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 101 章
寒梅小院藏在城主府最僻静的角落, 不夜的繁盛之城喧嚣不止,可一切凡音都飘不进成片的梅树下。
深冬的北冥风雪逼人,晨间的细雪入了深夜,不知何时越来越大, 倾瀑而下。
满院的寒桑花片刻之间便已经盛满落雪。
谢折风乌发已点缀上点点雪白, 掌心和雪莲花瓣之上都挂着细雪, 就这么动也不动地捧着雪莲,小心翼翼惴惴不安地看着他。
安无雪无言许久。
他方才见着满园寒桑花时,心中只有一片空茫。
他上辈子畏寒,直至死前都不再碰这种冻人骨血之物, 重活一次倒是没了这个毛病,但他怎么也觉不到暖了。
只要他一日忘不了出寒剑光有多冰寒, 便一日记不起当年篝火后,他越过寒桑花时, 看着那人便不可抑制的悸动。
可雪莲清雅的花香飘到他眼前,久违的酸楚冒上心尖。
似是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心尖抓挠而过,却又不给他一个畅快。
他找谢折风讨要雪莲之时,并不知谢折风中了无情咒。
当时师弟还未登仙, 仙者灵力落下的无情咒根深蒂固, 师弟将雪莲一事忘得干干净净, 至今不曾记起。
就这么一朵雪莲,对他而言是千年前师弟不曾践诺的小小愿望。
可对现在谢折风而言, 是初次许诺, 不分昼夜地倾力而为。
他知道了。
他知道如果谢折风不曾忘记,是会愿意为一株雪莲, 不辞辛劳奔波千里的。
可惜这株雪莲出现在千年后的现在。
时光已逝,莲花再如何绽放, 都不是过去触之不及的虚影。
但他还是收下了。
他从谢折风手中接过这朵归絮海中最清幽的花,用灵力裹在其中,收入怀里。
谢折风双眸一亮。
夜色随着飘梅落雪挂在身披素衣长袍、手捧雪莲的他的师兄身上,连皎皎明月都黯然失色。
安无雪缓缓地对他说:“我曾经,确实很喜欢琅风归絮的雪莲。多谢师弟,替我圆了这千年执念。”
他唤他师弟。
不是泾渭分明的仙尊。
谢折风笑了。
他双眸分明有些湿,笑也笑得格外收敛,可这张脸平日里挂了太多冰霜,稍一绽开,便如阴云散去,霁月显华。
唯一能瞧见这风景的安无雪却只是低头看着怀中雪莲,轻声道:“……但寒桑花是薛氏所属,他们养着整个寒桑崖,每年收些仙修们的灵宝灵石,这才放人进去采一朵。师弟不知规矩,他们又不敢拦你,眼下怕是在吃着哑巴亏。”
“寒桑花不败,刚摘下来几日,重埋霜土里,便能重新长回去。师弟还是把它们还给薛氏吧,免得落人口舌,说仙尊仗着修为地位高,强占他人辛苦养成的灵物。”
谢折风微愣:“没人和我说过这个规矩,我明日一早便差落月弟子去寒桑崖,补上交换这些寒桑花的灵物。”
“还回去就好了,何必补上?总不能继续堆在这里。”
“……师兄不喜欢寒桑花吗?”出寒仙尊竟有些手足无措了起来,“可是我寻不出最冷的那一朵,师兄不满意?或者师兄再给我点时间,我让弟子来帮我寻出来,或者我再想法子——”
“不是。它们很美。”
安无雪轻笑一声。
“但此地是上官城主的地界,我再怎么样也只是个借住之人,堆在她的地盘算什么事呢?况且,寒桑花是北冥仙修示爱之物,师弟若是想摘寒桑花,以后有了心仪之人,可以再来北冥,为你心仪之人摘一朵。”
谢折风浑身一僵,面上所剩无几的微弱喜色彻底消逝。
“师兄,”他不可置信道,“我怎么可能会有其他心仪之人。”
他本以为安无雪收下雪莲,是愿意原谅他——哪怕不是原谅,是愿意开始责怪他,都是他求之不得。
