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海飞舟闯入破碎的空间隧道,驶向未知难言的秘境彼岸,船身动荡颠簸,在船舷侧立着的三个人影却不动如山,乍一看身形还有点奇怪。
三人是清一色立得笔直、清一色白罩衣袍、清一色上缀红纸。大红印纸上墨字飞扬、风帆点缀栩栩如生。左边那人上写“有风送万程”、右面此客上缀“无浪行千里”,中间靠前则最为简单,红纸上什么都没画,唯有四个超大号字体,名曰“出入平安”。
“有风送万程”腰板比起其余两位略显不佳,声音微弱几乎要睡过去:“这样真的管用吗......我怎么不记得有这样的开光符阵.....”
“无浪行千里”强撑:“.....我们还要这样站多久?”
“出入平安”很是慎重:“再等等吧。”
“可是这样太丢......”无浪行千里梗了一下,试图悄悄把身上红字摘下来。
出入平安怎能看得别人逃脱苦海,马上开口威胁:“楼首座!你也不想扔掉红纸的事情被我师姐发现吧!”
楼重顿了顿,默默地把对联贴回自己身上。
边师姐什么都好,就是太像师尊那辈人了......
楼重深深地叹了口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儿和沈放舟边映雪以及八百年不想理的谈小洲玩幼稚的祈福开光游戏。
谢门主提前溜走果然是有先见之明的,按往日楼重名号在仙盟留下的印象来说,她此刻就算不该在船舱内阖眼凝神练气,也应该在甲板上将苍梧郑重其事地放在膝盖上,养出人刀一心的坚定信念。
反正不应该是在这里和两个神经病排排队。
沈放舟意见倒是不太多,毕竟在师姐召唤之前,楼重正自顾自地抱着刀在窗边闭目养神,听她们说话时甚至都懒得开口。怕是沈放舟的示好亦落了个空,于是飞舟上传言更甚,只道刀门剑阁首徒之间,似乎别有一段仇怨。
月半夜谈仿佛是这位刀门首座难得的一面,自从那晚一别,楼重极少再主动与谁交谈,又是独来独往,不理它事的模样。
然后下一秒被边映雪提溜过来表示装什么酷,马上贴红纸进行驱魔降伏!
边映雪此刻正立在飞舟正首,校准方向,闻言看了看一旁的日冕,摇摇头很郑重:“这是祁掌门教予我的祈福方式,祝颂我们秘境之行顺利平安的,必须要一直戴到飞舟降落。”
谈小洲委委屈屈:“那边师姐,你怎么不戴。”
边映雪顿了一下,别开眼睛假装没听到。
沈放舟无视脑海中系统的狂笑,叹口气,干脆从包里拿出师傅撰写的手册,有一下没一下地翻起来权当打发时间。
藏锋之境、时间、绯玉城......
“欸等等......藏锋之境据说已然存在几千几万年,远的不提,光是隐仙云别尘的佩剑,便是从中所得——这地方原来历史这么久远的么?”
“绯玉城乃是藏锋境中唯一的人族汇聚地
,堪称热闹非凡,晚市灯火连天,早市人声喧嚣,其中有一种羊奶,饮之甘甜......还有特产?”
“......”
沈放舟翻开《绝密!藏锋之城の通关秘籍》,开头就有些诧异。
然而口中话出却无人回复,往右看看,谈小洲昏昏欲睡,往左看看——
沈放舟心生一计悄咪咪瞅了楼重一眼,装模做样地清了清嗓继续念下去:“据说绯玉城中居民......欸?师傅说当年燕掌门还仿佛和其中人有一段露水情——”
“什么?”楼重立刻睁眼,表情警惕,“祁掌门怎么又来造我师傅的谣?”
系统:什么叫又......
沈放舟啧啧两声高深莫测:“空穴不来风,楼师姐慎言。”
楼重嘁了一声重新阖上眼:“与此相比,那藏锋之境中修补神魂的宝物,或许更值得沈师妹注意罢?”
计人不成反被将,楼重这话却精准地扣住沈放舟命脉,沈首徒跟被抓住后颈的黑猫一样眼神雪亮:“什么叫修补神魂之物?”
