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
四月末, 刑部完成对梅家三族的所有审查。
凡有罪在身的,一律和梅仲良午门斩首示众。
确认无罪清白的, 男子流放三千里, 女子充入教坊司。
也是巧了,梅家三族年纪最小的已过十岁,并不在法外开恩的范畴。
三族九十八口人, 一夕之间因梅仲良的私欲从世家大族出身的贵人沦为阶下囚。
或许无辜。
或许不无辜。
但谁又在乎呢, 大家只看到结果。
期间梅贵人不止一次跑到永庆帝跟前,求他网开一面, 饶亲人不死。
短短半月里, 韩榆前往御书房汇报吏部事务, 至少五次撞见梅贵人在御前哭求。
然永庆帝受制于梅氏多年, 一次又一次地因为梅仲良不得不对梅贵人虚与委蛇, 其中的憋屈可想而知。
可以说他对梅贵人只有厌恶, 没有丝毫情分可言。
永庆帝见都没见梅贵人,命禁军将其拦在御书房外,不愿多看她一眼。
五月十八, 梅仲良行刑的日子。
前一天五月十七, 梅贵人再次突破重围强闯御书房。
这次她成功了。
彼时韩榆正向永庆帝汇报地方官员近半年来的奖惩情况。
昔日雍容华贵的梅贵人面容憔悴, 宛若一朵将要凋零的花。
她躲开禁军扑向永庆帝, 素色的宫装让她像一只扑火的飞蛾。
韩榆眸光微动, 停止汇报退到一旁。
“陛下, 您当真这般绝情吗?”
“臣妾与您夫妻多年, 还为您
诞下颉儿,您为何连见臣妾一面都不肯?”
梅贵人泪水涟涟,哽咽着仰头看她的夫君, 这天底下最最尊贵的男人。
永庆帝却丝毫不为所动, 眼里尽是漠然:“梅贵人神志不清多日,宫人是怎么办事的,竟让她跑了出来?来人,送梅贵人回去。”
禁军应声上前。
梅贵人忽然哈哈大笑,笑声癫狂绝望,让禁军止步不敢动作。
“越信啊越信,你不配先帝给你起的这个名字,言而无信,两面三刀,薄情寡义”
永庆帝脸色骤然阴沉下来,看梅贵人的眼里染上杀意。
虽无情分,但梅氏好歹伺候他几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原想着给她在后宫留一处安身之所,让她安度余生,如今看来大可不必了。
然而梅贵人的怨怼远不止于此。
“今日你这般待我们,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也会有其他人反过来这样待你?”
“你算计了一辈子,算计枕边人,算计骨肉至亲,算计亲信忠臣算来算去,最后你得到了什么?什么也没得到!”
“越信,我诅咒你不得好死,死前生不如死,后悔你曾经做过的所有!”
梅贵人笑着哭着,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一头撞到圆柱上。
盘踞着威严金龙的圆柱染上红白之物,还有韩榆的官袍。
星星点点的白色和红色交错,瞬间洇入紫色的衣料
梅贵人就这样死了。
撞
柱而亡。
她躺在血泊里,素色的宫装染成血一样的颜色。
她眼睛睁得大大的,直直看向御案后的永庆帝。
悲凉,绝望,怨怼,咒诅
梅贵人眼中太多的负面情绪,铺天盖地朝永庆帝涌去,潮水般将他淹没。
“啪嗒——”
朱笔砸落,朱红玷污龙袍胸前的五爪金龙。
永庆帝无暇顾及,因为他全部的理智都被窒息吞没。
“陛下。”
“传太医!”
直到韩爱卿和小全子的声音先后响起,永庆帝才恍然回神。
他收回目光,不再看梅贵人。
既是逃避那双眼,也是厌恶至极的表现。
死到临头了还给他添不痛快。
“不必。”永庆帝叫住要去传太医的全公公,“朕没事。”
全公公半信半疑,但到底没再往外走:“陛下,梅贵人”
永庆帝不假思索道:“梅氏御前失仪,着褫夺贵人位份,以庶人身份下葬。”
全公公把头低下,应了声是,去外边儿叫来几个大力嬷嬷,轻手轻脚地收拾梅氏的遗体。
所有人出去了,御书房里只剩永庆帝和韩榆。
空气似乎凝固了,呼吸间氤氲着浓郁刺鼻的铁锈味道,令人作呕。
“韩爱卿,你继续。”
“是。”
韩榆面色如常,以最快的速度汇报完事务。
“没什么问题,你自行安排,还有”永庆帝看向韩榆,威严外泄,“你今天在御书房什么都没看到。”
韩榆俯身行礼,嗓音四平八稳
:“是,微臣来此只是向陛下汇报地方官员的奖惩情况,其余一概不知。”
永庆帝满意地笑了:“好了,你去吧。”
“是,微臣告退。”
韩榆走后,御书房重归寂静。
宫人悉数守在殿外,只全公公在一旁伺候。
“小全子,传朕旨意,梅仲良指挥不当,指使数千士卒丧命,且私通外族毒杀忠臣,擢发难数,着改午门斩首为凌迟,明日正午行刑。”
本来他看在安王的份上,不打算追究嘉元关的事情。
谁让安王掺和进这件事里,他没了只耳朵,又手筋脚筋俱断。
永庆帝虽不喜这个儿子,但到底体内淌着他的血,他不想再旧事重提。
可梅贵人触到了他的逆鳞,挑衅了他作为一国之君的权威。
梅贵人一死百了,永庆帝不忍苛责已经残疾的安王,便将怒气发泄到梅仲良身上。
全公公去刑部传旨了。
永庆帝拿起朱笔,口中喃喃:“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你可别怪朕呐。”
当天下值后,韩榆和韩松一道去韩家。
今天是齐大妮生辰。
到了她老人家这般年纪,生辰过一次少一次,因此每年生辰韩家人都很重视,一大家子必须要热热闹闹吃顿团圆饭才好。
兄弟二人在马车里相对而坐,韩榆提及上午在御书房的见闻,啧啧感叹道:“唯一能活着的梅贵人也死了,我冷眼瞧着,他没有丝毫的动容。”
“无情帝王家。”韩松丢给韩榆
一颗藕丝糖,慢声道,“生在帝王家,入了帝王家,能活一日是一日。”
韩榆含着藕丝糖,品味着丝丝缕缕的甜味,含糊嗯了一声。
韩松后知后觉想到什么,又补充说明:“当然,长平公主不在内。”
“噗嗤——”
韩榆忍俊不禁,倚着软垫笑得前仰后合:“我知道,我知道,二哥你莫要再说。”
韩松被他揶揄的眼神搞得不太自在,摸了摸鼻子,明智地选择转移话题:“对了,你在吏部,可看到景修境况如何?”
景修,韩景修。
韩榆前往云远府任职,同年韩景修自请外放。
他先从县令做起,永庆二十四年立了个不大不小的功劳,被当地知府提拔到府城,出任通判一职。
次年,同知犯下大错,锒铛入狱,知府在两位通判中选中韩景修,提拔他为同知。
“这几年他的年底考绩一直是优,不出意外的话明年就能回京。”
韩松双手自然放在膝头,神情平和:“那就好。”
实际上直到今日,韩松还没能从他生活的世界是本小说的震撼中回过神。
他是小说里的主角。
从他在作者笔下诞生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轨迹就已经设定好了。
按部就班地读书科举,然后入朝为官,成为永庆帝铲除障碍的一把刀,又在后来得永庆帝临终托孤。
新帝昏庸无道,谋害忠臣,大越内部动荡不止,给了大魏可乘之机
不对,从这以后就是属于他
自己的人生了。
他遇见了志同道合的先生,和先生一起拯救大越于危亡,最后家国安定,他安葬完先生,不久后也溘然长逝。
再睁眼,他回到了十岁这年。
是年轻而又崭新的人生。
所有的遗憾得以圆满,所有的未知也得到解答。
这就足够了。
韩松灵台一阵清明,抬头就对上韩榆温和的眼。
两人不约而同笑了。
“主子,到了。”
韩榆率先起身:“走了二哥,半月不见锦锦,也不知小姑娘个头长高了没。”
“才半个月,纵使长高了也肉眼难以看出。”韩松失笑道,“不过我在锦锦房间的门框上刻了记号,你待会儿可以带她比照一下。”
韩榆跳下马车,韩宏晔和顾复站在门口。
“爹。”韩榆喊了声韩宏晔,又看向顾复,微不可查地快速眨了下眼,“顾复。”
“诶,快进来吧,就等你们俩回来了。”
韩宏晔左手韩榆,右手顾复,拉着两人往里走。
韩松不急不缓地坠在三人身后,看着这一幕,嘴角扬起细微的弧度。
饭桌上,齐大妮再度问起韩榆的婚事。
“你都二十六了,再过个几年都三十了,成婚早的都能当祖父了。”齐大妮又掉了两颗牙,瘪了嘴,吐字更不清晰了,“榆哥儿你想急死奶是不是?”
韩榆:“”
三十岁哪里就当祖父了,您老可真能夸大说辞。
不过齐大妮是今天的寿星,谁也不敢忤逆了她,韩榆只嗯嗯
啊啊应着,毫无愧疚地把锅丢给顾复。
韩榆端起酒杯,作势要跟顾复喝酒。
齐大妮的注意力果然从他身上转移到顾复的身上,继续刚才没说完的话题:“复哥儿啊,你跟榆哥儿一般年纪,来越京这么久了也没见你提起妻儿,莫非跟榆哥儿一样,也是孤家寡人一个?”
韩榆低头扒饭,死死憋住溢出喉咙的笑声。
顾复:“”
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应付了。
酒足饭饱,韩榆打算去小花园里散步消食,被萧水容拉住。
“榆哥儿啊,你老实跟娘说,顾复到底是谁?”
韩榆心口一跳,面上不显分毫:“二哥不是早就说了,他是我和二哥的同窗。”
萧水容见韩榆的神色不似作伪,将信将疑道:“可我总觉得他有点熟悉,你爹也这么觉得。”
韩榆看着萧水容满眼的疑惑不解,差点没忍住,就要把真相告诉她。
但是不行。
韩榆问过顾复,打算如何处理身份上的问题。
身份可以伪造,但有些痕迹是无法消除的。
顾复思考良久,最终还是选择隐瞒身份,也恳求韩榆和韩松为他保守这个秘密。
“能留在韩家,陪伴他们左右,我已经很满足了,此生无憾。”
韩榆从回忆中挣脱出来,面不改色道:“许是娘以前见过他吧。”
“松哥儿说顾复那孩子父母双亡,四处漂泊,我跟你爹就想着”萧水容顿了顿,似在迟疑,“想认他
当干儿子,至少有个家,有个归处,日后也不必四处为家了。”
韩榆视线越过萧水容,落在她身后的不远处:“我觉得,您还是问顾复本人比较好。”
萧水容回头,顾复站在屋檐下,脸上的表情一片空白。
韩榆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把空间留给他二人。
几日后,韩榆又来韩家吃饭。
并非贺寿,而是庆祝顾复正式成为韩家一份子。
磕完头,他可以正大光明地称呼韩宏晔和萧水容爹娘。
不知怎的,两人明明已经是为人祖父为人祖母的年纪,听到顾复喊他们爹娘,眼睛突然胀得慌,心脏被酸楚和欣慰缠裹着,眼角落下两行泪来-
梅氏夷三族后,煊赫百年的世家大族就这样在大越消失了。
梅仲良被凌迟处死,守在安王府外的禁军撤了回来,安王方得以恢复自由。
安王没有入宫觐见,向永庆帝请安,也没有为生母和外祖父一家守孝。
他坐在轮椅上,由王府护卫推着招摇过市。
他去酒楼大吃大喝,见到漂亮姑娘就不顾一切地抢回王府,纳为侍妾。
但凡有人用异样的眼光看他,必会遭到护卫一顿毒打,然后被剜掉眼睛。
安王欺男霸女的事迹在京中传开,朝臣们对他颇有微词。
然而这才只是开始。
安王他不仅欺男霸女,更在孝期内流连青楼楚馆。
红袖街的青楼被他逛了个遍,挥金如土,一掷千金为博美人一笑。
凡讨了安王欢心的姑娘,
一律赎身带回安王府。
一时间,安王府后院人满为患。
女人们为了争宠斗成乌眼鸡,闹得整个王府一片乌烟瘴气。
安王无视孝道沉溺酒色,弹劾他的奏折雪花般飞到永庆帝的御案上。
永庆帝统统留中不发,装聋作哑只当全不知情。
因着永庆帝的放任,安王行事更加肆无忌惮。
他会在夜间突然起了兴致,叫来戏班子在王府唱曲儿。
一唱就是一整夜,吵得左右不得安生。
他会豪掷千金购置画舫,请来舞姬乐师泛舟护城河上。
护城河两旁有无数百姓围观,他就站在船头上朝河里撒钱,并放言谁能拿到就是谁的。
百姓下饺子似的跳进河里,全然不顾自身是否通晓水性。
结局在意料之中,有人成功捡到了银票,有人成功丢了性命。
围观者见许多人沉下去后就没了动静,忙不迭跑去报官。
官兵集体出动,在护城河里捞了两天,也只捞上来一半人的尸体。
剩余人的尸体,大抵被湍急的水流带去了下游。
死者家属闹作一团,整个越京都惊动了。
永庆帝不好再装聋作哑,派全公公去安王府训诫安王一番,勒令他禁足一月。
安王的确禁足了,但他没有因此消停下来。
他开始跟越京最有名的台柱子学唱戏。
早中晚一刻不停歇,夜间来了兴致,也会换上戏服来一段。
咿咿呀呀,诡异而又阴森。
住在安王府两旁的都是勋贵人家,他们不堪其扰,再
次向永庆帝反应。
永庆帝不想管,也管不住。
他知道,他这个儿子已经疯了。
在失去一只耳朵,终身不能握笔的时候。
在梅仲良午门凌迟,梅冬妍撞死在御书房的时候。
又或者更早。
谁知道呢。
永庆帝不愿去想,面对堆积如山的弹劾奏折,他选择逃避。
翌日,永庆帝在早朝宣布。
“近日朝中无甚要事,朕欲前往灵岩寺参禅礼佛,为太后祈福。”他没给大臣们拒绝的机会,“届时还请诸位爱卿随行。”
灵岩寺乃皇家寺庙,位于城外的护城河畔,除天子及指定人员以外,平民不得入内。
忙碌半年,也该放松一下了。
众人喜不自禁,异口同声道:“是,微臣遵旨。”
翌日,永庆帝携戴皇后、舒贵妃及两名新进宫还算受宠的低位嫔妃前往灵岩寺。
大臣们携家眷仆从跟随,禁军护送,长龙似的队伍浩浩荡荡出了城。
张御史听着最前面龙撵里传出的银铃般的笑声,手里的水囊捏得咯吱作响。
“胡闹!真是太胡闹了!”
“既是参禅礼佛,作何要带那些个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恰巧两名新得宠嫔妃的父亲结伴路过,闻言得意僵在脸上。
“张洪你刚才说什么?她们可是宫里的娘娘,陛下的女人,你这么说就不怕陛下降罪于你?”
张御史回以鄙屑的眼神:“卖女求荣。”
此二人只是个六品小官,自认为家中女儿成了娘娘,自己
的身份也跟着水涨船高,就开始颐指气使起来,在越京横着走。
张御史,都察院除纪御史外最头铁的一个,不畏权贵,得理不饶人,连永庆帝都敢叫板。
今儿两人惹到张御史,可算是踢到石头了。
众目睽睽下,三人就这么旁若无人地争吵起来。
韩榆:“”
“走吧,咱们去前面。”
“嗯。”
韩榆去追席、沈二人,途中跟韩松嘀咕:“佛门圣地确实不像话。”
韩松轻哂:“像不像话,全在于他本身。”
灵岩寺是皇家寺庙,是非曲直全凭永庆帝一句话。
他若不愿,有心想做一件事,谁也不能指责他什么。
半个时辰后,一行人顺利抵达灵岩寺。
已是黄昏时分,小沙弥引韩榆来到他的禅房,不大却整洁的房间里铺满霞光。
“施主可要用饭?”小沙弥问。
韩榆放下包袱,里面是这几日的换洗衣物:“多谢小师傅,寻常素斋即可。”
小沙弥念一句“阿弥陀佛”,去给韩榆取饭来。
素斋是一菜一汤,非常简单的青菜豆腐。
韩榆本身并不挑食,用完饭去隔壁兄长和好友的禅房串门,一圈下来天已经黑了。
“早些睡,明日天不亮就要上早课。”
为了表达对佛祖的尊敬,永庆帝决定明日和僧侣们一同上早课。
他折腾自个儿还不够,偏要拉上所有人一起。
韩榆叹口气,眉宇间尽是无可奈何:“知道了知道了,这就回去。”
离开前,
韩松又说:“之前我在禅房附近闲逛,发现有嫩生的竹笋,经允许后让人采摘了点,明早有新鲜的竹笋咸粥。”
韩榆眸光一亮,正过身亲昵地拍了拍韩松的肩膀:“我就知道二哥什么好事都想着我,今夜我定能做个好梦。”
韩松笑而不语,目送他离开
第二天早上,韩榆如愿品尝到新鲜出炉的竹笋咸粥。
韩松命人熬了一大锅,还分给席乐安、沈华灿还有祁高驰。
一碗粥下肚,大家只觉浑身舒坦,面对枯燥乏味的经文也不至于昏昏欲睡了。
上完早课,永庆帝在圆明方丈的陪同下前往禅室听禅。
同行的除了戴皇后舒贵妃,还有两名年轻貌美的嫔妃。
圆明方丈对这两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视若无睹,专注地和永庆帝谈论佛经。
禅室在灵岩寺大门旁边,临近护城河,被一片竹林环抱。
饶是韩榆对听禅无意,也不得不承认此处是修身养性的绝佳圣地。
“诸位施主,请。”
圆明方丈持着佛珠的右手伸向前,他微微笑着,花白的眉毛更衬得他慈眉善目。
永庆帝自然是第一个进去,只是他还没来得及跨过门槛,灵岩寺朱红色的大门轰然大开。
并非推开,而是蛮力撞开。
大门在撞门木的撞击下从门框脱落,砸到地上掀起一片飞尘。
永庆帝当即沉下脸,他看不清来人,条件反射地上前几步,想要看个明白。
“什么人?竟敢在
佛门圣地放肆?!”
回答他的并非人声,而是重物落地的闷响。
烟尘散去,安王坐在轮椅上,被两名身着甲胄的男子抬着,小心翼翼地放到地上。
“父皇,是我。”
永庆帝皱眉,心底有种不祥的预感,面上越发严肃:“越英颉,你在灵岩寺闹出这么大动静,意欲何为?”
“朕没记错的话,你的禁足还未结束。”
数月不见,韩榆险些没认出轮椅上的男人是安王。
脸色青白眼下乌黑,阴郁森然,瘦到形销骨立,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手腕依稀可见凸起的骨节。
在他身后,是乌泱泱同样身着甲胄的士卒。
士卒手持兵器,脚边跪着数百禁军。
唔安王这轮椅不错,特别定制的轮胎稳定性好,减震能力强,回头也给齐大妮整一个。
老人家年事已高,腿脚不利索了,急需一辆轮椅代步。
韩榆和韩松对视,从彼此眼中看到了诧异,同时漫不经心地想着。
或者还可以在轮椅上加个机关,只要稍微按一下,无需其他人推动,轮椅就可以带着齐大妮到她任何想去的地方。
永庆帝看到门外的情景,顿时震怒不已,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涌上心头。
“安王,你竟敢!”
不仅永庆帝,其他人也明白了安王此举的意图。
“以下犯上,不忠不孝!”
“趁还未酿成大错,安王你还是快快悬崖勒马,回头是岸才好!”
安王哈哈大笑,瘠瘦的身体几乎要
从轮椅上栽下去。
“回头是岸?这是我这辈子听过最大的笑话!”
“从父皇您冷待我,打压梅氏,我就已经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
“我只有去争,我只能去争。”
“可是——父皇啊,您为什么连一个机会也不肯给儿臣?”
“母妃入宫三十多年,外祖父更数十年如一日地镇守边关,您为什么为什么不能给他们一个活命的机会?”
永庆帝不着痕迹地后退,眼神越过安王飘向门外,又很快转回来,按捺着满心焦急道:“梅氏乃是自戕而亡,梅仲良所犯之罪罄竹难书,朕容不下他,天下人更无法容忍!”
安王摇头,他被仇怨蒙蔽了耳目,此时什么都听不进去。
“父皇你只管看一看,满朝文武哪个敢说没做过见不得人的事情?”
“可为什么您偏偏只针对儿臣,只针对儿臣的外家?”
“父皇您可知,您这些年做的每一件事,都像一把钝刀子割着我心上的肉,割得我鲜血淋漓夙夜难寐?”
“凭什么宸王可以,靖王可以,唯独我不可以?”
“我也是您的儿子啊!”
安王歇斯底里地吼着,将他所有的不甘所有的怨愤发泄出来。
话到最后,竟隐隐带出了一丝哭腔。
永庆帝毫无所觉,只知道他被当众质问,脸上挂不住,甩袖冷声道:“就凭你心胸狭隘,非明君之选!”
“明君?”安王大笑,“父皇您自个儿就是个昏君,还指望
你的儿子们当个明君?”
永庆帝恼羞成怒:“越英颉你放肆!”
安王止住笑,摆了摆手:“放不放肆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今天我来拿走属于我的东西。”
皇位。
玉玺。
以及他最最亲爱的父皇的性命。
安王一挥手,士卒踩着整齐划一的脚步进来,直奔永庆帝和大臣们而去。
众人连连后退。
永庆帝犹不甘心地看向门外,企盼着禁军能在下一刻出现。
安王好似他肚里的蛔虫,笑得快意:“别看了,所有禁军都被我的人拿下了。”
“一万私兵,五千京卫指挥使司的人,这是外祖父留给我最后的底牌。”
他曾经一度犹豫过,要不要这么做。
可惜父皇没能把握住这个机会,还罚了他禁足。
“父皇您待会儿去了地下,可要好好跟外祖父赔罪。”
安王一声命下,士卒立马行动起来。
尖叫斥骂声响成一片。
两名年轻嫔妃何时见过这等阵仗,直往永庆帝身后躲。
永庆帝被人群冲得东倒西歪,还要甩开两个缠着他不放的女人。
他开始后悔,出宫前认为此行不会有危险,只带了三百禁军。
若有皇家暗卫,他也不至于这么被动。
永庆帝高呼:“护驾!护驾!”
只是没等大臣上前救驾,士卒就到了跟前。
“啊!”
其中一位嫔妃受惊,条件反射地把身前人推了出去。
永庆帝只觉后背一痛,不受控地身体前倾。
幸好,他没有脸着地。
他被一凶神恶煞
的士卒抓住了。
“大胆!”永庆帝色厉内荏,“还不快放开朕!”
士卒充耳不闻,拎着一把老骨头的永庆帝走向安王。
安王见目的达成,让士卒将他抬出门:“父皇,只要您老老实实写了传位诏书,儿臣向您保证,会留您一具全尸。”
“孽子!你休想!”
永庆帝刚骂出口,就被士卒狠狠扇了一巴掌。
他被士卒押着,走在安王后面。
出了寺庙大门,穿过乌泱泱的士卒,前方就是护城河。
护卫推着轮椅右拐,这是回城的路。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永庆帝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挣脱开士卒钳子一样紧的手,不顾一切地朝安王撞过去。
既然你不仁,休怪朕无义!
永庆帝此举打了所有人一个猝不及防,安王被巨力推搡,整个人飞出轮椅。
轮椅在岸边,眼看要掉进护城河,安王眼里闪过一抹决绝的恨意。
“想杀我?那就一起死!”
在坠入护城河之前,安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永庆帝,把他一起带了下去。
全公公好容易从一众士卒中脱身,他匆忙赶来,正巧见到这一幕。
天家父子二人沉进河里,被湍急的水流卷着,眨眼不见了踪影。
“陛下!”
🔒 162
“陛下!”
灵岩寺外除了全公公崩溃的喊叫和湍急的水流声, 一片鸦雀无声。
众人被父子相残的场面镇住,僵立在原地, 直到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伴随着清凌凌的女声。
“尔等反贼,缴械不杀!”
循声望去,来人是长平公主, 以及黑云压城般倾轧而来的禁军。
随安王而来的反贼从震惊中回神, 以最快的速度操起各自手中的武器,目标一致地对准敌人。
越含玉眼里闪过冷芒, 锋利不敢直视:“明珠。”
明珠奉上弓箭。
细长手指抽出箭矢, 弓弦拉成弯月。
瞄准, 骤然一松。
“咻——”
箭矢连中两人, 当场丧命。
“弑君, 杀无赦!”
“杀!”
禁军与反贼战在一处。
惨叫不绝于耳, 血肉横飞。
方圆十里不见百姓围观,他们早在安王率兵出现在灵岩寺的时候就嗅到危险的气息,纷纷作鸟兽散。
灵岩寺里, 武僧武将自发联手, 共同对抗反贼。
韩榆扶起逃窜途中不慎跌倒的小姑娘, 用从反贼手里夺来的大刀抹了一反贼的脖子。
小姑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被鲜血吓到, 木愣愣站在原地。
“快走!”
小姑娘还是没动, 好在她的父亲来了, 抱起她就跑。
反贼太多,刀都砍得卷了边,还是有数百上千人。
韩榆向韩松靠近:“二哥,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韩松当然知道, 但目前没有其他办法。
为了活命,为了保护手无寸铁的文官及女眷,他们不能停手。
“二哥当心。”
韩榆沉声道,反手戳死一个意图偷袭韩松的反贼。
“谢了。”
韩松微微勾唇,与韩榆分开,前去营救被困的女眷。
远处,文官们躲在房间里,透过窗户纸上被他们戳出来的洞眼往外看。
他们的眼珠随着韩榆四处游走,不时发出没见过世面的惊呼。
“嚯!又杀了一个!”
“嘶——杀人如同砍瓜切菜,恐怖如斯!”
“索命判官名副其实。”
“所以他在嘉元关也如同今日这般凶猛?别动给我扶一下,老夫有点头晕,需要缓一缓。”
门外,韩榆对众人的议论一无所知,快速利落地解决一个又一个觊觎他脑袋和脖子的反贼。
两炷香后,越含玉解决了外面的反贼,只留几个活口,这才和禁军转战灵岩寺里。
接下来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反贼尽数被俘,那些被反贼抓住作为人质的官员及其家眷也都重获自由。
全公公布满褶子的脸上一片哀戚,从袖中掏出帕子,哽咽着擦脸上的泪。
他虽统领皇家暗卫,且身手远在暗卫之上,但到底年事已高,打斗过程中不可避免地受了伤。
全公公腿上的刀伤深可见骨,一瘸一拐地走向越含玉:“陛下!快去找陛下!”
越含玉一剑柄上去,敲晕负隅顽抗的反贼:“公公放心,本宫已派人前往下游寻找父皇。”
“
还有安王,安王大逆不道行谋逆之事,待陛下回来,定要严厉处置了他!”全公公眼泪哗哗流,咬牙切齿地发狠,忽又想到什么,疑惑着问,“殿下,您怎么来了?”
越含玉随手拭去面颊上的血珠,轻描淡写道:“黄统领察觉京中有异,担心父皇不在宫中坐镇,某些人趁机生事,特让本宫前来查探,确认父皇的安危。”
“原来是这样。”全公公继续抹眼泪,“只可惜殿下来迟一步,陛下已被安王拽进护城河里。”
越含玉神情淡然,不见丝毫慌张与悲恸:“多说无益,本宫前去安抚女眷,公公知道该怎么做吧?”
