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众人匆匆赶过去时,遥遥就看见了不远处对峙的两军人马,双方南北为据,已交手了数十个来回。
周璟承一眼就认出,两方阵前之人,正是摄政王与那万俟部落的汗王万俟威,只是——
他们的目光不觉移向被双方人马夹在中间的几人。
伴随着一阵婴儿的啼哭,两方人马重新攒动起来。
也就在万俟威有所动作的那一瞬间,周璟承冷然下令:“动手!”
无端多出的第三方士兵将叛军打了个措手不及,摄政王初时尚且错愕,可在手下的示意下,发现游离在战场之外的大周太子等人后,他面上骤然出现狂喜。
“殿下!本王在这,快救本王出去!”
从叛军攻入独孤部落起,摄政王就一直与万俟威周旋,虽然在他的带领下,叛军人数接连减少,可同样的,独孤部落的损伤也不在少数。
哪怕是摄政王和万俟威,也在数日的交战下各有负伤。
摄政王遭了敌军暗算,腹背皆留了伤口,如若再不尽快处理,他也快要撑不下去了。
在自身性命之前,那尚在襁褓中的孩子,便变得可有可无起来。
摄政王在乱军中大喊大叫,难免吸引了许多注意力,也有叛军察觉颓势,想着死之前也要拉一个垫背的,疯一般向他冲过来。
摄政王只得仓皇抵挡,才将左右的大刀躲过去,后颈却是忽然一凉,猝然转头,正与迎面刺来的尖刃对上。
在看清袭击之人面容的那瞬,他目瞪欲裂:“贱奴!”
但任凭他再如何震怒,也无法在慌张之下躲过十九的搏命一击,在他将人甩飞出去的同时,十九的长刃也穿通他的心口,鲜血喷|射而出,正溅在了十九露笑的面庞上。
战场之外,周兰茵瞳孔骤然紧缩:“十九!”
“咳咳咳——”十九的后背重重砸在地上,给他本就重伤的身体再添负担。
偏偏周围的骑兵已经杀红了眼,自顾尚且不暇,更别说注意马下有没有人了。
于是,周兰茵就眼睁睁看着他被战马踢飞了出去,翻滚两下,又被一蹄踩在胸前,喷溅出大口鲜血。
周璟承不禁变了脸色:“先救人!”
无须他吩咐,时五和时六已经窜了出去。
之前被双方人马夹在中间的,正是十九等人,只是当时离得远,难以看清他们的状态,只知孩子被时二抱着,时一和时三一前一后护在他们周围。
连日的逃亡下,几人都受了伤,无非是轻重区别。
眼下时一等人找到了援军的位置,已经开始自行往周璟承等人所在的位置去,唯有十九,目之所及,唯摄政王一人。
众人并不清楚他的想法,而时五和时六的身影,也在混入乱军之后,很快被淹没了去。
直到时二在时一和时三的保护下突出重围,踉跄着回到周璟承他们这边,只消一句话就解答了他们的疑惑。
时
三说:“十九要为王后除去最后的阻碍。”
如今大周的士兵已入北地,在剿灭叛军后,但有支持的对象,那一定会是大周公主所在的独孤部落。
独孤部落幼王失智,摄政王掌权。
可若连摄政王也死于战乱,在族中小王子诞生的情况下,下一任汗王,以及垂帘听政的人选,便毋庸置疑。
十九一直都清楚,他服侍的人想要什么。
孩子被带回来后,周兰茵却是看也没有看他一眼,只在时三话音一落,就立刻提出质疑:“阻碍什么时候不能除,都这种时候了,他还发什么疯,还要不要命了!”
