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1章 第 41 章
天涯海角符远道而来之时, 安无雪刚好“路过”霜海门前。
他假意散步,缓缓走到那被他换上去的假魂铃前。
被他调换了这么长时间,魂铃仍然安静地挂在那里,居然没有任何人发现不对劲之处。
就连谢折风, 似乎也对此毫无感觉。
他当初调换魂铃, 是因为不知这炉鼎印根本解不了, 还想着赶紧离开此地。只是谢折风下了封山令,他若要离开,不得不借用魂铃之上谢折风的气息去调动护山大阵。
可是之后云剑门出事,他阴差阳错去了一趟照水城, 此次归来,又要和谢折风同去北冥。
因着炉鼎印的存在, 他反而不那么急着走了。
但是……这么久了,谢折风居然没发现?
只要有人来霜海拜访却敲不响, 这个假魂铃不就露馅了吗?
他有些困惑。
但没暴露终究是好事,他盯着那假魂铃,想把真的换回去。
可封山令虽然早就解了,谢折风心魔反倒愈发严重, 霜海旁看守的弟子不减反增。
他刚来此, 想看看能不能悄无声息地把魂铃换回去, 便有弟子现身行礼:“宿公子可是有什么需要吩咐的?”
在霜海弟子眼中,他明面上的身份是出寒仙尊的炉鼎, 自然带着几分客气。
他循声看去, 发现正是他刚来霜海那天为他引路安置的女弟子。
他眸光轻转,有意道:“我只是随意走走, 看到这魂铃,突然有些疑惑——好像从我住在霜海之上开始, 这枚魂铃就一直挂在这里。我只知道寻常修士会挂魂铃以待客,仙尊这样的身份,也一直挂着吗?”
那女弟子笑道:“霜海来往者中,宿公子倒不是第一个有此疑惑的了。”
“哦?”
“这魂铃也许只是仙尊挂习惯了而已,没什么人敲的。我初来也疑惑过,但是其余师兄师姐寻仙尊总是用传音符,我便也跟着用。也许是大家不敢用琐碎小事来叨扰仙尊神魂吧,这么些年也没什么必须敲魂铃的大事,挂着也就这么挂着了。”
原来如此。
没有人敲,那看来暂时出不了什么事。
那之后寻着机会再偷偷换回来吧。
“咦?”那女弟子微讶,“宿公子这么快就大成期了?”
安无雪没有遮掩身上的灵力波动,对此并无意外,随口道:“嗯,前些时日同仙尊去照水城,因缘际会得了些先人机缘。”
女弟子神色一顿:“照水城……”
她叹了口气,“说起来,我今日才遇到宿公子,还没来得及和宿公子赔罪。”
“我初来那日还是这位师姐关照,该是我道谢,怎么还要师姐与我赔罪?”
他神色随和,嗓音轻飘飘的。
女弟子又恢复了笑容:“那晚我同你说,莫要提及宗门里那位上任首座,是因我揣测门中前辈态度如此猜想。你说起照水之事,我才想起我之前怕是想错了……”
她说着,望了一眼落月峰磨剑石所在的方向,面露忧愁,“千年往事说不清,谁也不知道风言风语中夹杂了多少虚妄……那位首座既无愧于照水,又何尝不是无愧于落月呢?原来宗内前辈不提,不是因为不喜,而是因为遗憾。我竟觉得是他失了宗门脸面,险些误导你,不仅要同你赔罪,还得同那位首座赔罪——可惜……”
安无雪感念她那晚引路之恩,本想同她聊聊,可提到此言,他双唇紧抿,竟是没法接话。
女弟子自言自语般接着说:“我路过磨剑石,常看到他留下的剑痕。石上剑痕皆有主,尽来自宗门内登仙天骄,唯有他……”
“哎,怎么最后误入歧途,害了离火宗,又修浊入魔了呢?”
安无雪终是说:“那不过都是盖棺定论的往事,也许他本人都已经不想论述了,这位师姐不必忧愁。”
女弟子张嘴,似是想说什么。
这时,一阵灵力波动送来清风,霜海前倏地出现一大帮子修士御剑落下。
来者接腰间挂着落月峰弟子牌,最低也是个大成期,最前头甚至有一个渡劫中期的修士。
这修士看上去寿数已至尾声,勉强能入高手之列,却算不得什么天骄。
安无雪不识得这渡劫修士的面容,想来是他陨落之后步入渡劫的。
渡劫修士手中拿着一张天涯海角符。
他凝眸一看,眉头一皱。
万宗制符落咒皆有自身法门,每个宗门的手法皆不相同。这天涯海角符落咒之法他分外熟悉,甚至一眼看出了是出自上官了了的手笔。
来自北冥的传音符,落月峰如此大的阵仗……
他不由盯着那传音符思虑起来,渡劫修士却毫无顾忌走上前,见他优哉游哉地站在仙尊洞府门前,未着落月弟子服、未挂落月弟子牌,显然非宗门弟子,便直接用灵力推开他,对那女弟子说:“怎的这么没有礼数,站在仙尊洞府门前同闲人闲聊?我有事请见仙尊,你传达一下。”
弟子神色愠怒,忍了片刻,才一言不发地扔出传音符咒禀报谢折风。
她不敢说话,安无雪却嗤笑一声:“没有礼数?何为礼数?是摆着渡劫期修士的谱狗眼看人低是礼数,还是越俎代庖管着仙尊都不管的事情是礼数?”
弟子一惊,没想到安无雪刚才谈话间温声款款,此刻竟然如此锋锐。
来者更是登时发怒:“我听闻仙尊在霜海上养了个炉鼎,就是你吧?你连落月峰弟子都不是,就敢对着我牙尖嘴利?”
安无雪眸光一顿。
那人以为说着了安无雪的痛楚,下巴轻抬,负手而立。
下一刻,安无雪却笑了一下。
他不咸不淡地说:“我确实连落月弟子都不是,也比明明身在修真界第一大宗,曾经还算有点天赋入了渡劫,结果因为自负自傲失了本心停滞在渡劫中期不得寸进的人好吧?”
那人一愣。
他周围的修士意识到了什么,纷纷低头。
他猛地反应过来:“你在骂我?你怎知我——”
“何事来禀?”
男人冷冷的嗓音传来。
眨眼间,谢折风已立于众人眼前,神色好似一滩死水,看不出一点波澜。
女弟子低头行礼,安无雪神情一滞,瞥开目光。
那渡劫修士赶忙收了怒色,端上手中的天涯海角符:“仙尊,北冥飘来的传音。近日该是秦长老轮守宗门,但秦长老两月多前似有密事外出,此事由我暂代,我收到传音符打开,上官城主说此符还裹着一层传音,必须仙尊亲启……”
谢折风没动,只是侧头看了安无雪一眼。
安无雪没动,垂眸,避着目光。
谢折风手中灵力一动,转瞬将传音符摄入手中。
他在启符,其他人自然不敢动,四方寂静无声。
安无雪这才偷偷抬眸,瞧见谢折风眉头愈发紧缩。
如此郑重的传音符,还有谢折风的表情……
上官了了那边出事了?
上次见她,她还说近来神思不宁来着,如今突然如此郑重传音谢折风,人却没来。
——北冥出事了!?
心念刚起,谢折风便沉声道:“北冥剑被浊气侵蚀,城内现大魔,冥海浊气翻涌,现今北冥四十九城尽封。”
短短一句话,其间所含之意,足以撼动两界如今局面。
那渡劫修士瞬间脸色惨白,众人尽皆跪下,连安无雪身边的女弟子都“噗通”一声跪下,不敢出声。
安无雪一动未动。
他猛地睁大双眼,呼吸一顿。
北冥剑被浊气侵蚀!?
四十九城尽封!???
如此情景,即便是千年前仙祸之时都算罕见。
北冥高手众多,上官了了更是半步登仙之境,怎会在现今四海清平之时突然陷入如此境地?
他想起之前照水出事的时候,照水城主似乎说,姜轻因北冥有急事而不得不立刻赶回……
难道几个月之前就有先兆了?
“北冥封城应当只是这两日之事,”谢折风说,“冥海浩瀚,此事压不住。尔等传令诸峰各司其职,拟一个借口,暂时瞒住北冥封城的真正原因,稳固万宗两界局面。”
众人赶忙道:“是。”
“我会先行入北冥探查,明日出发。入城后,若有必要,会以天涯海角符传令,宗内大成期以上弟子、峰主、长老待命。”
“是。”
“退下吧,我离宗之时需有人主事,让玄方来见我。”
众人赶忙退去,连方才和安无雪聊天的女弟子也低着头恭谨退走。
那来禀告的渡劫期修士正待御剑离开,谢折风倏地说:“宿雪方才所言不虚,你心浮气躁眼高于顶,以至于言行无状,妄为渡劫。自行去领七日苍古塔刑罚,磨练心性,落月峰不缺心境不稳的渡劫。”
入苍古塔七日,即便不是顶层,不死也得脱层皮。
那人浑身一软,还想求饶,可谢折风手袖一挥,连着安无雪一起带走了。
安无雪还在想着北冥城和北冥剑究竟是怎么了,眼前便突然天旋地转,再次站稳时,已经回到了他住所的小院之中。
云皖还在院中练剑,见他们两人突然出现,吓得险些松了手中的剑。
“仙尊,宿公——”
谢折风毫不停顿,拉着安无雪径直进了屋,只余下“砰”的一声关门声。
屋内。
安无雪猛地甩开谢折风的手,疾声道:“仙尊这是又怎么了?”
谢折风没说话。
这人先是低头瞧了一眼被他甩开的那只手,指尖微蜷微颤,而后又看向他。
像是在期待,又像是在害怕。
像是在悲痛,又像是在开心。
那双眸子黑如深夜,又仿佛内含霜星,他一时之间,竟是看不懂谢折风在想什么。
只听这人问他:“你如今不过大成后期,刚才如何能一眼看出他人止步渡劫中期的原因?”
果然听到了。
他稳着呼吸,不卑不亢道:“仙尊这回又想听什么?”
谢折风神色一顿。
他说:“我的回答是,那位峰主修入渡劫,言行却连个普通弟子都不如,猜都能猜出来为何修为不能更进一步,我为了出气自然如此戳他痛处。”
“每一次仙尊问,我都这般如实答。”
他一反常态,往前了一步。
谢折风的冷息扑面而来,环绕在侧,他强忍着逃离的冲动,迎着这人复杂的目光走到这人跟前。
“但仙尊显然不想听到这个答案。可仙尊上一次分明拒绝了与我双修……哦,我明白了,是因为心魔?”
他自己全身紧绷,心都仿佛被什么东西高高挂起,堵住了咽喉,让他呼吸都艰难。
可他宁可这样堵着,也不想面对把他当师兄的谢折风。
他凑上前,扯着师弟的衣袖,低笑了一声。
“是心魔希望我是他,仙尊害怕我是他,'你们'都想要我是他。既然如此,仙尊下次别再这样拐弯抹角地问了,想要我是他的时候,直接告诉我就好,毕竟我还要依仗仙尊良多,配合仙尊假扮他人还是愿意的。”
谢折风气息一滞。
“……怎么不叫我师兄了?”他笑弯了眼睛,故技重施,“师弟。”
第042章 第 42 章
谢折风眉心雪莲剑纹骤然浮现。
他目光落在安无雪的脸上, 黑瞳幽深,眼神茫然,却又面露凄色。
他僵着身体,眸中戾色随着雪莲剑纹上的黑色稍稍泛出, 却又被他转瞬间压下。
被牢牢禁锢在识海之中的心魔稍稍动弹, 同他如出一辙的嗓音再度在识海中响彻。
“你怎么不喊了?”
“你不是希望他是师兄吗?”
“哦, 你怕了。你怕他是师兄!如若宿雪是师兄,你不敢回想你先前和宿雪之间发生的种种,不敢面对他不愿与你相认的事实!”
住嘴。
他在识海中说。
那和师兄一模一样的面容带着笑意出现在他眼前,一如记忆之中, 师兄抱着剑,笑着在一旁看着他修行术法。
心魔冷笑了一声, “你还是希望宿雪是师兄!你希望师兄回来,你希望师兄活着, 你希望——”
谢折风闭上眼。
心魔的一切声响都在清心咒中消散。
他稍稍平静,复又睁眼。
宿雪笑吟吟的模样立时映入眼帘。
识海中没了声音,倏地空荡荡了起来。
他蓦地感到一股揪心的疼。
仿若万箭穿心而过,又似是烈火焚身、寒冰冻骨。
如若师兄还在……
如若师兄就站在自己的面前……
他心念一顿。
秦微说宿雪不是安无雪, 戚循前往照水城追寻宿雪因果, 至今还未归。
不论如何, 此时此刻,宿雪不能是师兄。
宿雪只是宿雪。
在心魔的诱导下将宿雪当作师兄, 像是喝了满满当当一坛仙酿, 醉得人沉溺其中,稍有不慎便挣扎不出。
即便如此, 清醒的痛楚,也比这样的沉溺来得让谢折风心安。
“我先前失态之处, ”他对宿雪说,也是对自己说,“是心魔左右,也许非我本意。你既已知晓……”
他嗓音愈冷:“便莫要再探我底线。”
此言一出,安无雪面上噙着笑,后退一步,拉开同谢折风的距离。
他一直提着心却不敢露怯,此时才悄悄松了口气。
他内心比谢折风还要慌乱。
一声又一声师弟能搅乱谢折风的心绪,更能让他想起出寒剑光的寒凉。
若是谢折风当真应他一句师兄……
他怕是会不顾后果地落荒而逃!
他稳着神情,徐徐道:“我哪有那个胆子试探仙尊底线?仙尊一句话,刚才门前那位峰主修至渡劫期都只能乖乖去苍古塔走一遭,我可不想再——”
再入苍古塔受罪。
他赶忙刹住嗓音,话锋一转:“在苍古塔里一命呜呼。”
谢折风似乎不想再与他谈论此事,冷着脸切入正题道:“我本想彻底根除心魔再带你去北冥,但北冥事发紧急,容不得拖延,我明日仍会化出化身行走。眼下情况特殊,以你的修为,随我化身入北冥未必安全。”
此言正合安无雪的意。
他顺势问道:“北冥如今……很危险吗?我刚才虽然听到仙尊提了北冥封城和浊气有关,但我没去过北冥,不知其中门道……”
“也许。”
“……也许?”
