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
乡试连考九日, 之后就是漫长又难熬的等待。
昔日局中人,如今成了旁观者。
韩榆看着云远府的考生们紧张得吃不好睡不好, 莫名生出岁月不饶人的感慨。
当年乡试, 他还是韩家子。
师公虽垂垂老矣,却仍然健在。
壮壮也还在他身边,以调皮捣蛋为乐趣, 把人气得够呛后又软绵绵地凑过来撒娇卖乖。
一切都很美好。
不过现在也不差。
他无法左右生老病死, 便只能一路向前走,绝不回头看。
“走吧, 看榜去。”
知府大人一声令下, 十八人乖乖跟上, 像极了鸡妈妈带着小鸡崽外出觅食。
韩榆:“”
什么见鬼的比喻, 这让他想到了马三和他的小矮人们。
平生最爱拟人拟物的陈同摸了摸鼻子, 蔫头耷脑地跟上了, 嘴里咕哝着说:“我觉得挺好,很生动形象啊。”
同窗们齐刷刷翻了个白眼,只有你觉得。
一行人抵达贡院, 通过乡试的考生名单已经张贴出来了。
考生们蜂拥而上, 韩榆双手抱臂站在外围, 只管等大家的好消息。
不多时, 陈同失声高呼:“邓兄, 你中了解元!”
邓回轩欣喜若狂, 一把抱住陈同:“陈兄你也考中举人了, 恭喜!”
两个难兄难弟相视而笑,嘴角咧到耳朵根,看起来傻乎乎的。
知府大人没忍住, 噗嗤笑了。
另一边, 剩下的十六人也很快在红纸上找到
自己的名字。
名次有好有坏,但都榜上有名。
这是最好不过的消息了。
十八位新鲜出炉的举人激动得眼泪都出来了。
“我没想到我能考上举人。”
“谁不是呢,更令我大吃一惊的是,咱们所有人都成了举人!”
“我宣布,今天中午我要吃五碗饭!”
他们兴高采烈的模样引得众人频频侧目。
“这位兄台,敢问你们从何而来?”
陈同认出此人正是八月初六那天,在客栈大堂里取笑云远府读书人的考生之一。
你既然主动凑上来,就别怪我打你的脸了。
陈同昂首挺胸:“云远府,我们中举的十八人都是云远府来的!”
贡院前的喧闹戛然而止。
“你们是云远府人士?”
十八人异口同声:“正是!”
从头至尾都对云远府考生持有轻视态度的考生们傻了眼,嘴巴张得足以塞下两个鸡蛋。
他们呆滞而又充满不可思议的眼神取悦到了陈同等人,身后无形的尾巴快要翘到天上去。
韩榆看来自其他府的考生被打击得有些怀疑人生,以拳抵唇轻咳一声,忍笑扬声道:“既然已经看过榜了,那就回去吧。”
“是!先生!”
十八人挤出人群,乐颠颠地朝着自家知府大人跑过去。
那副傻乐的样子,像极了撒手没的哈士奇。
韩榆简直没眼看,转身就走。
“我事先了解过,本届乡试云远府一共来了十八人,所以这十八人全都中了举人,无一落
榜?”
“很显然是这样。”
“王兄你扶着我一点,我有点头晕目眩。”
“他们竟然这样厉害?”
“是我们轻敌了。”
“话说你们知道方才那位被他们称为先生的年轻男子是何身份吗?”
“不知道。”
得到的都是否定答案。
“你们说他会不会是云远府那位年轻的知府大人?”
“不可能吧,一府长官日理万机,怎么会亲自来为考生送考?”
“胡兄所言极是,应当是府学的教谕。”
比起云远府知府,显然这个答案更加可信。
殊不知就在刚才,他们和真相擦肩而过。
鹿鸣宴后,韩榆一行人打道回府。
回到府城,举人们得到百姓的热烈欢迎。
“不愧是举人老爷,个个长得一表人才。”
“那位举人老爷不错,回头打听打听,我直接带媒婆上门说亲。”
举人们被盯得不自在极了,可又万分享受这样备受瞩目的时刻。
——这是他们寒窗苦读的成果,他们值得。
韩榆领着举人来到府衙,亲手把奖金交到他们手中。
“再接再厉,本官希望来年四月能在殿试上见到诸位。”
来年四月,那时候知府大人已经离开云远府了。
思及此,大家的心情不免低落些许。
好在这种情绪没有维持多久,很快被欢声笑语冲散。
罢了,还是珍惜当下吧。
聚散终有时,他们不能为了一己之私把知府大人强留在云远府。
他要去到更加广阔的天地,走到更高
的地方
乡试过后,云远府很是平静了一阵子。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发展着,花神山和轮胎厂每日都会为官府创造出一笔不菲的财富。
公账充盈,府城建设便也无需束手束脚。
韩榆大刀阔斧地继续着他的云远府建设计划,直到十月初一,云合节如期而至。
云合节诞生至今已有两年。
按理说这该是第三次,奈何去年的云合节突遇变故,遭逢梁军攻城。
为了守住云远府,百姓自发拿起他们的武器,守护大家共同的家园,自然顾不上举办第二届云合节。
今年万事太平,云远府在往越来越好的方向发展,百姓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
云合节这天,房屋建筑上装点着新鲜盛放的百合花。
男女老少头戴百合花环,手捧百合花束,亦或者提着绚丽精致的花灯,笑意盈盈地穿行在百合和灯火的海洋中。
越含玉也在。
她立在灯火阑珊处,微微踮起脚尖,把百合花环戴到韩榆的头上。
俊美无俦的男子头顶洁白无瑕的百合花,非常奇异的组合,又意外很和谐。
韩榆也把亲手编制而成的花环戴到越含玉头上,避开青玉色的发簪,不弄乱她如云的发髻。
“好了。”韩榆把有点炸毛的碎发理理顺,顺从心意地夸赞道,“很好看。”
越含玉弯起眼眸,深色的眼瞳在花灯的映照下流光溢彩。
她上前一步,圈住韩榆劲瘦的腰,把脸贴在胸口上:
“我很想你。”
韩榆指尖轻颤,回抱住她。
“所以我来找你了。”越含玉说。
她仰起脸,缱绻的目光描摹着韩榆的面庞。
万千话语汇聚在心头,却不知从何说起。
韩榆想,或许他也是。
但他们最终什么都没说,就这样站在河边的柳树下,在人声喧闹中静静望着彼此。
河对岸有人在打铁花。
铁水洒向天际,轰然绽放。
火树银花落,万点星辰开。【1】
烟花光彩夺目,熠熠生辉。
人亦然。
韩榆眼眸低敛,在不绝于耳的欢呼中缓缓低下头,做了他肖想许久的一件事——
轻啄右眼尾的那粒小痣。
眼睫颤动,似要化作蝴蝶飞走。
韩榆说:“亲亲。”
越含玉只在云远府逗留两天。
这期间,她和韩榆都在私下见面,没有惊动任何人。
韩兰芸近期沉迷女医班无法自拔,成天不见人影,正方便了韩榆和越含玉拥有只有彼此的二人世界。
“离京这么长时间,不会有人发现端倪吗?”
越含玉百无聊赖地吃着饯梅:“有人扮作我的模样,在皇庄掩人耳目。”
韩榆想了想:“上次随你来的那个明月?”
越含玉侧目:“明珠。”
“好吧,明珠。”韩榆摊了摊手,低声说,“那不重要。”
越含玉轻笑,又和他说起正事:“此人藏得太深,至今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发现。”
韩榆蹙眉,仍不忘安抚越含玉:“不着急慢慢来,只要
做过就一定会留下痕迹,早晚会抓住他的狐狸尾巴。”
“只能这样了。”
翌日,越含玉离开云远府。
月底休沐,韩榆闲来无事,乘车去往花神山放松心情,顺便实地考察,看如今花神山发展得如何。
游人络绎不绝,半个山头都被欢声笑语填满。
不过大家都和亲友结伴而来,唯独韩榆孤身一人,倒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也有云远府本地人认出了韩榆,欲上前打招呼,却见知府大人摇了摇头,他们立刻会意,迈出去的脚收回来,只是笑容更热切了。
韩榆回以微笑,走上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
今天他不太想被打扰,更不想兴师动众。
前面不远处有一座凉亭,韩榆走近才发现里面坐着一位年轻男子。
男子生得器宇不凡,手里捧着本书,正专心致志地看着。
韩榆想要悄无声息地离开,然而还没转身,就被对方先发现了。
男子起身作揖,言行彬彬有礼:“敢问兄台可是云远府人士?”
韩榆回了一礼:“正是。”
“在下从太平府四处游学,慕名前来花神山,谁料中途迷了路,不知该如何下山,只好寄希望于过路游人。”男子明显松了口气,又作一揖,“不知兄台可否为在下指个路?”
韩榆欣然应允:“当然可以。”
男子顿时喜形于色,迫不及待地走上前:“那咱们快走吧,花神山景色怡人,在下还没来得及好好欣赏呢。”
韩榆从善如流
道:“不若由韩某为公子介绍一番?”
男子自是求之不得,笑着拱了拱手:“那便多谢兄台了。”
沿小径下山,韩榆耐心细致地介绍花神山的一草一木,以及当地别具一格的风土人情。
男子非常捧场,不时发出惊叹。
二人渐渐熟络了,便互通姓名。
男子姓陈名山,太平府人士,已有秀才功名。
为了开拓眼界,陈山暂时放弃了科考,独自四处游学。
“陈某看韩公子气度不凡,应该也是位读书人?”
韩榆绕开斜生的花,只袍角轻轻抚过:“姑且算作半个读书人。”
虽然他的主业早就不是读书人了,但好歹每日读书,也能厚着脸皮自称一句读书人。
陈山便积极与韩榆探讨开了。
天文地理,四书五经,每样都有涉及。
二人相谈甚欢,直至山下也不曾停下,颇有几分志同道合的意思。
山脚下摊贩的叫卖声让韩榆回神,他捏了下指骨,笑意不改道:“再往前就是花神客栈了,陈兄可自行前往。”
陈山意犹未尽地停下,再三称谢,二人就此分别。
萍水相逢而已,韩榆没把和陈山的偶遇放在心上,两日休沐结束,继续回府衙忙活。
谁知几日后,韩榆外出公干,竟又碰到了陈山。
原因是一位游人喝醉了酒,乘着酒意跑去云远书斋闹事。
大吵大嚷也就罢了,书斋的管事完全可以将其驱逐出去。
可他闯入书斋后,不仅大声喧嚷,还掏出火折子
,作势要烧书。
众人见状连忙阻止,却没快过此人的动作。
就这样,一整面书架在火中报废,上百本书也都化为灰烬。
若非抢救及时,附近书架上的书都要遭殃。
云远书斋隶属官府,原本这事儿该让张同知出面,奈何他几位都有要事在身,抽不出空,只能委托韩榆前来。
知府大人也想看看,究竟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胆敢在书斋闹事。
见了醉汉,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把人关进监牢,让他好好冷静冷静。
正欲离开,陈山忽然跳出来:“你竟然是云远府的知府?!”
韩榆眉梢轻挑,不动声色地颔首示意:“陈兄。”
“真想不到”陈山一脸迷幻,“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韩榆示意官兵先带醉汉回去,黑黢黢的眸子定在陈山身上:“我也没想到。”
“人人都说韩知府是个好官,果然百闻不如一见,若是你,我就不觉得奇怪了。”陈山挠了挠头,有些局促,“韩兄有公务在身,我便不打扰了,你快快去吧。”
韩榆嗯了一声:“失陪。”
陈山无视书斋里的人充满艳羡的视线,在门口目送韩榆离开,跨过散落一地的书籍,径自远去了
事后,醉汉酒醒后招供,说他是有意为之。
“我也不想这么干,但是袁大人他给的实在太多了,我一时没忍住呜呜呜呜”
身高九尺的壮汉一边说一边哭,那
模样让人不忍直视。
袁大人,隔壁府的知府。
上次派人前来刺探消息,韩榆顾及对方颜面,只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原以为他能吃教训,没想到更得寸进尺了。
韩榆也不多说废话,直接带着烧毁书籍的账单杀上门去。
袁知府被突然出现的韩榆吓了个半死,虎躯一震,屁股滑出交椅,啪叽砸到地上。
韩榆:“”
后来才知道,袁知府之所以派人在书斋闹事,是因为邓回轩成了乡试的解元。
若没有邓回轩,解元该是袁知府长子——乡试第二名的囊中之物。
乡试第二不甘心,就撺掇他老爹给邓回轩找麻烦。
而袁知府也因为韩榆把官兵打发去挑粪的事情耿耿于怀,父子俩一拍即合,就有了昨日的火烧书斋事件。
韩榆气极反笑,技不如人就使阴招是吧?
那就别怪我不给你留面子了。
知府大人回到云远府,当天就写折子参了袁知府一本。
上梁不正下梁歪,父子两个都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奏折十月份出发,等到越京,已经是深冬腊月里了。
彼时接近年关,朝中各个部门忙得脚不沾地。
吏部忙着官员们的年终考绩,户部则忙着发放俸禄、审核奏销册最后还要接收从地方运送来的税银。
韩松连着几日不眠不休,将前头的各项事务处理汇总完毕,在腊月二十七这天带着户部官员审核地方税收。
这无疑是一笔大工程,户
部忙不过来,还从翰林院和五寺借调来好几十人。
终于,在腊月二十八这天完成了所有的审核。
所有官员累得手指头都不想动一下,两眼发直地盯着面前的账册,犹如一具会呼吸的尸体。
“咦?”
突兀的惊呼让众人眼珠转动,望向声源处。
户部左侍郎眼里闪烁着诡异的光亮,兴奋地快速翻动账册。
“乔侍郎这是怎么了?”
“莫不是忙疯了?”
韩松扯唇,清了下嗓子:“乔大人可是发现了什么问题?”
“非也!非也!”乔侍郎摇头,指着汇总了地方各府税收的账册,因过于激动声音显得尖锐,“下官只是有了一点意想不到的发现。”
陈侍郎伸长了脖子,什么也看不到,只能干着急:“什么发现?”
乔侍郎看了眼韩松,看得后者莫名其妙一头雾水,这才扬声道:“去年腊月到今年十一月的税收,地方一百七十二府中,就数云远府缴纳的税银最多!”
“什么?”
“云远府?!”
“哎呀,瞧我这耳朵,上年纪又忙得很了,都听不清乔大人你说了什么。”
乔侍郎一拍桌:“诸位没有听错,就是云远府!”
厅堂内的官员们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瞪得只差从眼眶滚落出来。
所有人的视线汇聚在户部尚书,韩松韩大人的身上。
众所周知,尚书大人和云远府知府韩榆情同手足。
云远府税收遥遥领先一百七十一府,尚书大人应该为韩知府高兴
疯了吧?
果然,韩松常年抿成一条直线的嘴唇上扬,冷肃沉稳的面孔也随之柔和下来,直看得众人毛骨悚然。
这一幕极为罕见,其稀罕程度堪比母猪上树,铁树开花。
韩松在同僚的盯视下仍旧保持着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淡定,只嘴角的弧度泄露出他心底的愉悦。
“既然审核完毕,本官便呈到御前了。”
众人应声。
乔侍郎将薄薄一本的账册交给韩松,想到账册上来自云远府的那个极为漂亮的数字,不由咂舌:“尚书大人,令弟当真手段不凡。”
他在户部干了几十年,深知云远府往年的税收情况,毫无意外每年都是垫底的那个。
这一切的变化,都是因为韩榆。
就好比把一个濒死之人从死亡线拉回来,过程中耗费的心血不言而喻。
云远府那样的混乱不堪,能在短短三年内一跃成为仅次于越京的存在,可想而知韩榆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再结合这几年有关韩榆的传言,乔侍郎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韩松带着账册前往御书房,又看了一遍账册上的数字。
这是一个有关起死回生的奇迹。
而这份奇迹的创造者,是韩榆。
年轻尚书的眼中盛满了愉悦,脚步也很轻快。
御书房外,韩松遇见同样来呈交年底考绩结果的吏部尚书。
吏部尚书已过花甲之年,抱着册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见韩松出现,他点头示意:“韩大人。”
韩松回礼
,维持他沉默寡言的人设,安静站在一旁,等通传的内侍出来。
隔着厚重的门帘,依稀有娇笑传出。
很显然,他们来得不是时候。
永庆帝有佳人在侧,怕是无心理会他二人。
韩松和吏部尚书早已对永庆帝的荒唐司空见惯,这会儿面不改色地低声交谈。
吏部尚书一脸唏嘘:“韩大人当真有架海擎天的本事。”
当然,此韩大人非彼韩大人。
韩松只怔了下,就明白吏部尚书口中的韩大人是谁:“大人何出此言?”
吏部尚书款款道来:“今年云远府出了个小三元和解元,官员的年底考绩十之八.九都得了‘优’。”
早年间,云远府官员尸位素餐,统统都是一群酒囊饭袋。
没人愿意去以混乱著称的云远府任职,吏部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违心地给他们的年底考绩打了个“中”,而非不合格。
今年云远府这样多的官员得了“优”,委实出乎吏部尚书的意料。
联系韩榆这三年在云远府的所作所为,一切都变得理所当然起来。
“云远府变化甚大,可都是韩大人的功劳。”
这时,内侍掀开帘子出来:“陛下请二位大人进去。”
两位尚书入内,分别将手中的册子呈交给永庆帝。
永庆帝身边并无嫔妃的身影,但见屏风后影影绰绰,应当是藏在那里。
韩松眼观鼻鼻观心,只待永庆帝看完,便可下值回家去。
约摸一炷香后,永庆帝忽的抚掌大笑。
“好!”
“极好!”
“韩爱卿果然没让朕失望!”
永庆帝满意地看着户部和吏部呈上来的有关云远府的数据,冷哼道:“武定府知府果然是个心胸狭隘的,见不得韩爱卿治下的云远府出一个解元,只会使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当罚!当罚!”
韩松若有所思,听永庆帝说了一箩筐夸赞韩榆的话语,这才被允许离开。
“韩爱卿啊,朕没记错的话,小韩爱卿明年该回京述职了吧?”
韩松:“回陛下,确实是明年。”
永庆帝没再问了,挥手让两位臣子回去。
翌日,永庆三十年的最后一次早朝。
金銮殿上,永庆帝十分高调地对满朝文武展示了云远府的税收数额,大肆褒赞了云远府知府——韩榆。
殿上众人心思各异,低垂下来的脸上表情更是精彩万分。
下了早朝,安王与阮景璋先后走出金銮殿。
“父皇未免太抬举韩榆了,本王都怀疑他是不是父皇在外面跟哪个野女人生的”
话未说完,猛然意识到他身边这位是韩榆的血亲兄长,安王卡了下壳,咬牙低声道:“韩榆这厮太过张扬,早晚要从高处掉下来,狠狠摔死!”
“但谁也无法否认,这是实打实的功绩,王爷也无需心急,树大招风,视韩榆为眼中钉的并非您一人。”
阮景璋看着幽长的宫道,用只有他二人能听到的气音说:“眼下当务之急,是如何拿下吏部尚书的位子。”
早有风声传出,吏部尚书准备乞骸骨,告老还乡。
不知多少人盯着这个位子,阮景璋也是其中一个。
尚书的权利远大过侍郎,成为吏部尚书,他才有机会彻底掌控整个吏部。
安王和他的想法不谋而合:“你只管去做,凡事有本王给你撑腰。”
近水楼台先得月,阮景璋身为吏部侍郎,比其他人离尚书之位更进一步。
在安王看来,他升任吏部尚书是十拿九稳的事情。
“多谢王爷,我心中已有章程。”-
韩榆对越京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主子,这是陈山送来的年礼。”
韩榆从书本中抬起头,睨了眼外观精美的木匣,不咸不淡道:“知道了,送去库房吧。”
自从那日在书斋暴露身份,陈山一直在云远府没有离开。
韩榆两次休沐,他都登门拜访,盛情邀请韩榆外出同游,亦或者谈论诗文。
韩榆觉得他挺有意思,几次都应了。
令人感到惊奇的是,陈山和韩榆很是谈得来,在某些方面都有共同的见解。
如果不是韩榆没在太平府查到陈山此人的话,他或许真会和陈山交个朋友。
不过无妨,左右他翻了年,正月里就要回京述职。
无论陈山出于什么目的,双方也不会再见
除夕过后,便是永庆二十四年。
正月初五,官员陆续回到府衙。
回京在即,韩榆花两天的时间处理完所有的公务,着手清理云远府的一些遗留问题。
韩榆
做的这些,官员们全都看在眼里。
“以前没觉得时间过得这样快,只觉得每天睁眼就是忙不完的差事,这才多久,知府大人就要走了。”
“三年太快了,好像一闭眼再睁开,我们就要给知府大人送行了。”
“唉。”
“唉。”
一时间,叹气声此起彼伏。
转眼到了正月十四,元宵节前一天。
“分别在即,本官在悦客来设宴,诸位今晚不醉不归。”
众人自是无有不应。
席间,吴同知与人饮酒,喝着喝着忽然红了眼。
“大人,我们日后怕是无缘再见了吧?”
韩榆捏着酒杯浅酌一口,轻笑道:“何必这样悲观,天下无不散的筵席,话也不能说得太满,凡事都有可能。”
李通判没忍住,捂住脸嗷嗷痛哭。
正值酒酣耳热之际,大家被他的哭声感染,也都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就算不复相见,大人您也一定要好好的。”
“我们会时常打听越京的消息,您有时间也要给我们写信。”
“云远府能有今日,都是知府大人您的功劳,虽然您总是使唤我们,我们也时常在心里边儿说您的不是唔唔唔!”
大家一下子酒醒了。
张同知死死捂住钱通判的那张破嘴,讪笑着为自己开脱:“下、下官没有。”
“唔唔唔!”
你分明就有!
透过钱通判的眼神和肢体动作,韩榆捕捉到以上信息,放下酒杯,对着众人似笑非笑。
官员们:安静如鸡.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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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通判不知怎么,突然力大如牛,挣开了张同知的手。
“但就算我们抱怨您,我们也是最爱您的!”
“知府大人,我爱您!”
钱通判高举双手,醉醺醺地高呼。
韩榆:“”
片刻的死寂后,雅间里爆发出震耳欲聋的笑声。
突然酒醒的钱通判:“!!!”
别拉着我,让我先去死一死!
可无论再如何不舍,该走还是得走。
正月十六,韩榆天蒙蒙亮就起身了。
今天是他的生辰,吃完一碗素面,便启程离开。
在这个日子离开,也算是一种别样的纪念。
日后每逢生辰,都能想起云远府,想起这里的一草一木,想起这里的人带给他的温暖和快乐。
韩榆收拾好行李,独自回到房间,走到长桌前。
抱起长桌上的罐子,小心翼翼地放进木箱子里。
“我们回家。”韩榆顿了顿,“唔姑且将那里算作是我们的家。”
韩榆轻抚罐身,像是在抚摸壮壮柔软的皮毛,静静凝视片刻,悄无声息地合上。
拉开院门,兰花扑了满脸。
有那么一瞬,让韩榆重回两年前。
那样盛大的场面,他至今难忘怀。
今天也不差。
孩童们卖力撒着兰花,韩兰芸、文珠和韩字部几人站在马车旁,脸上溢满了善意的笑。
韩榆快速眨了眨眼,跨出门槛。
“知府大人一帆风顺,前程似锦!”
“知府大人我们会想你的!”
“知府大人一路平安!”
“”
无数祝福的话语卷着兰花从半空飘下。
韩榆走在路上,花瓣落在他的头上、肩上。
他步行到城门口,百姓也一边撒着兰花,一边洒泪相送。
韩榆笑着,漆黑的眸子里盛着一抔春水。
“我又没有说过?”
“你们就是我的家人。”
目光所及之处,哭声连成一片。
韩榆喉头滚动,攥了攥拳头,转身上了马车。
马车驶出城门。
哭声更加响亮。
“知府大人,我们会一直记得您的!”
永远铭记。
就算有一日忘却有所,沧海桑田——
怀清碑会记得。
云远府每一寸土地,每一缕清风会记得。
🔒 142
出了府城, 一路北行。
韩兰芸不愿回越京,打算和文珠四处游玩。
左右有护卫随行, 韩榆也就随去她了, 二人就此分别。
正月里,虽位于南方,但出门远行还是会感觉到寒冷。
韩榆只倚在窗边晒了会儿太阳, 就被风吹得裸.露在外的皮肤泛起刺痛。
抬手一摸, 凉冰冰的,像是在冰窖里睡了一夜。
韩榆打了个喷嚏, 连忙缩回去, 顺手把车帘掖好, 严实得密不透风。
午时, 云远府上空乌云翻滚, 顷刻间遮住太阳, 天色黑沉沉的。
彼时韩榆正在看书,忽然视野转暗,掀起帘子便瞧见这一幕。
“加快速度, 尽快找家客栈投宿。”
“是, 主子。”
果然不多时, 天空就开始下雨。
急促的雨点砸在马车上, 噼啪作响。
“主子, 离客栈还有一段路程, 但前面有一家茶棚, 不如您先去茶棚里避一避?”
韩榆看着外面的瓢泼大雨,雨下这么大也不好再继续赶路,索性同意了。
撑伞走下马车, 发现此处有些眼熟。
隔着雨幕环顾四周, 韩榆恍然意识到,这里是大岩村。
当年他循着凌梧的踪迹来到这里,还和壮壮在这家茶棚喝过茶。
再往前走,进了山,就能看到他住过很多年的竹屋。
韩榆脚下微顿,打消了过去看一看的念头,转回身道:“你们不必守在外面,都进来吧。”
韩一停好马车,雨水从斗笠的
边沿滴落:“是。”
而后打了个手势,领着韩字部几人跟上。
茶棚里座无虚席,都是进来避雨的人。
大家浑身都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湿透了,挤在一起看着雨幕发愁。
“看这架势,一时半会怕是停不下来了。”
“本来我还打算回去吃饭,现在不回也罢老爹,给我上一碗面,今儿就在你这里解决午饭了。”
“算了,给我也来一碗。”
韩榆收了伞,拂去肩头的湿意,目光环视一圈,发现无处可坐。
进退两难,多少有些尴尬。
众人早在韩榆从马车上下来时就注意到了他。
周身气质衿贵,轻裘绶带,相貌优越俊美,很是抓人眼球。
这会儿见他踌躇两难,便自发挪动起来,给韩榆腾位置。
“公子快来,这边还有几个空位。”
一位妇人笑眯眯地拍了拍身边的长凳,招呼韩榆几人过来。
韩榆勾唇,上前拱了拱手:“多谢。”
领韩字部几人坐下,老丈伸长脖子问:“外面天寒地冻的,公子可要吃点东西,喝口热茶暖暖身子?”
明摆着是给自己揽生意,韩榆闻言也不戳破:“两壶茶,每人各来一碗面。”
“好嘞,客官稍等!”
韩榆揉了揉鼻子,在若有若无打量的目光下安然若素。
“公子上回来云远府找人,这回难不成又是来找人?”
韩榆转眸,迟疑了下才开口:“您是三年前的那位婶子?”
妇人目露赞赏:“公子好记性,
就是我。”
“真是巧了。”韩榆笑道,“时隔三年再来,这里和我记忆中的云远府简直不像是同一个地方。”
说到这个,原本因为韩榆的衣着气度感到拘谨的其他人顿时来了精神,嘚啵嘚啵地径自说开了。
“公子也觉得这一切像是在做梦对不对?不瞒你说,这都两三年了,我偶尔也要掐自己一下,好确定这不是一场黄粱美梦。”
“云远府能变成如今这样,都要归功于知府大人呢。”
“公子你要是不急着回去,大可以去花神山逛一逛,还有那水泥路,据说府城和县城都铺上水泥路了,也就咱们这里的穷乡僻壤还没铺到,不过我觉得是早晚的事”
妇人兴致勃勃地说了很多,她的眼睛很亮,里面填满了对当下生活的满意。
不仅她,其他人也是这样。
“总而言之,云远府和其他地方都不一样,什么云合节啊滑草比赛啊,都是大越独一份。”妇人笑着说,“这些都是知府大人为咱们做的,你要是来得早,也能见识到。”
茶上来了,韩榆倒了一杯,边浅酌边问:“看样子你们很爱戴这位韩知府?”
“这是当然!”
“我活了几十年,可从未见过比知府大人还要好的青天大老爷!”
韩榆放下茶杯,轻飘飘一句打破了众人的振奋:“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今年韩知府就要离开云远府了吧?”
大家脸上的笑容瞬间
僵住。
然后韩榆就眼睁睁看着,这些人在瞬间完成了由喜转悲的过程,哭丧着脸一副天塌了的表情。
韩榆:“”
他似乎说错话了?
但这是所有人都无法否认的事实。
会有其他人出现,成为新一任的知府。
他会让云远府更好,又或者不进反退。
这统统都和韩榆无关。
我在帮助他们认清这个事实。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无休无止。
直到雨停,茶棚都笼罩在一片沉郁的氛围里。
韩榆放下茶杯,向身旁的妇人颔首示意,然后起身离开。
颀长清瘦的身影消失在车帘后,车夫一甩鞭子,马车缓缓驶出,留大岩村的百姓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走了,干活去。”
“就算知府大人走了,日子还要继续过下去。”
百姓三三两两地起身,脚步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沉重。
还没走出茶棚,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董县令翻身下马,胖墩墩的身体累得他上气不接下气。
他冲进茶棚,急吼吼地问老丈:“知府大人呢?”
