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菡答应得干脆,无疑省了杨宁很多事,但这并不代表谈判就能立即进行。杨宁打算在李清菡去跟范家谈判前,让赵文景教授一下对方相关技巧,将应对各种情况的说辞早早议定,制定几个大方向上的谈判方案。这种事杨宁并不擅长,至少没有赵文景这种擅长清谈,耍嘴皮能耍出花来的名士擅长,所以没打算亲自叮嘱李清菡什么。可他没想到的是,大小姐在这个环节上态度明确地提出异议:要么杨宁来教她,要么就谁也别来教。杨宁不理解大小姐的这种小性子,但决定为大局牺牲,暂时顺从对方的要求。孰料,等杨宁耳提面命半个时辰后,李大小姐却是呵呵一笑,轻飘飘地道:“还以为你现在无所不能,能教给我什么不同凡响的见解,没想到全都是些老生常谈的东西,你当我是三岁小孩不成,连这些都不知道”杨宁清楚感受到了对方的挑衅之意。他这才想起来对方是青州有名的才女,连那些门阀世家出身的士子都对她赞誉有加,无论才学还是谈吐都没理由会差。杨宁倒不是完全忘了这茬,而是重生后一直忙忙碌碌,心里装的都是军政大事存亡计较,早就忽略了身旁这位才女,没把对方放在心上,此时被当面挤兑,倒也不至于生气,只能自嘲一笑。无论如何,在孙良的陪同下,李清菡跟着赵文景启程去见范家的人。值得一提的细节只有一个半,一个是李清菡执意直接去范家坞堡,并要求赵宁让押运军械的队伍跟上,那架势是回来的时候一定会带回兵甲。后面半个则是李蒹葭也跟着去了,按照对方的说法,她是李家长辈,说话怎么都有些份量,正好给李清菡撑撑腰、壮壮胆。李清菡等人离开后,除了操练军中士卒,杨宁最为关注的无疑是流民与土地问题,依照杨宁的本心,能收拢的难民自然是越多越好,每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力量,打仗也好种地也罢,绝对不会没有用处。然而事实情况却是,历城县能容纳的流民数量是有限的,其中最大的限制条件便是土地数量。整个历城县的耕田就那么多,能养活的人有限,而杨宁能分配的就更少。济南郡这个地方,能被用作耕地的地方早就被开垦成了农田,眼下没有垦荒扩大耕地面积这一说。“胡人在济南郡造成的难民我们还没收拢完,从河北来的难民已是日渐增多,现在泰山贼又制造了一批新的难民。“因为咱们这些时日到处派人吸纳人手,闻讯而来的难民每天都以数千计,莫说耕地马上就会分完,便是连窝棚都没地方建了。”这日,历城县外收拢难民的窝棚区,杨桐一见到杨宁就开始吐苦水,“冬日漫漫,地里光秃秃一片,连野菜都没几棵。“几万张嘴等着吃饭,就你之前缴获的那点粮食,除了军粮之外,能留给百姓的本就有限,要是流民继续增多,我们怎么撑到明天秋收”杨宁站在土丘上纵目远眺,目之所及是密密麻麻的简陋棚户与衣衫褴褛的百姓,黑压压一眼望不到尽头。若非杨桐有点本事,组织流民搭建的窝棚颇有规划,不至于乱糟糟的,施粥救济也是以一定数量的窝棚为基础,此刻过万流民聚集在这里,说不定早就闹出了许多乱子。“你现在看到的,还是新近到来的流民,先前军中招募的青壮的家人,都已经分到田地去往各处安置了。“我实在没想到,旬日间就会有这么多难民汇聚于此,这些天没日没夜的忙活,全无半刻消停的时候。”杨桐锤了锤自己发酸的腰,一副我很辛苦你应该赞美我,但我不直说你应该主动开口的模样,“你说,这些人都是从哪里来的“除了河北难民,再过半个月,我觉得整个济南郡半数百姓都要过来,地方上那些豪强大族,就真的不收留这些人”杨宁瞥了杨桐一眼,“三叔在信里跟我说,之前二叔提过,要趁胡人抢走自耕农粮食,对方没有过冬口粮、春耕种粮的机会,低价收购他们的土地。“这件事因为我们起兵没有做,其它县的大族又没有举事,有什么理由不做“这些有自己田地的百姓,怕是前脚刚贱卖土地获得了一些粮食,后脚就被泰山贼抢了,这下他们彻底没了活路,要是不从贼可不都得向我们这里来“你刚刚有句话说得没错,要是再这样下去,就算没有半个济南郡的百姓过来,也不会少太多。”