上官了了的传音难道没有道明北冥剑究竟为何被浊气所侵吗!?
“传音只有寥寥数语,”谢折风说,“多半是封城之下难得送出的唯一一张传音符。这般情势,北冥范围内的危险只可能多而不会少。”
“我与你说这些,是因为我应过你带你入北冥。去还是不去,你自行决定。”
他说完,不再看安无雪,瞥开目光往外走去。
“仙尊!”
谢折风稍稍回头。
这人压下来心魔纷扰,眉心雪莲剑纹隐去,侧目而来之时,似是逼着自己冷下目光,这才看向安无雪。
“我去北冥。”
谢折风稍怔,微微颔首,收回目光,没说什么。
他又接着道:“但我听仙尊方才说,仙尊来不及根除心魔,只能继续用化身行走……仙尊闭关了这么久,我以为心魔已经根除,怎么会……?”
他做出百思不得其解的担忧模样,“仙尊可是长生仙,居然也会生出如此顽固的心魔吗?”
他已经尽量装作单纯困惑的样子,可惜谢折风着实不好骗,一旦言语中和他这个上辈子的师兄没了关系,这人便还是那个惯于站在高峰之上的出寒仙尊。
只听谢折风一字一顿道:“你想探我心魔从何起?”
安无雪一惊。
“我只是听闻修士身修灵魂修识,身与灵尽皆圆满,心境通明后方可登仙,从未听过登仙者也会有心魔……”
谢折风沉着脸,不置一词。
安无雪不禁开始思虑,自己兴许是太过急切了,刚糊弄过去就想打探消息。
可别又引起谢折风怀疑……
好在一道飞至屋外的传音符出现得格外及时。
玄方来了。
谢折风还要交代玄方事宜,没有停留,身周灵力一滚,眨眼间消失在了安无雪面前。
人刚走,云皖快步走了进来:“宿公子你还好吗?我刚才看仙尊拖着你进来……”
“没什么。”
“你有什么也都说没什么,”云皖难得没好气道,“你就只会说'没事''没什么''没关系'!”
安无雪:“……”
他有些心虚,赶忙在一旁坐下,趴在桌上,把头埋进双臂里,低声说:“好困,我休憩一会。”
云皖:“……”-
当晚。
苍古塔顶层。
仙祸已结束千年,渡劫期大魔尽皆死于出寒剑光之下,苍古塔顶层上一次关押的人,还是两百年前的云尧。
而此时此刻,飞鸟不落的死地之中,却锁着一个人。
秦微双手死死抓着捆缚双臂的锁链,浑身被冻僵得毫无知觉,只能感受到那直入神魂的冷。
太冷了。
他自辟谷入道以来便有灵力护体,千年来已经忘了什么是冷。
可这短短两个多月,像是要把缺失的千年寒意都补回来一般。过往分明闭眼打坐便转瞬而过的百日,每一日都在痛楚的拉扯下变得格外漫长。
仿佛有人用冰刃在凌迟他的血肉,日复一日,永不停歇。
他有时撑不下去了,神魂险些一睡不起,却又猛地想起——阿雪当年是怎么撑过来的?
他还有弟子在外等候,还有玄方为他盯着生死,还知晓这不过是他对自己的百日刑罚,结束之后他还是他。
可是那时的阿雪不一样。
阿雪是怎么撑过来的?
阿雪怎么就一点怨怼都没有呢?
他多么希望阿雪恨他。
“沓……”
“沓沓……”
秦微听着这闲庭信步般的脚步声,不用抬头便知来人。
“干嘛?”他哑着嗓子,“谢仙尊来落井下石?”
谢折风在他面前停步。
“北冥出事,上官了了封了北冥四十九城,发来求援信后了无音讯。”
秦微一愣:“……什么?”
“我只是来告知你此事,你做完这些任性的无用之功出塔,同玄方一道暂管落月,等我消息。”
谢折风说完,转身便要离开。
秦微哼笑了一声。
“任性的无用之功?”他气若游丝,每说一句话,五脏六腑都在寒冷中颤栗,但他语气却有些幸灾乐祸,“那我好歹能做这种任性的无用之功。两百年前你根除心魔出关,不也想来做这无用之功?只是你永远也做不到了而已。”
谢折风神色蓦地冷到了极致。
“这么说来,幸好我天赋不够好,至今没能登仙。”
“哎,嘶——”秦微笑得太猖獗,忘了自己眼下境地,猛地牵动身体,冻得四肢都仿佛被敲碎了一瞬间。
他拧着脸还要说:“修行上总是被你和阿雪压一头,此事总算赢了你一把啊。我现在知道苍古塔有多冷了,可惜啊可惜,谢出寒,你永远也不能——”
他骤然滞住了。
已经覆着一层冰霜的喉结之上又凝了一层霜,附着着灵力,锁住了他的喉咙,让他死活发不出声音来。
谢折风收手,低声道:“我确实永远不能知道苍古塔有多冷。”
两界需要长生仙坐镇,他只能是落月峰屹立不倒的高峰。
“你活该,我更活该。”
活该寻不见希望,却又不得好活,又不能好死。只能连一了百了的机会都没有,日复一日的熬下去。
世人皆向往仙者与天同寿、非大劫无陨,可在这寻不着师兄的世间,反倒成了望不见头的刑-
次日。
天刚亮,安无雪便在霜海门前等着了。
他打了个哈欠,后方一阵风动的声音,他立刻回神接住了冲到他面前的困困。
刚把困困捞进怀里,谢折风便紧随而至,看着他熟练抱起困困。
那人再度化出化身,同上次去云剑门一般,手中拿着春华剑。
安无雪:“……”
他摸了摸困困的头,没松手——反正谢折风早就知道困困喜欢亲近他。
他问:“仙尊难道要带上困困去北冥城?”
“它惯于助我压制心魔,带上它一起,能避免在照水城之时那般心魔失控。”
“呜呜!”
安无雪垂眸,“北冥之事听上去如此严重,仙尊只带我和困困入北冥吗?”
——自然不止,但也不多。
上官了了送来的求援信除了寥寥数语,其中还有在封锁状态下进入北冥的凭证,只要拿着那张天涯海角符,便可直接进入结界中。
但天涯海角符能带进去的人不多,只能带几个,显然是上官了了怕结界大开而结界外毫无准备会出纰漏。
因此谢折风打算先以化身悄无声息地入北冥结界,探清一切后再说其他。
除了安无雪和困困,他只多带一人。
琅风城前。
安无雪抱着困困,看着前方高耸入云的琅风剑,又瞧了一眼谢折风。
这人神色淡淡的,看不出任何波澜。
此地是谢折风出生之地,可谢折风除非必要,从未回来过。师弟的生父谢追死后,两界生灵,包括琅风城的修士,都不知仙尊出自琅风。
谢折风持剑上前。
只见城门外他们要找的人已经等在那里。
那是一个身着蓝衣的渡劫修士。
他肩上挂着卦图,腰间光是灵囊都挂了三四五六个,一旁还挂着罗盘、灵龟背等物,满满当当,看得安无雪眼睛都累。
“可是落月峰的谢春华谢道友?在下裴千,”这人抱拳作揖,语调悠悠,“我收到落月传信便等在这了,辛苦谢道友绕道琅风接我一程。这位是?”
“宿雪。”安无雪只说。
裴千一愣:“你这就完啦?”
安无雪:“……”不然呢?
他现在确实无门无派无来处,除了这个甚至不是他真名的名字,没什么好说的。
他说:“我只是有一事需去北冥查清,谢道友顺便捎上我罢了。”
裴千格外直接:“北冥一事如此严重,落月派了谢道友这么个高手打头阵,还因我擅阵道结界而来找我一道,我还以为你一个大成期能承此重任,必有独到之处呢。”
谢折风似是快要忍不下裴千如此话多,直接唤出灵舟踏了上去,示意安无雪跟上。
安无雪正待转身,裴千却上前用力拍了拍他的肩。
他一个没站稳,晃了晃,困困抬头,朝着裴千露出牙齿“呜”了一声。
“诶你这灵兽,长得可爱,脾气怪凶的。”
裴千毫不在意地笑道:“这位宿道友,你放心!别说谢道友看上去修为高深了,我的阵道修为也是能和离火宗那位戚宗主比肩的,此去北冥,若是和北冥剑阵有关,我必能处理妥当。哪怕是你们立下剑阵的那位首座在世,说不定在我面前都要甘拜下风。”
安无雪:“…………”
困困刚刚还在对裴千呲牙咧嘴,此刻有些看不下去了,回过头把脸埋进安无雪怀中。
只听裴千接着说:“届时若有险事,有我和这位谢道友罩着你,不必怕!”
第043章 第 43 章
困困在他怀中动了动, 头蹭着他的手腕,毛茸茸的,蹭得他发痒。
他知道这小东西在笑,轻拍了一下困困的头, 笑着对裴千说:“那我还要先谢过裴道友了。”
裴千大手一挥, 这才上了灵舟, 说:“都是同道,应该的应该的。”
谢折风从头至尾不曾开口。
北冥城在两界至北,紧靠北冥海和极北境,本来从落月峰出发的话, 直接朝着正北而去,横穿中央的荆棘川, 便能抵达北冥城。
可为了和裴千会和,谢折风先是往西绕了绕, 停在这琅风城。
眼下既然接到人,谢折风直接自琅风城而起,朝着至北而去。
灵舟飞过同照水剑一般直入云霄的琅风剑时,谢折风手中灵力一滞, 灵舟停摆在了琅风剑上空。
裴千微愣:“谢道友这是?”
落月虽对两界瞒着北冥封城的真正原因, 但裴千既然都接了落月峰传信要入北冥了, 自然知道其中真相。
谢折风没有隐瞒,简短道:“照水与北冥剑阵皆忽出疏漏, 既来琅风, 自然该看一眼琅风剑。”
安无雪也在低头看着下方的琅风剑阵。
裴千说:“也是。我近日居于琅风城,不曾察觉琅风剑阵有变, 没想到这一层。谢道友若是要细看,阵道还是我在行, 可需要我帮忙?”
谢折风轻轻摇头,不言,似是在认真以神识探查。
裴千讶然:“谢道友身上剑气凛然,看得出是个剑道高手,没想到对于四海万剑阵如此涵盖两界四海的巍巍阵法也有涉猎。”
安无雪毫不意外——四海万剑阵中,其他三剑说不清,唯独琅风剑阵门道,谢折风即便不修阵道,也熟记于心。
这是他落下的第二把剑,是四海万剑阵中四主剑之一,立于琅风城中央,巨剑之下同照水剑下一般,埋着万千陨落于仙祸中的琅风城仙修的灵剑。
其中还有上一任琅风城主谢追的本命剑。
师弟生于琅风,生母不详,似乎只是谢追当年的一段露水姻缘。那来历不明的女子生下他之后,将他裹于襁褓中,夜半放在琅风城城主府门前便离去了。他只有父亲,日日随着父亲练剑修行,最后却用谢追教他的剑法,一剑贯穿境界大跌的谢追的丹田。
他的师弟当年亲自将这把灵剑送入剑冢,剑冢彻底封上那一日,师弟同琅风城的一切因果羁绊都随着这把生父灵剑一道,彻底埋藏于万剑之中,永不见天日。
此后,剑冢建成,第二把剑铸就。
那时他和秦微已经生了间隙,秦微便干脆坐镇落月,换谢折风来琅风城同他一道布阵。
谢折风继任仙尊之后忙于奔走两界斩妖除魔,而他也专心布阵修补四方天柱。琅风剑阵落下那几年,是他和师弟聚少离多的几十年来,难得形影不离之时。
那几年,他们有着照水剑阵的经验在先,布阵比第一把剑的时候快了许多。
但争斗比他在照水城时,只多不少。
琅风背靠归絮海,地广人稀,常年风涌不断,海中飞雪如飘絮,若是被疾风吹动,则利如兵刃,落在凡人身上,能直接刮下一层皮,就算是修士也得时刻以灵力护体才能行走于归絮海上,因此生于海上的妖魔比寻常妖魔还要凶悍许多。
其中至强者为雪妖一族,在仙祸之前便声名狼藉臭名昭著。族中女子各个有着倾世之貌,男子也面若好女,修的是浮生道,总是在外留下情债却又负心寡情,为了修为进境,万事万物皆可利用,总是让两界仙修提起来便怕,怕着又总是因起样貌而上当。
这样一族,自然在仙祸之时举族修魔,族中甚至有浊仙与数个渡劫期的大妖。浊仙死在南鹤仙尊手中,那几个渡劫期的大魔却仍旧作乱了许多年。
琅风剑阵将成那日,雪妖一族合全族之力封城,归絮海风雪环绕不退,站在城中抬头,只能瞧见密不透风的白。但凡结界稍破,那如利刃般的雪便会像是刀雨一般倾覆而来,瞬间刮去凡人骨血。
外面来援的修士进不来,秦微和戚循发出的传音符咒根本过不了重重风雪。
布阵到了最后一步,谁的灵力都不敢撤。
安无雪用尽全力维持着笼罩在琅风城上方的结界,只觉得全身经脉干涸,灵力枯竭,疼得他眉头紧皱,却不得不撑着。
直至一个渡劫修士彻底灵力枯竭而亡。
那仙修至死仍手持本命剑,剑身深深地插入地面,支撑着仙修的尸骨。剑主神魂已逝,本命剑嗡嗡作响,承着剑主遗志,将仙修陨落后尸骨中化出的力量转入结界,用作灵力的养分。
安无雪眼前发黑——就差一点了。
他想,落月峰首座和修真界的仙尊不能同时折在这里,如果结界真的撑不下去了,他也会保全师弟,用最后一口气完成剑阵。
“师弟,我若是死在这了……”
他看了一眼那仙修迅速腐朽的身体,低声说,“那你把春华葬入下一把巨剑的剑冢中吧,也算是让我看一眼。”
师弟突然行至他眼前,抓着他的手臂。
冷息萦绕在他身侧,那张即便常年冷着神色也格外好看的面容凑得极近,挂着忧愁与坚毅。
“师兄不会陨在此处,”师弟重重地说,“我去杀了他们。”
他一惊:“师弟!!”