全公公点头哈腰:“奴才明白,殿下尽管放心。”
说罢,他拱了拱手,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远处戴皇后见状,染着蔻丹的指甲深陷进陈嬷嬷的皮肉里。
“嬷嬷你瞧,越信身边的狗见谁咬谁,可唯独对越含玉唯命是从,叫本宫如何不担忧?”
陈嬷嬷忍痛,好声好气地说:“娘娘终究太过杞人忧天了,殿下一介女子,就算立下天大的功劳,也绝对越不过王爷。”
“是啊,本宫不该杞人忧天,可即便如此,本宫还是不喜她。”
戴皇后的手指神经质地抽搐着,指甲掐得更深,渗出丝丝血迹,陈嬷嬷面皮抽动了下。
“本宫生她的时候疼了两天两夜,从她生下来本宫就厌恶她,这些年针锋相对,若非她还有点用处,本宫早就让
父亲除掉她了。”
“罢了罢了,且留她几日,待叡儿”戴皇后的神情从嫌恶转为兴奋,“嬷嬷,他回不来了!护城河的水流那样湍急,他肯定回不来了!”
陈嬷嬷惊出一身冷汗,紧张地察看四周。
好在大家的注意力要么在反贼身上,要么在人群中惊艳夺目的长平公主身上,压根没人听到戴皇后的不敬言论。
戴皇后还在喋喋不休地呢喃着,因情绪过于激动,额头上绽起细密的筋脉。
“先让我儿代为监国,再暗中派人搜寻越信的尸体——就算他还活着也没事,直接杀了便是——只多两个月,我儿便能名正言顺地登基称帝。”
“等到那时,我就是天底下最最尊贵的太后,所有人都要匍匐在本宫的脚下,越信后宫里的那些贱人,本宫要亲手将她们做成人彘,然后烧给越信,他不是喜欢这些女人吗?就让他好好看看她们丑陋的模样”
韩榆收回目光,暗自摇了摇头。
又疯了一个。
他向文官藏身的禅室走去,推开门不疾不徐道:“诸位大人,反贼已被伏诛,可以出来了。”
数十双眼凝视着韩榆,充斥着难以解读的微妙情绪。
他们化为惊弓之鸟,齐刷刷后退,仿佛面对的不是同僚,而是什么洪水猛兽。
韩榆:“???”
似有所觉地低头,素净的衣袍被血染红,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韩榆了然,体贴地没再上
前:“发生这种意外,恐怕无法再继续参禅礼佛,诸位先回禅房收拾行李,稍后便要动身回城。”
“是是是,韩大人放心,我们这就去!”
韩榆看着点头如捣蒜的同僚,忍笑转身离开。
或许他真的吓到了他们。
但效果意外很不错,起到了很好的威慑效果-
当天,永庆帝跌入护城河,失踪数个时辰的消息不胫而走。
犹如一滴冷水掉进热油锅里,越京百姓炸开了锅。
“前阵子才刚淹死十几个人,怎么这会儿陛下又在护城河出事了?”
“听说是有皇子造反,陛下不同意,两个人一起掉到河里了。”
“护城河这么深,陛下不会出事吧?真要出了事,是不是又要有新的皇帝了?”
“唉,管他呢,天塌了有高个子顶着,这些事情自有官老爷们烦忧,咱们老百姓只管把自个儿的小日子过好。”
“也是,龙椅上坐着哪个跟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只要吃喝不愁就行。”
皇宫。
戴首辅、蔡次辅等朝中重臣齐聚一堂,同在的还有宁王、康王和靖王这三位仅剩的王爷。
“眼下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陛下和安王,同时稳定朝政,不能让大魏有一丝可趁之机。”
戴澹看着共事多年的同僚们,严肃的表情看起来没有半点私心。
蔡文面无表情看他一眼,对老家伙的虚伪嗤之以鼻:“首辅大人的意思是?”
“大越需要一个人代替陛下行监国之
责。”戴澹继续说,“靖王乃中宫嫡子,是最合适的人选。”
靖王面露喜色,抬着下巴一脸倨傲和得意。
康王一如既往地低着头,掩在袖中的手却紧攥起来,手背青筋暴起。
蔡文向戴澹投去不赞同的目光,不容置喙地说道:“靖王此前从未监过国”
戴澹应对如流:“本官”
“好在大越并非只靖王一位皇子,不若三位皇子一同监国?”
到了嘴边的“本官可以从旁协助”被迫咽回去,戴澹感觉自己生吞了一块油腻的肥肉,卡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
他勉强维持住当朝首辅的威严气度:“三位王爷以为如何?诸位大人可有异议?”
宁王率先开口:“王妃不久前诞下麟儿,幺儿体弱,本王怕是无法与两位皇弟一同监国。”
这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
宁王本就是位胸无大志的亲王。
十数道目光投向康王,让他如芒刺在背,险些没控制住,露出皮囊下的真正面目。
“王爷?”
戴澹开口,言辞间充斥着催促的意味。
沉沉威压直奔康王而去,只要他敢说一个“好”字,就要人头落地。
康王蠕动嘴唇,他看到权势在朝他招手,引诱着他答应下来。
可父皇生死未卜,靖王身为嫡皇子,又有戴氏倾力相助,他在这时候贸然出头,不见得是个好时机。
正当他踌躇不决的时候,殿外传来脚步声。
众人循声望去
,越含玉和黄信一前一后走来。
明明黄信才是禁军统领。
明明黄信的体型远比越含玉高大强壮。
可他走在越含玉身后,却成为了一个不起眼的陪衬。
——长平公主生来耀眼。
戴澹不自觉皱眉,压下心底的不悦:“殿下,黄统领,你们这是?”
“本宫与黄统领合理猜测京卫指挥使司中仍旧藏有反贼,决定对所有人展开审查,肃清全部反贼。”
“等等!”靖王走上前一步,“几位大人已决定让本王代为监国,此事便交由本王”
“好。”
越含玉答应得太干脆,态度出乎意料的随和,反倒让靖王一愣,很是不习惯。
不过越含玉没有立即离开,视线在十多位朝中重臣和三个兄弟之间游走。
“监国?他们仨一起?”
戴澹想要否认,却被蔡文抢了先:“宁王要事缠身,只康王和靖王。”
“既然如此,那么肃清京卫指挥使司的重任就交给你们了。”越含玉看向黄信,“黄统领以为如何?”
黄信没什么意见,与其让他一介臣子审查肃清,不如直接让皇子出面,也更名正言顺。
靖王欣喜若狂,拍着胸口保证:“诸位放心,本王绝不放过任何一个反贼。”
可以趁机刷一波名声,还能往京卫指挥使司里安插人手。
一箭双雕的美事,靖王才不会放任这个大好机会从指尖溜走。
只是康王太碍眼了,希望他识趣一点,别肖想不该肖想的东
西。
越含玉拉靖王和康王强行组队,一同监国,无视戴澹铁青的脸色,施施然离开了。
戴澹深吸一口气,抚平衣袖上被他攥出来的褶皱,压抑着满腔怒气说:“接下来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两位王爷负责监国,禁军负责寻找陛下踪迹,诸位大人也各司其职”
韩榆随同僚一道应是,心里却促狭地想着,戴澹怕是要气疯了。
可那又如何?
是他容不下越含玉。
是他野心勃勃妄图在这个节骨眼推靖王上位。
永庆帝还没死呢,戴澹的野心太大了。
既要又要,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韩榆走出大殿,与韩松并肩同行。
他俩的前面不远处,靖王对康王横眉竖眼,通过口型初步判断,多半是在敲打康王。
韩榆意味深长地扬起嘴角。
为靖王捏一把汗,同时期待康王接下来的动作。
这位可不是什么纯良无害的小白兔,血脉相连的兄长和亲外祖父都能杀,并且放任戴皇后弄死自己的生母。
康王就是个毫无底线可言的疯子。
真惹毛了他,靖王不死也要脱层皮。
一阵风吹来,官袍猎猎作响。
“你方唱罢我登场,更迭轮替,好一场大戏。”韩榆轻拢宽袖,初秋的风拂乱他的发,“走吧二哥,吏部还有一堆事情呢。”
两人往前走,途径两位王爷,韩松并未错过康王眼底一闪而逝的阴鸷。
“两位韩大人。”
兄弟二人止步行礼:“王爷。”
靖王
态度热情地同两人说话,但秉承着“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原则,韩榆和韩松并未过多停留,以公务繁忙为由先走一步。
他二人走后,靖王沉下脸来,用高高在上的口吻说:“你走吧,有什么事我会通知你的。”
不通知的话就别乱冒头了。
康王听懂他的言外之意,呼吸变得粗重,但很快控制中,低低应了声,孤身离开了。
戴澹走过来:“王爷,您不该在大庭广众之下给康王难堪。”
靖王不以为意,扶手拾级而下:“就该多多敲打他,让他明白自己什么身份,庶子如何能与嫡子相提并论?”
他又想到韩榆二人,面露不虞地冷哼:“油盐不进,气煞人也!”
戴澹不以为然。
这种人只对天子忠心,只要靖王坐上那个位置,也会为了他抛头颅洒热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戴澹试图让靖王明白这个道理,但后者根本听不进去。
“无妨,左右本王拥有监国之权,想要什么直接吩咐下去,量他们也不敢忤逆。”
戴澹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反正除了靖王,永庆帝再无更好的储君人选。
无论永庆帝能否活着回来,靖王都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皇帝。
靖王为人狂妄莽撞,且极为信任他这个外祖父。
他做皇帝,戴氏一族才能蒸蒸日上,成为大越首屈一指,可与皇族并肩的存在-
靖王监国的第二天,就迫不及待地开始排除异己。
昔日宸王、安王的拥趸,还有曾经跟靖王有过龃龉的官员,十之五六被他寻了理由降职或罢官。
处理完这些官员,靖王亲自跑了趟吏部。
他把手里的名单丢到韩榆面前,理直气壮地说:“经过本王几日以来的考察,名单上的官员最适合填补空缺。”
彼时韩榆正在处理公文,闻言拿起名单,一目十行的扫过。
果然不出所料,都是靖王的人。
他这么明目张胆,戴澹知道吗?
莫非他认定了永庆帝回不来,所以才敢如此放肆?
韩榆不在意,但他照做了。
被罢官或降职的那些人并非善类,做过的脏事不知凡几,靖王也算是间接清理垃圾了。
至于韩榆任命靖王的人填补空缺
他奈何迫于靖王淫威,不得不这么做。
翌日,吏部将任命文书下发给相对应的官员。
朝中百官颇有微词,却不是对着韩榆的。
“靖王肆意妄为,专权跋扈,非明君之相。”
“康王也是可怜,说好了两人一起监国,好处全被靖王得了去。”
“还有韩大人,慑于靖王和戴家,只能硬着头皮下任命文书,心里有苦说不出罢了。”
“以前觉得陛下想一出是一出,现在觉得这人就怕个比较唉!”
然而更离谱的还在后头。
靖王虽然入朝参政多年,但永庆帝把权力死死握在手里,从不让皇子接触。
他初次监国只知纸上谈兵,东一榔头西一棒地瞎指挥,短
短半个月里,就发生好几次决策失误。
若非戴澹及时出手,怕是会酿成无法挽回的大错。
蔡文不惧戴澹,直接在早朝上提出“靖王一人分身乏术,希望康王积极参与”的要求。
靖王理亏在先,只能打碎牙往肚子里咽,百般不情愿地被康王分走近半的权利。
这时,大臣们发现康王本身也颇有才干。
——至少在独立处理政事上,远比靖王高强许多。
如此这般,每天都有许多人主动向康王示好。
康王被一群不知根底的大臣推到台前,被迫和靖王打擂台,心里有苦说不出,只能边佯装无欲无求,边派人在京中散布对靖王不利的消息
这天,林侍郎家有喜事,请吏部同僚前去酒楼吃酒。
酒酣耳热之际,韩榆出去透气,听楼下大堂的人谈笑风生。
“自从靖王监国,这戴家是越发张狂了。”
“可不是,欺男霸女,无恶不作,简直无法无天了!”
“还有靖王妃的兄弟,直接以国舅爷自称了。”
有人脑子一热,高声道:“这要是真的让靖王当了皇帝,大越迟早得玩完!”
他说完,期待着众人的应和。
然而大堂里的喧闹声不知何时戛然而止,男人有种不祥的预感,想要回头看,脑袋就飞了出去。
滚烫的鲜血洒得到处都是,浇了附近的宾客满头满脸。
“啊!”
胆子小的当场吓晕过去,胆子大的只恨自己没能晕过去。
护卫长剑入鞘
,一脸冷酷地回到身着锦衣的男子身后。
锦衣男子踩着尸体过去:“妄议皇室,杀无赦。”
一行十数人上楼去了,徒留大堂的掌柜、小二还有宾客瑟瑟发抖。
“那、那是谁?”
“靖王。”说话的男人气若游丝,声音细得轻易捕捉不到,“他就是靖王。”
地上的无头尸体还在汩汩冒着血。
他躺在血泊中,手里还拿着筷子,上面残余着食物的屑末。
上一刻还在品尝美食,下一刻就丢了性命。
残暴不仁。
所有人脑海中浮现出这两个字
二楼,靖王及其护卫进入雅间。
韩榆从圆柱后闪身出来,临进门前又往下面看了眼。
康王。
“果然是个疯子。”
派人传播不利靖王的言论,又设计让靖王本人听到。
以靖王的脾性,必定无法容忍旁人说他的不是。
于是,便有了大堂里的惨案。
不多时,官兵赶到。
他们只带走了男子的遗体,只字未提如何处置杀人凶手。
都说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他们不敢同时得罪戴家和靖王,只能草草了结此案。
但这件事真能轻易结束吗?
答案是否定的。
靖王当众杀人的消息于一夜之间传遍整个越京。
百姓人人自危,生怕自个儿是下一个倒霉鬼。
大臣们则炸开了锅。
一言不合就杀人,这已经不是明君不明君的问题了,靖王的行为完全昭示着他就是一个暴君!
当天,禁军从护城河下游的某一段捞到安王的
尸体。
安王的手筋脚筋受过伤,无法剧烈运动。
他拉着永庆帝一起掉进河里,只划拉几下就没了力气,结局自然是一个死。
安王的尸体顺流而下,漂了很多天,最终卡在两块石头中间。
禁军找到他的时候,已经泡得不成人形,还是通过衣着认出他的。
安王的尸体运送回京,永庆帝却迟迟未有消息。
靖王几乎已经认定,永庆帝和安王一样死在护城河里了。
当天,他命人一把火烧了安王的尸体。
等戴澹得到消息赶过去,一切都来不及了。
靖王把烧完后的骨灰拌在猪食里,喂给猪吃下去。
美其名曰,给父皇报仇。
事情一经传开,靖王残忍之名愈发喧嚣尘上。
“这样的人根本不配当皇帝!”
“毫无底线可言,不配为君!”
“比起靖王,反倒是康王和宁王更像个好皇帝。”
百姓议论的时候,恰好靖王妃的兄长经过。
“未来国舅爷”当即大怒,命人割了几人的舌头,同行的戴家三公子还强迫他们吃下去。
手段之血腥,到了令人攘袂扼腕的地步。
戴澹收到消息,已经什么话都不想说了。
“是我太纵容他们了。”
感叹完,戴澹并没有将始作俑者绳之以法,而是派人登门,强行堵住受害者家属的嘴。
只要他们不闹事,时间久了世人自然会淡忘。
一群贱民而已,不值得他大费周章
深夜,长平公主府。
“越英叡还真是草包一个
,有戴澹协助也没能把反贼全部揪出来。”
越含玉轻抚瑶琴,灯下依稀可见深刻的划痕。
琴声悦耳,促使韩榆的心境也变得悠扬起来。
韩榆半阖着眸,语调散漫:“迄今为止,他安插几个人进去了?”
“约摸五十人。”越含玉一哂,“其中十五人是康王派去的。”
“可惜了戴澹和戴皇后两个王者,培养出一个”韩榆斟酌措辞,想不出索性作罢,“仅凭他一人,还真斗不过康王。”
也正因他有戴澹和戴皇后两个助力,前世才能顺利登基。
可惜登基后昏庸残暴,任由奸佞坑害忠臣,最后死在魏军刀下。
“最后的狂欢罢了。”越含玉意有所指道,“上天欲其灭亡,必先令其疯狂,掐指一算,皇帝也该找到了。”-
距离永庆帝坠河失踪已过两月。
禁军四处寻找,沿河捞人,每次都无功而返。
靖王面上悲恸,心里却乐开了花。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只多再过五日,若父皇迟迟不归
靖王挥退禁军,在御书房来回踱步,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金色的盘龙。
“五日后行事,外祖父可以准备了。”
“是,老臣回去就安排。”戴澹接下来话锋一转,“王爷,眼下京中的舆论对您很是不利,老臣以为可派人在城门口布粥派饭,可在一定程度上挽回民心。”
“民心?”靖王嗤了一声,很是不屑地说,“说什么民可载舟亦可
覆舟,这些统统都是虚的,只要大权在握,何愁坐不稳皇位?”
戴澹:“老臣告退。”
无妨,纵使靖王不顶事,还有皇后娘娘和戴氏一族。
历史上不是没有太后垂帘听政,外戚专权的事例,戴澹不介意效仿一二
五天后,禁军在八百里外找到疑似永庆帝的尸体。
龙体运送回京,靖王率领满朝文武出城相迎。
“父皇!”拉着棺椁的马车甫一到跟前,靖王就扑了上去,开始鬼哭狼嚎,“儿臣不孝,直到今日才找到您。您尽管放心去吧,儿臣定会好好”
“好好什么?”
靖王被打断,顾忌周遭百姓众多,这才没有冷脸,无视这突兀的问话,以及声音里莫名其妙的熟悉感,继续哭嚎。
“父皇,还您被安王的人抓到的刘贵人儿臣已经送她下去,亲自给您赔罪”
“不必赔罪。”
又是那颇为耳熟的声音。
再次被打断,靖王彻底恼了:“何人胆敢放肆父皇?!”
靖王身后,百官俯首下跪,正盯着自个儿面前的水泥路面挤眼泪。
这厢听靖王大呼小叫,吵得他们耳朵都疼了,忍不住抬头看了眼。
然后——
“陛下?!”
“陛下不是已经驾崩了吗?那棺椁里躺着的人是谁?”
“陛下?您真的是陛下?”
此时此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不在大路中央的棺椁上,而是在路边的马车上。
马
车极其简陋,站在马车旁与陛下一模一样的花甲老汉穿着粗布短打,同样十分的简陋。
花甲老汉双眼虽浑浊,气势却与昔日的陛下一般无二。
这莫非真是永庆帝本尊?
靖王脸色煞白,后背冷汗涔涔,两条腿不明显地打着摆子:“你、你说你是父皇,有什么证据?”
永庆帝深深看了眼他的第十子,和那金丝楠木制成的棺椁,双手负后威严毕露:“老十,你屁股上有个指甲盖大小的黑痣。”
靖王:“!!!”
百官&百姓:“噗——”
“陛下,您可算平安归来了!”
“恭迎陛下归来!”
大臣们哭喊着,一边砰砰磕头。
“行了。”永庆帝摆了摆手,重新回到马车上,“都别跪着了,回宫。”
灰扑扑的平顶马车在众人的簇拥下往皇宫驶去,独留靖王和装着“永庆帝”的棺椁面面相觑。
靖王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跟上
“那日朕被安王拉下水,攀着一根树干顺流而下,两天后精疲力竭之际才被人救下。”
“这些日子朕一直借住在村民家养病,前几日渐渐痊愈了才动身回京。”
“谁救了朕?”永庆帝看向问话的戴澹,面上流露出一抹堪称温柔的神情,牵过身旁年轻女子的手,“是云娘救了朕。”
所有人看向和永庆帝同乘一辆马车回京,又随他一道进宫的女子,心说果然如此。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朕欲封云
娘为皇贵妃。”
戴皇后闻讯赶来,刚好听到最后一句话。
皇贵妃?!
她眼前一黑,险些被门槛绊倒。
前头已经有个死了的宸皇贵妃,如今又来一个活着的皇贵妃,让戴皇后有种天塌了的错觉。
她堪堪扶住陈嬷嬷的手稳住身形,阴狠的眼神如同利箭射向和永庆帝亲密无间的女子。
云娘的容貌在百花盛放的后宫算不得多好,但胜在长了双水雾蒙蒙的杏眼,眸光流转间,一派楚楚可怜的动人模样。
好一个狐狸精贱胚子!
云娘被戴皇后的眼神吓到,不顾在场众人,扭头躲进永庆帝怀里。
“信郎,我怕。”
永庆帝看向戴皇后,脸上挂着笑,语气却十分强硬:“云娘对真龙天子有救命之恩,当得起这皇贵妃的位份,皇后觉得呢?”
看到永庆帝回来,戴皇后就知道他们的计划失败了。
她一颗心沉到谷底,硬生生折断了新做的蔻丹指甲。
良久,戴皇后听见自己的声音:“云妹妹自然当得起,陛下尽管放心,臣妾定会好生照拂云妹妹的。”
“很好。”永庆帝满意笑了,而这笑容又在看向靖王的一瞬间化为乌有,“靖王,这两个月以来你的所作所为,朕都听说了。”
靖王腿一软,扑通跪下。
戴澹上前:“陛下”
“戴爱卿,朕处理家务事你也要管?”
永庆帝一句话,就将戴澹打回原位,僵着脸低下头去。
“借监国之便排除异己
,结党营私,因一己喜怒残杀百姓,甚至纵容表弟和内兄效仿。”
“还有什么?让朕好好想想。”太多了,永庆帝都记不太清了,“哦对了,朕听闻你内兄对外自称国舅爷,怎么?一个二个的都当朕死了吗?!”
凡被永庆帝点名的,皆匍匐在地抖如糠筛。
完了!
一切都完了!
靖王对上永庆帝冷漠得没有一丝感情的双眼,大脑里一片空白。
父皇为什么要回来?
他不能就这样死在护城河里吗?
他为什么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自己的不是?
靖王想要为自己开脱,想说这一切都是底下人做的,不关他的事。
可惜永庆帝根本没给他自证清白的机会,操起手边的砚台朝靖王砸过去。
靖王素色的衣袍染上斑驳墨迹,养尊处优多年的白胖脸上也溅到星星点点的墨水。
“靖王越英叡为臣不忠,为子不孝,如何成为皇室亲王的表率?”
靖王如坠冰窟,他大喊父皇,试图阻止永庆帝继续往下说。
戴皇后:“陛下!”
戴澹:“陛下!”
永庆帝拂开跪在跟前的戴皇后,掷地有声地道:“着褫夺亲王爵位,降为国公!”
靖国公如遭雷劈,顷刻间泄去全身力气,软瘫在地。
🔒 163
亲王降为国公, 大越建朝以来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
看来陛下是气狠了。
众人震惊不已,却又在意料之中。
靖王靖国公肆意妄为, 草菅人命, 大家对他不满已久。
之所以隐忍不发,是因为朝堂上戴氏拥趸众多,没有十足的把握, 谁也不敢与之抗衡。
中宫嫡子降为国公, 这是何等的羞辱?
甭管后续陛下如何收拾烂摊子,如何安抚戴氏, 这一刻他们只觉满心舒畅, 积攒了两个月的不安愤怒消失殆尽。
靖国公, 不堪为君
“父皇您不能这么做!”
短暂的失语后, 靖国公膝行上前, 不顾形象地抱住永庆帝的小腿。
然永庆帝满腹怒火, 胸口憋着股气,对靖国公,更是对戴氏。
他毫不留情地踢开靖国公。
再扑, 再踢。
如此重复以往, 父子二人乐此不疲地玩着你扑我踢的游戏。
靖国公再一次被踢开, 索性不再自找罪受, 以头抢地, 哽咽着, 恳求着。
“父皇, 儿臣知道错了,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儿臣向您保证, 以后绝不再犯, 求您给儿臣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求您!”
戴皇后也扑上来,死死攥住永庆帝的衣袖,眼含泪花,把身段放得很低:“陛下,叡儿他只是一时糊涂,被权利迷了眼,他下次绝对不会了。”
永庆帝怒极反笑。
一时糊涂?
被权利迷了眼?
下次?
他
哈了一声,冷嘲热讽道:“君无戏言,覆水难收,你们母子想让朕做那言而无信之人?”
太虚伪了。
倘若他越英叡大大方方地说他觊觎皇位已久,永庆帝还会高看他两眼。
可他没有。
他选择了逃避。
他选择了用拙劣蹩脚的谎言为自己所犯的过错开脱。
永庆帝十分心痛。
因为安王,因为靖国公。
从何时起,他的儿子们变得这么陌生了?
不该是这样的。
永庆帝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今天的局面。
戴皇后心里恨得滴血,尤其云娘那贱人缩在永庆帝怀里,和她的夫君一样,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
耻辱!
奇耻大辱!
且等着吧,有朝一日本宫定要将你削成人彘,以泄心头之恨!
戴皇后心脏浸泡在毒汁里,腐烂发臭,面上却是一片凄楚:“陛下,臣妾求您三思。这是您的嫡子,天底下最最尊贵的人呐!”
“最最尊贵?老十本事没多少,但是觊觎起朕的身份了?”
试问天下最尊贵的人是谁,三岁娃娃都知道是皇宫里的天子。
可戴皇后偏偏说靖国公是最尊贵的,如何让永庆帝不震怒?
他越想越气,又把矛头对准戴澹:“朕让你教授老十识文断字,明事理知世故,你不仅没有做到,反而还带坏了朕的儿子,戴澹你简直其心可诛!”
把憋在心里很多年的话说出来,永庆帝无疑是畅快的。
尤其看戴澹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他有种伏暑酷夏生
吞冰块的痛快。
戴氏,不过如此。
永庆帝的理智摇摇欲坠,他想要一鼓作气把戴澹也解决了,然而话到嘴边,最终还是咽回去了。
压制得太狠,会引发报复性的反弹。
“朕决定小惩大诫,罚你闭门思过半月,期间所有公务交由蔡爱卿代为处理。”
半个月
戴澹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扼住喉咙,呼吸困难如坠冰窟。
他闭了闭眼,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是,微臣遵旨。”
戴皇后对永庆帝的惩戒很是不满,却在戴澹的眼神示意下闭了嘴。
“好了,今日就到这里。”永庆帝拉着云娘站起身,“舟车劳顿几日,朕有些乏了,皇后你记得派人把临华宫收拾出来,册封大典之前云娘随朕住在朝阳宫。”
戴皇后瞳孔骤缩,猛地抬头看向永庆帝和云娘。
临华宫?
暂住朝阳宫?
她身后,大臣们活跃地眼神交流着。
已知临华宫上一位女主人是宸皇贵妃,这位一看就是小家小户——说她是小家小户都抬举了她——出身的女子会是第二个贾氏吗?
这也就罢了,她竟然还能随陛下暂住朝阳宫。
朝阳宫是帝王寝宫,便是戴皇后这个正妻,也只在永庆帝登基后的皇后册封大典当晚在朝阳宫睡过一夜,此后再没睡过龙床。
云娘何德何能,竟能越过戴皇后入住朝阳宫?
看着跪在地上鬓乱钗横的戴皇后,再看娇娇怯怯惹人怜爱的云娘,众人有种预感
,接下来的后宫会非常热闹。
不过这与他们无关。
一如后宫女子不得干政,前朝官员亦不得随意插手后宫之事。
当然,管天管地连皇帝临幸哪个嫔妃都要管一管的御史除外。
“恭送陛下——”
一眼粗糙的短打从眼前掠过,难以言喻的气味涌入鼻息间。
韩榆不着痕迹皱了下眉,屏住呼吸。
“首辅大人!首辅大人!”
