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谒的终献礼刚刚结束,皇帝已然端坐偏殿召见“贵客”:“祈年方才结束,朕便听说有武当来的羽客。想来是国运天命如是。”
景纯面色淡然并未多置一语,似是早已了然命运,拱手弯腰恭顺等待着。
皇帝抚须:“道家崇尚:‘生死气化,顺应自然’,可死而不亡,顺道而存亦为自然之间。真人以为如何?”
景纯无意互搏,只顺势而为。
长生术是一种顶级修炼元神的法术,理论上说,修炼大成者,必先经历肉体衰老后体内机能重构的过程。元神炼精化气,肉身必定会引起极大的损耗。但一旦承受得了其中试炼,便可踏入长生不老的阶段。
“皇上本就是龙骨天成。”景纯下颌微抬,面目却冷静非凡,抱拳再拜“民间谣传蝾螈骨血之说,草民并不以为意。不过天地灵长万殊一辙,那长寿石螈之骨经历昼夜炙烤,经历暴风不猛,猛雨不灭才得以世代留存。肉身化炼,如出一辙。”
“真人赐教。”皇帝步下,迫切追问。
“陛下无须拘于五苦八难。虽有闲谈,说仙家于五浊欲界身受些雷击、火炙、淹体、毒侵之劫,尝失亲,割爱诸如心累之苦,方能冰释萧然,解门得道,重回九天。可凡人所患,皆多以气为主。气起于太极,超乎万象,皇上乃九五之尊,只需调心静气,充盈元神,自可避去肉身之苦。”
皇帝似是满意抚须,抬首侧目“苦痛可避,如何才可长久?”
景纯俯身恭敬,抱拳急答:“若以修身炼形为主,入静乃是唯途。圣上定有耳闻:精、炁、神都得修为,以至真空妙有之境,是为真阴生形。”
说下去!
“以修性为主而达至阳神出体,不以肉身住世,亦即修丹功的至高境界。皇上长久得道,想来亦是修炼已久。”景纯起身,双手交叠,淡淡总结“真阴生形,真阳生神。真阳和真阴和合才与道合真,才真正做到合则成仙。”
皇帝眼底赞许,鼻边却微提抽搐,显露威严霸道,语气听似饱含欣慰,却沉缓出不容抗拒的严厉“朕的大皇儿在甘泉宫炼化固生之法,许久不得要领。修正运化还烦请真人鼎力!”
适才公公立于门庭外俯身示意,皇帝挥手请了景纯,许人进入。
木心在马上见他沉默亦不知从何说起,沉默一路竟发现被带入庙坛,倒吸一口冷气疑惑“这祭礼还未结束,命妇能进此地嚒?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朔宁王依旧冷峻,木心理亏在前只得硬着头皮胡乱理了理妆发,规矩候在偏门外。直到公公示意才知是要面圣,失措之下再顾不得许多,拉紧身前的丈夫急切要问,却眼睁睁见着景纯从拐角被人带出,一时间面色一僵,思绪空白,惶惑和焦虑让她近乎移不开脚步。
朔宁王得召快走几步,察觉身后一切,反手二指加紧她肩头袖摆,拖着呆若木鸡的王妃跨进殿内。
该赏!大大的赏!
听着他二人步入,皇帝扭身回椅上坐正身子,一旁的公告疾步上前立于顿首的夫妇前方高声宣赏:
朔宁王提携英才推举真人有功,加封五珠,重掌行营都统之职,赏腾云马、云霞兽各一骑。
朔宁王妃巧计请真人显圣,破例从女医官直升正奉上太医之名,赏四帷金铃翠幄软轿一顶、玉镜台一面、翠池狮子锦二十匹、珍珠百斛……
木心瞳色震动,面目惨白,被朔宁王掐着后勃颈摁去地上叩首谢恩。
眼前的一切还是虚幻,脚下陡然绵软,耳边如梦境似的传来景纯不知何时的喋喋不休:“欲超八难,当修八行。”他的声色平静淡漠“一曰孝行,二曰仁慈,三曰贞廉,四曰忠信,五曰善忍,六曰柔和,七曰奉戒,八曰持斋。冥心大道,平等接物,无有冤亲。以此熏修,善功克满,身超八难,永契真阶。”
刑房里的苏银信不可置信掐着史南弦肩头已然叫骂了一个上午“诡计多端的小人”“不知所谓的混账”甚至口不择言将天地圣主一并骂完了八辈祖宗。
“这儿隔音好。专替咱们挑的。”南弦翻去白眼,松了她的张牙舞爪自顾落座倒酒“差不多时辰,他们该回了。”
“景纯何时何地见我姐姐,连我都不知。”苏银信咬咬牙,深深呼吸调气平复着情绪恨恨“我姐姐寻他瞧个病,却把人家瞧进了宫里。你让我姐姐下半辈子都活在煎熬自责里嚒?你们想邀功封赏,何苦废那工夫?!你们来找我啊,那些人都是我负责喊来的!”
“是进了宫又不是下了狱。”南弦无奈安抚“糊弄两颗丹药,过两月就放他回山里……”
“放屁!”银信近乎将眼珠瞪出眼眶子“景纯自小便作隐士。是何等傲骨,他若不愿画地为牢,谁又能将他困住!你今日困了他的身,明日便只得一副皮囊殘骨罢了。若非如此,我姐姐怎会暗中约见生怕你们知晓?”
