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网址:田有过感情的女人们的生命里的残灯。
纵然苑田的歌是虚构的,而成为和歌的牺牲的女人们的情,应当是真实的。桂木文绪、依田朱子,还有阿峰和琴江,无一不是在给苑田的真情实意里,各个绽放花朵,又让它凋谢。
我好想在胸臆里双手合十,向这些不住地流逝的花膜拜一番。因为我禁不住地想祈求:文绪的生命,朱子和阿峰的生命,还有和苑田仅仅有过一夜之缘的那些红灯下的女人们的生命,但愿在死后的永恒的黑暗里,同样地以那种花的颜色浮泛着。
昏暗的灯光水一样洒落在茶馆门前的石板路上。秋风吹过,房檐下一字排开的红灯笼在风中波浪似的翻滚。
“哥——”
一声像是自言自语的叫声传来。接着,响亮的木屐声在我附近停下来。我回头一看,三津正犹犹豫豫地扭头望着我,似乎怕认错了人。她那急切期盼着的眼神,至今仍深深刻印在我的脑海里,使我终身难忘。她的脸显得那么白。我一看就知道,这不是灯光或抹了白粉的原因。没错,她就是三津。因为打从小起,每当吃惊的时候,她的脸都会不由自主地发白。
那煞白的脸上正泛起一片红晕。
“哥——”
喊声已经变得十分肯定。三津欢快地甩动着和服的后摆,飞一样跑到我的身边。
“哥——哥呀!真是你!”
话音未落,三津已经忍不住发出哽咽声,抹得油光发亮的头,带着浓浓的香水味,一头扎进了我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五年,整整五年了,真没想到和她能在这里相遇。五年前,也就是我考进这所帝国大学的那一年,因为某些原因,我不得不和三津分别,以后竟再也见不到她一面。这些年来,只要能打听到一点她的消息,我都会尽力地四处寻找,但结果却总是落空。我甚至以为,这辈子就再也找不到她了。却没想到今天,在离我住处咫尺之地我们竟能再次相逢。
读大学的这五年里,我一直住在和这条叫花扇町的街道相邻的挽舟町,租住在一家民房里。听三津说,她在我读书走后,马上就被送到长野县的一家温泉去,
过了一年奴婢一样的日子。四年前,一位偶然遇见的住在这里的老太太看中了她,把她带到这里。老太太在这条欢乐街上开着一家名叫花乃屋的店,三津也就自然而然地在她手下做了一名艺妓。
四年来我们就一直住得这么近,却互相打听不到消息。要不是今天我第一次来这里玩,这辈子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相见。说起来这真是命中注定。
这天晚上我来花扇町,是被一个名叫水泽雪夫的同学硬拉来的。水泽和我进大学以后一直同班,关系十分亲密。他虽然年纪和我相仿,但这种寻花问柳的事却早已驾轻就熟。这天晚上水泽兴冲冲地告诉我:“家里老爷子寄的钱到了。反正明年春天我就要结婚,就算是最后潇洒一回,今天你得好好陪我出去玩玩。看你这老处男,老大不小了连个女人也没碰过,实在让人瞧不起。”说完不容分说把犹犹豫豫的我拉到了这里。
“你看,今天叫你来对了吧。”水泽满脸得意地在我耳边说。经不住三津的恳求,我们俩一起去了她所在的那家花乃屋。
沿着神社的石牌楼往上不远,再拐进旁边的岔道走到底,就到了花乃屋。房子不大,是一座二层的小楼,看起来和普通的住家差不多。但是细细一看还是大有区别。比如楼梯前的花窗和厅里精心雕饰的柏柱,门帘后头的灯光等布置上,还是处处让人感受到温柔乡特有的香艳。把三津领来的那个老女人去年已经病死,这里只剩下一位叫玉弥的四十岁左右的大姐,带着两名手下的姑娘维持生意。
“这个三津啊,跟哥哥的感情可真深哪。这孩子生性倔犟,坐台的时候受多大的委屈都不掉一滴眼泪,但是一提到哥哥小时候怎么疼她,眼睛马上就红了。”玉弥姐含着泪对我说。看来他对我们兄妹相逢也非常高兴。
玉弥姐卸了妆的脸上泛起了一丝晕,在这个行当中长年饱历沧桑的眼里涌出了泪水。
从她的话里我能听出,玉弥姐很疼三津。这几年我曾经无数次地猜想,三津一定蹲在哪个黑洞洞的角落,偷偷抹着眼泪艰难地挨日子。可现在一看,她虽然身落红尘,但生活过得还算可以,我稍稍放心一些。
多少年攒下要说的话实在太多,但是因为相遇得突然,真不知道话从哪儿说起。我望着三津,看着她整理刚才哭乱的头发的熟练样子,心里不禁涌出一份生疏,因而当天晚上我只待了一小会儿,就匆匆告别了花乃屋。
我把挽舟町的地址留给了她,让她以后常来找我。离开时,三津就像生怕我走了就再也见不着一样,呆呆地站在台阶前的灯下,恋恋不舍地一直向我挥手。
“喂,想不到你妹妹长得还挺漂亮。——今年多大了?”刚告别三津,水泽一转过身就问道。
“十七了吧。”
“嗬,马上就是一张‘幺鸡’哪,说实话,长这么漂亮的女孩,这花扇町街上还没几个。”
我猛然收住脚步,眼光狠狠地盯着他。我突然发觉,水泽这家伙别看在花乃屋笑眯眯地站着,心里不知道在打什么鬼主意。在他眼中,完全不拿三津当我妹妹来看,只不过当作是一个漂亮姑娘而已。我从刚才水泽轻佻的话里已经听出了一点意思。水泽长得细皮白肉,比我更像一个风度翩翩的纯情青年。靠着他的长相,已经让不少女孩吃过苦头。作为他的老朋友和同学,我心里再清楚不过。
“说什么呢你?”
水泽久久地回头盯着三津,刚一转身听出我的口气不对,慌忙掩饰道:“别,别,你可别误会。”说着连忙侧过那张漂亮的小白脸,不敢再正视我的眼睛。其实,看到他那惊慌的样子,再看看他五次三番回头张望的,似乎像能穿透夜幕的发亮的眼神,我已经能猜到些什么。但我万万没有想到不久后发生在我们之间的那场悲剧。
》一
户籍上我和三津虽然是兄妹,但却并没有真正的血缘关系。在我八岁那年,在邻县的小镇上做木材批发生意的父亲又娶了一个叫结的女人,还在襁褓中的三津就是结带到我们家来的。我母亲在我两岁时患传染病去世,那以后起,我就是靠父亲一手拉扯大的。
而我的继母结和三津之间也没有血缘关系。三津的亲生父亲是一个从事高空作业的建筑工匠,夫妻俩不知因为何事连夜远走他乡,只丢下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女儿。结当时和这对夫妻同住在一栋工房,就把这个女婴抱回来自己养,这个女孩就是三津。
我父亲是镇上颇有名望的好心人,他一点也不嫌弃结带过来的弃婴,不但为她入了户籍,还反复地交代我,要把她当作自己的亲妹妹来好好对待。
也许三津自小就本能地感悟到自己和这个家没有血缘关系,从不在父母面前撒娇耍赖。但不知为什么,唯独对我这个哥哥特别亲近。打她尚未记事起,三津一听见我的声音,不管哭得多凶都会停止,拼命挣开继母的手向我扑来。我虽然当时还小,总感觉三津的笑脸背后,似乎总是隐藏着一份孤独,因此心里老是十分不忍,经常偷偷背着她到河边走走。要是哪位邻居的孩子看她的眼神不对,我都会抄起竹竿冲上去和他拼命。
我们家虽然经历各异,但如果一直平平安安地过下去,也算是非常温馨幸福的一个家。然而,我十三岁那年发生的一件突然变故,完全改变了这一切。
当时,父亲店里雇了一个叫仙次郎的工头,此人不但嗜酒,还常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父亲早就规劝过他,但他始终不改。直到有一天,仙次郎乘父亲喝醉了酒,对他下了毒手,残忍地把他推到河里活活淹死。起因竟是仙次郎一直暗暗打我继母结的主意,虽然她当时四十出头了,但还算是镇上数得着的美人。
警察只把此案当作意外事故处理。直到父亲死后的第七天,事情才有了变化。那天晚上,仙次郎偷偷摸进了继母的房间欲行不轨,遭到继母的奋力反抗。也许是他为了吓唬继母,竟亲口说出了杀害我父亲的真相。
看到杀害亲夫的恶棍又玷污了自己的身子,继母悲愤之下留下一份遗书,便在父亲一周忌的这天晚上,到父亲落水的地方投河自尽了。
根据继母的遗书,警察很快抓获了凶手。当时的报纸曾连篇累牍地报道此事,使那家伙万恶不赦的行径众人皆知。我无法忘记把仙次郎押送监狱时的一幕,小镇上人潮汹涌,群情激愤,人们纷纷咒骂着他,拿起石头砸向那个恶棍。
至今我依然认为,不管那个歹徒受到怎样的惩处,也无法弥补对我造成的巨大伤害。
刚过了父母的七日忌,早就觊觎我们家产的叔叔一家就迫不及待地跳出来,以供养我读完大学为条件,强行接管了父母的木材店。以后的好几年里,我和三津只能低头龟缩在被搬一空的屋角,互相安慰着,看着别人的脸色过日子。不久,三津就被叔叔从我身边拉走,不知给送到了哪里。叔叔还冠冕堂皇地说,是怕外人脏了我们村井家高贵的血统。
那时我正好外出参加大学的入学考试,等我回来已经不见了三津的踪影。我找遍了所有的亲戚家,四处打听她的下落,才知道三津已经被一个远房亲戚领走。找到那家才知道,买了她的正是她亲生父亲的远房姐妹。这个蛮不讲理的女人根本不让我踏进家门一步,也不肯让三津从那张破烂的屏风后出来见我一面,就恶狠狠地把我轰出门外。在我绝望的“三津!三津”的呼喊声里,我只见到灯光投射在地上的三津羸弱的身影。考上这所帝国大学后,我几乎还每天都上她那位亲戚家里去。可能因为这个贪心的女人收过我叔叔给的钱,她始终不肯告诉我三津的下落。不久,那女人又不知把家搬到了哪里,三津的这点线索就完全断了。
就这么两边都苦苦寻找了五年。可是谁也没想到我们竟然离得这么近,能在茫茫人海里意外重逢,只能说是冥冥中的天意。
“人的命运真是不可思议!”