伴随着急切的呼喊,韩榆循声望去,戴澹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戴皇后和靖国公在旁边急得团团转。
韩榆转眸,永庆帝头也不回地离开。
殿外停着龙撵,永庆帝没有立刻上去,而是搀着云娘的手送她上去,然后才轮到自己。
全公公一甩拂尘,龙撵向朝阳宫的方向移动。
不仅韩榆,戴皇后也将方才一幕尽收眼底,狰狞的面目格外可怖。
“二哥,咱们走吧。”
韩松颔首,两人顺着人流走出殿门。
他们和戴澹无甚交情,例行关心两句即可,没必要留在那里碍人眼。
“诶,你方才闻见什么味儿没有?”
“原来不是错觉?”
“老夫长于乡野,喂过猪放过牛,这味道”
几位大臣屏息凝神,且听这位须发花白的老大人怎么说。
“没记错的话,这味道应该是牛粪。”
大臣们:“!!!”
韩榆&韩松:“”
回去当值的路上,兄弟二人仗着腿长的优势,把同僚们远远甩在身后。
“这大戏一场接一场,不请戏班
子我也能大饱眼福。”韩榆变戏法似的从袖中取出一个荷包,捻出两颗藕丝糖,他一块,二哥一块,“不过我怎么也没想到会老房子着火。”
只寻常的老房子着火也就罢了,永庆帝看起来对云娘十分着迷,宸皇贵妃在世时也没得到这般特殊的待遇。
又是暂住朝阳宫,又是乘坐龙撵,戴皇后散发的怨气都可以养活整个阎罗殿了。
韩松矜持地吃着藕丝糖,语调略显模糊:“可是后悔了?”
“并不,我只是”韩榆眨了眨眼,斟酌片刻说道,“或许我们都低估了云娘的本事。”
灵岩寺之后,韩松和韩榆派人去找永庆帝。
比起那几个又蠢又毒的皇子,还是永庆帝更好一点。
韩松的人最早发现永庆帝的踪迹,紧接着韩榆也知道了。
经过深思熟虑后,韩榆并未声张,而是将消息转告给越含玉。
康王不足为惧,戴氏才是心腹大患。
越含玉向来擅长借刀杀人,这次也不例外。
她让明珠把永庆帝的身份透露给云娘,而恰好云娘是个有野心懂算机的,孤男寡女同处一个屋檐下,在救命之恩的加持下,云娘只勾勾手指,永庆帝就上钩了,不可自拔地迷恋上了她。
韩松低声道:“她是一枚好棋,但也要防着她脱离掌控。”
韩榆笑而不语,只拍了拍他的肩膀。
两人在吏部门前分别,各自忙碌去了
另一边,永
庆帝带着云娘回到朝阳宫,正欲沐浴更衣,宫人进来通传。
“陛下,靖国公求见。”
永庆帝沉吟片刻,让云娘先去沐浴:“让他进来。”
他想,老十终究是他的嫡子,只要老十愿意从此和戴氏划清界限,过段时间他会恢复老十的亲王爵位。
但靖国公连最后一次机会也没把握住。
他进来后扑通跪下,砰砰不停磕头,磕得头破血流也不停止。
“父皇,外祖父为大越鞠躬尽瘁披肝沥血,劳苦功高,您让他闭门思过,真比杀了外祖父更让他难受。”
“外祖父年事已高,如何经得起这么沉重的打击?”
“儿臣自知罪孽深重,愿意亲自登门向那些被儿臣有意无意伤害过的百姓致歉,也愿意接受您的惩罚。”
“但求您对外祖父网开一面,这两个月以来所有的事情都是儿臣一人所为,外祖父恪守为臣本分”
越京流传着一句话——铁打的皇帝,流水的世家。
即便阮氏、梅氏相继没落,成为人人可欺的存在,但在靖国公看来,即便是父皇也无法轻易撼动戴氏。
只要戴氏煊赫一日,外祖父依旧是文臣之首,就算他被降为国公,也有翻身的那天。
他可以认错,可以屈尊绛贵地去向那群贱民道歉,外祖父绝不能闭门思过。
蔡文与外祖父政见不合,一定会趁着这个时候大肆揽权。
“放肆!”
“越英叡,谁给你的胆子敢这么跟朕说话?”
靖国公像只被掐了脖子的鸡,低微的声音戛然而止,张嘴瞪眼滑稽至极。
“父、父皇?”
永庆帝对他很失望,多看一眼都嫌脏了眼睛,拂袖厉声道:“来人,送靖国公回府,好好在你的国公府静思己过,想想自己到底错在哪里。”
靖国公和国公府两个词深深刺痛了越英叡的心,他顷刻间红了眼。
可惜永庆帝没有看到,操起玉质把件往他身上砸:“滚!给朕滚!”
靖国公滚了。
全公公奉上一杯凉茶,轻声细语道:“陛下您消消气,可别气坏了身子。”
永庆帝没心情喝茶,心烦意燥地在外殿来回踱步。
他本想与云娘好生亲近一番,被靖国公一搅和,什么兴致也没了。
没来由的,永庆帝脑海中浮现出一张张熟悉而又陌生的人脸。
宸王。
安王。
靖国公。
不必怀疑,他们都和自己血脉相连。
永庆帝虽政务繁忙,但也是亲眼看着他们长大的。
本该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为何到今日,会变成父子离心,父子反目,甚至父子阴阳相隔的局面?
永庆帝扪心自问:“朕做错了吗?”
全公公眼皮抖了下,站在一旁充当木桩,呼吸都跟着放轻了。
永庆帝转身,原路返回继续踱步:“不对,不对,朕没有做错。”
“是梅家太贪心,是戴家太贪心,朕做这一切都是有苦衷的。”他语气越发焦躁,“没人知道,所有人都不知道。”
永庆帝自言自语,神
叨叨的样子看得人心惊胆颤。
好在他很快冷静下来,在云娘的伺候下沐浴更衣,着手处理政务。
首先第一件事,是拔除靖国公安插在各部的官员。
“小全子,你去叫韩爱卿过来。”
韩爱卿,吏部尚书韩榆。
全公公差人去吏部,韩榆很快来到御书房。
“微臣参见陛下。”
御案后,永庆帝正在翻阅这些天靖国公批阅的奏折,脸色比死了半年的家禽还要臭。
他不看韩榆,语气冷厉:“之前靖国公让你任命了一批官员?”
韩榆敛眸,掩下眼底的晦暗不明:“回陛下,确有此事。”
永庆帝把奏折丢到御案上,发出“啪”一声响。
“他让你任命你就任命?你到底是忠于朕,还是忠于靖国公?”
韩榆默了默,他不知道永庆帝突然发什么疯,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两年皇家人的精神状态都不太稳定。
先是康王,然后是安王,现在又多出个永庆帝。
韩大人表示已经司空见惯了。
韩榆心中腹诽,面上一派恭谨,俯身拱手道:“微臣自然是忠于陛下,只是原本的官员相继降职罢官,总得有人填补空缺,靖靖国公说他经过几日观察,这些人是最合适的人选,微臣这才下发了任命文书。”
明明已经发作过靖国公了,可永庆帝仍觉不够,正巧韩榆撞到枪口上,只能被迫沦为他的发泄对象。
永庆帝也知道自己不占理,可只要想到他的朝堂他
的臣子被靖国公肆意摆弄,就有一种想要灭一切的冲动。
他深吸一口气,默不作声地闭上眼。
半晌后,永庆帝恢复往日的和善:“既然如此,就辛苦韩爱卿重新任命,做完后给朕过目。”
韩榆俯首,永庆帝看不清他的表情。
“是,微臣遵旨。”
永庆帝蠕动嘴唇,挥手让他退下了
有道是肥水不流外人田,韩榆没道理把好处让给别人。
既然永庆帝让他自行安排,那就别怪他不客气了。
韩榆把靖国公的人调到其他地方,再让越含玉的人填补了这些空缺。
有人欢喜有人愁,但这不是韩榆该考虑的事情。
整个调动历时两天。
两天后的下午,韩榆冒着雨前往御书房。
“陛下,这是新任命的官员名单,请您过目。”
永庆帝一目十行地扫过,要么是他的亲信,要么是朝中以清正不阿著称的官员。
“不错,你安排得很好。”永庆帝深谙打一棒子给一颗糖的道理,“方才御膳坊传来消息,说是今日刚到一批从杭州府运来的海错,待会儿朕让人送你府上去。”
海错,即海鲜。
在交通运输并不便利的古代,内陆人终其一生也难尝到一口。
韩榆配合地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欣喜又松了口气:“微臣谢陛下赏赐。”
永庆帝将韩榆的神态看在眼里,顿了一顿,错开眼低头看奏折:“好了你去吧。”
“是,微臣告退。”
韩榆信步走出御书
房,而恰好迎面走来一行人。
若非及时刹车,怕是要和对方撞个人仰马翻。
韩榆睨了眼那曳地的粉白裙摆,低头敛眸,并退至一旁恭敬行礼。
“呦,皇贵妃娘娘来了,您快请进,陛下说了,您来不必通报,可自行入内。”
云皇贵妃进了御书房,韩榆转身向前。
他背后,守门的内侍咦了一声:“这地上怎么有个荷包?”
“伯爷!伯爷!”
韩榆止步侧身:“何事?”
内侍把手里的粉色荷包递上前:“伯爷,您的荷包落下了。”
“荷包?”韩榆垂眸,紧接着摇了摇头,“这不是本官的东西。”
内侍愣了下。
韩榆面带微笑:“或许公公问一问皇贵妃身边的人?”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内侍大喜,对着韩榆连连作揖,“多谢伯爷提醒,奴才这就去问。”
韩榆颔首,拾级而下。
内侍去找云皇贵妃的人了,韩榆同偶遇的黄信寒暄两句,沿宫道往吏部去。
终是没忍住,韩榆啧了一声。
越含玉同他说起过云皇贵妃的现状。
戴皇后以云皇贵妃出身低不懂规矩为由,让陈嬷嬷教她宫中礼仪。
陈嬷嬷可是杀了宸皇贵妃的狠人,折腾一朵小白花自然不在话下。
云皇贵妃累得不轻,跟永庆帝哭诉,永庆帝就去找戴皇后的麻烦。
一来二去,永庆帝与戴皇后之间的隔阂更深,反倒和云皇贵妃如胶似漆。
想到方才云皇贵妃借抬手的动作给他塞荷包,韩
榆眼里闪过一抹嫌恶
傍晚下值,韩榆回到文武伯府,让韩二送一半海错给韩家。
“主子,您指名要的五个人已经从大魏带回来了。”
韩榆原打算去书房,闻言脚步转向另一边:“去地牢。”
地牢是韩榆搬进来之后修建的,专门用来关押一些见不得光的人或物。
既是被大魏精心培养出来的死士,无论是战斗力还是意志力都是万里挑一的优秀。
下地牢的时候,韩三说:“我们的人折了两个,八个受伤。”
韩榆脚下微顿:“厚葬,让他们好好养伤。”
韩三不疑有他:“是。”
韩榆下到地牢,见到五个被铁链捆缚着的年轻男人。
眼神冷漠中透着杀意,皮肤是常年不见太阳的苍白。
这就是死士。
他们见到韩榆,都表达出明显的攻击倾向,但是被特制的铁链困住了。
韩榆没有上前,也不嫌地上脏,挥退韩三后盘腿而坐。
“知道你们在成为死士之前是什么身份吗?”
五人挣扎的动作顿住,眼里浮现迷茫。
他们是死士,心里眼里只有主人。
他们不关心自己从哪里来,死亡是他们唯一的归宿。
韩榆没有死士,但对这类人还算有几分了解。
他也不废话,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们内情——
大魏先帝做了场梦,梦见大越韩家的二房公子会灭了大魏。
于是他派人在大越寻找符合条件的人,要么杀了,要么收为己用。
“你们的家人都还活
着。”
“因为你们的无故失踪,他们至今都活在自责、愧疚与思念之中。”
“等你们恢复成正常人的模样,回去看看他们吧。”
五人没有反抗,也没有拒绝。
韩榆把他们交给了半退休的韩一,天黑后去长平公主府。
告状-
既宸王、安王、靖王先后退出夺嫡行列,大臣们放眼看去,仅剩两位活蹦乱跳的幌子。
宁王和康王。
“宁王学富五车,颇有才干,可惜出身不行,宁王妃娘家父亲也只是个四品官,成不了什么气候。”
“比起宁王,我更看好康王,虽寡言少语,却是个靠得住的,待人彬彬有礼,更不像之前几位爱折腾。”
这番言论得到很多人的赞同,并在私下里流传开来。
戴氏耳目众多,这些话如何瞒得过戴澹和戴皇后。
戴皇后恨极:“他为什么要回来?他为什么不去死?为什么要这样对本宫的叡儿?”
她把对永庆帝的恨意转嫁到云皇贵妃身上,折磨人的法子一套接一套,让云皇贵妃苦不堪言。
戴皇后下手狠绝,云皇贵妃又惯会示弱,永庆帝心里的那架天平自然倒向后者。
两位高位嫔妃相斗,搅得后宫鸡飞狗跳,一片乌烟瘴气
深夜,长平公主府。
“赌一文钱,云氏会装聋作哑。”
两人灯下对弈,韩榆摩挲着棋子,兴致勃勃地下赌注。
越含玉炮打隔子,吃掉韩榆的马:“一文钱太少,我赌两文钱。”
其实
答案已经揭晓,但她愿意陪韩榆玩一把。
都说越京富贵迷人眼,云皇贵妃从小在山村长大,来到富丽堂皇的皇宫,滋生出野心和抱负很正常。
但越含玉是个小心眼的。
云氏因永庆帝年老想要找下家,越含玉不会阻拦,可她千不该万不该,把主意打到韩榆头上。
且短短半月,云氏已有三次不听从她的指示,擅自与戴皇后作对。
越含玉的计划被打乱,对云氏的不满更甚。
一盘棋下完,明珠敲门入内:“主子,云氏没看香囊里的字条,直接烧了。”
韩榆朝越含玉伸出右手,眉眼含笑:“一文钱,拿来吧。”
越含玉两指一弹,铜板落入他掌心。
韩榆收下,两人继续对弈。
“一枚废棋,不必再留。”越含玉车行直路,抵在棋子上的指尖透着健康的淡粉,“不过在此之前,还需利用最大化。”
韩榆落下一子。
明珠垂首恭听。
“去找舒贵妃,告诉她,该她报恩的时候到了。”
越含玉从来都不是不求回报的人。
她助舒贵妃在戴皇后的屡次加害中诞下十一皇子,是为了让永庆帝知道缝针之术的存在。
她让梅贵人几次三番突破大力嬷嬷的看守,跑到御前求情,最终撞柱而亡,替舒贵妃报了梅贵人杀害她亲姐的血海深仇,为的正是这一天。
越鸳生来冷血,所做一切都带有极强的目的性。
后宫前朝,从来都是强者为王,剩者为王。
端看谁技高一
筹,谁能笑到最后。
“嗒——”
伴随着一声轻响,棋子落入棋盘。
韩榆的兵吃了越含玉的将。
“承让。”
越含弯起眼眸,眼角的小痣栩栩如生。
只输给他,甘之如饴
如此又过一月。
往日里存在感极低的宁王和康王逐渐现身人前,接手永庆帝交给他们的一些重要差事。
生在皇家,没一个蠢人。
倘若隐而不发,要么故意藏拙,要么无心皇位。
两位亲王尽善尽美地完成了差事,得到永庆帝的大肆褒扬。
禁足在家的靖国公得知,气得打砸一通,对着满地的瓷片无能狂怒。
“外祖父您可要争气一点,再这么下去,这皇位就要被两个庶出种子鸠占鹊巢了。”
可就算戴澹有心打压越发瞩目的宁王和康王,也还是阻止不了越来越多的大臣亲近他们。
前朝的戴澹诸事不顺,身在后宫的戴皇后也没好到哪里去。
永庆帝对云氏的宠爱胜过当初对贾氏,这让戴皇后生出危机感。
他们夫妻相看两厌,万一哪天云氏有了龙嗣,越信会不会废了她另立云氏为后?
就算她有戴氏做靠山,可如今的越信失去太多,相伴多年的两位贵妃死了,又相继死了两个儿子,谁也不敢保证他会不会发疯,跟戴氏撕破脸。
权衡之下,戴皇后选择忍辱负重,暂避云氏锋芒。
先对永庆帝服软,哄他恢复叡儿的爵位,等越信驾崩,叡儿登基为帝,何愁弄不死云氏?
可戴皇后怎么也没想到,给云氏一点颜色,她就开起了染房。
云氏越发不把她放在眼里,从不请安,在御花园狭路相逢也不知行礼。
终于,戴皇后耐心告罄
这天一早,戴皇后不顾云氏昨夜侍寝,让陈嬷嬷带人去临华宫,把云氏强行拖过来。
云氏衣衫不整,发髻凌乱,戴皇后不得不承认,她脖子和胸口的痕迹实在碍眼。
“皇后娘娘您怎么这般不知羞?臣妾的身体可不是谁都能看的。”
戴皇后没有说话,云氏反而更来劲了。
“臣妾听闻陛下多年不来皇后娘娘宫中,怕是已经记不清陛下的好了吧?”
“皇后娘娘,您说陛下夜夜来臣妾宫中,怕是不久就会有喜讯传来了吧?”
“臣妾想了许久,皇后娘娘觉得陛下和臣妾的孩子名‘舜’如何?”
“越英舜,真好听。”
不好听。
一点都不好听。
舜,五帝之一。
且不说云氏这贱人能不能有孕,即便她诞下皇子,贱妇的儿子同样低贱,怕是也活不过周岁。
皇位只能是叡儿的。
皇位只能是叡儿的
这话一遍又一遍地在戴皇后脑海里回荡,魔音般侵蚀着她的理智。
等戴皇后回神,云氏躺在血泊里。
“皇后你在干什么?!”
厉喝声让戴皇后猝然一惊,她回头,一脸暴怒的永庆帝站在门口,正对她怒目相向。
顺着永庆帝的视线,戴皇后看到自己沾满血的双手,和右
手中锋利的剪刀。
——她用这把剪刀,刺穿了云氏的胸口。
永庆帝一脚踹开戴皇后,把奄奄一息的云氏抱到床上。
“太医!快传太医!”
赵院首很快赶来,号脉后语气凝重地说:“皇贵妃伤及心脉,恐怕无力回天,另外”
“另外什么?”永庆帝急问。
赵院首语气更低:“皇贵妃已有一月身孕。”
“轰——”
一道惊雷当头劈下,劈得永庆帝外焦里嫩。
戴皇后被永庆帝那一脚踹得半天没起来,闻言啧啧两声,虚伪地惋惜道:“真可惜,十二皇子没了。”
“戴氏,你给朕闭嘴!”
永庆帝怒吼,宛如暴怒的狮子。
戴皇后一脸费解:“本宫身为云妹妹腹中孩儿的嫡母,说两句也不行?”
不是嫡母。
也不是十二皇子。
永庆帝痛苦闭眼,反手给了戴皇后一巴掌:“毒妇!”
“你敢打我?”戴皇后捂着脸,满眼不可置信,“父亲都没打过我!”
永庆帝冷笑:“因为朕是天子,而他戴澹是臣子。”
“来人,笔墨伺候!”
当天,一则废后诏书昭告天下。
“皇后戴氏,残害皇嗣,朋扇朝堂,焉得敬承宗庙,母仪天下?着废为庶人,冷宫安置。”【1】
🔒 164
永庆二十六年, 云皇贵妃薨逝。
史书记载,皇贵妃云氏死于废后戴氏之手。
云氏生前已有一月身孕, 被剪刀伤及心脉, 不治而亡
事关皇嗣,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亲王闻讯后立马更换亲王朝服入宫,要求永庆帝严惩戴氏。
永庆帝失去龙子, 痛心疾首, 年近六旬竟当众垂泪。
他强忍悲痛拟写废后诏书,而后命人将其昭告天下。
“皇后戴氏, 残害皇嗣, 朋扇朝堂, 焉得敬承宗庙, 母仪天下?着废为庶人, 冷宫安置。”【1】
等戴家得到消息, 这件事在越京传得沸沸扬扬,已经无力回天。
三岁娃娃都知道,宫里的皇后娘娘是个蛇蝎毒妇, 嫉妒云皇贵妃得宠就杀了她, 未出生的孩子都不放过。
“废后?!”
戴澹失手砸了茶杯, 踉跄着退后, 一屁股坐到椅子上, 脸色阴沉得能滴下水来。
他很快镇定下来, 携戴氏在朝为官的族人, 马不停蹄地入宫请罪。
然而他们连御书房的门边都没摸着,就被永庆帝勒令滚出宫去。
“戴大人还是先回去吧,陛下正在气头上, 不想见人。”
戴澹对全公公的劝说充耳不闻, 一撩袍角,就这么直挺挺在御书房外跪下了。
废后无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于戴澹而言成了弃子,也就没有求情的必要。
他今日来此,是为了让永庆帝和满朝文武看到自己的态
度。
宁王和康王不足为惧,最终坐上那个位置的只有越英叡。
只能是越英叡。
为今之计唯有韬光养晦,收敛锋芒,然后再徐徐图之。
“微臣教女无方,让她做出这等丑事,还请陛下责罚!”
戴澹的声音中气十足,往来宫人及官员听得一清二楚。
不论众人反应如何,戴澹在凛冽寒风中嵬然不动,一跪就是三个时辰。
最开始全公公还出来劝了两次,见没效果便不再劝,任由戴家人在外风吹日晒。
直到傍晚时分,年近古稀的戴澹终于坚持不住,身体晃了晃,轰然倒下。
“父亲!”
全公公幽灵似的飘出来,皮笑肉不笑地说:“戴大人年事已高,几位大人还是赶紧带他回去吧,以免耽误了看大夫的最佳时机。”
戴澹长子戴振耀面露愠色,但到底是戴家女犯错在先,只能打碎牙往肚子里咽。
临走前,他往全公公手里塞了个鼓鼓囊囊的荷包,低声用气音说道:“还请公公在陛下面前为父亲美言几句,父亲当真没想到皇会谋害皇嗣。”
全公公捏了捏荷包,至少五千两银票。
戴澹这老东西真是下血本了。
全公公记得,他以前最看不起自己这样的无根之人。
所以说啊,风水轮流转,人不可能永远一帆风顺,指不定哪天就从高处跌落,不慎摔死了。
全公公笑眯眯地收下荷包,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点了点头,便折返回御书房。
戴振耀咬紧后槽牙,暗骂一声阉人,同左右说:“先回去。”
永庆帝这条路走不通,他们只能另辟蹊径。
靖国公还在闭门思过,轻易出不来,也就没法为废后和戴氏说情。
但没关系。
他们还有长平公主。
世人皆知长平公主圣眷优渥,是陛下最最疼爱的女儿。
废后给她一条性命,到她回报养育之恩的时候了。
至于长平公主到御前为废后说情,永庆帝会不会龙颜大怒,继而迁怒她,戴振耀并不在意。
戴振耀反而庆幸,长平公主在父亲和小妹多年如一次的加害下安然无恙。
她若死了,戴氏可就少了个马前卒
御书房里,永庆帝坐在御案后。
他没有批阅奏折,也没有做其他事情,就这么枯坐着。
全公公轻手轻脚地上前:“陛下,戴大人出宫了。”
永庆帝没有说话。
他的心里眼里脑袋里都被“一月身孕”占据满了,再分不出多余的心神应付其他。
良久,他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询问全公公:“是朕待她不好吗?她要这样背叛朕?”
因着宸王和丽妃的苟且并有了孽种的缘故,永庆帝对头顶的绿云深恶痛绝。
所以从那之后,为了杜绝嫔妃给自己戴绿帽子,他命皇家暗卫给后宫嫔妃下了绝子药。
永庆帝想过给云氏服用绝子药,可每次升起这个念头,都败在了云氏纯真无邪的笑靥下。
算了,他想。
云娘是他的救命恩人,又对他
一往情深,绝不可能背叛他的。
但现实狠狠给了永庆帝一巴掌。
他的皇贵妃,百般宠爱的女人,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与野男人苟且,肚子里还有了个野种。
成千上万支箭扎在永庆帝的心上,鲜血淋漓血肉模糊,拼都拼不起来。
唯一的安慰,大抵便是他借着这件事废了戴氏的皇后之位。
为了废后,他亲手扣死了头顶的绿帽子,还认下了那个野种。
永庆帝悲喜交加,强打精神说:“你去,把舒贵妃喊来。
全公公亲自跑了趟后宫,舒贵妃很快来到御书房。
“臣妾参见陛下。”
永庆帝在批阅奏折,闻言头也不抬地说:“皇贵妃的丧礼由你负责料理,朕政务繁忙,具体章程就不必禀报给朕了。”
舒贵妃温声细语:“是,臣妾会料理好皇贵妃的丧礼,不让陛下操一分心。”
永庆帝面色微缓:“行了,你去吧。”
“是,臣妾告退。”
舒贵妃不多作纠缠,向永庆帝行一礼后退出御书房。
她拾级而下,走到一半见长平公主迎面走来。
“殿下安好。”
“贵妃娘娘安好。”
打完招呼,长平公主越过舒贵妃,径直往御书房去。
清凉的熏香涌入鼻息,舒贵妃心尖儿一颤,死死掐住手指才没在众多宫人面前失态。
宫女察觉出她的异样,轻唤道:“娘娘?”
舒贵妃回过神,几近凝滞的呼吸逐渐顺畅起来,她重重咬了下唇肉:“无事,走吧。”
上了轿撵,
舒贵妃宛若被戳破的气球,刹那间泄去全身力气,靠在软垫上急促喘气。
一摸手心,潮湿粘腻。
后背也是。
舒贵妃眼神涣散,记忆不断倒退,回到一个多月前
那天夜里,舒贵妃刚睡下不久。
意识朦胧间,她隐约感觉到床前站了个人。
睁开眼,发现是长平公主身边的明珠。
极致的惊惧下,舒贵妃下意识想要尖叫,却被明珠冰冷的嗓音吓回肚子里去。
“殿下让奴婢告诉您,该您报恩的时候到了。”
明珠走了,留下一个香囊。
翌日,舒贵妃主动向云皇贵妃示好。
云氏出身低微,又独占圣宠,后宫嫔妃皆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
这厢舒贵妃亲近她,云氏便美滋滋地咬了钩。
一如成为永庆帝心目中解语花般的存在,舒贵妃只用了几天的时间,就成为云氏无话不说的手帕交,每日听她谩骂诅咒戴氏。
舒贵妃看出云氏的野心,却佯装不知,只根据香囊里纸条的指示,告诉云氏御花园有一种花,用它沐浴可让身体携带花香,且半月不会消散。
云氏半信半疑,舒贵妃又说前头的那位宸皇贵妃就是凭借这花香盛宠不衰的。
两天后,舒贵妃再去临华宫,果然从云氏身上闻到了那股花香。
她还发现,云氏一改被戴氏折磨得萎靡不振的样子,脸色红润精神焕发,交谈间不时掩嘴轻笑,透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娇羞。
舒贵妃不敢往深了想
,敷衍两句就回去了。
如此又过半个多月。
云氏说她近日没什么胃口,总犯恶心。
舒贵妃按第二张纸条,合理猜测云氏许是有了身孕。
云氏大喜,不知想到什么,神情又转为惶恐不安。
舒贵妃视若无睹,循循善诱道:“就算真有了身孕,眼下你尚未坐稳胎,还是不宜声张为好。”
云氏深以为然,亲热地握着舒贵妃的手:“多谢姐姐提点,将来必不会亏待了姐姐和十一皇子。”
舒贵妃笑笑,心里不以为意,又商量着给孩子取名字。
云氏不识几个字,舒贵妃说“舜”字好,她也深信不疑。
再然后,云氏死了,皇后被废。
从宫女口中得知这个消息,舒贵妃惊出一身冷汗。
废后该死,云氏也非善类。
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推动事情的发展和结局。
舒贵妃不知道长平公主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也不敢想。
或许这样才是最好的,糊里糊涂地活着,不闻不问,方能长命百岁。
舒贵妃下了轿撵,决定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在百年之后一起带进棺材里
另一边,御书房里。
“你来是想给戴氏求情?”