“什么知府大人?”
大家一头雾水,县令大人莫不是脑子里进了雨水,都说胡话了。
董县令一巴掌拍到脸上,懊恼不已:“完了,还是没追上!”
妇人猛然间一个激灵,腾地站起来:“县令大人,您这话什么意思?”
董县令喘着粗气,没空应付这妇人,还是同行的师爷站出来解释。
“县令大人听闻知府大人
途径成平县,特意前来为知府大人送行。”
冒着雨追了一路,眼看快要赶上了,谁知又追丢了。
董县令此举是想给韩榆留个好印象,在吏部为他美言几句,好让他在有生之年官升一级。
当然,他也由衷地感激知府大人。
若非知府大人,现在他还是备受百姓憎恶的恶毒县令,哪有今日的风光。
董县令气坏了,无头苍蝇似的在茶棚里来回走动。
妇人用手比划了下:“县令大人,知府大人可是这般高,生得极其俊俏?”
董县令嗯了一声。
众人惊呼:“难道?!”
“他肯定是知府大人!”妇人重重点头,“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三年前途径大岩村,三年后又来云远府。”
“所以咱们就这样和知府大人错过了?”
“知府大人方才那番话,是不想我们太伤心,故意这么说的吧?”
“一定是这样!”妇人拿袖子擦眼泪,语气哽咽,“知府大人总是这样温柔体贴,人都离开了还不忘安慰我们。”
“知府大人为云远府做这么多,我甚至都没能当面道声谢。”
大家你一言我一句,感动与懊悔之色溢于言表。
董县令这会儿也回过味来,盯着据说是知府大人用过的茶壶茶杯,忽然福至心灵:“诸位,本官有个想法,不知可行不可行。”
妇人是个胆大的,直接问:“什么想法?大人您只管说,茶棚里这么多人,虽说没什么大本事,但基本的对错
还是分得清楚的。”
“本官打算在成平县为知府大人建一座长生祠堂,诸位以为如何?”
韩榆已经走远,董县令也没力气再去追,索性放弃,选用其他的方法讨好韩榆。
董县令承认他别有所图,但这些百姓不一样。
他们对知府大人的感激与爱戴都是发自内心的,必然不会拒绝他的提议。
果然,董县令此言一出,便得到了多方支持。
“这主意好!”
“县令大人您只管去做,若人手不够还有我们,我不要您一份工钱!”
众人哈哈大笑,董县令也被这话弄得哭笑不得。
回去后,董县令就找来县里最好的匠人,开始紧锣密鼓地建造起长生祠堂。
成平县的动静根本瞒不住府城和其他几个县。
“老奸巨猾,可恶至极!”
吴同知骂完不甘落后,拉上同僚一起,紧急张罗起长生祠堂的事儿。
等府城和几个县的长生祠堂相继落成,韩榆已经抵达太平府。
他对云远府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进入太平府地界,便直奔太平镇而去。
两年前,沈华灿带着妻儿和孙管家回到太平镇,为沈绍钧守孝。
韩榆对自己没能见师公最后一面,常伴好友左右而感到歉疚。
如今得空,怎么也得见沈华灿一面。
即使这已经偏离了回京的既定路线,途中有一段崎岖坎坷的山路,也阻止不了韩榆会见挚友的决心
时隔多年,韩榆重回太平府。
房屋建筑陈旧了
些,街道两旁的铺子里也不是熟悉的一张张脸。
当年他和韩松抄书赚钱的书斋早已不在,被一家饭馆取代。
韩榆放下车帘,不免生出时过境迁的怅然。
“主子,到了。”
韩榆回神,凭感觉整理衣冠,下车走到沈宅前,抬手敲门。
“笃笃笃——”
伴随着清脆的铃铛声,大门应声而开,眼前却空无一人。
韩榆眼底浮现诧异,下一瞬,青色长袍传来轻微的拉扯力道。
“你找谁?”
稚嫩的童声强势打破韩榆的疑惑,他低头,和三头身小娃娃四目相对。
小娃娃生得眉清目秀,和他爹年幼时至少有八分相像。
韩榆眸中不禁流露出几丝温柔,嗓音压低,更显和缓:“我来找你爹。”
“找我爹?”小娃娃歪了歪头,说话奶声奶气的,“我爹说他不在。”
韩榆:“”
他好可爱!
无奈过后,韩榆满脑子都是这四个字。
“韩公子?”
熟悉的声音,却比以前苍老了不少。
韩榆抬眸,轻声唤道:“孙爷爷。”
孙管家嘴唇颤了颤,挥退门后的小厮,亲自把半掩的院门拉开:“韩公子快进来,少爷在书房,他若是知道您来了,一定很高兴。”
韩榆勾唇,俯身一把捞起小娃娃,同孙管家说笑:“方才琅哥儿开门,我第一眼都没发现他。”
沈元琅,沈华灿独子,亲近之人都唤他琅哥儿。
孙管家想到多年前,韩榆和席乐安初次登门拜访,他也差
点没发现门外的三个小萝卜头。
那时老爷还在,如今却
孙管家霎时红了眼,背过身擦眼角。
琅哥儿乖乖趴在韩榆怀里,仰起脑袋看他:“你是谁?”
韩榆掐了下他的婴儿肥脸蛋,力道很轻:“琅哥儿,我是你干爹。”
琅哥儿眨巴眼:“干爹?”
“诶!”
年纪轻轻就无痛当爹了,真好。
说话间,三人来到书房外。
孙管家敲门:“少爷,您看谁来了。”
沈华灿打开门,入目是阔别三年的好友。
好友抱着他的长子,狭长的眼眸中盛着盈盈笑意。
“灿哥儿,我回来了。”
灿哥儿,多么熟悉而又陌生的称呼。
自从祖父去世,回到太平府守孝,就再也没有人这样叫过他了。
沈华灿笑着,眼睛也湿润了
“如今大越谁人不知韩榆韩知府,前几日去书斋,掌柜家的三岁小儿都嚷嚷着要和韩知府一样,考个状元回来玩玩。”
韩榆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吃了粒花生米。
夜风袭来,他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放松。
“灿哥儿你就别取笑我了。”韩榆替他斟酒,“旁人不知道,难道你还不看出来吗?”
分明是永庆帝有意宣扬,才会有今日扬名大越的韩榆。
这样才能兼备的臣子对君主忠心无二,不更能说明永庆帝是一代明君么?
另一方面,也是把韩榆彻底绑死在永庆帝这条船上,完全杜绝韩榆脚踏两条船,或者另投他人的可能。
沈华灿笑了声,似讥似讽,眼里哀伤与愤懑交织。
韩榆没再说什么,只拍了拍他的肩膀。
当年的确是梅达授意沈家人害死了沈寒松,可追溯根源,真正的凶手至今仍好好活着。
高官厚禄,手握重兵,连永庆帝都要忌惮一二。
这大抵便是沈绍钧弥留之际最大的遗憾了吧。
沈华灿深吸一口气,转移话题:“现如今你已成众矢之的,切记万事小心,别让我跟韩二哥还有安哥儿担心。”
韩榆端起酒杯,和沈华灿的相碰:“放心,我心中有数。”
二人相视一笑,仰头饮尽杯中酒。
翌日,韩榆又去看了韩树和罗先生。
邈邈已有举人功名,观观也在去年通过了县试和府试,成为一名正儿八经的童生。
他二人都在太平镇,见到韩榆自是欢喜不已。
三年未见,叔侄之间并无生疏,两个十多岁的小少年反而更爱黏着韩榆了。
韩榆乐见其成,趁还没离开,好生考校了他们。
邈邈和观观都是聪明孩子,不带停顿地回答了韩榆所有的问题。
韩榆一手一个,挼了挼两人的脑袋瓜:“我在越京等你们。”
两个半大少年脸蛋红扑扑,异口同声地喊:“好!”
罗先生比师公还要大几岁,身体也不似以往硬朗,当年被权贵敲断的腿已经无法支撑他走路。
韩榆到私塾时,罗先生正坐在轮椅上晒太阳。
他看着韩榆,有欣慰,也有骄傲。
“我听私塾的孩子们说了,
县城到镇上的官道都铺上了水泥路,下次若有机会,为师想要亲自体验一番。”
韩榆紧握着启蒙先生布满褐色斑块的手,语气笃定:“现在就可以。”
韩榆不顾罗先生的反对,带他去了太平镇通往安平县的官道。
当然,两人是乘马车去的。
罗先生无法独立行走,韩榆就背着他,缓而稳地走了很长一段路。
三月的风吹到脸上,温暖轻柔。
韩榆问:“先生觉得如何?”
罗先生说:“甚好!甚好!”
有不知名的液体落在肩头,洇湿青色的衣料-
韩榆在太平府暂住五日。
与亲友恩师重逢,心情自是妙不可言。
这期间,韩榆出门偶遇了发卖韩兰芷后重回太平镇兴风作浪的韩椿韩柏兄弟。
韩榆派人查了他俩,被告知双胞胎是太平镇有名的地痞流氓。
欺男霸女,无恶不作。
出于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人道主义精神,韩榆让韩三打晕了他们,连夜挂到县衙门口。
做完这一切,就到了离开的时候。
沈华灿在孝期,罗先生是长辈,便只有观观和邈邈送行。
“这是爹娘给小叔准备的干粮,小叔记得吃。”
“小叔,一路保重。”
韩榆揉了揉两个侄子的头发,转身登上马车,扬长而去。
太平府到越京,只用了韩榆二十五天的时间。
抵达越京时,已是孟夏时节。
韩榆孤身回京,并未惊动任何人,但是还没等他把从云远府带回来的书籍放到书架上,宫
里就来人了。
“韩大人,陛下召您进宫。”
韩榆随手塞给前来传话的内侍一把金叶子,稍稍整理衣冠,登上永庆帝为他准备的车架。
车架驶过宫门,直奔御书房而去。
韩榆正襟危坐,一派宠辱不惊的淡定神色。
“韩大人稍等,容奴才进去通报一声。”
韩榆在御书房门外站定,笑容款款:“多谢公公。”
内侍连称不必,进去后很快出来,满脸堆笑地道:“韩大人,陛下请您进去。”
御书房内,永庆帝正在批阅奏折,偌大的殿内静得落针可闻。
韩榆入内,恭恭敬敬行礼:“微臣参见陛下。”
然而永庆帝似乎深深地沉浸在手中的奏折上面,对韩榆的拜见置若罔闻。
韩榆神色不改,脊背挺直地跪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
永庆帝不发话,全公公不敢越俎代庖,只能抱着拂尘装死。
不知过去多久。
或许一盏茶,或许一炷香。
韩榆维持着跪拜的姿态,不言不语,仿佛御书房内没他这个人。
直到永庆帝觉得口渴,放下朱笔抬头喝茶,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韩榆的存在。
永庆帝惊呼一声:“韩爱卿你什么时候进来了?”
韩榆恭顺垂首,轻声细语道:“回陛下,微臣刚来不久,见陛下忙于政务不敢打搅”
说到这里,韩榆有些迟疑,又有些担忧:“陛下,可是微臣突然出现吓到了您?”
永庆帝噎了下,有些不悦地捏紧了杯盖。
韩榆究
竟是太过天真,天真到看不出他的有意疏忽,还是已经看透一切,借装傻充愣让他堵心?
永庆帝不确定。
这样功劳等身的韩榆,真是一个单纯无害的臣子吗?
显然不见得。
永庆帝放下茶杯,眼神探究地看向韩榆。
韩榆恪守为臣之道,微微敛眸不敢直视天颜。
可永庆帝还是清晰地捕捉到他眼中的担忧和自责,且真切到不似作伪。
“朕又不是三岁娃娃,怎会轻易被吓到?”永庆帝朗声大笑,“朕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韩爱卿给盼回来了,这厢听闻你已回京,便迫不及待召你前来了。”
韩榆配合地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陛下记挂,微臣不胜惶恐。”
永庆帝面色微缓:“朕召见你无甚要紧事,只是单纯想见一见韩爱卿。”
“韩爱卿呐,你可是给朕好大一个惊喜!”
接下来,永庆帝细数韩榆在云远府立下的功劳,末了大手一挥:“朕决定,要重赏你!”
韩榆欲推辞,全公公已上前一步,照着手中的册子念赏赐清单。
都是有价无市的好东西,不过韩榆也不缺就是了。
“微臣谢陛下赏赐。”
永庆帝让韩榆起来,慨叹道:“朕之所以重赏韩爱卿,是因为放眼满朝,鲜少有人如韩爱卿这般忠心无二,事事为朕考虑,从不藏私。”
韩榆眸光微动。
“若人人都能如韩爱卿这般,便是让朕将整个私库都送出去,朕也甘愿啊!”
永庆帝看着韩榆
,字里行间皆是惆怅。
无论出于何种原因,韩榆目前是他最得用的一把刀。
可即便有这把刀,他还是不能斩尽所有的心腹大患。
不仅不能随意发作,有些时候还要与他们虚与委蛇,做出适当的退让。
其中的窝火憋屈可想而知。
永庆帝想,以韩爱卿的细致贴心,定会好声好气地安慰朕。
事实也的确如此。
韩榆义正辞严地表示:“无论他人如何,微臣定会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永庆帝满意地点点头:“韩爱卿”
韩榆:“其实”
君臣二人异口同声,又在同一时间戛然而止。
永庆帝抬了抬手:“韩爱卿继续说。”
“那微臣便却之不恭了。”
韩榆拱了拱手,抬头看向永庆帝,又飞快垂下,抿着唇欲言又止。
永庆帝眼里闪过一抹兴味,他倒是好奇韩榆究竟想说什么了。
“其实微臣”韩榆再次抬头,面上泄露出一丝赧然,“其实在微臣眼中,您就像微臣的父亲一样。”
永庆帝:“???”
全公公:“???”
永庆帝以为自己听错了,掏了掏耳朵:“韩爱卿你说什么?”
“事事偏向微臣,将最好的一切都给微臣”韩榆恨不得把头埋到胸口,声音细如蚊蝇,“这便是微臣心目中的父亲形象。”
永庆帝福至心灵,恍然明白了韩榆欲言又止间的深意,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
韩榆这
是把他当做
可扪心自问,永庆帝只是在利用韩榆达成自己的目的。
诚然对韩榆有两分善意,也被剩下的八分算计消耗殆尽了。
韩榆怀着一腔赤子之心,而他却只是把韩榆视为得用的一把刀,随时可以抛弃的工具。
脑海中浮现韩榆明亮又充满孺慕崇敬的双眼,永庆帝并不存在的良心痛了一下。
“朕尚有许多政务亟待处理,韩爱卿先回去吧,朕会派人将赏赐送去。这阵子你在家中好好休息,等待吏部的任命。”
在韩榆愕然的注目下,永庆帝几乎是落荒而逃,一阵风似的卷到屏风后面。
韩榆沮丧地低下头,行了一礼,语气沉闷:“是,微臣告退。”
永庆帝立在屏风后,耳畔一遍又一遍地回荡着韩榆的话语。
韩爱卿这般,多半是因为从未在平昌伯那处体会到偏袒和爱护。
永庆帝对韩榆施舍几分,便让他产生了幻觉。
思及此,永庆帝不由对阮景璋有些迁怒。
同为平昌伯之子,阮景璋享尽荣华富贵,韩榆却多年如一日地遭受生父的残忍迫害。
韩榆这孩子委实不容易,他不该太过苛责。
不知想到什么,永庆帝眼神闪烁,心底有了定论-
韩榆到家没一会儿,赏赐也跟着来了。
趁刚过午时,离官员下值还早,韩榆先去了韩家拜访。
韩家人见到韩榆安然无恙地回来,自是喜不自禁,搂着他又哭又笑。
韩榆捡着在云远府的趣事
,绘声绘色地说给他们听。
锦锦趴在小叔叔的膝头,睁着大眼睛全神贯注地听,不时捧场地拍手叫好。
韩榆眼底的笑意浓郁得快要满溢出来,轻柔地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发。
最后,他没在韩家用饭。
永庆帝重赏韩榆的消息想必已经传开,韩松肯定会带着席乐安几人过来。
韩榆只管让人准备好丰盛的饭菜,等人上门即可。
回去的路上,韩榆碰到和几个老纨绔从酒楼出来的平昌伯。
阳光正好,落在平昌伯的脸上,衬得那两道疤愈发狰狞可怖。
两人遥遥相对,韩榆最先收回目光,放下帘子扬长而去。
“看什么呢?”
平昌伯收回视线:“没什么,走吧。”
“诶好,我跟你们说啊,藏香楼新来了几个漂亮姑娘”
平昌伯看了眼马车远去的方向,不甚在意地跟狐朋狗友往青楼而去。
月初时,吏部尚书上书乞骸骨,不出意外的话,下一任吏部尚书非阮景璋莫属。
任韩榆如何风光,最后还是要落在阮氏的手里。
且让他得意几天,到时候定要让他哭着求饶
果然不出所料,傍晚韩松、席乐安和祁高驰穿着官袍过来了。
席乐安上来就热情地一把抱住韩榆。
祁高驰紧随其后。
韩松性情内敛,但也轻轻地拥了下韩榆。
手掌轻拍韩榆的后背,嗓音温润:“欢迎回来。”
韩榆笑了:“嗯,回来了。”
四人叙完旧也不废话,移步
饭厅。
韩榆同他们说起云远府的经历和见闻,他们仨也和韩榆说自己的一些趣事。
举杯对饮,谈笑风生。
酒酣耳热之际,席乐安举杯敬明月。
“今夜我心情甚好,决定赋诗一首!”
韩榆三人洗耳恭听。
席乐安一清嗓子:“月亮啊月亮,你好似那香蕉天上挂!”
韩榆:“”
韩松:“”
祁高驰:“”
沉默过后,三人选择了无视。
碰杯,一饮而尽
翌日,韩榆又陆续拜访了蔡文和齐冲两位师叔。
因为永庆帝赏赐的缘故,请帖犹如雪花飞进韩宅,飞到韩榆的书桌上。
韩榆一概拒了,只安心在家中等候吏部的任命文书。
原以为这次会像上次那样,一两个月后才有结果,谁料第三天便有喜讯传来。
还是以圣旨的方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云远府知府自上任以来勤勉政事,造福一方,为官清廉,乃社稷之福,特命为正二品吏部尚书,另赐黄金千两,以示嘉奖,钦此!”【1】
全公公笑眯眯地看着韩榆,尖细的嗓音响彻云霄:“韩尚书,还不快快接旨?”
韩榆双手高举接过圣旨。
“微臣谢主隆恩!”
🔒 143
“你说什么?父皇亲自拟旨, 封韩榆为吏部尚书?!”
安王得知此事,失手打翻了砚台。
墨水四溅, 将价值连城的名画毁得彻底。
阮景璋慢条斯理地喝着茶, 丝毫没被安王的暴怒影响到。
安王怒不可遏,拂落桌上所有的东西,噼里啪啦砸得满地都是。
“父皇他是老糊涂了吗?韩榆才二十多岁, 为官多年从未接触过吏部的事务, 有什么资格成为吏部尚书?”
“景璋你怎么还能这么淡定?论资历论能力你哪样不如他,你在吏部兢兢业业办差, 谁不赞你一句好?”
“凭什么到最后被韩榆后来者居上, 被他摘了桃子?”
新仇旧恨加在一起, 安王恨不能啖其肉饮其血, 将韩榆挫骨扬灰。
“韩榆入主吏部, 岂不意味着你我先前的万般努力都白费了?”
安王不甘心, 咬牙狠狠一拍桌,眼神阴狠:“不如干脆宰了他,永绝后患!”
他现在后悔极了, 就该在韩榆不成气候的时候除掉他。
“王爷喝口茶消消气。”阮景璋在安王手边放了杯茶, 循循善诱道, “韩榆要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 陛下和朝中诸位大人定会怀疑到王爷身上, 届时必然后患无穷。”
早在去年, 吏部尚书透露出辞官告老的意向, 所有人都默认阮景璋会是下一任吏部尚书。
直到昨日,还有吏部官员讨好恭维他,话里话外都是祝贺高升
的意思。
安王一系已经视吏部为囊中之物, 谁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恰逢韩榆回京述职, 他在云远府任职期间立下赫赫功劳,升官在所难免。
而当下二品官中有空缺的,只剩一个吏部尚书。
阮景璋拧起眉头,脸色是从未有过的沉重。
“是我轻敌了。”
安王一杯凉茶下肚,已不复之前的震怒。
“如今被韩榆占得先机,你我又该如何是好?”
吏部虽不如户部工部油水多,但它掌控着整个大越文官的任免调动,很难让人不心动。
安王很清楚,他和韩榆之间的种种龃龉注定了韩榆不会投入他的阵营。
如此一来,事情变得更加棘手了。
“恨只恨韩家女不识好歹,侧妃的位子都满不足不了她,也不看自己几个岁数了。”
若非韩家女一夜之间跑得无影无踪,他早就把韩松拉上贼船了。
阮景璋温言劝道:“越是这个时候,王爷您越是不能自乱阵脚,我虽只是个三品侍郎,但在吏部根基深厚,岂是韩榆能比的?”
安王眼睛一亮。
“王爷尽管放心,即便韩榆入主吏部,也不会成为您的阻碍。”阮景璋轻抚着手背上的刀疤,笑意不达眼底,“您只管做您想做的事情,吏部有我。”
安王不无焦躁地转着茶杯,吐出一口浊气:“也只能这样了。”
另一边,宸王和他一母同胞的兄弟,康王也在谈论这件事。
不过比起安王的暴跳如雷
,宸王惊讶过后,反而是幸灾乐祸居多。
“安王前阵子那样张狂,好像父皇已经任命阮景璋为吏部尚书了一样,如今算盘落空,他怕是要气死了。”
比起安王的外祖远在嘉元关,宸王的外祖是礼部尚书,又有宠冠后宫的宸贵妃给永庆帝吹枕头风,在夺嫡中稳稳居于安王上风,和有戴氏一族鼎力支持的靖王不分伯仲。
相较于安王的急切,宸王可以说是朝中除支持立嫡立长的官员之外,在满朝文武中呼声最高的一位皇子。
宸王把玩着昨儿底下人进献上来的翡翠玉石把件,悠哉悠哉地翘着二郎腿。
“父皇此举,分明是想让韩榆跟阮景璋打擂台,用韩榆牵制阮氏一族。”
“老九啊,咱们就别掺和这趟浑水了,只管站在岸边看热闹便是。”
隔山观虎斗,坐收渔翁之利。
康王双眼涣散,思绪早不知飘到哪里。
宸王见他迟迟没个回应,纳闷地拍了他一下:“这几天你都心不在焉的,可是遇上什么难事了?”
康王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昨夜睡得迟了些,精神不济而已。”
宸王立刻露出暧昧的笑:“你还年轻,凡事得有个节制,我就你这么一个兄弟,母妃也只有你我两个儿子。”
康王嘴角扬起。
宸王说着,又拍了拍同母兄弟的肩膀:“将来你可是要辅佐我的,明君贤王自成一段佳话。”
康王笑容僵在嘴角,似哭似笑。
但是宸王一无所觉
,絮絮叨叨畅想着明君贤王的美好愿景
戴皇后宫中,靖王也在嘲笑安王的不自量力。
“吏部掌控着天下文官,父皇如何能放心把它交给阮景璋?”
戴皇后心情愉悦,眼尾和嘴角的细纹都舒展开来了,身上的刻薄尖利淡去不少。
“就算韩榆此人拉拢不得,叡儿你也一定要和他交好。”
靖王不置可否:“儿子明白,我可不是越英颉那个蠢货。”
戴皇后欣赏着她早上刚做的大红蔻丹,若有所思道:“任何人都抵不过权力、金钱和美色的诱惑,具体如何不必本宫多说了吧?”
“满朝皆知韩榆清正廉洁,吃穿住行也不过寻常,儿臣以为可以从钱财入手。”
“女色呢?”戴皇后问。
男人都是见一个爱一个的货色,正如永庆帝。
靖王迟疑了下:“韩榆至今无妻无妾,这条路怕是行不通。”
戴皇后有些失望,又想到另一件事:“眼看长平二十有四了,你父皇对她的婚事只字不提”
话未说完,她心思一动:“你说,把长平许配给韩榆如何?”
大越没有驸马不得入朝为官的规矩,永庆帝对越含玉予给予求,韩榆又是他信重的臣子。
靖王有一瞬的心动,但很快否决了这个提议:“父皇无论如何都不会把他们两个凑到一起的。”
一旦韩榆成了驸马,无论他是否表态,在其他人看来,韩榆就是站到了靖王的阵营里。
如
此一来,靖王一系必然如虎添翼。
“父皇不会答应的。”
这样会打破他费尽心思维持多年的平衡。
无论皇子还是世家,都会因为韩榆的站队而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戴皇后叹气:“可惜了。”
也不知是可惜长平公主迟迟嫁不出去,还是可惜没法跟韩榆搭上线。
靖王却不以为意。
越含玉的不可控性太强,要么让她永无出头之日,要么就使劲儿压榨她,榨干她最后一丝价值,再狠狠抛弃。
靖王更倾向于后者。
上个月,他心血来潮和越含玉比试骑射。
起初有多信心满满,后来输得就有多惨。
“几月不见,老十的骑射怎么不进反退了?”
靖王恼羞成怒,当即便反击了,嘲讽越含玉小家子气,一把破瑶琴用了十多年,真当是什么宝贝不成?
谁知越含玉突然变脸,不分青红皂白地打了他一顿。
越含玉生来力气大,在射箭场上摁着靖王揍,后者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姐弟二人闹出的动静太大,很快闹到御前。
永庆帝了解内情后,指责靖王不尊亲姐,还说越含玉念旧,给了好些赏赐。
整件事情里,只有靖王一个受害人。
他被越含玉砸得眼眶乌青,在靖王府躲了半个月才消下去。
想到安王和宸王因为这件事对他冷嘲热讽,靖王就恨越含玉恨得牙痒痒。
总而言之,绝不能太抬举越含玉。
待他荣登大宝,定要报仇雪恨,让越含玉后悔来这世上-
皇子间的暗潮涌动,丝毫没有波及到闭门谢客,在家中潜心读书的韩榆。
这厢全公公传了圣旨,很快便有送礼之人上门。
韩榆早有预料,一概闭门谢客,对外宣称将要沐浴斋戒,为陛下祈福。
送礼之人:“”
各家管事无功而返,回去后就把他们被韩榆拒之门外的理由告知了自家主子。
有意向韩榆卖个好的官员们:“”
狗腿子!
马屁精!
但无论如何,这贺礼总归是送不出去了,只能让管事把东西送回库房。
且先观望几日,看韩榆和阮景璋斗法能否大获全胜。
倘若他能将整个吏部牢牢握在手里,这才值得他们放弃落败的阮景璋,转而与韩榆交好。
说来说去,都是为利所趋罢了。
为了配合韩榆,韩松几人也不曾登门庆贺。
至少明面上是这样。
韩榆的前任尚未离职,估摸着还要半个月做收尾工作。
这半个月里,韩榆感受到了久违的悠闲。
不必早起贪黑处理公务,也不必跟同僚斗智斗勇,为百姓操透了心。
每天睡到自然醒,饭后在院子里散步消食,然后去书房看书、练字,精神状态好极了。
许是天子脚下,那些三天两头打扰韩榆的老鼠也不见了,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四月下旬,韩榆知道了云远府百姓为他建造长生祠堂的事。
说不感动是假。
韩榆看着手上的白纸黑字,无声勾唇。
新知府已经上任,
是位刚正不阿的好官,云远府会越来越好。
还有一件事,韩兰芸去武定府玩了一圈,又回云远府了。
她并未重新置办住处,而是在榆生堂长住,和姑娘孩子们打成一片。
韩兰芸从未缺席过一节女医班的课程,如今已经可以独立开一些简单的药方了。
看她玩得开心,韩榆也就没说什么。
“多派几个人暗中保护她。”
他知道韩松肯定也在韩兰芸身边安排了人,但还是想做些什么。
就算离开了韩家,那些年韩兰芸给予他的温暖是不可磨灭的
五月初一,韩榆正式走马上任。
韩榆初来乍到,对吏部的了解只在表面。
接触了解的过程中,还有诸多事务亟待处理。
但并非韩榆一人承担,而是自上而下,分工完成。
阮景璋有意给韩榆使绊子,与他走得近的官员窥得他几分心思,便自作主张,对韩榆的命令阳奉阴违。
嘴上说着好好好,一转头就撒手没,连人都找不到。
等到快要交差了,又哭丧着脸找上韩榆,理直气壮地说差事太重,这么短的时间无法完成。
对此,新上任的尚书大人表示:“无妨,左右不是什么要紧的差事。”
这样通情达理,倒显得他们懒怠奸猾,尸位素餐了。
吏部官员难得心虚,灰溜溜退下,当天就完成了手头的差事。
但等到下一次,他们仍旧故技重施。
一次两次三次。
尚书大人每次都很好说话,宽和大
方地宽限时间,并给予他们精神上的安慰鼓励。
事实证明,有时候人往往喜欢挑软柿子捏。
韩榆的前任是位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狠人,即便吏部官员小动作不断,可也只敢在私底下进行,不敢舞到顶头上司跟前。
突然来了位待人接物如同春水般柔和的尚书,在阮景璋的纵容暗示下,许多人开始翘尾巴了。
光明正大的偷奸耍滑,再三推诿差事,三催四请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完成。
更有甚者,在没有告假的情况下接连两天在吏部不见踪影。
韩榆自诩脾气不错,轻易不会动怒。
但前提是别太蹬鼻子上脸。
真要惹急了,一层脸皮都保不住。
五月三十这天,韩榆手持尚书印出现在官员云集的厅堂门前。
在在众人不明所以的注目下,韩榆把它往门头上一挂。
吏部官员:“???”