那一声“师弟”,更是给了他不敢奢望的可能。
可他现在才乍然明白过来。
安无雪愿意和他重回同门之谊。
却也只是同门。
那一声“师弟”,不是原谅,不是松口,更不是缓和,而是彻底将他推远。
谢折风气息瞬间急促紊乱,黑眸幽暗,面色沉沉。
他掌心本在接着风雪,此刻瞬间收起,将雪花碾碎在手中。
安无雪只是垂眸将雪莲收入灵囊中,一直没看他,没有察觉。
“雪莲是我时隔多年收到的第一份生辰礼,我很喜欢,多谢师弟。师弟来回北冥琅风,也该累了,你我各自歇息吧。”
安无雪温和地说:“等纷乱终了,寻出了作乱之人,四海万剑阵不再有倾覆之危,若我那时还活着,还能得一处僻静之处无人叨扰,那我会种这样满院的梅花,放一池清水,将师弟赠我的这朵雪莲放在梅花树下、清水池中。”
“来年师弟若是还寻到了心悦之人,仙尊合籍大典必然举世同庆,我也会备上厚礼,前往落月庆贺。”
谢折风气息渐沉。
他双拳紧握,手背之上青筋暴起,竭尽全力压抑着。
安无雪已经转身往屋内走去。
他看到安无雪渐行渐远的背影的那一刻,终是溃不成军。
他什么都忘了,什么顾虑也顾不上了,几步上前,猛地抓住对方手腕。
安无雪本以为该说的已经说完,今晚到此为止。
可谢折风气息骤然将他环绕,那人掌心温热覆上他的手腕,竟然用上了仙者灵力,将他拉至门边,按在未开的房门之上。
他修为已经恢复,却仍被那人高了一个境界的灵力死死压制,动弹不得。
寂静被打破,四周的寒桑花都被暴戾的灵力摧折,落下数不清的花瓣。
困困在屋内听到动静,似乎飞到了门后,隔着一扇门推动着。
“呜呜?呜呜!?”
可安无雪被谢折风按在门上,房门紧紧关着。
那人顷刻间便已经抓着他的手、按着他的肩,稍稍低头看着他,将他围在方寸之地。
冷息侵满他的身周。
安无雪气极:“谢折风!!!”
这是干什么?
堂堂仙尊,无理取闹吗!?
“师兄难道不知我心仪何人吗?”
“那师弟难道不知我千年前是如何死的吗?”
他知道谢折风中了无情咒,他也知道他的师弟或许并不是一个无情无义之人。
可有些事情,发生了便是发生了。
他是放下了当年之事,可心结已深,又岂是一园寒桑、一朵雪莲能解开的?
安无雪毫不退让,说完便撇开目光,不再多说,可谢折风居然也突然没了声音。
他们僵持了一会。
安无雪还是没忍住移回目光。
他抬眸便撞上对方目光,只见男人双目微红,眸中满是血丝。
这样的神情分明凶得很,可这人双眸之中又好似装满了脆弱。
让他倏地怒又怒不起来,想骂又一时之间骂不出口。
谢折风对上安无雪的视线,总算开口。
“我此生不会有其他心仪之人,”这人嗓音极重,“师兄不愿原谅我,是我咎由自取,我可以等,我可以为师兄做任何事情。”
他话语一顿,眉心雪莲纹案霎时浮现。
安无雪一惊。
谢折风极力忍耐着识海中引诱他的千言万语,一字一顿道:“但是师兄不要再和我说方才那样的话了。”
“不然我很难保证下一次再听到,我会做出什么。”
他从知道安无雪身份开始,便生怕安无雪突然离去,总是小心翼翼,情急之时总是无力恳求。
如今居然以要求的口吻,还附上了威胁。
——出寒仙尊的威胁,多么稀奇。
这人平时不是用手中之剑令人惧怕,便是以命令之言直接告知他人后果,从来雷厉风行。
要挟他人这样的事情,谢折风怕是这辈子都不曾做过。
安无雪在听到这句威胁之时,迅速冷静了下来。
他眨了眨眼,不仅没被这完全不切实际的威胁吓到,反而更是怒不起来,甚至开始觉着有些好笑。
他就这么被谢折风禁锢着,稍稍仰头,喉结轻滚,清冽嗓音裹着无畏:“你会做出什么?”