听起来就和门主很配的样子啊!
楼重哼笑一声:“我师傅曾言,藏锋之城中有一处瀑布养一种魂鱼,此鱼不喜静水独爱逆流,对神魂之伤据说有很不错的效果——好了,我说也说了,你不要来打扰我了。”
沈放舟挑眉一笑自无不应,她先郑重其事地道了声谢,立刻摩拳擦掌预备届时抓一池子鱼回来给门主清蒸红焖油烧。
不过话说回来,她好像看到门主很少吃鱼呢。
心念流转间沈放舟便下意识要问一问门主,她转身,可身边哪里还有那如雪的身影?
沈放舟抬眼,这才见到往日几乎和她形影不离的谢归晚正倚在甲板旁,垂眸专注地卜着算筹,丝毫没有分心的意思。
噢,是了,是她同门主提的所谓保持距离......
才叫上船之后谢归晚都不曾来看她一眼。
出入平安眼神一黯,心里不平安了。她恨不得给自己泼一碗冷水叫自己清醒清醒,所谓保持距离既是自己所提,眼下怎么又能生出这种空落情绪?更不能有后悔的道理了!
心头涌出一股难言的酸涩,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强行剥离出去,沈放舟咬咬牙叫自己不去多想,只道这是三年来习惯被打破的不舒服。
边映雪见师妹这副仿佛“情根深种”的模样不禁皱起眉头,还未等她说什么,却就在此刻远处骤起惊呼之声。
“哇好大的风,旗子都要被吹跑了!”
“欸,你别说还挺凉快。”
“凉快什么凉快,你倒是穿得厚,我快冷死了!”
沈放舟心中一惊马上转身,正见瀚海飞舟侧翼风阵残毁,肆无忌惮的涛风直直破开船舱。
这倒是不打紧,修士被吹一吹也没什么。可门主却依然半倚在那里捏着算筹,明显是没有注意到这些。
边映雪刚想开口提醒下谢归晚,然而说时迟那时快,她只听嗖
一声响,身边立刻空空荡荡,没有一点沈放舟的身影。
边映雪:“......我是不会同意这门亲事的。”
不知师姐心中所想,沈放舟此刻早已奔到谢归晚身前,不等门主说什么,她先望了望天,心有了决断:
“这里有些冷,门主,我们也许还要一些时候才能抵达藏锋城,你不妨进去读罢?”
这种时候自然是门主安危为上,沈放舟顾不上之前的什么距离什么约定,马上推着谢归晚往屋中走,待人坐定,又不由分说地将鹤氅披在她身上,难以更改的习惯叫沈放舟来不及细想,只下意识俯身,眸光专注地为门主系着衣扣。
不动声色地捏碎手中符纸,谢归晚微微一笑,丝毫没有推拒的举动。
她望着眼前把她简直当病人照顾的沈放舟,看似无奈:“外面风并不很大,何必一定叫我回来。”
“你前些日子耳疾才刚好,神魂之伤并无可供借鉴的先例,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的。”沈放舟说得倒是分外认真,正乖乖地半蹲在地上,熏起取暖的灵炉。
炉中檀香袅袅,催动顶上浮刻貔貅的金球,暖意便忽地在谢归晚眼前铺开。
好半晌才忙前忙后地收拾妥当,沈放舟拍拍衣服站起身来,望着布置好的暖房颇为满意,她刚想笑着同门主说什么,一抬眼,却触见了门主望来的含笑眸光。
沈放舟动作一顿。
她抿了抿唇,发现自己压根没办法做到远离门主,她不知道这是养成本能,还是什么叫她不愿去细想的理由,于是只在原地僵住,不敢有丝毫举措。
半晌都没有人说话,谢归晚像是在等沈放舟开口,大概是房间太窄,以至于时间从中挤出去也要耗上很多时间,沈放舟只觉一切都慢得出奇。
最终还是青衫剑客顿了顿,面上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好了门主,既然无事,你便先在这里休息罢,我去门外看看师妹们,这群人打打闹闹的,我真担心会把这条飞舟弄坏掉。”
谢归晚微微一笑,话说得温温柔柔,却仿佛另有深意:“你也不要太惦念我,叫你这样忙来忙去,我倒也担心会把你这条小舟折腾坏。”
“这、这有什么可折腾的,”沈放舟马上把脑子中的不可言说抛出去,强撑着叫自己面上不显出任何情绪,“你先休息你先休息,有事喊我便好了。”
说罢就要急匆匆地往外赶,冷不丁却觉动作一顿,仿佛被人揪住了什么。
沈放舟小心翼翼地回头,但见谢归晚正轻轻地握住她散乱的半根衣带,挑眉:“急到这种地步了么?衣服散了也不知道系好再走。”
也许是因为方才动作太急太快,沈放舟压根没注意到自己腰带早就飘开了。长衫下摆微敞,露出雪白的中衣与若隐若现的半截窄腰。
这副样子出去......要是叫师姐看见了......简直天崩地裂。
沈放舟讪笑一声退回原地:“多谢你提醒,我自——欸我自己——嘶门主,我自己来就......好
?”