越含玉进来,永庆帝便开门见山地问,脸上喜怒难辨。
越含玉毫不见外地在圆凳上落座,轻声慢语地问:“长平求情,父皇就会收回成命?”
永庆帝没有说话,一时间让人看不明白他心里怎么想的。
越含玉眸光沉静,丝毫不惧天子
的威势:“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遑论皇后。”
永庆帝放下朱笔,凝视着他的第三女。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云皇贵妃因母亲而死,腹中孩儿也因母亲失去了睁眼看这个世界的机会。”
“于公,母亲谋害皇嗣,没有资格再做一国之母。”接下来,越含玉话锋一转,“于私,出于孝悌仁义,长平也想为母亲求情。”
永庆帝眼神微闪,但还是面无表情:“你知道,朕不会同意。”
开弓没有回头箭,昭告天下的废后诏书绝不会撤回。
越含玉神色如常:“嗯,我知道。”
但她还是来了。
在阐明是非曲直后,为她的母亲向她的父亲求情。
永庆帝看着越含玉,心思渐渐飘远了。
长平是个好孩子。
理智清醒,能文能武,有胆识有谋略,且重情重义。
戴氏对她百般苛责,屡次加害,母女二人的关系可以说是水火不容,但长平还是来为戴氏求情了。
可惜,长平是女子。
茶盖轻磕杯口,清脆声响让永庆帝陡然回神。
想到方才一闪而逝的念头,永庆帝眯起眼睛,看越含玉更多了三分防备。
下首,越含玉一无所觉,安静品着茶。
永庆帝拿起朱笔,握紧又松开,放回到桌上,手指高频率地敲击着御案:“你母亲的事朕自有成算,若戴家人找上门罢了,你皇祖母一人在别宫,孤单寂寥,长平替朕向你皇祖母尽孝如何?”
越含玉颔首
:“上次见皇祖母还是除夕宫宴,长平甚是想念。”
永庆帝不易觉察地松了口气,身体前倾,双手撑在案上,一副慈父作态:“别宫离越京路途遥远,虽长平武艺了得,朕还是不放心,派两人护送你过去可好?”
说罢,他不给越含玉拒绝的机会,向全公公使了个眼色。
全公公离开,再回来的时候身后多了一男一女,样貌普通,丢进人堆里都找不到的那种。
只一眼,越含玉就认出男人是跟随她前往云远府的老嬷嬷。
“他们身手了得,护送长平最合适不过。”
越含玉抬眸,面色淡然:“那长平便恭敬不如从命地收下了。”
永庆帝捋须,目送越含玉离开。
不知何时,御书房里点了蜡烛,照得周遭亮如白昼。
永庆帝没有继续批奏折,而是望着虚空怔怔发呆。
不知过去多久,他开口,声音嘶哑:“小全子,你说”
全公公动了下,眼睛看着桌角。
“算了,没什么。”永庆帝摇了摇头,“传膳罢。”
全公公应了声是,张罗宫人摆膳-
戴氏被废,戴澹不再是国丈,戴振耀也不再是国舅爷。
去年,越英叡还是夺嫡的热门人选,转眼翻过年,被贬为国公不说,嫡子的身份也没了。
皇十子一系元气大伤,昔日拥趸如丧考妣,好些人已经开始找下家了。
譬如宁王。
譬如康王。
“目前看来,康王的胜算更大。”
随着康王展露才干,
他得到越来越多人的赏识,还全盘接收了宸王生前的人脉势力。
反观宁王,一如既往的低调。
“或许吧,殿下自有安排,无需我们费心耗神。”韩榆轻描淡写道,“走吧,去我家。”
韩松应了声,两人往文武伯府去。
五名韩姓男子在韩一的调.教下,已和常人无异。
韩榆征求过他们的意见,五人都决定忘却过往,回到他们的家人身边,开始新的生活。
忘却过往并非易事,需要使用某些强行干预的手段。
而恰好韩榆认识一位大师,可以抹除人的记忆。
“主子,徐光已经在地牢了。”
韩榆嗯了一声,同左右的韩松和顾复努了努下巴,率先沿木梯下去,进入地牢。
顾复紧随其后,疑惑发问:“既是请来消除他五人记忆的大师,不该以礼相待,怎么还关到地牢里?”
韩榆轻笑:“因为徐光是属泥鳅的,滑不丢手,一个不注意就会跑得无影无踪。”
地牢是半封闭性的,人一开口,声音就会在不大的空间里回荡。
地牢里,徐光正和缚住他双手双脚的铁链作斗争,听韩榆这么说,浑身一僵,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很快,韩榆走到他面前,半蹲下身,语气温和:“徐大师,别来无恙。”
徐光眼神迷茫地看着眼前俊美如俦的年轻男子,半晌没对上号,索性不懂就问:“你谁?”
“徐大师真是贵人多忘事,这才几年过去,就把韩榆忘得一干
二净了?”韩榆无视徐光骤然呆滞的表情,“徐大师藏得真好,我为了找你,可是花了好一番功夫。”
徐光:“???”
徐光:“!!!”
因太过震惊,徐光话不过脑张嘴就来:“你是太平府那小子?”
无需韩榆回应,面前男子的脸孔已经自发和那个几乎把他整得魂飞魄散的小阎王对上号了。
徐光眼前一黑,无数个巨大的“啊”在他脑内不断刷屏。
当年他应韩榆的要求清除了阮十八的记忆,这些年他东躲西藏,生怕小阎王循着他留下的地址找上门。
可没想到,他千防万防,还是被韩榆从乡下的破道观里揪了出来,一路押到越京。
徐光瘫在地上两眼发直,一脸的生无可恋:“小、小公子,您要见我只管来一封信,何必用这么粗鲁的方式。”
他一路都被捆着,都快憋疯了。
韩榆身后,韩松和顾复都在忍笑。
顾复实在看不下去徐光怂了吧唧的模样,出言打断两人的交谈:“好了怀清,可以开始了。”
韩榆看了韩三一眼,后者会意,很快领来五位韩公子。
韩榆解开徐光手上的铁链,留着脚上的:“清除他们的记忆,能做到吗?”
徐光看了眼五个和韩榆年纪差不多的男子,眼珠咕噜转:“可以是可以,但我什么都没带来,怕是”
“无妨,我准备了。”
韩榆一声令下,韩二取来徐光清除记忆所需要的工具。
徐光:“好,一个一个来。”
徐光骑虎难下,五位韩公子又极为配合,只耗时一个多时辰就结束了。
韩榆三人全程围观。
韩松看着陷入昏睡的五人:“这就结束了?”
韩榆点点头,吩咐韩三送他们去客房安歇:“走吧,去吃饭。”
一行人出了地牢,迎面韩一走来。
徐光落在最后,可还是看清来人的模样,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这都二十年过去了,冷心冷肺的小阎王竟然还留着此人?
徐光的吸气声太大,所有人都朝他看过来,包括韩一。
韩一脚下微顿,脸上却毫无波动:“主子。”
韩榆短促地眯了下眼,侧首看向韩松和顾复:“你们先去饭厅,我稍后就到。”
两人这就去了,徐光一步三回头,溜溜达达地跟上。
“什么事?”
韩一垂手而立,一板一眼地说:“明珠送来口信,就这两天了。”
“知道了。”韩榆双手抱臂,偏头去看韩一,后者低头,周身气息内敛沉稳,“你天色不早了,回去吧。”
韩一抱拳:“是,主子。”
他转身离开,韩榆在原地站定片刻,这才往饭厅去。
吃过饭,韩松和顾复离开。
韩榆送他们到门口,温言道:“放心吧,我会安排好他们的。”
韩松拍了拍他的肩膀,顾复则回以微笑。
目送马车离开,韩榆去了趟客房。
他先跟徐光说了几句话,再挨个儿查看五位徐公子的情况。
一
炷香后,五人相继醒来。
韩榆用事先商量好的说辞:“你们意外失忆,我受人所托送你们回去。”
五人虽将信将疑,但是等他们看到和自己极为相像的家人,所有的怀疑都不重要了
送走了韩姓公子,文武伯府只剩徐光一个外人。
徐光倒是想走,但是他知道的太多了,韩榆以“让徐大师安享晚年”为由,送他和钱广白作伴了。
眼看又到年底,六部官员忙得脚不沾地。
吏部对官员进行年底考绩的时候,韩榆着重关注了自家人的情况。
韩景修和韩家三位姐夫都在外地做官,前者政绩卓越,来年便可回京,后者也颇得当地百姓爱戴,同样得了“优”。
还有这些年来罗家私塾和安庆书院陆陆续续入朝为官的同窗。
有人自甘堕落,在官员档案上留下伴随终生的污迹,年底考绩也得了个不合格的评价,面临降职的风险。
诸如冯宁、孔华等人,虽官位不高,但胜在克己奉公,清正廉洁,假以时日定能回京任职。
连着五天每天只睡两个时辰,吏部的事务总算告一段落。
这天下午,韩榆带着官员的考绩结果前往御书房。
刚走近,就听见噼里啪啦的打砸声。
“越英祯,你可真是朕的好儿子!”
“父皇儿臣没有”
“还敢狡辩!真以为朕不敢手刃亲子吗?”
永庆帝的声音满含怒火,震得守在门口的宫人哆
嗦了下,呼吸都微弱了。
“孽障!孽障!”
伴随着永庆帝的斥骂,又一阵打砸声。
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全公公焦急地出来:“小路子,快去太医院请韩大人?”
韩榆面带微笑,丝毫没被御书房里的动静影响到:“公公安好,本官送考绩结果给陛下过目。”
全公公视线下移,落在韩榆手里的册子上:“原来如此,还请韩大人稍等,奴才这就进去通报。”
韩榆勾唇:“劳烦公公。”
全公公嘴里念着不打紧,进去后很快出来:“韩大人,陛下让您进去呢。”
韩榆走进御书房,敏锐地嗅到一股淡不可闻的铁锈味道。
快速扫了眼永庆帝,他并未受伤,那么受伤的另有其人。
想来是事情败露了?
韩榆心思流转,面色恭敬地呈上册子:“陛下,这是今年官员的考绩情况,还请您过目。”
永庆帝面上残余着些许愠色,对韩榆也不冷不淡,从全公公手里接过就开始翻看。
韩榆敛眸肃立,余光所及之处并未看到康王的身影。
唯一可以藏身的屏风后也不见半点人影。
韩榆想到,御书房有一扇通往偏殿的暗门,康王应该去偏殿处理伤口了。
永庆帝一目十行地看完,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句:“韩爱卿啊,一个人如果走进死胡同里,是否该原路返回?”
韩榆沉吟片刻:“这不失为一个办法,回到原点另寻一条路,不过微臣会选择独
辟蹊径,开辟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独辟蹊径?”永庆帝垂下眼,又很快抬起,抚掌朗声大笑,“好一个独辟蹊径!韩爱卿朕果然没看错你!”
韩榆保持谦逊:“陛下过誉了。”
永庆帝没再说,让全公公把册子还给韩榆,挥了挥手:“考绩没什么问题,你且去吧。”
“是,微臣告退。”
两日后,除夕宫宴。
韩榆依旧是孤身入宫,且他今年封了伯爵,不能再和韩松坐在一处,应与京中同为伯爵的人同坐。
这些人大多空有爵位,鲜少有如韩榆这般官至二品,又掌管军中利器火药营。
“韩伯爷,老夫敬你一杯。”
“韩伯爷海量,来来来,再喝一杯!”
韩榆心情好,来者不拒,不多时便喝得微醺,面颊泛起两抹红。
众人看在眼里,心神一动。
“韩伯爷将近而立,也该考虑娶妻生子了。”
“是啊,老夫在韩伯爷这个年纪已经是八个孩子的父亲了。”
“贱内曾多次为人做媒,不如我回头问一问,也好为韩伯爷择一位贤妻。”
韩榆被他们念得一个头两个大,借更衣离席,这才松了口气。
在外面透了会儿气,回去时宫宴已经接近尾声。
“诸位——”
永庆帝的声音响起,丝竹声谈笑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屏息凝神,作洗耳恭听状。
“诸位应该听说朕昨日出宫拜访睿皇叔的事情了吧?”
睿老亲王,在恭老亲王薨逝后宗室辈分
最长的一位。
他年轻时曾是一名武将,不幸伤及根本,唯一的嫡子病逝,膝下再无其他儿女。
众人不知永庆帝为何提起睿老亲王,但还是配合地点头应是。
“睿亲王府太过冷清,除了下人就睿皇叔一个主子,朕又政务繁忙,无法时时顾及睿皇叔,决定把康王过继给他,让康王替朕照顾睿皇叔。”
康王手指一颤,酒杯滑落,浸湿衣袍。
“即日起,你便不再是皇子,而是睿皇叔的嫡子,睿亲王府的世子,将来的睿亲王。”
越英祯抬头,对上永庆帝漠然的,不容置喙的双眼。
只一眼,就让他如坠冰窟。
🔒 165
宫宴上, 一片鸦雀无声。
众人被永庆帝打了个措手不及,这一刻忘却了君臣有别尊卑有序, 瞠目结舌地直视天颜。
席间不断响起清脆的叮当声, 是过于震惊以致于酒杯从手里滑落,落了一地碎片。
戴澹对康王过继给睿老亲王这件事乐见其成,低头借喝酒的动作掩饰上扬的嘴角。
蔡文见永庆帝此前喝了不少酒, 脸和脖子红了大片, 生怕他酒后胡言才说出这些话,遂出声问:“陛下可是醉了?”
永庆帝愣了下, 摇头否认:“朕没醉, 朕清醒得很, 朕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睿皇叔呢?”他左顾右盼, 寻找那抹苍老的身影, 很快定格在一处, “皇叔可满意?”
睿老亲王在宫人的搀扶下颤巍巍起身,拄着拐杖出列:“微臣很满意,谢陛下隆恩。”
永庆帝开怀大笑, 不忘招呼宛如石像的越英祯:“老十, 还不快来跪拜你的父亲。”
越英祯面无人色, 寒冬时节额头却有大颗大颗的汗珠往下落。
他尝试着爬起来, 却四肢虚软无力, 连着几次撞到桌角, 撞得鼻青脸肿很是狼狈。
众目睽睽下, 越英祯朝着睿老亲王跪下,磕头后颤声喊道:“父父亲”
睿老亲王喜不自禁,当场热泪盈眶。
他太久没听到过这声“父亲”了, 久到他自己都记不清了。
老亲王年事已高, 眼睛不
好使,也就没发现,越英祯面朝着他,目光却是投向永庆帝的。
越英祯眼里含着泪,瞳孔里被恐慌、哀求填满。
有那么一瞬,永庆帝差点就要心软了。
可他转念想到越英祯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犯下的过错——
设计陷害亲外祖父和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明知废后杀了生母宸皇贵妃,他却冷眼旁观,任由皇贵妃惨死。
让人添油加醋地在大越各地散播靖国公监国期间的所作所为,导致靖国公名声尽毁。
还有
永庆帝闭了闭眼,厌憎与失望交织。
还有视皇宫如同他康王府的后花园,扮作侍卫与宫女、嫔妃苟且厮混,甚至让云氏怀上孽种。
思及此,仿佛有一把刀剜着永庆帝心口的肉,他一边鲜血淋漓,一边硬下心肠。
他只剩四个儿子,任意一人都不能再和他阴阳相隔。
那日韩爱卿一语惊醒梦中人,经过深思熟虑,永庆帝做出了这个决定。
既能彻底断绝了越英祯的夺嫡之心,也能保住他一条性命。
至于皇位,不是还有宁王。
宁王的生母是宫女,外家早已不在,也就不会发生外戚干政的情况。
只是有一点不好,宁王性子太软,怕是压不住朝中某些倚老卖老的大臣。
小十一倒是才识品行俱佳,奈何儿随母,和舒贵妃一样淡泊寡欲,比宁王更不适合那个位置。
更遑论,小十一未满十岁,离入朝参政还早。
等他长大,永庆帝怕是有心
无力了。
一道纤细身影从脑海中飞快掠过,快到永庆帝没来得及捕捉,就已湮灭无踪。
永庆帝大手一挥:“今日的宫宴就到这里,祯儿你回康王府收拾东西,尽快带着妻妾儿女搬到睿亲王府,也好尽早在睿皇叔膝下尽孝。”
越英祯面如死灰,跪着转过身,向永庆帝磕了三个头。
他声音微不可查地颤抖着,旁人难以察觉,但离他咫尺之遥的永庆帝一定发现了。
“谢陛下多年养育之恩,微臣定会好好孝敬父王。”
永庆帝面上带笑:“好好好,朕就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说完违心话,他不再看越英祯,带着舒贵妃离开了
人的悲欢喜乐并不相通。
越英祯及其拥趸如丧考妣,全无除夕夜的欢畅喜悦。
反观其他人,举杯与左右相敬,说几句庆贺的话语,然后携家眷出宫去。
甭管陛下为何突然升起过继的念头,康王绝无继位的可能。
这两年以来,皇子一个接一个地薨逝,除去嫡子变庶子的靖国公,过继给睿老亲王的越英祯,只余宁王和十一皇子。
十一皇子尚未长成,未来如何暂且不知。
综上,宁王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皇帝。
宫道上,不止一位大臣谈及宁王。
“诶你说,要不要先跟宁王示个好?待来日他也能记咱们几分好。”
“现在做什么都为时尚早,且观望几日再说。陛下想一出是一出,指不定哪天
又提一位上来跟宁王打擂台,到时候反而弄得我们里外不是人。”
“黄兄所言极是,那暂且等着罢。”
“比起宁王,我更好奇康王究竟做了什么,竟让陛下生出了过继的念头?”
皇子过继给宗室亲王,在玉牒上的名字也要跟着改到睿老亲王的名字下面。
皇子和世子,虽然只差了一个字,身份和机遇却是天差地别。
“甭管内情如何,这事儿总归不会再有转机。”
玉碟不可随意更改,既然过继了,就绝没有回到原位的道理。
“唉,可惜了刘大人那几个,先前为了康王跑前跑后拉拢大臣,现如今都成了笑话。”
“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怪得了谁?”一位老大人撇了撇嘴,扯着胡须打呵欠,“莫要再说,回家歇着去。”
另一边,韩榆和韩松也在谈论这件事。
马车上,韩松斟一杯温茶,先推给韩榆,然后又斟一杯。
“康王不会善罢甘休,须得让人盯着些,以免再闹出什么幺蛾子。”
韩榆捧着茶杯抿一口,掌心暖洋洋的,胸口也因茶水涌起暖意:“二哥放心,就算我们不盯着,还有睿老亲王呢。”
睿老亲王的确年逾古稀,但生在皇家,谁的心眼不跟马蜂窝一样多?
他表面憨厚,实则心里跟明镜似的。
就算不知道越英祯做过的事情,也清楚他触到了永庆帝的逆鳞。
便是为了睿亲王府,睿老亲王也会死死盯着越英祯,不让他
有任何做坏事的机会。
韩松两指捏着茶杯,闻言笑着扶额:“倒是我杞人忧天了。”
“二哥出于好意,我感激还来不及。”虽然韩松没有参与,韩榆还是非常感激他的好心提点,“多行不义必自毙,前头那几位可不正印证了这个道理?”
除了宸王被康王背刺,为了儿女惨死在前往封地的途中,安王和靖国公哪个无辜?
甚至只需在后面推一把,就能见到预想中的完美结果。
说到这里,韩榆及时打住,转而从马车的暗格里取出两本书和一个外观精美的盒子。
“这两本书是昨日偶然所得,因着年礼已经送过去了,便留到今日。”
“两本书都与科举相关,邈邈和观观一人一本。”
韩榆又打开盒子,往前推了推,好让韩松看得仔细:“昨日看到,觉得很适合锦锦,就买来给她,二哥也一并带回去吧。”
盒子里是一朵珠花。
粉白的兔子憨态可掬,四周点缀着色泽同样粉嫩的花叶。
手指轻碰一下,那兔子轻颤起来,瞧着栩栩如生。
韩松勾唇,已经能想象到锦锦收到这朵珠花后眉开眼笑的模样了。
他也不问韩榆为何去首饰铺子,不客气地收下了:“我替三个孩子谢谢小叔。”
韩榆莞尔:“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韩松也笑了
马车停在文武伯府,韩榆下来,又往城南驶去。
韩榆进门,韩一就迎上来。
“主子,那位在您房间。”
韩榆点头表示知道了,褪下大氅交给韩一,径直推开房门。
越含玉坐在灯下看书,腿上趴着肥猫。
黑煤球对她的态度堪称谄媚,尾巴圈着手腕,叫声也嗲里嗲气,圆咕隆咚的猫瞳直勾勾望着越含玉。
韩榆静静观望片刻,故意说酸话:“我的猫对你比对我还要亲近。”
越含玉抬眸,看着他笑。
这样一来,反而笑得韩榆不好意思了,以拳抵唇轻咳一声,在她旁边落座。
“喏,新年礼物。”
越含玉指了指桌上的盒子,示意韩榆打开。
韩榆饶有兴致地看了眼,心底浮现诸多猜测,起身打开盒子。
是一只走马灯。
竹条扎成,灯壳里贴着彩纸剪成的图案。
在蜡烛的作用下,剪纸图案映在灯壳上,缓慢往来回转着。
图案跟活了似的,一幕幕自眼神闪过。
韩榆俯下身,仔细打量。
初遇时。
并肩作战时。
离别时。
重逢时。
云远府府衙的屋顶上,迟来百年的亲吻。
“咳——”
韩榆心头酸楚,耳尖却不受控地浮起热意。
不必问就知道,这只走马灯是越含玉亲手制作。
韩榆从灯上移开眼,落在越含玉手指上。
烛火昏暗,但不影响韩榆看清素白手指上刺眼的红痕。
韩榆一言不发地走到角落,取出家中常备的药箱,打开找到伤药。
竹条只划破表皮,韩榆挨个儿敷上浅黄的药粉。
这药粉里掺入了小白的叶片,治愈效果极佳。
越含玉敏锐地察觉到,眼
底笑意盎然。
上完药,韩榆轻声说:“我也给你准备了。”
见韩榆往书桌走去,蹲下身打开暗格,越含玉忍不住轻笑。
总是这样,什么东西都往暗格里塞。
当然,她同样清楚,能在韩榆的暗格里占据一隅之地,必然是万分重要的东西。
越含玉单手托腮,拭目以待。
韩榆把白玉色的陶瓷小罐放到桌上,在凳子上正襟危坐:“打开看看。”
越含玉拿起来,比她手心还小了一圈。
打开盖子,一股甜香涌入鼻息间。
“口脂?”
越含玉无名指在檀色的细润膏体上轻轻按压,点涂在下唇,又用指腹晕染。
口脂的颜色并非当前在贵妇小姐中极受欢迎的朱赤色,却意外非常适合越含玉。
点涂完上唇,轻抿一下,越含玉侧首看向韩榆:“如何?”
韩榆别开眼,又转回来。
自然是极好的。
越含玉又问:“你做的?”
韩榆眨了眨眼,没有否认。
越含玉唇畔的笑意无限放大,沾染口脂的唇弯起像月牙。
“我很喜欢。”
她靠近,韩榆嘴角一暖。
丝丝缕缕的甜蔓延开来。
比蜂蜜还要甜。
烛火摇曳,两人都红了脸-
翻过年,便是永庆二十七年。
正月下旬,地方官员陆续回京述职,并等待礼部的任命。
韩景修就是这时候带着妻子儿女回京的。
他回来的那天,韩榆公务繁忙,挤不出时间出城相迎,只韩松和顾复前往。
韩景修没想到他外放几年,爹娘又认
了个干儿子。
看着顾复熟悉的面孔,韩景修脚下踩空,险些从马车上摔下来。
“阮”
顾复松开扶住韩景修胳膊的手,后退一步,拱手作揖:“在下顾复,太平府人士。”
太平府?
难道不是阮家人?
韩景修掩下眼底的惊愕,看顾复的神情不似作伪,也不再多想,笑着说:“我比你大了半个月,你唤我三哥便是。”
顾复从善如流地喊道:“三哥。”
韩景修拱手:“四弟。”
韩榆无声注视着这一幕,心底十分宁静。
他和韩榆、顾复商讨过,是否要告诉韩景修真相。
顾复表示无所谓,总归是以兄弟相称。
韩榆认为,韩景修作为局中人,有权利知道这件事。
而眼下在城外,有些话不宜说。
大家寒暄几句,一并回到韩家后,韩松就把顾复的身份告诉了韩景修。
韩景修目瞪口呆,看着顾复半晌没回过神。
良久,他才闭上足以塞下一颗鸡蛋的嘴巴,叹息感慨道:“真是造化弄人。”
虽然震惊,但他还是接受了这个真相,也尝试着与顾复亲近。
几年的外放生涯让韩景修的心性坚韧许多,不再是当年那个轻易被挫折和变故打败,鸵鸟一样只知逃避,一蹶不振的青年人了。
傍晚时分,韩榆忙完堆积如山的公文,匆匆赶到韩家。
韩景修的一双儿女正缠着顾复,撒着娇让他陪他们一起玩滑梯和跷跷板。
韩榆会心一笑,心底愉悦油然而
生。
次月,韩景修出任顺天府府丞。
值得一提的是,去年灵岩寺事件后平安归来,永庆帝再一次给京卫指挥使司来了场大清洗。
清洗的结果就是他的亲信——现任京卫指挥使曾被万两黄金收买,与梅武狼狈为奸,任由梅武在京卫指挥使司暗箱操作,安插自己的人手。
永庆帝怒不可遏,把证据砸到京卫指挥使的脸上,命禁军将其拉至午门斩首。
二月里,前云远府驻军总兵苏升泰回京,接任京卫指挥使一职。
文臣不宜与武将走得太近,即便韩榆手握火药营,也只命人备了贺礼送去苏家。
梅仲良已死,苏升泰理应得到重用
三月,远在别宫休养的太后因一场风寒病倒,缠绵病榻数日。
四月初,太后薨逝。
太后的凤体运送回京,永庆帝失去生母悲怆欲绝,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不止。
永庆帝命宁王妃协助舒贵妃料理太后的丧礼,又让宁王替他应付宗亲及朝臣。
这一举动无异于昭告天下,宁王是永庆帝看好的储君人选。
人群中,靖国公和睿王世子看着跪在最前面的宁王夫妇,恨得一颗心都在滴血。
连着七日,百官及其家眷须得进宫跪灵,皇子公主还有宗室同样也不例外。
宁王妃高龄产子留下病根,这两年病恹恹的,哪里受得住这样高强度的辛劳。
只跪了三天,就晕倒在太后灵前。
宁王极其爱重嫡妻,见状自然担忧不已,
人跪在灵前,心已经飞到偏殿的宁王妃床前了。
永庆帝将一切看在眼里,等太后入皇陵,就把宁王叫到跟前来。
“朕看你膝下子嗣单薄,只两子一女,王府中除了王妃竟只有两名通房,实在太不像话了!”
“这也是朕的疏忽,这么多年都没注意到老大你后院这般空荡。”永庆帝捋了捋胡须,不容置辩地说,“朕让贵妃为你选了两名侧妃并侍妾若干,等你守完太后二十七天的孝期,便可为皇家开枝散叶。”
永庆帝没想过宁王会拒绝。
男人爱美色,如同吃饭喝水一样正常,像文武伯那样不近女色的能有几个?
“父皇,儿臣与王妃感情深厚,有三个孩子足矣,儿臣不欲再在府中添置侧妃侍妾之流。”
永庆帝骤然沉下脸。
三宫六院的帝王标配,宁王连几个女人都不肯接受,日后三年一次的选秀又该如何是好?