话是如此,她的视线却一直落在战场上,生恐错过什么。
故而她也没注意到,对于她的质问,时三只是略有怜悯地看了她一眼,并未提出其他反驳。
因大周士兵的出现,叛军中不少人已生出退意。
哪怕万俟威几次三番地呼吁:“今日若不杀出一条血路来,我等最终还是一死!”有所响应的还是寥寥无几。
这等情况下,援军势如破竹,缴械投降者尚可放过,可若有抵死反抗的,他们也不去区分到底是万俟部落的人还是独孤部落的,一律格杀勿论。
这场屠杀持续了足有两个多时辰。
时五和时六已经找到了被践踏过许多次的十九,可因十九的情况,实在难以带他冲出重围,便只能尽力躲避着刀剑,直到整场战争平息。
随着段千户返回复命,十九也被带了回来。
时五小心将他平放到地上,却不知哪里不对劲,还是让他闷哼一声,嘴角溢出血水。
“十九!”周兰茵只觉双腿一软,等好不容易碰到十九的身体时,才发现自己眼前竟有些模糊。
十九已经无法说话,只是稍微一张口,嘴巴里就涌出大片的血水,细看已经能发现血水中夹杂的脏器,落地不久就变得漆黑。
“咳咳咳——”他的每一声咳嗽,都能带走不少生气。
即便时三已经用银针保住了他的命脉,可也不过是将他的性命强留至此,随着他自己没了坚持的气力,那些落了针的穴位上也渐渐溢出血丝。
周兰茵才捂住他的胸口上的伤处,他的肩膀就开始渗血了,等肩膀再被按住,背上和腿上的血又开始止不住,不过片刻,就将他身下的土地染了一片红。
周兰茵双目猩红:“救他……救救他——”
时三面目凝重,垂首将十九身上的银针收了回来,起身退后半步。
时归顿时明白了什么,下意识抓住他的袖口,止住他后退的步伐。
“三兄……”时归惶然道,“三兄,你能救救十九阿兄吗?能不能……”
“太迟了。”时三打断道,顺便打破了他们的希望。
“我赶来时,十九已负重伤,又不慎伤到了要害,若他老老实实等着救援,或还有一线生机,偏他非要去刺杀摄政王,先受了摄政王的反击,又被马蹄践踏了这么久,五脏
六腑皆已破碎,已经是奇迹了,我除了能让他走得痛快一些,其余什么也做不到。”
而十九伤到了心肺,如今的每一口呼吸,于他都是一种折磨。
可就算这样,当时三准备上前给他一个痛快时,他还是用尽最后一口气力,抬手挡在了自己额前,艰难地晃了一下脑袋:“不——”
时三动作一顿,终于露出一点错愕。
周兰茵分明也是有听到时三的话的,但她仿佛自动将不好的诊断过滤了一般,扭头又是:“救救他。”
她几近祈求:“救救他,求你……”
时三屈膝跪下:“奴婢无能,还请王后恕罪。”
“胡说!”周兰茵猛地爆发出来,扭头嘶喊道,“我要你救活他,救活他,听懂没有!”
“十九,十九……你再撑一会儿,你忘了吗?这还在北地呢,你不是一直想回京城,不是一直想去时府做寻常护卫?只要你撑过这一劫,我立刻放你回去!”
“十九——”
周兰茵用力拍着十九的侧颊,也只是让他双眼张开一条极窄的缝隙,聚焦许久,才看清她的身形。
十九的呼吸停滞了一瞬,动了动嘴巴:“殿下……”
周兰茵本是大周公主,未出嫁前,便是以殿下尊称的,其实在她刚嫁来北地的头一年,十九也总是喊错。
后来时日长了,才变成王后的。
周兰茵俯身靠过去,声音颤抖:“在,我在这儿,十九你说什么?我听不清,你能不能——”
大点声。
十九扯出一个极淡的笑,无声拒绝了她的命令。
又过好久,才听他说出下一句话来。
这个时候,十九的呼吸已经跟风箱一般沉重了,那些空气被他吸入肺里后,根本停留不住多久,又全部逸散了出去,以致他再是大口喘息,还是感到了难耐的窒息感。
“殿下……”十九呢喃着,“奴婢知道殿下所愿,好在、好在……奴婢未负殿下所托,护住了小王子。”
“摄政王已死,幼王不足为虑,殿下——”
“终临尊位。”
“奴婢……不回去了,奴婢就在北地,守着殿下。”
他浑身上下都在渗血,连着周兰茵身下的衣裙也被浸透,白皙的双手也再看不出原先的模样。
十九知道,他大概是撑不下去了。
他想往时归那里看一眼,再看看让他记挂了许多年,并驱使他前往北地的人,只是遗憾,到底没能如愿做了她的家人。
然这般想着,他却没有再转头。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只是将周兰茵的面容刻在了眼中,过去几年的点滴快速从脑海中闪过,留下满目的残影。
“十九?”周兰茵轻声喊了一声。