谢折风却已经离开了。
结界之外的风雪如同能吃人的怪物,密密麻麻地笼罩着整个琅风城。
凡人躲在屋舍之中,修士全都绕着琅风剑阵拼尽全力护持着结界,整个琅风城一片死寂。
出寒剑逆着天光,迎着烈烈狂风与簌簌飘雪,直出结界。
若要问安无雪上一世生死之事中,有什么能比得上苍古塔百日难捱,那便是琅风城这区区几个时辰了。
他自己快撑不住了,又知道师弟去独身战大妖,剑阵又离不了他。
他想走又不能走,短短几个时辰,每时每刻都难熬至极。
不知多久。
后来结界外的风雪果然缓了许多,结界成功撑到了阵成的那一刻。
琅风剑成功代替天柱,巨剑震颤,镇压四散浊气,冲散了疾风与重雪。
安无雪明明已经力竭,却努力保持意识,终于在城外找到了谢折风。
他的师弟身周,雪妖尸体堆积成山,仿若一座触目惊心的冰山。
师弟面色苍白地扶着剑,跪坐在尸山之中。
雪妖一族那几个渡劫期的大妖尽皆被他斩杀!
安无雪掠步飞至他的身侧:“师弟!”
谢折风双瞳涣散,茫茫然看了他一眼,终于放心昏了过去。
他确实完成了承诺,一人独战雪妖族数个大妖,至剑阵落成都没有退。
那是谢折风修行中难得重伤至此的一次,琅风城一战后,谢折风养伤了足足半年。
所以谢折风再不修阵道,这人对琅风剑阵还是一清二楚的。
安无雪坐在灵舟之上,看着谢折风闭目以神识探查如今的琅风剑阵情势,一言不发。
过了片刻,这人睁眼,什么也没说,只是抬手掐动灵诀。
灵舟再度浮空而动,一路朝北。
裴千挑眉:“看来琅风剑阵无恙?”
谢折风颔首。
裴千觉着没意思:“你们落月峰的修士都是闷葫芦吗?谢道友不说话,宿道友你也这么安静……”
安无雪心想,他可不是闷葫芦。
他安静,不过是因为谢折风就在身边,他现在已经满身疑点了,多说多错,他自然不敢多言。
但太过谨慎也是疑点,他干脆不聊与自己有关的事情,顺着裴千的话说:“裴道友这话说的,仅仅我和谢道友两人,难不成就能代表所有落月仙修了?难道裴道友出身的宗门,人人也是裴道友这般性子?”
裴千神色一顿。
安无雪眸光微凝——裴千的反应似乎不太对。
“我没有宗门,”裴千越说越慢,“我修行入道算是家学,如今嘛……散修一个。”
家学?
“是琅风城哪位仙修氏族吗?”
没听过什么姓裴的啊。难不成是他陨落之后开宗的小氏族?
裴千指尖摩挲着挂在腰间的罗盘,“我是北冥人,只是喜欢到处瞎转悠,近来对归絮海的雪莲有些兴趣,住在这摘摘雪莲罢了。”
北冥人?
难怪谢折风不寻戚循一道,反倒找这么一个算不上太熟的仙修。
既是北冥剑阵出事,裴千是北冥人,又是渡劫期的阵道高手,确实有利于北冥一行。
北冥确实有一阵道氏族,虽然比不上离火宗,但他在世之时,其中佼佼者还是能和离火宗高手论长短的。
但那家好像也不姓裴。
他随口道:“裴道友好生厉害,不靠宗门氏族,能凭一己之力渡劫,还修了阵法一道……”
裴千侧过头,望着灵舟下万千云海。
“也不算一己之力……”
安无雪瞧不见裴千表情,听着裴千的话,却觉得裴千似乎有些怅然。
于是他不再多说。
灵舟上就这般安静了下来。
就这么过了一日。
——北冥到了。
安无雪走下灵舟,看着眼前似是浩瀚没有尽头的结界,没想到时隔千年再临北冥是这等光景,一时恍然。
结界笼罩着整片北冥,里头灰蒙蒙的,什么也瞧不见。北冥剑主阵立在北冥第一城,巨剑顶天立地,站在北冥边界都能瞧见剑身。可如今看去,什么都看不见。
北冥浩瀚繁盛,眼下展望四方,却一个人影都瞧不见。
落月峰早已处理好了一切,稳住了风声,这才在如此变故之中依旧稳固两界清平。
裴千眉头紧锁:“怎么这样……分明几月之前都还好好的。”
谢折风拿出了那张上官了了送出的天涯海角符。
符咒浮空而起,这人倏尔稍稍回头看他,道:“此行危险,你若是后悔,便后退。”
话音刚落,符咒发出明光,他们三人眼前的一小片结界突然颤动了一下。
安无雪没动。
明光落下,笼罩在他们三人身上。
刺目光晕逼得安无雪不得不闭眼,再度睁眼之时,方才还在他们面前的结界已至身后。
他们进来了!
刚才还灰蒙蒙的前方也变得清晰起来,或者说,并不是清晰,而是看清了是什么灰蒙蒙的东西。
浊气。
飘荡于空中的浊气,似是无处不在,被网在这浩渺结界中。此时若是有人想修浊入魔,只需摄取身周浊气便能轻而易举地做到……
安无雪喃喃道:“这么多……”
难怪上官了了只来得及送出只言片语!
这么多的浊气眨眼间扩散至北冥四十九座城,上官了了能以一己之力封锁北冥拦住这些浊气不外泄已是不易。
“小心!”裴千骤然喊道。
谢折风在侧,安无雪不便展开神识,只能立时转头望去,只见他们面前突然扑来一个面色青灰的人!
那人身上泛着浊气,面色呆滞,却张牙舞爪一般徒手抓向离得最近的安无雪。
这是什么!?
“呲——”的一声轻响。
来人猛地一滞,眉心之上现出空洞,倒了下来。
谢折风出手了。
安无雪赶忙后退两步。
他举目望去,才发现进了结界以后,四周竟然隐隐约约有着不少这样不似活人的身影在游荡。
这些人影感受到他们的出现,正在靠近。
谢折风抬手立了个小结界笼住他们三人,越过安无雪几步上前,蹲下查看来者尸体。
裴千也在另一侧俯身查看,说:“像是傀儡,这些难道是北冥作乱的魔修做出来的傀儡?这么多?”
“好厉害的傀儡术,谢道友你杀了这个傀儡前,我甚至在这个傀儡身上感受到了残魂气息和一些生机……”
谢折风已经察觉到对方身体生机来源之处,伸手掀开了尸体左手手臂上已经十分褴褛的衣袖。
安无雪看清其上纹路,双瞳一震。
这个纹路……
虽然不是完全一致,但……纹路和他手上的炉鼎印的一部分能完全重合!
谢折风也在这时候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们两人视线相撞,似是同时想到了一样的东西。
云舟留下的源自北冥的书册之上,同时有着炉鼎印的落印手法,还有傀儡之术的记载。
安无雪原先以为,这两个术法是分开的两个东西,一个是他身上的炉鼎印,一个是制作云尧身体的傀儡术。
但眼前这个被谢折风毁了的傀儡身上,生机来源便是那粗陋一些的“炉鼎印”……
这炉鼎印真的是炉鼎印吗?
如若那个书册之中记载的,其实不是两种术法,而是一种呢?
那宿雪这具身体……
安无雪心猛地一沉。
两界四海之中,真的曾经存在过宿雪这个人吗?
第044章 第 44 章
结界倏地震了一下!
安无雪怔怔地转眼望去, 笼罩着他们的结界之外,又一个身上附着淡淡浊气、面色苍白的人趴在结界上想要靠近。
那人依旧不似个神志清明的正常人,撞到了结界还在往前扑。
裴千嘀咕道:“又一个傀儡?好逼真的傀儡,北冥什么时候有这样的造傀之术了……”
谢折风仍在看着安无雪。
他的目光似是死死地落在安无雪左手手臂之上, 沉思不语。
困困在他们两人当中飞着, 左看一下, 右看一下。
“呜呜……”
谢折风眸光闪动,缓缓站起。
困困明白了他的意思,双翼扇动,飞出结界, 飞至那傀儡身侧。
它躲闪开那傀儡的动作,“呲啦”一声, 撕开了傀儡左臂上的衣袖便飞回谢折风和安无雪的身边。
——这一个傀儡身上果然也有一模一样的印记!
两个傀儡身上的印记虽然比安无雪手臂上的印记粗陋,但说是粗陋, 不如说是安无雪手上印记的一部分。
他手上的“炉鼎印”,是在这些傀儡身上印记的基础上加了一些东西,所以看上去更加复杂完善。
“我们入城再看?”裴千继续嘀咕着,“不知城内是何光景……谢道友?宿道友?”
裴千直接伸手在他们两人当中挥了挥:“你们干什么呢?眉来眼去眉目传情呢?”
安无雪本来心不在焉地想着炉鼎印一事, 被他这么一说, 倏地凭空呛了一口气:“咳……咳咳, 裴道友!”
谢折风也眉头一皱:“裴道友慎言。”
这人倒也知道眼下有更紧急的事情。他说着,双手交叠, 捏出法印, 挥退趴在结界上的傀儡。
他又望了一眼安无雪。
安无雪垂着眸,正好瞧见谢折风抓着春华的手愈发用力。
那人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他稍一抬眸便再度对上对方视线。
师弟的双瞳往常一般黑得像是深不见底的夜,如今反倒像是被搅动的一潭死水, 明明已经生不出波澜,却又波涛汹涌。
他不知道谢折风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谢折风是不是和他想到了一样的东西。
他在谢折风眼中早就疑点重重,宿雪这个身体倘若当真只是个傀儡,那是谁造的这具傀儡?这具身体上的灵魂又是从何而来?
他瞥了一眼不远处城门口,为了移开谢折风的注意,赶忙说:“这里怎么除了傀儡一点人烟都没有?一点都不像照水城和琅风城……”
何止是没有人烟?
笼罩着北冥的巨大结界之下都飘着浊气,城外游荡着以浊气作为生机的傀儡,本该繁盛的北冥四十九城一片死寂。
临海四城中,北冥自仙祸之前便是仙道昌盛之地,地域之广阔远超其余三城。照水和琅风都仅仅只有一城之大,周围荒野众多、门派林立,但北冥光是修士与凡人并存的城镇便有四十九之数。
其间修士众多,仙门氏族不计其数,各司其职,镇守着不同的分城。
这些分城全都听令于处于北冥核心的第一城,城主便是上官了了。
若是在仙祸起始前,北冥甚至有着数位长生仙镇守。
也正是因此,当年南鹤仙尊战上一任城主北冥仙君时,甚至需要上官了了以血脉献祭,这才找到了重伤藏匿的北冥仙君。
安无雪当年同秦微所说的断剑少年之事,也是出自北冥。
是什么样的情势,能在一夕之间让北冥陷入如今这般境地?
裴千也收起了吊儿郎当的姿态,皱着眉,说:“此处接壤西面,是自琅风而来的第一个北冥所属之地——北冥第二十七城,因其地处边界,南来北往的凡人和修士都很多,城门口进出的凡人都能排成长龙,以前不是这样的……”
“进城看看。”谢折风说。
这人干脆收起结界,甩出一张驱浊灵符悬在三人面前,领着他们往城里走。
安无雪无言。
他心乱如麻。
既是乱他手上印记或许比他设想的还要难办,也乱他该如何在谢折风面前搪塞宿雪的来源……
死寂声中,他们进了第二十七城。
城门没关,却也无人看守,只有一层结界在。寻常结界在谢折风化身的修为还有裴千的阵道功夫面前根本不够看,不过一息的时间,安无雪便跟着谢折风和裴千一道穿过结界,大摇大摆地走进城里。
只见长街之上一片狼藉,两侧凡人屋舍尽皆大门紧闭,门内似有普通灵符的波动。
屋舍之中有生人气息,他们刚走进城里的时候,有人自屋舍内的门窗缝隙偷偷往外探看,却无人敢走出来。
“谢道友宿道友怎么又不说话了?我说两位是闷葫芦,两位还真演起来啦?”
“这些凡人是在担心魔修还是傀儡?”裴千自言自语道,“城中修士呢?”
话音未落。
说时迟那时快——
谢折风和安无雪几乎前后面色一凛!
谢折风眸光一定,方才的茫然与惶惶之色转瞬间消散无踪,指尖灵力涌动。
呜呜喊了一声,飞到安无雪面前。
裴千在这时也倏地冷下脸色:“谁!?”
一把灵剑自前方破空而来,直冲向最前面的谢折风而去!
谢折风只是一手握着春华,一手轻轻抬起,灵力便瞬间掀起一堵风墙,如铜墙铁壁般挡住了那近在咫尺的剑锋!
灵剑一颤,“咻”的一声往回撤去。
一个渡劫期的女修凌空而落,伸手接住灵剑,却被灵剑上附着的力道猛地往后带,险些没能站稳。
裴千赞道:“谢道友好利落的身手!”
那女修反倒一愣:“仙修?”
谢折风似是猜到了来人非敌,仅仅挡了一下刚才的灵剑便没有动手。
他瞥了裴千一眼,裴千立时会意,走上前抱拳道:“这位道友可是城主府修士?我等日前在城外闭关,不曾想出关后北冥竟然封城了。我等走不出结界,只能进城看看。”
这是他们进北冥之前便商量好的说辞。
那女修抓着灵剑,盯着他们三人看了一会,面露歉意。
她走上前:“几位道友见谅,如今北冥……哎,我察觉到有陌生渡劫修士的气息入城,怕是魔修,有些紧张,没想到是仙修同道。”
她说着,反倒渐渐露出喜色,看了一眼谢折风和裴千,说:“两位既是仙修,还是渡劫期,可否相助一二?眼下北冥全封,仙修一损俱损,若是当真出了事,谁也无法保全自身……”
谢折风颔首:“自然。但我们还不知晓,城外傀儡和天穹浊气到底因何而来?北冥发生什么了?”
女修侧身让开,指了指前方,道:“请随我去城主府,我与几位道友细说。不知几位道友出身何处?我叫乔吟,是城主府修士,不曾拜入宗门,修的是家学。”
裴千格外积极地介绍了他们三人的姓名,说:“我只是个散修,但和乔道友一样,都是北冥人。”
乔吟一愣。
北冥高手再多,渡劫修士也是凤毛麟角,一城之地内的渡劫,哪怕不认识,多半都会互相听过名讳。
她踌躇道:“裴道友是北冥人?倒是我孤陋寡闻了,之前居然不识得裴道友。冒昧敢问……裴道友出自哪一城?”