“宁王妃犯了七出,善妒成性,朕完全可以令其归家,再为你择一位宽和识大体的王妃。”
宁王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看向永庆帝。
永庆帝一脸冷酷,昭示着此事绝无转圜的余地。
要么他收下这些女人,要么给宁王妃一纸休书,令其休弃归家。
当今世道对女子太过苛刻,只三妹长平公主出任禁军副统领,就遭受了诸多流言蜚语。
王妃回到娘家,将会面对怎样的血雨腥风?
宁王不敢想。
所以他同意了。
翌日,宁王府传出宁王妃
病重的消息。
永庆帝没有放在心上,女人而已,死了一个还有更多。
作为一名合格的帝王,就该断情绝爱,不受任何的小情小爱困扰。
至于宸皇贵妃和云皇贵妃,唯二在永庆帝心里留下过痕迹的女人,他已经记不清她们是什么模样了。
六月,两名侧妃入宁王府。
宁王依旧守在宁王妃的院子里,一次不曾踏足侧妃的住处。
这引起了永庆帝的强烈不满。
他想过除掉宁王妃这个对宁王影响颇深的女人,又担心起反作用,一夜辗转反侧后,想出一个馊主意
翌日,靖国公久违地出现在了早朝上。
永庆帝当堂表示,经过多日以来的反省,靖国公已经深刻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朕决定给靖国公升爵,即日起他便是靖郡王了。”
靖郡王欣喜若狂,以头抢地:“谢父皇恩典!”
永庆帝无视一众呆若木鸡的大臣,带着全公公施施然离开。
他以为这样就能激起宁王的斗志,让宁王从儿女情长中挣脱出来。
很遗憾,效果甚微。
靖郡王重回朝堂,在戴氏一族的鼎力支持下继续兴风作浪。
宁王作为他唯一的竞争对手,自然日日陷害时时打压。
谁料靖郡王步步紧逼,害得宁王跌了好几个跟头,损失惨重,也没能激起宁王的斗志。
宁王从无视到步步后退,等到了七月份,他直接称病告假,躲在宁王府和宁王妃过二人世界了。
永庆帝:“”
永庆帝一度希望他的儿子们不要有太大的野心,为此他时刻奉行打压制衡原则,捧一踩一,绝不容许任意一方过于强盛。
可现在,他反倒希望宁王能硬气一点,多一点野心和抱负了。
御书房里,永庆帝越想越气,重重拍着桌子:“活了四十年,连长平都不如!”
全公公觑了眼永庆帝,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全公公点头哈腰,低声说:“方才奴才脑袋里冒出个蠢念头,不知当说不当说。”
永庆帝喝了口茶:“但说无妨。”
“这奴才几次听您说殿下如何如何好,便有一蠢念头”全公公暗觑永庆帝神色,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往下说,“陛下何不先立殿下为太子,再为殿下择一位佳婿诞下小太孙。”
“太子?长平?”
永庆帝的神情喜怒难辨,看着虚空若有所思。
全公公壮着胆子继续说:“这都说子肖母,殿下的孩子必然有着殿下身上的诸多优点。”
能文善武,有勇有谋,时刻都能保持理智清醒。
最后一点是最为难得的。
纵观永庆帝的儿孙们,竟无一人比得上长平公主。
他扭头,看向全公公。
后者被永庆帝看得心惊肉跳,面上不显地继续说:“陛下勇猛康健,定能长命百岁,亲自教导小太孙长大成人。”
“小太孙出自东宫,乃太子嫡长子,是最名正言顺啊!”
全公公话未
说完,就被永庆帝一脚正中胸口,哀嚎着仰面倒地。
“全进宝,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在朕面前说这些?”永庆帝操起朱笔砸向全公公,厉声呵斥,“说!是不是长平让你这么说的?!”
全公公捂着剧痛的胸口爬起来,砰砰砰不停磕头,磕得头破血流也不停下。
“陛下明鉴,奴才对您的一片忠心天地可鉴啊!”
“奴才日日与陛下在一处,殿下哪有机会和奴才说什么?奴才的心里眼里可都只有陛下您一人!”
“这些日子以来,陛下您的痛苦彷徨奴才都看在眼里,实在于心不忍,这才斗胆进言。”
“陛下您可真的冤枉奴才了!”
“奴才、奴才愿以死明志!”
全公公说着,就要往御书房里的圆柱上撞过去。
“够了!”
永庆帝一声令下,全公公不动了,老泪纵横地看着他。
“你个老滑头,还学会嫔妃那一套了。”永庆帝没好气地说。
全公公含着泪傻笑:“陛下您别不相信奴才就好,这跟要了奴才的命有什么区别?”
永庆帝当然知道全公公不会背叛他。
就算他的妻妾儿女全都背叛他了,全公公也不会。
全公公掌握着皇家暗卫,若真想做什么,不会没有蛛丝马迹留下。
所以,他是真心实意地为自己着想。
永庆帝之所以发怒,是不愿承认他精心培养出来的儿孙们不如长平一个女子。
他想到明兴帝留下的那道密旨,又想到长平女子
的身份和全公公的话。
“行了,是朕会错了意,今日你回去好生歇息,朕私库里有一支百年野参,过会儿朕让御书房熬汤给你送去。”
全公公感激涕零,不顾脑门上的伤又磕了几个头。
“陛下您对奴才真好,奴才死了也给您当鬼奴才!”
全公公离开了御书房,只留永庆帝一人在偌大空旷的宫殿里。
永庆帝重新拿了一支毛笔,继续批阅奏折。
只不过两炷香的时间过后,面前的奏折也没换一份。
永庆帝心烦意乱地推开奏折,取来一份空白圣旨。
他提笔蘸墨,盯着明黄色的布帛怔怔出神。
“不行。”
“这样不行。”
永庆帝摇了摇头,放下毛笔,把空白的圣旨收了回去。
当天下午,两拨等同的赏赐从南大门出宫,分别送往宁王府和靖郡王府。
同时,长平公主带着数百禁军出城,前往皇陵祭拜太后,短时间内不会回来。
众人不明所以,只笑说陛下真是一碗水端平,谁也不偏颇-
一年一度的万寿节如期而至。
万寿节的流程和往年差不多,外国使臣来贺,本朝王公大臣朝贺及献礼。
魏帝登基一年有余,疲于应付皇叔和一众异母兄弟们,只派了使臣前来贺寿。
“此乃越鸟,去年我朝陛下派出海外的船队在航行途中偶然所得,今献予大越陛下,恭祝大越陛下万寿无疆,与天同寿。”
韩榆坐在席间,看了眼那关在笼子里的越鸟。
没记错的
话,这应当是孔雀。
韩榆自斟自饮,盘算着要不要搞一条海船,去海的另一边探索新世界。
虽然他曾经派出船队出海,但也是一百多年前的事情了,也不知现在情况如何。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另,这是我朝陛下专门写给大越陛下的书信,还请大越陛下仔细过目,我朝陛下十分期待您的回信。”
韩榆抬眸,大魏使臣手中捧着一木匣子。
全公公走下来,接过木匣子呈给永庆帝。
韩榆只看一眼就收回目光,悠哉悠哉品着酒。
两个时辰后,寿宴结束。
大臣们出宫,各自归家。
翌日,韩榆在吏部处理火药营的相关事务。
“韩大人,陛下有请。”
韩榆放下毛笔,随前来传话的内侍一道前往御书房。
“微臣参见陛下。”
韩榆走进御书房,恭恭敬敬行跪拜礼。
永庆帝坐在御案后批阅奏折,对他的请安充耳不闻,眼都没抬一下。
全公公立在一旁,把着拂尘像是个木头人,动也不动。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息。
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丝线,悄无声息地缠绕在韩榆的脖子上,然后猛地收紧。
韩榆垂首,将所有的情绪藏在眼睫的阴翳下。
他看着面前巴掌大小的水泥地,俯身维持着请安的姿态。
八月里还残余着暑气的余温,不多时便有大颗的汗珠从鬓发滚落。
约摸半个时辰过去,永庆帝才恍然回神:“韩爱卿你何时来了?快别跪着了,
赶紧起来。”
韩榆无视僵硬的双膝,不疾不徐站起身来:“谢陛下,微臣也刚来不久,看您忙于政务便没有出言打搅。”
永庆帝十指交握,眯着眼看韩榆:“韩爱卿,朕今日叫你过来,是有件事情想问一问你的看法。”
韩榆作洗耳恭听状。
“韩爱卿如何看待大越的女子缠足这件事?”
永庆帝问出这话的时候,浑浊的眼珠紧锁着韩榆的面孔,不错过他任何细微的变化。
韩榆先是怔了下,似在回忆,而后眼底浮现迷茫与赧然。
“韩爱卿?”
今天的永庆帝似乎很没耐心,见韩榆不说话,便出言催促。
韩榆抿嘴一笑,抬手摸了摸耳朵:“微臣家中以前在韩家时家中的长辈和姊妹都没有缠足,长大后与女子接触不多委实不太了解。”
永庆帝却没有就这样放过他,而是追问:“若你将来有了女儿,你会给她缠足吗?”
韩榆睁大双眼,耳朵脖子红了一片,面颊上也泛起羞赧的薄红。
“陛、陛下”
他看起来羞涩极了,手和脚都不知往哪里放,叫人一度以为他会就地刨个沙坑,然后把自己埋进去。
永庆帝笑了下:“不知如何回答就不说,朕可不想落个逼哭臣子的罪名。”
韩榆又抬头摸耳朵,薄红逐渐转为深红。
他不吭声,但想要表达的意思不要太明显。
永庆帝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御案,居高临下地
俯视着韩榆:“好了,朕只是突发奇想,并没有非要问出个究竟。”
韩榆长舒一口气,一副如蒙大赦的模样。
“韩爱卿有所不知,朕的十六公主早两年就该缠足了,只是她一直闹着不肯缠足,她母妃跟朕几次三番地诉苦。”
“朕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想着韩爱卿年轻,或许会有不一样的看法,却忘了你如今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行了你去吧,朕再问一问其他人的看法。”
韩榆俯身行礼:“是,微臣告退。”
韩榆在永庆帝的注目下缓缓转身,缓缓走出御书房。
背后的目光有如实质,将他整个洞穿。
🔒 166
韩榆走出御书房, 永庆帝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眼里晦暗不明。
御案上, 是魏帝写给大越皇帝的书信。
信纸半折起来, 除了永庆帝谁也看不到里面的内容。
永庆帝静坐片刻,又拿起信纸逐字逐句地浏览,然后提笔回信。
全公公安静立在一旁, 低头看鞋面, 仿佛要看出一朵花来。
不多时,永庆帝落下最后一笔, 将信纸折叠几下塞进信封:“尽快送到魏策手里。”
全公公双手接过, 小心翼翼地捧着:“是, 奴才这就去安排。”
他退下后, 又有内侍进来通传:“陛下, 张御史求见。”
永庆帝没有抬头, 也就没注意到内侍欲言又止的神情:“让他进来。”
内侍退出去,张御史一瘸一拐地走进御书房。
“陛下,您可要为微臣做主啊陛下!”
张御史重重跪下, 膝盖着地的脆响听得人头皮发麻, 声嘶力竭地哭嚎着。
永庆帝似有所觉, 抬头就看到张御史被血糊了满脸的惨状。
他心脏紧缩了下, 下意识攥紧朱笔, 紧绷的声线彰显着情绪的波澜起伏:“张爱卿这是怎么了?”
张御史胡乱用袖子擦脸, 在官袍上留下大片大片的血迹, 看起来触目惊心。
永庆帝眼皮狂跳,不着痕迹移开眼。
“微臣在宫中偶遇戴氏嫡次孙戴晋荣,戴晋荣在光天化日之下调戏宫女, 微臣见那宫女可怜便上前制止, 却被戴晋荣
打了一顿。”
永庆帝一听说打了张御史的是戴家人,额角不由自主地抽痛起来。
“微臣说要到陛下您的面前参他一本,戴晋荣却不以为意,下手越发不留情,若非文武伯恰巧路过,陛下您怕是见不到微臣了。”
戴晋荣凭借戴氏的关系入朝为官,年过而立仍然毫无建树,是个尸位素餐、嚣张跋扈的蠢货。
他对张御史动手,永庆帝一点也不意外,只眼神微暗:“你说文武伯路过,是他替你解了围?”
张御史点头:“文武伯是个好的,冒着与戴晋荣结下梁子的风险救微臣一命。”
说到这里,张御史惊觉自己被陛下带偏了思路,忙不迭言归正传:“陛下,还请您为微臣做主,还微臣一个公道!”
永庆帝一时间没有应声。
他手指敲击着桌案,似在思考斟酌着什么。
张御史等了许久,额头的伤疼得已经麻木,咬了下舌头保持理智:“陛下?”
永庆帝回过神,不紧不慢地说:“小全子,去找宁王过来。”
全公公让皇家暗卫把信件送出去,刚回来又得了新的吩咐,笑眯眯地应了声,亲自去宁王府请人。
——靖郡王重回朝堂后步步紧逼,宁王节节败退,身后还有永庆帝逼得紧,一气之下直接称病告假,直到今日也没回来。
“张爱卿先去偏殿处理伤口,朕向你保证,一定会为你讨回公道。”
张御史对永庆帝的话疑信参半,但还是答应下来,
在宫人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去了偏殿。
一炷香后,宁王着常服出现在御书房:“父皇匆忙召见儿臣,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永庆帝忙于批阅奏折,一边用不容置喙的口吻吩咐宁王:“戴家嫡次孙在宫里对御史张式开大打出手,你且去平息此事,给两方人一个交代。”
交代?
什么交代?
以前的教训告诉宁王,这时候他该离开了。
“父皇,儿臣”
“越英焱,你要是敢拒绝,朕会立刻下旨,替你休了吴氏。”
“儿臣定会尽力而为!”
永庆帝胸口攒聚着一团郁气,这厢见到长子没出息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挥手命其退下,眼不见为净。
几个时辰后,黄昏时分。
永庆帝批阅完奏折,转念想到宁王和戴氏嫡次孙:“进展如何?”
“回陛下,王爷带人抓了戴大人。”永庆帝刚眉目舒展开来,下一刻又被全公公打回原形,“王爷命人打他一顿板子,中途郡王和首辅大人出现,强行带走了戴大人。”
永庆帝又问:“宁王作何反应?”
全公公顿了顿,前者心底涌现一股不祥的预感。
“宁王让人给戴大人准备了一顶软轿,还为戴大人请了太医。”
永庆帝:“软骨头!没出息的东西!朕怎么生了这么个怂包软蛋?!”
全公公低下头,佯装什么都没听见。
永庆帝泄出一口气,强撑得笔直的脊梁塌下来,
虎口抵在脑门上,声音低不可闻:“行了,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是,奴才告退。”
全公公悄无声息地退下,不忘贴心地带上殿门。
这个消息让永庆帝本就烦躁的心情一落千丈,独自坐在御书房里,半晌不曾动弹。
殿门上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光线逐渐昏暗下来。
宫女进来点燃蜡烛,照得四周亮如白昼,又蹑手蹑脚地退出去。
永庆帝注意到了,但还是没动。
直到夜幕落下,全公公第五次敲门,询问是否传膳。
永庆帝取出被他随手丢在御案角落的空白圣旨,呼吸急促而又粗重。
他右手悬腕,提笔蘸墨。
“自古帝王继天立极,抚御寰区,必建立元储,懋隆国本”【1】
在圣旨上写下那个名字,永庆帝浮躁暴动的心鬼使神差地平静下来。
“就这样吧,没有再好的选择了。”
永庆帝喃喃自语,玉玺在圣旨右下方留下红色的印章。
“砰”的轻响,一切尘埃落定。
永庆帝放下玉玺,把立储诏书藏在只有他和全公公知道的地方。
“来人,传膳。”
时间回拨到几个时辰前。
韩榆离开御书房,途中顺手解救了被戴晋荣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的张御史,信步回到吏部。
“大人,这是新一批的官员档案,还请您过目。”
林侍郎进来,把崭新的官员档案放到韩榆面前。
韩榆一目十行地翻阅,只看了两本就放回去不再看了。
林侍郎暗觑他一眼,敏锐地察觉到尚书大人似乎心情不太好,面无表情的模样让人看了心惊肉跳。
林侍郎咽了口唾沫,试探着问:“可是陛下又给吏部下达了什么差事?”
韩榆面色如常,摇头笑了笑:“林大人放心,陛下让本官过去只是问了些寻常小事。”
林侍郎老脸一红,在韩榆揶揄的目光下,他几乎是落荒而逃。
脚步声远去,韩榆嘴边的笑意骤然消散。
下值后,韩榆照常在户部门口等韩松。
出宫的路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过路的官员和宫人隔着距离都能从他们身上感觉到愉悦的气息。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他二人登上马车。
马车里,韩榆和韩松相对而坐。
“肯定是魏策告诉他的。”韩榆沉声道,“也是我疏忽了,竟让魏策所有察觉。”
韩松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凝重,他双手握拳,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指尖的冰冷。
“多年不曾暴露,也怪我的放松警惕了,只不过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消除怀疑。”韩松顿了顿,摇头,“不对,一旦生出疑心,无论事情真伪,他必然会斩草除根。”
无关阵营,无关这个人是否为他效命。
有沈绍钧的前车之鉴,他们都太知道永庆帝是怎样冷酷无情的一个人了。
韩榆深以为然,手指轻点着手腕,若有所思道:“二哥莫慌,他应该只知我一人所为,你还是安全的。”
韩松眉间出现折痕
,不喜反忧:“无论我是否暴露,我都不能看你置身危险之中。”
韩榆勾唇,语气沉静:“二哥放心,最后死的人是谁还未尝可知。”
捕捉到韩榆眼底的凌厉,韩松攥起的拳头缓缓松开:“需要我做什么?”
韩榆双手抱臂,以最放松的姿态坐着,他沉吟良久:“四姐在外多日,也该回来了。”
韩榆眸光微闪:“确实,回去我就派人给她传信。”
“劳烦二哥了。”韩榆指腹摩挲着官袍光滑的质感,气定神闲道,“这几日我就不登门拜访了,等四姐和文珠回来,替我跟她们问声好。”
两人都没再说话。
马车里一片沉寂,他们陷在各自的思绪中,眼眸明灭不定,深处是危险遍布的幽渊寒潭-
转眼到了九月。
近日朝中无甚要事,永庆帝突发奇想,决定前往皇家围场狩猎。
嫔妃及朝中五品以上的官员随行,在数千禁军的簇拥下抵达皇家围场。
经过一夜休整,于次日正式开始狩猎。
宁王和宁王妃站在一处,正小声说着话,两人之间气氛和谐,插不进第三个人。
靖郡王跃跃欲试地看向宁王,抬着下巴一副倨傲模样:“大哥可敢与我比试一番?”
宁王循声看过来:“不敢。”
靖郡王:“”
永庆帝:“”
“老大,你和老十一起。”
君命难违,永庆帝亲自发话,宁王只能答应下来。
人群中,睿王世子远远看着这
一幕,颈侧暴起青筋,指甲掐得手心鲜血淋漓而不自知。
旁边的睿王看他一眼,似乎什么都没看清,又乐呵呵地转回头:“祯儿可要与他们一同狩猎?”
睿王世子微微一笑,端的是温文尔雅:“不了父王,我留在这陪您就好。”
睿王便不再强求,转而同另一边的兄弟说话。
永庆帝射出第一箭,众人策马飞驰,眨眼间消失在林子里。
韩榆在原地没有动作。
俊美如俦的年轻尚书与须发花白的老大人站在一起,颇有种鹤立鸡群的既视感。
永庆帝准确无误地看过来,笑着问:“韩爱卿怎么不去?”
韩榆从善如流道:“微臣本欲一同前往,谁料微臣的马突然腹泻不止,驯马师在为微臣挑选新的马,要过会儿才能来。”
“原来如此。”永庆帝双手负后,手指神经质地抽搐了下,“朕还以为韩爱卿不打算参加,要跟我们这些老人家待在一块儿。”
众人面露惶恐,纷纷表示:“陛下身强体壮,正值壮年,何来‘老人家’一说?”
说话间,驯马师牵来一匹黑马。
韩榆翻身上马,扬起马鞭疾驰而去。
几位年过五旬、六旬的老大人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林子里,捋着胡须连连惊叹。
“韩大人文武兼备,当真青年俊杰。”
“刘大人你瞧那边,文武伯马上的英姿已经惹得姑娘家挪不开眼了。”
刘大人等人看过去,果真如此。
“老夫真不明白,韩大人
年纪轻轻身居高位,该有的都有了,怎就对女色敬谢不敏?”
同僚中不是没人邀请他前往红袖街一聚,然韩榆每次都婉拒了,私生活比白纸还要干净。
“可别像那位一样,有什么特殊癖好吧?”
此言一出,众人下意识看向永庆帝的方向,后者正跟全公公说着什么,并未注意到他们这边。
“噤声!噤声!”
刘大人压低声音,拉上同僚拔腿就跑。
另一边,韩榆孤身策马进入林子。
他没往猎物密集的地方狩猎,而是前往人烟稀少的林子深处。
拉弓搭箭,瞄准射出。
不过小半个时辰,马屁股后就挂了好些猎物。
獐子、红狐、白狐、野鹿
可惜四下无人,否则见到韩榆打下的众多猎物,必然惊呼出声。
韩榆又射中一只野兔,捡起它继续往前,向林子深处策马而去。
终于,他无路可走。
前方是断崖,身后是突然出现的黑衣蒙面男人。
韩榆控着缰绳,凭借他优越的视力看清黑衣人手中长剑上的金色图纹。
——皇室暗卫
两个时辰后,狩猎的人陆陆续续回来。
永庆帝问:“人可到齐了?”
韩松站出来,清俊的眉目间满是担忧:“陛下,文武伯还没回来。”
永庆帝脸色微变,当即吩咐禁军:“还不赶紧去找!”
黄信亲自带人进林子里寻找韩榆,韩松和平日里与韩榆私交甚笃的好友们也自发前去找人。
半个时辰过去。
一个时辰过去。
两个时辰过去。
暮日西斜,霞光渐渐褪去,转为深沉的黑夜。
不断有禁军前来汇报寻找韩榆的进度。
“东边搜过了,没有。”
“西边搜过了,没有。”
“北边搜过了,没有。”
“陛下,统领大人在最南边的断崖处发现了疑似文武伯的马和猎物。”
苦等多时的大臣们倒吸一口凉气。
“断崖?我没记错的话,那断崖有数丈高。”
“文武伯并非莽撞之人,好端端的怎么跑到断崖边?”
“林子里都找遍了也没找到人,文武伯怕是凶多吉少了。”
永庆帝看向面色微白韩松等人,好言宽慰道:“诸位爱卿莫慌,这并不能证明韩爱卿坠崖,朕会派人继续搜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韩爱卿绝不会出事!”
韩松没有说话,只深深作了一揖。
众人对此表示理解,韩榆和韩松虽不是血脉亲兄弟,但胜似兄弟。
韩榆失踪,韩松六神无主也在情理之中。
永庆帝派人继续搜查,其他人则因为夜色已深各自回住处歇下了。
“不是我说,这皇家围场还真有几分邪性,每次来狩猎都会发生意外。”
先是通敌叛国的阮鸿畴,后来是安王,现在又多了个文武伯韩榆。
“文武伯正值大好年纪,要是就这么死了,未免也太可惜了。”
“都说红颜薄命,天妒英才也是一个道理。”
众人叹息,摇着头散去了
永庆帝和大臣们动身回京,临
行前留禁军继续找人。
韩松几人各有公务,不得脱身,只能随时关注禁军的消息。
连着十天,仍旧没有找到韩榆。
“林子里什么都有,怕是摔下悬崖后被野兽吃得骨头都不剩了,也就韩家人和文武伯的那群友人不死心。”
“这不还有陛下么?他也一直派人寻找文武伯呢。”
如此又过五日。
依旧没有韩榆的消息。
大臣们笃定韩榆已经命丧皇家围场,不由人心浮动,盯上了吏部和火药营。
靖郡王派出一人到永庆帝面前试探,被后者骂得狗血淋头,还挨了五十个板子。
“韩爱卿还活着你们就觊觎他的东西,你们究竟是何居心?给朕打!”
御书房外传来大臣的惨叫,永庆帝面无表情地批阅奏折。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无论是否属实,朕都不能再容你。
“陛下,大魏来信。”
永庆帝放下朱笔,接过信件后打开,入目是七个字——
朕需要一位皇后
“你想要什么?”
“朕需要一位皇后。”
六月,大魏皇后病逝,后位至今空悬。
永庆帝想到他的女儿们。
大越有十多位公主,除长平公主以外,大公主到十二公主皆已出嫁。
十三公主尚未及笄,显然不符合魏帝的要求。
那么只剩一人。
永庆帝想到被他藏起来的立储诏书,想到魏帝的两封书信,眼神逐渐变得坚定。
“小全子,你去叫长平过来。”
全公公很快请来长平公主。
越
含玉走进御书房,粗略行了一礼:“父皇找长平有何要事?”
永庆帝开门见山地说:“长平啊,你今年二十有七,寻常人家的女子在你这个年纪孩子都已经满地跑了,你却连个夫君也没有,朝中大臣们对此颇有微词,朕也觉得实在太不像话了。”
越含玉眉目清寒,嗓音犹如珠玉落入玉盘之中,泠泠悦耳:“所以?”
“朕原本是想在越京为你择一位佳婿,只是与你年岁相仿的早已娶妻生子,实在没有合适的人选。”
“倒是有丧妻的男子,朕却觉得他们都配不上朕的长平。”永庆帝循循善诱,“朕这里有位极佳的人选,身份样貌皆属上乘”
越含玉打断他:“谁?”
永庆帝语速极快地道出此人的身份:“大魏皇帝,魏策。”
越含玉眉梢微挑:“没记错的话,这位并非没有皇后,父皇是想让我过去给他做小?”
“非也!”永庆帝摇头,“大魏皇后早于六月薨逝,魏帝曾在大越见过你,多年来一直念念不忘,这才”
越含玉才不关心魏帝对自己的念念不忘,只问道:“鳏夫?”
“魏帝身份尊贵,寻常鳏夫如何能与之相提并论?”永庆帝振振有词,“且魏帝说了,只要两国结成秦晋之好,他可以保证二十年不进犯大越。”
越含玉陷入沉思。
永庆帝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眼前是优秀到无人能及的长平公主,脑海
里是明黄色的立储诏书。
两股思绪不断拉扯着,永庆帝呼吸凌乱,只觉坐立难安。
永庆帝在心里数了十个数,哑着嗓子开口:“长平考虑得如何?”
——当他问出这句话,心里便已有了抉择。
越含玉嘴角噙着笑,只是笑容背后是噬人的猛兽,张着大口露出獠牙,轻易便能将人撕得粉碎。
“为了大越,长平愿意。”
永庆帝意外于越含玉的好说话,但也没多想。
长平有本事,但事事以他这个父皇为先,只要他主动提出,长平就绝对不会拒绝。
永庆帝抚掌大笑,看越含玉的眼神充满了慈爱:“如此甚好,朕即刻给魏帝回信,你也好尽早嫁过去。”
“可以。”
又同永庆帝说了会儿话,越含玉出宫回公主府。
一炷香后,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从公主府后门驶出,停在韩家后门。
明珠跳下马车,轻叩四下门板。
院门应声而开,露出门后的韩松和另一位面生的年轻姑娘。
年轻姑娘把墨绿色的瓷瓶交给明珠,明珠接过,向两人颔首示意,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韩松目送马车远去,这才看向身旁的年轻姑娘:“走吧,文珠。”
文珠轻轻嗯了一声,又一头扎进调香室里-
永庆帝给魏帝去了回信,又取出那份立储诏书。
他在烧毁和保留之间踌躇不定,到最后还是选择了后者。
“罢了,留着也算个念想。”
他得好好考虑,大越的未来该如何安排。
永庆帝不希望他的儿子成为亡国之君,一位合格的帝王便至关重要。
用完晚膳,永庆帝前去沐浴。
全公公在旁边伺候着,慢声细语地道:“陛下,宫闱局送来一罐新的安神香,今夜您可要一试?”