轻轻抬起的手无力地坠在地上,与周兰茵的衣裙仅差最后一指的距离,却终究没有触碰上。
……
直到万俟部落
()
的叛乱彻底平定,独孤部落幼王失智一事暴露人前,不足周岁的小王子在北疆将士的拥护下登临汗位,周兰茵作为王太后,垂帘听政。
时归才知道。
原来当年十九被选中前来北地,并非偶然。
只因时序答应他,若能平安归来,可改去他死士的身份,放他去时府做个寻常护卫。
周兰茵说:“刚来北地时,十九有次酒后失态,说是嫉妒极了时二大人,怎他就能有掌印做干爹,白白得来一个贴心可人的妹妹,他倒不是想认掌印做干亲,就是也想有个妹子。”
“原本他是想着,等北地祸难结束后,他就回京城去,等去了时府,近水楼台的,说不准还能听你叫他一声阿兄。”
十九入宫前底下有一双弟妹,只因家中贫苦,不得已送他进了宫,当初进宫时,他娘还说,若他日后发达了,且记得给家里寄些银钱,这样家里有了钱,就能给他妹妹找个好夫家,也能给他弟弟娶个漂亮媳妇儿了。
至于十九,送去宫里的孩子,或已算不得家里人。
后来阴差阳错,他做了死士,到了时二手下做事,一次惩处,与掌印认回的女儿有了短暂接触。
且不论中间经历了什么,至少在他说出自己排行后,侥幸得了一句“阿兄”的称呼。
从那时起,他就想着,若能跟时二大人一般,有个妹妹就好了,有个能记挂他的家人就好了。
时归合上眼睛,不忍叫眼尾的泪珠滑落。
周兰茵苦笑道:“我若没有强留他就好了。”
不管是出于对回京的渴望,还是什么旁的原因,至少这六七年来,陪在周兰茵身边且一心为她着想的,只有十九一人。
如果她在十九第一次露出想回京的情绪时,就放他离开。
哪怕之后的日子艰难些,也总好过看他眼睁睁死在自己面前来得好些。
周兰茵起身,将装有十九骨灰的木盒捧来。
“我听太子殿下说,你们最迟后日就要启程了,说来也是,一转眼你们在北地也待了三四个月了,连过年都没能回去,若再不走,怕是父皇都要着急了。”
“阿归,那便辛苦你,将十九带回去吧。”
时归茫然抬头,眼中还带着未散去的水汽:“可是——”
十九临终前说,要留在北地的。
周兰茵摇摇头,拇指在骨灰盒上细细摩挲片刻,低声道:“北地不是什么好地方,没什么好留的。”
“他为我做得已经够多了,没必要再被困在这儿。”
“只可惜我还不能走,只能委托阿归你先带他回去,或是找个风水好的地方,或是找个寺庙,安葬了他吧。”
“等日后我回京时,再带着小久亲去祭拜。”
小王子……不,已经是新汗王了。
不管新汗王到底是谁的血脉,如今、以及以后,他只会是独孤族的后代,按照族里的传承,该名独孤睿。
不过周兰茵更喜欢唤他
的乳名,小久。
时归说服不了她,最后只能带着十九的灰骨离开。
临行前,周璟承有问周兰茵归朝的日期。
周兰茵的视线落在极远的旷野中,半晌才道:“快了吧。”
时隔数月,太子及大周朝臣终踏上回京的旅途。
当初万俟部落叛乱时,目标皆放在太子和独孤睿身上,虽也有派兵去朝臣所在的营地,但搜寻一圈没有找到目标后,很快就从那边离开了。
朝臣们多半只是受了些惊吓,偶有几个受了点小伤,经过这阵子的休养,也都好得彻底了。
说起受伤,反而是周璟承的伤势有些奇怪。
时归记得,太子那日为她挡了箭矢,箭矢是插在腰腹上的,后因箭头在皮肉里停留时间太久,拔出后有些狰狞。
按照时三的说法,这伤势看着是重了些,但好在没有伤到要害,箭上也没有毒,只要清理过创口,养个一两月就好了。
战乱结束后,因要对万俟部落做出处决,周璟承根本没法安心静养,只是让时三给他简略处理后,就与召集的另外十六部商议起正事来,忙了十多天才结束。
后面又有独孤新王上位,王太后听政等事,周璟承要为周兰茵撑腰,又在独孤王庭操忙了一阵子。
反正等时归再见到他时,距离他受伤已经过去一个月了。
也不知是伤口感染的原因,还是连日操劳的原因,周璟承在歇下来的第一天,就发了一场高热。
好不容易等身上的温度退不下去了,他又开始叫疼起来。
时归念着他的相救之恩,少不得多来看望。
也就是这一看,她就走不开了。
明明按照三兄的说法,殿下早该活蹦乱跳了才是。
怎么……
周璟承上了马车后,又一次病歪歪地倒了下来,一如之前大半个月一般,有气无力道:“阿归。”
时归心念一动,果然就听他继续说:“孤的伤口疼。”
时归狐疑地凑过去,低头时将面上的疑惑收敛去,耐心问候道:“太子哥哥哪里疼?还是受了箭伤的地方吗?”