韩榆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本极薄的册子,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当着所有人的面宣读一遍。
“吏部郎中张牧办事不力,导致八份官员调任文书丢失。”
“吏部郎中李方海,非休沐期间迟到早退,擅离职守。”
“吏部员外郎左春来”
吏部近百名官员,有幸被点名的足足有五十二人。
过去的一个月里,他们犯下或大或小的错误,全被韩榆记录在册了。
谁能想到行事犹如春风化雨的尚书大人会在背后使阴招,暗戳戳揪住他们的小辫子,统统记在小本子上?
被念到名字的官员无一不呆若木鸡,脸色煞白冷汗直冒,慌乱求助的眼神直往阮景璋身上乱飞。
然阮景璋视若无睹,眼观鼻鼻观心地立在最前方,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吏部乃六部之首,掌管官员的选拔任免,诸位身在吏部,如何能这般草率敷衍行事?”
韩榆合上册子,笑容和善,眼里却冷若冰霜。
只一眼就让人置身万丈寒潭,彻骨的冰冷。
是了,韩榆从来都不是善类。
二十四岁的二品尚书,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他怎么可能是一个纯良无害的人?
韩榆在纵容他们,一言一行都化作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推着他们走向绝路。
他们为了讨好阮景璋拼命和韩榆作对,浑然不觉土已经埋到脖子了。
“尚书大人饶命,下官知道错了!”
郎中张牧最先反应过来,不顾擦拭额头豆大的汗珠,膝盖一软直接跪下了,颤着声儿求饶。
韩榆双手环胸只字不言。
阮景璋垂下眼帘,沉默犹如雕像。
来自前方韩榆的目光锋利如剑,几乎要把他的头皮硬生生削去一层。
身后是曾经对他恭维谄媚的同僚,他们幽怨的眼神落在阮景璋身上。
芒刺在背,快要将他整个儿扎穿。
剩下的五十一人下饺子似的,扑通扑通跪下,可劲儿求饶。
“下官知罪,往后绝不再犯,还请大人宽恕则个。”
却见韩榆摇了摇头,语气不容置喙:“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吏
部身为六部表率,本官身为吏部尚书,如何能徇私枉法?”
众人脸色微变。
“不过——”韩榆话锋一转,成功让跪地之人眼里涌现希冀,“念在诸位是初犯,只小惩大诫即可。”
可他们想要的是全身而退,并不想接受这所谓的“小惩大诫”啊!
但是韩榆丝毫不给他们讨价还价的机会,淡定宣布:“诸位所犯的过失一律会记录在册,等到年底考绩时再作统筹。”
一旦记录在册,就会成为他们此生难以抹除的污点。
对他们的升调无伤大雅,但足以恶心人。
在场众人心一沉,眼前发黑将要晕厥过去,再不敢提出半句质疑。
“好了,诸位不必跪着了,倒显得本官不近人情。”
目送韩榆扬长而去,五十二个倒霉鬼没精打采地爬起来。
阮景璋早已不见踪影,只余下另一位林侍郎。
林侍郎心中庆幸不已,还好他足够冷静,没有掺和进这件事情里,否则也会和这些人一样,哭都哭不出来。
一叹三摇头,背着手离开了
韩榆一招杀鸡儆猴,当天吏部的办事效率大有提升。
本来要拖拖拉拉两天才能完成的差事,硬是半天不到就做好了。
尚书大人十分欣慰,下值时亲切地与人打招呼。
被打招呼的官员:“”
乘马车回到韩宅,韩榆在进门时被人喊住。
“韩大人!”
韩榆回头,是个面生的年轻男子:“你是?”
男子作了
一揖:“在下庄知节,今年殿试的二甲第一。”
韩榆点头表示明白了,又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庄知节挠挠头,不太好意思地说:“学生这几日读书遇上了难题,好有都已回乡,先生也不在身边,久闻大人年方十六便六元及第,才华横溢,便厚着脸皮前来讨教一二。”
韩榆偏头看他,一时没有说话。
庄知节低头:“若是大人不愿”
“怎么会,我乐意之至。”韩榆倏地笑了,眼角眉梢染上夕阳的橙红色,“别在门口站着了,有什么话进来说。”
庄知节面上一喜,赶紧跟上去-
这天之后,吏部安定了许多。
虽然还有人小动作频频,但对韩榆而言无伤大雅,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去了。
至于阮景璋,无论是暂时蛰伏还是真的吃了教训,他对韩榆的吩咐无有不从,乍一看还真是个合格的下级。
就这样过去一个月。
七月上旬,新科进士们陆续赴任,庄知节也在其中。
说起庄知节,五月三十那天他主动找上门来,之后就缠上了韩榆,隔个三五日就来韩宅,美其名曰探讨问题。
韩榆偶尔抽空应付他一下,大多都因为种种原因推拒了。
这天早朝,韩榆手持笏板站在人堆里,冷不丁听到有人提他的名字。
“陛下,微臣要参吏部尚书韩榆借职务之便大行贿赂之事!”
韩榆循声望去,张御史神情激动,说得唾沫星子
飞溅。
金銮殿上一片哗然。
永庆帝眯了眯眼,上半身略微前倾:“张爱卿何出此言?可有什么凭证?”
张御史一拱手:“回陛下,人证物证俱在,被吏部尚书索贿的官员在翰林院,您只需派人传召即可。”
永庆帝面无表情看了眼韩榆,一抬手:“准了。”
禁军得令,匆忙赶往翰林院。
等待的时间里,文武百官窃窃私语,不时看韩榆一眼。
韩榆笔直如松,丝毫不被这些眼神影响,神情坦然自若。
察觉到一旁韩松担忧的目光,韩榆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韩松抿唇,敛眸看着地砖。
不多时,所谓被韩榆索贿的翰林院官员带到。
正是二甲第一的庄知节。
庄知节见到永庆帝,立马哭着跪下来,哀哀戚戚地叙说着自己的冤屈。
“微臣苦于疑难得不到解答,听闻韩大人博学多才,便斗胆登门拜访。”
“刚开始的时候,韩大人态度随和有耐心,谁料几次过后,他竟提出要为微臣谋一个合适的官职。”
“微臣自然不敢走这样的捷径,想拒绝却被韩宅护卫控制住,为了离开只能奉上白银五千两。”
吸气声此起彼伏。
五千两?!
韩榆怕不是穷疯了,竟然狮子大开口要这么多!
众人鄙夷地看着韩榆,后者眼帘低垂,看不清神色。
“这段时间微臣一直忐忑不安,唯恐这件事泄露出去,以致于丢了寒窗苦读十年得来的功名。”
“但韩大人位高权重,
微臣谁也不敢透露,只能暗自焦急。”
“昨日上任头一天,微臣思来想去,还是良心难安,决定向御史大人告发韩大人。”
永庆帝沉默良久:“你现在不怕丢了官职?”
庄知节咽了口唾沫,冷汗涔涔往下流:“比起官职,微臣更不想有人因为韩大人失去了本该属于他的官职。”
说罢,他重重一叩首:“陛下明鉴,微臣句句属实,如有半句假话,当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庄知节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上,官员们暗地里眼神交流。
——都发誓了,看来是真的。
——可韩榆应当不是这种耐不住性子的蠢人,这才上任两个月,屁股底下的凳子还没捂热,何必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人心隔肚皮,有些人呐,一旦得了势就得意忘形,以为自己做得足够隐秘,其实漏洞百出。
“韩爱卿,你有什么话说?”
韩榆出列,不疾不徐地行礼:“回陛下,微臣冤枉。”
“冤枉?”
永庆帝喜怒难辨,浑浊的眼锁住韩榆。
韩榆又行一礼:“微臣的确认识此人,但每次见面都只探讨问题,从未有过索贿之举。”
永庆帝问:“你如何证明?”
不待韩榆开口,庄知节便抢先说道:“陛下,微臣那日亲眼看到韩大人把五千两银票放入书桌的抽屉里,您大可让人前去搜查。”
这时,安王出列:“陛下,以防韩榆将银票转移,不如直接派人去韩家全面搜查。”
永
庆帝深深看了眼下首的安王,又看向韩榆:“韩爱卿以为如何?”
韩榆俯首:“微臣并无异议。”
永庆帝命禁军副统领黄信带人前往韩宅,展开全面搜查。
金銮殿上气氛凝重,空气都停止流动了。
不知过去多久,黄信携着一身暑气入内:“启禀陛下,属下带人将韩宅里里外外都搜查一遍,只发现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并无五千两。”
永庆帝看向庄知节:“你怎么说?”
“不可能!”庄知节下意识看向韩榆,撞进他幽深的眼底,登时浑身一颤,语无伦次道,“那五千两是微臣的全副身家,若微臣有半句谎话”
“陛下!”
韩榆冷声打断庄知节,振声道:“此人亲口说自己寒窗苦读十年,又如何能拿出五千两银票?”
庄知节浑身一震,结结巴巴地说:“微臣说错了,微臣家中经商,虽不是什么极富贵的人家,但五千两也是拿得出来的。”
“陛下,黄副统领既然没在微臣家中发现五千两,那么微臣完全有理由怀疑这一切是针对微臣的阴谋。”韩榆抬首直面天颜,“微臣恳请陛下彻查庄知节此人,还微臣一个清白。”
文武百官吸气x2。
乖乖,今儿还真看了场大戏!
不错,真不错!
庄知节这会儿也冷静下来,膝行上前,声音比韩榆还大:“微臣愿意让禁军搜查住处!”
永庆帝允了。
这回还是黄信带禁军前去庄知节的住
处。
永庆帝不放人,大家就只能站着,双腿酸了麻了也只敢偷偷动弹两下。
庄知节家住城北,一来一回耗时半个多时辰。
黄信走进来,捧高一本册子:“启禀陛下,属下在这本手记上有了意外的发现。”
永庆帝一扬眉:“哦?”
全公公走下来,将手记呈给永庆帝。
永庆帝全程面无表情地看完,只问庄知节:“这可是你的手记?”
庄知节回忆了下,手记里并没有什么不能见人的,便点头称是。
永庆帝忽然笑了,杀气四溢:“小全子,你把这一页拿给诸位爱卿看。”
手记传下去,但凡看过纸上内容的官员,一个个又惊又怒。
这上面分明写着,庄知节和他几位同乡能进入翰林院任职,全是走了吏部郎中的路子。
他们找上吏部郎中,后者却表示分文不取,只一个要求——陷害韩榆索贿。
“卑鄙无耻!”
“老夫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还敢陷害韩大人陛下,还请严惩庄知节和吏部张牧等人!”
永庆帝脸色阴沉得能滴下水来,厉声道:“张牧、左春来、李方海借选官之权公然行贿,与庄知节陷害朝廷命官,即刻午门斩首示众!”
“另,除庄知节以外的几名进士,一律褫夺功名,听候判决!”
庄知节如遭雷劈,拼命磕头求饶:“陛下饶命,都是张大人要微臣这么做的,微臣与韩大人无冤无仇,怎么会陷
害于韩大人?都是张大人,微臣是被迫无奈的啊!”
心里却想着,这手记上写的都是些寻常小事,怎么会有
另一边,张牧几人见陷害不成事情败露,整个人抖如糠筛,眼神飘向最前方的安王。
安王低着头,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张牧恶从心中起,大声道:“陛下,这一切都是”
“来人,还不快把张牧等罪官拉下去,即刻行刑!”
永庆帝一声令下,禁军强制性把人拖出去。
众人静若寒蝉,低头看着脚尖,大气不敢出。
金銮殿上重归安静。
永庆帝一脸和善地看着韩榆:“韩爱卿平白受此冤屈,朕便赐你黄金百两压惊如何?”
韩榆感受着头顶上方沉沉的威压,俯身行礼:“微臣谢陛下赏赐。”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又有官员出列:“陛下”
他说了什么,谁也没心思听。
隐晦的视线在韩榆、阮景璋之间游移,惊叹与同情交织。
无论如何,吏部内部的这场不见硝烟的战争,总算是落下帷幕了。
阮景璋又或者安王终究棋差一着,输给了韩榆。
此后,韩榆当是名正言顺,大权在握的吏部尚书了。
🔒 144
“王爷, 您怎么不事先跟我商量一下就莽撞行事?”
下了早朝,阮景璋终是没忍住, 言辞间难掩对安王的不满。
安王没把他的不敬放在心上, 满脑子都是永庆帝冰冷的眼神。
“王爷可知您这么做会让我在吏部非常被动?”
几个对他言听计从的官员都死了,剩下的都是些小喽啰,对他而言毫无用处。
只要韩榆稍加运作, 他就能从备受追捧的侍郎大人逐渐边缘化, 这些年来的步步为营也将化为泡影。
再一转头,发现安王瞳孔涣散, 心思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阮景璋头一回怀疑起自己看人的眼光。
安王他真是最合适的人选吗?
“王爷!”
安王受惊回神, 眼里浮现一抹暴虐:“阮景璋, 你逾矩了。”
阮景璋垂在身侧的手指抽搐了下, 不再话说。
安王满腔惶恐无处发泄, 正好阮景璋撞到枪口上, 语调越发尖锐:“要不是你没用,韩榆在吏部耍足了威风,你却拿他无可奈何, 本王会亲自动手?”
五月三十那天, 他得知韩榆给了吏部官员好大的一个下马威, 顿时大发雷霆。
恨韩榆嚣张, 恨阮景璋没本事。
既然如此, 那他就亲自动手。
他绕过阮景璋找上张牧几人, 又在新科进士里选中野心勃勃的庄知节。
他和吏部官员是为除掉韩榆, 庄知节则为了博得永庆帝的注意。
三方一拍即合。
张
牧给庄知节及其同乡走后门,将本该安排到六部的人放到了翰林院。
他们把这件事嫁祸给韩榆,又让庄知节接近韩榆, 找机会把五千两银票放进抽屉。
安王千算万算, 怎么也没算到庄知节那个蠢货竟然把这么重要的计划写在了手记里!
安王还想再说些什么,全公公自远处走来。
“王爷,陛下请您去御书房一趟。”
安王呼吸一凛,强挤出笑来:“父皇召见,定然有要紧事,那就走吧。”
全公公把着拂尘,脸上笑眯眯。
“王爷,请。”
安王脚下千斤重,在文臣武将的目送下远去
韩松撤回目光,与韩榆并肩同行。
吏部紧挨着户部,兄弟二人刚巧同路。
韩松言语笃定:“这件事是安王一手策划。”
韩榆优哉游哉地走在宫道上,被太阳光线晒得微微眯起眼睛:“确实,这与阮景璋的智商不符。”
漏洞百出,哪哪都是破绽。
就拿庄知节来说,他出现得太过巧合,对韩榆的热情崇拜也太过刻意。
还有他那双眼睛,即便掩饰得再好,不经意间还是流露出野心家才有的贪婪和嫉妒。
庄知节嫉妒韩榆,却又隔三差五登门求教,这很自相矛盾不是吗?
既然你做了初一,就别怪我做十五。
为了回馈庄知节偷偷塞进他抽屉里的五千两银票,韩榆让人在那本手记里留了点小惊喜。
到今日,惊喜揭晓。
回忆庄知节收到惊喜时迷茫又
震惊的表情,韩榆默默想着,他一定感动极了,才会在后来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韩松:“”
论语言艺术的巧妙,既贬低了安王,又肯定了阮景璋。
“阮景璋的爪牙被砍,短时间内兴不起什么风浪了。”
韩榆对他的话予以肯定,低声用气音道:“二哥你且看着,打今儿起我就要大显神威了。”
韩松哭笑不得:“我只盼着你别总让我受到惊吓。”
韩榆噎了下,心虚地摸了摸鼻尖,为自己开脱:“事发突然,我不想让二哥担心。”
韩松拍了拍他的肩,没再说什么。
“对了二哥,我上次跟你说的银行,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这是韩榆通过读书人向官府借贷的举措引申出来的设想。
从读书人借贷,到全体有需求的百姓借贷,这里需要一个专门的机构。
韩榆考虑良久,回到越京后就跟韩松商讨了有关成立银行的提议。
百姓将暂时不用的银钱存入银行,可根据储存年限获得一定量的利息。
百姓获利,同时国库也能拥有更多可用的资金。
把这笔资金用到该用的地方,对大越有百利而无一害。
当然了,韩榆深知永庆帝是个无利不起早的阴谋家,绝不可能免费将银钱借贷给百姓。
“和存储金银一样,借贷也可以设置合适的利息。”韩榆说得头头是道,“进大于出,他不会不同意。”
“此事在我看来可行,但最后能否顺利施行”韩松顿了顿,“罢了,我明日就跟他提这件事,若能同意,便尽早敲定章程。”
韩榆嗯嗯点头:“银行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建成,吏部这边我也有一点想法”
两人边走边说,在吏部门口停下。
韩榆挥了挥手:“二哥你去吧,陛下让我提拔几位官员顶替空缺,今儿可有的忙了。”
“嗯,去吧。”
两人就此别过,韩松走出几步又停下,转头往回看。
韩榆迈过门槛,很快消失在门内。
在他身后,阮景璋神色莫测,盯视着前方那道身影的眼神晦暗不明。
韩松微不可查地蹙起眉头。
从阮景璋身上,他感知到了外放的危险与肃杀。
转瞬即逝,但肯定不是错觉。
韩松的视线存在感过于强,阮景璋偏头看过来。
四目相对,碰撞试探。
阮景璋面容温雅,笑着行了一礼:“韩大人。”
伸手不打笑脸人,即便阮景璋的主子刚设计嫁祸了韩榆,韩松仍旧面不改色,泰然镇定地回了一礼。
“阮大人。”
短暂的交锋后,两人背道而驰
韩榆回到吏部,开始他轰轰烈烈的整顿计划。
张牧等人陷害韩榆不成反被永庆帝下令斩首,这个消息早已在吏部传开。
这厢韩榆出现,众人犹如惊弓之鸟,生怕步了那几个偷鸡不成蚀把米的蠢货的后尘。
韩榆乐见其成,无视了存在感极强的阮景璋,一番挑挑拣拣,选几个踏实肯干
的,安排他们填补刚多出来的空缺。
另一边,安王满心忐忑地走进御书房。
全公公没有跟进来,而是命人关上殿门。
“咔嗒——”
伴随着一声轻响,御书房顷刻暗了下来。
永庆帝坐在御案后,身边无一伺候的宫人。
偌大的宫殿里,除了他只有安王。
这让安王脑中警铃大作,生出调头逃离这里的冲动。
但他硬是按捺下了这股欲望,脚步沉重地上前行礼:“儿臣拜见父皇。”
永庆帝笔下不停:“过来,为朕研墨。”
安王不敢迟疑,快步走上前。
谁都没有说话。
御书房里落针可闻,静得诡异,静得可怕。
永庆帝批完一堆废话连篇的奏折,放下朱笔喝了口茶:“老三,你可知错?”
安王瞳孔骤缩,一股寒气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没有跪下,更没有认罪,而是梗着脖子不答反问:“儿臣何错之有?”
“放肆!”
永庆帝挥手,满满一盏茶砸向安王。
安王退得快,亲王朝服还是被茶水茶叶毁得彻底。
黄绿色的茶叶粘在胸口的蟒纹上,骤然激发出安王心底的恶意和不甘:“父皇这是为了韩榆质问儿臣?”
“韩榆气焰嚣张,丝毫不把儿臣放在眼里,他害死舅舅,几次三番和儿臣作对,儿臣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永庆帝见安王如此冥顽不灵,又操起镇纸往他身上砸。
安王的额角被镇纸砸中。
很重,很疼。
他哈了一声,任由
粘稠的血液蜿蜒而下,模糊了视线:“父皇是在为韩榆出气吗?就因为儿臣对韩榆下手?”
永庆帝呼吸急促,口中直呼“逆子”。
“韩榆是朕的人,你公然陷害于他,让朕的面子往哪搁?”
“你知不知道,早朝上若不是朕拦得及时,那张牧已经说出你的名字了!”
“朕替你守住这最后一层遮羞布,你不感恩戴德也就罢了,还敢跟朕顶嘴?!”
永庆帝怒火中烧,拍着扶手怒斥安王。
“越英颉,是谁给了你这么大的胆子,竟敢忤逆朕?”
永庆帝自诩对安王仁至义尽,他为安王遮掩时,都不敢去看韩爱卿的反应。
可惜安王并不领情,反而因为永庆帝的严词批评愈发偏激。
“说来说去,您还不是觉得全部的错都在我,就韩榆可怜单纯,出淤泥而不染!”
安王声嘶力竭地低吼,脖子青筋暴起:“父皇,您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为什么除了打压就是冷视?
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针对梅氏?
为什么要为了一个臣子反过来责备他?
韩榆当真比他这个亲儿子还重要吗?
安王有太多想问,话都到了嘴边,还是控制住了。
他不敢。
他不敢捅破那层窗户纸,把永庆帝对他、对梅氏的所有摆到明面上。
安王在理智和崩溃的边缘徘徊,激烈的情绪快要把他逼疯。
最后,他终究失控了。
“父皇这般护着韩榆,莫非他是您流落在外的儿子?”
“否则为什
么眼睁睁看着他对我、对舅舅和外祖父下手,却每次都冷眼旁观?”
“舅舅和外祖父对您忠心耿耿,您怎能啊!”
话未说完,就被暴怒的永庆帝一脚踹翻,发出凄厉的哀嚎。
永庆帝犹觉不解气,趁安王没爬起来,又往他胸口补了一脚。
事实证明,人在生气的情况下会激发出最大潜能。
这一脚下去,直接把正值壮年的安王踹得吐血。
永庆帝慌了下,很快被震怒左右:“你说这些,是在指责朕吗?”
安王捂着胸口,眼里布满了受伤和不可置信。
永庆帝一无所觉,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朕告诉你,朕是天子,天子想做什么都可以!”
“你是朕的臣子,做错了事情,朕可以随意责罚你。”
“还有梅家,你当真以为他们什么”
永庆帝语气微顿,忽然觉得没有说下去的必要。
所有人都不懂。
没人知道这些世家权贵有多让他如鲠在喉。
他无数次被世家夺权,改朝换代的噩梦惊醒,醒来后彻夜难眠。
谁都不知道他午夜梦回时的恐慌。
包括亲儿子在内,他们都不理解他的苦衷。
既然如此,就不必再说了。
永庆帝让全公公进来:“送安王回去。”
全公公被安王满嘴的血吓了一跳,忙不迭叫来宫人,抬着他离开御书房。
小心翼翼地把人送出去,又派人请太医,做完这一切,全公公转身往回走。
七月的曙光争相照进殿
内,全公公背着光,看得不太真切。
永庆帝身体微晃,抬手捂住胸口。
终于不堪重负,在倒地前喷出一口血。
“陛下!”
“太医!”
“来人,传太医!”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满朝文武亲眼目睹全公公叫走安王,私下猜测陛下这是要秋后算账。
果不其然,安王进御书房不过一炷香时间,就被宫人横着抬出来了。
“看样子陛下气得不轻,对安王下重手了。”
然而这场闹剧还没结束。
不多时,众人又听闻御书房传了太医。
已知受伤的安王已经出宫回府,那么传太医的人是谁,答案不言而喻。
“安王实在不该,舒妃娘娘生的十一皇子都比他懂事,起码不会把陛下气得传太医。”
以阮景璋为首的安王拥趸自是焦心不已。
有人为尚在病中的安王出谋划策,也有人因为外面的风言风语生出退意。
这样意气用事的皇子是否值得他们的拥护?
假如有一天安王登基,他会是一位明君吗?
他们在心里给出了否定答复。
他不能。
相反,宸王和靖王一系的官员对此喜闻乐见。
安王越倒霉,就越衬得他家王爷胸襟开阔,只恨不得这种事情每天发生一次。
韩榆也听说了安王和永庆帝之间的二三事,心中毫无波澜,甚至有点想笑。
为了让他闭嘴,挥手赐下黄金百两,结果转头大打出手。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真是好没意思。
“只是这样一来
,你我的折子怕是递上去了也要过些时日才能得到批复。”
下值后,韩榆和韩松走在宫道上,准备去找席乐安。
席乐安在大理寺任少卿一职,前途光明,深得顶头上司——大理寺卿的重用。
“无论银行还是吏部改革,这二者并非一朝一夕能完成,趁这几天再完善细化一下。”
韩榆颔首,去大理寺接上席乐安,三人一道去了韩宅。
上次相聚还是四月,今儿得空,韩榆又打了场胜仗,怎么也得庆祝一下。
祁高驰倒是想来,奈何他还有公务没处理完,只能下次再聚。
韩宅的饭厅里,三人围桌而坐。
“银行?听起来挺不错的样子,但就怕百姓不相信这银行能给他们利息,到时候银行建成了没人来存钱,只有个空架子放在那里。”
韩榆和韩松都明白席乐安的顾虑。
前者表示:“无妨,届时鼓动商贾来银行存储即可。”
后者表示:“无妨,届时让朝中诸位大人把银钱存到银行。”
席乐安:“”
你们俩一个逮着经商的薅,另一个逮着做官的薅,是半点不给人留活路啊!
“这主意好,我名下那几间铺子也赚了不少,到时候我第一个把钱存进银行。”
韩松淡然的面孔浮现一丝笑意,举杯相领:“那就说定了。”
席乐安:“说定了。”
韩榆也举杯,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唉,今日月色正好,可惜不能和灿哥儿共赏。”席乐安语
气幽幽,“三年太长了,真真是度日如年。”
韩榆斟酒的手顿了下,神色如常道:“灿哥儿为师公尽孝,明年就能回来了。”
“这倒是。”席乐安再次端起酒杯,“敬重逢!”
韩榆勾唇:“敬重逢。”
一瞬的踌躇后,韩松也举起酒杯:“敬重逢。”
期待重逢,庆祝重逢-
永庆帝正当天命之年,早年毫无节制的酒色和丹药让他的身体远逊色于同龄人。
这厢经历了吐血晕厥,在龙床上躺了三五天都没能起身。
戴皇后为首的后宫嫔妃日日侍疾,朝阳宫弥漫着浓郁的苦涩药味。
梅贵妃担心永庆帝被安王气出个好歹,又挂念远在宫外的安王,前者将她拒之门外,后者则被前者禁足,她派去的宫人连门都进不了。
梅贵妃愁得日夜难安,几天下来瘦了一大圈。
她倒是想让宫外的娘家人弄死韩榆,唯恐再次触怒龙威,只能生生咽下这口气,整日里在朝阳宫外以泪洗面,嫔妃们直呼晦气。
转眼到了月底,永庆帝不顾太医的劝阻,重回人前开始处理政务。
早朝上,大家看着脸色蜡黄,骨瘦如柴的永庆帝,不敢相信这是当今圣上。
月初时,永庆帝还面色红润,宽松的龙袍也掩盖不住微微挺起的肚腹。
这场大病带走了他大半的气血,与先前判若两人。
不过官员们掩饰得极好,没被永庆帝发现自己的震惊。
早朝接近尾声的时候,永庆帝提及银行。
有人支持有人反对,双方各执己见,唾沫星子乱飞。
永庆帝身体还虚着,被他们吵得头痛不已,索性砸下第二个重磅炸弹。
“朕打算改革吏治。”
如同一滴冷水落入热油锅里,金銮殿上瞬间炸开了锅。
“改革吏治?”
“陛下三思,当前吏治无甚弊端,微臣以为无需改革。”
“臣附议!”
“臣附议!”
