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间是纯粹的寂寞。
沈放舟低声:“我从未喜欢过你、亦对你没有任何什么所谓的爱。我待你不同,却只是因为我师尊要我待你不同。”
“......只因如此?”
“只因如此。”
原来真有这样的一句话,轻描淡写地便随手抹杀掉藏在过往岁月中的一切喜怒哀乐;原来真的只需要四个字,那么她所以为她所期望的所有,都尽数化作如梦般的泡影。
而始作俑者只是站在那里,轻轻地叹口气说这都是你的错觉啊。
我们本就是朋友。
谢归晚怔怔地望着沈放舟,像是试图从她的脸上找到一丝犹豫或是一丝代表不忍的情绪,但是她失败了,青衫剑客眉骨含血,被染湿的黑发如瀑散乱,无数枚细小的水珠顺着她的下颌一点点地滑落,她在这张脸上可以找到深受折磨的痛苦和隐忍,可以找到往日眉眼的意气与风流,却找不到哪怕一点的挣扎。
为什么一个在地宫中沉默着回避掉她只想做朋友问题的沈放舟,今晚会这样坦荡地立在她身前,用如往常般温和的语气说是,我不喜欢你?
沈放舟没有再开口——这种时候她亦不敢再开口,也许下一句不够坚定的低声就会泄露自己摇荡的心神,她不想再细思任何一截过往了,因为现在她担心的已经不是门主会发现什么端倪,而是恐惧自己在思考那一瞬不定的心。
抛掉一切,给出的答案真的会是否定么?
但看起来她的表演其实还算过关,眼前失魂落魄的门主像是真信了她的话。沈放舟心里苦笑一声说系统你看见没,别说我演技差了,人被逼急了什么都能做出来。
谢归晚很久都没有再开口,平日里高不可攀的天机门主垂眸寥落地立在沈放舟身前,湿漉漉的白衣凌乱,乍一望去哪还有半分往日的威严?
大概都能称得上一句狼狈了罢?
有时候言语的力量比什么渡劫期都灵验,沈放舟心想怨不得说天才会折戟沉沙、情关难过,原来只需要心上人轻描淡写的我不爱你四个字,一个人的道心就可以摇摇欲坠到这般程度。
其实她才是罪魁祸首吧?正如谢归晚所说,三年里她的所作所为言行举止都像是满眼只有门主一个,她给了谢归晚错觉,而如今却再不过斩钉截铁地告诉她,我不喜欢你。
真是......
沈放舟苦涩地闭上眼睛,不去想为什么心脏处隐约跳动起难以言喻的痛苦,她在舍不得些什么呢?舍不得那些明明有无数个开口时机的坦白吗?
月色依旧,池中人却一瞬翻天覆地。谢归晚怔怔地立在原地,耳朵几乎要分辨不出眼前人一遍又一遍重复的字句:
我不喜欢你。
但凡她是千年前傲骨未断的白衣剑客、但凡她是三年前叩开剑阁的天机门主,在听到眼前人语气决然干脆利落地回拒时,她皆会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任她是死是活从此两厢无所牵。
可惜
眼前的是与她日夜并肩足足三年的沈放舟,叫她怎么放得下,又怎么甘愿割舍呢?
谢归晚不曾与人结契共行,但身边好友中却不乏情深意笃的道侣,她不是没有见过两人未挑明时堪称幼稚的试探,因此时光迁移,于是一次次地笃定舟舟亦对她有意。
明明之前的无数次相拥亲吻中也有不曾言说的暧昧,但为什么——为什么沈放舟意识到自己是真切的喜欢她时态度就骤然一变?
她可以喜欢自己,却不允许自己怀有相同的爱意。心魔境也好魂瀑池也罢,为什么当一切已恰到好处甚至水到渠成时,她却毫不犹豫地后退一步,像是在和过去的自己割席?
关键在于.......
“有谁不愿让你同人结契?!或者说,不愿让你和我结契?”
“......”
谢归晚却骤然抬头:“不、不是结契,结契也许是昭告四方她之身魂与道侣自此命定一处,血亲至交同门师友......无数种关系中唯有魂契,唯有结契才会影响到一个人的命轨,你身上有超越既定命轨的灵力——是不是与此有关?!”
