帐篷,好在这顶帐子大得很。
给应家拨的暂住地段也好, 距离七举人巷不远处的一块朝南阴凉地, 头顶一棵枝繁叶茂的白杨树, 白天遮阳不热,晚上通风, 走出百来步有一口水井。
顺天府负责安置赈济的主事官员对应家态度殷勤, 一天跑仨趟, 此刻正在帐篷外和义母说话:
“……各处安排得可妥当?应夫人若有不满意的地方尽管直言, 本官即刻安排……”
“哪里哪里, 应夫人太过客气。应家和晏少卿交情深厚,本该多看顾些,呵呵……不敢有负晏少卿的嘱托, 应该的,应该的……”
牛皮帐篷里放两张木板床, 靠木板床放一个矮几,矮几上放着一碟清洗干净的紫葡萄。
阿织的腮帮子塞得鼓囊囊的,抓得满手的葡萄,递给木床上坐着的应小满:“阿姐,你也吃。”
应小满心不在焉地吃葡萄。
葡萄便宜。这几天家里天天吃。
家里也只吃得起葡萄了。
火场里来回一趟,她侥幸只灼伤了手,腿脚无事。火势扑灭之后,她和母亲回了一趟家,翻捡残余物品。
比起西边几户人家来说,应家屋宅未烧垮塌,房顶大梁好好地撑着,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但大幸中的不幸,挂在正屋檐下放钱的小吊篮……烧了个干净。
家里的纸交子都放在吊篮里,十几贯面额的交子随火而去。
篮子里两贯铜钱倒还在,连同竹篮子烧成一大团黑糊糊,要用的时候一文钱一文钱地往下抠。
家被烧了,羊肉铺当然出不了摊。
晏七郎派人接连来了许多趟,送钱送物件,应小满躲在帐子里不见人。
晏家曾经给义母看诊的妙手郎中登门,应小满还躲着不见,被义母拉出帐子看了烟熏的眼睛和手上灼伤,只收下几包外敷药,其余送来的物件还是推拒没要。
如此三五天过去,应小满休养得差不多了。
受灾后无事可做,阿织小丫头坐不住,她索性从那一大团黑糊糊里抠出百来个铜板,带着阿织出去街上转悠。
原打算买些便宜的夏季时令鲜果子,给小馋猫甜个嘴儿。
路过五月里曾经咬牙买过葡萄的同一家摊主处时,她心里一动,似乎有人跟她提起过,京城葡萄最近降价得厉害……
应小满鼓起勇气过去问摊主:“你家可有什么便宜鲜果子?越便宜越好,一贯钱一串的贵价西域紫晶葡萄不要。”
那家摊主乍见她这十几岁的小娘子,表情倒像是见着自家二十年没见的老娘似地,老泪纵横地抱出一筐紫葡萄,直接往她怀里塞:
“终于把小娘子你给等来了。小的从前糊涂,西域紫晶葡萄这等贡物,小的哪有本事私卖?都是胡乱瞎说,小的赔罪!这里整筐都是城郊庄子自种的紫葡萄,便宜得很,不敢收钱,小娘子整筐拿去吃!”
应小满:?
上街一趟,揣着百来个没花出去的铜板,莫名其妙拖着整筐摊主白送的又大又甜的紫葡萄回来。
给受灾的左邻右舍挨家挨户送葡萄,还剩下半筐。
坐下来和阿织洗干净,两个人哐哐地吃。
又香又甜的紫葡萄也不能除尽耳边嗡嗡的烦恼之声。
帐子外头的顺天府官员还没走。一句句转弯抹角,和义母旁敲侧击:
“贵家小娘子和晏少卿似乎交情不浅呐……不不不,夫人太客气,晏少卿当夜将令爱抱出火场,许多人亲眼所见,绝不会错,哈哈哈……斗胆敢问一句,不知是否好事将近……本官定当送上贺礼……”
滋一声轻响,应小满捏爆了手里的紫葡萄。
汁水流了满手。
帐帘唰得掀起,她对尴尬不知如何应答的义母说:
“娘,别理他,进来帐子歇着!”
顺天府官员的笑声一停。
原本只是义母一个尴尬,现在成了两边面对面的尴尬。
随即两边尬笑着,一个客气赔罪,一个告辞离开。
义母尴尬的次数多了,人倒也习惯,回来帐子里吃了几颗葡萄,总归舍不得数落冲进火场救她的乖女儿,只委婉地劝她:“毕竟是个官儿。咱们平头百姓家的,客气点总不会错。”
又吃两颗葡萄,义母自己接下去说:“不过你两句话把人顶走了也好。我越琢磨越感觉不对。他们嘴里的晏少卿,晏少卿,说得是七郎罢?怎么听他们说话,像个很大的官儿?”