裴千脚步一顿。
他眼神闪了闪,这才挂上笑容,说:“第一城。”
“居然是第一城?难道裴道友是上官城主手下……?”
“非也非也,我很早就在两界游历了,如今就是个居无定所的散修。”裴千摇头晃脑,指了指身边的安无雪和谢折风,“倒是这两位道友,可都是来自落月峰。”
修士步行不比凡人,他们在乔吟的指引下凌空掠步,已经行至城主府前。
城主府旁也是一片萧瑟,但是门前好歹有修士把守。
左右守卫本来有生人靠近,立时紧张地准备拔剑,待到看清乔吟面容,这才收手作揖,齐声道:“少城主。”
乔吟摆手,回过身来应答裴千之言:“谢道友和宿道友是第一大宗的门徒?难怪刚才这位谢道友抬手接剑行云流水,利落非常。若不是谢道友方才看出我们都是仙修同道留了手,我怕是不可能完好无损。”
她已知晓安无雪等人会相助第二十七城,自然乐见他们修为高绝。
安无雪正抱着困困无声地跟着谢折风身后,力求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困困刚刚飞累了落入他怀中,他心中有事,便心不在焉地一下一下抚摸着困困的毛发。
他正思虑着北冥究竟是何情势、谢折风到底有没有开始怀疑宿雪的来源,听到裴千和乔吟交谈间提到他,没什么反应。
可下一瞬,裴千却仿若随口般道:“那可不,我本来以为只是谢道友修为高绝,没想到宿道友这个大成期也不俗啊。”
他笑了笑,“刚才乔少城主出手时,我正好在看宿道友。我都还没发现,宿道友脸色先变了。没想到宿雪虽然修为只有大成,神识之能都能盖过我这个渡劫中期——”
“裴道友!”安无雪疾声打断了他,“当时城中气氛诡异,我修为不高,一直有些紧张,并不是察觉到了什么。”
他心中之事本就乱成了一团浆糊,傀儡之事像是凭空而来的一支箭,戳中他的软肋与心虚之处,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他若是单单遇到裴千这般说辞,还能游刃有余,可他眼下没了心思,不由得慌乱了一瞬。
他抱着困困的双手都稍稍用力了一些。
困困自他怀中抬头,朝裴千这个罪魁祸首龇了龇牙。
裴千:“……?”
谢折风站在他们两人身前,背对着安无雪,没有回头。
这人不知是何神情,嗓音微哑:“他不曾修过神识。”
“什么?”裴千不解。
“他大成期是几月前受先人相赠机缘,一举自辟谷入大成。”
谢折风换了个称呼重复了一遍方才那句话:“宿雪不曾修过神识。”
安无雪抱着困困的手更是一紧-
与此同时。
照水城外。
戚循跟着眼前的追踪小灵阵,来到一处郊外小村落。
第045章 第 45 章
这几个月来, 戚循来到照水城之后,便从谢折风给他的那一副画像和“宿雪”这两个字开始寻起。
画像是照水城中一名凡人画师所画,宿雪这个身份也有来处,是个父母双亡、长在照水城旁的凡人。
他先前稍稍一查, 发现宿雪的生平与亲朋都十分清晰, 都能打听到宿雪和谁交好、曾经在何处生活。
戚循稍一探查后, 本来已经以为是谢出寒疑神疑鬼,起了妄念。
可他打算离去之时,想到宋不忘在此守阵。
宋不忘是他旧友之子,又是秦微的徒弟, 安无雪直至陨落都不曾告知真相也要护着长大的孩子。
于是他临走前去了照水剑阵。
离去之前,宋不忘主动提及宿雪。
“……说起来, 宿公子也算是我的恩人,”宋不忘笑着说, “如果不是他点了我一下,我还想不到该怎么做。听闻他上落月之前就是照水城的凡尘中人,年岁不过二十,我修行数百载, 心境还不如他, 真是惭愧。”
宋不忘随口之言, 戚循却起了疑心。
因为他所查的宿雪生平中,宿雪听上去并不会是这么一个少年老成之人。
他最终再度折返, 从头查起。
上一回已经险些无功而返, 他换了个方式。他不再询问宿雪的生平,而是询问不同人眼中的宿雪是个怎么样的人。
这一查果真查出了不对劲——这些人眼中的宿雪根本不是同一种性格, 更像是他们认识了不同的人,那段记忆被此间术法高超者施了幻术, 加以更改,凑出了宿雪的生平。
眼下。
他用阵法抽出那画像上的气息,重新寻到画师家门口。
“咚咚咚——”
“哪位?”画师推门而出,一愣,“仙师怎么回来了?可是还有吩咐?”
戚循手一抖,再度展开那张宿雪画像。
“你可还记得此物?”
“记得记得,仙师之前便问过我是不是我画的。此画约莫是我半年前所画,画中人叫宿雪,也是照水人,当时是一个姓云的仙师领着他来找我画的。这些我都告知仙师了,这是……”
“你不必惶恐,”戚循徐徐道,“我只是想多问一个问题——此画精细,画成所需时间应当不短。你可还记得,作画之时,这个叫宿雪的人有什么额外的反应?是个什么样的人?”
画师思索了片刻,神色却越发茫然。
“这,我……”画师有些为难,“仙师这么一问,我倒是真的说不上来了。”
“哦?”
“不是我糊弄仙师,是真的想不出这位公子的性格。”
画师指着画像,眯着眼睛仔细回想着,“他当时来了就坐在那,安静得很,从头到尾都是领他来的那个姓云的仙师同我交谈。仙师这么一问,我倒是想起来了,我当时就觉得有些怪。”
他挠了挠头,“老朽画人画了几十年了,作画时间不短,主顾通常都没有那么高的耐性,再怎么样也会忍不住挪动挪动,或者是说说话,是吧?但是这位宿公子实在是安静得过头,从我落笔开始,坐到我收笔,他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画师双掌一拍,拉高嗓音道:“您可别说,那模样,不像个少年人,反倒像个没魂的物件……”
戚循听着画师字字句句皆落在他预料之中却又不敢预料的猜想上,他怔怔地看着前方,目光却散着,思绪飘飘。
他想起在葬霜海上,长松之下,落月峰唯一能瞧见的月光铺满长廊,熟悉的身影跟在霜海弟子身后,不卑不亢,不矜不傲。
不论神还是貌,都让他只瞧一眼,便觉着回到了当年。
他当时好像笑了。
“哈……”戚循摇摇头,此时此刻也笑了,“哈哈哈——!!!”
笑声没有笑意,更有怆然之感。
他愈笑愈是红了眼眶,浑身都笑没了力气,抓着画卷的手一松。
轻风送来,正好吹着画卷飘落。
眼看那画卷就要落入泥泞尘土之中,他猛地回神,收声抬手,指尖轻动,灵力托起画卷送回他手中。
凡人一生都未必瞧见过修者抬手间驭使灵力,画师又被他这副模样吓到,忙不迭道:“我我我真的只知道这些了,我、我是不是说错话了……?我不是说那位公子是物件的意思……”
戚循面上那毫无笑意的笑容倏停,喃喃道:“无妨……你说的已经够多了。”
“仙师说什么?”
又是一阵风。
这一回,画师不过眨了一下眼睛,眼前那位衣着如翩翩公子却又格外张扬如烈焰般的仙师就不见了。
一袋灵石朝他抛来。
他赶忙接住,听到自遥遥远方飘来的声音:“多谢。但画中人有关一切,劳先生忘却,就当那人从未来过,先生也从未画过此像。”
“谢礼收好。”-
北冥第二十七城。
城主府门前。
谢折风点出安无雪不曾修过神识,心境与神识修为却似乎不曾有所缺漏。
这着实是安无雪无法解释之处。
他听得出来,谢折风说出此言,已经算是确认他有问题了。
宿雪身上既然有着比那些粗陋的傀儡印还要复杂的印记,他又在接受楼水鸣相赠的机缘之后毫无瓶颈地冲到大成后期,第二十七城外的傀儡也昭示着云舟那本书册其实是完整的傀儡之术……
他如今唯一能辩解的说法,便是承认他是一个以傀儡为身的孤魂。
如此说法,极为容易多说多错。
情势不明,他人在旁,谢折风知晓轻重,不会在此时耗费时间同他斡旋。
他看着脚下,掩着目光,干脆一言不发。
他想,如若师弟当真知道了,又会如何呢?
照水城时,他的身份秦微已经知晓,宿雪已经不算是个和安无雪无关的人了。哪怕是师弟知道,戚循知道,甚至是上官了了知道……天也塌不了。
他在怕什么?
他之前是怕自己又要回到上一世的处境中,计较那些他百口莫辩的恩恩怨怨。
现在……
他想起回到落月峰之后秦微的所作所为。
他好像怕的就是师弟如秦微这般,和他说“对不起”,像千年前在荆棘川那般哭丧,在他面前展现那些因他是个死人才产生的愧疚与后悔。
他不想看到。
困困抬头看他,圆溜溜的眼睛眨了眨,似是察觉到他的心绪不宁,伸出舌头轻轻舔舐着他的手腕。
裴千和乔吟都没有明白谢折风话中的意思,面面相觑了片刻,乔吟率先道:“请三位先随我进府吧。”
谢折风颔首。
乔吟领路在前,城主府内居然同城内凡人屋舍长街一般萧条,除了乔吟,连大成期都见不着几个。
哪怕是修为算不上低的修士,也是步履匆匆,见着安无雪几人的生面孔,只是面露警惕,因着乔吟在旁也没说什么,打了个招呼便走了。
他们不似先前来此那般来往交谈,反倒气氛诡异。
就连裴千都格外识趣地不多说什么。
直至到了厅堂,小童替他们沏好仙茶,乔吟屏退左右,招呼他们围桌而坐,谢折风这才打破了这份静谧。
“乔少城主,”他沉声问,“北冥究竟如何,现在可以说了吧?我们一路飞掠而来,除了少城主,不曾见到任何渡劫期。我冒昧以神识探查,灵力波动尽在城中央——贵城修士尽在剑阵中?此番祸事,起于剑阵?”
他问出了安无雪也想问的问题。
安无雪当时在北冥立剑阵之时,所用的方式和其余三城不同。
北冥幅员辽阔,北冥的天柱也因北冥仙君主动毁柱而荡然无存,落下北冥剑的难度远超其余三城。
北冥剑虽然听上去只有一把,实则和北冥四十九城一般,一共有四十九把,每一把都立于分城之中,独成一阵,其阵又同时是北冥第一城那把主剑阵的阵眼。
因此其牵一发确实容易动全身。
安无雪也觉得,北冥剑会在上官了了眼皮子底下出事,恐怕是因为背后之人悄然动了这些小剑阵。
乔吟的回答印证了他与谢折风所想:“剑阵受浊气所扰,日日嗡鸣,城内高手都在注入灵力稳固剑阵。否则的话……”
她瞧了一眼外头,抬眸看着天穹,黯然道,“附近的浊气怕是不止道友看到的这些……幸好上官城主以半步登仙之力立下覆盖整个北冥的结界,网住了这些浊气,不至于外泄至两界引发更多定力不足之人入魔。”
裴千挑眉:“北冥诸城息息相关,若是第二十七城剑阵出事,少城主怎么不传信周围,或是直接求助第一城?”
乔吟叹气:“上官城主既然立下结界,范围覆盖至整个北冥,想来四十九城情况都差不多,第一城还不知是何境地。况且,四方的浊气你们也看到了,仙修神识难展,寻常传音符咒根本送不出多远。”
她顿了顿,“我们和大魔僵持了好些天,若有传音符,那大魔也会拦下,不论如何都是没有用的。”
“大魔?”裴千“哎呀”了一声,“横空出世的渡劫期魔修?贵城的仙修着实是本事不到家啊,出了个大魔,真的闹出大事了你们才发现。”
乔吟脸色一黑,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安无雪闻言,打量了裴千一眼。
第二十七城的情势他们看在眼里,连他都止不住忧虑,裴千出身北冥,虽也在关心个中缘由,但却没有太多忧愁之感,只在就事论事。
此人看似性情热烈,细究却好似摸不着底,让人觉着格外疏离。
谢折风弃亲自参与北冥剑阵的戚循不带,反倒带裴千入北冥,难道还有别的考虑?
他想着,目光不由自主便落在谢折风身上。
可这人居然还在望着他,他刚一转眼,便又和谢折风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师弟却比他还要慌,反倒像是被他抓着一般,赶忙挪开眼。
安无雪眸子转了转,稳着神色,放在桌下的手轻颤,不自觉攥紧。
困困轻轻地“呜”了一声,双翼扇动,飞到了两人当中,在桌上趴下。
乔吟面色一柔:“这是宿道友的灵宠吧?我看它一直粘着你,好生乖巧可爱。”
裴千嘀咕了一声:“凶得很……”
安无雪赶忙说:“不,这……这是谢道友的灵宠,只是我常抱着而已。”
“呜呜……”
谢折风动了动双唇。
出寒仙尊鲜少有这样踌躇忐忑的时刻,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才一字一顿道:“你要与它撇开关系,它似乎有些……”
“不,它很难过。”
第046章 第 46 章
安无雪眼神一闪。
他勉为其难地笑了一声。
“谢道友, 困困是天生于神魂一道得天独厚的瘴兽,稀少罕见,在神魂之道上,成年瘴兽堪比渡劫巅峰的神识修为。”
他心底越是慌乱, 面上越是沉着, “困困喜欢我, 不代表我能养得了此等灵兽。我只是有自知之明,这哪里算什么撇清关系?”
他抬手,摸了摸困困的头。
困困顺着他的动作抬头,乖顺地闭上眼。
“我也喜欢它得紧呢。”
他不想再给谢折风就此言说的机会, 赶忙问乔吟:“少城主,你刚才说你们正在和渡劫期的魔修僵持, 那魔修现在何处?天穹浊气、城外傀儡,都和这魔修有关?”