打那天见面以后,三津每天都要抽空到挽舟町的住处来看我,经常感叹我们的遭遇。她来的时候总是没有化妆,一件粗布的和服紧紧地裹着身体。已经全然没有了那天的扭捏。我也推开自己正忙的事,放下那篇明春要交的论文,和三津聊起了许多往事。
难以置信的是,相隔五年,我们之间的亲情一点也没有改变。我真想让三津搬过来跟我一起生活,以弥补我对她的歉疚之意。但是看来她想当艺妓的主意已决,也只好由着她去。
“俺们那儿的玉弥姐对俺可真好,像妈妈一样疼俺。哥你不懂,要说当艺妓,也有不少像玉弥姐那样光靠卖艺的,所以也不是什么丢人的职业。不过……”说到这里,三津低头偷偷瞧着我。我知道她是在担心我将来成了学者,会不会因为有这么个艺妓妹妹而被人看不起。
“放心,这算不了什么大事。桐原教授,就是那个有重大研究发现,常上报纸的那位国外都有名的大学者,哥哥我还有那天晚上一起找你的水泽就是跟着他搞研究的。师母死后老师就跟女儿一起过,还不是跟一个艺妓打得火热?老师对这些事都看得开,这些事情他还经常跟我们说呢。”
我感觉三津在努力争取成为本领出众的艺妓。同时,多少也怕给我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再添什么事。说起来我这个妹妹还真是个犟性子。小时候个子虽小,身上却有一股不服输的心气。有一次带她到山里玩迷了路,我害怕得在路边大哭,她却反倒没掉一滴眼泪。最后还是她带我找到了回家的路。她从小就这么坚强。听她话里的意思,甚至还怕我不肯吃苦,将来混不出人样。我虽然没有直接问过三津,但是想必叔叔把她送给人时,已经将她的身世告诉过她了。
不过,这个时候回头再说这些有点不合时宜。我开玩笑地告诉她:“喂,三津,咱们还跟从前一样,你有什么事都来找哥帮忙,什么时候都别客气。”
三津听罢十分高兴:“天天能见到哥哥,那边还有个玉弥姐像妈妈一样疼俺,俺真是幸福死了。”
有两三回,我跟三津正聊着天,水泽推门进来了。
三津小时候在信州那家温泉旅馆干过,正巧水泽又是信州出身,他们俩因此聊得也很投机。好几次我发现俩人高声说笑着,像是忘了我这个哥哥就在旁边。
我发现,水泽有时说着说着会突然停下来,两眼直呆呆地盯着三津。而三津也会在水泽走后突然跟我说:“水泽长得真俊,跟演员似的。”或者有心无心地提起水泽:“哥,你跟水泽比谁的功课好?”总之,我怎么也没法相信,在他们爽朗的笑声背后,竟然隐藏着许多感情急剧升温的秘密。
》二
我第一次偶然发觉水泽和三津的关系有点奇怪,是在这年年底的一天。那会儿早晚已经很冷了。
那天学校里正好有点事,已经过了跟三津约好的时间。我急忙赶到家时,三津已经来了。我老远就听见屋里传来一阵压低了的笑声。当我打开房门时,忽然看见一个黑影在格子门后一闪而过。
我装作不知推开门,只见我早上临走时生好的火炉边竟然背朝外坐着水泽。
“嗬,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呀!不是说好两点吗?让我等了好久水泽故作轻松地转过身子,若无其事地说。水泽的后面,我看见三津半蹲着的身子。她见到我回来,连头也没抬,只是低着头朝炉子里看,使劲往炭里吹火。
“咱们不是约的明天见吗?因为今天是三津来找我的日子啊。”
听我这么一说,水泽赶紧站起身来嚅嗫地说:“是吗,那我记错了。真对不起。哦,想起来了,今天我还有件事,那我先告辞了。”
三津也跟着站起来,抢在水泽前面到门口替他摆好鞋,水泽刚一伸脚,三津手里的木屐已经套在水泽的脚上。虽然时间很短,我看见当时两人的手和脚一瞬间轻轻碰在一起。
水泽很快穿好鞋,笑着向我道别后走了。顿时,我的心头像被泼了一桶凉水似的不舒服。
他们的手和脚相碰也许是偶然,但我清楚地感觉到,在三津伸手时,水泽的脚趾故意利用了这次偶然,滑进她的手里,还使劲按了一下她的手心。一般女孩子会下意识地闪开,而三津的手不但没有躲闪,还迎上去接受水泽脚趾的调情,似乎完全明白水泽动作的用心。
“哥,你咋了?”我确确实实是约他明天来的,水泽这家伙是故意的。”
“什么?水泽他是故意假装记错的?”
“算了,算了,没什么。”我连忙岔开话题。但我无意间回头一看,三津的脸竟然羞得通红。那分明是一张成熟少女的脸。
又过了五六天,我到花乃屋去看三津。不巧她不在,玉弥姐说也许是出去学小曲了,临别时她告诉我:“三津说过回来的路上会去找你。这孩子一天不见一回哥哥心里就不踏实。昨天刚到你那儿聊得那么晚,把出台的事都给忘了个一干二净。慌慌张张赶回来都来不及了。”
“昨天?”我听完不禁脸色大变。
“昨天怎么了?”玉弥姐奇怪地问我。我慌忙拿话搪塞了几句,匆匆离开了。
我猜水泽和三津一定偷偷背着我在哪儿见面。昨天三津根本没来找我。不但这样,连约好来找我的水泽,直到天黑也一直不见人影。第二天上午在大学里碰见他时,他说:“呀!骚瑞,昨天桐原老师突然把我叫去商量论文了。”看他边说边嬉皮笑脸地摸着腮帮子,我知道这家伙又在胡说。到家不久,三津就抱着一把三弦来了,她告诉我:“这是教小曲的师傅送俺的,这盒羽二重老店的点心留给哥吧,可好吃了。”明显像是有什么事讨好我。平日里从没见过她这样。虽然三津装作轻松地东拉西扯,但从她不大自然的笑声里,说过假话的心虚暴露无遗。
“羽二重的点心可是水泽最爱吃的。这段时间他没来找过你吧?”我装作不知地问道。三津猛然板着脸问:“水泽?他不是都订婚了吗?找的还是桐原博士的闺女。”
“怎么,你连这也知道?”“嗯。”
“什么时候听说的?”
“就是水泽记错日子来这儿那天。——哥,这件事你怎么不跟俺说呢?”
“这又不是什么非得告诉你的事。怎么?这件事没告诉你有什么问题?”
