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先坐下喝杯水吧。”
哈里森变得异常老实,殷勤地招待三人。
不,说他老实其实不对。
因为他顺便拿来了菜单做推销,翻开五颜六色的页面,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几位饿不饿,吃过晚饭了吗我这里的菜品很划算的。”
刚被恐吓过,到了这种时候却还想着赚钱,让人很难不佩服哈里森。看来无论到了什么时候,有怎样的社会制度,始终都有一批圆滑的人在尽可能地生存。
“我要橙汁,”莱特像给老师报告一样举起手晃了晃,“来三杯。”
收到赛琳娜和派伊略带惊恐的视线后,他镇定地补充“我请客。”
那没事了,两人松了口气。
赛琳娜翘起一只腿,派伊拿出了笔录本。
“哦,好的好的,”哈里森笑开了花,对后厨喊道,“丹尼尔榨三杯新鲜的橙汁来”
后厨传来一声平静的应答。
“是的,先生。”
随后哈里森在桌子对面坐下,推销出商品的快乐很快逝去,想要求生的理智重新占领高地,他略带不安地等待莱特展开问询。
“为什么便利店关门这么早”莱特指指隔壁,首先问了一个似乎无关紧要的问题。
“因为伤人的事情被逐渐传开了,”哈里森说,“隔壁的老板娘原来是用仿生人来当收银员的,现在大家都不太敢上门了,于是她决定找一个活的员工,在找到之前先暂停营业。”
“无人售卖不行吗”派伊问。
有便利店的监控探头看着,偷窃的行为立马会被希尔塔发现,谁敢不付钱
“这个是她的秘诀”哈里森扭捏道,“我答应过不告诉别人的。”
“说出来。”赛琳娜冷淡道。
哈里森立刻妥协了,快得像从没反驳过。
“她发现只要有人站在收银台旁边,不管是不是活人,都能增加客流量。”
“我也和她讨论过这个问题,”他接着道,“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大概那样能给人温馨感,顾客感到熟悉后,成为常客的可能性就变大了。我经常呆在餐厅里也是这个原因。有看着眼熟的老板在,生意会变好。”
“这和主流的观点不同吧,”赛琳娜盯着他慢慢道,“一般来说,无人售卖是体现希尔塔伟大和高效的证明,环境的简洁代表着社会观念和治理能力的进步”
哈里森的额头上开始冒汗“是这样没错,我当然非常支持希尔塔的策略,但是怎么说呢”
赛琳娜换了一条腿翘着,仿佛是在说我倒要看看你能怎么狡辩。
哈里森吞咽着口水。
这时,隔开大厅与后厨的帘子被掀开了,穿着白色厨师装,系着同款颜色围裙的仿生人信步走了出来,打断了凝固的气氛。
派伊看了它一眼“哈里森先生,你没有更换员工的打算吗”
虽然又被问了一个麻烦的问题,但哈里森总算从死亡陷阱中逃脱。相比起对希尔塔不遵从、不忠实的指控,解释对仿生人的青睐要好受得多。
“丹尼尔用着挺方便的。”
哈里森赶紧回答,希望能借这个话题转移众人的注意力。
“我觉得这次的事情应该还是小概率事件,大家的记性有限,到时候会变得和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吧”
说完,他犹豫了一下,回头看着仿生人。
丹尼尔的行动带着简洁的优雅,走过来的时候,好像一艘渡轮航行在海面上。
推开波浪、一往无前、平稳沉重,由于没有人类那脆弱不定的心性,身体也用金属组成,它行走起来时会有微不可见的迟滞感,所谓的随性和松弛是不存在的,但那恰恰赋予了它与它的同类,一种精准而冰冷的美。
令人着迷。
“我想再等等看。”哈里森总结道。
丹尼尔走近了,从托盘上依次取下手掌高度的玻璃杯。橙色的液体在杯中微微摇晃,橙子果粒像气泡一样起伏着。
“明明还很有用,不太想卖掉。”哈里森又补充一句。
丹尼尔用无机质的眼睛看着餐桌上的客人。
主人的话对它毫无影响,它的表情平和而宁静,头发和衣服打理得一丝不苟。
“请慢用。”它判断出莱特的地位最高,率先把橙汁放在了他的面前。