永庆帝闭着眼,浴池边跪着宫女,柔弱无骨的手指给他捏肩。
“嗯,就用这新的安神香。”
最近事情一茬接一茬,搞得他烦心不已,胃口不好,夜间也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希望这安神香有效。
全公公得了应允,在永庆帝歇下后亲自点燃安神香。
年纪老迈的内侍总管把安神香均匀地洒进香炉里,盖上盖子,拿着墨绿色的瓷瓶离开了。
只一盏茶时间,一股清香在朝阳宫正殿蔓延开来。
永庆帝闻着这香气,混乱的大脑果然安静下来。
他闭上眼,放任自己沉沉睡去
翌日,金銮殿。
卯时已过,却迟迟不见永庆帝出现。
大臣们议论纷纷,不时朝门外张望。
“陛下从未来迟过,今儿可是头一遭。”
“莫非被什么事情绊住了脚?”
又或者,永庆帝病了?
靖郡王转头看向戴澹,后者会意,扬声道:“陛下迟迟不来,不若诸位大人随老夫前去看看情况?”
“善!”
大臣们也想知道,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早朝不来也就罢了,连个传话的宫人都没有,情况委实不太妙。
众人正欲出门,全公公的干儿子——华公公满头大汗地跑过来。
蔡
文眼皮一跳,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急急问道:“可是陛下出事了?”
华公公呼哧呼哧喘着粗气:“陛下有些不好,赵院首正给陛下瞧着呢,今儿的早朝”
戴澹和靖郡王对视一眼,袖中的手握了握拳,镇定如斯地打断他:“陛下龙体贵重,我等须得亲眼见了才能放心。”
得了靖郡王的示意,拥趸们纷纷附和。
于是,大臣们一路连走带跑,赶到了朝阳宫。
朝阳宫里,赵院首的诊断已经有了结果。
“陛下身体虚弱,夜间又受了凉,以致于突发卒中”
赵院首还在说着,然而靖郡王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天赐我也!
卒中可不是一般的疾症,轻则嘴歪眼斜,重则身体瘫痪,痊愈的可能性极低。
父皇卒中,便意味他无法再处理朝政。
戴澹在一片哗然声中以袖抹泪,观察永庆帝的情况,确定他全身瘫痪,连话都说不出,便露出皮囊下的真面目。
“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这厢出了事,政务却不等人”
话未说话,就被全公公尖细的嗓音打断:“戴大人无需烦忧,陛下一早就拟好了立储诏书。”
戴澹仿佛被掐了脖子的鸡,话到嘴边戛然而止,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什、什么?”
全公公双眼红肿,哽咽着说:“陛下原打算在三月后的除夕宫宴上宣读立储诏书,谁知突然”
靖郡王焦急打断他:“立
储诏书呢?还不快拿出来!”
全公公持续抹泪:“诏书被陛下放在御书房了。”
“那还不快去!”靖郡王低吼,身体因为紧张和激动颤抖着。
全公公不敢迟疑,点了几个禁军赶往御书房。
一来一回耗费一炷香时间。
全公公在众人炙热而又期待的目光下缓缓打开圣旨,一清嗓子,高声宣读诏书。
“自古帝王继天立极,抚御寰区,必建立元储,懋隆国本,以绵宗社无疆之休嫡女越含玉巾帼不让须眉,天资粹美立为皇太女,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系四海之心。”【2】
🔒 167
朝阳宫前鸦雀无声, 一切笼罩在死寂的氛围中。
众人惊疑不定地看着全公公手里的明黄色圣旨,舌头僵硬得吐不出一个字。
嫡女越含玉?
皇太女?
大臣们抬手抚胸, 另一只手又去掏耳朵, 我一定是耳朵出问题了,已经严重到幻听了。
长平公主一介女子,如何能入主东宫?
陛下再怎么荒唐也不会拿一国储君开玩笑, 所以一定是他们听错了。
嗯, 没错。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靖郡王最先回过神,眼珠瞪得几乎要从眼眶里滚落, 鼻孔愤怒地一张一翕, 嘴唇颤抖齿关作响, 唾沫飞溅地大声喊道。
“这份立储诏书一定是假的, 它是越含玉伪造的, 是假的!假的!”
“好你个全进宝, 竟然和越含玉狼狈为奸,趁父皇卒中伪造立储诏书,意图篡权夺位, 行牝鸡司晨之事!”
“来人, 还不快把全进宝抓起来!”
靖郡王面目狰狞地叫嚣着, 尖利的吼叫惊得众人猝然回神。
所以
立皇太女是真的。
长平公主即将入主东宫也是真的。
“嘶——”
大臣们倒吸凉气, 脸上青了白白了红红了紫, 比开染坊还要精彩。
这是他们今年不对, 这辈子听过的最骇人听闻的消息。
靖郡王见禁军毫无反应, 急得直跳脚:“本王让你们把全进宝和越含玉抓起来,你们都聋了吗?!”
禁军动也
不动,反而是全公公先有了动作。
“靖郡王慎言, 这份圣旨乃是陛下御笔亲题, 诸位大人如若存疑,大可以仔细检验,一辩真伪。”
靖郡王一个箭步上前,作势要夺取圣旨。
全公公手一抬,完美避开他的抓取。
靖郡王大怒:“全进宝!”
全公公彻底冷下脸:“还请郡王谨言慎行,您在外边儿说了什么,陛下可都听得一清二楚。”
靖郡王拳头捏得咔咔作响,想要骂人,冷不丁对上全公公幽深冷厉的双眼。
事实证明,一只老虎即便是老了,他仍然可以把敌人撕成碎片。
一盆冷水兜头而下,靖郡王如坠冰窖,呈爪状的手竟下意识地收回,讷讷不知作何反应。
戴澹离得近,把他的神态尽收眼底,心里暗骂一句废物,面容严肃地走上前去。
蔡文等人不甘示弱,纷纷上前查看。
韩松顺着人流施施然向前,眼里闪烁着旁人看不懂的光芒异彩。
很好,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经过多方验证,大臣们得出这份立储诏书的确是永庆帝御笔亲题的结论。
靖郡王一系的大臣脸色难看至极。
他们多年如一日地与对家争斗,斗倒一个又继续下一个。
眼看永庆帝膝下只剩靖郡王一个有本事的——宁王那怂包不足为惧——就在他们以为从龙之功唾手可得的时候,半路跳出个程咬金,轻而易举地摘走了桃子。
其崩溃与愤怒可想而知。
陛下他莫
不是脑子坏了,竟然立长平公主为皇太女?
一个女人能做什么?
女人如何比得上男人?
大越危矣!
戴澹脸色阴晴不定,他犹不死心,视线越过全公公看向内殿。
旁人不知,戴氏一族在越京盘踞百年,他本人又官至首辅多年,对明兴帝时期的某些事情有所耳闻。
永庆帝绝对不会立越含玉为皇太女。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越含玉一定联合全公公在圣旨上动了手脚!
“殿下,还请快快接旨吧。”
顺着全公公视线所及的方向,大家看到了长平公主。
她着一身紫棠色裙裳,眸如星月,冷若冰霜。
大臣们悚然发觉,他们竟不敢直面长平公主的锋芒。
比起长平公主,暴跳如雷却被全公公一个眼神吓退的靖郡王活像个跳梁小丑,徒惹人发笑。
这个认知让所有人心底掀起惊涛骇浪,看越含玉的眼神多了几分难以捉摸的畏惧。
靖郡王挡住越含玉的去路,冷笑连连:“接什么旨?父皇老糊涂了,诸位大人难不成也糊涂了?越含玉一个女人,她有什么资格成为储君?”
越含玉微抬下颌,傲然冷漠,沉沉威压直奔靖郡王而去:“越英叡,说话前先动动脑子,本宫是你亲姐,父皇是你父亲,二三十年的书都白读了,连最基本的尊卑长幼都忘了。”
靖郡王被越含玉的气势压得触电般抖了下,反应过来后恼羞成怒,扬起手作势要教训她。
然而他连越含玉的
头发丝都没碰到,就被后者轻飘飘拨到一旁。
靖郡王身体不稳,趔趄着往后倒去。
戴澹有心搀扶,奈何他本身年事已高,如何稳得住日渐发福的靖郡王。
众目睽睽下,祖孙二人双双倒地。
大臣们:“!!!”
戴澹一把老骨头,摔得四仰八叉痛苦哀嚎。
越含玉脚下微顿,不顾戴澹的挣扎与抵触把他提了起来,冷冷看了靖郡王一眼,并不施以援手。
不自量力。
戴澹不着痕迹甩开越含玉,沉声道:“虽然立储诏书上的确是陛下御笔亲题,但本官完全有理由怀疑是长平公主和全进宝联手逼迫陛下拟写的圣旨”
越含玉置若罔闻,径直走向全公公。
她笔直跪下,高举双手接过圣旨:“儿臣接旨。”
戴澹:“”
大臣们:“”
长平公主和废后、戴氏并不亲近,他们有所耳闻,却还是头一回亲眼目睹。
以前至少维持着表面的平和,现在直接撕破脸皮了。
戴澹脸色如何阴沉暂且不说,靖郡王双目猩红,似要将长平公主生吞活剥了。
自古以来,兄弟阎墙不在少数。
无论天家还是寻常人家,兄弟之间为了利益斗得不可开交属于很常见的事情。
所以大家只诧异了一瞬,很快冷静下来。
人群中,不知谁先喊了句:“微臣参见太女!”
有一就有二。
大臣们下饺子般相继下跪,俯伏行礼,口中齐声高呼:“微臣参
见太女!”
朝阳宫前乌泱泱跪了一地。
齐呼声震耳欲聋,响彻天际。
满朝文武向越含玉俯首称臣,向她献上敬畏之心。
当然,靖郡王和戴家人除外。
即使立储诏书上的文字实属永庆帝笔迹,即使越含玉即将入主东宫,他们也不会承认她这个皇太女。
靖郡王咽下喉咙里的腥甜,秋风刮在脸上,比刀割还要疼。
他还是不甘心,但也知道立储一事再无转圜的余地。
既然如此,那只能从其他地方入手。
譬如永庆帝。
譬如他突发卒中的原因。
靖郡王从来不相信所谓的巧合。
在他看来,所有的巧合都是蓄谋已久。
只要能发现一点蛛丝马迹,就足以让刚登上顶峰的越含玉从高处坠落,摔得粉身碎骨。
靖郡王不看全公公和越含玉,这两人蛇鼠一窝,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多说无益。
他看向百官,振振有词道:“本王怀疑父皇卒中非意外而是人为所致,事关天子龙体,必须严查不怠!”
众人眼神逐渐微妙。
都这时候了,长平公主已经接下圣旨,顺利晋升为皇太女,靖郡王做再多也是无用功。
立储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得人尽皆知,除非有确凿的证据,否则绝无逆风翻盘的可能。
但一码归一码,他们不看好靖郡王,不代表他们就能接受一介女子入主东宫。
尤其是朝中的某些封建老顽固,家中女子不仅缠足,出门还要包裹得严严实实,连根头发丝也
不能让外男看见。
但凡被外人看到,他们就认为该女子失去了贞洁,结局要么是驱逐到尼姑庵,余生青灯古佛作伴,要么远嫁,且夫婿基本都是鳏夫、四五旬老男人、甚至是走卒贩夫。
越含玉成为皇太女,执掌监国之权,便意味着阴阳颠倒,牝鸡司晨,对大越有百害而无一利。
为此,他们甘愿与靖郡王同仇敌忾,一致对抗越含玉。
“郡王所言极是,老臣恳请太女彻查。”
“不若由刑部与大理寺联手调查,也好给满朝文武、天下万民一个交代。”
他们可没忘记,长平公主任禁军副统领。
要是让禁军参与调查,难保她不会让禁军浑水摸鱼,偷偷动手脚。
“微臣附议!”
“微臣附议!”
铿锵有力的男声此起彼伏,表达出来的态度格外坚决。
越含玉似笑非笑睨着闹得最凶的几人,欣然应允:“准了。”
接下来,便是刑部和大理寺官员的行动时间。
在不惊动服药后沉沉睡去的永庆帝的情况下,他们把朝阳宫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
除了龙床上,床底、房梁都没放过。
到最后,还真让他们发现了问题。
赵院首经过再三确认,指着面前的香灰说:“香炉里的香料极有可能是导致陛下卒中的根源。”
靖郡王欣喜若狂:“是越含玉!一定是越含玉!鲁大人你们还愣着作甚?还不赶紧把她抓起来!”
刑部尚书鲁宁和大理寺卿面面相觑,一时间
没有动作。
靖郡王气了个仰倒,还要再说什么,却被越含玉抢了先:“把接触过香料的人全部抓起来,严刑审问。”
鲁宁不疑有他:“是,微臣这就去。”
靖郡王快要气死了,掉头就走。
接触过香料的人并不多,加上全公公也就只有十多人。
刑部和大理寺联合审问,只一个时辰不到就出了结果。
“启禀殿下,负责制作安神香的宫女素梅招供,她是大魏细作,奉魏帝之命加害陛下。”
越含玉点头表示知道了,转眸看向大臣们:“诸位可还有异议?”
朝阳宫外静得落针可闻,唯有呼呼风声和靖郡王粗重的呼吸声。
戴澹不吭声,脸色从头至尾就没好过。
蔡文也不指望他说什么,上前一步行礼:“既然是大魏阴谋,须得慎之又慎,还请殿下命人保护好陛下的安危,还有朝中政务”
越含玉从善如流道:“父皇卧病在床,本宫身为太女,自然要担负起监国重任。”
“另,本宫会差遣禁军守好朝阳宫,任何进出之人都需经过严格盘查。”
“赵院首,还请你尽全力医治父皇,好让父皇早日痊愈,重回朝堂执掌朝政。”
“”
越含玉有条不紊地吩咐下去,得到诸多应和声。
“今日早朝作废,明日照旧卯时上朝。”
众人异口同声:“是。”
大臣们各自散去,前去各部点卯。
靖郡王咬牙切齿:“别太得意,我不会放过
你的!”
要是知道有这一天,他绝对不会放任越含玉替他前往云远府支援,让她平白得了战功,为立储奠定基础。
“早知今日,我就该让母后宰了你这个白眼狼!”
“抢了亲弟弟的储君之位,越含玉你可真不要脸!”
靖郡王低声谩骂,腥臊的毒液从他喉咙里溢出,发烂发臭。
周遭除了全公公,禁军都是越含玉的人,自不必遮遮掩掩,受靖郡王的气。
越含玉一巴掌抽上去,靖郡王当场脸着地。
“啊!”
越含玉无视他的惨叫,冷质的嗓音穿透头骨抵达意识深处。
“父皇病重,无力教训你,就由本宫这个姐姐代劳。”
靖郡王下巴磕到水泥地面上,半张脸都麻木了。
抬手一摸,手指上全是血。
嘴里仿佛被含着什么东西,吐出来一看,是两颗门牙。
靖郡王:“!!!”
越含玉懒得搭理这蠢货,侧首看向静立在一旁的全公公:“本宫有要事在身,你照顾好父皇。”
全公公低眉顺目:“是,奴才恭送殿下。”
长平公主乘轿撵离开,全公公把生生气晕过去的靖郡王送回郡王府,还贴心地安排太医随行。
敲打了朝阳宫的宫人,全公公信步走进内殿。
龙床上,永庆帝眼睛睁得极大,里面满是怨毒与质问。
他的病症极重,脖子以下皆不得动弹,嘴也歪了,涎水从嘴角流出,看起来狼狈极了。
全公公拧干帕子,细致地给永庆帝净面。
“啊啊啊啊!”
永庆帝说不了话,下巴还被全公公固定住,只能通过喊叫发泄心里的怨气。
全公公溅了一脸唾沫,依旧不见丝毫恼意,轻声细语地说:“陛下可还记得永庆十年,戴家嫡长子当街纵马,不慎踩死一对父子?”
永庆帝努力回忆,但是一点都没想起来。
戴氏做过太多恶事,他也纵容包庇了太多次,记不清是哪一次了。
全公公也不在意他想不想得起来,继续说:“那是奴才刚相认不久的侄儿侄孙,奴才前一天才去看了他们,小侄孙还搂着奴才的脖子,一点也不嫌弃奴才是个阉人。”
“结果第二天奴才就收到了他们父子死在马蹄下的噩耗,当爹的五脏六腑都被踩烂了,奴才的小侄孙半个脑袋都没了。”
“奴才盼着您还奴才侄儿侄孙一个公道,但是您没有。”
“也是,贱民不值当,陛下您也有您的难处,奴才心里跟明镜似的,什么都知道。”
永庆帝嗬嗬喘着粗气,瞪着全公公。
这就是你背叛朕的理由?
全公公把巾帕丢进盆里,笑了笑:“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陛下您别怪奴才。”
“殿下承诺过,事成后戴大人的项上人头归奴才。”
“奴才家就还剩奴才一个,这辈子烂命一条,就指着为侄儿侄孙报仇雪恨。”
“陛下啊,奴才也是有苦衷的,您可别怪奴才。”
全公公端着水盆出去了,留永庆帝瘫在龙床上面如死
灰。
他忽然想到梅氏撞柱而亡前的咒诅,当时不以为意,谁料竟一语成谶。
他命人草草了结纵马案,还不是因为戴氏势大,不能轻易得罪。
朕是有苦衷的,永庆帝在心里说-
当天,永庆帝立储的消息不胫而走。
“公主?竟是个女娃?”
“陛下怎能如此轻率,女人能成什么事?”
“女人怎么了?长平公主可是领过兵打过仗的巾帼女英雄,不比你们男人差到哪里去。”
“就是!你们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说人家配与不配,也不看看自已什么德行,要是上了战场,怕是还没开打就屁滚尿流了!”
“怂包一个,净拿男人女人说事,给老娘滚远点,别脏了老娘家门口的地儿!”
妇人一盆洗脚水泼出去,把男人吓得上蹿下跳,骂骂咧咧跑远了。
几个妇人相视一笑,神情中满是畅快与兴奋。
“皇太女,一听就很厉害。”
“他们那些个臭男人总觉得女子不如男,可偏偏就出了个女太子,可不气死他们!”
妇人们哈哈大笑,笑声洪亮,从街头到街尾都能听见
皇宫,冷宫。
废后戴氏穿着样式老旧的裙裳,枯坐在屋檐下。
秋风往她脸上吹,往日保养得宜的皮肤龟裂起皱,眼尾细密的皱纹让她看起来宛若六旬老妪。
一墙之隔的院子里,传来宫人嘻嘻哈哈的说话声。
戴氏皱眉:“吵吵嚷嚷成何体统?嬷嬷你去瞧瞧,一群没规矩的东
西。”
陈嬷嬷去了,很快跌跌撞撞地回来。
戴氏从未见她这般失态过,心底涌现不祥的预感:“发生什么事了?”
陈嬷嬷面无人色:“一个时辰前,陛下立储了。”
戴氏一喜:“立了谁?可是本宫的叡儿?”
陈嬷嬷打着磕巴说:“立、立了长、长平公主。”
“什么?”戴氏目眦欲裂,尖利的声音刺得人耳膜生疼,“越含玉?!”
陈嬷嬷点头。
戴氏爬起来,一脚踢翻了凳子。
“越信!”
“好你个越信!”
“你宁愿立越含玉为储君,也不愿让叡儿做储君,你好狠的心啊!”
戴氏指天骂地,半个时辰都不见消停。
看守冷宫的老嬷嬷被她吵烦了,一脚踹开院门,气势汹汹地走进来,噼里啪啦扇了戴氏几个巴掌。
老嬷嬷走了,戴氏捂着脸嚎哭不止:“虎落平阳被犬欺,一个低贱的奴才也敢对本宫动手!”
“吃饭了。”
两份简陋的饭菜送进来,戴氏欲拂落,被陈嬷嬷制止了。
“娘娘多少吃点,百善孝为先,您要好好活着,待日后陛下殡天,大可用舆论逼迫殿下退位给王爷。”
戴氏强打精神,捧起饭碗用饭。
快要见底时,一张字条映入眼帘。
戴氏忙环顾四周,确定无人才打开,看完后立刻吞了下去。
她继续吃饭,拼了命地往嘴里塞。
塞着塞着,戴氏喷笑出来。
“天不亡我!天不亡我!”
咯咯笑声在院子里回荡,引得同样被打入冷宫的
嫔妃跟着笑。
老嬷嬷打叶子牌打得正高兴,被这笑声吓了一跳,撸起袖子直奔戴氏的住处
太医院全体太医挨个上阵,什么法子都试了,永庆帝仍然不见好转。
靖郡王一天八次往朝阳宫跑,均被全公公拒之门外,理由是赵院首叮嘱过,陛下需要静养。
戴澹命人暗中散播皇太女性情暴戾,有磨镜之好的传言,朝堂上也坚持不懈地让依附于戴氏的官员跟皇太女唱反调。
令人大吃一惊的是,皇太女分明初次监国,却在各方面都表现得游刃有余。
蔡文同齐冲感慨:“我似乎明白了陛下立太女为储君的原因了。”
越含玉在朝政方面表现出来的敏锐令人心惊,一度让人以为她并非深居后宫的公主,而是浸润朝堂多年的老狐狸。
这天,越含玉入主东宫的第五天。
金銮殿上,越含玉坐在龙椅下首的椅子上,姿态随意,右手轻搭在膝头,左手把玩着腰间玉佩的穗子。
看似在走神,却能准确点出大臣们言语中的每一处漏洞。
早朝接近尾声时,禁军统领黄信慌里慌张地跑进来。
“殿下,大事不好了!”
“宫中禁军不知误食了什么,全体腹泻不止,好些已经晕厥过去!”
大臣们面色微变,不约而同看向脸色发白的黄信。
显然,这位禁军统领也中了招,只是强撑着前来禀报。
蔡文思忖片刻,出列扬声道:“殿下,此事有异,必然有所
图谋。”
越含玉眼睫低敛,默不作声,似在思索着什么。
全公公的干儿子,华公公离得近,隐约听到皇太女喃喃自语。
“来了。”
话音刚落,金銮殿外传来一阵骚动。
众人循声望去,殿外乌泱泱一群人,黑布蒙面,手持兵器,浑身的煞气叫人不敢近身。
除了黑衣人,竟还有京卫指挥使司的人。
那为首的可不正是新上任没几个月的京卫指挥使苏升泰。
“什么人竟敢擅闯皇宫?”
“没看错的话,走在最前的三人好像是靖郡王、首辅大人和废后?”
“还真是他们,他们带这么多人出现在这里,究竟想做什么?”
“莫非禁军出事和他们有关?”
“十有八.九,否则好端端的怎么会成千上万人同时腹泻不止。”
“没了禁军护卫,咱们又不是文武伯那样文武兼备的文臣,吾命休矣!”
就在大臣们议论不休的时候,靖郡王来到金銮殿外。
“越含玉,女子为君有悖阴阳之道,劝你还是识趣些,赶紧褪下你那身太女朝服,跪在本王脚下连磕一百个响头,本王可以考虑饶你一命。”
戴氏轻抚着她精心梳理的发髻,阳光下凤钗熠熠生辉。
“叡儿你同她说这些作甚,斩草要除根,越含玉留不得。”
她说着,目光投向龙椅旁衿贵无双的年轻女子。
这是她的女儿。
她的女儿入主东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她却被打入冷宫
,受尽欺凌。
戴氏摸了摸右脸颊,眼里充满了嫉恨。
昨夜她偷溜出冷宫,去禁军伙房给他们的吃食下泻药,回来时被看守冷宫的李嬷嬷撞见。
李嬷嬷见她深夜走动,不由分说打了她几个巴掌,到现在还隐隐作痛。
等叡儿坐上龙椅,等越含玉和越信死了,她成为金尊玉贵的太后,定要让李嬷嬷生不如死!
和后宫里的那些贱人一样,统统削成人彘!
戴氏叫嚣着,全无一国之母的尊贵雍容,像极了街头巷尾无家可归的疯婆子。
反观皇太女,她正襟危坐不动如山,眸光沉静地远远看着戴氏。
“我一直很好奇,永庆五年你设计让我落入拍花子手中,而后又多年如一日地针对加害我,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
“越英叡是你的儿子,难道我不是你的女儿?”
戴澹心神一凛,暗道不好,欲出言制止戴氏。
但终究还是迟了一步。
“为什么?”戴氏仰天大笑,形容癫狂,“当然是因为你和太.祖女帝一样生来巨力,又和女帝同一天诞辰。”
大臣中一片哗然。
“竟有此事?”
“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太女身怀巨力?而且没记错的话,太女生辰分明在太.祖诞辰的前一天。”
戴澹一颗心沉到谷底。
该死!
戴氏这蠢货,被越含玉算计了都不知道,还反过来给她做嫁衣!
“在本宫心目中,只有叡儿才是储君的不二人选,你算什么东西?”
戴氏忽然想到
什么,哈哈大笑起来:“今日本宫心情好,不介意告诉你,本宫这些年对你做过的所有事情,越信他都知道。”
越含玉淡定的表情终于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他一清二楚,但是他从来都没有叫停过,而是冷眼旁观本宫一次又一次地苛待加害你。”
戴皇后抚了抚凤钗,眼尾皱纹随笑容加深。
反正人都要死了,索性让越含玉死个明白。
还有越信,既然他丝毫不顾多年夫妻情分,为了云氏那个贱人废了她,就别怪她让他声名狼藉,遗臭万年!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越含玉嗓音沙哑:“为何?”
戴氏笑容加深:“自然是明兴帝给子孙后代留下遗旨,严禁女子为帝!”
“他明知你颖悟绝伦,远胜过他的儿子们,可还是多年如一日地打压捧杀你。”
“越含玉啊越含玉,你千算万算,可曾算到越信他对你从未有过骨肉之情?”
金銮殿上,文武百官一脸骇然。
废后说的这些话如同一柄榔头当头捶下,砸得他们眼冒金星。
“这、这是咱们能听的?”
“事后我们不会被灭口吧?”
“陛下竟然明兴帝竟然太女可真是”
戴澹听不清大臣们的议论,但透过他们的表情,依稀可以判断出他们的态度。
他恨铁不成钢地闭了闭眼,厉声呵斥:“闭嘴!”
戴氏终究还是畏惧戴澹这个父亲的,即便正说到兴头上,
但还是讪讪闭了嘴。
“诸位大人,女子掌权意味着阴阳颠倒,极有可能会导致国破家亡。”
“本官并非不讲道理之人,若主动投诚,王爷必将为其加官进爵!”
有人心动了,但迫于无人站出来,只能按捺心底的蠢蠢欲动,藏在人堆里装死。
“说完了?”
清泠泠的女声响起,透着几分漫不经心。
靖郡王嗤笑:“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来人,给本王将她拿下!”
即刻有黑衣人上前。
“今日谁能拿下越含玉,本王就将她赏给那人做妾!”
华公公冷汗直冒,眼神不断瞥向皇太女。
他隐约听见皇太女啧了一声,喃喃低语:“看来是说完了。”
越含玉抬手,手指纤细,指尖泛着健康的粉色。
“啪、啪——”
她轻拍两下手。
“你们说完了,接下来该本宫了。”
伴随着一声巨响,皇宫上方亮起璀璨绚烂的火花。
火花绽开,渐渐堙灭无踪。
戴氏心想,这火花若是在夜间燃放,必然美丽不可方物。
就在这时,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数以万计的禁军出现,迅速将黑衣人和京卫指挥使司的士卒包了个严实。
戴澹脸色大变,眼神如利箭般射向越含玉。
后者好整以暇地把玩着腰间玉佩的穗子,似有所觉地看过来,回以一笑。
讥讽的,强大镇定的微笑。
戴澹摁住六神无主的戴氏,看向靖郡王:“王爷,成败在此一举,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靖郡
王咽了口唾沫,高声呼号:“杀!”