没想到三津把身子侧向一边,像是故意躲开我的视线,嘴里喃喃地说:“水泽要是和小姐结婚了,肯定要跟桐原老师一家到美国去。就算是同学的妹妹,俺跟他这么有能耐的人来往,有点儿不合适,何况俺还是那个行当里的女孩。”
“这算不了什么事,以前跟你说过,桐原老师是个气量大的人,他不计较这些。而且水泽那些见不得人的事他都知道,还把他招了做女婿。你大概没听说过吧,水泽那家伙跟不少女孩——”
“俺知道。”三津还侧着脸,可是声音却严肃起来。
“那天晚上头一回碰见他,俺就知道他是啥人,俺每天要陪多少男人,啥人俺没见过?水泽尽管装得有多清纯,俺马上就知道他身上有多少女人味。跟哥你不一样——哥,说这干吗?不管他水泽咋样,俺有哥在身边就行。哥,你不会也跟着去美国吧?”“我可没那打算,等读完硕士,我只想找一家小点的研究所搞自己的研究。没法跟水泽那么聪明的人比。”
“才不是呢。听水泽说哥比他还聪明,外语又好,想做啥事肯定比他强。——可俺觉得哥没那么多想法更好。虽然俺盼望哥能做个大学者,可是俺怕你跑到美国去。美国在海那一头,得多远啊!哥要是走了,俺又该孤单了。水泽他爱去就去他的。说实话俺又不喜欢他,因为是哥的好朋友,给他点笑脸就是了。”
三津说着边露出笑容。可是我看得出,那笑容完全是装的。违心的话能说得这么像,我真替三津难过。看来在我们分别的几年里,她没少品尝人间的苦辣辛酸,沾上不少我不知道的毛病。我突然可怜起她来,就没再往下说。但是没想到,半个月以后,他们俩的关系却发展得更加亲密起来。
三津找我的次数开始越来越少,从间隔一天到两天,三天。而且偶尔我到花乃屋去找她,她总是不在。一天正好玉弥姐出去有事,我悄悄地向干杂活的叫松的小姑娘一打听,松告诉我,三津每天都说出去找我。我想,她一定是借口去看我,跟水泽那小子在哪儿频繁地偷偷约会。
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自己的朋友竟和妹妹关系发展得这么快,我不免十分担心。我想,为了监视三津的活动,最好还是搬来跟她住在一起。这样,三津在眼皮底下就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
没想到这个机会来得这么快。
年底前的一个寒风刺骨的晚上,家旁边的金箔店突然起火。正逢风干物燥,大火马上就把一片房子吞没了大半。幸好我跑得快,好歹从房子里抢出了论文和资料,连衣服和钱都顾不上拿,穿着睡衣就只身逃了出来。
水泽正好回家过年去了。没办法,我只能到花乃屋求玉弥姐收留我暂住几天。玉弥姐很痛快地答应了。“没关系,你大学毕业前尽管放心住在这里。你搬来了三津也会高兴。加上最近治安不好,常常盗贼横行,有个男的住在这里我就放心多了。”
看起来,三津也像是真心欢迎我来。我突然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这正是我们兄妹俩多年分别后弥补感情的好机会,也许这场火灾就是上天赐给我们相依相伴的缘分。所以当天晚上就搬到二楼的三津房里,和她住在了一起。
从楼上的窗口望去,花扇町一排排的房檐尽在眼底,稀疏的柳树低垂着光秃秃的细梢,在风中摇荡。看上去和手艺人聚居的挽舟町完全是另一种风景。连天空的颜色也仿佛蓝得不一样,看上去就像水洗过似的碧蓝如玉。白天这儿的高墙深院后面看起来是那么安静,但一到晚上,街灯和店头的灯笼洒下的光把街道映得通亮,灯红酒绿间随夜风飘来的三弦曲子,伴着轻快的木屐声,不由得让人心旌摇动。
大概由于这里住的是清一色的女人,连门前传来的走路声和说话声都显得格外温柔绵软。住在花乃屋对我完成论文来说,的确创造了难得的好条件。
然而搬过来的头几天,也正是正月初三过完以前,我晚上一睡下就情不自禁地做噩梦。梦见大火向我烧来,醒来就睡不着。时间一长,像是得了神经衰弱,我以为一定是被大火吓坏了。在那场火海里平安逃出来,身上一点没有受伤,已经算得上是个奇迹。但火场的恐怖却在我的脑海里深深地打下了烙印。这天晚上,我又梦见黑暗中突然冒出一线火光,很快大火就连成一片,四周哔哔剥剥蹿起大火,还夹着烧得通红的、石块一样的东西一起向我砸来。我痛苦地失声大叫着睁开眼睛,只见三津正站在床边,关心地问:
“哥,你没事吧。把这个喝了吧。”说着她把手里的药瓶递给了我。
“这是治失眠的药,喝了就能睡踏实。”
“怎么?你还备着安眠药?”
“俺跟哥一样睡不着。赶上排练新曲子和舞蹈的头天晚上,俺都会兴奋得睡不着。客人里有个当医生的,给俺配的这些药。”
我照她所说的喝了几次,果然十分有效,只过了两三天,睡眠就正常了。
我给回乡的水泽写了封信,告诉他住处失火后我搬到花乃屋住的经过。很快就收到水泽的回信,信中除了表示问候,还提到他的论文进展不顺,为此十分烦恼,有时甚至都觉得不如一死了之倒还得以解脱。信中的内容真实地反映了他的悲观和脆弱。
由于水泽不在,三津也极少外出。除了偶尔参加歌舞学习以外,都在家小心翼翼地照顾我,生怕影响了我的功课。看得出,隔了多年后我们俩又生活在一起,三津打心里特别高兴。我把水泽的回信给她看,她读完后也没表示太多的兴趣。我想,前些天的事也许是场误会,她仅仅因为别的事出去几趟而已。
但是水泽从老家回来以后就发生了一件事。那天正是杜前町的神社每年开春的天神大祭我走出大学正门时,正好遇见了水泽。我想让他陪我去旧书店买本书,他却告诉我自己已经约好了里子小姐,无法奉陪。说完就匆匆忙忙地小跑着走了。里子小姐正是桐原老师的独生女,也是水泽的未婚妻。奇怪的是,碰见水泽的前几分钟,我刚好遇见过里子,她正朝与水泽相反的方向走去,说是父亲约她一起吃饭。我心里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急忙跑回了花乃屋的住处。松看见我大冬天的还急得满头大汗,连忙告诉我:“三津出去了。玉弥姐刚走,她就说要去看祭天神了。”杜前町的天满神社就在水泽住处的附近。我掏出点钱塞在松的手里央求她:“哥哥突然想吃软糖了,神社那里今天祭天神一定能买到。你能不能帮我去买点来?不过哥哥怕被三津知道了笑话,你见到三津千万不要告诉她。”松答应着走了。不到一个钟头,松回来了,说是路上见过三津。
“她是一个人吗?”
“不,还有一个学生跟她一起,还拉着手呢。”
“那个学生你以前见过吗?”
“见过,就是你碰见三津姐那天一块过来的那位。”
没错,那一定是水泽。我又给了松一点钱,让她千万别把这件事告诉三津和玉弥姐。松像孩子似的莞尔一笑,点了点头。
又过了两小时三津才回来,她对我笑着说:“哎呀,不知道哥今天又有空,要不刚才俺们就一起去了。俺还在那儿替哥许了愿,盼望神明保佑哥早早做大学者。”
看着她若无其事地撒着谎,我倒觉得像是我对不起她。我没再接着问下去。然而我惊讶地注意到,三津那尚未完全发育成熟的身体,已经开始出现了女人独有的柔美,头发和肌肤也有了未曾有过的光泽。
又过了两天,我正在屋里为研究准备资料,听见玉弥姐正在楼下喊着:“喂!三津!我刚去过涂屋町的师傅家,她说你昨天怎么没来练习。那到底去哪儿了?”
“姐姐!真对不起,因为怕你担心所以没告诉你。昨天俺去师傅家,半道突然肚子疼,就到旁边的茶馆休息了半天才回来。”
“以后这种事回来得跟我说。现在好些了?”
三津根本是在撒谎。但看起来玉弥姐信以为真,还在为她担心。联想到祭天神的那天,三津张口就编的瞎话,我感慨万千。不知道是人到了一定岁数天生就会撒谎,还是女孩跟男孩有了接触,突然就会换成另外一个人。三津在我眼里变得越来越陌生,甚至变得让人害怕。
不光这样,从那以后三津经常一看玉弥姐不在,就会迫不及待地跟我说:“俺出去买点东西就回来。”一去两三个钟头不见人影。
一月底的一天,正好玉弥姐又不在,三津还是老一套,说声“我买根发簪去啦”就一溜烟儿出去了。我急忙把松叫来,让她偷偷跟在后面。松出去不久我一转念,干脆自己穿上木屐也跟了上去。
只见三津进了一间街边的小店,没过多久腰上别着个小包又出来了。看来似乎确实买过东西了。我迎上前去,告诉她我只是随便出来走走。
“那太好了。第一次有机会跟哥一起遛遛。要不然俺们从河边绕回去?”
说着她高兴地挽着我的胳膊走起来。
河面上泛着落日的倒影,河水闪烁着点点刺眼的光芒缓缓流去。
三津突然猛地停下脚,我顺着她的眼睛抬头望去,只见桥面上走着两个人,身影沐浴在夕阳的逆光里。我认出正是水泽和桐原教授的女儿。
“噢,是你啊。”水泽跟我打了个招呼。接着很随意地向三津点点了头。里子也大大方方地对我说:“村井君,有空常来我家玩。我奶奶都盼着你来呢。”看来里子一眼就看出三津是我的妹妹,轻轻点了点头,嫣然一笑就走了。
“这位就是里子小姐吗?”三津还呆立着不动,对着两人离开的方向,声音颤抖地轻声问我。
“噢,你还知道里子的名字啊!大概是水泽告诉你的吧?”