沈放舟心神一震,她猛地退后一步偏头避过眼前人视线,鬓角却冷汗直流。
青衫剑客方寸大乱,一时竟不知要如何开口!她不料门主会执拗到如此程度,哪怕她冰冷地拒绝亦不放手,更不曾料想谢归晚能敏锐到这种地步,不过寥寥数语便直指根源。
系统慌张程度不亚于沈放舟,急得程序都快崩坏报bug了,它拼命地呼叫沈放舟,生怕这人被美色所祸而秃噜个干干净净:
“不行!你绝对不能说你是外来者!也不能说你和这具身体并非同魂!但凡你吐露一个字,天道马上就要劈死你——”
沈放舟:“哈,还拿死来威胁我?”
“......和谢归晚。”
沈放舟:“......”
她咬牙,虽然知道外来的秘密不可与常人言,但这样被系统赤裸裸地威胁又是一回事,然而她此生来到这里的意义便是救下谢归晚,于是哪怕再不舍再恨恨,亦要寻一个合适的理由。
不能与谢归晚结契......
她的确有一个更合适去应对谢归晚的答案,可是......
没有时间留给她思考这样说的对错了,于是再不舍再痛心,都只能竭力伪装成若无其事的模样。
“门主,是你想多了而已,没有什么人不许我和你结契。我知道你喜欢我后态度便陡然一变,归根结底——”
沈放舟轻轻阖上眼睛,忍着心头艰涩,声音很低:
“是因为我有心仪之人。”
一切轰然碎裂。
谢归晚只觉浑身冰凉,她跌跌撞撞地稳准身形,在沉黑稠密的夜中找到了那双曾经熟悉的眸。
眼前人给了她再肯定不过的答案。
沈放舟睁开双眼眸光笃定,再开口竟言之凿凿:“我有仰慕许久的心上人,这个理由够了吗?所
以我出心魔境后要远离你,不愿与你再有一丝牵扯。也许是我过往行事不够严谨,谢门主,你好心原谅我一回,此后我以剑心担保再不行出叫你误会的事情,我们的关系,便止步在这里罢。()”
谢归晚忽觉天翻地覆,她不敢承认眼前这个言语冰冷的沈放舟是曾一次次含笑望她的小剑客。原来的确有比朋友一字更伤人的话,譬如,我有心上人却并不是你。
此言......当真?()”
也许是真的,也许舟舟真的没有在骗她,也许过往三年她以为的情投意合都只是一个人的猜许。
谢归晚抬眼,沈放舟竟能在从容镇定的面容上望见显而易见的茫然。
对不起。
沈放舟紧紧地闭上眼睛低头,强迫自己不去多看一眼这样的门主,她声音含着歉疚,开口时语气很轻:“对不起,叫你误会了......”
“是谁?”
沈放舟愣在原地。
谢归晚咬着牙,她开口时都觉得字字泣血,像是把自己的尊严放在地上践踏,何必呢?何必呢?在得到再明确不过的答案之后她却仍然死咬着不放,她简直要痛恨这样的自己,可心中烧着的痛却依旧驱使着她发出最后的疑问:
“最后一次了,沈放舟,我和你同行三年不曾见你与谁有情,你在心里唾弃我也好嘲弄我也好,我不在乎——”
谢归晚冷笑:“我只要最后一个答案,我不相信会有这样一个人存在,你告诉我,只要你真有所谓的心上人,我谢归晚立刻割弃袍角与你恩断义绝,踏出白玉庭院不再回头一步!无论是明日你死在情蛊之下,还是后来我死于神魂之伤,此后便雨断云销再无一丝纠葛!”
沈放舟心中一惊:“门主!”
“别叫我门主!”
谢归晚断然,咬牙切齿:“谁要与你当朋友!”
刹那间天崩地裂,沈放舟立在原地愕然,她几乎已经感受不到作祟的情蛊了,谢归晚决然的语气让她混乱得无法思考。
割袍断义、一刀两断.......
然而谢归晚却压根不会给曾经挚友思考的时间,她欺身而上眸光逼人:“所以,你那心上人究竟是谁?”
究竟是谁?
思绪骤然被拉回,沈放舟攥紧右拳藏起一切紧张,流光千回百转——
不能是任何一个与她亲近的友人,这种时候不可随意拉谁下水,况且她平生友人此刻皆在墙外,两厢对质揭穿谎言岂不是轻而易举?
