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意买一束,香味淡,你鼻子灵。”
温素自嘲,“又聋又哑,只剩眼明鼻灵了。”
她吐字不顺畅,一字蹦一字。
何文宇刻意略过,她反倒先提,“是我不好,年节我应该守着你。”
温素摇头,推开病房门,“你伤哪了?”
何文宇跟着进来,“腹肌,要看吗?”
温素没忍住笑。
她这一笑,选词带来那点稀薄的暧昧,彻底消散成空。
何文宇脱外套丢到床尾,大失所望,“笑什么?”
温素等他撩衣摆,“网上有个笑话,一米七五的男人,统称一米八,一米八以上的,会申明一米八几,跟你异曲同工。”
她还想调侃他傲娇小公鸡,到嘴边咽下了,措辞太亲昵,有失分寸。
何文宇一本正经,“那笑话不包括我。”
“为什么?”温素好奇,“你在意身高?”
“我一米九。”何文宇抽衬衣摆,他穿了正装,铁灰西裤系棕色皮带,勒出劲窄的腰腹,衣摆一抽出,又松垮几分。
男人腰太细,力量感不足,娘气。
何文宇没这个顾虑,他肩宽背挺,肌肉发达紧实,腰腹筋脉血管蛰伏在皮肉下,遒劲,有力量,只是看着高瘦。
像斯文人的阴暗面,区别于健壮的威猛,有雄性的浓与烈。
强悍,血气方刚。
温素脸不红心不跳,嫌他墨迹,“你害羞?要守男德?”
他自信腰腹线条,撩衣服半藏半露。男人的性感有时候不在赤裸,隐密的刺激,更有张力。
她全视若无睹。
何文宇明白,女人不生暧昧,面对全裸也心如止水。
他手背紧了紧,一把掀起来,“木头。”
温素没听清,仔细观察他伤处,医用敷贴面积很大,占半个腰腹,小伤口不会如此。
好在敷贴边缘皮肤正常,没有红肿瘀痕。
“伤很重?”
“小意思。”
温素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意兴阑珊,她不好追问,示意他穿衣服。
何文宇脸色更寡淡,散着衣摆,披上外套。
室内空荡,声音只剩深深浅浅的呼吸。
温素千头万绪,问出最紧要的,“楼层外有人阻拦吗?”
何文宇整理袖口,“十六个保镖,都是退伍军人。”
温素垂下眼,不吭声。
何文宇意识到她意图,“你准备出院?”
“嗯。”温素摸下巴。
愁眉苦眼的。
何文宇又问,“医生同意吗?”
“有他在,医生会同意吗?我的身体我清楚。”
何文宇笑了一声,目光软的漾出水,漫住她,“要是你确定身体修整好,我帮你。”
温素瞅他一眼,摆手拒绝,“已经牵连你受伤了。”
“与你无关。”何文宇有时也霸道,“就这么定了,走吧。”
这下,温素也惊异,“就这样?”
病房拉开了窗帘,窗外阳光普照,何文宇的脸也暖融和煦,和煦到年后第一缕春风,拂了他满面,“就这样。”
“天时。”他指窗外。
“地利。”他指楼下。
“人和。”他指她。
温素满头雾水,不由担心,“再牵连你——”
“不会牵连。”何文宇高深莫测,“你再迟疑一会儿,耽误地利,就不确定了。”
谢琛不是李璨,法治之下,他不会行无可挽回的犯罪。
温素率先开门,“走。”
何文宇扫一眼她身上病服,环顾病房,“不换衣服?没有行李?”
“你能看见的物品都不是我的,不用换。”
何文宇跟上来,笑出声,“分得这么清楚?”
温素进电梯,“不分清楚,怎么划清界限。”
电梯意外通畅,没有停留,直达地下车库。
门开后,冷风扑面,车库没有暖气。
何文宇脱外套裹着她,他本人体温不高,外套上余温轻暖,带着一丝木质暖香,不熏不浓,恰到好处的好闻。
跟他上一次出现,又不相同。
温素曾以为,男人气息是一成不变的,性子越坚定,越固守钟爱物。
何文宇很矛盾,坚定又千变万化,他不坚定,不会有南方庞大的身家,又在衣着打扮,日常小物上花样繁多,滥情得很。
一般这种人,多情又无情。
典型的工作狂,事业挂,灯红酒绿,风花雪月皆是过客。
所以,她隐晦拒绝,他坦然后退,守着安全距离,亲近不亲昵。
分寸感比她拿捏得还好。
再不会令人产生不适,误会。
大概,这就是成熟男人的进退有度。
“回昌州?”