南弦好笑挑起下巴挑衅“朔宁王府想要找的人,哪有找不来的?”她眉目飞扬,似是昨夜的酒气全消“你是一个,你家姐姐是一个,可不都得摁在咱们府里?”眼见苏银信抓狂失控,她垂下眼皮继而无奈“咱们府上何时跟医家过不去了?还不是那太史局的人成日进言,说是那汉中有天司,有奇能巧术。原本以为不过是个道士,夸大其实,不想一路追去,竟被他戏弄数年。传闻上一刻能见其行者,下一刻便受他吞云吐雾迷失方向;适才好言相劝一句,他便步斗踏罡,召遣神灵不知所踪;再要动粗,他就画符念咒篡改道途将人困于其中鬼打墙。几年下来,此人越发玄幻。圣上对真人便志在必得,仿佛军功一般,几方大家争先恐后要将其捉来面圣。”
“太、史、局。”苏银信一字一顿默默握紧了拳头。
南弦望着她愤怒眼色,吃下一口蒸饺蹙眉随意“话说回来,景纯又不是咱们府上抓到的。你对着咱们爷骂骂咧咧的多不合适。”
“那是谁?”
“就是秦家人啊。你姐姐昨晚就是被秦家人扣下了。秦家戍守南荣边境,自南荣祸乱后一直摁在冷板凳上。千里迢迢追来这处,追的是什么?嗯?追的就是戴罪立功!”
苏银信喉咙管一阵恶心,嫌厌道“兵家不以军功为耀,却只懂得阿谀奉承投其所好。城池抢不回来,抢人倒是一流的好手!”
南弦眼底挑衅更重,斜目低垂“咱们赤焰以军功为耀啊!”她放下手里的筷子带出看戏的好笑挑起眉毛“你看啊!你姐姐是王妃,按理说你呢……”眼见那小银信眼里带刀,南弦即刻举起双臂呈投降状,不知死活压低嗓门“你自己说,你家姐姐穿绸缎你穿花锦,她用素的你挑花的,我们都看在眼里,你当真对殿下一点心思都没有?”
“瞎了心的东西!”银信回身瞪住眼,笃定插起那块炙猪肉扔进南弦碗里“粗麻蜀锦、素花翻绣,淡饭肉糜与我无甚差别。我们穿山走林,蔽体充饥。你们觉得苦在我们眼里不一定是苦,你们眼里的贵在我们眼里不一定是好。你们的规矩是你们的规矩,我苏银信的规矩,就她占半分喜欢的,都是我苏银信的忌讳,莫说要来,多的一眼我都不看。吃穿用度如此,人更不必说。”
“真羡慕你姐姐。”南弦顺理成章咬着炙猪肉,那手背蹭着嘴角的油忽而猛抬起头“你方才说什么?王妃,喜欢殿下嚒?”
“我不知道。”她囫囵吞口稀粥“我原以为她是喜欢才留下的。可却想不明白,我姐姐这样的如何也不该选了他。”
“怎么说?”
“我姐姐啊。”银信托着下巴满眼崇仰“我头一次见她,她头顶上一团青云似飞鸟振翅,阳光从那飞鸟眼里透出光来,落在她眼睛里,仙女模样。后来我方觉,这才是这世上顶顶有骨气的人。女杰中任谁也比不了。”她骄傲对着南弦“她师父的师兄弟有一百二十八位,一生却只有她一个徒弟。
面对对面投射来的复杂眼神,银信满不在乎“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师父一身未娶,只一个女徒,流言蜚语曾经也是漫山遍野,可即便这样,也只有她一个。无论她偷懒耍滑也好,术业不专也好,尝毒快死掉了也好,传闻中的‘委羽圣手’只有这一位弟子。她虽坎坷,屡屡被弃下,却被师父养出一股子傲气,即便她曾经那样喜欢古朝言。他上一刻决意娶旁人,我姐姐下一刻便与他断了干净。”她蹙起眉头嫌弃“三殿下这样放浪风流的皇子,真真不该是我姐姐心上的人。”
“三皇子待王妃跟旁人不同,王妃这样聪明的人,如何会不明白呢?”
“她在我心里,是顶顶宝贝的金凤凰,我做她的徒儿,德需配位。””银信拨浪鼓般摇着头“我自小就知道,她的就是她的。我只对她多好,就不许对旁的人一样好。她高兴的玩意只许是她的,我分毫也不想要,旁人也不许要!”
似是想起了那位冤家,南弦忍不住轻叹:“这天下的兄弟姊妹,徒儿侍从,都有你这般开悟,真真就天下太平了。”
没转脸的工夫,牢门上的铁链稀里哗啦碎出利落的响动,那冤家真真提着两坛酒大步迈进。望着满桌酒肉,幸灾乐祸的讽意十足欣赏,“坐牢坐到你们这个程度,真让人羡慕。”顾北缓缓将两天酒放下,酒气翩然而出,让昨日才大醉过的二人又一阵恶心。
“喝完了才许出来!”顾北笃定认真,竟还招手唤了两个女监嬷嬷,故作严厉“她们若敢多泼一碗去地上,便再多加两坛。喝不完,谁也不许出来。”
不等两个女子破口,顾北闪电般的消失得无影无踪。
苏木心再回神时已经立在府院门口望着一地道贺的家仆,宫里带出的赏赐流水一般从自己的眼皮子前滑入,胸口似被剜出肉一般挖疼,可朔宁王眼角眉梢明晃晃的畅快更是令她费解而痛心。
“为何,要这样?”
“都起来吧!”朔宁王似是吐出胸口许久的愁闷露出难得的一丝冷笑,抬着手肘微摊手指“王妃说了,都赏。”
当齐整的谢恩扑面而来,木心终于用红透的眼珠逼出怨意抵进她面前:“我究竟做错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