谢折风呼吸骤然一滞。
他和安无雪挨得太近,气息都缠在了一起。
再浓烈的喜怒都没法在这样的纠缠中绽放,他脆弱至极的气势汹汹瞬间被击溃。
他看着面前之人近在咫尺的喉结,用尽全力忍耐着想要就这么亲下去止住滚动的冲动。
被困住的明明是安无雪。
镣铐加身的却是谢折风。
他可以令众生俯首,唯独对安无雪无计可施、无可奈何。
他神情已经软了下来:“我……”
安无雪轻笑一声:“我便是真的再说一次了,师弟要如何?再杀我一次么?”
谢折风顿时一急:“我不会——”
他慌忙之时忘了维持力道,安无雪抓着机会,腕上灵力一震,轻而易举地将他甩开。
谢折风踉跄着后退一步。
安无雪本想就这般回屋,把这人关在门外爱干什么干什么去。
可他刚一转身,却想起方才谢折风眉心的雪莲剑纹似乎闪动了一下。
剑纹非战不显,谢折风这段时日以来,剑纹波动都是因为心魔。
心魔……
观叶阵中诸事纷扰,他满心都是那想要毁剑阵之人相关的事情,谢折风又不曾心魔发作过,他险些忘了谢折风的心魔并未根除。
无情咒一事他还没和师弟说。
也不知心魔是否和无情咒有关……
安无雪思虑着,在谢折风眼中,便是师兄在他冲动之后突然沉默起来。
谢折风终是丢盔弃甲,完全没了先前那般强硬。
他后怕地问:“……师兄?我刚刚……我刚刚言行无状,师兄可是生气了?”
安无雪突然伸手。
谢折风一愣。
师兄这是要对他动手出气?
他手中灵力一涌,出寒剑现身,被他毫不犹豫地递了出去。
“它认师兄神魂气息,”他说,“师兄用它对我撒气就好,不必脏了春华。”
本来只是想探一探谢折风经脉识海的安无雪:“?”
这都什么和什么。
他懒得废话,干脆撇开那人递剑的手,反过来抓着谢折风的手腕,用灵力挥开房门,把人往房里拽。
谢折风根本没有拒绝他的打算,就这么顺着他往里走。
困困在门后推了许久,房门突然这么一开,它直接撞进了安无雪怀里。
“呜呜?”
它一个翻身刚刚重新飞起来,却看见安无雪拽着谢折风,在茶桌旁坐下。
“呜……”它用双耳遮住双眼,飞至床榻上,把自己裹进了被子里。
谢折风略为茫然地被安无雪拉着在屋内坐下。
安无雪问他:“师弟可否暂时收回灵力护体,放开心神,让我一观你的识海?”
谢折风似乎没有听完他的问题,在他问可否之时便已经点头。
可他问完,这人却突然神色一变,起身后退了两步。
“我知错了。”
“……什么?”