温素回神,“不回,我准备去一趟警局。”
何文宇闷笑一声,喜闻乐见地促狭,“准备报警有人囚禁你人生自由?”
温素脱外套还给他,“不是。”
“那是什么?”
温素抿唇,得知母亲死亡真相时,她浑身血液叫嚣着,恨不得将他撕成碎片。
可只能干瞪眼,任凶手耀武扬威,回味赏鉴。
何文宇停下脚步,拧眉审视。“出事了?”
温素欲言又止。
何文宇眼神定格在她身后,“是不是谢琛?”
“不是,是我母亲。”温素痛苦,“他婚礼上,刀疤亲口承认受李璨指使扫尾,杀了我母亲后,伪造成自杀。”
“为什么不告诉我?”
温素一僵,不知何时身后一道宽阔影子,悄无声息笼罩上来,完全盖住她。
她寒毛直竖,杵在那,一动不敢动。
男人灼热的胸膛贴上后背,臂弯搂在她腰,占有性的姿势,犹如铜墙铁壁,牢不可破。
“你不是要离开,只是去警局报警?”
他嗓音沙哑,暗沉,每吐一个字,潮烫的气息击打她脖颈动脉,钻破皮肉,点燃她血液,烧的她止不住哆嗦。
“谢总这么快就安抚好佳人?”何文宇笑了一声,“果然是平衡的高手。”
谢琛直勾勾盯着他。
有多会揣摩人心,就有多会挑拨离间。
人生自古难两全,他若平衡得当,今日跟温素就不会有解不开的矛盾。
但这也并非坏事,何文宇见缝插针,句句不忘提醒,恰恰说明他也紧迫,没把握坐上凳子。
谢琛不接招,揽着温素继续走,“刀疤是特大重案要犯,市局成立了专案组,负责人是张潇,他现在忙得脚不沾地,我带你直接去见他。”
温素挣扎顿住。
她在医院这几天,管平话少,却提到过张潇,公安系统的高层领导,亲下昌州暗中保护她,督办李璨外逃一案。
温素清楚,管平是为刻画其中艰难,谢琛不易,以打动她心软。
可再夸大,张潇的职级摆在那,她无权无势贸然去报警,大案要案线索,警察固然重视。
却比不上张潇亲自重视的级别。
她不说话。
谢琛察觉她松动,也明白她不愿再跟他有牵扯的纠结。
“我记得余家巷拆了,没有案发现场,没有目击证人,证据不足,查起来会很艰难。”
这是事实,无异于雪上加霜。
她迫切期望母亲瞑目,更怕取证不足,刀疤再不认罪,案件搁置成疑案悬案。
届时,刀疤都死了,她母亲还是自杀。
温素仰脸望他。
停车场灯光在男人身上蒙盖一层冷白的光晕,他表情沉稳,声音温和,权势举重若轻,从容不迫的风度。
“素素,我也可以帮你。”何文宇追上来,他眼中十万分的郑重,“没有案发现场,未必没有目击证人,余家巷人口稠密,一个一个摸查,总有线索。”
谢琛唇边薄薄的笑,不慌不忙,甚至气定神闲,“余家巷一百三十四户,大部分外出务工,分散全国各地,一个个摸查很难,因为投入的人力物力太大。”
何文宇脸上失了表情,“谢总就不难?”
“不难。”谢琛注视他,“但对你,难如登天。”
谢琛出身谢家,握有谢氏,生意版图遍布全国,京里有人脉,地方有关系。
而何文宇不黑不白,跟官方不算对立,也不能亲近。
温素明白,这个忙之于他,犹如火中取栗,万万帮不得。
温素闷头主动往前走。
何文宇视线定格住她。
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攥成拳,攥得骨节泛白惊响,攥得青筋凸跳,几欲迸裂。
“谢琛,你明知道她不愿意,你是在威胁她。”
谢琛停在一辆红旗边儿,打开副驾车门,推温素上去,系好安全带,才直起腰瞥向何文宇,“那你哪?你也知道她不愿意,明里暗里的动作停止了吗?”