“有关, 但也说不上是完全有关。此事复杂,我还得去相助剑阵,长话短说……”
乔吟抬手,挥动灵力, 聚来几滴水沾于指尖, 在桌上画出了一个印记的图案。
正是那些傀儡身上的印记。
“数月以前, 城中有一对大成期的修士,女子因误入险地陨落, 同她一起入险地的其他修士将她的尸体带回来, 可她的道侣不愿接受,对着那尸体坐了几日, 生生拘下本该四散的神魂,凝了几片残魂下来, 非要把人复活不可。”
裴千转着自己的罗盘,优哉游哉道:“此事不算少见,世人多妄念,生死之事看不透者居多,修士寿命比凡人长太多,反而容易陷入此间。待到执念找不到去处,最终都会散去。”
最终都会散去吗?
安无雪双拳又攥紧了些。
这一回,他不用看,都感受到了身侧的目光。哪怕困困趴在他们当中,那人也在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若是执念找不到去处终会散去,谢折风为何偏偏还要生了心魔呢?
“……是。”乔吟说,“一开始,我们也是这样想的。可在那修士发妻陨落后的第五天,他突然得到了一个印记——”
她指向桌上正在渐渐干涸的水迹,“就是这个印记,印记来源一本书册。书册之上记载了造傀留魂之法,以天地灵物为根基,可捏出与亡者生前无二的傀儡,将残魂送入傀儡体内,再落下这个印记,便可将残魂留于其中。
“用以造傀的灵物越厉害,造出来的傀儡便越能像个活人。”
谢折风忽而道:“此法不必多做解释,我与宿雪见过。”
乔吟微讶:“居然还有其他地方也流传了此法?我还以为只是在北冥内流传……”
“那修士得了此法之后,也不与他人说,自己偷偷摸摸去用了天地灵物捏出来一个傀儡,将他道侣残魂存于傀儡中,待到他将‘道侣’带出门,其他人瞧见,这才知道此事。
“那时城主府得到消息,并没有干涉,毕竟这是人家自己得来的秘法,灵物也是那修士自己的,哪怕是留着个残魂和傀儡聊以慰藉,也算人之常情。但是在那之后,有些所需之人得知此事,也去求得此法。”
安无雪低声说:“那必然一传十、十传百了。”
有多少人能抵抗“复生”之诱惑呢?
哪怕这只是一个肉眼可见的虚妄。
他算是明白,城外那些游荡的傀儡从何而来了。
要在仙修众多的地方,凭空造出许多沾染浊气的傀儡,难上加难。
但若是这些傀儡来自的是人们零零散散的执念,而城主府的修士并无设防,那待到事情一发不可收拾之时,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乔吟点头:“造出的傀儡越来越多,甚至有凡人为了满足自身执念,花费重金或是极大代价,寻求修士出手,帮他们制造傀儡。
“当时我隐约觉着不对劲,传音附近诸城,果然发现此法在北冥的范围内开始传播。但当时着实说不出哪儿不对。
“直到十几日前,最早开始制造傀儡用以留存道侣残魂的那个修士终于发现了问题——那印记有问题,做好傀儡之后,傀儡并不能长久留存,而是每隔一段时间就需要以注入灵力维持。”
安无雪张了张嘴,险些脱口而出——这不就是和他身上炉鼎印差不多的情况吗?
只是宿雪这具身体完全看不出傀儡的痕迹,他的神魂完整,并不是区区残魂,他手上的印记也更加精妙,关联的是谢折风的气息。
究其本源,如出一辙。
只听谢折风说:“即便如此,不过是个失败的复生之法,为何会到如今这般沾染了浊气的傀儡到处游荡的地步?”
“因为大部分如此做的人,根本支撑不住所需灵力供给,又不愿毁去傀儡,事情乱成一团。正是这个时候,北冥剑出事了。”
裴千恍然大悟道:“所以是北冥剑阵突发浊气,浊气四散,正好城内有许多没有灵力供给即将腐坏的傀儡,这些傀儡沾了浊气,浊气成了他们的生机来源,变成了现在这样?”
乔吟痛心疾首:“正是。是我等疏忽大意,没把这种傀儡之法当回事……前几日剑阵出事,浊气漫天,再加上渡劫期大魔趁机出手,有的人为了护住傀儡,自己也跟着入魔,也有人不慎丢了性命,傀儡无人看护,追着有生机之物,到处游荡为祸凡人。连最初用这'复生'之法的那个修士,因不忍看着道侣残魂傀儡沾染浊气,亲手毁了他倾尽一切做出的傀儡,因心魔纠缠也沾了浊气,最终自尽而亡。
“城内乱了几天,就到了如今这般境地。”
谢折风问:“你可知渡劫期魔修来历?”
他当年登仙出关,分明肃清了天下妖魔。
若有渡劫期魔修,多半是这千年内入魔的。
“我知道,那大魔与我乔家有旧,一开始是个正统仙修,是之后误入歧途的。哎……他修了浊气,修为更胜当年,居然杀了我父亲!”
她一手握拳,猛地拍下桌面,神情愤恨。
“他险些将此地都占为己有,好在最后是把他打退了。之后,我等只能设立结界,给凡人和修为不高的修士发放灵符,其余高手镇守剑阵。撑到今日,我察觉到有人打开结界入城,差点以为是那歹人的援手,因此才出手的。”
“没想到裴道友和谢道友都是渡劫期的仙修,这可真是太好了——”
“少城主,”谢折风打断了她,“听你所言,那书册更像是有心人知晓北冥剑阵会出事,因此掐准了时机散播出去,正好在浊气四散之时发难。”
除去第二十七城,北冥共四十九城,怕都是差不多的情况。
安无雪眉头越皱越紧。
事到如今,云剑门灭门致使照水剑阵危难一事,已经不可能是恰恰好了。云舟不过是一枚棋子,背后之人东撼照水,北乱冥海,不可能是个寻常渡劫期。
那人还知剑阵中事,甚至是一些千年前的往事,难道是当年遗漏的哪个大魔中的佼佼者?
他思虑中,谢折风已然起身:“既如此,剑阵是重中之重。四十九城情况不明,时间紧急,少城主先随我去看一眼剑阵吧。”
乔吟一怔。
她本就是个渡劫修士,老城主被大魔击杀后,她在风雨飘摇之时撑到今日,并不觉得自己是什么无能之辈。
可这位初来乍到的谢春华道友不过寥寥几语,却让她生出了一种听命之感。
仿佛此地不是她说了算,而是眼前的人说了算。
若是旁人以如此姿态让她引路,她必然会心生不服。但谢折风这么说,她反倒怕耽误了时间,急忙起身道:“好,谢道友愿意相助,我自然感激不尽。几位一起来吗?”
“我本就擅阵道,”裴千说,“自然是要去的。但是剑阵会散出浊气,修为定力不足之人很可能忍不住修浊入体,危险非常。宿雪只有大成期,不然还是在城主府内等我们先探一探情况再说?”
谢折风不语。
安无雪本想一起去看看——剑阵毕竟是他上一世立下的。
可他转念一想,谢折风既然亲自去,他能看出来的,师弟多半在裴千这个阵道高手的相助下也都能看得出去。
他过去,只会在相处中露出更多难以解释的破绽,不如留下,还能寻机去细看一下傀儡之术究竟是怎么回事。
于是他借坡下驴:“裴道友说的是,我去了也是拖后腿。你们去吧。”
裴千笑眯眯地点头。
“谢道友,你还愣着干什么?不是你说的要去看看吗?快走快走,”他催促道,“我也很想看看剑阵到底是怎么了。”
谢折风转过身来,正对着安无雪。
困困飞舞着双翼落在谢折风肩上,黑溜溜的眸子看来看去。
这人双手环抱,怀中抱着春华。
倏地,谢折风深深看了他一眼,朝他走近,行至他身前。
安无雪本能后退一步。
只听谢折风低声说:“我与裴千必须去剑阵看看,困困因我的……伤,需跟着我。北冥危险,你修为只有大成,独身一人留在此处……”
这人嗓音越来越低,越说越慢。
他滞了滞,这才接着道,“……不如拿着这把剑,也好护身。”
话音落下,谢折风伸手,将春华递至他眼前。
第047章 第 47 章
安无雪呼吸一滞。
这是他的本命剑。
他每每见谢折风将春华拿在手中, 亦或是以春华冷刃对敌之时,总是不愿相看,怕自己忍不住以神识驭动春华,将春华拿回手中。
春华被递到他面前的那一刹那, 他险些直接伸手去接。
若有机会, 他必定是想拿回春华, 带走困困的。
但显然——不是现在。
他快速眨了眨眼睛,四平八稳地说:“谢道友好意,我心领了。但是这把灵剑在谢道友手上,从来不离身, 修士本命剑只会听从主人,人死剑也会一起死, 离了剑主,等同寻常凡兵——给我能有什么用?”
他没动。
谢折风只是干巴巴地说:“总比手无寸铁好……”
安无雪眉梢轻动, 方才的紧张反倒消散不少。
他大致能想到谢折风为什么这么做。
无非是傀儡之术揭露了宿雪这个人可能都是假的,师弟自然会怀疑他的魂魄从何而来。再加上秦微和他说过,谢折风知晓他残魂消匿于荆棘川,两相结合……
这人是在用春华试探他?
他没忍住笑了一声。
“谢道友, ”他说, “此剑对你重要, 似乎和你在乎之人有关。我两次动剑,都险些命丧你手。如今你把他给我, 我既不是你口中的那个人, 又怎么敢碰这把剑?”
他咬死了不是,谢折风除了搜魂, 还能如何?
谢折风仿佛连呼吸都停了,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双眸之色蒙上了一层雾。
他却只是扫了一眼师弟的神色,目光落在自己的本命剑上,一字一顿道:“动剑一事,没有再三。谢道友告诫,我牢记于心。”
杀了人后哭丧的是师弟,因为他动剑险些杀了他又要他拿着春华的还是师弟。
真是莫名其妙,反复无常。
面前,那递剑的手似乎轻轻颤动了一下。
这一下太没有痕迹,又动得太快,安无雪觉着自己应当是看错了。
他面无表情地退开身,错开春华,又说:“谢道友和裴道友还是快些去剑阵吧,北冥事大。”
——北冥事大,确认宿雪身体里的魂魄到底是不是个和师兄有关的孤魂事小。
谢折风统御两界千年,自然会明白此理。
但师弟第一时间没有动弹。
这人仍然维持着递出春华的姿态,一双黑瞳蒙着雾,好似还勾了一层似有若无的红,直勾勾地看着他。
“谢春华”的面容和谢折风本人并不相同,但那双眼睛和谢折风本体一模一样,黑沉幽深,让人摸不着底。
只这么短短一刻的僵持,安无雪便能想象到若是谢折风本体在此,会是何等神情。
他盯着师弟的手,眼睁睁看着那只握剑的手逐渐用力到指尖发白、青筋暴起,这才缓缓收了回去。
他听到谢折风说:“若有危难,天涯海角符寻我。”
裴千“啧”了一声:“两位闷葫芦感情可真好。实在不行,宿雪就跟我们去呗,我们三个渡劫期,还怕护不住一个大成?”
乔吟为难地用剑鞘戳了裴千一下:“裴道友……”
裴千管这叫感情好?
她觉得这两人之间的别扭都要比北冥剑阵还要复杂弯绕多了!
裴千摇头:“少城主不懂。”
乔吟:“……”
谢折风瞥了裴千一眼。
他看着安无雪时,眼神幽幽,却毫无冷意。瞥裴千这一眼,明明面无表情,却把裴千看得一怵。
裴千立时不吱声了。
“去剑阵。”谢折风说。
四周灵力一荡,这三人已然消失在安无雪面前-
第二十七城剑阵外。
灵力一阵一阵地荡出,剑阵被好几层结界笼罩,自外侧看去,里头一片朦胧。
乔吟领路在前,谢折风和裴千紧随其后。
几人刚一落地,谢折风却脚步一刹,身周灵力似有紊乱之兆。
乔吟一惊:“谢道友?”
裴千上前,想看看他怎么了。
他却猛地抬手止住裴千。
困困低吼一声,赶忙趴在他的肩上,灵力覆上他的神魂。
可这不过杯水车薪。
他一直在压制。
压制了太久太久,刚刚在宿雪面前他不敢有分毫不妥,压制到此刻,纷乱的思绪如蚁穴溃堤,一发不可收拾!
识海中,心魔的千言万语从进入北冥结界的那一刻起愈发严重,似有无数个自己在耳边作乱。
那些千言万语交叠起伏,直至最后,只余下短短两个字。
“师兄”。
师兄……
宿雪……宿雪如果只是个和云尧一样的傀儡,那宿雪身体里的灵魂是师兄吗?
是他在心魔的左右之下又自欺欺人了吗?
如果真的是师兄……
如果……
他明明心中已有答案,却不敢确认那个答案。
也不敢接受。
本来日日在他识海中撺掇他将宿雪认作师兄的心魔此刻反倒说:“那是宿雪。你迷怔了,你只是希望他是师兄而已!”
不,不是!
荆棘川师兄残魂气息消失无踪,宿雪几乎在同一时间出现在他身边!
宿雪之身若是傀儡之身,其中神魂,必是孤魂。
又有什么孤魂,能动他心境、诱他心魔?
心魔却偏要同他撕扯。
“那只是宿雪!”
“宿雪的身体即便是傀儡,也有可能是有心之人知晓你的软肋特意捏造出来的和师兄一模一样的外表!”
“那不是师兄!”
那不是师兄……吗?
可是……
如若不是,这千年以来那么多相似的人,为何只有宿雪真的让他觉着像?
如若不是,他哪怕是不忍宿雪顶着那张脸做他人炉鼎,为何他还会将人留在两界修士都趋之若鹜的落月修行?
如若不是,他当真会因为对方想摆脱炉鼎印,而费心费力地带一个大成期来北冥吗?
如若不是——心魔当真能借着宿雪之名,动他心境吗?
如若是……
师兄。
师兄……
师兄!
“你根本没有证据!”
“都是你的猜想!”
“你只是想这么猜罢了!!!”
不是!
眉心雪莲剑纹即将浮现,谢折风立时闭上双眸。
识海动荡!-
落月峰,葬霜海。
戚循飞掠而至。
门前,弟子看清来人,抱拳行礼:“戚宗主,北冥出事,仙尊入北冥,不在霜海中。”
“我一路赶回,听闻北冥因需要修补剑阵而暂时封闭的消息,没听说出事啊?”他皱眉,“而且我能感受到长生仙力涌动,谢出寒不是还在里面吗?”