应小满没吱声,心想,管天下刑狱事的大理寺少卿,正四品官儿。主管京城治安的顺天府尹才七品!
正七品和正四品别看只差五级,许多六七品的官儿一辈子都升不上五品官阶,正四品的官儿能不大么。
但许多官儿口口声声称呼的“晏少卿”三个字,和七郎的脸牵扯在一处,顿时叫她一阵心浮气躁。
嘴里嚼着的葡萄都不甜了。
“别提他。”她恼火地说。
又郑重地对阿织说,“以后七郎来,不许搭理他,不许给他掀帘子,更别跟他说话。”
类似的话,阿织听了没有十次也有八次,再没有头一回听说时啪嗒啪嗒掉眼泪的大反应,反倒继续淡定地吃葡萄。
“阿姐不许我跟七郎说话,因为阿姐自己要跟七郎说话吗?”
应小满反应很大地否认,“才没有!”
“哦。”
对着面前安然吃葡萄的阿织,应小满气得不轻,扭头对义母抱怨,“你看,阿织都被七郎带坏了。”
义母慢腾腾地剥葡萄:“我说句公道话,伢儿,要不是七郎带人扛土扛泥扑灭了沈家门外一人多高的油火,又冲进火门把你背出来,你现今哪能安稳坐这儿骂他?你老娘我哪能安稳坐在你对面吃葡萄?当夜我肯定一根白绫把自己吊死了!”
应小满不说话了,自己也剥了个葡萄吃。
一个葡萄吃完,火气又上来:“但他骗我那么久,把咱全家哄得团团转!我天天在他面前骂狗官晏容时,狗官晏容时,他还经常跟着我骂两句……“
她憋着火气吃葡萄:“狗官晏容时,真的是一点都没骂错他。心眼多,蔫儿坏!”
“确实心眼多。”义母赞同地边吃葡萄边说,“不过对你不坏。”
应小满:“……”
七郎不止把阿织带坏了,连老娘都开始替他说话……
提起七郎的事,义母也忍不住多嘴几句。
“你爹叫你进京报仇,仇人家里当家主事的那个,当真就是七郎?你爹没弄错?你没弄错?”
“没弄错,就是他。”应小满抿了抿嘴唇,火气又往上翻腾。
“他一开始就知道我找的仇家就是他自己,跟我花言巧语地搪塞。”
义母闲不住,吃完葡萄便拿起针线修补衣裳,边修补边念叨:
“你上回说七郎今年二十四岁?你爹从前在京城替他主家做事的时候,也不知七郎生出来没有。当事的人全入了土,倒叫你一个十来岁的小伢儿,千里迢迢进京找二十来岁的七郎报仇。要我说,这事从头到尾,都是你爹老糊涂!”
应小满:“……别数落爹。他老人家在地下听了会生气的。”
义母哼道:“我哪句说错了?就算你爹夜里从地下爬出来站面前,我当面还说这句,你爹老糊涂!”
“……”
“七郎把你从火场里背出来,不止救下你一命,也算是救了我一命。伢儿,你不止要听你爹的,还要听你老娘的。就算你爹的主家从前跟七郎家里有深仇大恨,一命抵一命,七郎跟咱家的恩怨算扯平了,你别再寻他报仇。”
老娘话糙理不糙,应小满边吃葡萄边琢磨了半天,最后轻轻点一下头:“嗯。”
义母的眉眼舒展开几分。
伢儿的性子自小跟了她爹,直肠直肚倔得很。如今肯听劝,是再好不过的事。
找七郎寻仇的事既然作罢,义母另一处的心思又活络起来。
“我看你和七郎平日里虽说吵吵闹闹的,但人走得近了,免不了吵架,自家舌头还时常磕碰着牙齿呢。上回你带他回家吃荷叶鸡那晚上,我眼瞧着,你们两个处得不错。如今寻仇的事也搁下了,你看看七郎……”
不等义母说完,应小满一骨碌翻起身,从角落里翻找片刻,取出一只火场里抢出熏黑的铜香炉,放在朝南地上,往香炉里插三支线香,点燃了郑重拜上几拜。
“爹,你别生气。虽说一命抵一命,七郎……不,晏容时,他在火场里救下我跟我娘,我不好再寻他报仇,但我不会嫁给仇人的。爹,你安心地睡,别半夜从地下爬起来找我娘讨说法。”
义母哭笑不得,无奈里又犯愁,抬手拍了她一下:“你个小伢儿,别拿你爹堵我的嘴。”
应小满拜了三拜起身:“我说真的。”
两人正掰扯间,帐篷外又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几个汉子的嗓音沿路问过来:“应家在哪个帐篷?”