三津像是刚发现自己说漏了嘴,一下子脸色变得煞白,使劲地摇着头。
“哥你经常说梦话提到她。……那女孩长得挺漂亮的,哥喜欢她吗?”
“说什么傻话,里子都跟水泽订过婚了。”
我无法理解三津为什么要编这种假话,里子是桐原教授的小姐,脑袋聪明,长得又漂亮。我难免和大多数男生一样,曾经在心里暗暗对她有过一点幻想,但无论如何也不至于想得在梦里能喊出声来。
也许,水泽在安慰三津时会说:“别看你哥平时老实,也还不是一样偷偷惦记着我的未婚妻。”我想水泽这小子极有可能这么说。
三津呆呆地站着,甚至连腰带上别着的小包掉在地上都没发觉。包散开了,里面露出一根用银打制的发簪,发簪是扁平的,上面刻着山茶花的图案。我低头捡起小包递给三津。她只是心神不定地接了过去,说:“快到俺坐台的时间了,我先回去了。”说罢,逃跑似的转身急忙走开了。
晚上八点多,三津醉醺醺地被一群小姐妹搀扶着回到家。后来听玉弥姐说,当晚三津在出台时神态有些异样,不但爱说爱闹,还大口大口地喝了不少酒,小姐妹们拦都拦不住。
我让松帮我铺好床,然后把三津抱上二楼。
三津难受得大口大口地喘着,身后的和服下摆在剧烈地抖动。我正想伸手替她拍拍背,不料她突然紧紧地抓着我的手,用力地向自己的胸口拉去。
“哥,你还没碰过女人吧,俺听水泽说的。”
三津红红的嘴唇里吐出的喘息带着淡淡的酒香,眼神里满是颓然和哀怨的神情。我慌忙拔出手来。三津那火辣辣的手指已经紧紧地按住了我。
“哥,你的嘴唇……你的初吻,就留在俺身上吧……”说完她就像狠下心来,猛然散开头发,腰带缓缓地从腰间滑落下去。
三津的头遮没在油灯的暗影里,我一时被刚才她说的像是一个成年人的话惊呆了,这分明是一个成熟的女人口中的话,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挨着三津的肩膀倒在她身边。她的一绺头发散落下来,挡住了半个脖子,我愣愣地看着她急促地呼吸着,胸部急剧起伏。
透过她敞开的上衣,隐约能看见她耸起的左胸,乳沟的正中央有一个樱花花蕾似的疤痕。三津转身看见我呆呆地盯着她,便自己动手松开了腰带,蒙住了我的眼睛。我的眼里出现了绯红的幻影。三津拉着腰带把我的头贴在自己的胸前。
四周突然陷入死一样的沉寂,我只听到她身底传来的轻微颤抖的声音,像是远处微微的铃声。
一会儿三津猛地推开了我的身体,等我使劲挣开了蒙在眼睛上的衣带时,看到三津正在背转过身,大口大口地喝着安眠药。
“你也睡不着?”
从红色的黑暗中挣脱,重新看见白晃晃的油灯,刚才身体的悸动像是完全没有发生过一样。我不禁感到唇边生出一丝凉意。
“哥刚治好病,又轮到俺睡不着了。……这段时间俺一直都在喝。哥你没事吧?”
“三津,你……”
“啥也别问……求你了,今天晚上啥都别问……”
她把解开的和服使劲扔在地板上,袖口掩着脸,低声哭了起来。
胸口的紫色疤痕,看来一定是跟水泽那小子亲热时留下的,最近这些日子,三津泡澡时也躲着玉弥姐。
看来今天傍晚意外碰见了桐原老师的女儿,她美丽和优雅的笑容,给三津带来的冲击远远超过我的想象。三津为了减少这个伤痛,用我的嘴唇来代替水泽,努力地在那个疤痕里回味水泽留下的热吻。
虽然三津也有责任,但我对那位所谓的多年朋友,心里留下的却只有仇恨。
》三
那是跨入二月后的一天下午。天上一直下着雪,突然桐原老师叫我上他那儿去一趟。
桐原老师的书房显得那样狭窄,看起来跟他国际知名的学术地位根本不相称。老师那肥硕的身子正哈着腰坐在炉火前,目光柔和地抬头看了看我。开口问起我论文进展如何。
“好歹还算……”
最近因为尽考虑三津的事了,写论文其实并没有什么心思,我只能随便应付着回答。
“水泽君最近怎么样?最近他也不来我这儿了,看来一直在埋头写论文吧。你有没有听他说起论文的进展情况?”
“没有,他没跟我……”
“他也根本没向我报告过,光说自己正在做一个有趣的实验,让我等着他的好消息。……别是以前的坏毛病又犯了,整天东游西逛不干正经事。”
我的心猛然一紧。不过看来老师像是开玩笑,目光中透着和善。
“那我就直说了吧——”接下来老师的一席话,实在出乎我的意料。他让我把水泽从前拈花惹草的事情一一告诉自己的女儿里子。因为她还什么都没听说过。“反正迟早要传到她的耳朵里,我考虑还是得在他们俩结婚前让她知道。我是多少听说过一些,也就是装作不知道罢了。但这件事要让我来说,或者让水泽自己告诉她,可能对里子的打击也太大了些……这样吧,反正里子对你也很信任,下礼拜你到我这儿来一趟吧,先聊点什么再转入正题……我看里子也还懂事,不至于对他以前那点事太想不开。”
这件事我真不愿意做,但是既然老师这样说,也实在没办法推脱。我答应下来后出了老师的家。
我想这件事无论如何得先跟水泽打个招呼。于是到杜前町找他去了。在拐角处正好看见水泽从家里出来。我想,正下着鹅毛大雪,他想上哪儿?而且水泽用伞低低地遮着头,更让我起了疑心,就偷偷跟着后面。
看来水泽是怕赶不上约会时间,走路也不看脚下,急急忙忙地往前赶。趁着大雪他看不清,我一路紧跟着他。不久,只见他进了河岸边的一家小客店。
略微过了一小会儿,我走了进去。
门口的三合土地面上摆着水泽那双湿漉漉的木屐,旁边还有一双是女孩的。从鞋面上穿的红带子来看,不用说正是三津的进了屋,我往女招待手里先塞了点钱,问:
“刚进来的这位学生,以前常来吗?”
“嗯,去年年底以来,总共来过五六回……”
女招待回答得倒挺痛快,连我还没问的也一股脑儿告诉我。说是同来的是一位十五六的小姑娘,看打扮也不像良家女子。每回回去的时候女孩都像喝醉了酒,显得没有精神,脚步也有点不稳——这些就足够了,我已经猜到了是怎么回事。我随便找了个借口出了这家客店,逃也似的往回走第二天傍晚,我正在屋里做功课,三津出去学曲子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枝山茶,上面只有一朵白花。她告诉我是在路边捡的。三津发现我桌子上也摆着几枝红色的山茶,十分奇怪地问:
“咦,这花儿哪儿来的?”
我告诉她,这是今天早晨我到后山散步,途经神社时折回来的。当时雪下得很大,雪地中点缀着的红山茶花特别的美,于是我就从被雪压断了的树枝上折了几枝。
“这种山茶花名叫送子观音,好多人打老远来这儿祈愿,哥你把它折下来,神明会怪罪的。”“那么说,这些山茶花折回来可不吉利。早上里屋住的松正好看见我在折花,她也那么说。我想折两三枝,不至于那么可怕吧。”
三津把她带回来的花枝插在花瓶里,说:“白的就这么一朵,好可怜呢。”
她小声地叹着气说,就像是说给那朵花听。
突然,门外想起了刺耳的铃声,那是在发生大事时报社的人在分发号外。我和三津急忙走到门口。石阶下面已经聚拢了许多大婶大妈在议论纷纷。原来是本区选出的,名叫泽岛的议员上个月突然死亡,现在查明是被人杀害的,凶手竟是同一选区选出的议员菊村。他已经被逮捕。
“多好的泽岛先生啊,被菊村这狗东西给谋杀了。”妇人们愤怒的骂声像是冲着我们来的。
“快要投票了,那家伙是怕选不上才杀人的吧?”
“这世界到处净是坏东西。这不,前几天旁边的锦町不是刚出了桩二奶杀害人家结发妻子的事?”
“偷人家的汉子就够坏的,不但不思悔改,还敢杀了人家的正妻,这还算是人吗?”我愣在那里。回头一看,三津面无血色,嘴唇在轻轻地发抖。
三津从那群妇女身边逃似的回到家,等我回二楼的屋子时,见她已经换好一身黑底扇形图案的和服,正对着镜子化妆。
“今晚要出台去?”