反对者多于支持者,且反对的态度比反对银行时还要激烈。
可无论他们怎么反对,也没让永庆帝收回成命。
八月初,吏治改革正式拉开帷幕。
首先由吏部出面,裁汰部分冗官,停废闲散衙门。
严格把控朝廷及地方官员的铨选,将政绩定为升迁的主要依据。
另一方面,吏部出台了一套极为完善的官员考勤、奖惩、考绩等制度,并建立官员档案,政绩惩处一律记录在案。
除特殊情况,官员每月缺勤天数不得超过三天,情节严重者将记录在档案上。
官员无论立下的功劳大小,一律分发奖赏。
同理,官员犯下不至死的罪行,也会根据罪行轻重处以相应罚款。
当然了,上交罚款不代表可以逃脱大越律法的惩治,该坐牢坐牢,该流放流放
吏治改革涉及到的条例众多,直到十月才完成了七七八八。
朝堂一片风声鹤唳,吏部官员忙得脚不沾地,散发出来的怨念足以养活整个阎罗殿。
这期间,韩榆彻底掌控整个吏部。
阮景璋手
中的权柄被他收回半数,只留下侍郎职分之内的权利。
韩榆一改起初的细雨和风,做事雷厉风行,说一不二,且赏罚分明,不论亲疏一视同仁。
到如今,吏部官员对韩榆已经到了闻韩色变的程度。
若非必要,远远见到韩榆必然拔腿就跑。
一次偶然,韩榆发现他们给自己起了个诨名——
索命判官。
尚书大人表示他有以下六点要说:“”
不过索命判官也有索命判官好处,至少没人敢在他面前玩心眼。
阮景璋倒是想,奈何韩榆完全不给他机会,重要差事都丢给另一位林侍郎处理。
官大一级压死人,任凭阮景璋如何愤懑,也只能无能狂怒,被韩榆压得死死的。
而他那位主子,安王被永庆帝罚了半年禁足,如今正在安王府休养生息,外面有禁军把守,连联系外界的机会都没有,更不可能为他讨回公道了。
这一切都被隔岸观望的官员们看在眼里。
确定韩榆技高一筹,且阮景璋少有逆风翻盘的可能,便相继向韩榆发出意欲交好的信号。
具体表现在雪花一样飞向韩宅的各种请帖,以及一天三次登门的媒婆。
韩榆:“”
说媒是不可能说媒的,为了躲那些个无孔不入的媒婆,韩榆每天在吏部待到天黑才回去,公务处理完了就看书打发时间。
总之不能跟媒婆碰面,否则一定会被缠上。
至于休沐那两天,韩榆直接拉上
韩松、席乐安还有祁高驰,拖家带口外出游玩去了。
媒婆每回见不到人,堵也堵不到,渐渐的也就不来了。
对于请帖,韩榆只挑选了关系不错,立场分明的几家。
他可不想在参加完宴会后就传出“韩榆有意加入某某王爷阵营”的流言。
比如今天的南阳伯寿宴。
南阳伯府虽然隶属八大世家,但从未公开支持过哪位王爷,自始至终保持中立。
而且在翰林院任职期间,钟伯同对韩榆多有照拂,南阳伯府送来请帖,韩榆没有拒绝的理由。
宴席上,不断有人上来给韩榆敬酒。
韩榆灌了不少酒,白皙的面庞上泛起两抹红晕,单手撑着额头,眼底染上微醺。
“韩大人已有二十四,可曾考虑过什么时候成亲?”
风一吹,韩榆立马清醒了。
他眼神迷茫地看着面前敬酒的官员,一清嗓子:“周大人您方才说什么?”
周大人:“没什么。”
接连打发了几个前来试探婚事的官员,韩榆借口更衣,从宴厅侧门溜了。
南阳伯府很大,韩榆拒绝了婢女的引路,漫无目的地走着。
来到花园里,途径一座假山,韩榆听到两位女子在假山后说话。
“你瞧瞧她那副眼高于顶的样子,偏说什么伯府庶女也比寻常官家小姐高贵,一个生来跛了条腿的庶女竟还想高攀侯府公子。”
“就算长宁侯府二公子是个混不吝的,男女不忌,可也不至于什么都没能吃
得下啊。”
说到这里,贵妇人噗嗤笑了。
“你没见今日她带着庶女来南阳伯府,南阳伯夫人脸色有多难看,平昌伯府早已不复当年盛况”
贵妇人絮絮叨叨地说钟氏的不是,韩榆听了眉毛都没动一下,脚步回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韩榆换了条小径,隐约听到前方有呼救声。
是女子。
还有吊儿郎当的男声。
韩榆脑海中浮现多种可能,无声无息地上前。
女子,十五六岁,衣裙首饰在一众盛装打扮的女眷中称得上简陋。
以及跛足。
再看那步步逼近的男子,眼下青黑脚步虚浮,一看就是过度纵欲所致。
长宁侯府二公子,前阵子他当街调戏姑娘,韩榆还让韩二套麻袋教训了他一顿。
真是记吃不记打。
韩榆弯腰捡起地上的石子,随手掷出。
“砰——”
婴儿拳头大的石子正中长宁侯府二公子的后脑勺,只见他两眼一翻,扑通倒地。
阮冬雁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跌跌撞撞地后退,脚下不稳,狼狈地摔到地上。
韩榆听到她闷哼了一声,手心隐约有红色。
阮冬雁扶着树干准备爬起来,一方帕子飘飘荡荡落在脚下。
她立刻警惕地环顾四周,却什么也没发现。
良久后,阮冬雁拿起帕子,在手心缠绕一圈。
想到打发她来花园采花的嫡母,突然从假山后出现的男人,她鼻子一酸,眼泪掉出来。
好在她很快憋住眼泪,狠狠踹了晕
死的长宁侯府二公子一脚,一瘸一拐跑远了。
韩榆回到席间,韩松递给他一杯清水:“别喝酒了,多饮伤身。”
韩榆对他的关切十分受用,笑盈盈地结果,浅酌一口。
没过多久,有小厮行色匆匆地出现,同南阳伯耳语了什么。
“失陪。”
南阳伯离开,紧跟着长宁侯也离开了。
韩榆敛眸,骨节分明的手指撕下橘瓣上的白色丝络,仿佛在点涂一件精美的工艺品。
寿宴结束,宾客相继散去。
离开时,韩榆在门外遇到平昌伯夫妇。
平昌伯脸色阴沉,步履如风,将钟氏远远甩在身后。
反观钟氏,她唯唯诺诺地小跑跟上,嘴里还急切地说着什么。
阮冬雁跟着钟氏,低着头看不清脸色。
韩榆放下车帘:“走吧。”-
十一月,吏治改革总算落下帷幕。
吏部官员好不容易完成了上头交代下来的各种差事,以为能清闲几日,又迎来了冬至日。
在大越,每年冬至都会举行祭天大典。
这一天,皇帝会代表天下万民祈求上苍,求天下安泰,万物丰收。
祭天大典三天前,永庆帝和文武百官开始斋戒。
斋戒期间不得饮酒,更不得食用荤食。
三天后,祭天大典如期而至。
永庆帝身着祭服,乘礼舆前往祭天台。
鸣钟,燔柴举火,以示对上天的敬意。
永庆帝在浩荡钟声中走上祭天台。
祭天台下,宗室及朝臣分别按品级排列。
离祭天台最近的,是宗室辈分最长
的恭老亲王。
恭老亲王身后是永庆帝的异母兄弟们,十来位清闲王爷。
再往后,是宁王为首的皇子。
皇子过后,便是戴首辅等一众朝臣。
乌泱泱一群,甚是壮观。
祭天台上,永庆帝行三跪九拜之礼。
礼毕,永庆帝撑着地面起身。
还没站稳,脚下突然剧烈摇晃起来。
永庆帝孤身站在祭天台上,无人搀扶,身形不稳地趔趄两步。
“陛下!”
身后传来全公公尖利的叫喊,永庆帝暗道不好,转身就要下去。
谁料才走下一级台阶,脚底的祭天台便轰然倒塌。
永庆帝连呼救声都没能发出,就被碎石淹没。
“陛下!”全公公目眦欲裂,“救驾!救驾!”
禁军冲上来。
与此同时,四周的祭天柱也随着祭天台的坍塌受到影响,摇晃着倒下。
祭天柱奔着宗亲朝臣砸下来,惊得众人四处逃窜。
恭老亲王年事已高,躲闪不及,被高耸的祭天柱砸个正着,顷刻毙命。
还有几个腿脚不灵活的,也没能幸免于难。
寒风卷着铁锈的味道扩散开来,涌入每个人的鼻腔中。
韩榆和韩松分别搀扶着蔡文、齐冲,以最快的速度逃离祭天台周围。
蓦然回首,恢宏不再,只余下一片混乱。
🔒 145
永庆帝很快被禁军从废墟中挖了出来。
他已经陷入重度昏迷, 祭服上大片大片的血,鲜红刺眼。
全公公涕泗横流, 两只手抖成筛子, 连滚带爬地一路跟随。
“陛下您醒醒,您可千万不能丢下老奴啊!”
“太医!太医怎么还没来?”
“你们几个给咱家慢着点,可别颠着陛下!”
尖细的嗓音逐渐远去, 取而代之的是宗室和官员的哭嚎。
“恭王叔!恭王叔!”
“恭亲王薨了!”
“宋大人!”
“郑大人!”
“柳大人!”
不必看就知道, 被念到名字的人无一生还。
韩榆身体绷成一张弓,心跳狂飙, 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他看着远处变成一堆废墟的祭天台, 以及砸到地上裂成几截的祭天柱, 神情几经变幻, 最终定格在面无表情。
韩榆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
祭天台和祭天柱为什么突然倒塌?
明明祭天大典之前, 工部和礼部再三检验修缮过了, 有问题哪里敢让永庆帝上去。
韩榆见过死人,更亲手杀过人。
但那都是该死之人,和眼前这些面目全非的完全不同。
半个时辰前, 祭天大典尚未开始, 大家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 迎着寒风谈笑风生, 痛并快乐着。
韩榆听到郑大人说今晚要吃香酥闷肉, 柳大人说下了值要给幺儿买糕点, 还有宋大人, 他还要回去为病重老母侍疾。
眨眼之间,天翻地覆
蔡文心有余悸地喘着粗气:“也不知陛下如何了。”
齐冲素来体弱,方才跑得快了, 捂着嘴止不住地咳嗽:“好好的祭天大典, 怎么会发生这种意外?”
无人能为他们解答。
韩榆递给齐冲一方帕子,温言道:“此地不宜久留,不如先退出天坛”
就在此时,一道男声穿透喧嚣,准确清晰地抵达在场所有人的耳朵里。
“祭天台坍塌事发突然,究竟是一场意外,还是精心策划的阴谋,要等彻查后才能知道。”
“在此之前,还请诸位王叔诸位大人暂住在祭宫,调查结果出来后再另行安排。”
韩榆循声望去,说话之人正是靖王。
靖王和大家一样狼狈,祭服沾满尘土,发冠在逃窜的途中遭到不明攻击,歪歪扭扭地挂在头顶上。
他眼睛亮得惊人,堪比黑夜中无声摇曳的两只大灯笼,发出诡异的光。
或许还有兴奋。
别问韩榆是怎么知道的,他就是视力好。
身为嫡皇子,在永庆帝倒下的第一时间站出来主持大局,无疑拉足了宗室及百官对靖王的好感。
“王爷,不知恭王叔和这些大人的遗体如何安置?”
靖王不假思索道:“当然运送回城,交给他们的家人。”
他可不想在禁军调查期间整日与尸臭相伴,他会做噩梦的。
众人并无异议,就叫来禁军为恭老亲王和十几位不幸丧命的官员收殓。
“走吧,先去祭宫。”
韩榆看
了眼被死者遗体的惨状刺激得脸色发白,偏要坚持围观的靖王,觉得他有点可怜又有点好笑。
蔡文和齐冲相视一眼,愁容满面地叹了口气,随宗室亲王和同僚们前往祭宫。
宸王死死盯着不远处抖威风的靖王,恨得眼都红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该死,被他抢占了先机!”
越英叡果然是个心机深沉的贱人,趁他余惊未定,就迫不及待地拉拢人心。
上蹿下跳,像个跳梁小丑。
可恶!
被祭天柱砸死的人怎么不是靖王?
或者安王也行啊!
这年头夺嫡不易,死一个算一个,能让他减轻不少阻碍。
康王没有说话,而是看着祭天台的断壁颓垣若有所思。
没人察觉出他的异样。
在所有人眼中,康王资质平庸,是宸王的跟屁虫,存在感极低。
变故当前,谁都不会把注意力放在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身上。
另一边,安王今天刚被永庆帝放出来参加祭天大典。
他被靖王的先发制人搞得懵了下,反应过来后,脸色阴沉得能滴下水来。
“卑鄙无耻!”
安王旁边,阮景璋用帕子摁着额头,手指粘黏着殷红的血迹。
祭天柱倒下来的时候,安王躲闪不及,眼看要被砸到。
就在那千钧一发的紧要时刻,阮景璋冲上来推开他,自己被祭天柱撞到,额头破了个口子,血流不止。
“王爷,我们先去祭宫吧?”
安王不甘心地看了眼靖王的方向,恶狠狠一甩袖:“走!”
这次便宜越英叡了,下次绝不会让他有可乘之机。
想到永庆帝重伤昏迷的惨状,安王眼神微闪,兀自盘算开了-
韩榆走进祭宫,远远听见全公公极具辨识度的尖细嗓音。
“什么叫止不住血?”
“太医院养你们都是吃白饭的吗?”
“咱家今天就把话放在这儿,陛下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咱家削了你们的脑袋!”
止不住血?
韩榆想到徽州府的王青生王大夫。
当年永庆帝一纸诏书,王青生从此进入太医院,成为有编制在身的太医。
王青生对缝针之术多有钻研,再大的伤口处理起来都能信手拈来。
全公公何故大动干戈?
莫非随行的太医里没有王青生?
如果是这样,一切都说得通了。
韩榆思绪流转,偏头看向韩松。
四目相对,尽在不言中。
韩松努了努下巴,轻声道:“去吧,蔡大人和齐大人这边有我。”
韩榆哥俩好地拍了下他的胳膊,大步流星地向着声源处走去。
全公公还在持续输出,指着几个随行太医的鼻子骂。
太医们被骂得跟孙子似的,看起来年轻了几十岁。
骂得好脏。
这就是内侍总管的威力吗?
韩榆腹诽,以拳抵唇咳了一声,刻意发出点动静。
果然,全公公暂停输出,凌厉的视线扫向韩榆,又在看清来人后转为温和:“韩大人您怎么来了?”
韩榆无视太医宛若看救星的眼神,开门见山道:“我方才听见您说陛下血流
不止,莫非连缝针之术也不起效果?”
“缝针之术?”全公公怔了下,忽然一拍手,“对啊,奴才怎么把缝针之术给忘了?”
韩榆这才给随行太医一个正眼,意味不明地扬了下眉。
“多谢韩大人提醒,您可真是场及时雨啊!”全公公转头,对韩榆的感激尽数转为冷然,“听见了没?还不快去!”
太医们尴尬地杵在原地,冬至日里满头大汗,一副心虚躲闪模样。
全公公有种不祥的预感:“你们不会缝针之术?”
几个太医顿时汗流浃背,脑门上滚出更多的汗珠。
韩榆:“”
全公公:“!!!”
为首的老太医讪笑,恨不得挖个洞把自己埋进去,才好避开内侍总管吃人的眼光。
说起缝针之术,除了太医院院首和王青生,其他人就没把它放在心上。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在人的皮肉上穿针引线,这得多残忍多绝情才能做得出来?
反正他们做不到。
民间倒是有大夫对缝针之术颇有心得,但绝对不包括他们。
赵院首和王太医大力提倡,大家嘴上应着“有时间一定勤加练习”,实际上在猪肉上戳两针就放弃了。
这厢韩榆提及缝针之术,他们就知道这回要完蛋。
曾经有一份绝妙的机会摆在我面前,我没有好好珍惜,等到失去了才后悔莫及。
但这世上没有后悔药。
要是陛下有个什么好歹,怕是十八族都不够诛灭的!
全公公看他们的反应,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气得狠狠跺脚。
老太医动了动手指头,一狠心一咬牙:“公公,我对缝针之术有几分心得,让我来试试吧!”
他身后的几位太医都是半吊子,对缝针之术的了解远不如他。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怎么都是个死,索性拼一把,为自己和同僚争取到活命的机会。
全公公眉毛皱得能夹死苍蝇,一时间没有答话。
现在派人找来赵院首,陛下的情况肯定来不及。
等赵院首赶到,陛下说不定都已经凉了。
这个法子行不通,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信任随行的太医。
全公公有了决断,冷声道:“将功折罪,不得有误,否则提头来见!”
老太医点头哈腰,哪敢有什么意见。
在外殿排排站挨训的太医连走带跑地进了内殿,安静如鸡的宫人也开始动了起来。
全公公恢复慈眉善目的笑面虎模样,一脸后怕:“这次要多谢韩大人提醒,奴才也是怕得慌了神,六神无主连缝针之术都给忘了。”
怕是连永庆帝都没把缝针之术放在心上吧?
“公公是关心则乱,相信陛下很快就能转危为安。”韩榆拱了拱手,“二哥和两位师叔还在等我,就不打扰公公守着陛下了。”
永庆帝不能死。
至少现在得好好活着。
全公公诶了一声,千恩万谢地送韩榆到殿门口:“韩大人慢走。”
韩榆面带微笑,颔首应下。
“全公公,父
皇怎么样了?”
回首看去,宁王、安王、宸王、康王以及靖王一字排开,从远处疾奔而来。
五位王爷满脸的急切与担忧,至于心里怎么想,就不得而知了。
韩榆退至一旁:“微臣参见王爷。”
安王正烦着,看到韩榆后张嘴就来:“你怎么在这?”
不必韩榆回答,全公公就替他说了:“韩大人帮奴才一个大忙,这厢正准备离开呢。”
韩榆心领神会,又向五人行了一礼,施施然离去。
安王追问:“什么忙?”
另四人也目光灼灼地看着全公公。
然全公公跟滚刀肉似的,无论安王怎么磨,他一个字都没透露。
安王气恼不已,又顾忌面前这老东西是父皇的亲信,只好放弃寻根究底。
“父皇现在如何了?我进去看看。”
一边说一边绕过全公公,作势要往内殿去。
结果连门槛都没过,就被全公公拦下了。
安王面露不虞之色。
全公公眯着眼睛笑:“这里头人多眼杂的,怕是会惊扰到王爷。不如几位王爷先回去,这边陛下醒了,奴才就派人过去知会一声如何?”
安王还能如何,只能阴着脸答应了。
全公公走进内殿,不忘关上内殿通往外殿的大门。
可任凭房门关得再紧,浓郁的铁锈味道依旧顽固地萦绕在他们鼻尖。
“既然如此,我就先回去了。”
“也不知禁军查的怎么样了,本王不放心,还是去看看吧。”
宸王准备走,被靖王叫住:“五哥
,祭天台的调查是弟弟负责的。”
安王拦住靖王想要拉扯宸王的手,对后者的瞪视视若无睹:“老十,你可不能吃独食啊。”
宸王点头:“三哥说得对。”
再看宁王,他什么都没说,但也没有离开。
靖王咬牙,一群不要脸的奸猾货色!
他气得甩袖而去,脚下踩得极重,就像是踩在他兄弟们的脸上。
离开前,安王几人又往回看了眼。
房门紧闭,除了全公公和太医,没人知道里头究竟什么情况。
伤得那样重,父皇年事已高,真的熬过这一劫吗?
安王和宸王扪心自问,心底升起不同的想法。
但无论如何,他们的目标都是一致的-
关于祭天台的调查,明面上有禁军,暗地里有皇家暗卫。
双方合力,当天下午就有了结果。
禁军在祭天台的废墟中发现部分劣质砖头。
已知大越祭天台已存在百年之久,一百多年以来经历风吹日晒和暴雨的侵蚀,破损在所难免。
所以每次祭天大典的前一个月,工部都会派人前来修缮,以确保祭天台的坚固牢靠。
根据砖头的颜色,可以肯定是近两年烧制出来的。
皇家暗卫经过排查,确定这就是导致祭天台坍塌的最主要因素。
那么问题来了,劣质砖头为何会出现在祭天台这样重要的建筑里?
为了查明真相,皇家暗卫展开进一步调查。
与此同时,禁军也查出祭天柱倒塌的原因。
和祭天台一样,倒下砸死人的
几根祭天柱同样用了劣质材料。
经查证,这几根祭天柱是最新建造出来的一批,在三年前完工。
综上,导致今天这场事故的根源在于偷工减料。
永庆帝从昏迷中醒来,全公公就把调查结果告诉了他。
“恭王叔没了?”
全公公点头:“恭老亲王薨逝了。”
永庆帝的伤口遍布全身,最严重的一处在右腿上,深可见骨。
先前太医嚷嚷着血流不止的伤口就是这里。
永庆帝浑身剧痛,连最基本的呼吸都觉得累。
宗室的亲王郡王多不胜数,可要说和永庆帝最亲近的,非恭老亲王无疑。
祭天大典开始前,他还和王叔说笑,等有时间去恭亲王府吃酒。
眼睛闭上再睁开,怎么人就没了?
永庆帝满腔怒火,烧得他口干舌燥,血液都被炙烤干了。
“查!”
他声音嘶哑,短促的音节里溢出血腥杀气。
不仅为死去的恭王叔和臣子,更为了他自己。
全公公无有不应,责令皇家暗卫继续调查。
再回来,发现永庆帝已经在宫人的搀扶下半坐起来,气喘吁吁地靠在床头,浑浊狠厉的眼盯着右腿看。
“诶呦陛下您怎么坐起来了?”全公公急忙上前,“您可是忘了后背还有伤?”
永庆帝挥开他的手,只问道:“这是缝针之术?”
他记不太清了,应该叫这个名儿?
“是呢,这的确是缝针之术。”
全公公试探着伸出手,这回永庆帝没再推
开他,慢慢躺了回去。
紧接着,全公公把有关缝针之术的小插曲悉数告知了永庆帝。
“这么说来,是韩爱卿救了朕一命?”
全公公笑而不语。
“这缝针之术倒是个好东西。”永庆帝疼得抽气,呼吸紊乱地说,“是朕的疏忽,竟险些错过了它。”
全公公低眉顺目:“陛下您可不知道,当时吴太医给您的伤口缝上针,眨眼的功夫血就止住了。”
永庆帝沉吟片刻:“朕知道了,等回去了,朕会将缝针之术列为太医院和军医必学的技能之一,不仅他们,民间大夫也要学!”
全公公点到即止,端来温水:“陛下您喝点儿,润润嗓子。”
永庆帝喝了水,又在麻沸散的作用下沉沉睡去
当天晚上,皇家暗卫的调查就有了结果。
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一人——工部尚书,南阳伯钟赫。
彼时永庆帝一觉睡醒,宫人正伺候他服药。
“南阳伯?”
永庆帝神情莫测,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像要碾碎嚼烂。
暗卫回禀:“确认无疑。”
永庆帝又看了暗卫呈上来的所谓证据。
证据确凿,桩桩件件都指向南阳伯。
借职务之便贪墨,偷工减料以致于祭天台坍塌。
除此之外,还有诸多宫室采用了劣质材料。
永庆帝捏着薄薄的纸片,犹存有三份侥幸:“会不会像上次韩爱卿那样,是底下的人犯了错,栽赃到南阳伯头上。”
暗卫摇头:“属下排查过,工
部官员虽有贪墨,但都与祭天台一事无关。”
永庆帝闭上了眼。
良久,他语调冷沉:“传朕口谕,工部尚书钟赫为官贪墨,直接导致亲王与朝廷命官殒命,着剥夺官职,入狱听审。”
暗卫应声退下
禁军前来拿人时,韩榆已经洗漱更衣,躺到床上准备睡觉了。
刚闭上眼,外面传来喧闹声。
“我没有!”
“我什么都没做,你们凭什么拿我?”
“陛下,微臣冤枉呐!”
“微臣从未做过贪赃枉法之事,您不能因为他人的片面之词啊!”
韩榆披衣而起,打开门恰好看到南阳伯被禁军毫不客气地推倒在地,捂着腰哀嚎出声。
住在隔壁的韩松也出来了,正凝重地看着这一幕。
禁军粗暴地把南阳伯从地上拖拽起来,推搡着走远了。
宗室以及百官闻声而出,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议论纷纷。
“怎么回事?”韩榆走向韩松,“莫非和祭天台有关?”
韩松颔首:“没错。”
韩榆倒吸一口凉气,眉头紧蹙:“南阳伯素来清正,怎么会”
话未说完,就有官员嗤笑道:“知人知面不知心,隔着层肚皮,谁知道底下那颗心是不是黑的。”
韩榆看过去,是个不认识的。
“别多想,南阳伯要是被冤枉的,陛下会还他一个清白。”
韩榆眸光微动,和韩松对视一眼,其中深意只有彼此知晓。
韩榆掩嘴打了个哈欠,语气含糊
:“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去睡了,二哥你也早点睡。”
韩松嗯了一声,在韩榆回房间后也离开了。
夜色深沉,南阳伯的身影早已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大家见没什么热闹可以看,纷纷作鸟兽散
很久之前,早在韩榆和平昌伯多次交锋的时候,他就查过南阳伯此人。
钟赫出身八大世家,却是世家子弟中少见的一股清流。
虽然有着事事以家族荣誉为先的根深蒂固的思想,但他拒绝和世家同流合污,为官多年从未越雷池半步。
可以说除了钟氏这个污点,南阳伯身上没什么可指摘的。
韩榆认为,这样的人绝不会贪赃枉法,在祭天台的修缮上偷工减料。
栽赃。
韩榆脑海中浮现这两个字。
是谁栽赃?
又意欲何为?
胆敢在祭天大典上动手,显然所图甚大。
能在禁军和皇家暗卫的眼皮子底下暗度陈仓,足以见得此人势力不凡。
桌上不知何时溅上几滴水,圆润清澈。
韩榆指尖轻蘸,在桌面留下一圈又一圈的水痕。
“咚——”
修长的手指猛一下敲击,定格在清透的水液中,发出钝响。
韩榆想到一个人。
那只在他和越含玉两重情报网的搜捕下仍然下落不明的阴沟老鼠。
“祭天大典祭天台塌陷民心!”
韩榆腾地起身,漆黑眼眸中酝酿着深沉和危险。
以他对那只阴沟老鼠的了解,又有梁嫔和细作的前车之鉴,
下一步必然是杀人灭口,死无对证。
“南阳伯!”
韩榆瞳孔剧烈收缩,忍不住骂了句脏话,避开人闪身出门。
一路探听过去,南阳伯被关押在祭宫西北角的院子里。
院子外面有禁军把守,前后左右围得密不透风。
永庆帝的地盘,韩榆不敢太过放肆。
所以他选择走上路。
韩榆躲进暗处,放出小白。
这个点小白正在睡觉,出来后蔫了吧唧地贴着他的手指,哼哼唧唧地蹭来蹭去。
韩榆哄了两句:“小白,帮我个忙。”
小白瞬间支棱起来
夜间,禁军忍着困倦守在外面,眼皮子千斤重也不敢闭上。
其中一人打了个哈欠,余光瞥见半空有黑影极速闪过。
“什么东西?”
这一声成功吓退所有禁军的困意,跟着疑神疑鬼地看天看地左顾右盼。
“你看到什么了?”
“黑影。”
“不会真有什么脏东西吧?”
“祭宫一年到头也没个人气,说不定真有那么几个。”
寒风吹来,禁军冷汗涔涔。
另一边,韩榆已经顺利混进去。
院子里只两个房间,韩榆屏息聆听,一个闪身进入左边那个。
当然,这次还是不走寻常路。
韩榆撬开后面的窗子,单手撑着窗沿,身形利落地翻窗而入。
大猫似的轻巧落地,但还是发出细微的声响。
南阳伯坐在床边,背对着韩榆,背影凄凉萧瑟。
韩榆松了口气。
万幸他来得及时,人还活着。
南阳伯听到动静回头,
发现韩榆站在窗前,当场吓了一跳。
“你”南阳伯将到了嘴边的惊呼咽下去,略微侧过身,压低声音用气音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韩榆无声无息地上前,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站定:“来看看你。”
南阳伯怔怔看着韩榆,有最多话想问。
外面那么多禁军,你是怎么在不惊动他们的情况下进来的?
为什么冒着风险过来见我?
你知道我是被冤枉的吗?
“你不该来。”他说。
韩榆面无表情:“是你做的吗?”
南阳伯摇头:“不是。”
“那不就得了。”韩榆心下一松,“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南阳伯迟疑了下,不知该说什么。
韩榆提点他:“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那些材料除了你还有谁接触过?”
电光火石间,南阳伯脑海中浮现出一道身影。
“是他!”
韩榆呼吸一滞,迈步上前:“是谁?”
可他从南阳伯口中得到的不是某个人名,而是喷涌而出的液体。
黏稠湿热,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味道。
南阳伯身体脱力,重重砸到床板上,大口大口的血从嘴里涌出。
几息之间,他开始七窍流血,疼得浑身痉挛。
韩榆疾步上前,将他狰狞可怖的面孔看得一清二楚。
同时,还有摆放在床头的饭食。
——之前南阳伯坐在床头,刚好挡住了这一菜一汤。
“该死!”
他进来这么久,竟然没有发现。
韩榆的心脏被一只无形
的大手狠狠攥住,嗓音低而压抑:“你吃了?”
南阳伯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嗬”声,艰难点头。
“是嗬”
他想说什么,可惜已经说不出来了。
说不出,就改用写的。
南阳伯竭力维持着最后一丝清醒,手指颤抖着在被面上比划。
撇。
捺。
韩榆俯身,目不转睛地看着,不错过任何一个笔画。
第三笔
染血的手指猛然抽搐,再没了动静。
韩榆急促地呼了口气,机械地抬起头。
南阳伯眼睛睁得很大,定定看着他。
眼里满是不甘和怨愤。
死不瞑目。
心上的那只手用力,韩榆的心脏彻底炸开。
视线所及的范围内,人和物都被染成了刺目的红色。
韩榆阖了阖眼。
神色漠然,唯有颤动的睫毛昭示着他此时内心的极不平静。
鼻息间满是血的味道,不知是南阳伯身上的,还是他喉咙里的。
韩榆咽下嗓子里的腥甜,再睁开眼,眼里的戾气却怎么都掩盖不住。
“什么声音?”