她要说一个足够叫她仰慕,足够叫她心悦,足够到可以说服门主的名字。
地位崇高者、与其疏远人。普天之下,实在是恰好有这么一位。
不再犹豫,沈放舟深呼一口气稳住心神,脸上做出极合适此刻的模样,她缓缓开口,像是第一次要在人前袒露心中所言:
“既如此,我说。但我也希望门主为我保守秘密。她不认识我,我亦悄悄仰慕了她许久。这是位很有名剑客,我曾偶然眼见过她出剑时的风
()
采,于是便轻而易举地一见钟情,不敢唐突佳人,所以至今未曾上门求见。”
此番所言实在是确切,不求见的理由又像极了沈放舟的言行。
所以真的有这样一个心上人存在吗?
谢归晚在心底嘲笑自己,看罢,坚持到最后仍不愿相信的结果便是自讨苦吃,她以为舟舟是随便编造一个人名来糊弄她,可这副语气.......她的好挚友原来藏了一个人三年,而不叫她发现一丝端倪。
事到如今知道此人之名已经没必要了,因为她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谢归晚笑自作多情,眼神一黯刚要说罢了不必,却就在此刻,听见沈放舟说出了那个绝不可能的名字。
“正是如今九州逍遥的散仙,堪称一十三州第一剑客的云别尘。”
谢归晚:“......哈。”
刹那间柳暗花明前路陡转,谢归晚险些就要气笑出声,她不料沈放舟还真能信誓旦旦地编出一个拒绝她的理由拒绝她的人,但凡她说的不是云别尘三字,谢归晚今日便要心灰意冷地行出门去,立誓不再踏入此地一步。
可惜、可惜,这世上没有再比她明了云别尘的人了!遑论沈放舟,三年来云别尘甚至从未来过这仙界!
“不说实话。”
“......我所言为真。”
谢归晚步步紧逼,面上又是曾经的游刃有余了:“好,那么请你说,你是何时何地何方见到的云别尘?当时她那一剑又是何等招数何等气魄?叫你记挂至此而念念不忘?”
沈放舟慌忙道:“那是两年前的一个夜晚,具体的情况我已经记不清了,当时我只见一个白衣剑客于月下练剑,出手时天地惊变,而后便远去了。”
“所以你是如何知道那是云别尘的?”
“......这、这,等等!传闻云别尘腰间佩剑名为不食烟,通体透明乃是三界间的独一无一,我正是从那剑中所认出她的身份。”
“你真的确定那是云别尘?她腰间有一枚雪白的长生鹤玉佩乃是我师傅所赠小辈的,你当晚可有看见?”
“当然!”
“......”
谢归晚笑了一声,眼底却无一丝笑意:“沈放舟你真是一如既往的好骗,云别尘与我师尊甚至都不曾相识!”
“呃——”沈放舟倒退一步咬牙,只恨母蛊叫她分辨不出如此明显的陷阱,“也许云别尘她后来自行......”
“没有可是,”谢归晚毫不犹豫地打断她:“叫我来告诉你罢,云别尘过去三年没有一天不在一十三州中游历,凡界到仙界的通道又是三年一开,所以舟舟,你那晚看到的是谁?抑或者,根本就没有这个人!”
“等等门主,云别尘是渡劫圆满,假若她——”
“别再骗我了!”
谢归晚咬着牙,简直想一口咬碎眼前这个骗子。她俯身毫不留情地钳住沈放舟的下巴,指尖用力到足以在剑客白皙的颈间留下刺目的红痕:
“你在撒谎。”
沈放舟挣扎了几下(),终于以默然相对。
她不擅长撒谎(),更何况是在门主的面前。
于是唯有沉默,唯有沉默。
骗子,嘴里没有一句真话的骗子。
真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谢归晚却并不急了,她低低地咳了两声,呼出一口浊气,用拇指抹去沈放舟唇角的殷红,再开口,占了上风的她声音却低下去:
“别再骗我了,好吗?舟舟,我求你不要仗着我喜欢你、我愿信你而这样拖不相干的人下水,最后一次了,你抬头看看我,告诉我你的答案,这一次,我绝不纠缠。”
这种语气已经近乎哀求了,沈放舟闭眼心如刀割,她实在是不愿看到谢归晚在她面前露出这副神情,于是她很慢地抬头,正对上那双望了许多次的琥珀色眸。
沈放舟低声开口:“我——”
渡劫圆满,魂归。
刹那间天地轰然变色,谢归晚眼底绽出难以言喻的澎湃灵潮,也就是这一瞬,沈放舟眼眸骤然失神,原本摇摇欲坠的心智支离破碎。
谢归晚低声:“舟舟,现在你有答案了吗?你真的只想和我做一个朋友吗?”