“——嗯,姐姐的熟客从东京来,她抽不开身,俺得替她去。你看俺穿这件姐姐的和服合身不?”
听起来三津的声音挺镇定,但她的嘴角总是在微微发抖。三津脸上似乎描得比平常更红。
我想趁这个机会把话说明了,于是面朝着山茶花说:“跟和人家订了婚的男人好,也会挨骂的,不是吗?”
听到我平静的声音,三津不由得回头看了看我,和服的扇形下摆不由自主地垂向一边。
“哥全都知道,你跟水泽的事——”
三津像是没有听见我的话,只是呆呆地望着我。她的眼神倒像是在可怜我。屋里安静得只能听见雪团从屋顶掉下的声音。
“俺也知道,哥早就发现了……”
“三津!你……你说什么?知道我早就发现了?那你,明知道我发现了,还跟水泽鬼混?”
“哥,你既然都知道了,干吗不拦着俺?知道俺干了那些事,你干吗不吭声……哥,俺对不起你……”
“你对不起的不是我。是桐原老师的小姐里子,那么漂亮的女孩,什么还都不知道,你欺骗她?你干的那些事将来要被人骂——”
面朝着镜子的三津猛然转过身,冷静地对视着我的眼睛说:“反正也晚了,俺从那天晚上头一眼见到他就喜欢上了。俺知道这不对,但是没办法。可是哥,俺没觉得对不住里子……”“你没觉得对不住……”
俺没觉得跟水泽干过啥,连他的嘴唇、身子、手指都没碰过。水泽没给过俺什么快乐。”
“你没干过什么?我昨天还……”
我忍不住把昨天跟踪水泽到客店的事说出来。
“俺是让水泽亲热过,可是……。”
说着三津从抽屉里拿出药盒,放在地板上推过来给我。
“俺进店以前先喝了安眠药,后来那都是俺睡着以后的事。俺被水泽抱着……那都是在睡梦里。做着黑黑的梦,总梦见水泽生气了不理俺。哥,俺心里难受。水泽是里子的人,俺只是跟他偷偷来往。俺在哥面前装着笑,但好几次连死的想法都有。俺怕人说俺欺骗桐原老师的小姐,但是俺有理由解释,俺一回也没亲过水泽。俺会拿着药去跟里子说清楚,俺给她赔礼……俺真盼水泽真的亲亲俺,哪怕一回也行。俺也能享受一下他给俺的疼跟快乐。真的,一回也行,俺跟里子都一样……一样爱水泽,喝过这个药,俺就没觉得在里子面前理亏……”
三津说着,一面用手遮住胸口,像是故意掩盖那天的伤疤。三津只是用这块水泽留给她的伤疤来体会水泽带给她的疼痛和快乐。她盼望着哪怕有一回,能真切地用全身心感受那种爱抚。——我想这一定是那天晚上想借我的嘴唇的理由。
晚霞在云彩上浓浓地涂上一片紫色,把满街的雪都映得通红。夕阳穿过窗户照进屋里,把她身上的那件深黑色和服照得闪闪发亮。但是好像阳光躲避着三津的脸,她看上去还是那样苍白。三津努力抑制着自己不哭出声来。
夕阳似乎忘了屋里的一样东西,唯独没有为它染上金色。红色的山茶花在夕阳里红得像燃烧的火,唯独那朵白山茶花,就像阳光忘了为它涂上最后那一笔,它白得就像三津那张惨白的脸。三津失神的眼睛呆呆地望着:
“真可怜,这么白……”
三津小声说着,突然她从头上拔下那根银簪,锋利的簪尖慢慢滑向手腕。
“三津!”
我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拉住她的黑色衣袖。
“别过来。哥!”
三津的脸瞬间因剧痛而变得扭曲,她猛地拔出银簪,一股鲜血流下来,顺着手指滴落在白山茶花上。不断涌出的血喷洒在花瓣上,白色花瓣纷纷从花上脱落,无声地飘到地面。
我惊呆了。回过神来,我猛地向三津扑过去。
“真可怜呀……就它这么白。真可怜……”
三津发疯似的喊着。我使劲按住她,从她不停地挥舞的手里夺下了银簪。三津重重地倒在地上,身上的和服裙摆像扇子一样摊开。我赶紧给她包扎了伤口。三津的脸上看不见一滴眼泪,瘦小的身躯努力克制着急促的呼吸,过了好久才慢慢平静下来。我看屋子有些黑,就打开了灯。
“以后跟水泽断了。”三津一边嘟囔着一边起身,不听我的劝阻还要坐台去。
“松!把我的鞋子摆好。”说着三津站起来向外走去。裙摆把那朵沾满鲜血的花瓣拨到了一边。
到了下礼拜,我按约来到桐原老师的家。
当客厅里只剩我跟里子两个人时,我想把老师让我说的话告诉她。
“你不用再说了,我早就知道水泽是个风流人,我已经有思想准备。要紧的是他今后怎么样。我要是真的爱他,就要接受这一切。”里子冷静地笑着说,把我要说的一切全都挡住了。
我一时不知所措,突然想起有个东西要交给她。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手帕包好的小包递了过去。
“真不知道送你什么结婚礼物好。前些日子刚好看见妹妹头上的银簪挺好看,就想到跟漂亮的你一定很相配,也买了一根送给你。”
说完我打开手帕,把从三津那儿偷偷拿来的刻着山茶花的银簪递给了她。
“啊,这簪子真好看。”里子借着灯光高兴地欣赏起来,然后插在自己的发髻上。全然不知道簪尖处的小黑点竟是三津的血。她转过身把后背对着我问:“怎么样?好看吗?”
要是三津知道了,问我为什么要这样,我一定无法回答。本来也许直接还给水泽就行了。但是我更希望交给一无所知的里子。今后我要是能看见里子把它插在头发上,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我就会觉得三津所受的痛苦多少有所减轻。
插在里子浓密的头发中,被另一个少女的血沾过的发簪,瞬间在我眼前闪过一束光亮。“请你转告你妹妹,我一辈子都会珍惜它。”
望着她真心的笑容,我想,哪怕把背后的秘密都告诉她,这个女人也会同样安静地听完吧。我暗暗祝福她。
一个少女的痛苦,就让里子的黑发慢慢吸收吧。既然水泽只不过是逢场作戏,而三津又下决心断绝了这份孽情,事情应该到此为止了。一切该结束了。我口里自言自语地念叨着,一面迎着冬日的狂风向自己家奔去。那里还有一个忧伤的妹妹正在等待着我的归去。
——然而,这时的我,还有三津,都还不知道,一条罪恶的生命已经在她的腹中孕育。
》四
又过了半个多月。吃早饭的时候,三津突然掩着口站起来,我已经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三津,你别是……”
玉弥姐大吃一惊,脱口嘟囔了一句。我赶紧搀起靠在井台边的三津,为她掩饰道:“没什么事。以前没告诉姐,三津去年开始胃就有点不舒服,经常这样,这几天我正想带她去医院看看。”
看来玉弥姐并没往多了想,不但相信了我的话,还真为三津的身体担心起来。
上午,我领着三津一起去了医院。
走到医院附近,三津停住了脚步说:
“医院就别去了吧,俺知道因为什么。这些天俺没让你看见就是,已经呕过好几次了。这大概是叫吐酸水吧。”
“别是水泽的孩子……”
三津没有回答,只是呆呆地盯着袖口下露出的手腕上的黑疤。
“你放心好了,我会想办法——三津别担心。”
我极力安慰着她。我在医院附近找了一间出租屋。回到了花乃屋后,装着去过医院,跟大家说:“大夫说是胃炎,休息两三个月就好了。我们在医院旁边租了一间房,那里安静些,我来管她就行。”
玉弥姐极力劝我们就在花乃屋休养,而我坚持要往外搬。第二天,我们只带了铺盖和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具就搬了出去。
我不时还回一趟花乃屋,把三津的状况跟大家说说。玉弥姐有时也到出租屋来看我们。三津一天到晚差不多都在被窝里躺着。自从下决心跟水泽断了来往,三津好像有些自弃。没搬出花乃屋时,在她们跟前装着没事,到这里就剩我和三津两人时,她就显得特别心事重重。看样子连活下去的愿望都没有,整天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我问她话也不想回答。看来不但是因为怀了孩子,身体也出现了毛病。刚两三天时间就瘦得不成样子,脸色灰暗。有一天玉弥姐来看她时说:
“你这不要紧?我认识一位大夫好几年了,医术非常好,找他给你看看?”