“戚宗主是仙尊朋友,仙尊从前交代过要事不必瞒着戚宗主,晚辈便直说了。修补剑阵只是对外之言,北冥魔修作乱,仙尊化出化身进北冥探查,本体确实还在霜海内闭关。”
“魔修作乱!?不对……”
这小弟子不知晓,戚循是知晓的。谢折风会用到化身,只有可能是怕本体在心魔干扰下失控,长生仙灵力但凡失控一刻,都有可能造成严重后果。
谢出寒这是心魔还没压下。
宿雪……不,阿雪呢?
“我记得霜海上还有一位姓宿的公子……”
“宿公子随仙尊一道入北冥了。”
一道去……?
“那——”戚循嗓音倏地一顿。
霜海中央,自松林内传开一道仙者灵力,紊乱非常,毫无收敛地自内向外震荡而出!
松柏颤动,飞絮在疾风中簌簌而至,原本絮絮不止的轻风瞬间化作狂风吹来。
戚循面色一变,赶忙将那弟子往自己身后一拉,双手结成法印。
结界立时笼罩住整个霜海,同谢折风自己留下的结界重叠,牢牢网住了这突然起来的灵力暴动!
好在这灵力暴动只荡开一瞬。
戚循闷哼一声,嘴角溢出鲜血。
“戚宗主!”弟子惊慌道。
戚循摇头:“无事。你在外面守着,我进去看看。刚才所见,若是对外提出一言……”
他回头,敛下沉肃,对那弟子笑了一下:“可别怪我不客气哦。”
弟子面色骤然惨白,猛地跪下:“晚辈自然——”
话未说完,戚循已入霜海。
他脸上笑意全然消散。
想到阿雪……
他从照水来落月的这一路,仿若烈火炙心,格外难熬。
偏生来了落月,还是无法见到阿雪。
他循着刚才灵力躁动之源往里走,来到谢折风过往八百年来压制心魔之处。
结界已被震碎,风雪之中,莲台之上,谢折风本体端坐其中,双眸紧闭,眉头紧皱,眉心雪莲剑纹浮现,挂着浓浓黑意。
“怎么会这样……?”
这分明是心魔大作的预兆!
谢出寒心魔已被根除两百年,怎么如今刚刚复苏,突然会有这么大的声势?
这家伙在北冥发生了什么!?
风雪倏地更急了。
戚循心下一紧,顾不得其他,赶忙喊道:“谢出寒!!!”
言语不过徒劳,风雪愈来愈大,仙者灵力眼看就要再度荡开。
戚循顾不得其他,正待冲上前去拼死拦住谢折风的失控,可还未动手,端坐于莲台之上的人却倏地冷静了下来。
又是瞬息之间。
风雪忽停-
北冥第二十七城剑阵前。
“师兄……”
“师兄。”
“……”
心魔声音愈来愈急,越发得意了起来。
他闭着眼,眼前却仿佛站着两个人。
是师兄抱剑含笑看他的模样,也是宿雪面色沉静疏离地避开他目光的模样。
心魔仿若藤蔓爬满他识海,根茎腐蚀了他所有理智,摇晃着他的意志。
可也正是这一声又一声的“师兄”……
北冥危急,背后之人为祸四海,浊气之祸隐约又起。
不论宿雪是不是师兄……
师兄不会想看到两界涂炭。
若宿雪当真是师兄,北冥如此危机,他更该全力解北冥之难,以保证宿雪的安危!
识海倏地静谧了下来。
他缓缓睁眼。
不过须臾,裴千还在问:“谢道友?谢道友你怎么了?”
谢折风无言。
“谢道友?”
突然——
谢折风颤了一下,忽而吐出一大口鲜血!
乔吟和裴千尽皆一愣。
他却抬手,满不在意地以灵力擦拭血迹。
“无碍,”他哑着嗓音,说,“进阵。”-
城主府内。
谢折风等人离去后,刚才沏茶侍奉的童子这才低着头战战兢兢地走进来,手中端着新泡好的温热茶水,问:“这位仙师,茶水冷了,我给仙师换一杯……”
安无雪回过神来,面上恍恍之色稍减。
师弟化身上那股似有若无的冷息缓缓消散,他乱成一团的心终于落下。
他看了一眼那冒着热气的茶水,眸光一顿,口中温声说:“不必。”
仅仅两字,小童居然浑身一抖,双腿一软,眼看就要跪下。
小童手中端着的茶水都在这瞬间往外撒了一些。
安无雪指尖轻动,以灵力稳住小童,眉眼微弯,问:“我又不是什么吃人的妖魔,你怎么如此紧张?”
茶水在杯中荡了一下,只漏出几滴。
“没没没没有……仙师,请仙师喝、喝茶……”
安无雪叹了口气。
“阁下既然来了,却又逼迫一个没有入道的小童端来藏了浊气的茶,自己躲在后面,实在不是君子所为。”
小童面色惨白:“仙师,我……”
“哈哈哈哈哈哈!!!”
一片静谧的城主府内突然响起张狂的笑声。
来者声音由远及近,一个身着黑衣的人影蓦地出现在门前。
“我只是在城外察觉到突然多了几个修为还能看的仙修,走近一看,居然有一个渡劫中期和渡劫巅峰,比乔吟那个废物厉害多了。不敢现身,这不,那两个仙修走了,居然还留了一个……”
那人负手走近,身周浊气蔓开,“你这个小仙修倒是有点警惕心。可惜了,这杯茶喝下去,咱们就是同道了,我也不需要动你了……”
安无雪不言,挥手撇开小童手中茶盏。
茶盏落地发出一声脆响,茶水迸开,漏出几缕浊气。
他将那已经吓破了胆的小童拉到自己身后,这才说:“我听乔少城主说,祸乱第二十七城的大魔出自她本家,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阁下了。”
这里可是城主府。
哪怕所有渡劫修士都在剑阵旁,这黑衣男子居然能不惊动任何人地破入结界,难怪乔吟同城内所有仙修一道才能勉强支撑。
“那确实很不巧,但你独身一人在这里,实在是大合我意。我正愁他们那几个渡劫联手难以对付,有你在手,刚来的那两个仙修多少会投鼠忌器一些吧?”
黑衣男子在他面前停步,看着他的脸,露出几分惊诧之色:“居然还是个美人。”
安无雪正待动手,听到他这番话,眉梢微动,道:“所以你是来抓我的?”
黑衣男子得意点头:“你要挣扎一下的话,我乐意奉陪。我最喜欢看美人无力挣扎了……”
他显然对自己的修为十分自信。
安无雪不着痕迹地收起指尖已经聚好的灵力,淡淡道:“你莫要伤其他人,我跟你走。”
第048章 第 48 章
黑衣男子面露失望:“你怎么这么没有骨气?小美人, 我可是魔修……”
他凑上前,抬手,想摸安无雪的脸颊。
安无雪眉头一皱,撇开脸去。
黑衣男子摸了个空, 眼皮一跳, 脸上戏谑一扫殆尽, 神色猛地一沉,身周浊气滚动。
安无雪身后小童已经吓得没了神志,魔修渡劫后期的威压散开,小童惊叫一声, 跌落在地。
黑衣男子不悦道:“吵死了……”
他冷笑一声,抬手要杀了安无雪身后的小童。
安无雪直接以自己的身体完全挡住那小童, 直面男子手中滚滚浊气,拦道:“你既要抓了我去威胁我的朋友, 若是无声无息把我带走,我的朋友要发现还得一段时间。不留活口,谁给阁下宣扬此事?”
“而且——我好歹也是个大成期,”他骤然冷下了脸, 说, “我只是惜命, 不敢与你争斗。可你若是欺人太甚,你我二人在此动手, 我拼死也会引来我的朋友——你要试试?”
他如此冷语, 黑衣男子阴沉之色却稍缓:“这样才有点意思嘛。”
这人掌心灵力滚动,掐出灵决, 灵力凝成的锁链立时攀上安无雪上身。
狂风呼啸。
黑衣男子进门之时立下的隔绝结界倏地散去,小童不过一个眨眼, 刚才拼死护住他的仙师和那位曾经是城主府公子的魔修全都消失在眼前。
厅堂内簌簌风响不断,茶几被掀翻,发出一声“哐当”响动,连地上茶盏碎片都被吹得滚了几圈,滚到那仍然瘫软在地的小童身旁。
碎瓷割破了小童手臂,鲜血沁出,他抖如筛糠,对皮肉之伤都毫无反应。
半晌。
小童一个惊觉,回过神来。
——那魔修把人抓走了!!
他这才赶忙爬起来,冲了出去。
城主府中依然一片沉寂,仅有的几个修士对刚才那大魔的到来毫无察觉。
小童冲至最近的一个仙修面前。
那仙修愠怒道:“你这孩子,横冲直撞的——”
“仙师,仙师救命!仙师知晓少城主去哪儿了吗?刚才赵公子……不,是赵端,赵端他来了,他把少城主带来的一个仙师抓走了!!”-
安无雪被那魔修带到了城外。
在城主府时,他本想直接同那魔修交手,待到交手动静引起他人注意,谢折风自然会感觉到不对劲。
可他转念一想,在此地动手容易暴露他的落月峰剑法灵决不说,更不利于他探寻宿雪身上的秘密。
他一开始就是想趁着谢折风他们不在,孤身一人查一查傀儡印记一事。
既然这魔修想抓他当个人质,他不如将计就计,顺势而为,指不定能探出些有用的东西。
他干脆装作自己毫无抵抗之力。
那魔修绑着他出了城,便以黑色灵布封他双眼。
他瞧不见,只能在确保对方不会被惊动的情况下,悄悄以神识探查,约莫知道自己被带上了一个山峰,山峰之中似有一别院,别院中有不少生人气息。
院中灵气浓度极低,处处都是浊气。
魔修将他扔到一间房内,盯着他看了片刻,好奇道:“你怎么不害怕?”
安无雪:“……”
他确实无法对一个魔修演出害怕的样子。
他默了片刻,以防露馅,还是低声说:“我又不是阁下对手,害怕除了露怯,还能有什么用吗?”
“别阁下阁下的叫,我名赵端,你喊一声赵郎听听,”赵端笑着说,“我怜香惜玉,你喊我一声赵郎,我就放过你,把你收为我的炉鼎之一。和我双修,你还能冲一冲渡劫呢……”
……之一?
安无雪:“……”
他不应答,低着头,散开神识。
别院之中几乎察觉不到什么仙修的气息,他方才感觉到的那些生人气息大多来自魔修,连凡人的气息都有不少,还有一些生机很弱的气息,不知是不是傀儡。
赵端会是祸乱北冥的大魔吗?
不太可能,区区一个渡劫后期,看上去还没什么脑子,喜怒无常,性格暴戾,能压着乔吟等人打,全靠修浊得来的修为。
若不是剑阵出事,乔吟等人辅以剑阵都可以斩杀赵端。
他思忖间,赵端得不到回应,又倏地语气低沉了起来:“你这小美人,有时候看上去识时务得很,有时候又莫名其妙倔得很。”
他用力一拽手中锁链。
安无雪双手被缚,被赵端这么一拽,身体不得不往前一倾,轻哼一声。
赵端似是要碰他衣袖,魔修身上浓浓的血腥味萦绕而来。
安无雪登时皱眉道:“滚!”
他上一世最厌恶的就是此等滥杀无辜淫奢极恶之人!
被锁链所禁锢的明明是安无雪,他连双眼都被蒙着,可仅仅这么一声轻斥,赵端竟然不由得便怵得退了一下。
他一愣,面容一拧:“你——”
渡劫威压降下!
安无雪心下一凛。
他只是来打探消息,可不是当真要受这魔修欺辱。
实在不行不套话了,直接动手,到时候搜魂再说!
他悄然凝聚周围为数不多的灵气,正待出手——
“公子。”
门外忽然有人敲门,禀报道:“今日供奉的人来了,正在等您。”
威压蓦地消散,赵端动作一顿。
安无雪适时收手,不着痕迹地敛下灵力。
只听赵端说:“我知道了。”
赵端起身,直接拉起锁链,把安无雪往外一拽。
这人兴致高昂地说:“既然如此,小美人,你还是好好看看,我能带给你的好处,可比你现在那些废物的仙修同道来得多。”
他说着,拉着锁链带着安无雪走出屋。
安无雪仍被蒙着双眼。
他本可以用神识探路,但为了不引起赵端怀疑,他干脆收起神识,一路跌跌撞撞地跟着。
赵端对此十分满意,时不时便回头看他一眼,毫无警惕之心。
不知过了多久,安无雪明显感觉周围的人多了起来,竟然还有丝竹舞乐之声。
赵端停下脚步,回身,掀开了蒙着他双眼的灵布。
白日天光洒入他双眸,他迅速眨了眨眼,瞧见他和赵端眼前是宽敞的小院,院中,不少凡人在合奏鸣琴,舞姬在乐声中翩翩起舞。
奢靡非常。
但若是细看,这些凡人笑意不达眼底,神色藏有惧怕之意,不像是自愿在此,多半是被赵端抓来取乐的。
他们身周也围上来好几个样貌姣好的男女。
这些男女修为算不上高,但都是魔修,衣着各个不成体统,有的衣袖皆是薄纱,安无雪一眼便看见那薄纱之下的印记。
不是那些城外傀儡的印记,而是和他手臂上的“炉鼎印”一模一样的纹案。
这些人是赵端刚才所说的炉鼎?
赵端知晓完整的落印之法?
他想着,离赵端最近的一个青年便上前来攀上赵端的肩,柔声道:“赵郎这是哪儿找来的公子?长得好生好看……”
安无雪挪开目光,眼不见为净。
他转眼,又瞧见院中仆从带来了几个人。
这些人身旁都各自有个生机极弱的傀儡,各个面色青白、神色呆滞,空有躯壳。
那些领着傀儡的人手中都端着些稀罕灵物,见着赵端,一个个跪着奉上前来。
赵端大手一挥,将那些稀罕灵物收入囊中,掌心浊气涌动,分为几股,流入那几个傀儡体内。
那几个傀儡立刻生机充沛,面色复又红润了起来,唯有神情仍旧呆滞。
带着傀儡来的那几个魔修纷纷点头哈腰,磕头跪谢。
安无雪越看越不舒服。
这就是刚才禀报的人所说的供奉?
赵端转头看他,发现他在打量那些人,轻笑一声:“怎么样,看到了吧?这些人,原来也是你的仙修同道呢。但他们自己贪心不足,妄图做傀儡复生已死之人,却又没那个能力维持傀儡生机,一个个的,不还是弃仙修魔了?”