话音落下,兵器刺入皮肉的“噗嗤”声音响起。
汩汩作响,搅着血肉贯穿。
“你们在干什么?!”
在戴澹惊怒交织的喝声中,靖郡王惊恐地发现——
京卫指挥使司的士卒在苏升泰的带领下挥刀砍向黑衣人。
部分黑衣人挥刀砍向他们的同伴。
不断有黑衣人惨叫着倒下。
残肢乱飞,血流成河。
一清瘦如竹的黑衣人杀人如同砍瓜切菜,顷刻间来到靖郡王面前。
长剑闪过寒芒。
戴澹目眦欲裂:“王爷!”
然而黑衣人只用剑柄敲击靖郡王的头部,后者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黑衣人冷嗤,公报私仇地狠狠踹了他一脚,又照葫芦画瓢,敲晕了戴氏。
接下来,是戴澹。
戴澹身怀武艺,但终究年事已高,如何能与正值壮年的黑衣人匹敌。
不过两个回合,就被黑衣人踹了出去。
戴澹捂着胸口,“噗”地喷出一口血,再无反抗的力气,仰面倒地一动不动。
黑衣人稳步绕过他,拾级而上,来到金銮殿门口。
血腥的铁锈味道被风卷进大殿,黑衣人身上的煞气也随之而来。
大臣们惊慌失措,纷纷往私下里逃窜。
“这是怎么回事?”
“不是逼宫么?怎么还起内讧了?”
“这人怎么直奔咱们来了?他是不是要杀我们?”
“别过来别过来,我一把年纪杀了也不尽兴,你可以杀王大人!”
正往人堆里挤,突然被推出来的王大
人:“???”
却见黑衣人施施然走到殿中,长指一勾一挑,蒙面的黑布滑落。
“殿下,微臣幸不辱命。”
俊美如俦的年轻男子俯身行礼,清朗的嗓音让人联想到冬日的第一缕阳光。
有点好听。
有点熟悉。
众人壮着胆子看过去。
那张脸,赫然是失踪多日的文武伯——韩榆。
🔒 168
“殿下, 微臣幸不辱命。”
金銮殿上,韩榆和苏升泰并肩而立, 齐齐向上首行礼。
京卫指挥使司的人和部分黑衣人双双反水, 打了靖郡王和戴澹一个措手不及。
再有禁军围剿,不过半个时辰,这场轰轰烈烈的逼宫便草草落下帷幕。
一众大臣看傻了眼, 不顾他二人满身鲜血, 直溜溜瞪着他们,眼珠都不知道转了。
蔡文吐出一口浊气, 心脏从嗓子眼落回原处。
他隐隐有了猜测, 但见同僚们满头雾水, 忍不住摇了摇头, 替他们出言问询:“殿下,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越含玉看了韩榆一眼, 后者会意,清了清嗓子缓缓道来。
“不久前,陛下察觉靖郡王和戴氏生出反心。”
“为了不打草惊蛇, 陛下命韩某混进戴氏藏在深山的私兵中, 来一场里应外合。”
“苏指挥使亦然, 他假装被戴氏策反, 正是为了今日。”
除了第一句, 韩榆说的都是真话。
从诈死到潜入戴澹豢养私兵的大本营, 再到不着痕迹地解决掉部分私兵, 更换成自己人,只是为了躲避永庆帝的毒手,以及光明正大地除掉靖郡王和戴氏。
即便靖郡王和戴氏与越含玉有着密不可分的血缘关系, 逼宫篡位乃是诛九族的谋逆大罪, 越含玉处置了他们,反而会赢得大义灭亲的美名。
一箭双雕,何乐而不为?
为了自己,为了越含玉,韩
榆毅然决然地走这一遭。
至于苏升泰,他有野心有抱负,明眼人都能看出皇太女大势所趋,韩榆找上门,他毫不犹豫就同意了。
听完韩榆的叙述,众人恍然大悟。
“我就说,以文武伯的聪明才智,他明知断崖危险重重,一旦跌落绝无生还可能,怎么可能自寻死路。”
“难怪陛下一直保留着他的爵位和官职,原来从头到尾都是一场戏。”
“人平安就好,总好过有去无回尸骨无存。”
大家说着,又想到方才戴氏说的那些话,心情从激动、庆幸转为复杂。
事关皇家辛秘,他们不会被杀人灭口吧?
担心过后又自问自答:“应该不会,满朝文武都听见了,杀光所有人对大越可没什么好处。”
思及此,众人松了口气,陆续从角落里走出来,回到他们上早朝时站立的位置。
齐冲先前被人推搡了一把,额头撞在圆柱上,肿起一个大包,淤青发紫。
但他并未放在心上,忍痛出列:“殿下,外面的逆贼该如何处置?”
这话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毕竟是皇太女的亲人,打断骨头连着筋,即使双方撕破脸皮,也难保皇太女不会留恋亲情,对她的血脉亲人网开一面。
皇太女会如何决断?
诛九族?
还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众人手持笏板垂着眼帘,耳朵却悄然竖起,不愿错过皇太女任意一句话。
“天子犯法与民同罪,更遑论皇子大臣?”
“诸位大人大
可不必担忧,本宫不会因为一己之私放任谋逆之人逍遥法外。”
大臣们狠狠松了口气,齐齐俯身:“殿下英明。”
早朝结束,越含玉乘轿撵回瑶华宫。
监国后政务繁忙,她也懒得宫里宫外两头跑,索性搬回瑶华宫暂住。
越含玉走进瑶华宫,一戴着银质面具的黑衣男子出现:“殿下,戴澹想要见您一面。”
若永庆帝在现场,定会一眼认出,眼前的黑衣男子是皇室暗卫二把手。
越含玉净手饮茶,轻描淡写道:“知道了。”
暗卫退下,只明珠一人在旁服侍。
越含玉不疾不徐喝完一杯茶,喉间的干渴得以缓解,这才站起身来:“走吧,去瞧瞧。”
明珠亦步亦趋跟上。
靖郡王和戴澹父女被俘后,被关押在刑部大牢里。
至于戴氏豢养的私兵,越含玉嫌他们脏了皇宫的地儿,把人塞进了大理寺牢狱,与来自民间的罪犯作伴。
鲁宁亲自引路,来到刑部大牢的最深处:“殿下,罪人戴澹就在里面。”
牢房里潮湿阴冷,老鼠和蟑螂窸窸窣窣爬过,身下的稻草脏黑且黏腻发臭。
戴澹本来躺在稻草上,听到说话声立马坐了起来。
他跟越含玉隔着牢房的木桩对视。
戴澹被狱卒扒去华贵的衣袍,换成不知多少人穿过的囚衣,披头散发地盘腿而坐,老鼠吱吱叫着从他脚边跑过。
越含玉仍然穿着上朝时候的太女朝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眼神平淡,可戴澹硬是从里面品出一丝鄙屑和轻视。
这眼神深深戳到了戴澹的痛处,在越含玉屏退鲁宁和明珠后,一个箭步冲到牢房门口,“砰”地抓住木柱,血丝遍布的眼睛死死盯着越含玉。
若目光能杀人,越含玉早就被扎成了筛子。
“是老夫轻敌没错,但你也别太高看自己了。”
“你以为这样就能安枕无忧了吗?”
“一山更有一山高,你别忘了,老夫吃过的盐比你走过的路还要多。”
“算计到老夫的头上,你还嫩了点!”
越含玉双手抱臂,指尖摩挲着朝服上繁复的纹饰:“你要见我,就是为了说这些?”
当然不是。
“今天之前,老夫已经把你的丑事交给亲信,一旦事败,这些丑事就会被公之于众。”
戴澹松开木柱,注视着越含玉:“你应该不想自己声名狼藉,人人喊打吧?”
越含玉觉得挺没意思。
浸润朝堂数十年的首辅大人,八大世家之首——戴氏的族长也不过如此。
戴澹见越含玉不说话,以为她被所谓的丑事威慑住了,咧嘴露出快意的笑:“只要你放老夫出去,答应不追究老夫和戴氏的过错,老夫”
“越鸳从不在意他人,越含玉亦然。”
“且明日之后你做过的所有事情都将公诸于众,比起威胁我,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
戴澹的笑僵在脸上。
他看着越含玉,耳畔回荡她意味深长的话语,脑中一道
白光,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浮上心头。
戴澹瞳孔骤缩:“你”
越含玉不予理会,施施然离开刑部大牢。
身后是戴澹歇斯底里的喊叫:“你会后悔的!”
后不后悔越含玉不知道,但戴澹一定会后悔他的威逼胁迫。
当晚,戴澹畏罪自杀。
狱卒千防万防,没想到他会磨尖筷子,然后把它深深插.进喉咙里。
等狱卒发现,戴澹躺在血泊中,喉咙的大洞汩汩冒着血
越英祯收到自称是戴澹亲信的人送来的书信,第一反应是不信。
他展露风头的那段时间,虽然靖郡王在闭门思过,戴澹对他的针对却一点也没少过。
亲信就说:“这封书信和皇太女有关,信与不信全在您。”
他也不管越英祯会不会打开,放下书信就离开了。
越英祯最后还是打开了。
无论真伪,仅凭“皇太女”三个字,就足以吊起他所有的兴趣。
没错,越英祯还没死心。
凭什么越含玉可以入主东宫,而他却不行?
越英祯相信事在人为,只要加以筹谋,定能坐上那万人艳羡的位置。
他一早就察觉到了靖郡王和戴氏的动作,但他什么都没做,任由鹬蚌相争,他好做那得利的渔翁。
“蠢货。”
明明占据诸多优势,却还是成了越含玉的手下败将。
越英祯打开书信,越往下看,眼里的光亮越是灼热。
若这些都是真的
越英祯呼吸急促,把信纸藏
到追也找不到的地方,起身往外走。
他需要好好计划,如何一举毁掉越含玉。
还有韩榆。
真没想到,这两个人表面上没有任何交集,私底下竟然有着见不得人的关系。
越英祯往外走,打算前往他的秘密住宅。
睿王府到处都是睿老亲王的人,在没有十足的把握之前,他的计划绝不能暴露。
“祯儿,外面天色阴沉,眼看就要下雨,你这是要上哪去?”
距离王府大门只差几步之遥,身后传来睿老亲王的声音。
越英祯身体一僵,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突然冲上来的护卫钳制住。
他有些慌了:“父王您这是做什么?”
睿老亲王坐在轮椅上,慢悠悠地盘着核桃,眼神浑浊却不乏精明:“祯儿既然断了腿,就别到处乱跑了,徒惹父王担忧。”
越英祯满头雾水:“我什么时候”断腿了?
话未说完,右腿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
护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敲断了越英祯的大腿。
右腿扭曲着,森白的骨骼斜刺出来。
越英祯痛呼不止,睿老亲王却充耳不闻,脸上挂着笑,不紧不慢地说:“半个时辰后再让府医过去。”
护卫:“是。”
越英祯生生疼晕过去,被护卫架着送回住处。
睿老亲王也一起去了,却不是卧房,而是书房。
烟雾袅袅,白纸黑字在香炉里化为灰烬-
翌日早朝,越含玉宣布了对靖郡王和戴氏的判决。
靖郡王为逼宫
主犯,征得永庆帝同意后,赐毒酒一杯。
至于戴氏一族,所犯之罪不仅包括豢养私兵和谋逆,还有卖官鬻爵、僭越骄狂、结党营私等不可饶恕的罪名。
凡有罪之人一律斩首示众,男子无罪流放,女子则充入教坊司。
还有藏身深林的私兵,也会有专人前去围剿。
皇太女只字未提废后戴氏,新上任的首辅——蔡文素来耿直,开门见山地问:“殿下,废后同样参与逼宫,又该如何处置?”
越含玉顿了顿,眉目淡然:“她毕竟是本宫的生母,主谋和从犯皆已伏法,那就送她回冷宫,至死不得出。”
三尺白绫太便宜她了。
她要活着,生不如死。
“殿下英明。”
严厉处置了亲弟和外家,却又留生母一命,可见皇太女心底仍残存一份柔软。
这意味着她是有人性的储君,而非全然冷酷,目无血亲的储君。
如此甚好。
越含玉又道:“大魏在大越皇宫安插细作,害父皇卒中,本宫欲出兵征魏,诸位以为如何?”
金銮殿上沉寂须臾,然后炸开了锅。
主战派和主和派各执己见,吵得不可开交。
蔡文等朝中重臣发现,主战——或者说支持越含玉的官员占十之八.九,称得上一呼百应。
回想上一次和大魏开战,主战派不过十之三四,这次竟然直接翻了个倍。
他们究竟是墙头草,想趁着这次机会讨好未来皇帝,还是从一开始,他们就是皇太女的人?
出
于前者因素主战的官员肯定只多不少。
新皇登基朝臣更迭,谁不想得到新皇的重用,青云直上官至高位?
但绝对不是全部。
第二个因素是否存在?
如果存在的话,又占据这十之八.九的多少?
明明是深秋时节,蔡文等人却冷汗涔涔,洇湿后背
少数服从多数,征魏一事就这么定下了。
大越集结二十五万兵马,以魏帝暗害永庆帝为由,出兵大魏。
“他做初一,就别怪我做十五。”
大魏先帝以丽妃之死进犯嘉元关,这次也就别怪她拿永庆帝作筏子,打上门去。
灯下,韩榆微微一笑:“有关将军和二十五万大军,西征自然不在话下。”
如今的大魏已经不是当初的大魏了。
大魏同室操戈,魏策只顾和摄政王、异母兄弟们争权夺利,全然不顾百姓死活。
韩榆的情报网反映,大魏官官相护,鱼肉百姓的贪官污吏不知凡几,民间一片怨声载道,已陆续发生多次起义。
虽然起义军很快被朝廷剿灭,但也从侧面反映了大魏内部早就是一盘散沙。
“喵呜~”
嗲里嗲气的猫叫唤回韩榆飘远的思绪,他低头,黑煤球正绕着越含玉的小腿打转,声音甜腻得仿佛吃了一大罐蜂蜜。
韩榆轻哼,把它抱到越含玉腿上放着:“我离京后家中无人,壮壮就放在你这里,若是不听话了,只管扣它的小鱼干。”
火药营可以说是韩榆一手组建起来的,
交给谁都不放心,不如亲自走一遭。
“喵呜!”
壮壮一爪子拍上韩榆手背,不疼但凶巴巴。
越含玉莞尔:“好,等你凯旋。”
京中有些人不太安分,她打算在韩榆离开的这段时间彻底肃清。
韩榆没有说话,低头贴上她唇角
翌日,韩榆随大军离京,远赴嘉元关。
永庆二十七年,十月下旬,大越西征正式拉开帷幕。
关通天本就是久经沙场,身经百战的魁梧老将,在他的带领下,越军长驱直入,短短一月便拿下大魏两城。
当然,火药军在这其中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
火药和火器所经之处,魏军无不丢盔弃甲屁滚尿流。
更有飞鸽辅助,魏军逃得再远也逃不过一死或被俘的下场。
可要说这一个月以来,战绩最为突出的,并非火药军,而是由皇太女组建的女子军。
早在皇太女还是长平公主时,就经由永庆帝的同意组建了这支女子军。
女子军隶属公主府,主要职责便是护卫她们的主子。
谁都没把这支人数足足有五百人的女子军看在眼里,只因这些女子个个容貌妍丽,身姿纤细。
比起护卫,她们更像是舞姬歌姬之流。
女子军组建伊始,大家在背地里好一番嘲笑,都说长平公主实在胡来,竟然让一群弱女子担当起护卫府邸的重任。
西征前,皇太女力排众议,将五百女子军塞进西征大军中。
对此,朝中和军中微词颇多,坊
间更是议论纷纷。
有那坚决反对女子为储君的腐儒,直接在大庭广众之下谴责皇太女为色所迷,难担大任。
再然后,他们被嘉元关传来的捷报打肿了脸。
腊月上旬,五百女子军夜袭魏营,烧光魏军粮草不说,更深入敌营斩杀近千魏军。
腊月中旬,越军与魏军交战,不慎遭遇魏军伏击。
两千士卒眼看要全军覆没,女子军及时赶来。
五百女子军对上三千魏军,竟在没有火药的加持下打得对方抱头鼠窜。
此后,朝堂民间再无贬低女子军的言论。
翻了年,永庆二十八年。
四月初五,大魏梁王率兵迎战。
梁王与文武伯交手,数十个回合后被韩榆斩于马下。
消息传回越京,满朝文武欣喜若狂。
“文武伯,吾等远不及也!”
越军一路向西挺进。
所经之处,魏军无不望风而溃。
军中有明令规定,每攻下一座城池,大越将士都不得烧杀抢掠,欺辱妇孺老幼。
一经发现,军规处置。
长此以往,越军威名远扬,在大魏百姓中的名声却出乎意料得很好。
朝廷不管百姓死活,只顾自己享乐,百姓难免心生怨念,到最后甚至期待起越军的到来。
有个别城池,越军刚兵临城下,百姓便已攻占府衙,控制住当地官员,打开城门迎接越军进城。
八月下旬,越军打到魏京城外。
守城士卒不战而降,越军顺利入城。
街道上空无一人,但韩榆能感觉
到有很多人躲在门板后观察他们。
“关将军,回头让将士们当心些,切勿伤及百姓。”
关通天点头应下,又问:“如今攻下魏京,韩大人不日便要回京了吧?”
韩榆嗯了一声,低声道:“殿下奖惩分明,必不会忘了将军的赫赫功绩。”
关通天粗犷的脸上露出笑容:“韩大人所言极是,殿下是最英明不过的储君。”
韩榆挽住缰绳,无声笑了笑。
谁又能知道,关通天明面上是永庆帝的亲信,实际上却对皇太女唯命是从。
——早在多年前,越含玉就收服了这名大将。
越军攻进皇宫。
宫道上乱作一团,宫人嫔妃尖叫着四处逃窜,随处可见横陈的尸体。
长剑入鞘,韩榆走进御书房。
御书房伺候的宫人早就趁乱逃走,只剩一人在御案后正襟危坐。
大魏皇帝,魏策。
韩榆逆着光,长指漫不经心地搭在剑鞘上,在距离御案三步远的地方止步。
“魏策,又或者——”韩榆尾音上扬,“祝山。”
魏策笑了。
笑得前仰后合。
笑得难以抑制。
笑得泪流满面。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魏策用笃定的口吻说。
韩榆摇了摇头:“不是。”
当初在云远府偶遇祝山,祝山说他是太平府人士,韩榆的人却没在太平府查到祝山这个人。
“直到分别,我都将你当作萍水相逢,志同道合的”韩榆顿了顿,“姑且算作半个友人。”
魏策以袖拭面,又笑了。
“我等这一天很久了。”
“从我接手这个烂摊子开始。”
“父皇只知开疆辟土,母后性情软弱,外家又不济事,我在朝中步履维艰”魏策苦笑,“如果可以,我宁愿不做这个皇帝。”
韩榆眼神由平静转为漠然,丝毫不为所动:“这不是你想要我命的理由。”
魏策面上的笑容一滞,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又如何?”
“如今我成了阶下囚,任你打杀,你与其在这里说废话,不如直接杀了我,以泄心头之恨。”
韩榆沉声道:“韩某不过一介臣子,亡国之君自然由陛下决断该如何处置。”
魏策又笑了,看向韩榆的眼神布满了刻骨的厌恶,以及连他自己都没发觉的退缩胆怯。
“父皇从未承认过我这个太子,对我只有贬低打压。”
“韩榆你知道吗?父皇不止一次在我面前称赞你,说你如何优秀,如何瞩目,还说如果你是他的太子该有多好。”
“我恨你,可又控制不住地羡慕你。”
“为什么你身在大越,和父皇只有一面之缘,就被父皇念念不忘多年?”
“而我头悬梁锥刺股,夙兴夜寐,也没能得到父皇的一句赞誉。”
“我不服,所以我去见了你。”魏策的目光逐渐悠远,声音也变得虚无缥缈,“你的确很优秀。”
紧接着,他话锋一转:“像你这样的人本不该存在,所以朕决定杀了你。”
“父皇病逝
前一个月还在念你,可见对你的执念之深。”
魏策语调上扬,充满了愉悦:“这样一来,你就可以去十八层地狱陪他了。”
韩榆:“”
又一个被魏之武逼疯的。
祝山,又或者说魏策,真是可恨又可怜。
而魏之武无论是为君还是为人父,都非常失败。
韩榆不想评价太多,反正一切都将在今天结束,他不介意把魏之武关注他的内情告诉魏策。
“没猜错的话,他是想借你之手杀了我。”韩榆垂手而立,讲述着一个因梦而起的故事,“而你差点成功了。”
若非他诈死逃脱,怕是这会儿真要在阎罗殿和魏之武重逢了。
韩榆走了。
出门前,他依稀听到一句轻不可闻的“对不起”。
韩榆没有停下去辨别虚实,拾级而下,扬长而去。
越军进来,用绳索缚住魏策。
当晚,魏策吞金而亡。
韩榆和关通天一道去看了他的遗体。
魏策手里攥着荷包,安详地躺在床上。
韩榆记得这荷包。
当初离开云远府,他和祝山见了最后一面,还互换了信物。
“这样一来,即便白发苍苍时才能重逢,也能凭这块金锭子认出对方。”
韩榆欣然同意,把刻有“韩”字的金锭子交给祝山。
韩榆没去深究魏策吞下的那块金锭子到底是不是当年那一块,只粗略看了眼,就转身离开了。
离开前,他吩咐底下的人:“毕竟曾是一国之君,好生安葬了罢。”
也算是为那短短数月的交集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九月初一,魏策下葬。
九月初五,关通天留几名亲信在魏京坐镇,押着大魏皇室成员和大魏官员,风风光光回到嘉元关。
十月,大军班师回朝。
百姓夹道相迎,欢庆大越的英雄们凯旋归来。
从此,只有大越,再无大魏。
🔒 169
大军班师回朝, 第一件事就是为西征的功臣们接风洗尘。
永庆帝瘫痪在床,无法出席庆功宴, 论功行赏。
好在有皇太女。
西征主将关通天封为正一品镇国将军, 其妻姜氏为一品诰命夫人。
关通天远在嘉元关,但是他的妻子姜氏出席了庆功宴。
听到皇太女对自家夫君的大力提拔,姜氏激动得双目含泪, 捏着帕子的手难以抑制地轻颤着, 拭去眼角的湿润。
但她动作一点也不含糊,大步走上前, 笔直跪下:“臣妇替夫君谢陛下、谢殿下恩典。”
面对皇太女和满朝文武的, 姜氏毫不忸怩, 言行举止落落大方, 引得在座众人频频侧目, 眼中惊叹几乎化为实质。
“不愧是将门虎女。”
有人注意到姜氏露在裙摆外面的绣花鞋, 惊觉她并未缠足。
但出于礼节,他只匆匆扫过一眼,转头看向左手边的同僚——户部陈侍郎。
“我突然发现, 没有缠足的女子走路带风, 有种别样的”他点到即止, 再说多便是冒犯了姜氏, “陈兄, 我记得令爱也不曾缠足?”
陈侍郎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他这位同僚是出了名的老顽固, 家中女子无一不缠足, 出门也必须遮面。
当初他坚决反对给幼女缠足,得了对方好一顿明嘲暗讽,字里行间都流露出不缠足将来必定嫁不到好人家的意思。
去年他的女儿出嫁,
夫君体贴, 婆母疼爱,对她的一双天足没有任何不满。
陈侍郎忽然想起多年前偶然听过的一句话——
缠足,缠的不仅是女子的双足,还有她们的心,她们的思想。
陈侍郎似笑非笑看了同僚一眼,后者也想到自己当初的言论,不禁老脸一红。
“没有束缚,当然随性自由。”
陈侍郎说完,不去看陷入深思的同僚,继续围观皇太女论功行赏。
“文武伯韩榆在西征中立下卓著功绩,着晋为文武侯,赏金千两。”
大臣们:“嘶——”
超品伯爵配不上韩榆,所以直接让他晋升为超品侯爵了吗?
转念想到韩榆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桩桩件件有利于大越的功绩,还真当得起这番恩赐。
众人心悦诚服,但不妨碍他们咕嘟咕嘟冒酸水。
二十八岁的侯爷,而且还是完全靠自己得来的侯爵之位,贼老天是看韩榆早年吃苦受罪,现在一股脑给他补偿回来了吗?
“啧,真是人比人气死人,我家那年过而立的次子只知潇洒挥霍,流连花街柳巷,再看文武伯不对,现在该称他文武侯了,简直是云泥之别。”
“别提了,老夫已经想好回去后选哪根棍棒教训不成器的逆子了。”
席间,韩松将身后大臣的对话尽收耳中,借饮酒的动作掩饰嘴角浓郁的笑意。
韩榆过后,皇太女又封赏了几名将领。
“女子军在西征中杀敌众多,即日起正式编入行伍”
越含玉点了女子军中战绩最为卓越的五人,赐予她们上至五品下至七品的武将官职。
当即有人提出异议:“殿下,女子如何能”
“论功行赏不分男女,只看杀敌多少,战绩如何。”越含玉不疾不徐道,“且她们的封赏已经由父皇准许,圣旨就在御书房,诸位可要一阅?”
这让大家想到去年,陛下突发卒中,全公公宣读立储诏书,戴澹不顾储君的颜面,当众检验圣旨真伪。
转眼一年过去,戴氏早已覆灭,金銮殿也成为皇太女的一言堂。
他们都不是蠢货,即便心有不满,也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臣等并无异议。”
封赏结束,丝竹声渐起。
“恭喜韩大人加官进爵。”
虽未升官,但韩榆实现了伯爵到侯爵的跨越,无疑是庆功宴上最为瞩目的存在。
同僚们敬酒不断,韩榆不想喝得醉醺醺,借口更衣离席。
透过气回来,韩榆直奔韩松而去。
大臣们见他们兄弟二人有话说,只能遗憾止步。
庆功宴结束,韩榆和韩松并肩往外走。
“二哥可还记得阮景璋?”
宫道宽且幽长,大臣们边走边说笑,韩榆并不担心有人听到他的话,只稍微压低了些许音量。
韩松当然记得,他们调查很久才挖出来的大魏细作。
“我记得,怎么了?”
韩榆负手前行,慢条斯理道:“我之前和梁王交手,他给我的感觉非常熟
悉。”
“他死后,我让韩一抓了他的亲信,得到一些出人意料的消息。”
韩松脚下微顿,作洗耳恭听状。
“魏策登基前,梁王表面在道观静养,实则听从魏之武的指示,一直潜伏在大越,道观里那个只是他的替身。”
韩松若有所思:“你的意思他就是阮景璋?”
可阮景璋分明被午门凌迟了,又怎么回到大魏,成为了梁王?