何文宇一窒,不自主望温素。
温素低着头,长发披散下来,只露出一线白皙额头。
她仿佛说了什么。
谢琛神情更松缓,步履生风绕过车头,坐进驾驶室。
引擎声震动,远去。
电梯口蓦地一声大喝,“拦住他。”
何文宇转过头。
谢家男人骨子里有一种肃穆的威严,神情,姿态,不说如出一辙,五分影子是有的。
基于此,他没见过谢建国,也能认出来。
“通知门卫,拦下他的车,今天没个说法,他哪也去不了。”
谢建国身边保镖迅速行动。
电梯门又开,一队人马飞快追赶保镖,兵分两路,呈合围之势,将谢建国一群人围在中间。
管平迟一步出电梯,他身后跟着季淑华,不情不愿,咬牙切齿。
谢建国神情冷如冰霜,睥睨他,“管平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老爷子,您态度硬,谢总更硬。”他苦口婆心,“您也是从年轻时过来的,男人这一辈子,外边儿责任如山,回到家再冷冰冰,毫无温情,难道您跟谢总有仇,非叫他孤家寡人,憋闷终老?”
谢建国气的手抖,指着他,“放屁,我就是不想他孤寡半生,才想方设法救他。你要真为他着想,就赶快让开。”
管平摇头,“您还是回去吧。谢总年节那阵子,日夜连轴转,不眠不休,头发急白一层,当时以为是局势,如今才明白是为谁。他心里认定了人,顾全大局,又委屈那人,苦衷酿苦果,他心里的痛苦是我描述不出来的。”
谢建国气喘如牛。
“他活该。”
管平不清楚昌州女人命运之说,是有算命先生肯定过,还是谢建国自己总结出来的。
几代人鳏夫确实可怕,可感情这事儿,不是娶了别人,就能轻易斩断。
比起一辈子藏在心底不可说,不可触碰。
管平私以为,不如炽烈爱上几年,更何况,他知道男人的打算。
倘若魔咒当真,那就一辈子不给魔咒应验的条件。
他亲眼见过的,谢氏午休静悄悄一片,灯全熄了,楼层昏暗。
男人那一天竟也空暇,疲惫靠着椅背仰起头,屏幕荧光照亮桌面一射之地,他去关,却扫见医院的信息。
有咨询记录,是关于结扎那方面。
“您一逼再逼,有孩子的事,谢总不会再退步。您清楚他的性情,真闹到收不了场,那结果你敢赌吗?”
谢建国眉头紧蹙,胸口一起一伏,剧烈急促。
季淑华走到他身边,却没有像以往那般贤惠搀扶他。
只是冷眼看着,说不出的诡谲。
对峙半晌,早过了拦截的时机。
管平不再多言,带人离开。
他前脚走,保镖后脚扶谢建国上车。
季淑华慢悠悠跟在最后,无视谢建国的呼唤。
何文宇站在她侧方的阴影里,季淑华眼中的怨,憎,恨,一览无余。
她身上有了何文宇最喜欢见到的样子。
情伤悲切过后,由爱生恨的女人,容易控制,又杀伤力惊人。
他家世地位不及谢琛,可眼前这一位,却大差不差。
他扬声,“季小姐,留步。”
季淑华眼珠动了动,阴沉偏过头,“何文宇?你不去追你那心肝儿,留在这里做什么?”
“追不上。”何文宇眼神微妙,几分幽森,几分落寞,“谢总位高权重,我小家小业,比不了。”
季淑华冷笑,“是你自觉比不了,还是你那心肝儿看不上?”
“自然是。”何文宇表情不变,眼底又冷一分,“都有。”
季淑华一脸预料之中,“你现在看清也不晚。”
“可我放不下。”何文宇走近,“我从少年就爱她,十几年的光景做梦都是她,相遇后,一腔热血,心肝脾肺全捧出来,身家性命都放到一边儿,她却跟别人走了,不顾我,不回头,伤碎我一颗心,我实在不甘不平,想问问她,当真狼心狗肺,忘恩负义。”
季淑华默不作声,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紧他,无机质的,毫无感情,人气儿。
像阴暗巢穴里,吸血蝙蝠的血红鬼眼。
“你是在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