伴随着开门声,有人走进院子里。
“小白。”
黑影一闪而过,房间里再无韩榆的踪影。
禁军走进来,仿佛闻不到刺鼻的气味,径直朝着床边走去。
韩榆伏在房梁上,黝黑的眸子清醒冷静。
禁军低头去探南阳伯的呼吸,又摸向他的颈侧。
确认死亡,又察看四周的痕迹。
禁军发现了南阳伯用血写出的两道笔画,伸手抹除痕迹。
看不出丝毫异样
,禁军啧了一声,无比嫌弃地把染血的手指在南阳伯衣服上蹭干净。
做完这一切,他才不紧不慢往外走。
在踏过门槛的一瞬间,禁军慌里慌张地踉跄着冲出去。
因跑得太急,过程中狠狠摔了一跤。
他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语气里充满了恐慌。
“不好了!南阳伯畏罪自杀了!”
🔒 146
关押南阳伯的院子乱了起来。
“马羽你说什么?”
“方才不是大家伙儿都听到里头有动静传出来, 孙哥您让属下去看怎么回事。”马羽语无伦次地说着,“属下进去后发现南阳伯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满脸都是血, 吓得我赶紧出来了。”
孙哥脸一沉,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
他推开挡在门口的马羽,几个箭步冲进房间。
察看过后, 孙哥说:“人死了。”
负责看守的禁军慌了神。
“好好的怎么说死就死了?”
“他犯下大罪, 为了不连累家人,只能畏罪自杀了。”
“这叫什么?这叫死无对证!”
孙哥被他们吵得耳朵都疼了, 转过头厉喝一声:“闭嘴!”
众人齐齐噤声。
“眼下当务之急是尽快将此事告知陛下, 你们有这闲谈的功夫, 还是想想待会儿怎么跟陛下解释吧。”
严加看守的人暴毙而亡, 南阳伯都死透了他们才发现, 肯定会被上头问责, 一顿打逃不了。
孙哥这么一说,大家都慌了。
“这可怎么是好?”
“不管咱们的事啊,是他自己想死的。”
孙哥看向马羽:“你进来的时候都看到了什么?”
马羽张嘴, 前者又说:“详细一点, 我要知道全部经过。”
“详细的属下都已经说了。”马羽挠挠头, “听到声音进门, 发现人死了。”
孙哥一脚踹上去, 马羽当场跌个屁墩儿:“要你有何用?”
马羽
也不恼, 只一味地咧嘴笑。
孙哥朝门外的禁军招手:“先把这屋子搜查一遍, 看有没有什么东西,也好给陛下一个交代。”
大家巴不得能减轻几分罪罚,一窝蜂涌进来。
“诶呦这味道, 真够人受的。”
“生前风光富贵, 死得却这样潦草落魄。”
“怪谁?还不是怪他自己,人心不足蛇吞象,酿成大祸才知道怕了。”
房间并不大,什么都没找出来。
孙哥指着桌上的一菜一汤:“来个人,把这两个收拾好,待会儿交上去。”
马羽跳出来:“我来!我来!”
孙哥由着他拿走了两道菜,又看向头顶的房梁。
“孙哥,这也要查?”
禁军们跟着抬头往上看。
房间里燃着豆大的烛火,只将一小部分区域照得昏黄,其他地方暗沉沉,看得并不清晰。
孙哥表情严肃:“万一这上头藏着什么人呢?”
“什么?!”
众人大惊失色,冷汗一下子冒出来。
孙哥不想多说,命人搬来梯子,随手点了两个人:“你们上去。”
两人有点发怵,假如房梁上真藏了人,他们不是首当其冲倒霉的那个?
可又慑于孙哥的冷脸,只能硬着头皮沿梯子往上爬。
房间里有四根房梁,他们先察看了东西两根。
“孙哥,什么都没有。”
孙哥嗯了一声,示意他们继续。
禁军退下来,搬着梯子走到南北两侧。
梯子架好,一只脚已经踩上去,门外传来一阵骚动。
孙哥皱眉:
“吵吵嚷嚷像什么话殿下?!”
“本宫听闻父皇祭天时受了伤,连夜赶来探望。”
容貌昳丽的女子款步走进院子,眉眼映在月光里,清冷凌厉。
“全公公说父皇受伤乃是人为导致,本宫便来问他一问,南阳伯究竟居心何在,胆敢伤及天子龙体?”
长平公主步履如风,眨眼间就到房门口。
正要进门,脚下倏然滞住。
“什么味道?”她眉头紧蹙,拷问的目光投向孙哥,“南阳伯怎么了?”
孙哥被长平公主盯得晃了下神,兀自咽了口唾沫:“回、回殿下”
“男子汉大丈夫,说话吞吞吐吐作甚?”
孙哥眼一闭心一横:“回殿下,南阳伯死了。”
“死了?”
长平公主推开挡在门口的孙哥,入目便是南阳伯七窍流血的模样。
房间里的禁军毕恭毕敬行礼,然后退到墙边,不敢再有丝毫的动作。
包括准备查看南北房梁的两名禁军。
长平公主问:“死了多久?”
孙哥不敢隐瞒:“回殿下,已有一盏茶时间。”
“死了这么久,尔等不速速上报,反而在此处逗留晃荡”长平公主沁凉的眸光扫过在场每个人,最终定格在孙哥身上,“是何用心?”
孙哥膝弯一软,立即跪下认罪。
其他禁军亦然。
“殿下容秉,属下的本意是先在屋内搜查”
长平公主一挥袖,打断孙哥的辩解:“本宫不想听,这些
话到父皇跟前再说。”
孙哥低头,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
长平公主敛眸,冷声喝令:“不必在这巴掌大的地方做无用功,尔等随本宫一道前去面圣。”
孙哥欲言又止,最终败在这位圣眷优渥,且有军功在身的嫡公主冰冷的注目下。
“是。”
数十名禁军鱼贯而出,跟随在长平公主的身后,大气不敢出。
此情此景,他们已经预料到各自的结局。
“这是南阳伯用过的饭食?”
马羽捧着托盘,笑得一脸谄媚:“回殿下,正是南阳伯诶呦!”
正说着话,马羽不慎被路上的石头绊了脚。
他惊呼着趔趄两步,托盘飞出去。
禁军已经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忍不住闭上了眼。
然后想象中的混乱并没有发生。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来人,带他下去好好学一学规矩。”
咦?
众人疑惑地睁开眼。
只见长平公主稳稳接住了托盘,冰冷无机质的目光落在马羽身上。
公主一声令下,自有随行护卫走上前来。
“殿下恕罪,属下是无心之过,殿下饶命啊!”
护卫不顾马羽的大力挣扎,捂住他的嘴,强行把人拖了下去。
长平公主已恢复波澜不惊的淡定模样,把托盘交给宫女明珠,素白的手指整理宽袖:“走吧。”
孙哥心有余悸地擦了把汗,快步跟上。
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开,不忘锁上房门和院门。
房间里的烛火摇曳,一道黑影轻巧落地。
赫然是潜藏在南边房梁上的韩榆。
南阳伯的遗体被禁军用一张被单盖上,隐约呈现出人的轮廓。
被单是靛蓝色的,自七窍流出的血洇湿布料,留下暗色的痕迹。
韩榆定定站在床边,眸色晦暗不明。
良久后,他低声说:“我很抱歉。”
没能及时赶到。
没能救下你。
纵使因为韩静云被南阳伯夫人退亲的事情对南阳伯心存芥蒂,韩榆也没想过报复。
世家需要南阳伯这样的异类,工部更需要一位称职的尚书。
韩榆叹息:“我会尽我所能还你清白。”
南阳伯若在天有灵,定然不愿带着一身污名去世。
韩榆作了一揖,悄然离开了
“你说什么?南阳伯暴毙而亡?”
永庆帝被全公公从睡梦中唤醒,正满心不虞,伤口的疼痛更让他烦躁,当场拂落床边矮几上的茶杯。
全公公利索跪下,尖细的嗓子压低,显得轻而柔:“殿下得知陛下出事,连夜赶来祭宫,见您已经睡下,就转道去审问南阳伯。”
“长平来了?”
永庆帝怔了下,看到映在殿门上的纤细身影,面上的愠怒缓和几分。
命悬一线时,他的儿子们看似担忧关切,实则背地里小动作频频。
拉拢朝臣,越俎代庖指挥禁军,甚至觉得他或许再也醒不过来,与拥趸亲信谋划夺权登基。
想到这里,永庆帝胸口气血翻涌,连着深呼吸几下,勉强平息怒火。
唯有长平,在意的只是他
这个父亲本身。
这一刻,永庆帝忘却了昔日多年对长平公主的明捧暗杀,浑浊干涸的眼里竟湿润了。
全公公看在眼里,无声无息地垂下头。
“你去把长平叫进来。”
“是。”
全公公离开,再进来已是两个人。
“父皇。”越含玉上前来,“您的伤势如何?”
永庆帝摇了摇头,不想说太多,咳嗽一声转移话题:“好端端的,南阳伯怎么死了?”
越含玉正襟危坐,双手自然交叠在腿上:“父皇,长平以为南阳伯是替罪羊,真正导致白天那场变故的另有他人。”
永庆帝眼神骤冷:“怎么说?”
“长平去见南阳伯,发现他早已身亡,禁军跟无头苍蝇似的在房间里东翻西找。”
“事况紧急,长平见他们没找出什么,便带着一众禁军前来找您。”
“谁知走到半路,那端着南阳伯饭食的禁军莽莽撞撞,差点砸了饭食。”
“父皇曾与长平说过,做贼心虚才会急着毁尸灭迹,这不正应了此人的行为。”
“长平接住了那一菜一汤,又让人拿住那禁军。”越含玉语调平缓,说到紧张处仍旧面无表情,“果然不出所料,长平的护卫刚带他下去,那禁军便中毒身亡了。”
永庆帝瞳孔骤缩:“中毒身亡?”
越含玉颔首:“护卫检查过,他口中藏了毒囊,见势不妙就咬破毒囊,长平什么都没来得及问,他就已经七窍流血而亡了。”
永庆帝抓紧盖在身上的
被褥,呼吸有些紊乱,但是转瞬即逝,被他掩饰得很好。
“朕知道了,看来南阳伯真是一只替罪羔羊。”永庆帝扯出一抹笑,“长平连夜赶来,想必累了吧?朕让人把偏殿收拾一下,你过去睡吧。”
越含玉应下:“南阳伯”
“这件事你不用管,朕会派人去查。”
话说出口,永庆帝意识到自己语气过于冷硬,抬头看去,越含玉的脸色果然淡了下来。
“长平”
“父皇是在朝我撒气?”越含玉抿唇,“亏得长平快马赶来,晚膳都没来得及用。”
“况且我可不打算管这些烂摊子的事儿,只是恰巧碰上而已。”
“长平好意提醒,如今反倒成了恶人。”越含玉冷笑,绮丽的眉眼锋利逼人,“也罢,既然父皇防备我这个女儿至此,这祭宫不留也罢。”
说罢,转身就要离开。
永庆帝扶额,急声道:“长平,朕不是这个意思!”
越含玉不理会,脚步飞快。
“朕知道长平一片孝心可嘉,只是不想让你涉险,并非撒气,更不是防备你。”
扪心自问,永庆帝说这话连他自己都不信。
若不防备,为何越含玉打了胜仗就心急地剥夺她所有权利,顺水推舟让她去皇庄游玩?
若不防备,为何放任戴皇后设计越含玉被拐,又多次无视戴皇后对她的阴谋算计?
他是皇帝,他没有错。
他做的这一切都有苦衷。
他给长平公主的尊荣,给
她富庶辽阔的封地,二者相抵,他不欠长平什么。
转念想到他那几个儿子,还有自己破败不堪的身体,以及潜藏在暗处,伺机而动的饿狼,永庆帝瞬间有了决断。
“策划这一切的不知是人是鬼,一日不查清楚,朕一日心中难安。”见越含玉停下脚步,永庆帝语速加快,“左右朕要在祭宫养病多日,这期间就由长平带人保护朕如何?”
安王几人巴不得他早早驾崩,好让他们其中一人上位,必然不会倾尽全力保护他。
长平武艺了得,又力大无穷,除了脾气轴了点,敢跟他这个九五之尊甩脸色,是最适合不过的人选。
话音落下,越含玉果然回头。
金尊玉贵的长平公主微抬下颌,矜持且孤傲:“我同意了。”
永庆帝笑了出来。
越含玉离开后,永庆帝还在笑:“长平还是小孩子气性,也就朕惯着她。”
全公公附和:“正是因为有陛下疼爱,殿下才能这般任情恣意。”
永庆帝不再多言,转而提起南阳伯一案:“小全子你亲自去查,朕倒要看看,究竟是谁在背后捣鬼。”
“至于那些个失职的禁军,全都打发去守城门罢。”
全公公自无不应,下去安排了。
永庆帝躺在空无一人的大殿里,望着虚空发出叹息。
“真是多事之秋,什么牛鬼蛇神都出来了。”
“可别让朕失望啊。”-
原以为祭天台坍塌一事就这样落下帷幕,临睡前
大家还想着,或许明日就能回家去。
谁知一觉睡醒,就被告知南阳伯畏罪自杀了。
“畏罪自杀?”
“南阳伯不想祸及子孙,只能出此下策,但未免太冲动了,不知道有个词儿叫做贼心虚吗?”
“难道你们就没想过这其中有什么猫腻?”
议论声陡然一静。
“前来捉拿的禁军都说证据确凿”说话的官员声音愈发低微,瞪眼吸气,“不会吧?”
“到底怎么回事谁也不清楚,端看后续结果如何。”
“也对,光猜是猜不出答案的。”
有人看向某个方向,压低声音问:“没记错的话,南阳伯的三子四子都来参加祭天大典,怎么到现在也没个动静?”
“你真是人老眼花了,昨晚南阳伯被带走,钟家兄弟两个就跪在陛下住处的门外,这会儿还没回来。”
“嘶——要真是被冤枉的,钟家不得哭死。”
南阳伯可是钟家的顶梁柱,当朝二品尚书,大权在握。
长子外放为官,三子四子才入朝为官不久。
没了南阳伯,南阳伯府怕是要一蹶不振了。
韩榆在门口听了一会儿,心底无甚波动。
那几位怀疑有猫腻的官员倒是敏锐,可惜迟了一步。
韩榆漫不经心地想着,拐进韩松的房间。
韩松正在洗漱,听到脚步声就知道是谁来了:“桌上有早饭,两人份的。”
韩榆沿桌而坐,抿唇牵起一抹浅淡的笑容:“还是二哥贴心。”
“知道你会来。”韩
松背对着韩榆,把巾帕拧得半干,仰面盖在脸上,“便让人备着了。”
韩榆拿了个包子,食不知味地吃着。
要是在平时,他肯定要调侃一二,但现在他没这个心情。
韩松放下卷起的衣袖,任其自然滑落,在韩榆对面坐下:“没睡?”
韩榆抬眸,恹恹哼了声:“果然瞒不过二哥。”
亲眼目睹南阳伯毒发而亡,没能救下他不说,还错过了挖出那只阴沟老鼠的最佳时机。
两件遗憾事困扰着韩榆,他一夜辗转反侧,闭上眼就是南阳伯睁大眼睛看着他的画面。
心情不好,韩榆懒得用小白消除困倦,任由彻夜未眠的不适感环绕着他。
韩松盛了碗虾仁粥放到韩榆面前,正色道:“昨晚有什么发现?”
韩榆下意识看向门口,房门紧闭,无人窥探。
吃完剩下的包子,韩榆喝口粥润润喉咙,将昨夜发生之事悉数告知了他。
“一撇一捺?”
韩松手指蘸水,在桌上比划着,若有所思。
“就两个笔画,这范围也太广了,找起来如同大海捞针。”韩榆气馁地摊了摊手,眼含希冀地看向韩松,“二哥,你那边有什么线索?”
韩松的表情是从未有过的凝重,沉声道:“这些年我一直在追查他,结果并不理想,而且并没有发生这些事情。”
永庆二十五年的祭天大典并无意外发生,南阳伯也没有暴毙。
“啊,好烦。”
韩榆双手抱头,感觉自己全
部的脑神经都要死掉了。
“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怎么这么能藏?”
藏得连尾巴也不露,还能一边兴风作浪,搅乱越京这一滩浑水。
“实在不行我就照着那一撇一捺逐一比对,越京有这本事的人数得过来,总能找到。”
韩榆喝一口粥,虾仁咬得嘎吱作响:“等我把他揪出来,定要怂恿永庆帝给他五马分尸喽!”
韩松被“怂恿”二字逗笑,温言宽慰道:“这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陛下在调查,我也是。”
还有越含玉。
若非她及时赶到,韩榆恐怕已经暴露了。
“眼下当务之急是尽快查出嫁祸南阳伯的人,还他一个清白。”
“至于操控这一切的人”韩松叹道,“我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可到最后也没查出他是谁,这次亦然。”
比起上辈子的小心谨慎,这辈子的行事更加激进。
大越承担不起再一个正二品官员蒙受冤屈,不明不白地死在偏僻的院子里。
韩榆揉了把脸,强迫自己振作起来:“二哥说的对,眼下最要紧的是查出工部陷害南阳伯的人。”
韩松见他冷静下来,暗自松了口气:“快吃吧,等会儿该凉了。”
韩榆拿起筷子:“好。”
吃完饭,林侍郎过来问:“尚书大人,诸位大人准备去探望陛下,您可要一道前往?”
韩榆欣然应允,还拉上了韩松。
一行人抵达永庆帝的住处,戴首辅和蔡文早已候在门
外。
他们身后有至少二三十人,都是五品以上官员。
“韩大人。”
“两位韩大人来了,昨夜睡得可好?”
韩榆面色如常地应付同僚的问好:“睡得不错,意外没有认床。”
这番言论引得众人忍俊不禁。
永庆帝睡得迟,这会儿还没醒,但既然来了,也不好再回去,只能在寒风里等着。
闲来无事,大家谈天说地打发时间。
“这么冷的天,钟叔同和钟季同跪了好几个时辰,冻晕过去了也没见到陛下。”
“唉,怎么说都是他们的身生父亲,这会儿估计还不知道南阳伯又出事了。”
斯人已逝,还是以那样凄惨的方式结束了性命,大多数人心有底线,说两句见好就收,转而提起其他。
“诶你们听说了没,陛下把虎头令给了长平公主。”
人群中传来吸气声。
虎头令乃是掌管禁军的令牌,唯陛下一人所有,怎么落入长平公主一介女子手中?
疑惑的目光投向戴首辅,大家都盼着他能给个答复。
戴首辅听人提及自己的外孙女,仍然面不改色,维持着一贯的严肃:“老夫如何能揣度陛下的意思?约摸是看在殿下武艺非凡,禁军又没个领头的,便由殿下暂为统领。”
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实际上丁点儿有用信息都没透露。
众人不免失望,见戴首辅不想多说,只能按捺下满腔好奇,闭口不言,改为用眼神交流。
反正戴首辅在最前头,又看不到他们
的眼神官司。
——陛下此举何意?
——大抵是看重罢。
——可长平公主一介女子,如何能抛头露面?
——不能抛头露面那位也抛头露面不止一次了。
——长平公主倒是有几分本事,文武双全,可惜她是个女子。
——所以陛下才放心把虎头令交给她啊。
——此言有理,此言有理!
韩榆发现,他竟然能完全明白他们的意思。
所谓女子,所谓公主,他们怕是忘了,一百多年前曾有两位女帝。
不过这可以勉强视为朝臣们对她的肯定,姑且算作好的发展。
韩榆垂手而立,将众人的眼神交流尽收眼底,不禁莞尔一笑。
眸光流转,恰好与韩松四目相对。
韩松:盯——
韩榆:“”
韩松眼神复杂:“你”
韩榆眨了眨眼:“什么?”
韩松摇头:“没什么。”
韩榆摸了摸鼻尖,转回头目不斜视。
不多时,永庆帝醒来。
他只召见了部分官员,其中包括韩榆和韩松。
永庆帝心里存着事,臣子的殷殷关切也没能让他开怀。
官员们都是极有眼色的,见陛下兴致不高,请辞告退。
“韩大人的缝针之术当真厉害,连陛下都赞不绝口。”
“听闻梁军攻城时韩大人给云远府驻军用上了缝针之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韩大人真乃高义!”
恭维之词不绝于耳,韩榆始终保持谦逊的微笑。
“韩某只是误打误撞发现了缝针之术的妙用,这
一方法能救治陛下和受伤百姓,韩某自是深感荣幸。”
彼此说了些客套话,韩榆和两位师叔及韩松离开。
戴首辅在原地站定片刻,眼里带着思量。
“父亲。”
戴首辅长子戴振耀上前来,恭敬唤道。
“听到了吗?”戴首辅单手负后,面容冷峻。
“您是说虎头令?”
戴首辅看戴振耀一眼,后者了然。
“让你媳妇进宫一趟,给皇后娘娘传句话,她若是做不成,老夫不介意帮她一把。”
戴振耀低声应是-
就在永庆帝命全公公严查的时候,祭天大典出事的消息传回越京城内。
当天便有流言传出,祭天台之所以会坍塌,全是因为永庆帝为君不仁,德行有损,上天诸神不满永庆帝这个皇帝,才会在祭天大典当日降下灾祸。
不过三天,就在城里传得沸沸扬扬。
当今百姓大多迷信,否则也不会相信云远府花神娘娘的传说。
人云亦云下,绝大多数的百姓信以为真。
有人跑到皇宫门口叫嚣,让永庆帝向上天认罪。
有人在夜里往府衙大门上丢烂菜叶和臭鸡蛋,借此表示对永庆帝的不满。
城里闹哄哄,流言也大有往城外地方传扬的趋势。
全公公掌管皇家暗卫,在第一时间将此事禀报永庆帝。
永庆帝怒不可遏,下令绞杀故意传播谣言的人。
全公公不仅要调查南阳伯是否清白,还要遏制谣言的流传,可把他老人家累得够呛。
不过两日,
就有数十人死在皇家暗卫的刀下。
另一边,韩榆也知道了越京城的流言,借吃饭找上韩松。
韩榆吃一口菜,咽下去才说:“果然,他就没有安分的时候。”
韩松不置可否,把韩榆喜欢吃的菜往他那边推了推:“南阳伯的事查得如何?”
他打算插手,却被韩榆拦下了。
“我没能救下他,怎么也要还他清白。”
韩松便不再坚持,任由韩榆自行安排。
到今天,已经过去四天。
因着种种缘故,他的遗体仍然停放在那个偏僻的院子里。
除了禁军把守,连南阳伯府的两位公子都不能进去。
韩榆低头扒饭,语气是几日以来从未有过的愉悦:“昨晚有了结果,我让韩二给禁军通个气。”
韩松夹菜的手顿了一顿,若无其事地收回:“那就好,我便静候佳音了。”
韩榆笑笑,狭长的眸弯起来。
这厢刚吃完午饭,外面传来一阵骚动。
韩榆走出去,工部侍郎高国梁被禁军从房间押出来。
高国梁一路求饶,尽数被禁军无视。
等他们走远了,官员们才走出来。
“怎么回事?”
“莫非真是一场冤假错案?”
“真要这样,南阳伯可死得太冤枉了。”
“要不去看看?”
“可陛下那边”
“又不凑上前,只管离远了看呗。”
“这主意好!”
乌泱泱的官员跑远了,只留韩榆和韩松在门前。
韩榆发出邀请:“一起?”
韩松整理衣冠:“走吧。”
韩榆赶到时,高国梁已经认罪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着自己的不容易。
“微臣比钟赫早几年入朝为官,凭什么他早早成了工部尚书,而微臣还在三品侍郎的位置上挣扎?”
“微臣不甘心,我不好过,钟赫也别想好过!”
“说来也可笑,钟赫最是信任微臣,什么都放心交给微臣,包括祭天台的修缮。”
“这盘棋微臣下了三年,总算赢了钟赫一把,原以为他死了一切就能结束,没想到陛下明察秋毫,查到了微臣的头上。”
“棋差一着,棋差一着啊!”
永庆帝气得满脸涨紫,厉声质问:“你是如何收买禁军毒杀南阳伯钟赫,还不快快招来!”
高国梁愣了下,紧接着哈哈大笑。
“陛下,马羽可不是微臣收买的,他原本就不是微臣的人啊。”
永庆帝眯起眼睛:“此言何意?”
高国梁忽然转过头,看向远处的一众官员。
“陛下有所不知,微臣可不是一人贪墨工部的银钱。”
凡是被高国梁视线扫过的人,皆头皮发麻,后背冒冷汗。
“这位马羽马禁军,可是”高国梁伸手一指,“可是礼部尚书的人呢。”
人群一片哗然。
永庆帝脸色铁青:“来人,即刻将礼部尚书拿下!”
禁军直奔礼部尚书而来。
官员们自发避让,以免被殃及池鱼。
礼部尚书被这当头一棒敲得人都傻了,条件反射地跪到地上:“陛下明鉴,微臣冤
枉啊!”
“高国梁他这是污蔑,微臣从未贪污受贿过啊!”
这话听得在场所有人都笑了。
谁不知道宸贵妃之父,当今礼部尚书最是贪婪,等闲小钱看不上,至少要千两起步。
另一边,置身事外看热闹的宸王如遭雷击,不顾一切冲到永庆帝跟前:“父皇您怎么可以听信高国梁的片面之词”
后面的话他连说出口的机会都没有。
因为永庆帝又一次把自己气晕了。
“陛下!快传太医!”
混乱中,韩榆同韩松耳语:“他说谎。”
礼部尚书,贾昊。
工部侍郎,高国梁。
绝非南阳伯遗言中的那人。
🔒 147
天子晕厥, 但不影响禁军的听命行事。
“来人,送父皇回内殿。”
越含玉一声令下, 自有宫人照办, 推着轮椅上的永庆帝进去。
“高国梁既已认罪,便将他暂时关押在东北角的院子里,回城后听候发落。”
“至于礼部尚书贾昊。”越含玉有条不紊地安排下去, “他所犯之罪尚未查证, 暂且关押在西南角的院子里。”
话音落下,禁军作势要控制住高国梁和贾昊。
他二人还没反抗, 宸王迫不及待跳出来了:“越含玉你敢!”
宸王指着越含玉, 狰狞的脸上布满威胁——只要她敢说一个“不”字, 就会命丧当场。
宗室的亲王郡王及文武百官双手抱臂, 只差掏出一把瓜子, 边嗑边看热闹了。
长平公主会选择服软呢?还是服软呢?
没人觉得越含玉能和宸王硬刚到底。
却见越含玉一拂袖, 虎头令落到桌上,发出清越的声响。
她哂笑,无所畏惧:“今儿本宫还真敢。”
众人:哦豁!
“愣着作甚, 这外边天寒地冻的, 还不快请高大人和贾大人回房间暖和暖和。”
除宸王拥趸外, 全体所有人憋笑憋到肩膀上下起伏, 忍得肚子都疼了。
韩榆倚在凉亭的柱子上, 满眼笑意盎然。
不经意侧首, 再一次对上韩松的深沉凝视。
韩榆指尖微蜷, 面不改色地正过头,嘴角扬起的弧度纹丝不动。
任由宸王如何叫嚣,如
何威逼禁军不得对当今礼部尚书无礼, 贾昊还是被关了起来。
一如几天前的南阳伯。
宸王指着越含玉放狠话:“你给本王等着!”
越含玉不动如山:“拭目以待。”
宸王拳头几经扬起又放下, 最后齿关一松:“本王可是正人君子,不与女子计较。”
所以他把靖王揍了一顿。
猝不及防破了相的靖王:“???”
“越英乾你是疯狗不成?!”
惹了宸王的分明是越含玉,干什么追着他咬?
宸王发泄过后,这会儿已经冷静下来。
面对靖王的质问,他理不直气也壮:“姐债弟偿。”
靖王:“”
越含玉,你给我等着!
宸王整理衣冠,又变回尊贵高傲的一品亲王,向舅舅和宸王妃之父使了个眼色,几人匆匆离去。
外祖父绝不能出事,得赶紧想办法把他捞出来。
众人见闹剧结束,没热闹可看,唏嘘过后各自散去。
“高国粱就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出身寒门仕途艰辛,若非攀上南阳伯这棵大树,哪能轻易混到正三品。”
“画虎画皮难画骨,人心难测,今天之前我还以为南阳伯和高国粱是一对至交好友。”
“人心难测,人心难测啊!”
“南阳伯泉下有知,定然会为此感到心寒吧?”
心寒是肯定的,没人能接受挚友的背叛。
韩榆顺着人流往回走,轻描淡写道:“杀人偿命,高国粱会为他的行为付出代价。”
生命的代价。
“
南阳伯是位不可多得的好官,可惜了。”
“人死不能复生,所以人活在世,一定要擦亮眼睛,不能轻信人,更不能随意交付真心。”
韩榆不急不缓地走在最后,韩松与他并肩而行。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听同僚喋喋不休。
回到住处,韩榆进门,韩松紧随其后,顺手掩上房门。
“高国粱”
“喝口茶。”韩松把八成满的茶杯放到韩榆手边,“喝完再说。”
韩榆轻唔一声,双手捧起茶杯,蹙着眉头饮下。
一杯茶下肚,喉间的干涸感得到缓解,烦躁也随之淡去。
韩榆长舒一口气,把茶杯放到桌上,手指转着玩儿。
“高国粱确实是贪墨后嫁祸南阳伯的人,但贾昊绝对是替死鬼。”
已知,南阳伯非常信任身为左右手的高国粱。
高国粱在材料上动手脚,南阳伯根本不会怀疑。
“诚然,贾昊与高国粱是一丘之貉,此二人或者不止两人参与贪墨,但在我看来,马羽真正的主子绝非贾昊。”
韩榆对韩松的发言表示十分赞同。
有光从门缝照进来,通过地面反射到韩榆眼眸中,如同撒上一层金粉,璀璨透亮。
可深处,是翻涌沸腾的无尽墨色。
“贾昊被利用了。”
迎上韩榆笃定的目光,韩松阖了阖眼:“他们究竟想干什么?”