这里医院的大夫每天都过来看病,说没什么大事——我只好拿假话搪塞。我想三津肚子里的孩子,决不能让人知道。
一天傍晚,我正在准备晚饭的时候——
“哥,俺对不住你……真对不住。”
三津就像临死的人跟人告别似的。
“三津,你别担心,我都想好了,咱们等春天,在你肚子让人看出来之前就搬走,去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把孩子生下来。我以后反正要结婚生孩子,这个孩子就当我的孩子养。你没什么好担心的。”
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来以前我父亲也是这么收养三津的,这冥冥中是不是有什么因果报应?
也许三津只想带着肚子里的孩子去死。实际上,我也偷偷地见过三津在没人的时候在写着什么信,似乎是留给水泽的遗书。
“那明天去花乃屋的时候,一起去一趟后山拜拜那几棵山茶树,保佑三津能生个大胖小子……哥哥还得去跟它赔个罪,把人家花折回来,得请它原谅。”
我突然记起,在我们俩搬到出租屋的当天,不知道三津做了什么噩梦,大声喊着胡话:“哥,那花你不能折。”三津像是在黄昏的黑暗里拼命追赶自己一步步走远了的生命。她抬起头说:
“哥,俺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水泽的,也不是谁的。”“是山茶花掉下来,落在俺肚里了,就那么彤红的,彤红的,开得跟血一样红……”三津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突然,我听到背后有什么动静,我慌得急忙站起来。一看,松正站在门口的暗影里。是玉弥姐让她送两样菜给我们。从她发白的脸色来看,无疑松刚才偷听了我们的话。我塞给她一些钱,告诉她:
“刚才你听见的事,千万不能告诉玉弥姐,要让她知道了,三津就没法活了。”
“这小姑娘不会传出去,她嘴严。三津你就按我刚才说的办吧,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我极力安慰她。但是看着她一天天瘦下去,脸色越来越黄,身体越来越虚弱,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三天以后,桐原老师让我去一趟冈山大学,我问三津是不是让松来帮帮忙。三津说:“不就一天吗?你放心去吧。”晚上我要坐夜车,临出门前,三津穿着睡衣把我送到玄关。“哥——”话刚出口,“噢没,没什么……”她有气无力地挤出点笑容,把话咽了下去。——第二天中午刚过,我就在冈山的旅馆里得到了三津自杀的消息。我不顾湿滑的雨雪天气,以最快的速度拼命地赶回家里。三津已经静静地躺在那里,身边那微黄的烛光里,几根香炷正冒着淡淡的青烟。据说她是用尖刀刺进胸口,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但屋里四处看起来却找不到一滴血迹,她身上的睡衣也整整齐齐。尸体是玉弥姐早上发现的。她一看三津的下身流了一摊血,马上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让人把自己认识的大夫叫来,让他出了张病死的假证明,然后又把三津自杀的痕迹亲手处置得干干净净。
“三津啊!你怎么死了?你怎么死了!”
望着一旁六神无主的玉弥姐悲痛得泣不成声,我只是脸色发白怔怔地站着。屋外传来沙沙的风雨声。我望着三津安详的脸,不禁想起三津至今受过的那许多的罪。其实我早就该想到,那天拿簪子狠命刺向自己的手腕时,三津就打定了寻死的主意。
三津的嘴角留着淡淡的一丝血迹,我拿毛巾帮她仔细擦干净,除此之外再也想不出能为她做点什么。
葬礼是花乃屋帮助办完的。附近的人听说三津突然死了,都十分吃惊,但是没有人怀疑过发生了什么事。当三津静静地躺在骨灰盒里回来后,玉弥姐把她供奉在佛龛上,嘴里轻声念叨着:“缺德呀!这到底是谁作的孽呀……”
一边哭个不停。
玉弥姐再三埋怨我,既然三津怀上孩子了,就不该瞒着自己,这实在太见外了,要是自己知道了,总有办法可想。我只能骗她说,三津死也不肯告诉我,怀上的是谁的孩子。
“这么伤天害理,这浑蛋不得好死!三津真可怜,作的孽叫咱们一个人担。这到底是谁干的?”
就算玉弥姐把认识的人都想了个遍,也没把这件事和只见过一面的水泽连在一起。我只能低头咬牙切齿地怒骂:“要知道是谁,我非宰了他不可。”说的话震得自己的耳朵都嗡嗡作响。
在大学碰见水泽时,我也没把三津的死讯告诉他。看来水泽也早就把三津忘到脑后去了,听说近来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论文上。水泽碰见我只是客气地打了个招呼,然后慌慌张张地跑开了。望着他匆匆离去的卑鄙身影,我愤怒得几乎眼里要冒出火来,那样子一定十分吓人。在家闲下来时,我常在纸条上写上水泽雪夫的名字,然后狠狠地把它撕得稀烂再跺上几脚出气。
在给三津办完头七的那天晚上,玉弥姐到京都有事离开了。我等松一睡熟就偷偷地溜出了门。到了水泽家,他还没睡。见我这么晚还来,他显得有些吃惊,但看来也没多往坏处想,还客气地给我泡了杯茶请我喝。
“三津最近怎么样……”倒是他先开口提到三津。
“三津死了一个星期了……是自杀的,不知道怀了谁的孩子……”
我说话时,听起来过于冷静,水泽像是一时还没听懂我的意思,还像平常一样摸着下巴嬉皮笑脸。猛然,他像突然明白过来什么,脸刹那间全白了。
“水泽,是什么原因你自己最明白,这里有封三津留给你的信,你得看一看!”
我把藏了好几天的三津写的信摔在水泽面前。信中只有三津那稚拙的几行字,反反复复地写着:“祝你和里子幸福。”水泽颤抖着伸出手把信抓在手里,还没看完一半就已经神色巨变,掩面低头瘫坐在那里。我扑上前去拧住他喘着粗气的低垂的脖子,把他提了起来:
“读啊!接着读,水泽你读完它!”
我一边怒骂着,一边从身后抽出早就准备好的绳子把他的脖子缠得结结实实,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勒紧。水泽连一声都来不及出就失去了反抗,只能用双手挣扎着抓住脖子上的绳子,双脚用力蹬了几下就瘫软了下来。他的力气搂搂女孩还可以,根本就不能跟我相比。
“你这个浑蛋!三津是你杀死的……你对得起朋友吗?……我替三津要你偿命!三津在那边没人陪。让你看看她肚里的孩子去!”
我瞪眼怒视着浑身痉挛的水泽痛骂,一边用尽浑身力气勒住绳子。不一会儿,水泽的舌头慢慢伸出嘴外,全身一动也不动了。也许因为使的劲头太猛,我突然脚下一软,无力地躺倒在水泽的尸体上。我觉得指尖麻嗖嗖的,心里只想大哭一场,两行热泪再也抑制不住,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但我的心里十分冷静,一面极力克制着发泄情感和用尽力气后的虚脱,一面起身收拾现场。我给水泽的尸体穿好学生制服,把他吊在房梁上。又把他正月写给我的信——说是论文写不下去,死的心都有——上描下来的字放在桌子上,再找出几页水泽涂改得看不清的论文放在火盆里烧了。最后,我把剩下那朵山茶花的花瓣放在伪造的遗书上,悄悄离开了。
第二天一早我到大学去的时候,整个学校都在议论今早发现水泽尸体的事。我假装大吃一惊,拔腿就往杜前町水泽的住处跑去。到了那里已经围得人山人海。
里子听说出事后也赶来了,大概是极力控制到今天的悲愤一下子爆发出来,她不顾一切地扑到我的胸前放声大哭。桐原教授还能保持住表面的平静,只是声音颤抖地自言自语:“没想到,真没想到。水泽君写不好论文压力竟然这么大。也不向我请教,实在想不通怎么回事。”这位世界知名教授下的结论看起来很有权威,我马上就听见那位警察在一边说:“没有疑问,这肯定是自杀。”我扑向水泽的尸体使劲摇晃着哭叫:“为什么这么傻呀你,有什么事想不开呀!”我在三津死时一直没流下来的眼泪这时自然地淌下,谁也不会怀疑我的眼泪有什么特别。