周璟承用手臂挡住眼睛,又一次虚弱地点了点头。
即便是有些不明白,时归还是没有怀疑他话语的真假。
只是看他伤口疼了两个多月了,心里难免有些着急:“怎么还是疼呢?三兄明明说该没事了,还是说伤药有问题?”
“三兄月前去了北疆,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要不然太子哥哥再给三兄去个信,让三兄再给你看看?”
“我总觉得,这次带来的御医不是很可靠的样子。”
之前北疆支援时,兵士中不少人都受了伤,为了避免他们回程时出现意外,时三就自请命随同返回。
仔细算一算,也就是从时三离开后,周璟承喊疼的频率高了起来。
时归也曾叫来御医,偏偏御医每次看过后,都只会说些“静养”之类的不痛不痒
的话,问及有什么办法减轻疼痛的,又全说不出个一二来了。()
也难怪时归怀疑他们的医术。
16本作者画三春提醒您《穿为阴冷掌印的亲闺女》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听了这话,周璟承指尖一颤,放下手臂来,轻咳两声后,又说:“叫时三过来就不必了。”
“总归孤这伤口也不是一直疼,就是一阵一阵的,若因为孤这点小伤,就让时三来回奔波,未免太不近人情了些。”
“这可不是小伤呢。”时归反驳一句。
她尤记得当日拔除箭头时,倒刺带出了许多肉块,伤口又深又重,入眼甚是可怖。
她都不敢想,这种伤落在身上,该有多疼。
想到这里,她的心再次提起来:“真的不用吗?”
“不用。”周璟承确信道。
开玩笑,若是把时三叫回来,他这装了一个多月的虚弱,不是要被立刻戳穿了?
两个御医是他的人,能听他的吩咐,时三可不是。
他好不容易能借机让时归在身边多留一留,总不好将这大好的机会浪费了去。
时归说:“那好吧……那太子哥哥可有缺什么吗?”
“趁着我们还没出北地,若有什么缺少的,我也好给太子哥哥找来,省得路上不便了。”
缺什么?
周璟承想了想,实在没什么缺少的。
他正要否认,脑中却是莫名灵光一闪,话语不经思考直接吐了出来:“孤缺一位太子妃。”
“那我帮——”帮忙的话脱口而出,然话才说了一半,她忽然意识到什么,一下子变得结巴起来,“帮、帮……”
“帮什么?”周璟承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时归问及缺失,分明是在问衣用的,正常人总不该想到伴侣上面去,也不知太子何出此言。
等等——
时归吞了吞口水,心底浮现一个荒唐至极的念头。
她不确信地小声嘀咕着:“太子哥哥……可是已有太子妃的人选了?”
周璟承颔首:“确是有了。”
“那——”时归哂笑两声,目光变得漂移起来,“那能叫太子哥哥看重的,必然是学识渊博的大家闺秀了,太子哥哥离京这么久,与太子妃甚久未见,想念也是正常的。”
周璟承否认:“非也。”
“什么?”
“孤是说——”周璟承想到不日回京,倘若再无法与时归说明心意,待见了掌印,恐再没继续的可能。
既如此,如今坦白,最差的结果,也就是形同陌路了。
“我是说,对方并不一定是什么学识渊博的大家闺秀,我也没有与她分别很久,与其说是想念,倒不如……说是求而不得的心焦,我这样说,阿归可能明白?”
时归大概是明白的。
但她对上周璟承炽热的眸子,只觉受到了惊吓,趋利避害的本能让她下意识忽略了实际情况,张口便道:“不不不、不明白……哈,殿下在说什么呢,我听不懂的。”
正说着,时归又发现自己与太子离得过于近了些,赶忙往后退了退,就差让后背紧贴车厢了。
时归侧过头去,双手拍了拍自己的耳朵,只恨不得将刚刚听到的话再拍出去。
“我、我什么也没听见……殿下,别开玩笑了。”
这一刻,她的大脑乱作一团,根本无法去细想什么。
偏偏,周璟承并不给她逃避的机会。
周璟承沉吟片刻,起身正襟危坐,言语正经道:“孤是想问,能做孤的太子妃吗,阿归?”
只在周璟承话音落下的瞬间,时归快口道:“不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