衣带尚未拽动,转头却望见谢归晚似笑神情,压根没有半分松开的意思,沈放舟试探无果,最后一句语调都拿不准地往上扬。
谢归晚微哼一声:“你帮我那么多,我帮你系腰带便不可以了么?舟舟,我有那样弱不禁风么?”
吐血的时候还真就弱不禁风。
沈放舟委委屈屈地把这句话埋心里,眼看门主好似真计较上这种小事,只能竭力做出一种正常模样:
“可是......”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谢归晚披着沈放舟的鹤氅,开口语气都云淡风轻,“我们之间有情蛊,最好保持一点距离对么?”
“......”
沈放舟没说话,谢归晚便微微一笑,言语舒缓款款而谈:“远离是一回事,可帮忙却是另一回事。作为友人,难道我没有同你说话的资格么?倘若去了这蛊毒,我们不也仍是朋友吗?”
“这、这倒是。”沈放舟嘶了一声,心中竟然还浮现出几许惭愧,这关心门主和情蛊之间,分明是没关系的嘛。
系统:老天奶我服了......
正如门主所说,她们间去除蛊毒不也还是极好的友人,自己何必一惊一乍防备到这种地步,于是沈放舟想了想,小声开口试探道:“那——麻烦门主了?”
沈放舟背对着谢归晚站直,两只胳膊不自然地伸出去,只觉自己像个呆板的木偶人。
“你我之间,何必说这些,”谢归晚摇摇头,却含着笑起身,双手若无其事地掠过沈放舟腰间,轻轻地缠住散开的衣带。
系衣带本就是件小事,但往往就是这些小事,能流露出一种难言的亲密。
暖房中檀香白雾缭绕,熏出一种好似美酒般醉人的清香。门房处本就狭窄。谢归晚这样靠过来,沈放舟只觉后背仿佛要贴到门主的衣衫,鼻翼间涨满如海潮般扑涌的熟悉气味,于是来自记忆的下意识便叫人整个僵在原地,不敢有一丝动弹。
“还好没有散开太久,否则衣带难免要沾上飞尘。”
谢归晚似有似无的低语从后背飘来,两人身量相近,隔着的距离又被缩到呼吸都相交融的程度,于是温热的呼吸就打在颈侧,激起莫名、却熟悉的痒意。
“乖——乖,不要乱动......”
“舟舟、别......太深了......”
相似的触感唤醒不敢启封的记忆,残存的低语翻天覆地般袭来,剑阁子夜、刀门凌晨,该想的不该想的该记得不该记得全数涌上心头。
沈放舟僵在原地,只觉门主那双手若隐若无地掠过她腰间,于是不可避免地轻颤着似乎想要躲避,她满脑一片空白,却只能听见背后门主的啧声。
“躲什么?”
谢归晚声音极低,慢慢地系着剑修腰间衣带,不紧不慢,好似很是认真。
“没、没躲,”沈放舟咬着下唇,只觉脸烫得像香炉,“门主你、你要不,稍微快些......”