他随手一挥,就拿出了其中一个供奉给他的灵物,递到安无雪面前,“他们修为不够,要靠我来供给傀儡浊气,但灵物总有耗尽之时,你觉得这些灵物是哪里来的?是他们自己的,还是他们从曾经的仙修同道那里抢来的?”
安无雪望着那灵物,忍着心中厌恶,问:“所以呢?阁下修浊入魔,背弃仙道,置北冥剑阵于浊气,为的就是这些人的谄媚,还有这些灵物?”
“这样不好吗?”赵端摊手。
安无雪心下一凛——赵端没有反驳。
北冥第二十七城的剑阵果然和这魔修脱不开干系。
既然如此,赵端必然和那幕后之人有联系,指不定就是在那幕后之人的引导下入魔做下这些事情!
赵端笑着,接着说:“我从前真是受够了。现在用不着看那些人的脸色,天天守什么劳什子的规矩,听那些都要作古的废物念叨道心、心境!”
“小美人,你看——”
他手袖轻动,突然又摄出一股灵力。
刚才供奉完的那些魔修正转身带着傀儡离开,赵端掌心灵力送去,凭空摄来一人。
那人毫无准备,惊叫一声,本能运转灵力抵抗。
渡劫期灵力压下。
“砰”!
那人瞬间化作血雾!
奏乐歌舞的凡人立时吓成一团,瘫软在地。
赵端身边的那几个炉鼎全都发出一声惊叫。
没来得及离开的魔修尽皆面色惨白,赶忙带着傀儡离去。
血雾飘下,地上一片猩红。
安无雪垂眸。
“他们既巴结于你,你为何要如此?”
赵端以为此举成功吓到了他,大笑道:“你看你说的话,还是仙修那一套。杀人哪里需要理由——我比他强,这不就行了?”
“阁下再强,也不过是渡劫期。出寒仙尊坐镇落月,妖魔出则出寒剑出,北冥一旦解封,阁下能在仙者手中讨得了好?”
他觉着有些奇怪。
赵端对于乔吟等人,确实算强,但是哪怕是谢折风的化身,也是修为高于赵端的渡劫巅峰,赵端好像并没有特别担忧。
这畜生究竟还有什么依仗?
赵端却说:“你怎么又说和那群仙修一样的话呢?”
他指尖抵在双唇上,突然压低声音:“嘘,左右我也打算把你也收为炉鼎了,不妨告诉你——等北冥解封?那时候,咱们那位仙尊会不会是这天下唯一的长生仙还不一定呢。”
安无雪双瞳一震。
赵端什么意思!?
北冥界内,有渡劫巅峰的大魔正在冲击仙者境!?
以浊气登仙的秘法当年不是随着长生仙尽皆陨落而被南鹤毁了吗?
他怔怔不语,赵端对他的“害怕”格外满意,撇开了身边那些上赶着凑上来的炉鼎,拽着捆缚安无雪的锁链,拉起他的左手。
“我呢,本来是想用你掣肘那两个渡劫,等破了二十七城,杀了那群仙修,就把你一起杀了。没想到……”他从上到下扫了安无雪一眼。
他现在养着的那几个炉鼎,哪里有这般姿色?
青年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此时装满了怔然之色,像是被吓到的小兽,让人心生怜惜,可那似乎没有过害怕惊惧神情的面容却又有种淡淡的冷,仿若高峰之上盛满风雨的花。
他舔了舔下唇,“我要给你用的印,唯有修为胜过我才能解开,你就不用徒劳了。成了我的炉鼎啊,这些人供奉的灵物也好,修炼用的浊气也罢,我都会给你用!至于你那两个朋友,你要是能让他们与我一道,那我也不必杀了他们,岂不是美哉?”
赵端说着,一手抓起安无雪的衣袖,另一手已经勾动灵力,做好落印之势。
可掀开衣袖的那一刻,他愣了片刻。
这时,安无雪回过神来,面上毫无慌乱之意,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
赵端面容一拧,瞬间气到扭曲:“你手上怎么已经有了!?”
第049章 第 49 章
安无雪:“……”
他的左臂之上, 前几日刚被谢折风梳理过的炉鼎印安安静静地落在其中。
附着灵力和浊气的锁链还挂在他的身上,他人眼中他只是赵端的阶下囚,可他状似从容,一动不动立在那, 悄无声息地打量赵端的神情。
这畜生既然知道的比云舟多得多, 指不定知道一些云舟不知道的事情。
那记载着傀儡之法的书册, 上面被撕去几页,赵端会有完整的书册吗?
上面会不会有其他解法?
“你是谁的炉鼎?这印记若是修为超过拥有者会自行消除,你已经是大成期,印记还在。”赵端面色愈发阴沉, “勾连印记的人是渡劫期……原来如此,是那两个渡劫期之一?”
他嗤笑一声, “怪不得。我说你怎么看上去根骨年轻就已是大成期,原是附庸他人。不过……”
他摸了摸下巴, 又仔仔细细地打量安无雪几眼,阴郁之色更深,冷冷道:“别人的美人,真是晦气——”
“赵……公子?”安无雪眉眼一弯, “我刚才长了见识, 你说的没错, 随心所欲予取予夺实在让人难以拒绝。北冥日后若成了魔修的天下,跟着赵公子, 可比我这炉鼎印勾连的那位……”
他一顿, 由假话转为了真话,“比那位反复无常无心无情之人来得好多了。”
赵端:“哦?这世上还有渡劫期的仙修比我这个自私自利的人还要无心无情的?”
安无雪:“……”
自我认知倒是格外清晰。
他默了默, 自言自语般说:“他啊……”
他久违地想起上一世在落月峰山门前看到的最后一眼,师弟的背影在风雪后渐行渐远。
那是他每次想起, 都能感受到彻骨冰寒的一眼。
“……他的无心无情,比所谓的自私自利冷血冷情还要难以言说。你怪他觉着无处下手,因为他的无情是为了天下的秉公,你无处说理。而你恨他觉着累,因为恨他代表你要面对过往。恨不了怪不了,他还偏偏不想和你各走各的阳光道独木桥。”
他叹了口气:“当真是造孽。”
“……?”
赵端左眼一挑,右眼又一挑,面露困惑,显然没听懂。
他求知若渴道:“什么意思?”
安无雪神色一顿,方才显露出的黯然之色骤然消散无踪。
他嘴角噙笑,款款道:“意思就是如果能做赵公子的炉鼎,我自然愿意苟且偷生。”
赵端得意道:“你这才是真正的识时务嘛。”
赵端大手一挥,手中灵力滚动,对着他手臂上已有印记之处落下。
灵力还未触及印记,印记之上突然浮出灵纹,勾动四方灵气——猛地将赵端的灵力往回送去!
灵力相撞!
赵端被那勾连着长生仙灵力的印记反噬,一个没站稳,往后踉跄了一步。
他那几个炉鼎赶忙上前,簇拥着扶住他,七嘴八舌道:“赵郎怎么了?”
“可是这个令人生厌的仙修冒犯你了?”
“不知好歹的仙修,杀了便是了……”
你一言我一语,吵得安无雪久违的头疼都快犯了。
他看着那完好无损的印记,遗憾地想,赵端显然不会解印。
看来这个不知是不是炉鼎印的炉鼎印,当真只有修为超过谢折风这么一个方法,亦或者是干脆断尾求生,不要这极有可能是傀儡的身体了。
就算无路可退,他当个孤魂也好,没了身体魂飞魄散也罢——无论如何,他绝不会当真因着这么一个印记屈居于谢折风身侧。
赵端被谢折风的灵力反震,推开那些簇拥上前的炉鼎,气急败坏道:“我呸!等我把那两个渡劫期杀了,我把你玩腻了就送你去见他们!我——”
正值此时。
安无雪神色微变。
别院之上笼罩的防护结界倏尔震颤了起来!
那几个炉鼎又发出惊叫,有魔修慌慌张张地跑到赵端跟前。
“公子!结界外有有有——啊!”
赵端直接上前,带着灵力一脚踹开那通报的魔修,没好气道:“有人在用灵力轰我的结界,我用眼睛看都看得出来!还用你说?”
结界又颤了一下,居然当真裂出了缝隙!
赵端这才意识到来者实力,神色一沉。
安无雪神识稍稍散开,心下疑惑——好像不是谢折风或是裴千。
赵端对那魔修说:“你给我看好我的这些美人。”
他回头指了一下仍被锁链缚着的安无雪,“尤其是这个!”
结界外头传来喊声:“姓赵的狗东西,你是躲在里面不敢出来了?我怎么不知道,你改行不做狗做缩头乌龟了?”
嗓音是青年之音,修为足以将喊话穿透结界,至少是个渡劫期。
赵端似是认识喊话之人,眼神一瞬间阴郁得如同淬了毒。
他显然知道来者是谁,冷声道:“原本姓赵的不该是你吗?杂种。”
话音未落,赵端已消失在了原地。
眨眼功夫,结界之外荡出一阵阵渡劫期交手的波动。
那些个炉鼎早就跑着躲起来了,安无雪望着远方动静,倒觉着有些意外。
一个渡劫期对于寻常宗门来说都格外难得,照水城断了传承后更是足足千年等不到一个渡劫。这第二十七城居然还算藏龙卧虎,这么多个渡劫期?-
第二十七城中央。
剑阵中。
困困抱着春华剑在谢折风身侧飞着,谢折风正垂眸敛息,身周灵力涌动。
乔吟和一众来此维持剑阵的城主府修士尽皆在一旁惊叹。
剑阵莫名出事之后,他们为了防止浊气越来越多,在这里夜以继日,灵力枯竭了一轮又一轮,全靠积攒的灵丹灵石撑着。
可这两位渡劫期的外来修士跟着少城主来此,一个开始拿着罗盘在剑阵中到处飞掠游走,似乎在研究阵纹,而面前这个叫谢春华的,居然以一己之力,替代了他们所有人的灵力,还暂时隔断了四方浊气!
有人低声问:“少城主,这位谢仙师是什么来头?”
乔吟摇头:“具体我也不知,但听闻是落月门徒。”
“早就听闻第一大宗天骄如云,我先前还觉着,北冥如此辽阔,必不会输于落月。没想到,第一大宗果然是第一大宗啊……”
这时,裴千抓着阵道罗盘,凌空夺步至谢折风身侧。
谢折风侧目看他:“如何?”
“这一阵果然有猫腻!谢道友,来之前你和我说过,北冥剑被浊气所侵,但我不知其中细节。第一城求援信中,可有指明,第一城的主剑阵是否也出现了问题?”
谢折风摇头。
裴千道:“分剑阵确实出了问题,而且从这个问题来看,像是撼动北冥之人对北冥格外熟悉,对北冥剑阵门道更是手到擒来。”
“是何问题?”谢折风只问。
“北冥剑阵着实精妙,剑阵之中灵力流转生生不息,阵中有阵,哪怕是这千年来阵法有所损耗,阵法的其余部分也会自然修补损耗之处,因此哪怕是有人毁了剑阵的一部分也是无用的。
“可动阵之人很聪明啊!不毁阵,而是偷走了分剑阵的一处阵心。剑阵不曾损毁,那么剑阵的自我修补之能自然起不到作用。
“阵心像是被人将阵纹勾连到了别处,具体是哪里还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寻到。这消失的阵心造成剑阵疏漏,剑阵本就是替代天柱涤荡世间浊气,剑阵有损,浊气和灵气自然出现不平衡之处。
“如若北冥四十九城都是如此情况,撼动北冥之人需安排好每一个剑阵的疏漏之处,并散播傀儡之术,掐准时机发难,方能在短短几日之内让辽辽北冥陷入孤立无援之境。”
他们两人低声交谈,不曾以结界遮掩声响,乔吟等人听得模模糊糊断断续续,却已经各个神情凝重,脸色愈发不好看。
谢折风却从始至终毫无波澜,手中灵诀荡出的灵力都不曾波动分毫。
两界之事千万,出寒仙尊自仙祸之时便历经世事,怎会因此失态?
裴千接着说:“这世上除了咱们那位镇守落月的仙尊和上官城主本人,还有什么在世之人能符合此等条件?”
“千年前我未降世,不太清楚,只听闻剑阵是上官城主姐弟、出寒仙尊和安无雪合力完成。前三人又不可能祸乱北冥,总不可能是安无雪吧?”
“他都死了千年啦!”
困困拎着春华的爪子颤了颤。
“呜呜……”
谢折风面色突变。
他说:“此事凭空猜测无用,先找那失落的阵心——”
他话语猛地一顿。
四周分明没有异变,可他却骤然感受到一股勾连自身的灵力波动。
他从未在两界落下过什么同自己相关联之物,除了……
宿雪身上的炉鼎印!
城主府发生什么事了!?
裴千还在思虑着:“北冥四十九城出事都在这几日,阵心多半是被乔少城主方才所说的魔修动了手脚……”
他说着,眼前的人却突然落下灵诀,收了灵力,转身迅速朝阵外掠去,同方才听闻北冥祸端都沉着冷静的模样判若两人。
“谢道友你……!?”
乔吟等人更是猝不及防,好在谢折风落下的灵诀能暂时维持一会,其余修士赶忙再度上前维持剑阵。
乔吟不明所以地和裴千一道追出去,几人刚匆匆离开剑阵,那先前在城主府沏茶的小童便跌跌撞撞地跑来。
小童袖上血迹斑斑,身上满是泥尘。
看见乔吟,小童却顾不上自身狼狈,扑上前抱着乔吟双腿,喊道:“少城主,赵端来了!”
乔吟一惊,拔剑出鞘:“赵端来了!?他在何处?”
“他刚刚来了!他偷偷进了城主府,把少城主今日留下的那位仙师抓走了!!!”
乔吟还未来得及反应,谢折风便先一步上前俯身,拽着小童衣袖,沉声问:“抓去哪了?”
“我、我不知道……”
谢折风脸色愈发难看起来。
他攥着小童衣袖的手先是发紧,随后倏地一放,兀地松开小童。
小童只觉眼前的仙师气势竟然比赵端那般不择手段的魔修还要骇人,赶忙缩着后退。
谢折风双眸似是愈来愈黑,眼神似是愈来愈沉。
“呜呜……”困困刚忙飞在他肩头,灵力附着在他神魂之上,低声提醒他。
他转头,瞧见困困抓着的春华。
师兄的配剑让他心念稍定。
他稍一抬手,推开了身边所有人。
包括修为仅次于这具化身的裴千,都被推到数十丈之外。
“谢道友,你这是?”