义母“咦”了声,停下话头,刚要掀帘子应答,来人已寻到了应家帐篷,砰一声,门前卸下两大包物件,高喊一声“我家主人送些急用物件给应小娘子!”扬长而去。
应小满听着动静不对,掀帘子出来:“来得什么人,送来什么东西?”
一包吃食,一包日用。吃食都是极精细的糕点果子,精致盒子里装十二色花样,瞧着贵得很。
日用物件包袱里放了十贯钱,沉甸甸一大包。
义母打开包袱,四处翻了翻,怀疑地问:“又是七郎送的?但七郎之前几回遣人送东西来,都当面客客气气打过招呼,不像今天扔下就走。”
“不是他送的。”应小满抿了抿唇,“他忙得很。”
抬头看看才升上院墙的日头,她小声嘀咕:
“大理寺少卿,白天忙着审案,哪得空在大早晨送物件。送东西不是午后就是晚上——他用饭时才得空叫人送东西来。”
*
大理寺官衙深处。
审讯堂灯火通明。提审的犯人已经讯问超过一日一夜。
堂上的几名审官同样熬了一日一夜。
堂下的犯人,赫然是位身穿青色官袍的涉案官员。此刻盘膝坐着,闭眼一言不发,仿佛撬不开的蚌壳。
此人是大理寺低品阶官员,八品大理评事,姓卞,人称卞评事。
看卞评事的相貌,正是大理寺封住七举人巷口,第二度查抄周家时,负责在书房搜查书卷物证的青袍官员。
堂上的主审官是大理寺丞,啪一声怒拍惊堂木,审讯堂里嗡嗡地回响:
“咄!犯官卞评事,你好大的胆子!五日前,你随晏少卿前去七举人巷,查抄犯官周家罪证。你以官职之便,于查抄时大作手脚,藏匿重要物证不报。当夜又伙同他人,泼油纵火,意图灭迹——你还不从实招来?!”
卞评事冷笑睁眼,开口道:
“全是推测,毫无证据。”
大理寺丞:“你和刑部主管库仓的周主簿素有私交。七举人巷几户邻居皆有人证,指认你时常登门周家做客,可有此事?”
“确实和周主簿私下交好,确实有时登门做客。那又如何?”
卞评事冷笑,“火灾当夜,我在自家睡觉,亦有众多人证可以证实。还是那句话,全是推测,毫无证据。”
大理寺丞又重重一拍惊堂木,“你还狡辩!你既然和周主簿交好,搜查周家当日,你按律应当主动回避此桩案件。为何不主动回避,反倒无事人般去周家搜查?”
“呵呵,晏少卿命我跟随查案。主官以重任托付,下官当然竭尽所能,协助晏少卿办案。”
“呵呵,推到晏少卿身上,你就能狡辩得了?明知亲朋涉案而不回避不上报,故意参与审案,此为渎职。来人呐,把卞评事一身官袍扒下,上枷!”
审讯室一墙之隔的石室里。
坐在黑漆云纹长案后的晏七郎,不,如今在大理寺官衙里身穿正红四品官袍,要称呼他为大理寺少卿,晏容时了——
翻了翻案头卷宗,起身踱到墙边,把墙角的传音铜管往左边转动半圈,体贴询问左边木栅栏里关着的囚犯:“可听得清楚?”
木栅栏里关着的周胖子咧咧嘴:“下官听得清楚。”
这间石室只有晏容时和周胖子两个。
周胖子听隔壁审讯内容,越听越感觉不对,壮起胆子发问:“敢问晏少卿,刚才大理寺丞提起‘泼油纵火,意图灭迹’,该不会……烧着我家了罢?”
“烧着了。”晏容时轻描淡写道:
“你家书房里藏了什么好物件?你和卞评事的交情藏得深,那天去你家搜寻物证,正好点了他同去。你这位好友白天里登门搜寻一气,把你书房的闲书带走几箱笼,关键物证一件未寻到。当晚,你家书房就被人泼油纵火,意图灭迹——大好书房,连带里头所有物件陈设,全部化为灰烬。”
周胖子张大嘴巴听着,渐渐露出懊恼又肉疼的神色,咬着牙没说话。
“后悔了?”晏容时轻飘飘瞥他一眼。
“我看你家书房面积虽不大,里头陈设件件古雅,精品颇多——花费了不少心力搜罗来的罢?被你这好友一把火给烧个干净。交友不慎哪。”
周胖子勉强笑了声: “晏少卿说笑。无凭无证,怎能说是卞评事做的。夏季天干物燥,书房灯油泼倒,走火也是寻常。”
晏容时也笑了笑,捂住铜管的手掌挪开,隔壁审讯室的声音又清晰传来。
官袍子扒去,审讯室里动了刑。卞评事嗷嗷地叫唤,打死不认账。
“当夜我在自己家中,诸多邻居都可为人证!我和周家纵火案毫无关系!”