“刚才师兄要把我推给他人,我一时情急失态,惹师兄不悦,是我不对。师兄不喜欢寒桑花,只喜欢雪莲,我可以即刻就去归絮海,将整个归絮海中的雪莲都为师兄取来。”
“你要我做什么都行,唯独无情咒,我绝无应答的可能。”
第102章 第 102 章
安无雪呆了呆。
他全然没想到对方是这般反应。
他记得少时, 他们奉命出山除魔,一同躲在狭小的山洞之中。整座山林都被浊气覆盖,夜间似有分辨不出来处的大妖鸣叫之声,一下一下地戳进人的耳朵里。
饶是安无雪已经在外历练了许久, 也知道自己身为师兄应当更为稳重, 可他听着那些唳叫, 都整晚难以安眠。
比他还要年少的谢折风却从始至终面不改色。
分明他才是那个师兄,但不论是师长尚在的少年时,还是共同执掌两界的仙祸末期,天崩地裂都能冷着脸无波无澜地面对的那个人, 都是谢折风。
他以前不觉得师弟会害怕。
可他在观叶阵中,想要给谢折风落下无情咒时, 师弟的恐惧让他至今记忆尤深。
而他也不觉得出寒仙尊会有杯弓蛇影、后怕警惕之时,可现在……
他有些不自在道:“我说了不会再下咒便是不会再下。”
谢折风眸光轻闪, 居然还问他:“当真?”
安无雪没好气道:“我就算修为重回当年之巅峰,傀儡印不也还在?刚才仙尊不也还是可以轻而易举地抬手将我制服?怎么如今倒怕起来了?你我之间,从来都是我小心翼翼你随心所欲,你灵力无碍, 我能做什么你不想的事情吗?”
他其实只需解释意图便可。
他说完, 才发觉自己这番话说的, 竟然是在抱怨。
他赶忙止了话语。
谢折风却问他:“师兄还有什么要骂的吗?”
安无雪:“……”
谢折风等了片刻,确认他没话说了, 这才又走上前来, 如刚才安无雪所说,卸下灵力护体, 放开心神,等着安无雪看他识海。
“我只是想看看你心魔的情况, 还有……”还有无情咒。
安无雪神识展开,触上了谢折风的识海。
识海是修士最为隐秘之地,修士双修不同于凡人之处,便是识海交融。
安无雪起先没想太多,可他的神识刚进入谢折风识海之中,便猛地想起冥海水渊的那一次双修。
他浑身一绷,神识都顿了一下。
身侧之人的气息似乎也滞了滞。
两人都寂静无声地坐着,安无雪闭着眼,却能感觉到师弟的目光直勾勾地落在他的身上。
他不仅能听到那人气息愈发沉了下来,还能感受到对方识海在悄悄躁动。
他们入屋时不曾关门,深夜的飞雪随风飘入屋内,落在月色洒下的光影之中。
絮絮飞雪时不时拂过安无雪的脸颊,带来细细碎碎的冰凉之感。
像有什么东西,在帮着谢折风的目光,挠他的心。
他蓦地睁眼。
这人视线被他逮了个正着,赶忙挪开目光。
“……你不是忘了吗?”他咬牙。
这问题没头没尾,但谢折风一听便知道安无雪在问双修一事。
正是因为忘了,所以方才,谢折风才没忍住在想,双修之时,神识被他的神识包裹的师兄……会是什么样的?
他怎么能忘了呢?
此言谢折风自是不敢说,他在心中念了一遍清心咒,低声说:“师兄别生气……”
别生气什么?
谢折风不说,安无雪也不想知道。
他只知道谢折风的识海稍稍安静了下来,便也不再耽搁,细细探查起来。
这人神魂之上已经满是乌黑,但凡有一点意志不坚,谢折风怕是本身就能成为一个浊气之源。
居然已经这么严重了!?
他在观叶阵中,根本没看出谢折风有什么异样,还以为这人当初在击杀赵端时以分魂之法压制心魔后,心魔便没有发作。
怎么会……
他继续探查。
无情咒仍然存在,也不知是谢折风已至仙者境所以可以抵抗南鹤的仙力,还是裴千所说的……情意过浓以致咒术自然无效……
但无情咒安安静静地待着,谢折风心魔又好似冰山后的惊涛骇浪,两者之间似乎没有关联。
难道谢折风的心魔并不是无情咒导致的?
“师兄,”这人突然说,“我曾闭关八百年根除心魔,神魂情势如何,我心下清楚,不会酿成大祸,师兄放心。你……莫要皱眉了。”
安无雪缓缓睁眼。
——他皱眉了吗?