“好啊,你不仅要疏远我,还要嫌弃我。”
谢归晚玩笑声悠悠然,沈放舟张口欲辩,却觉耳侧衣衫摩挲声愈来愈大,她以为这一场漫长的折磨终于要结束了,却在下一秒,又不敢再动。
身后仿佛有指尖忽地擦过敏感的背骨,所过之处好似泛起难言的颤意,沈放舟只觉心跳如擂鼓,可作乱之人好似没有一点放过她的意思,向下、向下、仿佛有不可言说的目的地,于是呼吸立刻急促起来,就在那双手滑过腰际的刹那——
“好了。”
谢归晚松手,轻轻后退一步。
结束了?
沈放舟猛地放松下来,心头却滑过极轻的失落感,她回头愣愣地望着谢归晚,但见门主施施然地立在原地,好似一切都未发生。
方才......
肯定是她的错觉!!!
思绪回神,沈放舟却恨不得窜出门外,只觉从颈侧到耳后都烧得通红,她马上道谢:“谢谢门主!我先走了!”
话罢立刻夺门而出,只听哗一声巨响,剑客快得简直像逃命。
于是屋内刹那间安静下来,只余谢归晚一人在原地,意外不明地勾了勾唇。
胆子真小。
也真容易上钩。
然而未等谢归晚坐下,分魂却悠悠然地插话:“你就这么喜欢跟天道要杀的人玩这种把戏?”
谢归晚:“此事须得从长计议,那日我以阿鹤留下的筹印谋算,三问天道,却三得空卦。也许那日的计算有偏差,又或许,是它在其中作梗,叫我杀了舟舟。”
“还叫舟舟?”分魂冷哼一声,“天机门这延续千年的一卦乃是你那友人以命换夺,正是要向天道要一个杀它的法子。既然此卦叫你杀了沈放舟,这人又恰是天生剑骨,那么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别让扶鹤她们白白牺牲。”
“天道并没有给出明确的暗示。”
“但沈放舟的命轨已行出极大的偏差,这具身体在三年前早该死了!我在既定的命轨中看不见属于她的星辰,无论如何,她都是个极特殊之人,也许便就是下一个——”
谢归晚冷静地打断掉分魂提议,像是不想听到后面的未尽之言:“命以天定不可违,运以行致则生变。所谓命轨,虽是昭示众生命途,却并非一成不变。照你的说法,楼重应在一十三州永远做一个刀匠,而不是拜入燕归南门下做仙盟的第一刀客。”
“但沈放舟的命轨已经不能称之为起死回生了,本来濒死,却骤然拜入祁钰门下,天生剑骨也就罢了,九歌剑匣也能为她所用,这简直是一步登天。”
“三年来我却并未见她有异。你以为我留在剑阁这么久亦是为了什么?我从未松懈过对沈放舟的探查,我知她另有所图,但不愿因一道模糊指令杀她。你说我爱她也好说我优柔寡断也罢,但无论如何,我不许错杀任何一个人。”
分魂沉默片刻:“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
“不可能,”谢归晚揉了揉太阳穴,想起友人的逝去依旧痛心,“那是可叫日月更迭沧海移位的准仙……以死为代价封印它身,哪怕是千年修养,它亦无法再行偷天换月之事。”
“好罢,我不多说了,你眼下已到藏锋之境,十个百年,此轮回正是千载难逢,它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假如沈放舟真是它圈养的一具身体,那么出秘境前你必须要杀了她,以防残魂吞噬剑骨死而复生!古往今来的剑骨......能有几个好下场?”
“从现在的筹算看,她不可能——”
“我说假如。”
“......那么我会亲手杀了她。”
分魂哼笑一声:“好,还算你有点决心。”
分魂不再说话,谢归晚亦不再言语,长久的默然之后,她只望着窗外的浩瀚世界轻轻叹了口气:
太久了,这桩恩怨跨越千年,波及三界。曾经在昆仑雪峰坐饮论道的友人皆因此殒命,天机门的大雪依旧漫天,那张桌席却再也没有坐满的一日,只徒留她一个人肩上负雪,独独地望着两界山。
不过也很好,它终于藏不住自己,迫不及待地显露出一点马脚,既然敌人已经在暗处那么便不急,假若它真要舟舟身体中的那具剑骨,真要抱着当年的心思再度重来,那么哪怕换得和友人一般的下场,她也要叫那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天机门由她而始,不妨也因她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