要是警察用心好好调查,他们一定会注意这起自杀和八天前一个女孩的自杀有联系,那样就会很快顺藤摸瓜,把我为妹妹报仇的事弄个水落石出。但知道内情的人只有那家客店的女招待跟松两个人。而且松也只看见他们俩拉手去看祭天神,再多的事也不知道。更没把三津肚里的孩子跟这位学生扯在一起。
即使这样,我也仍然保持着小心,时刻流露出失去亲人和朋友后的悲痛样子,生怕露出半点破绽。因而到了第二年春天,绯红的樱花含苞待放的时候,警察一次也没找过我的麻烦。
三津死后七七四十九日的那天,我又来到三津的坟前。说是坟,其实不过是在三津喜欢的山茶树下放了块长满青苔的石板。在寒风中怒放了一冬的白山茶花刚刚凋谢,缤纷的花瓣洒落了一地,恰像在三津的坟头撒遍了花一样。落下的山茶花掉在青苔上,就像绿色的水面盛开着的朵朵睡莲。和它们长在枝头上比,仿佛又是另一朵花,有了另一次生命。
我从怀里摸出从火葬场偷偷取出的一小袋水泽的骨灰,粉碎后从手指缝上缓缓撒落在三津的坟前。不知不觉天气已经开春了,夕阳中微风轻轻地拂过,像是重重叠叠的花瓣漾起的涟漪,把带着水泽生命的细尘,静静地搅拌在花里。细尘在接近地面的一刹那猛然被风卷走,看起来它们就像被花瓣所吞没。我总觉得象征着三津生命的白山茶,正和水泽生命的化身紧紧地融合在一起,永远地相随下去。
我并不相信来世,也不相信把这些骨灰撒进花里,三津和水泽在阴间就能重逢而得到幸福。我只觉得自己应该这么做。我把剩下的骨灰细细敲碎,大把地撒进花里,撒在三津的墓前。
我只希望这样做能略微减轻我的罪过,能让净白的山茶花少许地涤净我龌龊的灵魂。
我不但杀死了水泽,三津也是我亲手杀害的。用我的手——三津把他当作哥哥来疼爱的这个人的手——那天夜晚,我说是去乘夜班车离开家后,乘她睡着了又偷偷溜回来,残忍地杀害了三津,然后再往车站走去。
在黄昏的暮色里,静静地躺在脚底的山茶花已经看不清形状,只剩下星星点点的白色,慢慢沉入这片大地。我不停地把花捧起,撒落,恨不得永远不停地这样做,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我只想用夺去这两个人生命的手,把他们死后更紧更紧地掺合在一起。
》五
从那以后又过了二十多年。我接替去年辞世的桐原教授,成为在这个领域知名的物理学家。
虽然从声望和成就上无法和老师相比,但我也获得了足够的地位和声誉。我心里知道,这一切都是靠从水泽那里掠夺来的研究成果。我把他的论文作为自己的交给老师,并得到老师的鼎力推荐,得以在当年的物理学年会上发表。我成为继桐原老师之后的物理学新秀而受到广泛关注。
这——也仅是为了这——才是我杀死水泽的真正理由。当然,还有一个理由,我渴望能在水泽死后迎娶里子做妻子,只是这个野心无法实现而已。深爱着水泽的里子其后坚持独身,几年后才嫁给一个军官做填房。不过我并非把里子看得重于生命,于是很快就断了念头。我心里一直恨水泽,要能够在他死后把里子弄到手,想想水泽在阴间是多么不甘心,就足够让我得意的。
但是我的计划中唯一的不足是不得不杀了三津。杀掉水泽后而没有被怀疑上,我就开始后悔当初完全可以不用剥夺三津的生命。当然这都是事情做完后的问题了。在动手杀掉水泽之前,我跟大多数凶手一样,经常担心事情败露后的下场,为此日夜寝食不安。我对自己的计划还是有一定的自信的,但也会害怕万一被抓起来五花大绑的下场。这种恐怖一直困扰着我,像从暗处伸出的一根舌头,一点点地舔舐着我的自信。
杀掉三津,就是我在这种不安和焦躁的作用下迫不得已而做出的。
我发誓要杀掉水泽,是在偶然碰见三津的三个月前,即那年的夏末季节。在我和他密切来往后不久,我就已经对他十分憎恨,无论是功课还是作为一个男人,我只能处在他的阴影下暗淡地活着。最要紧的是,要没有水泽这样的天才在我面前挡道,我应当得到更多的阳光,活得更滋润些。从那时起,我从背后窥视着水泽的眼光,似乎都透着几分阴森的杀气,我自己都为这压抑不住的怒火而吃惊。
即使如此,水泽仍把我当作最好的知心朋友来信任,不厌其烦地向我炫耀自己一次次辉煌的猎艳经历。也许在他眼里,我作为一个男人丝毫没有这方面的念头和能力,正好用作衬托他魅力的笨蛋而已。
谁能说我真是缺乏七情六欲的傻瓜?表面上我装得正正经经,可实际上我哪里傻过一次?只是因为我不肯就这么甘居人后,不想缩在水泽的阴影中低三下四地苟活,我才在人前人后装出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我有着远远超过水泽的野心和虚荣。刻意在他面前畏缩装傻,是因为我已经打定主意除掉水泽。
那年的夏末,水泽在学业和作为男人两方面都取得了骄人的战绩。即在追求里子和在发现物理新定律上都将大功告成。在老师的动员下我也选择了和他一样的课题,但谁强谁弱显而易见。我知道,要是没有水泽,我完全有机会接掌这两条战线上的胜利。而且是只要我愿意。
因此我四处放风,说只想读完硕士,找一家小研究所混个饭碗就心满意足了。让人觉得我的愿望也就如此而已。
打定了杀掉水泽的主意以后,我心里最担心的,莫过于事情败露后我被逮捕时,众人盯着我的那种眼光。为了自己的地位和垂慕的女人,不惜杀死自己的亲人和朋友,人们怎么把最难听的话骂给我都不过分。罪大恶极、十恶不赦、恶魔、畜生、不是人。而且我比普通的罪犯更怕受到人们的咒骂,是因为我小时候的一段经历。
在我少年时代的记忆里,烙印似的刻着一个阴暗的画面。那是一个谋害主人,企图霸占主人妻子的恶棍,从拘留所押上囚车的时候,镇上的人群情激愤地呼喊着,从四面围过来,纷纷捡起石头砸向那人的场面。我作为失去父亲、失去继母的受害者,躲在人群后的墙角,背着惊恐的三津远远地看着。
也许仙次郎觉得既然做坏人就不怕做到底,始终摆着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被捆得结结实实的手放在身后躬着身子像是给人作着揖,石头砸中他的斗笠时甚至还回头瞪人一眼,像一条饿狗似的对着人群谄笑着。而且在关进囚车的最后一刻,居然还回过身在人群中扫视一番,最后把恶狠狠的眼光盯在我身上。
幼小的我体会到的好像不是向人扔石头,而是被人扔石头的一方。我会想,万一我以后像他那样被人咒骂,被人们扔石头那该怎么办?我被这种莫名的恐惧吓得胆战心惊,像是把刀在胸中搅动。有一段时间,我做梦都会梦见密密麻麻的石块朝自己飞来。
自从我下决心杀掉水泽,这个久违了的噩梦又开始经常出现。梦中还是那个阴沉沉的天,还在警署前的广场上,我就是那个仙次郎被带往囚车,那无数的石头伴着怒骂声,暴雨似的向我飞来——中间还夹杂着大火,就是火灾时腾起的火焰中间夹着火星,跟黑黑的石块一起飞来。在感受撕心裂肺的巨痛的瞬间,我突然想起了仙次郎最后投来的目光。他留给我的最后一瞥像是带着几分怜悯,似乎告诉那时的我,将来我也会受到一样的侮辱,就像是看穿了我将来是他的同类。
比起死罪,比起坐牢,我更怕受到民众对我的咒骂和憎恶。我最受不了的是自己的相片被登在报纸上被所有的人传看,我在人们眼里就像那个仙次郎,就像那个杀了竞争对手的议员,就像那个杀了正妻的小妾那样让人耻笑、让人蔑视、让人咒骂。我甚至理解了为什么江户时代要判决犯人游街和堂前示众的刑罚。因此我在考虑杀掉水泽的方法时,顾虑更大的就是万一被捕后怎样想方设法逃避这种侮辱。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把被害的好人和杀人的凶手掉换一个位置,让被杀的水泽背上恶棍的名声,把世间的同情揽到我这一方来。
比如说穷人还不起高利贷,被债主逼得走投无路愤而杀了债主,那么所有的人几乎都会同情那位穷人,不但不会向他扔石头,还会流着同情的泪水把他送上囚车。那么万一我的事情败露,也能赚取人们的同情和眼泪,多少也能成为减轻罪责的理由。至少能避免遭人投掷石块的厄运吧。如果仅仅因为自己的野心或嫉妒杀人,恐怕难逃死罪。但如果被害人自身恶贯满盈,我就会博得大家的同情,法官也能多少给予酌情减轻刑罚的余地,处理就会轻得多。
然而,除了野心和嫉妒,在我和水泽的关系中实在找不出更多的理由把他杀掉。无论从为人和性格上来说,水泽都可以说无可挑剔。甚至可以说此人完美无缺。如果把他杀了,那么毫无疑问大家都会同情他。