“钟赫,工部尚书。”
“贾昊,礼部尚书。”
韩榆瞳孔巨震,与韩松异口同声:“礼部和工部!”
“是了,没错,一定是这样!”
韩榆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右手握拳,敲在左手掌心,一脸恍然大悟。
“兴风作浪搅风搅雨还不够,这是打算从内部开始腐蚀了吗?”
韩榆喃喃自语,光打在他的眉骨上,眼窝浅淡的阴影显得双眸无端暗沉。
他看向韩松:“二哥,须得尽快将此事告知陛下。”
韩松沉声道:“你我能推断出来的事情,他会想不到?”
在某种程度上,永庆帝并非明君。
他昏聩,但不傻。
韩榆身形一滞,宛如被戳破的气球,周身气势散得一干二净。
他坐回去,双手捂住脸,闷声闷气:“啊也对,是我心急了。”
韩松轻叹,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装不知情,但不代表会任由事情失去控制,往更坏的方向发展。”
韩榆放下手:“贾昊绝对不干净,等处置了贾昊,这两个空缺他一定会安排自己的人。”
“是这样没错。”韩松予以肯定回答。
韩榆又倒了杯茶,咕咚咕咚两口喝完:“虽然但是,至少成功为南阳伯洗刷污名了。”
“好了,这件事情到此为止,后续如何自有陛下决断。”韩松屈指轻敲桌面,肃声道,“接下来,我们谈一谈你的事情。”
韩榆抬手打住:“嘘,我在思考。”
韩松:“”
韩榆在想南阳伯留下的一撇一捺,思考之余随口问道:“谈我的什么事?”
“你和长平公主。”
韩榆:
“嗯?”
韩松双手环胸:“别想糊弄我。”
韩榆指尖在桌上来回蹭,发出噗叽噗叽的声音。
听着刺耳,韩松动了下眉头,似乎难以忍受,向他投去不赞同的目光。
韩榆讪讪收手,转为双臂交叠放在桌上,典型的小学生坐姿。
最初的讶然过去,韩榆很快冷静下来。
韩榆想过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这是事实,无论是出于责任感还是感情层面,他都不会否认和逃避。
韩榆选择坦然承认:“嗯二哥明察秋毫,就是你想的那样。”
韩松不是其他人,是可以交托后背的人。
“你们怎么牵扯到一起去了?”
这几年韩榆大多外放为官,长平公主又在越京,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
天知道韩松察觉出两人之间的端倪时有多震惊。
他以为韩榆至今未婚是对女子无意,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和长平公主
韩松深吸一口气,一瞬不瞬地看着韩榆,等待他的回答。
韩榆摸了摸鼻尖,又去摸衣襟,摸完衣襟又去整理袖子,没一刻消停下来的。
韩松:“”
没看错的话,韩榆这是在不好意思吗?
韩松扶额,决定喝口茶冷静冷静。
把头发理理顺,韩榆又摸了下耳朵,有点烫手。
“我和她之间有点复杂,涉及到”韩榆顿了顿,含糊其辞道,“凌梧。”
韩松瞳孔放大,下
意识地坐直了身子:“你是说?”
韩榆高频率地敲打着桌面,点头应是:“但有些事情我还没想起来,所以我们都默契地没有提起,也就没法再跟二哥你多说什么。”
四目相对,韩松就知道韩榆有所隐瞒。
他没有继续刨根究底,但也没有就这样放过韩榆:“你们打算何时”
韩榆明白二哥的欲言又止,坦言道:“暂时不急,这两年应该不会提上日程。”
“近两年?”韩松心中五味杂陈,看韩榆的眼神有了变化,“她同意你这么做?”
韩榆没多想:“是。”
韩松哑口无言。
没记错的话,长平公主和韩榆同龄。
再过两年就是二十六,虽然在韩松看来年纪并不大,但还是不可避免地想多了。
韩榆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意识到韩松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什么渣男,顿时噎了下:“二哥你误会了,我们没有声张,是因为陛下他不会同意这件事。”
韩松诧异地挑了下眉,很快明白其中的关键:“你们好好的,有什么要用到我的地方,尽管提。”
“我自然不会跟二哥客气。”韩榆朗声道,“在一切彻底明朗之前,还请二哥为我保密。”
韩松答应了:“我定会守口如瓶。”
韩榆以茶代酒:“多谢二哥,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
韩松饮尽杯中茶,不忘叮嘱他:“暂时不要轻举妄动,贾昊犯的罪不止这一项,宸王一脉有
的闹腾。”
“我晓得了。”-
果然不出韩榆和韩松二人所料,当天傍晚,宸贵妃出现在祭宫。
“陛下,父亲他是冤枉的!”
“定是有奸人看父亲深得陛下信重,便与高国粱联手加害父亲。”
“陛下,臣妾的父亲年事已高,如何能在那样偏僻凄冷的院子里过夜?”
“陛下您行行好,看在臣妾和乾儿的份上,看在父亲对您忠心耿耿的份上,暂且将父亲放出来吧。”
宸贵妃脱簪待罪于殿门外,寒冬腊月里只着一身单薄的裙裳,以袖掩面,期期艾艾地跪在寒风中。
宸贵妃年过四十,但因保养得宜,与二十七八的妇人无异,眸光流转间尽是娇媚成熟的独特韵味。
可惜她媚眼抛给瞎子看,永庆帝将她拒之门外,连见一面也不愿。
“陛下连宸贵妃娘娘都不见,可见是真的动了怒。”
谁不知这位是陛下心尖尖上的人,后宫佳丽不知凡几,年轻漂亮的一茬接一茬,始终无人能撼动宸贵妃在永庆帝心中的地位。
若在平时,怕是宸贵妃刚哭第一声,永庆帝就心软了。
“贾昊不能住那院子,南阳伯就可以?”
“南阳伯至死都被关在那方小院中,贾昊有什么资格得到陛下特赦?”
“朝中有人好办事,这后宫亦是同理。”
几位官员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韩榆:“”
几日未回城,堆积下来不少公务。
永庆帝今天一早就派禁军回城取来各部
亟待解决的公文,美其名曰“出门在外亦不可耽误了正事”。
就在刚才,全公公派人通知,让他们过来把各自的公文领回去。
韩榆一行人匆匆赶来,刚巧撞见宸贵妃为父求情的一幕。
正当众人进退两难之际,全公公开门走出来。
他走到宸贵妃跟前,命人扶起她。
宸贵妃自然不愿,望眼欲穿地看着全公公身后:“陛下愿意见本宫了吗?”
全公公答非所问:“娘娘一路赶来舟车劳顿,必然疲乏了,老奴为您准备了住处”
宸贵妃一把甩开全公公搀扶她的手,黄鹂般动听的嗓音变得尖利:“本宫不要去,本宫要见陛下!”
全公公面不改色地收回手,把着拂尘说道:“贵妃娘娘,陛下如今正在气头上,谁也不愿意见,您先回去歇着,待明日陛下气消了再来如何?”
宸贵妃一扭身,指向凉亭前的官员们:“陛下不愿见人,那他们是怎么回事?”
突然被瞪的韩榆一行人:“”
全公公应对如流:“陛下命人取来各部的公文,诸位大人这是过来领公文回去,并非求见陛下。”
宸贵妃哑然无言。
随行的老嬷嬷好说歹说,总算说动她,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全公公细声细气道:“老奴恭送贵妃娘娘。”
宸贵妃远去,他才面朝等候多时的官员:“诸位大人久等了,请随老奴来。”
众人前往偏殿,各自领了公文回去
之后两天,官员们抱着堆积如山的公文奋笔疾书,真真一个头两个大。
这期间,宸贵妃一哭二闹三上吊,势必要让永庆帝放贾昊出来。
然铁证如山,又有高国粱指证,贾昊必然无法全身而退。
宸贵妃不依,闹得更凶。
短短两天,大家看足了热闹。
在韩榆看来,这姑且算作忙碌之余唯一的乐趣了。
与此同时,宸王一脉也为了贾昊四处奔走,试图为贾昊脱罪,但是效果甚微。
永庆帝罢免了高国梁和贾昊的官职,眼看精气神恢复得七七八八,便带着众人在腊月初一这天回城。
腊月初二,永庆帝在早朝上宣布了高国梁和贾昊的判决。
高国梁贪墨十数万两白银,将罪行嫁祸给他人,而后又毒杀南阳伯,更意图弑君,判处五马分尸之刑。
贾昊与高国梁合谋贪墨,协助高国梁杀害南阳伯,属于从犯,判处流放三千里,终身不得回京。
还有那些同样参与其中的官员,一律流放两千里。
谁都知道,永庆帝这是在包庇贾昊。
死在祭天大典当天的不仅有朝臣,还有宗室里最最德高望重的恭老亲王。
为了给文武百官和宗室一个交代,永庆帝经过深思熟虑,判了贾昊流放。
宸贵妃虽不满永庆帝的决定,却也知道这是最好的结果,只能忍痛为父亲的流放做准备。
思来想去,她还是不甘心,又求到御前。
“父亲年长体弱,受不住寒冷,还请
陛下法外开恩宽限几日,待暖和些了再流放。”
永庆帝自觉愧对爱妃,二话不说就同意了,下令贾昊暂且关押在刑部大牢,等明年春暖花开再上路。
宸贵妃喜不自禁,对着永庆帝千恩万谢。
当晚,永庆帝宿在宸贵妃宫中。
后宫嫔妃如何恼恨,有多少茶杯瓷器遭殃,便不得而知了。
翌日午后,永庆帝亲自任命两人填补礼部尚书和工部尚书的空缺。
无一例外,此二人皆是永庆帝一手提拔上来的,对他忠心无二。
至于工部侍郎,由吏部从回京述职的官员中选取一人,发放任职文书,第二天便走马上任。
看似一切回归正轨,可谁都知道,夺嫡之争中风头正盛的宸王元气大伤。
短时间内,怕是再无和靖王一较高低的可能
“明日南阳伯下葬,诸位可要同去?”
“诸位可是忘了,如今该改口称他为南阳侯了。”
“瞧我这记性,大清早被风吹糊涂了。”
韩榆笑笑,与同僚步行进宫,赶去上早朝。
腊月初三,永庆帝任命完工部尚书,由此联想到上一任。
南阳伯死得冤屈,出于种种原因,永庆帝大手一挥,直接给钟家升了爵。
即日起,追封南阳伯为南阳侯,三代始降。
圣旨一出,整个越京都炸开了锅。
谁也没想到,一向对爵位吝啬至极的永庆帝会这么大方。
五天过去,仍然是众人口中津津乐道的话题,连黄信升任禁军统领,
长平公主接任他成为禁军副统领的消息都没能掀起太大的水花。
各种猜测不断,大家更倾向于永庆帝随心所欲惯了,看南阳伯死得可怜,便随手赏了个侯爵给钟家。
但如果可以,钟家宁愿不要这等殊荣。
南阳侯府灵堂里,韩榆点燃三炷香,向前方的棺椁拜了拜,然后插.进香炉里。
钟伯同兄弟三人携家中女眷向韩榆回礼。
“节哀顺变。”
钟伯同苦笑,双眼遍布血丝,里头填满了凄楚。
近两年他在外地为官,受到家人的讣告,日夜兼程赶了回来。
南阳侯的遗体清理得很干净,可作为朝夕相处的亲人,如何判断不出他死前的痛苦。
钟伯同恨上天无情,恨自己无用,更恨那些直接或间接害死父亲的人。
可一切都是枉然。
再如何怨怼,父亲他也回不来了。
韩榆走出灵堂,迎面撞上平昌伯一家人。
南阳侯夫人见到这一家,登时变了脸色,厉声道:“你们来作甚?”
钟氏眼中含泪:“我来当然是祭奠大哥”
“我呸!”此时的南阳侯夫人全无贵妇的素养,叉腰指着她,“谁要你们惺惺作态假好心,做给谁看呢?”
钟氏想说什么,被南阳伯夫人打断:“你若真把侯爷放在心上,侯爷出事那几天,阮世子为何闭门不出?侯爷归家几日,怎么从未见你来过?”
钟氏急道:“景璋他受了伤才没能”
“今儿倒是拖家带
口的来了。”南阳侯夫人冷笑连连,“怎么,是想让侯爷把你们全家一起带下去?”
钟氏置身灵堂外,一阵阴风吹来,当即打了个寒噤。
“嫂子你浑说什么呢?!”
“我浑说?到底是真心吊唁还是做给旁人看,你们自己心里清楚,甭自欺欺人!”
“侯爷在世时就多年不与你往来,现在也不稀罕你的吊唁。”南阳侯夫人哭着说,“做妹子做到你这份上,我真替侯爷寒心。”
“打今儿起,南阳侯府再不与平昌伯府有任何的往来。”
“管家,给本夫人把他们一家子撵出去!”
大庭广众之下被亲嫂子指着鼻子骂,钟氏臊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平昌伯脸上挂不住:“大嫂你”
“滚!都给我滚!”
平昌伯:“”
所有人:“”
在南阳侯夫人的奋力驱逐下,平昌伯一家灰溜溜地离开了。
人走后,众人议论纷纷。
“南阳侯夫人所言是真是假?”
“我可以作证,祭宫那几天阮大人从未露面,都是南阳侯府两位公子奔走求情。”
“平昌伯府真是”
说话之人摇了摇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韩榆没有发表任何言论,吊唁后就和韩松离开了。
有人注意到他们,更加唏嘘。
“韩大人还是有几分先见之明,早早跟平昌伯府断了关系。”
吏部一位尚书一位侍郎,明明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
二者的为人处世却是大相径庭。
“还得是韩家,出了两位韩大人。”
再看阮氏一族,除了一位三品侍郎,再无其他突出的子弟。
而这位侍郎大人,被顶头上司的兄弟压得死死的,翻身都不能
韩榆对众人的感叹不得而知,但多少也能猜到一点。
从平昌侯到平昌伯,韩榆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因为窥得真相无能狂怒,被好友安慰后还想哭鼻子的小孩子了。
事到如今,官至高位的是他,被压制被批判的是平昌伯府。
只待处理了最大的威胁,便是韩榆和平昌伯算总账的时候。
尚书大人可没忘记,他有一份准备了多年的惊喜还没送给平昌伯。
不过眼下更重要的,是银行的建成与开张。
经过几个月的准备,银行在腊月十六正式开张。
钦天监算出腊月十六是个万事皆宜的好日子,永庆帝便定下这天,命人在越京宣传开来。
“听说了没,陛下成立了大越银行,只要在里头存钱,就能收到利息。”
“利息?真的假的?”
“城里到处都张贴了告示,不认得字也不要紧,有官爷在边上给咱们念告示上的内容呢。”
百姓闻言,纷纷向附近的告示张贴处涌去。
告示两边各一名士卒,大声诵读银行的种种好处,兼顾为百姓答疑解惑。
“官爷,我存一两银子进去也能拿到利息吗?”
“当然,只要在银行存钱,一律可以根据存款年限获得相应
的利息。”
“官爷,这上头说达官贵人和平民百姓都能从银行借钱吗?”
“这是自然,只要你跟银行签订了借款契书,再在规定的时间内连本带利还回来,这份契书便可销去。”
“还要利息?”
“总比走投无路去借印子钱,最后搞得家破人亡好吧?”
“哈哈哈哈这话是官爷您能说的吗?”
“实话实说而已,这俗话说得好,有借有还,再借不难,谁家没个遇上难事的时候。”
百姓听得意动,可又担心这钱进了银行就再也回不来。
“官爷,到现在可有人去银行存钱了?”
士卒还真晓得:“平头百姓暂且不说,朝中许多大人都将手中余银存进了银行,像次辅大人,内阁大学士齐大人,吏部尚书韩榆大人,户部尚书韩松大人”
他一口气罗列了好几十人。
“除此之外,郭渊、杨飞、曲云等好几位皇商也都在银行里存了不少钱。”
百姓又惊又喜:“这么多官老爷和富家老爷都在银行存钱,看来这银行是真不错!”
“走走走,与其把钱放在家里挨老鼠啃,不如放到银行,每年也能赚几个钱呢。”
“诶你跑那么快干啥,等等我!”
第一家大越银行坐落在城东与城南的交界处,占地广阔,分为上下两层,从外面看很是恢弘大气。
大家赶到时,银行已经人满为患,队都排到了门外。
“嚯!这么多人?!”
“现成的利息送上门,
傻子才不要!”
边上几个过来看戏,直言银行不靠谱的男人:“”
可恶,有被内涵到。
正午过后,天空突然飘起鹅毛大雪。
雪花纷纷扬扬落下,不过一个时辰,整个越京一片银装素裹。
排队等候的百姓把手伸到外面,任由雪花在手心里融化。
“瑞雪兆丰年,明年有盼头喽!”
大越银行开业第一天,存入金额总计一百五十多万两。
永庆帝龙颜大悦,重赏了提出银行这个设想的韩松。
下值后,韩榆走出吏部,看到等在门外的韩松、席乐安和祁高驰。
“永庆二十四年第一场雪,正适合吃锅子。”
韩榆心领神会,大手一挥:“走吧,去我家吃。”
四人撑着伞,在漫天大雪中走出宫,往韩宅而去。
酒酣耳热之际,席乐安不太高兴地嘟囔:“话说那几个皇商怎么回事,我本打算第一个去存钱的,结果被他们抢了先。”
“可恶!”
“真是可恶!”
韩榆喝了口温过的酒,酒液从喉管滑下,胸膛暖洋洋的。
他闻言放下酒杯,慵懒的嗓音染上微醺:“你说曲云杨飞和郭渊?”
席乐安抱着酒壶嗯嗯点头。
韩榆忽的笑了,锅子里的潺潺雾气升腾而上,朦胧了他的面容。
“安哥儿,你过来。”韩榆招手,示意席乐安凑上来。
席乐安乖乖附耳上前。
韩榆悄咪咪跟他说:“因为他们都是我的人。”
席乐安:“???”
有风灌进饭厅,席乐安浑身一激灵,酒醒了大半。
他满是不可置信地看着韩榆:“你说什么?”
韩榆单手托腮,眉开眼笑。
席乐安嘴唇颤抖:“你怎么不告诉我?我还因为错失第一沮丧了许久。”
韩榆眨眨眼:“你也没问啊。”
席乐安:“韩榆你看看你说的是人话吗?韩怀清有本事你别跑!给我站住!”
“傻子才不跑呢!”
韩榆脚底抹油,一溜烟跑出了饭厅。
“韩怀清!”
席乐安一抹嘴,大步追上去。
两人在院子里你追我躲。
席乐安每次快要抓到韩榆,后者忽然加速,他就抓了个空。
几次下来,席乐安恼了,抓起一把雪,团成球朝韩榆砸过去。
韩榆躲开,不甘示弱地团出一个雪球,砸了回去。
你来我往,互相伤害,玩得不亦乐乎。
围观一场追捕进化成打雪仗的韩松&祁高驰:“”
祁高驰深感无奈:“还跟两个孩子一样。”
韩松浅酌一口:“这没什么不好。”
听着外面的欢声笑语,偶尔响起一两句气急败坏的指责,这冬天好像也没那么冷了。
锅子咕嘟咕嘟煮着,香气扑鼻。
韩松和祁高驰相视而笑,举杯畅饮。
🔒 148
越京百姓对大越银行的接受程度出乎意料很高。
在利益的驱使下, 但凡家中有余银的,大多乐颠颠跑去银行存起来。
有几十两, 也有几两, 换来薄薄一张存款契书。
银行的账房先生们再三申明:“这个契书一定要留着,上头盖了大越银行的印章,你到时候来取钱, 要是没有带着这个印章的契书, 所有的银子都取不出来。”
百姓如临大敌,小心翼翼地把契书藏进怀里, 像是对待什么奇珍异宝。
到年底, 大越银行存入金额总计二百万有余。
自从祭天大典后, 永庆帝因为种种事情烦忧, 吃不下睡不好。
时隔一月, 银行的良性发展让他久违地感受到了何为愉快, 连赵院首说他腿上缝针留下的疤痕极有可能去不掉,永庆帝也没有动怒。
“无妨,有衣物蔽体, 朕不介意这些个无伤大雅的小事。”
赵院首松了口气, 但还是尽职尽责地留下祛疤膏药, 恭敬退下。
永庆帝在宫女的伺候下更衣, 刚在御案后坐定, 便有内侍进来通传。
“陛下, 吏部尚书求见。”
吏部尚书?
永庆帝脑海中浮现出一张浓墨重彩绘制而成的面孔, 当即丢了朱笔:“宣。”
不多时,韩榆入内:“微臣参见陛下。”
“韩爱卿免礼。”
韩榆将手中的册子呈上:“这是今年官员的考绩情况,请陛下过目。”
永庆帝打开册子, 一目十
行地翻看。
他心情好, 面前站着的臣子又相貌优越,只瞧着就赏心悦目。
永庆帝看了韩榆一眼,继续翻阅:“韩爱卿呐。”
韩榆应声:“臣在。”
“朕方才拆了线。”永庆帝低头看了眼,视线仿佛能穿过龙袍抵达皮肤表面,“除了留一道疤,看不出丝毫深可见骨的样子。”
连着忙碌半个月,韩榆只觉身心疲惫,除非必要不想多说半句话。
但事关缝针之术,他只能强打精神,哄人的话张嘴就来:“陛下有龙气护体,自然痊愈得快,疤痕淡去不过时间问题。”
永庆帝抚掌,朗声大笑:“朕以前没有重视缝针之术,实乃一大遗憾。如今得缝针之术医治,方知它的诸多优点,朕思来想去,决定将此法广而推之。”
这正中韩榆下怀,他顿觉神清气爽:“陛下,微臣有一想法,不知当说不当说。”
永庆帝抬手:“韩爱卿只管说便是。”
“几日前微臣在宫外偶遇王青生王太医,谈及缝针之术,王太医曾与微臣说起,他和赵院首打算合著一本集脉诊、脏腑、经络等内容为一体的医书。”
韩榆顿了顿,颇有些赧然地道:“微臣对这些了解甚少,但觉得这本医书或许对缝针之术的学习大有裨益。”
永庆帝愣怔过后很快明白过来,放下手中的册子:“韩爱卿的意思是,届时配合这本医书一起宣传?”
韩榆笑了笑:“这样一来,既能帮助大夫
们更快地掌握缝针之术,也能彰显太医院太医的高超医术,一举两得。”
“善!”
一句叫好脱口而出,永庆帝重又拿起册子:“就这么定了,回头朕让小全子去太医院催催,让他二人尽快把医书写出来。”
当然,这医书印刷出来肯定不会分文不取地给大夫们使用。
一来二去,朝廷又能赚一笔。
苍蝇腿再小也是肉,永庆帝巴不得国库日益充盈,千万两不够,万万两才好!
目的达成,韩榆垂手恭立在殿内,静待永庆帝看完考绩结果。
约摸一炷香后,永庆帝中肯点评:“总体不错,但还是有尸位素餐,贪欲无艺之人。”
韩榆温言道:“吏治改革施行不久,短时间内未见成效,来年应当就能看到效果。”
永庆帝嗯了一声,继续说:“左右考绩不合格的都是些芝麻小官,处置他们还脏了朕的手,韩爱卿自行决断即可。”
韩榆俯身行礼,唇角笑意转瞬即逝:“是,微臣告退。”
回到吏部,韩榆针对考绩不合格的官员作出相应处置,罚款或者降职,转身投入到新一轮的忙碌中。
腊月二十九,朝中百官结束手头所有的事务,各自归家。
腊月三十,韩榆一觉睡到自然醒,发现天光大亮,和煦的阳光从窗户洒进来,空气里的浮沉清晰可见。
韩榆在床上躺了会儿,醒过神后起身穿衣,信步走去前院。
韩八迎上来:“主子可要用饭?”
韩榆听着
外面噼里啪啦的爆竹声,朝他点了点头:“不必繁琐,白粥小菜即可。”
韩八应下,身影消失在长廊。
用完饭,韩榆把躺椅搬到屋檐下,从书架上随机挑选一本书,靠在躺椅上翻看。
阳光正好,晒在身上暖洋洋的。
微风拂面,轻柔的舒适感让眼皮逐渐变沉。
半个月以来忙得很了,现在是要把所有短缺的睡眠弥补回来?
韩榆漫不经心想着,顺从心意地把书反扣在膝头,闭眼睡去。
下午的时间也在看书练字中度过。
期间韩榆起了兴致,跑去茶室倒腾煮茶。
茶香涌入鼻息的那一刻,韩榆成就感爆棚。
浅酌慢饮,也算偷得浮生半日闲。
傍晚时分,韩榆衣冠齐楚,乘马车前往皇宫,参加除夕宫宴。
掐指一算,上次宫宴在四年前。
置身富丽堂皇的宫殿内,丝竹之声不绝于耳,佳酿醇酒当前,百官携家眷出席,谈笑风生好不快活。
韩榆和韩松紧挨着,两人边饮酒,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韩文观远在太平府,只谈绣芳和韩文锦与韩松一同出席。
锦锦小姑娘多日不见小叔叔,思念得紧,这厢见到韩榆,澄澈明亮的大眼睛黏在他身上,怎么都不愿意挪开。
韩榆被她看得心里软成一滩水,隔着韩松摸一摸小姑娘的头发,仔细着不弄乱她漂亮的发髻和珠花。
小姑娘笑得眉眼弯弯,仗着个头小,从老父亲身后绕过去,明目张胆地跟小叔叔贴
贴。
韩·老父亲·松:“”
“陛下驾到——”
伴随着尖细的通传声,永庆帝携后宫嫔妃走进来。
百官及其家眷行跪拜礼。
“平身。”
“谢陛下。”
众人起身,坐回原位上。
韩榆正襟危坐,眸光不经意扫向对面。
越含玉与几位公主坐在一起,公主们亲密地挨在一起,有说有笑,唯独她一人独坐,自斟自饮。
韩榆很快挪开眼,快到无人察觉,余光瞥向上首。
只一人着黄色,该穿凤袍出场的那位并未现身。
永庆帝简单说了几句,示意大家开怀畅饮,不必拘束。
众人谢恩应下,果然放松许多。
这时,靖王走出来:“父皇,儿臣新学了一套剑法,想让父皇点评一二。”
永庆帝欣然应允,举着酒杯一脸拭目以待。
自有宫人取来靖王惯用的长剑,靖王挽了个利落的剑花。
招式漂亮,可惜都是花架子。
韩榆默默点评,还能一心二用地投喂锦锦。
御膳坊出品的糕点,色香味俱全,自然不可错过。
小姑娘嗜甜,控制不住自己,一个不注意就吃多了。
担心她长蛀牙,韩榆时刻监督着,不准她多吃。
靖王展示完剑法,如愿获得满堂喝彩。
永庆帝夸了两句,然后大手一挥:“赏!”
靖王喜不自禁,昂首挺胸地回到位子上。
安王和宸王不甘落后,争相表现自己,彩衣娱亲。
前者吟诗一首。
永庆帝:“赏!”
后者弹琴一曲。
永庆帝:“赏!”
三位王爷:“”
韩榆差点笑出声,这么敷衍真的好吗?
皇子们尚且如此,公主们也渴慕得到九五之尊的称赞,相继展示才艺。
当然,并不包括长平公主。
长平公主如今兼任禁军副统领一职,又是出了名的火爆性子,谁也不敢拿她起哄。
亥时,永庆帝携百官观看打铁花。
火树银花开,璀璨夺目。
子时,韩榆出宫归家。
爆竹齐鸣,昭示着新一年的到来。
韩榆回到房间,信步走到床边的亮格柜前。
柜子上摆放着一只碧绿色的罐子,养护得极为细致,不染纤尘,崭新如初。
夜深人静,韩榆没有睡意,索性拧了帕子,擦拭罐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擦拭完毕,韩榆把它放回原位。
“新年快乐。”
韩榆洗漱后,外面的爆竹声还在无休无止地响着。
让韩八温来一壶酒,韩榆缓声道:“今夜不必守着了,新年除夕好好休息。”
韩八笑眯眯地说几句讨喜话,拉上门外的同伴离开。
一室静谧,烛火摇曳,将韩榆的影子照在墙上,和身后的亮格柜相依相偎。
“咯吱——”
开门声突兀响起,韩榆不必抬头就知道来人是谁。
“喝酒吗?”
“喝。”
韩榆取来酒杯,斟满后放在右手边。
微凉的气息袭近,夜间的寒凉扑面而来。
越含玉坐下,温酒入喉,发出一声喟叹。
“如何?”