谢折风闭上双眸,不答。
因着心魔藏于识海,神识外放则极易失控,他许久不曾大动干戈地动用神识了。
心魔声响复起,仿若钝刀割着魂灵。
他仿若未觉。
下一瞬,飞沙走石,狂风送云。
仙者神识荡开,自剑阵下而起,扫过整座第二十七城!
第050章 第 50 章
瞬息。
神识肆无忌惮释放的那一刻, 被压抑已久的心魔终于再度寻到机会,迅速在他的识海中蔓延。
此起彼伏的声响在他识海中飘荡,撕扯着他的魂灵。
他绷着脸,双眸紧闭。
他明明留了天涯海角符给宿雪。
可不论照水还是北冥, 不论何种危机, 宿雪从未寻过他。
痛楚之中, 神识扫过四方,全然没有宿雪的气息。
那大魔既然能在他们走后悄无声息地把人带走,只有可能是渡劫后期。
若是宿雪当真是师兄,若是师兄当真实力大减……
谢折风毫不犹豫地再度拓展神识范畴。
裴千等人这时方才逆着风流再度走近, 喊道:“谢道友?你这是在干什么?用神识探查吗?”
渡劫期不比长生仙,根本感受不到谢折风在做什么。
乔吟赶忙道:“第二十七城辽阔, 我等神识根本不足以探查,我们与赵端斡旋许久也不知他身在何处。此事还是从长计议……”
谢折风恍若未闻。
“呜呜……”
困困在一旁用春华戳了他一下。
瘴兽神魂以柔和之态覆上他的神魂, 困困抓着春华飞至他的面前,咬松了他挂在腰间的灵囊。
灵囊之中泛出淡淡金光。
养魂树精之力同瘴兽之灵一道,瞬间拉回他些许理智。
不对。
不能如此。
越是情急,越该沉着。
他恍恍睁眼。
谢折风拉紧灵囊, 看向裴千。
裴千被这润着杀意的眼神看得一个激灵:“谢、谢道友, 我没有修魔吧?你莫要太担心, 宿雪好歹是大成后期,若是和人交手, 不至于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也许有自保之策,我们可以先托城主府修士探查全城, 不能自乱阵脚!”
“他不在城内。”
“啊?”裴千一愣,“我们神识又不能覆盖如此之广, 你为何确——”
“第二十七城仙修能支撑至今,不可能有两个大魔。”
谢折风打断了裴千的话。
他嗓音嘶哑,润着淡淡的血意。
“既是唯一的大魔将人带走,只有可能是那个动了二十七城剑阵的大魔,此人藏匿其中一处阵心,所处之地必然是失落的阵心所在。”
“你是说……”
“找阵心。”
“可我或许需要几日。”
“今日找到。”谢折风沉声道,“你莫不是当真以为,你藏拙隐了渡劫后期的修为和阵道法门,我会看不出来?”
裴千面色一顿,勉强道:“你是在开玩笑吧?”
“日内寻出阵心是你该有的实力,若是寻不出,我只能当你包藏祸心。”
“哦,那——”
“那我就杀了你。”
裴千:“???”
他赶忙抱剑作揖,格外认真道:“鄙人这就去!”-
城外,赵端洞府处。
那些被赵端取乐抓来的凡人早就四散跑开,根本无人理会。
几个炉鼎好歹算是修士,一同缩在角落,看着不断震颤的结界,窃窃私语。
“这是哪个仙修高手?赵郎不会出事吧……”
“二十七城哪来的仙修能和赵郎比肩?一定是不自量力的杂碎!”
“……你们刚才没听到赵郎和那个杂碎说的话吗?是城主府那位乔公子吧……”
只有被赵端留下的魔修,战战兢兢一刻不敢眨眼地盯着安无雪,生怕安无雪出点什么差池。
这魔修本以为,眼前的小美人被赵端的灵力所缚,他根本不需要担心小美人逃跑,只需要盯着就好。
可他盯着盯着,却瞧见这看似毫无危险的小美人双手交叠,掐出灵决,瞬间凝聚了附近为数不多的灵气。
顷刻间,赵端留在小美人身上的锁链居然被震散了!
“你、你——!!”
后方,那几个炉鼎全都愣在那里,连窃窃私语都停了。
安无雪闷哼一声,心想,大成后期果然还是有所掣肘,连震碎个渡劫后期的灵力锁链都险些反噬自身。
他刚一转眼,那魔修便立刻掏出法器朝他轰来。
他掌心灵力涌动,挡着对方攻势,神识之力凝成细针,穿透相撞的灵力,刺入魔修眉心!
“啊——!!!!”
魔修一声惨叫还未落下,安无雪驭动灵力夺来魔修手中灵剑。
那灵剑被沾了浊气,他干脆只把这把剑当冷刃用,剑锋一转,砍向对方!
又是一声惨叫,鲜血迸射,洒满安无雪的素衣。
魔修右臂被他砍断,完全失了抵抗之力,他掌心一掐,将人摄到眼前。
他淡淡问:“赵端平日宿在哪一间?”
他要找找看赵端会不会有云舟那本源于北冥的书册。
魔修瞪大眼睛,摇头道:“我我我我不知道……”
他说着,似是想趁安无雪不注意送出消息给赵端,仅剩的一只手负在身后结印。
安无雪轻笑一声。
“咔哒——”
他手一松,这刚刚被他拧断脖子的魔修彻底失了生机,跌落在地。
他立刻俯身,沾了血的手如血玉雕成的竹节,抵上魔修眉心。
魂魄摄出,安无雪略一搜魂,眉头一皱——这小魔还当真不知道。
他复又转头看向那几个缩在角落的炉鼎。
他方才动手之时,灵力震荡,横亘在那几人之前,那几人身后又退无可退,根本无处可逃,只能缩在那里,呆若木鸡。
伺候床笫之人……总该知晓吧?
安无雪走近。
那几个炉鼎纷纷抖了起来。
这些人方才跟着赵端看那些被逼的凡人歌舞取乐,皆是修浊入魔之人,其中或许还有妖物化形,总归不无辜。
他不想同这些魔物多费口舌,直接用灵力拉出最外头的一个,问:“赵端平日宿在哪一间?”
对方犹豫了片刻,惊惧地看向那震颤不已的结界,看着结界外赵端和不知名的那个渡劫仙修交手之处,显然是在指望赵端即刻归来。
安无雪不愿浪费时间,指节一动。
“咔哒——”
那人瞪着双眼,死不瞑目地倒下。
这一回,安无雪还没动手搜魂,另外两个炉鼎便赶忙跪下爬到他身前,慌张道:“我们知道!我们可以为公子带路……但、但公子可否替我等守言?我们身上有炉鼎印,赵公子握着我等性命……”
安无雪叹了口气。
他手中灵剑飞出,瞬间刺入那求饶之人的胸膛。
还剩下最后一人面色一震,终于不敢多言,喊道:“我带公子去!!我带公子去!!”
不必安无雪催促,这人便颤颤巍巍地爬起来,跑在前头引路。
他掠步跟在后头,遇见魔修便杀了。
没过多久,只见抬头之处,浊气凝成的结界已经碎成蛛网状。
天穹之上,交手的动静似乎不见了。
……谁占上风了?
“公子,这里、这里便是……”
那炉鼎指着一处卧房。
安无雪此时不敢耽搁,行至门前,稍一探查,便找出了赵端卧房结界的薄弱之处,抬手破了卧房的结界,推门而入。
屋内奢华至极,他甚至在床上瞧见了一些不堪入目的奢靡之物。
他赶忙撇开眼,凝聚神识于这区区卧房之中,找到了柜中几个施了禁制的灵囊。
好在他如今虽然修为只有大成期,但神识仍是半步登仙之境,上一世自己所会的阵道、灵决、法术谨记于心,哪怕赵端是个渡劫后期,破赵端的禁制还是轻而易举。
修士的灵囊之中物件众多,安无雪此时没有这个功夫一一翻找,干脆把这几个灵囊全都塞入怀中。
这时——
他动作一顿。
屋外传来利刃入肉的声响。
他瞬时握紧长剑转身出门,瞧见笼罩着别院的巨大结界已破,一个身量挺拔的青年正手中执剑,刺穿了那刚才为他引路的魔修胸膛。
这是……刚才把赵端引出去的另一个渡劫期仙修?
他愣了愣,那青年拔剑回眸,看见他满身鲜血,也是一怔,随后面色一喜:“你就是赵端那个狗东西抓来的仙修……叫那个什么,宿雪,对吧?我是来救你的。”
安无雪:“……?”
他好像,也许,并不是很需要救。
“阁下……”
“在下乔听,先前在城内撞见城主府修士求救,细问之后他们与我说赵端抓了个样貌顶顶好的仙修走。我知道他什么德性,怕来迟一步什么都迟了……”
安无雪挑眉——一个和城主府修士有联系的渡劫期仙修,甚至可以同赵端交手,乔吟却没有和他们提过?
乔听正上下打量着他的情况,确认他看似满身鲜血,却没有任何沾染浊气,也没有成了赵端炉鼎的迹象,这才松了口气。
“看来没有来迟……”
“这位……乔仙师?”安无雪困惑道,“你是如何知晓我在这的?”
“我前日刚和赵端交手过,知道他藏在这别院里。此处不是赵端的卧房吗?他这个人,自私自利好色成性,我猜他多半会把你带来卧房或是带去取乐之地,几个地方找下来不就行了?”
“赵端呢?”
青年一笑:“我用了个化身把他引走了。这位道友,我知道你可能一肚子疑惑,但我们得先走,这狗东西修浊入魔修为蹿升,我现在打不过他,只能暂时引走他。”
“化身就能引走他?这么简单?”
“对付别人确实不太行,但是赵端蠢,”乔听说,“我之前用这个方法骗走他三次了。”
他上前要拉安无雪,“快走,一切回城再说。”
安无雪却摇了摇头。
“那他这次好像学聪明点了。”
“什——”
乔听还没有问完,自己率先话语一顿,面色一凛。
渡劫灵力自远方而来,直冲安无雪和乔听所在之处。
乔听猛地回身,手中灵剑飞去,撞上来者攻击!
灵力波动散开,冲得四周一片狼藉,房舍倒塌。
赵端负手落地,神情阴沉:“你居然杀了我那么多仆从和炉鼎!”
乔听:“?”
他这回露出了无辜之色。
“我哪有那么大的功劳?”他就杀了一个啊?尸体不就躺在他脚边?
安无雪:“……”
赵端却是不信,面容一拧,显然气极:“不是你杀的,难道还是你背后那个只有大成期的小美人单枪匹马杀的不成!”
安无雪:“。”
乔听反手收剑直立,无畏道:“罢了,左右你和你的这些仆从们都不是什么好狗,死就死了。
“我不与你纠缠了,再会!”
赵端冷笑一声:“来了还想走?”
乔听摊手:“我现在是打不过你,但你要杀我是不是痴人说梦了点?”
赵端这回不应声了。
他身周,浊气仿若泉涌一般沸腾环绕,四方骤然卷起狂风,连带天穹昏暗,乌云汇集。
整个山峰都震颤了起来!
乔听嘀咕一声:“献祭阵?用你那些仆从的命来暂时提升修为?那我跑不就行了……那些魔修的命没了岂不是更好?”
安无雪却眸光一凝,急忙拉住要御剑带他离开的乔听。
“不止魔修!”
乔听微怔。
“还有凡人!他抓了许多凡人来取乐!”
乔听猛地睁大双眼。
——若是赵端成功完成阵法,那些凡人将魂飞魄散尸骨无存!
下一刻,乔听立刻回身,持剑而出,灵力破空,冲入茫茫浊气之中,打断赵端引动阵法的动作。
两人再度交手!
安无雪站在战圈之外,提着心,神识散开,打算趁着乔听干预,寻出那些无辜凡人所在,以灵力送走。
可赵端这别院盘踞着大半个山峰,被掳来的凡人不计其数,散布其中,根本来不及跑出。
乔听修为似乎只在初期,能阻止赵端的时间不多,而他如今能对战渡劫全凭上一世的经验和完好无损的神识修为,宿雪的身体只有大成期的灵力,根本不足以全然保全这些凡人……
不行。
还得再有一个渡劫期。
谢折风和裴千?
这两人正在探查剑阵,不知有没有发现他不见了。
即便发现了,赵端的洞府离城中极远,要找到本就不易,等这两人主动找来怕是也来不及……
他伸手探向灵囊,想拿出谢折风留给他的天涯海角符,却又动作一顿。
他可以用此符千里传音给谢折风,可传音之上必然会附带神识气息。
师弟对他的神魂气息不可能不熟悉,传音送出,等同于承认他的身份。
但……若是不寻师弟来此,难道要眼看这些凡人丧命吗?
乔听正在以灵力截断四方,拼尽全力拦着赵端。
电光石火间。
安无雪心念一动,蓦地想到了另一个东西。
他在霜海门前偷来的魂铃!
魂铃敲响,能在谢折风的识海中传出动静,却不会附着敲响着的神魂气息!
而谢折风听到魂铃响动,自然能追寻自己的东西,找来这里。
至于他为什么有魂铃,到时候有的是方法解释搪塞。
他赶忙将那破旧的魂铃拿起,神识荡出,敲了那魂铃一下-
城内。
剑阵外。
裴千转身奔入剑阵之中寻其失落阵心之踪迹,却又回过头:“谢道友,你既然急着寻宿雪,便帮我打个下手吧。你对阵法有所了解,灵力高强,有你相助,还能更快一些。”
谢折风自不可能拒绝。
识海之中,心魔愈发猖狂地撼动他的理智,撕扯他的魂灵。
他与之相争八百年,早已习惯此等苦楚,仿若未闻。
他快步上前,正待入阵,却又猛地一停,浑身僵直。
“叮铃——”
一道清脆声响穿过识海中万千纷杂,仿若徜过迷雾的天光,刺破迷障而来。
格外熟悉,格外陌生。
是千年之前常常听得之音,也是千年之间日日沉寂之声。
他双眼蓦然红了。
时隔足足千年。
他终是再度听见这一声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