杨桐原本是随口一说,没想到事情还真会如此发展,顿时感觉头皮发麻:“可我们哪有能力收留这么多难民要不让你的人停下,不要再四处宣扬我们历城县收拢难民了”杨宁没有直接回答杨桐的问题,而是望向灰蒙蒙天空下那没有边际的难民窝棚,以及那些面色蜡黄、身材纤瘦、惶恐不安的百姓,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末了,杨宁似乎是在问杨桐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胡人是一群趁虚而入,在我汉家天下劫掠的强盗,然而扰乱天下,让我汉家江山疲敝、虚弱、离乱到这种地步,使百姓流离失所、活不下去的,当真只是司马家吗”杨桐怔了怔,不明所以地问:“不是昏君奸臣,还能是谁”杨宁抬起手,遥遥指向苍茫大地,字字千钧地道:“别的姑且不说,就你我眼前所见,若是各地豪强大族没有趁火打劫,在兵祸之后不择手段地兼并土地,若非官府毫无作为,没有出面为治下子民谋条活路,百姓如何会活不下去“百姓如果没有活不下去,泰山焉有那许多贼寇,眼前哪来这么多难民”杨桐张了张嘴,接触到杨宁冷冽深邃的目光,几度欲言又止,终究是哑口无言。从杨宁的眼神里,杨桐读到了杀气。对郡县豪强、地方大族、无能官府的杀气!果然,杨宁很快回过头,盯着杨桐一字一句地道:“你不是说闻讯而来的难民太多,历城县耕地不够、粮食不够吗“历城县不够,历城县之外的那些豪强大族呢他们手中可有的是田,有的是粮!这些田是怎么来的,那些粮又是谁种的“你不是说近半济南郡百姓都会涌入历城县吗既然是济南郡的百姓,为何不能耕种他们祖祖辈辈开垦出来的土地,不能吃他们年复一年种出来的粮食”杨桐瞠目结舌:“你......你要干什么你不会要对地方大族动手吧“他们可是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要刀兵有刀兵要名望有名望的,一旦我们公开跟他们为敌,莫说抗胡大业成为泡影,就连性命都难以保住!”震动与愕然之下,几乎是出于本能,杨桐惊呼出了这番话。但这番话出口的同时,他思绪交织,却又觉得杨宁刚刚那席话说得很有道理。是的,就像之前很多次一样,杨三公子再度认为杨四公子说的话有道理。但凡豪强大族不在天灾人祸的时候,趁机掏空百姓的家产,大肆兼并百姓土地,让百姓没法活下去,这些人何至于背井离乡,何至于上山从贼,何至于变得跟胡人一样,向那些跟他们一样的底层百姓挥起刀剑这一刻,杨三公子甚至认为,地方上的豪强大族,跟胡人、流寇其实没有太多差别。不同的是,胡人流寇抢夺百姓财富依靠的是刀兵,而他们依靠的是家中钱粮;胡人流寇只是抢夺百姓的浮财,而豪强大族、富人大户抢夺的,却是百姓的生存根本!杨三公子感到了莫大的荒诞。因为他随之想到,豪强富户家里的粮食,并不是他们自己种出来的,而是出自他们的佃户之手,而他们的佃户是从哪里来的呢是被他们兼并了土地的百姓。也就是说,大族大户用百姓种出来的粮食,抢走了百姓的生存之本,逼得百姓没法存活!这岂不荒诞杨三公子涨红了脸。他感到愤怒,又感到憋闷,还有一种头晕目眩的感觉,眼前的世界好似正在崩塌,世界乱成一团,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干什么。幸运的是,他读了很多年的圣贤书,从小接受的教育让他能够分辨出这是不对的;不幸的是,现实让他倍感无力,因为若不是杨宁起兵,杨家在杨濛的主持下,也一定会做这样的事。圣人教诲让他立了心,但圣人没教他在这种情况下如何立命。立心根基与立命之本产生了矛盾,于是杨桐感到无所适从。不反大族,无法实现在圣人之言的教导下树立的大志与理想,反豪强大族,则自家性命不保。杨桐只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杨宁,希望对方能给他指明方向。在此之前,杨桐虽然把杨宁当作了狠人、猛士、英才,但从没觉得对方能为他指明人生方向,可现在,他迫切希望对方有这个本事。杨宁没有辜负他的希望。他坚定地道:“我们要的是济南郡豪强大族的钱粮与土地,又不是他们的人头,既然如此,那又何必亲自打上门去“杀人这种事,让泰山贼去做就好了。“等到泰山贼攻破他们的坞堡,屠了他们的私兵,抢走了他们的财货,我们再把钱粮从泰山贼手里夺过来,顺势接收那些已经失去主人的原大族土地,又有谁能指摘我们”..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