韩榆和越含玉的情报网互通,前几日听闻越含玉那
边有了那只老鼠的消息,一直记在心里。
以越含玉的办事效率,今儿怎么也得有结果了。
越含玉:“人去楼空。”
意料之中的事,老鼠嘛,听到丁点儿的风吹草动就会躲进老鼠洞里。
“可惜了,这么久的调查都做了无用功。”韩榆话锋一转,“夜寒露重,你大可以让人传个话,何必亲自过来。”
手心手背像是从冰水里捞出来,彻骨的寒。
“还好,不怎么冷。”越含玉侧首,清凌凌的嗓音穿透昏暗落入韩榆耳中,“主要是想见你一面。”
韩榆怔了下,眼角眉梢漾起笑意。
从祭宫回来后,他们就没见过面,仔细算来已有一月。
“今夜是意外之喜。”韩榆举杯,“我看你宫宴上疲于应酬,原打算让你好好休息,明日再夜探公主府。”
越含玉莞尔,与韩榆碰杯:“只要能见面,谁主动又有什么关系?”
两人同步,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忘了恭喜你,喜提副统领一职。”
越含玉轻笑:“我还得谢谢皇后。”
那日她打一棒子给颗糖,成功把虎头令从永庆帝手里扣过来。
虽然只是暂时,却足以引起戴澹和戴皇后的不满。
戴澹以为他行事隐秘,殊不知戴振耀夫人刚跟戴皇后通过气,越含玉就收到了消息。
戴皇后如何能容忍永庆帝越过靖王,将暂管禁军的权利交给越含玉?
这边对越含玉的忍耐告罄,那边还有戴澹再三催促,戴皇后被怒气
冲昏了头,冲动之下竟派人去祭宫暗杀越含玉。
死士潜入祭宫,竟误打误撞惊动了永庆帝。
多名皇家暗卫联合追捕,几经周折才把人拿下。
暗卫姑且可以看作是死士的同类,如何审问,如何让一名死士松口,他们再清楚不过。
经过两天两夜的审问,死士终于供出了幕后主使。
原来他的暗杀目标不是永庆帝,而是住在另一侧偏殿的长平公主。
而指使他这么做的人,正是永庆帝的结发妻子——皇后戴氏。
戴氏一族存的什么心思,永庆帝再清楚不过。
他也一度顺水推舟,冷眼旁观甚至利用戴氏压制越含玉这个除了太.祖皇帝之外,唯二天生巨力的女儿。
冷静下来后,永庆帝很快想明白其中的关键。
想来是因为他将虎头令给了长平,戴皇后急了,方才出此下策。
要是放在以前,永庆帝一定会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但这次他没有。
沾了剧毒的匕首离他的脖子只有一步之遥,若非皇家暗卫出现及时,这会儿他已经驾崩了。
自从服用丹药后身体大不如前,永庆帝变得格外惜命,一怒之下直接让戴皇后“卧病在床”,又将掌宫之权交给两位贵妃。
涉及皇家辛秘,一旦传出必然会掀起一阵腥风血雨,权衡之后,永庆帝命人不得将此事外传,违者一律枭首。
为了补偿越含玉,同时警告戴氏不要把事情做得太过火,永庆帝脑子一热,直接封长平
公主为禁军副统领。
等他反应过来,后悔当时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圣旨已经送到长平公主府,满京权贵人家都知道了。
君无戏言,永庆帝肠子都悔青了,还得在越含玉进宫谢恩时作出一副慈父姿态。
心中如何作呕,如何憋屈,大抵只有他本人知晓了。
至于他在祭宫居住的正殿好端端为何出现老鼠,趁人不备将被褥咬得稀烂,长平公主表示这是巧合。
“黄信是个踏实肯干的,我无需事必躬亲,无事点个卯即可回去。”
韩榆抿一口酒:“黄信不错,此人可用。”
越含玉颔首:“我晓得。”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就这么把一壶酒喝光了。
再看窗外的天色,差不多已经过去两个时辰。
离开前,越含玉往韩榆手里塞了个荷包。
“喏,押岁钱。”
韩榆捏了捏,千两起步。
来而不往非礼也,他也取来事先准备好的押岁钱。
“宫中年幼的公主都得了押岁钱。”
“别人有的,你也要有。”-
正月初十,官员开始上值。
年初还算清闲,韩榆每天吏部、韩宅两点一线,过得还算舒坦。
另一边,王青生和赵院首过年期间笔耕不辍,总算在正月下旬完成了医书的编著。
永庆帝亲自提名——《越经》。
二月,《越经》印刷完毕,开始在越京售卖。
与此同时,永庆帝以自身为例,大力宣传缝针之术的优点,并下达诏令,勒令行医之人必须掌握缝针之术。
先从太医院开始,全体学习缝针之术。
待这些人学有所成,再送去教授军中大夫。
考察不合格的人,一律不得留在太医院和军中。
民间亦然。
乡野暂且不论,各大医馆的大夫三次机会后若不能熟练掌握,就不无法继续留在医馆。
这种行为虽然太有强制性,但在某种程度,算是间接救了很多重伤之人的性命。
韩榆了解过后,并没有发表过多的看法。
永庆帝把这件事交给太医院负责,以赵院首和王青生的品行,必然会做到最好。
另一方面,在永庆帝的宣传下,大家也都知道缝针之术和当朝吏部尚书之间的关系。
韩榆的名声更上一层楼,也算收获颇多
中旬,越京涌入不少读书人。
按理说会试三年一次,去年已经考过,合该三年后才会有。
恰逢宫中太后七十大寿,永庆帝大手一挥,在今年开了恩科。
早在去年腊月,消息便陆续传往各地。
举人们一路跋山涉水,来到越京参加会试。
云远府的举人就在其中,陈同等十八人刚安顿下来就向韩宅递了拜帖。
韩榆于百忙之中抽出空,分别考校了他们。
“没什么大问题,保持好心态就行。”
十八位举人连声称是。
陈同说:“大人有所不知,如今大越的官道都已经铺上水泥,途中遇到赶考举人,他们都对您感恩戴德,说了许多好话。”
邓回轩附和:“大家都想一睹您的真面
目呢。”
韩榆勾唇,他又在读书人中赚了波名声?
陈同一行人没在韩宅久留,只待了一个多时辰就回客栈了。
韩榆为了避嫌,没有对他们多加关注,只让韩字部盯着点,保证他们别在越京出事就行。
只是没想到,最后还是出事了。
不过出事的不是他们,而是另一位进京赶考的举人,以及目前正被关押在刑部大牢,三月后将要流放三千里的前礼部尚书——贾昊。
二月二十这天,有一自称来自松江府,名为秦胜的举人击登闻鼓鸣冤。
府尹升堂,问他有什么冤屈。
秦胜:“草民要告前任礼部尚书贾昊借职务之便公然索贿,索贿不成更改考生答卷的姓名,让他人顶替该考生的功名!”
府尹:“???”
不是,你说谁?
贾昊?
这位人都在刑部大牢了,你告他作甚?
但出于职业素养,府尹还是继续问下去:“你有什么证据?”
“草民的兄长乃是四年前参加会试的秦良,贾昊暗示他只要给足了银钱,定能给他安排一个极好的名次。”
“兄长耿直,当时就拒绝了,谁知贾昊事后寻仇,竟将兄长答卷篡改成他人所有。”
“兄长落榜,回乡后一蹶不振,不久后便郁郁而终。”
“不仅草民的兄长,兄长的几位同窗也有同样的遭遇。”
“这四年以来我们几家想尽办法,却始终求告无门,还要四处躲藏,逃避贾昊的戕害。”
“直到今日,草民家中
只剩草民一人,兄长同窗家中一人不剩。”
“听闻贾昊获罪,草民才敢击鼓鸣冤。”
秦胜重重磕了三个响头:“还请大人为草民几家做主,还兄长及其同窗一个公道!”
府尹心说难怪他半天下来眼皮狂跳,敢情是因为这个。
事关陛下宠妃的父亲,府尹不敢擅作主张,急忙将此事告知永庆帝。
永庆帝得知后沉默许久,命人去吏部要来四年前入朝为官的新科进士名单。
经过排查,由秦胜指认,确定了其中八人有替名嫌疑。
这八人听说陛下召见,很是受宠若惊,以为即将得到重用。
谁知到了御书房,迎接他们的是一份文章。
“这几篇八股文写得如何?”
八人一目十行,只管闭眼夸赞:“文笔流畅,字字珠玑,当真是极好,不知是何人所写?”
永庆帝闭上眼:“一律罢官,打入刑部大牢。”
八个人傻了眼,什么都没弄明白,就被丢进了刑部大牢
秦胜击鼓鸣冤,状告贾昊的消息很快传遍整个越京。
坊间众说纷纭,骂贪官无耻,同情被顶替功名的举人。
比起这个,百官更在意陛下会如何决断,宸王一脉将有什么动作,宸贵妃是否会像上次那样又哭又闹,笑料百出。
韩榆却没时间想这个。
有一就有二,永庆帝怀疑冒名顶替的不止八个人,即刻召见韩榆,命他严查贾昊在任期间入朝为官的进士。
已知贾昊入礼部二十四年
,担任礼部侍郎一职有十年年,礼部尚书则有十四年年。
笼统计算,期间至少经历了八场会试以及殿试。
一场殿试录取四百余人,八场殿试便是三千余人。
尚书大人接到陛下旨意,袖中的手微微颤抖。
你是一点不在意底下人的死活啊!
不过没关系,吏部并非只有他一个人。
韩榆回到吏部,直奔厅堂而去。
他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所有人:“陛下命吏部十天内审查完毕,三千多名进士,分到在座诸位手中也只三十余人。”
“能者多劳,还请阮侍郎和林侍郎为同僚多多分担些。”
林侍郎:“???”
阮景璋:“大人您?”
韩榆理不直气也壮:“本官自然是负责统筹排查,这么多人亟待调查,难免有漏网之鱼。”
所有人:“”
你是半点不在意我们这些人的死活啊!
可无论如何,君命难违,顶头上司的命令更不得违背,只能挤出一抹苦涩的微笑,然后埋头苦干。
就在吏部一片鬼哭狼嚎的时候,宸王一脉正为贾昊的事情头疼不已。
之前永庆帝顶着莫大的压力,将贾昊定为从犯,判他流放三千里,还以年事已高为由留他在越京三个月。
即便宸王偏向贾昊这个外祖父,也知道永庆帝已经法外开恩。
如今又来这一遭,真真是不给贾昊半点活路。
“这件事证据确凿,还惊动了许多读书人,吵着闹着要搞什么请愿书
,让父皇严惩外祖父,纵使父皇疼爱本王这个儿子,如何能与天下人作对?”
宸王无头苍蝇一样,在屋子里急得团团转。
工部贪墨一案就让他元气大伤,再来这一出,他怕是永无翻身之日了。
作为野心勃勃,视皇位为囊中之物的宠妃之子,宸王没法接受这个事实。
幕僚出谋划策:“不如让贵妃娘娘去御前求情,陛下与贵妃娘娘夫妻多年,必然会心软退让。”
宸王觉得此事可行,立马派人传信给宸贵妃。
宸贵妃在宫里也是度日如年,她使出百般手段才让陛下饶过父亲一命,如何能眼睁睁看着父亲又一次性命不保?
收到宸王的指示,宸贵妃便行动起来。
一哭二闹三上吊,换着花样儿求情耍赖,企图让永庆帝再放贾昊一命。
只是永庆帝每次都将她拒之门外,连一句话都不愿跟她说。
宸贵妃慌了,行事愈发偏激,毫无章法可言。
之后的几天,她除了吃饭睡觉,无时无刻不守在朝阳宫和御书房外。
后宫嫔妃作壁上观,看足了宸贵妃的笑话。
盛宠不衰三十余年,还把自己搞得这样不体面,是生怕陛下不会厌弃她吗?
戴皇后尚在禁足中,但她还是听到了风声,顿时冷笑连连。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子打地洞,这话果然不假。”
芝麻县令如何能与世家勋贵相提并论?
同理,县令之女给世家贵女提鞋也不配。
这人呐,还得脚踏实地。
万
一哪天不注意,从高处掉下来,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就在宸贵妃凭一己之力把后宫搅得乌烟瘴气的时候,吏部的排查完成了最后的收尾工作。
韩榆到御前汇报排查情况。
“三千六百七十二名进士,可疑之人共有四百一十八名,经过进一步的调查”
“陛下!不好了陛下!贵妃娘娘她”
全公公着急忙慌地跑进来,打断了韩榆的话语。
永庆帝因为韩榆报上来的数据面色阴沉,在听到“贵妃娘娘”四个字后有所好转。
“她怎么了?”
“贵妃娘娘她”
“让朕猜一猜,她这回是不是吵着要拿剪子割手腕?”永庆帝想到宸贵妃娇嗔的模样,嘴角不禁上扬,“她啊,这么多年还是小孩子心性,天真又单纯。”
“陛下”
“韩爱卿你继续说,朕听着呢。”永庆帝说韩榆说了句,又转向全公公,“小全子你去跟她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朕这次不会再为她徇私了,你让她尽管放心,朕定不会因为贾昊的缘故薄待了他们母子三人。”
韩榆:“微臣发现这些人不仅冒名顶替,还有通过贾昊买通考场内部人员进行舞弊,贿赂阅卷官”
“不是啊陛下!”全公公往地上一跪,尖利的声音刺得耳膜生疼,“贵妃娘娘说是要悬梁自尽,底下的人没看住,一个不
注意就让她贵妃娘娘薨了!”
“什么?!”
永庆帝瞳孔巨震,失态地猛然站起来,墨水打翻脏了龙袍也不顾。
“你再说一遍,贵妃她怎么了?”
全公公低头:“贵妃娘娘薨了。”
“噗——”
永庆帝急火攻心,一口血吐出,当场晕厥。
“陛下!快传太医!”
🔒 149
御书房里一阵鸡飞狗跳。
韩榆被往来的宫人挤到角落, 皂靴留下碍眼的脚印,脚趾隐隐作痛。
低头看一眼, 韩榆发出无声叹息。
此情此景, 他还真没办法离开,索性贴墙站着,把存在感降到最低。
暗中观察.jpg
赵院首很快赶来, 被永庆帝胸口大片的血迹吓得不轻:“陛下这是怎么了?”
全公公急得满头大汗, 言简意赅道:“陛下急火攻心吐了血,还不快给陛下瞧瞧!”
赵院首不敢迟疑, 忙给陷入昏迷状态的永庆帝诊脉。
又是扎针又是灌药, 好一通忙活, 永庆帝惨白的脸色总算好转些许。
全公公见状, 狠狠松了口气, 腿脚发软地踉跄后退, 扶着柜子才勉强稳住身形。
一抬头,发现韩榆站在角落里,不言不语, 安静得像是一个不会呼吸的假人。
韩榆似有所觉地看过来, 微微颔首示意。
全公公抹了把汗, 苦笑连连:“烦请韩大人在此好生看顾陛下, 老奴去替陛下看一眼贵妃娘娘。”
韩榆温声应下, 边稳步上前来:“公公只管放心去, 这里有我和赵院首。”
全公公千恩万谢, 一阵风卷出门去。
嘴上说着看顾,实际上龙床前有赵院首照料,只需韩榆动动嘴皮子, 自有宫人忙前忙后。
全公公迟迟未归, 显然被宸贵妃薨逝的事儿绊住了脚,短时间内不得脱身。
约摸一炷香
后,永庆帝悠悠转醒,从喉咙里溢出痛苦的哼声。
见他半睁开眼,殿内所有人情不自禁地松了口气。
赵院首给永庆帝诊脉,皱起的眉毛逐渐舒展开来。
韩榆上前两步,轻声唤道:“陛下。”
吐血过后,永庆帝只觉胸口剧烈疼痛,疼得快要喘不过气。
但比这更让他痛不欲生的,是宸贵妃突然的薨逝。
永庆帝斑白的胡须颤抖,字不成句:“霜儿霜儿霜儿朕的霜儿”
赵院首眼皮直跳,胆战心惊地劝道:“陛下,您万万不能再经历大喜大悲,一切以龙体为重啊!”
永庆帝充耳不闻,仰面看着明黄色的龙帐,神情悲痛欲绝:“朕的霜儿胆子小,生平最怕疼了,她怎么会悬梁自尽?她怎么会没了没呢?”
“这不可能!”
“你们都在骗朕,霜儿没有死,她没有死!”
永庆帝咔嚓扭过头,浑浊的眼珠子锁住韩榆:“韩爱卿你告诉朕,贵妃她还活着,小全子在跟朕开玩笑。”
韩榆:“”
韩爱卿没有说话,但永庆帝透过韩爱卿的表情,已经得到了答案。
他艰难地喘了口气,浑身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
“陛下!”
赵院首快吓死了,老人家的脸色比吐了血的永庆帝还白,哆哆嗦嗦按压永庆帝身上的某个穴位。
“陛下您切莫动气,贵妃娘娘在天有灵,一定不愿意看到您为她这样伤
心。”
“在天有灵?”
永庆帝的目光越过韩榆和赵院首,看向殿门外,一碧如洗的天空。
“呜——”
他悲从中来,痛哭出声。
透明的液体从布满皱纹的眼角滑落,没入斑白的鬓发。
“爱妃!”
“霜儿!”
“你这是在怪朕吗?你是想用这个方法折磨朕、报复朕吗?”
“很好,你成功了。”
“”
永庆帝眼睛看着虚空某一点,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
他甚至有问有答,仿佛宸贵妃就在眼前,正和他说着话。
赵院首:“!!!”
韩榆:“”
以前也没见您对宸贵妃有多深情不移,后宫新人不断,还不止一次染指过宸贵妃宫中的宫女,怎的这会儿又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
韩榆哑然无言,将永庆帝的行为归结为“帝王心,海底针”。
自我感动罢了。
尚书大人不无冷漠地想着。
韩榆和赵院首连番劝阻,始终效果甚微。
永庆帝旁若无人地哀哭流涕,到最后连“朕恨不能跟你一起去了”这种话都说出来了。
韩榆见他沉浸其中无法自拔,背过身跟赵院首咬耳朵:“陛下莫不是魔怔了?”
赵院首嘴角抽搐,仔细观察永庆帝的反应。
给他诊脉,被一巴掌拍开手。
“啪”的一声,可脆可响。
韩榆:“”
好在这时,全公公带着宸贵妃的奶嬷嬷来了。
这无疑是一场及时雨。
韩榆和赵院首向他二人投去感激涕零的眼神。
全公公也被永庆帝的精神状态吓到,好说歹说都没能让他停下来。
没办法,只能使出绝招。
全公公凑到永庆帝耳朵边:“陛下,贵妃娘娘身边伺候的崔嬷嬷来了。”
永庆帝立马清醒过来,不顾身体的虚弱坐起身。
脸上挂着泪,神情却危险至极。
“崔嬷嬷,究竟是怎么回事?”
崔嬷嬷跪下,一边哭一边说:“自从贾老爷入狱,娘娘便整日整夜地吃不下睡不好,眼看贾老爷将要离京,情况越发糟糕。”
“这厢又闹出事情来,贵妃娘娘走投无路,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来向陛下求情。”
“娘娘说,陛下最疼她了,只要她撒一撒娇,说几句好话,陛下一定会保住贾老爷的性命。”
说到这里,崔嬷嬷哭得不能自已,永庆帝也面露动容之色。
“不瞒陛下,贵妃娘娘想要和您过一辈子,哪能真的悬梁自尽,只是做做样子罢了。”
永庆帝当然知道这一点,面上的愧疚愈发浓郁。
“贵妃娘娘让奴婢们出去,一盏茶后再进来,说是这样演得更像,脖子上也能留个痕迹,显得更真实,不会惹人怀疑。”
“奴婢们听从娘娘的吩咐出去,数着时间推开门,发现”崔嬷嬷捂住脸,泣不成声,“发现娘娘被白绫挂在房梁上,已经断气了。”
韩榆敛眸,当真是不作不死。
假自尽变为真自尽,到头来什么都一场空。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贾昊
不该贪墨成性,永庆帝不该为了宸贵妃心软,选择放过贾昊,从而给了举人秦胜击鼓鸣冤的机会。
从一开始,便都是错的。
环环相扣,注定了这个结局。
韩榆思绪流转,抬眸看向永庆帝。
他果然不能接受这个事实,痛苦地捂住胸口,一头栽了下去。
“陛下!”
韩榆:“”
御书房再次鸡飞狗跳一团乱,韩榆看天色不早,以“吏部有诸多要务亟待处理”为由,先行告退了。
左右他已经把记录着四百一十八名来路不正的官员名单的册子放到了御案上,等永庆帝醒过来,自行翻阅即可
只一个下午的时间,宸贵妃悬梁自尽的消息就传遍整个越京。
宸贵妃,陛下心尖尖上的女人。
以七品县令之女的身份参加选秀,入宫便是嫔位,同年晋为宸妃,两年后诞下皇五子,破例封为宸贵妃。
晋升速度犹如坐了火箭,放眼大越一百多年的历史,也只贾氏一人能做到。
自身盛宠不衰,还让贾家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从偏僻落后的县城来到越京,成为大权在握的吏部尚书。
因着宸贵妃的得宠,民间一度有“不重生男重生女”的说法。
可正是这样一位姿容绝色的女子,最终却死得这样潦草。
后宫嫔妃表面哀恸,为着相识多年的姐妹泪流不止,可一转身,关上门便喜笑颜开,擦着眼角直呼痛快。
“老天有眼,终于收了这矫情
蠢毒的贱人!”
百官听闻永庆帝因宸贵妃的薨逝病倒,自是焦心不已。
贾昊的事儿还没个结果,四百多名官员被停职,陛下迟迟不处理,受累的可是他们。
有的官员心里跟明镜似的,直截了当地表示:“且看着罢,陛下肯定不会再计较贾昊所犯下的罪行,说不定还能赦他无罪,放他归家去。”
“不会吧?”同僚将信将疑,“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就算陛下有心包庇,也要看天底下那么多的读书人答不答应。”
又是游街又是请愿,闹得动静可大。
这会儿估计不止在越京流传,已经传到地方上去了。
“大家只管拭目以待。”年长官员意味不明地说,“咱们的这位陛下,什么时候让人失望过?”
果不其然,第二天永庆帝就拖着病体上朝。
金銮殿上,他不顾朝臣的反对,坚持要追封宸贵妃为皇贵妃。
不仅如此,他还信誓旦旦地表示:“贾昊一案有太多疑点,朕打算派人重查,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贾昊暂且归家自省。”
众人:“!!!”
这明摆着是为贾昊脱罪的行为,无疑戳中了文武百官的肺管子。
除宸王一脉的人欣喜若狂,其余人统统变了脸色,急赤白脸地高呼不可。
“铁证如山,证据确凿的事儿能有什么疑点?贾昊借职务之便贪污受贿,害无数人家破人亡,理应为他们偿命啊陛下!”
“陛下三思!”
“皇后尚在,如何能立皇
贵妃?且宸贵妃生前并未做过什么利于大越的事情,委实当不起这皇贵妃的身份呐!”
“臣附议!”
“臣附议!”
群臣反对,其中以戴澹戴首辅的反应最为激烈。
一旦贾氏被追封为皇贵妃,宸王的身份必定跟着水涨船高,重新成为靖王最大的威胁。
他绝不容许这种可能性发生!
然而永庆帝此时什么都听不进去,一心只想达成目的。
双方争执不下,最终不欢而散。
“朕是天子,连追封一个嫔妃的权利都没有?”
御书房里,永庆帝跟韩榆抱怨。
“贵妃在世时深得朕心,她伺候了朕几十年,死后给予她几分荣耀有何不可?”
“可恨!可悲!”
前来询问四百一十八人如何处置,结果被拉着大吐苦水的韩榆:“”
不是,您怎么什么话都能往外说?
贾元霜身为女子,又是帝王嫔妃,这种话是他一个做臣子的能听的吗?
面对这种情况,韩榆全程保持沉默。
好在永庆帝也没指望韩榆能给他什么回应,只是心中愁闷,想找个人诉苦而已。
“罢了,不说这个了,韩爱卿你留下来的册子朕看了,这些人所犯之罪罄竹难书,绝不可饶恕了他们!”
“后续进一步的核查朕会让刑部负责,韩爱卿你多留意刑部的进度,相关官员的罢免降职就由你负责。”
韩榆恭声应是。
当天下值,韩榆和韩松步行离宫。
见四下无人,韩榆低
声用气音吐槽:“他老人家还挺双标,真正导致这些悲剧的人他是只字不提啊。”
韩松对此早已司空见惯,淡声道:“该来的逃不掉,怪只怪贾昊行事过于肆无忌惮,留下太多把柄。”
祭天大典上,贾昊被推出来混淆视听,这次更是成为一把捅向宸王的刀。
韩松可不信秦胜的状告纯属巧合。
一切都太过凑巧。
恰巧贾昊即将离京流放,恰巧会试在即。
贾昊此举,无疑激怒了天底下所有立志科举的读书人。
恨屋及乌,身为贾昊外孙的宸王也从他们那里讨不到好。
倘若处理不当,定会给宸王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恃宠而骄的宸贵妃把自己给作死了,贾昊的罪行喧嚣尘上,再一次成为众矢之的。
失去一个宠妃母亲,外家永无翻身之日,对宸王无疑是致命性的打击。
韩松能想到的事,韩榆又怎会想不到。
左不过是权力倾轧,因那个位子衍生出的种种争斗罢了。
韩榆对此乐见其成,甚至希望他们打得再凶一点,同归于尽的那种。
不过这点心思不可言说,只能在心里想想。
“这几日我可算大开眼界,礼部的手段可真脏啊。”韩榆啧啧感叹,又说,“不过以前的吏部也不遑多让。”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总有人愿意为了利益铤而走险。”
韩榆嗯嗯啊啊应着,和韩松一起去韩家。
今天是萧水容的生辰,她没有大半,只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个
饭。
“出门前二婶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一定要把你带回来。”
韩榆没有拒绝的理由,况且他也好些日子没去韩家探望长辈们了。
当天晚上,韩榆在韩家留宿。
第二天早起用饭,齐大妮也在桌上。
“榆哥儿啊,你这都二十五了,怎么还没个章程?”齐大妮去年掉了颗牙,说话有点漏风,“奶盼了多少年,你可不能像芸姐儿那丫头一样,总让奶希望落空。”
韩家所有人都看向韩榆,他们眼神流露出来的意思和齐大妮如出一辙。
韩榆打着哈哈,总算把这件事应付过去,只觉身心疲惫至极。
韩松深深看他一眼,眼底晕开不甚明显的笑意,转头给胳膊短够不到菜的锦锦小姑娘两个蒸饺
今天的早朝依旧很热闹。
永庆帝又一次提及贾氏追封皇贵妃的事,以及试图为贾昊“翻案”。
素来政见不合,凑到一块儿就横眉竖眼的戴首辅和蔡次辅头一次意见一致,坚决持反对意见。
其他官员暂且不提,光都察院的那些个以头铁出名的御史,他们天不怕地不怕,嘴皮子上下翻飞,说得那叫一个唾沫四溅愤慨激昂。
韩榆冷眼瞧着,若非君臣有别,这几位勇士甚至想要爬到永庆帝的头上,一泡尿滋醒他。
这场酣畅淋漓的口水战持续了两个时辰之久。
韩榆腿都站麻了,但是学习到很多新鲜歹毒的词汇,也算收获颇丰。
“朕意已决,你们谁
说都没用!”
事实证明,有的人越反对越来劲。
永庆帝就是一个非常典型的例子。
当一个人死了,生前所有的不好都如同云烟散去,只剩下美好追忆。
宸贵妃薨逝,她的娇纵蛮横、善妒小气都成为永庆帝眼中的可爱之处。
朝臣的反对越激烈,他就越陷入一个自我感动的怪圈之中。
看着底下争得面红耳赤的文臣武将,永庆帝深感无力,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决定。
正打算挑几个人杀鸡儆猴,禁军统领黄信入内:“启禀陛下,恭亲王求见。”
恭亲王,即死在祭天大典上的恭老亲王的嫡长子。
恭老亲王薨逝,他自然而然地成为下一任恭亲王。
永庆帝心中疑惑,他来作甚?
忽略突如其来的不祥预感,永庆帝一挥手:“宣。”
恭亲王进来,行跪拜礼。
“免礼。”永庆帝不耐地挥了挥手,“恭亲王此番觐见,究竟有何要事?”
只见恭亲王起身,呈上手中册子:“此乃前礼部尚书贾昊在任期间借职务之便向宗室索取贿赂的清单,还请陛下过目。”
“轰!”
如同一滴冷水掉进热油锅里,金銮殿上瞬间炸开了锅。
“宗室?贾昊连宗室都敢勒索?”
“好一个贾昊,当真是狗胆包天,万死难辞其咎!”
“贾昊罪加一等,陛下您还在犹豫什么?还不赶紧把他枭首示众!”
永庆帝脑中嗡鸣不止,舌头打了结一样:“你、你说什么?”
恭亲王生怕他听不
清楚,又抬高了音量,重复一遍刚才的说辞。
声音在偌大的殿宇里回荡,响彻云霄。
韩榆垂眸,眼底闪过兴味。
有宗室的加入,这场戏更精彩了。
永庆帝会如何抉择?
坚决抗争到底,还是迫于压力处置了贾昊?
韩榆表示有点期待。
永庆帝沉默良久,死死瞪着着一身亲王朝服的恭亲王。
恭亲王视若无睹,一脸的正气凛然。
高国粱已被五马分尸,凭什么贾昊仍旧逍遥法外?