莱特的手正轻搭在桌子边缘,稍微一抬就能和它接触。不论是握手,还是抓住胳膊阻止它离开,都可以轻松做到。
他对上它的眼睛。
伪造成人类模样的瞳孔其实是优秀的摄像头,用以给机体视觉画面。
它对上他的眼睛。
此时此刻,派伊正忙着记笔录,赛琳娜在盘问哈里森,哈里森本人疲于应对、满头大汗,关注上饮品这件小事的生物只有他们两个。
“谢谢。”莱特低声说。
丹尼尔挂起微笑,礼貌地点点头。
这会是一个在找我的仿生人吗
莱特心中产生了怀疑。
和其他生物不同,仿生人的意识可以流转,身体部件也能更换,情绪和性格都不明显,行走动作更没有特别的习惯,这为他的辨认工作增添了极大困难。
旧友可能就在眼前,他却茫然无知。
压制住确认的冲动,莱特慢慢移开了目光。
就像任何一个对仿生人无感的人类那样,不讨厌也不喜欢,他似乎只是单纯地说了声谢谢,没有再交谈的意思。
然而,在无数个事件中锤炼出的观察力把他拉了回来,控制他开口。
他察觉到丹尼尔的发型有些奇怪,几缕发丝梳过去的角度太大了,十分刻意,偏离了出厂时的默认设置。
像哈里森这种人,精明又格外注意利益,会浪费时间在买来的仿生人上施加自己的审美吗
莫非是为了掩盖什么
掩盖
伤口
“你受伤了”
“没有,先生,”丹尼尔用舒缓的语气回答道,“受伤是生命体的概念。我不会受伤,感谢您的关心。”
莱特没把它的话当回事,大家已经因为这边的动静看了过来,在三双眼睛的注视中,他果断地站起身来,伸手掐住了丹尼尔的下巴。
大概是用食指与拇指呈夹角那样,控制下颌骨的两边。
这是充满禁锢和微妙观赏感的姿势。
仿生人的皮肤光洁细腻,没有油脂分泌,温度也因为调节而十分适宜触摸。
他掐着丹尼尔的下巴,丹尼尔也乖顺地随着力道转头。最终,莱特用另一只手拨开它的头发,找到了那处裸露的伤口。
蓝色的血液凝固在伤口边缘,像敷着一层果冻。
寂静降临,笼罩了大厅。
仿生人伤害人类后逃走了,第二天,他们在附近的一家餐馆里,发现另一个仿生人受了伤。
这是巧合的可能有多大
赛琳娜的手摸向被外套盖住的腰后。
派伊紧盯着哈里森,笔录本被缓缓放下。
莱特倒是还在观察丹尼尔。
“这,这这”哈里森紧张到口齿不清,“这是昨晚的一位客人干的是意外的冲突你们可以读取丹尼尔的记忆,我绝对,绝对没有参与任何危险活动”
把仿生人关机,连接脖子后面的接口,就可以读取第一视角的视频。人们称之为仿生人的记忆。
明明不把仿生人看作是生命,不是生命当然没有记忆,但除了记忆这个词,人类竟然也找不到别的形容。
丹尼尔以固定的频率眨着眼睛。
“那倒不必,”莱特说,“只是小伤口而已。”
赛琳娜的手收了回来,派伊再次捧起笔录。
“不过”
哈里森的心随着莱特嘴唇的开合而再次吊起来,他剧烈地喘气,心情像是一个人呆在将要煤气泄露的房间里,没有窗户可以打开。
“不过你打不算带它去维修吗”
“这个啊。”
哈里森像被赦免能够动弹的囚徒般擦了擦额头的汗。他解释道“因为好像不影响运转的样子,我想过段时间再带它去。维修店在城区嘛,行程得安排好才行。”
“来说说里奇吧。”
“诶”话题转变之快,令哈里森有点眩晕,他含糊回应道,“好,好的。”
“里奇和克莱尔的感情怎么样”
“非常恩爱。”
“具体有什么表现吗”
哈里森却露出些许疑惑“希尔塔对这些信息都有记录吧购买单据、聊天记录和出行监控什么的,难道看不出他们很恩爱吗”
他是真的很有胆量。
被代表着希尔塔,代表着联邦权力的特派员和执行员问话,还能一边慢慢吐露消息,一边想从对方那里抠出什么情报来做交换。
放在别的特区,他这么干大概会激发执行员的怒火和棋逢对手的施虐欲,将他切实地拷问一番,用上莱特所说的所有方法,都还只算个开始。
他们会抓来他的亲人,让他做选择。如果亲情战胜了恐惧,说明他对希尔塔不够尊敬。如果恐惧战胜了亲情,说明他没有道德。不管怎样,都有罪名在等着他。
幸好他遇见的是他们几个伪装成希尔塔走狗的人。
赛琳娜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吓了哈里森一跳。