大理寺丞高声质问:“你若和周家纵火案毫无关系,为何会在搜查周家当时,趁晏少卿短暂离开周家的间隙,迅速去寻后院的周家娘子说话?在场有两位人证亲眼看到,可以指认!”
“呵呵,周主簿和我乃是多年好友,好友入狱,我寻周嫂子说两句慰问话,有何不可?”
大理寺丞:“若只说了几句寻常的慰问话,为何大理寺官兵查抄离开之后,周家娘子迅速抱着一个小包袱,面色惊惶,避开邻人,鬼鬼祟祟出门去,两个时辰后才回返?分明是你教唆于她,将关键罪证藏于他处!”
卞评事显然大感意外,沉默了许久。
隔半晌才冷笑:“原来如此,你们出言诈我。所谓周家娘子抱着一个包袱,鬼鬼祟祟出门去之事,都是你们捏造的言辞,并非事实。”
卞评事想通了其中关窍,大笑起来:“你们休想诈我!我只是好言安慰几句周家嫂子,周家嫂子为何要抱着包袱鬼鬼祟祟出门?她分明好好待在家里。周家被人泼油纵火,烧成一片平地,周家上下尽数死于火中,与我何干?我和周家这场纵火毫无干系!”
一墙之隔,晏容时再度以手掌堵住传音铜管。
“卞评事说,不是他做的。”他声线依旧和缓,不疾不徐和木栅栏里脸色大变的周胖子说话。
“当日发生的事实,正如卞评事推测得那般,周娘子根本没有出门。为何他如此笃定?只有他自己和周娘子知晓了。”
“白日搜查中途,我有事短暂离开周家。”
“卞评事抓紧机会,迅速去寻后院的周家娘子说话。这件事有两名人证目睹。”
“等到大理寺众人离开之后,周家门户紧闭,静悄悄待到入夜,并无任何人进出——就连平日总喜欢串门说话的马夫和厨娘也未出门。”
“当夜,有人泼油纵火。你说得很对,京城夏季确实天干物燥,火势熊熊,瞬间席卷周家各处……周家娘子,你家两个孩儿,后院奴婢,厨娘马夫,一个也未逃出来。一草一木,尽毁火中。”
“周家娘子抱着两个孩儿,倒在正屋烧毁的房梁下……收敛尸身时,我去看了。母子三个难以分离,只得葬在一处。”
和缓嗓音陈述事实,温声言语描绘惨状。
木栅栏里的周胖子听着听着,人仿佛坠入冰窟,浑身发抖,牙齿咯咯作响,身子逐渐往下瘫软。
瘫倒在地上时,终于抵不住放声哭嚎起来。
晏容时取过一枚早准备好的木塞子,塞住传音铜管。
无需他再说什么。周胖子本就个脑子转得快的精明人。隔墙传来的三言两句,卞评事中途不寻常的漫长沉默,已经足够让他拼凑出事情的真正过程。
周胖子撕心裂肺地在石室里哭吼大骂:
“卞大!无耻小人,狼心狗肺!你明知册子藏在书房墙后暗龛,你知道我夫人也知情!你怕我夫人把墙后暗龛的册子供出来,哄我夫人拘着全家不出门,夜里一把火,人证物证全毁!你好狠的心呐!”
晏容时坐回黑漆长案后,抬笔蘸墨,在空白的卷宗如数记录在案:
“关键证物书册,藏于刑部主事周显光家中书房墙后暗龛。”
“周显光供证,大理评事卞鸿书,素有私交,知情涉案。或与周家纵火案相关。”
“……”
良久,石室里的哭喊咒骂声告一段落,周胖子哭得几乎倒气,奄奄地躺在木栅栏里。
晏容时从黑漆长案后起身,将墨迹未干的供状摊开放在木栅栏前,递过笔墨,循循善诱:
“周家泼油纵火当夜,卞评事好好地睡在自家里,动手的另有其人。就如他自己所说,周家娘子已死于火中,当日他寻周娘子说了什么,再无人证,难以定罪。”
“想不想卞评事和他背后暗藏的纵火主事之人认罪伏法?”
“想不想给你枉死的夫人和两个孩儿报仇?”
“签字画押。本官定当将此案追查到底,还你周家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