不,看似完美无缺的水泽有一个最大的毛病——那就是好色。以前吃过水泽苦头的女孩就有好几个。这是水泽唯一招人痛恨的毛病。如果没有合适除掉水泽的动机,我动手给他创造一个不就行了?可以利用水泽的弱点,把他塑造成一个恶棍不就好了。我在朦胧中想出了这个办法。
正巧在这个当头,我偶然遇到了失散多年的三津。
公平地说,我从小疼爱三津,到处打听她的下落,见了面高兴得流泪,这些全是真的。不过和她相逢的当天我从花乃屋出来,看见水泽正色眯眯地盯着三津自言自语以后,我和三津的重逢就有了完全不同的含义。
那段时间,水泽总是在说,赶在结婚之前想最后风流一回,正在瞪大眼睛寻找下一个猎物。我开始意识到,如果把三津变成水泽的下一个受害者,也许就能给我制造出充分的杀人理由了。——当然当时还只是个设想,可行与否还未有定论。于是不久后的一天,我故意给水泽那家伙抛去了第一个诱饵。
我先约好三津来找我的时间,再约水泽在同一时间到我家来。然后故意找个借口晚两小时到家。见面后我再让水泽相信自己把来我家的约定时间记错了。就这么简单。没想到略施小计竟然取得相当的成果,使我更加坚定地选择了这个方案,即牺牲三津以套住这只色狼,让水泽揽上玩弄女孩的罪责。
当然只要目标确定,我只需把握在手上的缰绳松开,下面的发展就可以完全听凭自然,一头是猎艳本领炉火纯青的水泽,一头是涉世未深、情窦初开的三津——即使作为艺妓她也具有一定的社会经验。
加之运气也总是站在我这一边。正当两人的关系进展神速,已经水乳交融之际,我正想暗中监视以掌握火候之时,偶然发生的一场大火帮了我的忙。——以后发生的一切,偶然也都为我的犯罪制造了机会。我甚至感慨上天命运之手的厚爱。
结果无须赘言。到第二年春天,果然水泽像丢弃一张废纸似的抛弃了三津。让她只能欲哭无泪地结束这场短命的恋情。
把握这个时机,只要伪装自杀而杀掉三津,就可以完成头一个目标,这就让人觉得水泽这个已经订婚的男人把手伸向自己朋友的妹妹,逼得她愤而自杀,简直最大恶极。同时把本该由我承受的社会责难全都转到了他的头上。接着,谁都会把后面发生的一切解读成是一场亲情复仇的感人故事——一个深深疼爱着妹妹的哥哥,向玩弄后又逼死妹妹的歹徒拔出复仇之剑。而同时三津从小的悲惨遭遇以及堕入青楼卖笑为生的经历,都会更多地为我博得广泛的同情。
也就是说,我最终决定,通过杀害三津来掩盖我真正的谋杀动机,让人看起来事件像是由于另一个伪造的动机而引起的。当然,这个动机主要是为了万一杀害水泽的事情败露,我被逮捕后而准备的。这样做也具有一定的风险,那就是对这件事尺寸的把握。如果这个动机过于明显,案发后必然引起警察的怀疑。反之,如果掩盖得太好,就怕知道两人关系的人太少,被捕后我所交代的动机没人相信。
为此我预先准备了两名证人,即松和小客店的女招待。万一我被捕了,只要拉出这两人作证,我的复仇故事就可以被证实。因而我先让松在祭天神那天目击两人的亲热场面,又给小客店的女招待留下了深刻印象:我为两人的关系不安。另外一个人或许也能为我证明。那就是接受了我赠给的带血的发簪的里子。只要向警方说明当时赠送发簪的来龙去脉,就能证明我是多么怀念自己的妹妹。
不过给里子送簪子的目的多少有点不在计谋的范围内,一定程度上确实我在替三津留下点纪念。对于马上就要被我作为赌注送上祭坛的这位可怜的姑娘,我心里总觉得这样做或多或少地能对她的阴魂有所赎救。
我对两人的关系发展故意视而不见,直到三津对我发火,责问我为什么不出面阻止她。其实我是担心如果过早地出面劝阻,以后让三津自杀的理由就显得不够充分。
等到三津在感情上陷得足够深时,我才出面劝阻,让她把这段恋情了结掉。我已经充分算计到三津会听从我的意见,已及三津在两人断绝来往后会产生轻生的念头。就在这时,运气再一次站在了我这一边。
命运让三津肚里的胎儿恰恰在最理想的时机出现了。
按照我原来的设想,如果三津能够怀孕让她伪装自杀就最好不过了。这样一方面可以突出水泽的残忍和绝情,另一面也最大地提升了三津的不幸。光凭水泽那点本事很难保证三津一定能怀上孩子,所以还得我亲自动手来加大成功率。因此每当三津喝完安眠药熟睡以后,我常常趁机奸污她。另外我还常常到神社后那儿几株送子茶花那里去祈愿,保佑早点让三津怀上孩子。(下雪那天早晨正巧被松撞见了,我只好慌忙假装来折几根花枝。)因此,正在我最需要的时刻,三津肚子里有了孩子,这不能不说是运气帮了我。
三津肚里的胎儿,很可能是我的孩子,但对于良心泯灭的我来说,是谁的都一样。
这样,按照我的设想,命运已经为我实施犯罪,让一个可怜的姑娘上演一场最后的悲剧,创造了极为有利的条件。然后,就只需耐心地等待机会来临。
以后,我要做的只剩下不多的几件事:让松正好有机会偷听到我和三津关于胎儿的对话,到冈山去之前跑回花乃屋托玉弥姐第二天一早帮我去看看三津。我想只要让玉弥姐出面处理,她肯定为了保护三津的颜面,会把自己熟识的大夫叫来,悄悄把这桩事不动声色地处理妥当。结果也正如我所愿,完全实现了当初的设想。这不得不承认是命运的庇护。
从外面返回出租屋,动手之前我的确又犹豫了好久。毕竟和三津共同生活了多年,即使她不是我的亲妹妹,我也像一奶同胞的妹妹一样疼爱她。杀掉三津我多少于心不忍。为此我也几次曾想过住手。但是反复掂量之下,我还是觉得不想放弃这个计划。对我来说没什么比攫取水泽的成果更为诱人。我要想除掉水泽,只能采取这个可以让我逃避惩罚的办法。远离我半生最为恐慌的暴雨般投来的石块,我只有这么走下去。三津的死,也许是她命该如此,即使我没有想方设法把她推到水泽那里,谁能保证她就不重蹈同样的命运?
动手杀害三津时,为了怕沾上溅出的血,我特地脱光了衣服。我恶狠狠地扑到三津的身上时,正巧她刚在睡梦中睁开眼睛。三津只眯着眼睛看了我一眼,迷迷糊糊地对我轻轻露出一丝笑意。在我看来,这完全是一个即将离世的人的安静而悲凉的笑容。三津已经把自己的胸口敞开了。
时至今日,我仍然无法猜透三津那最后的动作的含义。是知道自己即将被杀而做好了迎接刀刃的准备,或是看到我赤裸着全身,而迎接我的搂抱——
如果真像后者那样,不是为了迎接刀刃,而是迎合一个男人的身体,那么她微微一笑的背后就有着完全不同的含义。也许那看起来更多的是在感受着幸福。我猜想,我几乎每天晚上在她睡熟后所做的一切,三津也许是早已察觉,只是她还不知道自己和我没有血缘关系,还把我当作亲哥哥,那么肚子里的胎儿就是哥哥的孩子,才使她感到深深的自责吧——
把刀捅下去的最后一刻,我不可思议地已经完全不再犹豫。我已经不是这个世界上的我,而是没有任何情感的恶魔。把刀拔出三津的胸脯时,我重重地扑在三津的身上。一瞬间,三津瞪大了疑惑的眼睛茫然地看着我,一声叫喊都没发出。很快她的眼神暗淡了下去,像是坠落了无底的深渊。
三津死时的脸是那样干净,明月透过窗户照着她苍白的脸,白得那么可怜。我突然记起那朵夕阳照射下的白山茶,那孤单单的一朵。
“真的啊!三津,这朵山茶花那么白,太让人可怜啦!”
我像是在回答那天三津的自语,一边用手抹着刀刃上的血。血滴在三津那白得吓人的脸上。仿佛是三津的一行鲜红的泪水,慢慢地淌过她的脸颊。我要让三津隐忍多年强压在心底的泪水,带走她的全部的悲伤。痛痛快快地自由流淌。
七天后,我特地在杀害水泽的现场留下了一片白色的山茶花。这既是我编造的复仇故事需要的道具,也是为了替三津那透过一朵白花舍命相守的情感,寻找那片最后的归宿。那一抹白色代替了三津的痴情,为她给不该爱上的男人献上的爱找出的唯一的一点理由。
而我,对自己的作为却找不出任何理由。
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我依然会在梦中见到石块纷纷飞来的情景,从杀害水泽的那天起,在我梦中飞来的石雨,突然变成了许多白白的山茶花,而那一朵朵花砸在我身上,其痛楚远甚于前者。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朵朵白山茶花把我的罪恶慢慢淹没。我就像一个狰狞的魔鬼,收起它尖厉的惨叫,静静地望着那片红色,那片滴着鲜血的颜色,仿佛沉醉在美好的东西里,轻轻地浮出一丝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