她大声道“希尔塔有记录关你什么事问什么你就答什么你以为我们是谁我们有时间和你玩闹吗我们肩负的是维护希尔塔的使命”
“对不起”老板赶紧道歉。
作为搭档组合,一般会有在审讯时唱黑脸白脸的惯例。
也就是说,一个人言语温和,略带安抚,站在犯人的角度考虑,另一个人言语暴躁,不断逼问,甚至恐吓,用法律和暴力让犯人害怕,通过氛围的两极交替,来突破其心理防线。
赛琳娜和派伊的分工自然不必多说。
“只要快点回答问题的话,”派伊熟练地做起好人,“就会没事的,哈里森先生。”
“他们恩爱的程度在我见过的人里是顶尖的那批,”哈里森老实道,“除却工作的时候,基本每天都呆在一起,没听说他们吵过架,大家经常能看到他们夫妻在小区里散步的身影。”
“克莱尔怀孕以后呢”
“关系更好了,”哈里森说,“隔壁的老板娘和我说过她十分羡慕,所以从女性的角度上来看,他们也是恩爱的典范吧”
似乎是这种回忆让他产生了一点说八卦的日常感受,他的精神变得活跃。
“还有啊,那段时间,里奇天天来我这里买食材呢,他亲自给克莱尔做菜,不说做得如何,有那份心意已经足够令人满足了。”
“露西出生后有变化吗”
“有啊。”
赛琳娜和派伊对视一眼。
“当我以为他们已经黏糊到了极限的时候,他们还能更黏糊”
“啧,”赛琳娜烦躁道,“你再这样说话,我不保证自己还能好好坐着听你讲。”
哈里森缩了缩脖子“那一家三口过分幸福了,让人觉得幸福到迟早会出事。不是说我在诅咒他们,我不是那么卑劣的家伙,但,他们确实是幸福到给人一种随时会毁灭的感觉。我不知道你们能不能明白我的意思。”
“不久,”他说,“克莱尔就死掉了。”
派伊翻了翻自己整理好的资料“是某种常见的急性病。”
之所以不说具体的病症,是因为希尔塔实行了药物管制。根据等级的高低,公民们能获得的药物不同。
这种权力被分配在医疗部里,资料的保密等级很高,难以获取。执行员们在办案时,只有确认当事人确实生过病、用过药的权力。
“具体情况我们没有问,当时里奇颓废了很久,买到合适的仿生人后才振作起来,能够继续出门工作。”
赛琳娜道“说说振作的事。”
“振作就是振作,不再流泪,能从床上起来,重新继续生活”
莱特突然问道“是在买到仿生人后立刻振作的吗”
哈里森茫然地看着他,像是想问问他在说什么胡话要不是身份有别,他就说出口了,但随后他脸色一变。
“您这么说的话,好像确实有这种感觉。”
他的声音里充满疑惑,那是对自己也得出这个结论的不解。
“好”莱特竖起大拇指,“问询结束了打扰你了,老板,我们下次再见。”
哈里森和里奇一样,表情像是在问还有下次
丹尼尔代替腿发软的老板将迅速灌完橙汁的三人送出门去。
在室内灯光和室外黑暗组成的光影图画中,它深深弯下腰,恭敬地表达敬意。
月光洒在它身上,它漂亮极了。那是人类再怎么锻炼也难以达到的完美身材。
几分钟,哈里森从推拉门后探出头来,像是出洞的土拨鼠。
“丹尼尔,”他小声道,“他们走了吗”
“几位客人已经离开了,先生。”
“客人么,买了橙汁倒也能算客人,”哈里森小声嘟囔着,“但这样的客人再花钱,还是越少越好啊,没被带走真是太好了,吓死我了”
丹尼尔静静站着,脸上的短灯带缓慢闪烁。
“啊,这里不需要你帮忙了我们打烊。为了表达不能及时带你去维修的歉意,今天我来锁门,你早点回去充电吧。”
“好的,先生。”
原地站了几分钟,仿佛是在确认哈里森真的不需要帮助后,丹尼尔迈步走进仓库。
角落中,雪柜的门大开着,里面空空荡荡。为了存放同伴,而被从冰里搬出来的水果旁边,摆着什么隐隐绰绰的小东西。
丹尼尔走过去,低下头。
一些橙子的皮被抠掉了,抠下它们的人,用细小的橘色果皮歪歪扭扭地摆了几个字母。
凯莉。
丹尼尔感觉到自己的情感模组正在运作,它的嘴角上扬。
随后,它站到充电桩上,闭上双眼,脸上灯带的颜色由蓝转绿。
电流开始为它补充反叛人类所需要的能量。
它记起首领曾经说过的话。
可是首领,我未曾被狼养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