“他易容成阮景璋的模样,真正的阮景璋被大魏培养成死士,那晚被我们抓到,凌迟处死的人正是阮景璋本人。”
“梁王一招金蝉脱壳回到大魏,没过多久魏之武死于火器爆炸,他才现身人前,伪造圣旨和魏策争权夺利。”
韩榆说完,韩松久久没有出声。
两人穿过宫门,登上马车。
韩松坐定,唏嘘道:“一个魏之武,不知害了多少人。”
韩榆深以为然:“他最后落了个尸骨无存的下场,也算报应不爽。”
可惜因他偏离原本的人生轨迹,甚至失去生命的那些人,他们无法重来一次,更不能死而复生。
“但无论如何,结果是好的。”
大魏覆灭。
大越傲然屹立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
“没错。”韩榆笑了,“我相信,你我二人齐心协力,大越将日益繁荣昌盛。”
豆大的烛火随着马车的行驶轻微摇曳。
昏暗车厢里,兄弟二人相视一笑-
“殿下,废后一直闹着要见您。”
庆功宴结束,越
含玉准备出宫。
数月不见,她迫切地想要见到韩榆,切实感知、触碰到他的存在。
即使他们在庆功宴上已经见过彼此。
然而还没登上轿撵,就被看守冷宫的老嬷嬷拦了去路。
越含玉面色微沉,周身冷凝的气息冻得老嬷嬷一个哆嗦,低头弓腰,像只鹌鹑瑟缩起来,全无对戴氏拳打脚踢的嚣张跋扈。
靖郡王联合戴澹逼宫失败,戴氏也被禁军押送回来。
禁军千叮咛万嘱咐,绝不能让戴氏受伤身亡。
这厢戴氏闹翻了天,威胁她要是不给皇太女传话,她就一条白绫吊死在冷宫门口。
实在没法子,老嬷嬷只能硬着头皮走这一遭。
满宫上下谁人不知,皇太女和废后关系极差。
戴氏扑地掀天,一刻不停地闹腾,难保皇太女不会迁怒到她的身上。
皇太女沉着脸不说话,老嬷嬷抖如糠筛:“奴、奴婢”
越含玉拂袖:“嗯,退下吧。”
老嬷嬷:“???”
不是,我是想说您若不去冷宫就要见血,何时说要退下了?
但她还没来得及再说,就被宫人拉到一旁,眼睁睁看着皇太女的轿撵远去。
“呼,吓死老娘了。”老嬷嬷摸着胸口顺气,边往回走边顺气,“真是个能作死的,早知如此我死也不来,平白出了一身冷汗。”
“等等,暂且不出宫。”
轿撵乘着夜色向宫门而去,越含玉突然出声。
明珠双手交叠于腹前,暗夜中依稀
可见轿撵中纤细的身影:“殿下?”
越含玉沉默须臾,清凌凌的嗓音隔着帘子清晰传入每一人耳中:“去朝阳宫。”
“是。”
轿撵转道,向朝阳宫而去。
越含玉记不清她多久没来朝阳宫了。
从接下立储诏书的那天起,她就鲜少踏足这座富丽堂皇的帝王寝宫了。
有那么几次过来,也是为了堵住朝中那群多管闲事的大臣们的嘴。
为数不多的几次造访,越含玉都只在外殿停留半个时辰,做足了孝女姿态,然后离开前往御书房,继续处理政务。
一年以来,永庆帝的病情多有好转,虽然依旧瘫痪在床,但至少不再眼歪嘴斜,无休无止地流着涎水。
越含玉走进内殿,宫人刚伺候他用完饭,把空了的青瓷小碗放回到托盘里,端起来准备离开。
一转身,险些撞到皇太女。
宫人吓得不轻,捧着托盘扑通跪下,连连求饶。
永庆帝冷眼瞧着,日渐富态的脸上满是讥讽。
倘若他能说话,必然要狠狠讽刺越含玉一通。
才只是储君,就开始摆皇帝架子了。
“无妨,退下吧。”
宫人如蒙大赦,小跑着退出朝阳宫。
明珠和全公公也悄无声息地退下,不忘带上内外殿之间的那扇门。
永庆帝平躺在床上,仰面看着明黄色的帷帐,顶部的五爪金龙栩栩如生。
他当越含玉不存在,越含玉也不在意,径自寻了个地方落座。
后背靠在软垫上,调整出舒适的闲散姿态,
将一切的情绪潜藏在眼睫阴翳之下。
越含玉抽出束发的银簪,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挑着灯芯。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女子——姑且称她为越女——越女生在前朝,经历了王朝颠覆,外敌入侵,也见识过百姓流离失所,尸横遍野的景象。”
“历经无数血泪,越女带着她的同伴们成功击退了外敌,建立了一个新的王朝。”
“越女有心爱之人,但是他们因为种种缘故没能走到一起,所以她没有子嗣后代。”
“新朝建立没几年,越女驾崩,传位给她的养女。”
“越女的养女是她手把手精心教导出来的,也算个好皇帝,在位期间创下不少功绩。”
“多年后,越女的养女驾崩,轮到越女的长子登基。”
越含玉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慢悠悠地给自己倒了杯茶。
浅酌一口,继续说。
“这是王朝的第一位以男子身份登基称帝的,姑且称之为明兴帝。”
龙床上,永庆帝瞳孔骤缩。
明兴帝?!
“明兴帝庸碌无为,沉溺酒色,连个守成之君都算不上。他嫉恨前面两位政绩卓越的女帝,命史官篡改前二十年的历史,将两位女帝的政绩尽数窃取到自己名下。”
“史官不愿,便施以宫刑。”
“三朝老臣、两朝重臣不愿,便处以凌迟。”
“百姓不愿,便活埋、五马分尸。”
“他堵住了所有人的嘴。”
“以流血的方式。”
永庆帝呼吸变得急促,想要说什
么,僵硬的舌头和被药物毁坏的声带让他连一个音节都吐不出。
他只能拼命转动眼珠,从余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不远处贵妃榻上的昳丽女子。
“但这远远不够。”
“明兴帝要的是永绝后患。”
“女子不可再崛起,需由男子当家做主,为臣做宰。”
“明兴帝辗转反侧,终于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缠足。”
“只要捆住女子的双足,令她们走不出方寸大小的后院,让她们接触不到更加广阔的天地,历史就不会重演。”
“但他仍旧不放心,所以驾崩前留下一道密旨,传给后人,传给一代又一代的皇帝。”
越含玉放下茶杯。
“啪”的轻响,仿佛敲击在人的心头。
这一刻,永庆帝的心脏似要停止跳动了。
“女子,不得为君。”
“就这样,明兴帝的子孙后代遵循着先祖密旨,一边严格把控皇室女子,不得她们太过优秀,一边让缠足陋习流传百年。”
“直到今日。”
“这道密令将会在我这里彻底终结。”
越含玉起身,款款走到龙床前。
“尔等费尽心思抹除朕和一众女子对大越的功绩,打压、掌控女子,让她们只能匍匐在你们的脚下。”
永庆帝眉毛剧烈抽动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音。
“可那又如何?最后这天下还不是让我得了。”
越含玉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冷酷倨傲,不含一丝温情。
真真像极了明兴帝手札中记载的,那位文武兼
济,能征善战的开国女帝。
“且看着罢,在不久的将来,女官女将会遍布大越的每一寸土地。”
“而你们,会成为历史的罪人,大越的罪人。”
越含玉的话语声声入耳,犹如惊雷当头劈下。
这还不够。
越含玉欣赏着永庆帝惨白的脸色,继续说。
“我那洪阳孙儿的子孙,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明兴帝,越洪阳。
永庆帝鼓睛暴眼,又惊又恐。
“我知道这些都是你先祖所为,你只是奉命行事。”
“但越鸳向来不讲道理,父债子偿,先祖的债,当然也要后代偿还。”
越含玉抬指,漫不经心地拨弄着帷帐上的玉珠:“我会留你一命,不会杀你。”
“你的余生,都将在这朝阳宫度过。”
“你要赎罪。”
“为你的先祖,为曾经被你辜负,没有得到你的善待的忠臣、儿女,为那些由你一手造成的悲剧。”
越含玉走了。
永庆帝惊怒交织,大口大口喘着气,嘴角又不受控制地淌出涎水。
在激烈情绪的作用下,疼痛蔓延到全身。
没人来救他。
那些狗仗人势的东西,见他卒中在床,就都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能痛苦煎熬
永庆帝在阵痛中睡过去。
他做了一个梦。
一个漫长而又痛苦的梦。
梦里一张张脸,宸王、安王、梅氏、贾氏沈绍钧、梅仲良太多的不甘和怨怼,铺天盖地涌来,
将他淹没。
窒息,痛不欲生。
再睁开眼,永庆帝发现自己来到了金銮殿。
周围什么都没有,他坐在龙椅上,向上天祈求。
祈求能得到原谅。
祈求一切重来。
他还是皇帝,他正值壮年,越含玉没有大权在握。
可惜他求遍满天神佛,也没得到原谅,更没回到年轻时,坐拥江山美人。
永庆帝醒来。
四下无人,万籁俱寂。
他张大嘴哭了。
没有一点声音-
永庆二十八年,腊月初十。
永庆帝病症好转,亲手拟写传位诏书。
传位给皇太女,越含玉。
这一回,再无人纠结诏书的真伪。
大臣们不愿,也不敢提出质疑
永庆二十九年,正月初一。
登基大典上,永庆帝坐着轮椅,亲手将玉玺交到越含玉手上。
越含玉成为大越第三位女帝,改永庆二十九年为元熹元年。
越含玉,即元熹帝
新帝登基,好像和往常并没什么不一样。
大臣们习惯了头顶上方那清泠泠的女声,也习惯了皇太女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行事手段。
当然,还是有细微不同的。
皇太女穿上龙袍,端坐在龙椅上。
本宫改称为朕。
以及,大封官员。
元熹元年的第一次早朝,得到提拔的官员足足有数十之多,韩榆和韩松就在其中。
韩榆为正一品殿阁大学士,兼管火药营,并授予四品明威将军的虚职。
韩松为正一品太傅,因现今东宫空置,兼行户部尚书之职
,掌管户部。
这般封赏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但无人敢置喙什么。
“微臣谢陛下隆恩。”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在华公公的唱声中,首辅蔡文出列:“陛下”
整个早朝持续一个时辰之久。
“退朝——”
百官如潮水般涌出金銮殿。
天刚破晓,缕缕霞光跃出地平线,璀璨不可方物。
韩榆行走在晨雾之中,眉眼轻松恣意。
“二哥,太阳出来了。”
韩松微微一笑,两人拾级而下。
云雾散去,金辉洒满全身。
他们就这样往前走,一直走,永不停歇。
前路似锦,光明灿烂。
🔒 170
元熹元年, 二月初一。
乍暖还寒之际,天空飘着绵绵细雨。
翰林院学士卢岱身着官袍, 头戴乌纱帽, 手捧一指厚的书册,出现在皇宫门口。
往来官员络绎不绝,守卫宫门的禁军威严肃穆。
他一脸从容, 正对正南门跪下。
雨丝淅沥沥打在他身上, 洇湿紫色的官袍。
“微臣恳请陛下为女帝正名,为先祖平冤!”
“微臣恳请陛下为女帝正名, 为先祖平冤!”
“微臣恳请陛下为女帝正名, 为先祖平冤!”
卢岱铿锵的嗓音在皇宫前回荡, 经久不散。
三声过后, 俯身一叩首。
他起来, 向前走三步, 再次跪下。
“微臣恳请陛下为女帝正名,为先祖平冤!”
三步一跪。
一跪三呼。
卢岱的举动攫取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他们或近或远地看向他,然后再难移开视线
终于来了。
在场官员的脑海中同时浮现出这四个字。
他们心中五味杂陈。
有感慨, 也有释然。
早在靖郡王逼宫那日, 废后戴氏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说出明兴帝的密旨和太上皇对元熹帝的所作所为, 他们就有了预感。
会是谁第一个勇敢站出来?
他或她会在什么时候站出来?
总之不会太久。
果然, 这一天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来了。
卢岱, 出身寒门, 十年寒窗科举入仕。
他为什么要替女帝正名?
他的先祖又是谁?
现在不知道没关系, 相信
答案很快就会揭晓
卢岱三步一跪地走进皇宫。
官员们自发跟上,无数双眼一刻不曾偏移地落在他的身上。
韩榆双手抱臂,看向左右:“走吧。”
他率先跟过去, 兄长好友紧随而上。
卢岱年过不惑, 行至中途便已乏力。
他的额头在循环重复的叩首动作中血流不止,被雨水冲刷着划过脸颊,自下巴蜿蜒而下。
失血让卢岱面色渐白,嘴唇也失去血色。
他蹚过雨水,三步后跪下。
“微臣恳请陛下为女帝正名,为先祖平冤!”
再爬起来,清癯的身体猛地晃了下。
韩榆隔着雨幕注意到,一个箭步上前,赶在所有人前面搀扶住他。
“当心。”
卢岱抱紧怀里的书册,不让它被雨水打湿半分,朝韩榆微不可察地笑了笑:“多谢。”
他抽回胳膊。
韩榆顺势收回手,退到一旁。
这是一场不见硝烟的战役。
卢岱在最前面冲锋陷阵,他的身后有无数或支持、或观望他的人。
乌泱泱的文臣武将目送卢岱三步一顿,俯伏跪拜。
他们以这种方式,护送卢岱步步前行。
站在对立面的人,是明兴帝,是一代又一代谨遵密旨行事的帝王。
这是一场无声的,却又声势浩大的战役。
而卢岱,必将大获全胜
雨越下越大,为卢岱的跪求增添诸多阻力。
他在瓢泼大雨中艰难行进,每一次呼吸都喷涌出巨大的力量。
宫人立在宫墙下,在卢
岱从他们面前走过的时候,满含崇敬地向他行礼。
人群中,有官员实在看不下去,举起手中的油纸伞:“不如让老夫过去为他撑伞?”
这天气春寒料峭,卢岱经受风吹雨打,怕是骨头缝里又冷又疼。
说话的这位官员在韩榆旁边,他闻言轻声道:“请让他继续这样走下去。”
不干预,只跟随。
这是对卢岱最顶级的尊重。
官员收起伞,什么都没再说了。
其他人亦然
历时半个时辰,卢岱来到御书房外。
卢岱跪下,将护了一路,滴水未沾的书册高举过头顶。
“微臣恳请陛下为女帝正名,为先祖平冤!”
风声呼啸,电闪雷鸣。
卢岱脊梁很直,如同青松,千磨万击依旧坚韧不拔。
一道身影缓缓出现,赫然是登基刚满一月的元熹帝。
“准。”
这女声宛如天籁,像极了从天而降的圣洁梵音。
卢岱早已面目全非,额头的疼痛让他每一根神经都在抽痛。
雨水混合着血水,模糊了他的视野。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朦胧身影,喜极而泣。
“谢陛下隆恩!”
卢岱谢恩后就晕倒了,韩榆第一个冲上前扶住他,免得他跌倒遭受二次伤害。
文臣武将齐聚一堂。
百年前的辛密如同一卷画轴,在众人眼前缓缓展开。
明兴帝窃取两位女帝的政绩,抹除女官的功绩,将它们加注在亲信的头上。
反对者,一律格杀勿论。
他以最血腥最残忍的
方式达成了目的。
卢岱的先祖正是当年被明兴帝勒令篡改历史的史官,吕砺锋。
吕砺锋不愿与明兴帝及其走狗沆瀣一气,毅然决然地拒绝了明兴帝的要求。
几天后,明兴帝以莫须有的罪名将他打入大牢。
为了羞辱吕砺锋,还对他施加了宫刑。
身陷囹圄和躯体的残缺并未熄灭吕砺锋心中的希望火苗,他在狱中以血为笔,详细记录了女帝和女官的功绩。
看守他的狱卒良心未泯,冒着身死的风险替他把那一张张残破的草纸送了出去。
明兴帝对吕家赶尽杀绝,吕砺锋的夫人拼死将幺儿送走。
和幺儿一起离开的,是用血记载的史实。
吕家幺儿逃脱后隐姓埋名,成为以种田为生的乡野村夫。
他从未忘记父亲的遗愿,时刻训诫自己的孩子不可忘记历史。
就这样,一代又一代。
他们等了太久。
等了足足百年之久。
终于,他们等到了。
大越第三位女帝——元熹帝登基为帝。
卢岱秉承先祖遗愿,献上泛黄染血的书册,将女帝女官们的功绩公诸于众。
为女帝正名。
为先祖平冤。
卢岱做到了,死也瞑目
二月初五,元熹帝一纸诏书昭告天下。
她下达罪己诏。
为先祖的残暴行为,为无数惨死在明兴帝手里的无辜之人,为天下所有的女子。
诏书的内容犹如一股飓风,以摧拉枯朽之势刮过大越每一寸土地。
百姓的心情不可谓不复杂,但他
们绝大多数人都能保持理智。
“错不在她,而在明兴帝。”
“陛下不必道歉,她从未做错什么事情。”
“世间万物复杂繁琐,所见不一定为实,须得擦亮双眼,理性看待。”
二月初六,元熹帝下令修史。
这项差事由殿阁大学士韩榆全权负责,自发参与者众多。
修史是一个漫长而又艰辛的过程,必须经过重重核查,确认该女官、该功绩切实存在,才能让它们以文字的方式呈现给天下百姓。
每一道流程都极其繁琐,很多时候,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都就需要耗费一两天,甚至更多时间去查证。
但大家从头到尾都没说过一句抱怨的话。
他们在纠正一段血腥黑暗的历史,让这段历史以崭新清白的方式重现人前。
它值得-
元熹元年,三月。
越含玉连下几道诏令。
废止缠足,推倒全国各地的贞节牌坊。
和缠足一样,贞节牌坊也是女子深恶痛绝的存在。
若说缠足束缚了女子的身体,贞节牌坊则束缚了女子的思想内心。
在大越很多地方,地方官员会给当地能够保持坚贞,为亡夫守活寡的女子颁发贞节牌坊。
许多人家不顾丧夫女子的意愿,用残忍的方式把她强行拘在婆家,只为得到官府的贞节牌坊。
对他们而言,贞节牌坊是极高的荣誉,是出门在外可以向陌生人炫耀的资本。
随着时光流逝,女子守贞的思想越发根深蒂固,贞节牌坊也如同
雨后春笋般出现。
解放女子思想的第一步,便是废止缠足,以及推倒大越各地的贞节牌坊。
对此,朝中仍有部分老顽固坚持己见,认为缠足和贞节牌坊利大于弊。
然后他们被越含玉砸了一头一脸的奏折。
“朕是通知你们,不是征求你们的意见。”
大臣们:“”
要他们说,这几个也是活该,自讨苦吃。
明知元熹帝手段强硬,不是当年的太上皇,偏还要凑上去撩拨虎须。
这下挨了打受了罚,没人同情他们。
经过韩榆、韩松多年如一日的宣传,缠足的弊端早已深入人心。
一晃多年,民间缠足的女子十不存一,官家小姐亦然。
这厢朝廷下令废止缠足,但凡发现有人强行给家中女子缠足,一律徒三年。
为此,越含玉还鼓励百姓踊跃举报。
只要发现一人阳奉阴违,点名道姓地举报到官府,便可获得五两银子。
寻常百姓家,五两银子足够他们吃一年了。
一时间,举报之风盛行。
当然也有为了五两银子胡乱举报的,这些人无一例外地体验了牢狱半月游。
废止缠足的进展非常顺利,贞节牌坊的清除却遇到了难题。
地方官员接到旨意,即刻安排人前往治下各处推倒贞节牌坊。
可对于村民来说,贞节牌坊是整个村的荣誉,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倒。
官兵带着工具赶到,就看到和贞节牌坊严丝合缝,怎么拉都拉不开的村民们。
有那么
几次,官兵和百姓发生冲突,以致于多人重伤。
越含玉对此早有预料,下令强行执行,阻拦者徒一月。
那些胡搅蛮缠的百姓大多欺软怕硬,听闻自己要蹲大牢,只能忍痛舍弃贞节牌坊
王梦娣抱着女儿,在深山野林里拼命地跑。
她在进行一场逃亡。
王梦娣她娘生了四个姑娘,才得了一个儿子。
最小的女儿刚出生就一钱银子卖出去了,剩下的王梦娣三姐妹被她们的爹娘分别卖给瘸子、瞎子和傻子,得来的钱全留给小弟娶媳妇用。
大姐王招娣的男人去山里打野味,被熊瞎子吃了。
王招娣变成寡妇,公婆用她换了一座贞节牌坊,背地里却逼迫王招娣给小叔子生孩子。
王招娣不堪受辱,在夜里跳河死了。
二姐王盼娣的男人是个瞎子,被毒蛇钻屋里咬死,婆母也用她赚了一座贞节牌坊。
王盼娣常年被婆母磋磨,早已不成人样。
她跟王梦娣说:“我跟大姐命苦,梦娣可不要像我们这样。”
可王梦娣还是死了男人。
傻子跑出去玩,被人用石头砸死了,连凶手是谁都找不到。
事情就发生在几天前。
昨天傻子下葬,今天公婆就商量拿她换取贞节牌坊。
“虽说朝廷不许再建贞节牌坊,可杨树村离朝廷十万八千里远,就算立了他们也不知道。”
“王梦娣不争气,又生了个闺女,上个月孙婶子说县里张员外要刚出生的女娃,我打算
把她卖去给张员外。”
王梦娣知道张员外。
他有着很恶心人的癖好,最喜欢折磨几岁、甚至几个月的小娃娃。
她的女儿若是落入张员外手里,绝对活不到第二天。
王梦娣逃了。
王梦娣不知往哪里逃,但她不想刚出生一个多月的孩子和她之前的几个女儿一样,要么被几钱银子卖掉,要么被溺死在洗脚桶里。
她厌恶贞节牌坊。
要不是贞节牌坊,大姐还活着,二姐也能改嫁。
狗叫声近了。
是杨树村的村民追来了。
王梦娣她娘当年为了把她卖个好价钱,给她缠了足。
畸形的双足成为王梦娣的阻碍,她踉踉跄跄往前跑,眼里闪过绝望。
她也要重蹈覆辙了吗?
狼狗吐着舌头,张着獠牙向她的小腿扑上来。
王梦娣闭上眼,不忘护住怀里的孩子。
“砰!”
想象中的剧痛并没有发生,她反而听到了狼狗的嚎叫。
睁开眼,不知咬死过多少人的狼狗躺在血泊中。
王梦娣看到跪在地上的婆家人,看到面无人色的村民。
她还看到官老爷和官兵。
原来官老爷出现在这里,是来推倒贞节牌坊的。
听说村民逼迫王招娣,就带着官兵前来营救。
追她的杨树村人全部关进大牢,一个月后才能出来。
官兵挥舞铁锤,一下又一下砸着贞节牌坊。
王招娣的贞节牌坊轰然倒塌,变成一堆废墟。
紧接着是王盼娣的。
飞尘四起,王盼娣和王梦娣泣不成声。
再后来,官老爷
开恩,让她带着女儿立了女户。
王盼娣和王梦娣两人合伙开了个豆腐摊,日子过得不算富足,但胜在不必再提心吊胆,生怕稍有不慎又挨打。
王梦娣听来买豆腐的人说,现在大越越来越多的女子立女户,凭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
如此又过几年。
王梦娣的女儿昭昭渐渐长大。
长到五六岁的时候,一天王梦娣正在干活,昭昭突然问:“娘,我也要缠足吗?”
王梦娣愣了下,想到隔壁孙婆婆的三寸金莲。
她放下簸箕,温柔地抱住唯一的小女儿:“不用,昭昭一辈子都不用缠足。”
不止昭昭,天下所有的女子都不必再受缠足之苦。
王梦娣想到千里之外的越京,想到越京城里住着的女帝。
她笑着说:“昭昭不仅不用缠足,等你满七岁,娘就送你去女校读书。”
读书明理,她的昭昭要做个会读书认字,善解人意的好姑娘。
昭昭也笑了,笑得眼睛都看不见。
“好,读书!”
越含玉下令废止缠足的同时,从国库拨了一笔银子出来,用来建设女校。
大越第一所女校位于越京城外,是专为女子成立的院校。
越含玉请来才华横溢的女子,担任女校的教书先生,教授学生琴棋书画、骑射医术等课程。
朝中有人不满女校的建立,在早朝上扬言要撞柱明志。
“哦,撞吧。”
元熹帝不仅没有丝毫动容,还召来禁军:“你们给他搭把手,免
得一下没撞死,硬生生把自己疼死。”
大臣们:“”
拗不过越含玉,只能眼睁睁看着女校建成,面向整个大越招生。
招生不拘身份,只要通过入校考核,上缴一年的学费——二百文,便可成为大越女校的学生。
威胁撞柱但没撞成的官员冷笑:“我就看能有多少女子去那什么女校读书!”
实际上,不止他一人不看好。
官家小姐需要学习琴棋书画和打理庶务,寻常百姓家的女子则需要帮着家里人干活做事,哪有时间在女校长住。
“打一文钱的赌,顶多五十人报名。”
“两文钱,最多十人。”
两人一击掌,赌约成立。
然后,他们就被狠狠打脸了。
招生第一天,女校门口人山人海,光报名参加入校考核的女子就足足有数千人之多。
大臣们:“!!!”
同年,女帝不知第多少次颁发圣旨,下令女子可参加科举,入朝为官。
犹如一滴冷水掉进热油锅里,百官炸开了锅。
然而这还不够。
越含玉又下令,女子可行军入伍,亦可经商。
“陛下不可,女子入女校已是底线,如何能入朝为官?”
“阴阳颠倒,牝鸡司晨!”
此言一出,金銮殿上蓦地死寂下来。
说出这话的人也反应过来,顿时冷汗涔涔,腿脚发软地一屁股坐到地上。
龙椅上,越含玉并不看他,只轻描淡写道:“御前失仪,日后不必上朝了。”
一时间,众人噤若寒蝉,
再不敢说一个“不”字。
随着女子为官的旨意昭告天下,越来越多的女子不远千里来到女校。
“娘,咱们真能在十月之前赶到越京吗?”
七八岁大小的女孩子趴在马车的窗户上,边欣赏着外面的美景,边问马车里的母亲。
曹香君在做针线活,闻言轻轻嗯了一声:“咱们七月从云远府出发,九月底也该到了。”
六月里,榆生堂收到一封来自越京的信。
打开一看,才知道寄信人是知府大人。
知府大人在信里说,陛下在女校开设了女医班,想请她和谢方来越京,专门负责教授女子们这门课程。
曹香君不会拒绝知府大人的任何要求。
相信不止她一人,云远府所有的百姓都会无条件地遵从知府大人的话。
所以她来了。
和谢方以及榆生堂女医班的几名女子一起奔赴越京。
多年前那个在云合节上红着脸给她百合花的青年如今已是个五品官,他待她一如既往的好,依旧开明体贴。
得知她要去越京,就让女儿一起去。
“女校是朝廷建立,远胜过云远府的那些女先生,对楠姐儿有百利而无一害。”
于是,曹香君就带着女儿一起上路了。
半个月后,一行人抵达越京。
十月,大越女校正式开课。
第一天结束,楠姐儿兴冲冲地跑回来:“娘,女校真好,我喜欢上课!”
她掰着手指,絮絮叨叨地跟曹香君介绍女校的先生们。
教书法的英先生,教绘画
的铃先生,教弹琴的玥先生,还有教调香的珠先生。
“她们都好温柔,我好喜欢她们!”
“但是我还想跟爹一样,以后做个威风凛凛的女将军。”
“上阵杀敌,打得敌人屁滚尿流!”
曹香君忍俊不禁,她没有打击女儿的梦想和积极性,而是动作轻柔地摸了摸她头顶的两个小揪揪。
“楠姐儿你要知道,无论将来做什么,都不是光说说就能成的,它需要付出十倍百倍的努力才行。”
楠姐儿似懂非懂,丝毫没有意识到这句话在她心里深深扎了根。
几年后,她参加武举,取得还算不错的成绩,顺利成为大越数万万将士中的一员。
再后来,外敌入侵。
楠姐儿立下战功,和将士们班师回朝,接受陛下封赏。
回来的那天,陛下率领百官出城相迎。
这是楠姐儿第一次看到陛下。
让世间万千女子拥有独立思维和人生,让她们从方寸后院走出来,在各自擅长的领域大显身手的陛下。
楠姐儿仰头看陛下,不知怎的,鼻子一酸竟落下泪来。
一旁同样立下战功的好姐妹嘲笑她:“又不是三岁娃娃,怎么还哭鼻子?”
楠姐儿呢喃:“我只是”
只是看到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