陛下一味偏袒,那就别怪他用自己的方式为父王报仇了。
父王泉下有知,也会支持他这么做的。
只是谁也没想到,永庆帝会在这种时候落荒而逃。
“此事容后再议,退朝。”
望着空无一人的龙椅,所有人都傻了眼。
韩榆也有以下六点要说:“”
但显然,这位手中并无实权的恭亲王是个硬茬。
他直接带着一众宗室的亲王郡王,几十人一字排开,在御书房外长跪不起。
韩榆远远瞧了眼,这明摆着是在给永庆帝施压,逼他处置了贾昊。
韩榆施施然飘过,去刑部找刑部尚书鲁宁。
经过进一步审查,这四百多人中还攀咬出好几个藏得深的。
消息传到吏部,韩榆亲自查了他们的档案,又去礼部调出当年的答卷,还真发现了蛛丝马迹。
涉案人员众多,刑部官员分身乏术,正好韩榆得空,就把档案给鲁宁送来。
“鲁大人查得如何?目前什么进度了?”
鲁宁这名
字听起来文雅,本人却是个身高八尺的黑脸汉子。
“甭提了,这些人心眼多得很,一会儿一个说法,搞得我们心力交瘁,很是头疼。”
鲁宁苦笑着说:“这点本官可要向韩大人取取经,您当初是怎么让他们松口的?”
“先礼后兵。”韩榆高深莫测道,“软的不吃,就改吃硬的。”
鲁宁:“???”
知识以一种奇怪的方式进入了他的大脑。
想不到你是这样的韩大人!
“多谢韩大人,经此一遭,怕是大越整个官场都要震上一震了。”
韩榆面带微笑:“总好过有些人名不副实。”
鲁宁深以为然,送韩榆到刑部大门,拱手道:“辛苦韩大人走着一趟,韩大人慢走。”
韩榆回了一礼:“鲁大人留步。”
再经过御书房,已然不见恭亲王一行人的身影
翌日,金銮殿上。
“经查证,贾昊所犯之罪属实,判处午门斩首,即刻行刑!”
话音落下,所有的人心也跟着落回原地。
百官齐声道:“陛下英明!”
唯有宸王大惊失色,失声怪叫:“父皇!”
他已经没了母亲,现在连外祖父也留不住了吗?
永庆帝没有理会,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强硬:“另外,宸贵妃以皇贵妃的规格下葬。”
对此,有人颇有微词。
贾氏乃罪官之女,如何担得起皇贵妃一位?
但谁都知道,这是永庆帝最大的让步,是他的底线所在。
最终,贾氏顺利追封为皇贵
妃,于一月后入皇陵。
下了早朝,宸王脸色难看至极,不顾永庆帝在场,甩袖头也不回地离开。
众人面面相觑,体谅他三天前失去了母亲,今天又要失去外祖,只在心里摇了摇头,并未多加计较。
自从贾昊出事,宸王行事越发没有章法。
“皇兄你慢些,等一等我!”
众人循声望去,出声的乃是宸王一母同胞的弟弟,康王。
看他不紧不慢地离开,不忘向上首的永庆帝行礼,许多人眼里流露出别样的意味。
以前怎么没发现,康王远比宸王沉稳镇定得多?
“父皇下令处死外祖父,你为什么默不作声?哑巴了吗?”
康王追上宸王,还没说话,就被指着鼻子劈头盖脸一顿骂。
“纵使母妃成了皇贵妃又如何,死人怎么能跟活人比?”
宸王冷哼,胸膛因怒气剧烈起伏:“父皇已经不是以前的父皇了,母妃一走,后宫嫔妃枕头风一吹,哪里还记得我们两人。”
“我若是坐不上那个位子,你也落不到好!”
“皇兄”
“什么都别说了,本王要你有什得用?与其跟你在这里废话连篇,不如想想怎么借母妃留住父皇对你我二人的怜惜。”
宸王说完就走了,将康王远远甩在身后。
康王低头,眼里阴沉一闪而逝,再抬头已恢复如初,快步跟上宸王-
贾昊就这么死了。
生前风光,最后尸首分离,连个全尸都没留下。
消息传开,刚参加完
会试的举人们拍手相庆,高呼陛下英明。
以为事情就这么结束了?
并没有!
吏部、礼部以及刑部正因为贾昊的遗留问题忙得脚不沾地。
截止目前,经过检举揭发和连番审问,已有近五百名官员锒铛入狱。
三月中旬,确定无一疏漏后,由刑部尚书出面,缉拿为这些人大开方便之门的官员。
这些人横跨多个部门,包括但不限于吏部、礼部、国子监、翰林院,行为恶劣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韩榆作为吏部尚书,自然参与其中。
国子监祭酒被禁军带走时,抱着鲁宁的大腿痛哭流涕,直呼冤枉。
鲁宁的官袍被他弄脏,僵着身体尴尬不已。
韩榆脑仁隐隐作痛,面色微冷:“带走!”
国子监祭酒这时才注意到门口的韩榆,电光火石间,忽然想到什么,不顾禁军的钳制大声喊道:“韩大人,我有话要跟你说!”
韩榆看了眼如临大敌的鲁宁,忍笑附耳上前。
国子监祭酒同韩榆耳语。
韩榆轻唔一声:“竟是如此?”
国子监祭酒点头:“千真万确!”
韩榆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慢语道:“如果这件事是真的,算你功劳一件。”
国子监祭酒喜形于色,没再挣扎着为自己开脱,任由禁军押他下去。
鲁宁问:“韩大人,他方才说了什么?”
韩榆往外走,气定神闲道:“他说还有个漏网之鱼,当年从他手中得了会试考题,只因对方拿捏着他的把柄,这些
年才相安无事。”
现如今官职被一撸到底,多年努力付诸东流,国子监祭酒见起复无望,只盼着能活下来,就竹筒倒豆子,什么都跟韩榆说了。
至于祈求韩榆暂时不要声张,等拿到证据,确定对方的罪名,到时候再说是他检举也不迟的言论,韩榆只当没听到。
重罪在身锒铛入狱,哪还有那么多讲究?
这次就算了,下次可别再轻信只见过一面的人了。
哦,差点忘了,他没有下次了。
鲁宁深吸一口气,快步追上韩榆:“谁?”
韩榆目视前方,从这里可以看到皇宫的飞檐翘角。
“吏部侍郎,阮景璋。”
🔒 150
鲁宁一脸呆滞.jpg:“谁?”
韩榆回首, 耐心重复一遍:“吏部侍郎,阮景璋。”
鲁宁倒吸一口凉气, 双手抱头, 低声咕哝:“我一定是听错了。”
阮景璋是什么人?
当年会试第一,殿试一甲第一,昭告天下、跨马游街的状元郎!
即使那时候世家牢牢掌控着科举一甲的名额, 天下读书人毫无公平可言, 朝中文官们对阮景璋的文采也很是服气。
“怎么会?”
“所以这一切都是假的?”
“他怎么能这样?”
鲁宁满脸怀疑人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自说自话, 结果没看脚下, 差点被台阶绊了个嘴啃泥。
“诶, 鲁大人您当心些。”
韩榆眼疾手快, 一把扶住他, 好心提醒道。
鲁宁惊愕回神, 意识到自己被韩榆搀着,老脸一红:“多谢韩大人。”
韩榆微微一笑,收回手。
“韩大人, 咱们可要把这件事告诉陛下?”
一来担心国子监祭酒胡乱攀咬, 二来也是顾忌韩榆和阮景璋之间的关系。
思来想去, 觉得还是得征求一下韩榆的意见。
“此事非同小可, 须得陛下亲自过问, 盘查阮景璋是否真的在科举中胜之不武。”
时至今日, 他是凌梧, 也是韩榆。
平昌伯府之于两个韩榆的伤害都是真实存在的,他没法置之不顾。
另一方面,韩榆也没想到会有意外之喜, 当然不会放过这大好的机
会。
只是面上还得作出斯文儒雅, 大公无私恶模样,表示自己绝无私心。
鲁宁看在眼里,心底生出由衷的钦佩。
若是常人,双方存在诸多龃龉,定会趁此机会痛打落水狗,令其永无翻身之日。
于是,刑部尚书大人盛情相邀:“本官准备现在就去御书房,韩大人可要一同前往?”
韩榆笑着婉拒了:“这两日四处奔波,吏部的案头上已然堆积了诸多事务,本官想要尽快将它们解决了。”
不愧是你,二十五岁的吏部尚书!
光这份对公务的积极性,便是他们这些老油条拍马不能及的。
鲁宁并未强求,与韩榆就此别过。
回到吏部,韩榆伏案处理公务。
约摸一炷香时间后,门外响起喧闹声。
韩榆不必抬头,就知道肯定是禁军过来拿人了。
阮景璋。
韩榆默念这三个字,提笔悬腕,写下笔锋凌厉的文字。
就在这时,脑中白光一闪而逝。
韩榆瞳孔收缩,指尖虚虚画着什么。
他的判断,似乎出了些问题
永庆帝真想搞一个人,会打起一百二十个精神。
前有禁军后有暗卫,不把这人的秘密全部挖出来,绝不会善罢甘休。
正如皇家暗卫对韩榆和韩松手下人的追捕。
这场猫捉耗子的游戏持续了几年,寻常人早该腻味收手了,可永庆帝偏不,多年如一日地派人在大越各地流窜,只为揪出幕后主使。
不过话又说回来,就算找到又如何?
缠足的弊端早已传遍整个大越,但凡不是糊涂到家的,鲜少会有父母再把缠足的痛苦强加到他们女儿的身上。
主打一个潜移默化,任凭永庆帝如何气恼,也只是无能狂怒罢了。
言归正传,国子监祭酒非常鸡贼,他知道自己有把柄在阮景璋手中,担心后者有朝一日将这个把柄泄露出去,就给自己留了后手。
有国子监祭酒的指认,更进一步表明阮景璋的科举舞弊确有此事。
韩榆不知道永庆帝能查出什么证据,但以他对这位的了解,有极大可能是凭空捏造的假证据。
世家是永庆帝的心头大患,让他如鲠在喉的存在。
这些年,阮景璋追随安王左右,撺掇他做了不少蠢事,永庆帝对他的忍耐早已告罄,如何能错过这个重击平昌伯府的机会?
翌日早朝,韩榆照常出现在宫门口。
跳下马车,不出意外收到许多异样的目光。
或直白或隐晦,如芒刺在背,被窥探的感觉让韩榆微微蹙起眉头。
“韩榆,你给我站住!”
循声望去,安王健步如飞地向他走来。
韩榆迈向宫门的脚步收回,规规矩矩行了一礼:“微臣参见王爷。”
安王无视周遭往来交错的官员,厉声喝道:“你这个阴险狡诈的小人,以为阮景璋出事,你就能继承平昌伯府了?”
韩榆:“”
你这么说,让我觉得你不是三十五岁,而是三点五岁。
沉默过后,韩榆肃色道:“
王爷慎言,阮侍郎所犯何罪大家都有目共睹,彼时微臣远在太平府,二者毫不相干。”
“再者,陛下曾经金口玉言,微臣虽与阮侍郎有血脉之亲,但绝非平昌伯府之人,阮氏如何,与微臣又有何干?”
韩榆言辞凿凿,说得那叫一个理直气壮。
“好好好!好一个韩榆!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吏部尚书!”
安王脸色黑如锅底,咬牙切齿地指着韩榆,恨不能生啖其肉,食其骨饮其血。
“黑的也能让你说成白的,这般冠冕堂皇,不过是为了遮掩你肮脏烂透了的心肠罢了!”
韩榆:“”
不得不说,这位真的很会脑补。
阮景璋有错在先,名不正言不顺地考中状元,甚至让二哥失去六元及第的风光荣耀。
他有今日,全是作茧自缚。
除了利用韩景修搞事,怒极之下刺穿了他的手背,韩榆可没有动过他一根手指。
韩大人素来以理服人:)
“韩大人,本官有事要与你商量,有关地方官员的调动。”
正当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蔡文从旁边横插过来。
韩榆暗自发笑,同安王粗浅行了一礼,和蔡文穿过宫门远去了。
安王低声谩骂,愤而甩袖离去,留众人面面相觑。
“诶,你们说安王所言是真是假?”
“韩榆和阮景璋同处吏部,去年的争斗都闹到早朝上了,两人早就是不死不休的关系,只是暂时停战了而已,安王的话不见得没有道理。”
“
非也,韩大人是正人君子,想做什么都光明正大的,况且涉及科举舞弊,他一个臣子可掺和不了。”
“吴大人所言极是,十几年前韩榆还是个半大孩子呢。”
你说十多岁的孩子陷害一人舞弊?
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左右和咱们没关系,只管看热闹便是。”
“走了走了,当心赶不上早朝。”
几名官员笑着捋了捋胡须,摇头不再多说。
另一边,韩榆拱手向蔡文称谢:“多谢师叔。”
蔡文摆了摆手,仗着四下无人,直言不讳道:“安王肆言无忌,他的话你莫要放在心上。”
韩榆笑了笑,表示他没有。
安王被梅贵妃宠坏了,目中无人无所顾忌,脑子不太好,对他造不成什么伤害。
两人边走边说,商议四百多个空缺的安排。
因人数众多,永庆帝又派了次辅大人来吏部相助。
蔡文和韩榆本就是行动派,根据官员档案的优良决定官员调动,从昨日开始,已经处理了好几十人。
蔡文并不仗势压人,每个空缺的任命都会征求韩榆的意见,这会儿就在问韩榆对于礼部几个空缺的想法。
谈话过程中,他忽然说了句:“灿哥儿快要来了吧?”
韩榆顿了顿,笑着应是:“这会儿已经动身,再有半个多月就该到了。”
蔡文面色微缓,继续未完成的商讨
早朝上,永庆帝谈及阮景璋科举舞弊一事。
“朕这辈子都没想到,朝堂上存在着这
么多名不副实的官员。”
“冒名顶替,弄虚作假,贿赂成风”
太多太多的脏事,永庆帝说出来都嫌脏了舌头。
他知道,如果继续往下查,还会有更多的官员锒铛入狱。
朝中空缺众多,必将引起动荡。
届时内忧外患,麻烦也会接踵而来。
永庆帝不愿看到这个结果,经过深思熟虑后,叫停了吏部和刑部对官员的大规模审查行动。
“旁人暂且不提,平昌伯府世子阮景璋,朕最最倚重的状元郎,他竟然也参与其中。”
永庆帝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散发着凌厉,粗砺的声音响彻殿宇。
“朕对他很失望!”
“非常失望!”
“念及阮景璋过去多年劳苦功高,朕决意留他一命,即日起罢官归家,好好反省自己的过错。”
“另,平昌伯教子无方,难当伯府表率,即日起褫夺爵位,与阮景璋一同在家反省。”
至于反省到什么时候,端看永庆帝心情如何。
安王瞳孔巨震,不可置信地看着永庆帝,眼中怨念满满。
永庆帝与之坦然对视。
安王咽下喉咙里的腥甜,沉默着低下头。
安王的拥趸们想求永庆帝收回成命,又因安王迟迟没有指示,只能在心里干着急。
阮家的姻亲们倒是有心求情,奈何永庆帝铁了心要搞阮家,最终只能无功而返。
傍晚时分,下值的锣声响起,韩榆乘马车归家。
韩家的车夫去接出远门的苗翠云和萧水容了,所以今天
韩松蹭了韩榆的马车。
等到了韩家,韩榆再去蹭个饭。
人活在世,不就是你蹭我一下,我蹭你一下。
兄弟两个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突然身体猛地晃了下。
伴随着马的嘶鸣声,马车停了下来。
陌生的女声紧挨着马车响起:“韩大人,我家夫人有请。”
韩榆单手托腮,将青瓷茶杯玩弄于股掌之间,闻言眼也不抬地说:“二哥,叫你呢。”
韩松:“”
到底叫的谁,你心里清楚。
韩榆从他眼里读出这句话,当即忍俊不禁:“开个玩笑,二哥且在车上等我片刻,我很快就回来。”
韩松熟门熟路地取出一本书籍,是韩榆常看的那本:“去吧。”
韩榆把茶壶往他手边推了推,转身跳下马车。
一中年妇人立在车前,衣着发髻一丝不苟,表情严肃到近乎刻板的地步。
“韩大人,请随奴婢来。”
韩榆看了眼停在不远处巷口的马车,略过好奇观望的官员,先妇人一步走过去。
妇人嘴唇抿得更紧,眉毛抖动了下,快步跟上。
马车上悬着一枚牌子,上头写着“平昌伯府”。
韩榆意味不明啧了一声,右手略微提起袍角,轻松跃上马车。
妇人眼疾手快,先他撩起帘子:“韩大人请。”
俯身入内,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横眉冷眼的贵妇人。
贵妇人正对着车门,原先波澜不起的双眼在看到韩榆的那一刻被厌恶填满。
“怪物!”
韩榆眉梢微挑
,兀自在距离钟氏最远的地方落座,开门见山道:“阮夫人请我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钟氏深吸一口气,咽下嘴边的恶言恶语:“你去跟陛下说,景璋已经知道错了,三品官不可以的话,五品六品也行。”
老爷破相多年,早就和官场无缘,但景璋不行,他正值壮年,前途无量,绝不能自此断了仕途。
平昌伯府已经不复存在,从今以后只有越京阮府。
旁支的那些没一个顶用的,全族的希望都在景璋身上。
权衡利弊后,他们把目光投向韩榆。
韩榆简在帝心,又是吏部尚书,只要他跟陛下说,陛下定会网开一面,给景璋一个改过自新、证明自己的机会。
只是老爷在禁军摘了伯府的匾额后气急攻心,正卧床休息,只能钟氏过来。
扪心自问,钟氏不愿跟眼前这个害得阮家一日不如一日的韩榆接触。
她讨厌韩榆,恨不得他去死。
即便韩榆是她的儿子,钟氏仍旧保持这个想法。
但是没办法,为了景璋,为了阮家,她只能走这一遭。
钟氏又想到南阳侯府,心中悔恨不已。
早知今日,她绝不会对兄长一家敷衍了事,以致于在葬礼当日被嫂子断绝关系。
现在出了事,连娘家都不能回,真真是走投无路。
钟氏嘴里苦涩得像被灌了一碗胆汁,心中愁闷,言辞间也就带上了明显的颐指气使。
韩榆不动如山,悠悠然说道:“这个不行
呢,建议你去找安王,这样来得更快呢。”
钟氏被韩榆说话的语调气了个仰倒,宛若被针尖戳破的气球,竭力维持的镇定瞬间破了功。
要是能找到安王,她还用委曲求全地来找韩榆吗?
实际上早在阮景璋身陷囹圄的时候,阮鸿畴就去找过安王,钟氏也递牌子进宫,向手帕交梅贵妃求助。
结果无需赘述,阮家连爵位都没保住。
今天再去找安王和梅贵妃,他们连个人影都没看到,直接被拒之门外。
钟氏越想越憋屈,泪珠子在眼眶里打转,但是骄傲不容许她在韩榆面前哭出来。
目光触及韩榆若无其事的精致面孔,钟氏生出一股无名怒火。
“吃里扒外的东西!”
“你就是个冷血无情的怪物!”
钟氏说着,扬起手倾身上前,作势要教训韩榆。
诚然,韩榆这几年脾气温和了不止一星半点,但也不是谁都有资格蹬鼻子上脸的。
眼前这个显然不在其中。
养尊处优的手掌眼看就要落到韩榆脸上。
只余咫尺之遥的时候,被韩榆隔着衣袖攥住。
“啊!”
钟氏吃痛地叫出声,因怒气涨红的脸瞬间褪去所有血色。
实际上韩榆压根没用多少力气,他单方面判定钟氏就是在虚张声势。
“阮夫人,还请自重。”
韩榆嗓音淡漠,一双乌黑眼瞳犹如镶嵌得当的黑宝石。
当他凝望着一个人,这双冰冷无机质的眼眸不含半分人类的情绪。
像一只不同情感的兽类。
又或者,怪物。
“怪物!”
钟氏再次失声怪叫,下一刻又在韩榆陡然凌厉的视线中安静如鸡。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韩榆没有松开钟氏,淡声道,“阮景璋只是被他曾经做过的事反噬了,怨不得谁。”
“君无戏言,覆水难收,你让我为阮景璋求情,天下读书人又会怎么看我?”
钟氏强词夺理:“我生了你,你从未在我膝下尽孝,这一切都是你该做的!”
那真是可惜了。
真正的韩榆早已不在,我是个冒牌货。
韩榆松手,不无冷漠地想着。
钟氏身体不稳,双臂徒然划了两下,一头栽下去。
“在某种程度上,钱广白的话并非没有道理。”
钱广白?
钟氏趴在毯子上,瞳孔骤缩。
“我的确和阮氏一族相克。”韩榆双手环胸,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二十五年过去,我官至二品,并且还有上升的空间,而你阮氏”
韩榆似讥似讽,短促的笑声消散在空气里。
“至于克父,想必阮夫人早已得到证实。”
韩榆丢下似是而非的一番话,施施然起身,准备离开。
眼看韩榆要走,钟氏急了,口不择言道:“你就不怕我把你的真面目公之于众?”
对于钟氏的威胁恐吓,韩榆眼皮都没动一下。
“尽管去,谁会信呢?”
众人皆知,韩大人纵然有几分城府,也是个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
阮氏一族沦落到今日的下场,和他可没有一点关
系。
相反,他才是被阮家戕害得最狠的那个。
韩榆下了马车,身后响起尖利刺耳的叫喊。
“韩榆,你给我去死!”
“韩榆你不得好死!”
声音太大,引得过路官员频频侧目。
韩榆垂首不语,略微侧过身,向马车行了一礼。
他侧身的角度太过巧妙,方圆一里所有人都能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底。
强忍低落,微红的眼眶,以及颈侧纵横的青筋。
“阮家唉!”
“我猜阮家是想让韩榆去御前求情,韩榆没答应,钟氏便歇斯底里谩骂了。”
“摊上这么个母亲,韩大人真是可怜。”
“谁说不是呢。”
韩家马车里,将附近官员的对话尽收耳中的韩松:“”
别的不说,榆哥儿的演技越发精进了。
韩榆回到马车上,抻长双腿,表情很是一言难尽:“她让我求情,让阮景璋重回朝堂。”
韩松眉头微动,向韩榆投去不赞同的目光。
“做梦都比这快。”韩榆摸了摸鼻子,上扬的尾音透着小恶劣,“我建议她去找安王。”
韩松笃定:“安王不会见她。”
韩榆表示他当然知道,一改散漫,忿忿不平道:“这本该是属于二哥的荣誉,凭什么他心安理得占了这么多年?”
“就该让天下人知道,你才是当之无愧、名正言顺的状元郎。”
“你我兄弟二人要是都六元及第,不得在整个大越杀疯了?”
“双韩,不仅仅代表两位韩大人,也代
表着两位六元及第的状元郎。”
其实韩松不太在意状元的名头,可是听韩榆这样偏袒,心底的熨帖可想而知。
“我知道,以上都是奢望。”
永庆帝只恨不得将此事揭过不提,哪里还记得当年错失状元之名的韩松。
韩松轻笑,拍了拍韩榆的肩。
“我想,我已经得到远比状元之名更重要的东西了。”-
转眼半月过去,到了宸皇贵妃入皇陵的日子。
这天,四品以上官员,皇子公主尽数到场。
无论心里怎么想,众人面上皆显露悲伤,目送宸皇贵妃的棺椁进入皇陵。
席乐安眼睛抹了姜汁,全程眼泪哗哗,两只眼肿得跟核桃似的。
韩榆拿出全部的意志力,才勉强控制住,让自己没有在这样严肃的场合笑出来。
最前面,宸王和康王哭得不能自已,永庆帝也被他们的悲恸感染,情不自禁地红了双眼。
一旁戴皇后见状,眼尾的皱纹更深了。
转念想到什么,她眉头又舒展开来,冷眼旁观着这场闹剧。
宸皇贵妃入了皇陵,众人相继离开。
“真好,还有三四天灿哥儿就来了。”
下山时,席乐安和韩榆勾肩搭背,美滋滋地说。
韩榆轻唔一声,若有所思地看着前方绿色的海洋。
席乐安扭过头,见韩榆出神,戳了他一下:“想什么呢,当心脚下。”
韩榆回以微笑。
他只是想到,目前国子监祭酒由司业暂代
永庆帝回宫直奔朝阳宫,这段时
间他忧思深重,身体不堪重负,打算歇一歇,醒来再批阅奏折。
脑海中浮现宸皇贵妃躺在棺椁里的安详面容,永庆帝叹了口气:“你们都退下。”
全公公悄无声息地带着宫人们退了出去。
永庆帝自个儿褪去龙袍,躺到龙床上。
一个转身,他看到一张极其熟悉的脸。
“霜儿?”永庆帝震惊地坐了起来,口中喃喃自语,浑浊的眼紧锁着面前的女子,紧接着又摇头,“不对,你不是霜儿。”
女子不着寸缕,只裹着一层轻薄的纱裙,闻言嗔他一眼:“奴婢巧雀,才不是什么啊!”
话未说完,就被永庆帝毫不怜香惜玉地掐住了脖子,粗鲁地拖下了龙床。
“陛下!”
永庆帝置之不理,把全公公叫进来,脸色阴沉得可怕:“她是怎么回事?”
全公公看到巧雀也愣住了,不仅因为她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混入朝阳宫,更因为她与薨逝不久的宸皇贵妃至少有八分相像。
全公公心底掀起惊涛骇浪,身体快过大脑,扑通跪下来请罪。
“奴才该死,不慎让这女子混了进来,还请陛下责罚!”
永庆帝坐在龙床边,一脚踹开欲扑上来的巧雀:“查。”
全公公:“是!”
上下排查,又出动皇家暗卫,永庆帝很快得到了答案。
“是皇后娘娘宫中的陈嬷嬷买通了朝阳宫的一名宫人。”
永庆帝龙颜大怒,疾步往外走去。
瞧这架势,必然是去找戴
皇后算账。
可人走到门槛,又止步了。
永庆帝面无表情地原路返回,搁在膝头的手紧握成拳。
“此女不必留。”
他只说了这一句,其他什么也没说,更没迈出半步。
巧雀的哭求声远去,全公公蹑手蹑脚地退出内殿。
隔着珠帘,他看到永庆帝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全公公忽然想到皇贵妃薨逝的那天,陛下又哭又笑,神似疯魔。
大概不止为着皇贵妃的薨逝,更为着他自己吧。
全公公眼神闪烁,毅然决然地关上了殿门
“死了?”
戴皇后指间捏着一朵牡丹,饶有兴致地嗅闻着。
陈嬷嬷点头:“巧雀的尸体被朝阳宫的吕公公扔到了冷宫的井里。”
戴皇后撕扯着花瓣,嘴角挂着快意的笑:“嬷嬷你看,他明知道贾氏死在本宫手里,本宫还给他送了个冒牌货过去,他还是不敢对本宫做什么。”
“娘娘,陛下的确不会对您如何,可您就不怕他再让您卧病在床?您这一病,掌宫之权又要”
“他不敢。”戴皇后笑着说,“从今以后,他再也不敢夺走属于本宫的东西。”
贾氏拿了她的掌宫之权,还在她面前耀武扬威,说什么“即便你贵为皇后又怎样,陛下偏爱我,还有我们的儿子,你们母子什么都不是”。
一次两次,很多次都是如此。
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所以贾氏死了。
“拿了本宫的东西,就该连本带利地还
回来。”
“既然她一心寻死,本宫做回好人,送她一程。”
陈嬷嬷眉间带着愁绪:“可那毕竟是九五之尊,您还有靖王”
“他不敢。”戴皇后又重复一遍,哂笑道,“本宫能做皇后几十年,靠的可从来不是他这个夫君。”
不是永庆帝给予她底气,而是她背后的戴氏一族。
只要父亲在,只要戴澹还是首辅,永庆帝顶多只能禁她的足。
至于再多,永庆帝既忌惮戴澹,又不得不仰仗他。
贾氏究竟是怎么死的,这对身份顶顶尊贵的天家夫妻彼此心知肚明。
永庆帝明知是谁害死了贾氏,却还是不得不忍气吞声。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大疯一场,不顾所有人的反对,执意追封贾氏为皇贵妃。
贾氏早就下了阴曹地府,戴皇后勉强可以容忍她成为皇贵妃。
她死了,依旧屈居人下。
话又说回来,贾氏的死也不完全是她的责任。
若非永庆帝纵容,一次又一次地把掌宫之权交给贾氏,她也不会死。
归根究底,真正的凶手还得是永庆帝。
“娘娘”
戴皇后打断陈嬷嬷的欲言又止:“嬷嬷不必再说,世人皆知他宠爱贾氏,可你我再清楚不过,他爱的始终只有自己。”
贾氏不过在恰好的时间出现,得了帝王的两分偏爱。
真的在意,怎么会在贾氏死后的第二天就宠幸嫔妃?
“死了个贾氏,宸王没了母妃吹枕头风,从此以后,再没
人跟叡儿争抢那个位置。”
戴皇后一把抓起满桌的牡丹花,任由它们从指缝滑落,眯着眼露出无比畅快的笑容。
“这世上唯一能握在手里的,只有权利。”
戴皇后起身,哼着小调走去内殿。
陈嬷嬷听得分明。
这小调是陛下和皇后娘娘大婚当晚,陛下为皇后娘娘谱写的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