沈放舟挣扎了两秒,然而渡劫圆满的符阵又岂是她能衡量的?所以谢归晚很快,便听见了眼前人最诚实的答案:
“不、我不知道......”
谢归晚顿了一下:“不知道?”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得上喜欢。”
沈放舟语气迟疑,她抬头看着谢归晚,眼中含着迷茫:“我只是很想和你在一处、很想看着你——我以为我是和你适合做朋友,可似乎朋友没有这样的形影不离......我分不清这是因为蛊毒还是喜欢,所以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舟舟,”谢归晚深呼一口气,低声去教她,“喜欢是独占与不舍,蛊毒也好,往日也罢,我与你之间既生此事,那么何必纠结它将会带你我于何方?倘若你是因蛊毒方觉出喜欢我又有何妨?所谓机缘巧合正是如此。你只需告诉我,如果有人要我当她的道侣,你会不会接下赴宴的邀请看她吻我?”
“不会。”
沈放舟仔细想了想,想了又想,于是给出叫谢归晚心神动荡的答案,她抬头眸光澄澈地盯着眼前人,含着她都不曾觉察的情意,“我、我好像会很生气——别人怎么能这样对你呢?”
“你就可以吗?”
沈放舟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我们不是挚友吗?”
谢归晚险些要笑出声——这次是心情舒畅地笑出声了:“那么我教你,舟舟,这便是喜欢。”
“这就是?”
“这就是,”谢归晚心情大好循循善诱,“你喜欢我。”
沈放舟茫然地就要跟着重复:“我喜欢......”
就在此刻,藏锋之境轰然一颤!像是在反击外来者,谢归晚周身灵气哗然散去,于是一瞬间,沈放舟双眼
()
清明。
剑客慌张地退后一步如梦初醒:“等等!这不算数!”
于是先前的柔情便一扫而空。
不过也无妨,谢归晚已经拿到了她所要的答案。
天机门主静静地望着挚友:“所以是真的有人阻止你与我的命轨相缠?”
“没人!”沈放舟嘴硬,“我就是不喜欢你。”
谢归晚:“......”
非要把她气死不可。
谢归晚点点头,“好,那我换个问题,抛弃掉一切,不要管一切,舟舟,你愿不愿意和我在一起?”
“我不喜欢你,”沈放舟后退一步试图把一切拉回来,“我方才只是怕你伤心而已!谢归晚你不要得寸进尺,我仅仅把你当朋友,我不愿与你扯上一丝一毫的关系。”
得寸进尺......
好好好。
尽管知道她所言为假,谢归晚心中依旧浮上痛楚,她望着挚友手掌被情蛊折磨出的血痕,狠狠地咬了咬后槽牙,几乎恨死了眼前这个什么都不说的沈放舟。
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要让她知晓,假如她没有多问一句云别尘,假如她没有动用灵力,那么是否她们两人从此就分道扬镳,是否沈放舟就要命死寒池?!
可能的无数种可能几乎叫谢归晚心痛如斯,只一步便是阴错阳差,这人真的不把她自己的命放在眼里。
不想和她扯上一丝一毫的关系,是吗?
那她就偏不要叫沈放舟如愿。
既然知晓眼前人心中所想,那么便无需隐忍了。
谢归晚低声冷笑:“不愿说也好,没关系,舟舟,情蛊已经饿了很久,那么要解开,大概也要很长一段时间吧?”
沈放舟瞳孔猛缩,她倏然抬头刚要说等等,下一秒,身上人便死死地咬住了她的唇,刹那间浓重的血腥气弥漫。
“你不回答没有关系,今晚,我有很长的时间等你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