他担忧的并不仅仅是心魔,而是这无情咒的起源。
师弟天资如此高,师尊要硬生生改谢折风的道,让无情咒和浮生道根骨共存一体,其中原因还未可知。
而且,他本以为是无情咒与谢折风根骨相冲,再加上他……他的一些事情,才滋生了如此顽固的心魔。但眼下终于得了空闲细细探查,却发现并不像是这么回事。
他问谢折风:“我可以审曲问心吗?”
无情咒是曲家上一任家主封存,他还是得从曲家寻起因果。
“当然可以,”谢折风缓着语气,“师兄的名字仍在落月弟子册首页,落月千年不曾选立新的首座,师兄已经在修真界所有仙修眼中死而复生,那便还是落月峰首座。”
落月峰首座,听上去虽然只是落月弟子首位,但落月又是千万年来代代出仙尊的第一大宗,首座说是门派首座,其实也是仙门首座。
“北冥祸事,你想查什么,本就可以放手为之。”
安无雪收回神识,随口道:“不必了,我无门无派,也不是什么首座。只不过为祸之人多半和我渊源匪浅,这一次我肯定会尽我所能解决此事,但是日后……我还是不插手两界之事了。”
他不愿松口回来,谢折风面露黯然,说:“不论师兄想去哪里,落月峰子弟眼中,师兄永远是落月首座。”
安无雪无言。
谢折风又同他说:“今日是你生辰,你又为北冥费了太多心力,这几日便歇一会吧?上官了了虽然修为大跌,但我在北冥,区区几日而已,闹不出什么事情。
“城主府和落月峰要处理傀儡一事,第一城目前还在封锁搜查,几日也没办法有什么进展。师兄歇息好了,再去审曲问心也不迟。”
“……好。”
他顿了顿,问:“你是如何和修真界解释我死而复生的?”
“没有解释。”
没有解释?
安无雪轻笑一声——这倒也是。
他自己都解释不了,要是把他是傀儡之身的说法说出去,指不定还有大乱。
不如先不解释,其他人怎么猜便怎么猜。
想问的问完,他又不说话了。
困困在被窝里躲了许久,此刻终于忍不住,探出一个毛茸茸的头来,一双大圆眼睛眨巴眨巴地往他们两人这里看。
谢折风知道自己该走了。
他起身,又把自己的灵囊留了下来。
“师兄好梦。”
“仙尊,我不——”
我不需要这些。
他还没来得及说完这句话,那人便深知他的脾性,居然直接走了。
灵力卷起轻风,吹动飘雪,扫落一阵梅花雪雨。
安无雪起身行至门前,发现满院的寒桑花还是这么摆着。
谢折风根本没带走。
这人来时带了整个北冥所有的寒桑花,还有归絮海里最高洁的一朵雪莲,去时,却只带走满怀风雪。
他叹了口气,立下笼罩整个寒梅小院的结界,以防他人窥视打扰。又用灵力送出一个魂铃挂在院门口,方便有人有要事寻他之时敲响。
做完这些,安无雪转身,打算合上屋门继续睡一会。
可脚步还未动,他回眸又看了一眼满院的寒桑花。
他其实知道哪一朵是最冷的。
他上一世畏寒的毛病直至陨落都不曾修养好,哪怕换了个身体,对寒冷总是敏锐而习惯的。
安无雪缓步走到了那一朵旁,轻轻送出灵力,将那一朵寒桑花拿了起来。
他低头,轻嗅了一下。
像是裹着冷味的幽兰花香。
原来寒桑花的花香是这样的吗?
他上辈子在北冥许久,收到过那么多朵寒桑花,为何从没有细嗅过呢?
安无雪在那站了许久。
站到明月都从一个树梢挂到了另一个树梢上,他捧着寒桑花的双手都堆满了雪,困困从屋内飞出来,扒拉着他的衣袖。
他这才重新将那朵花放了回去。
屋门总算彻底合上,阻隔了所有霜雪。
结界之外,谢折风抱剑立于树下,不舍离去,站在雪中看着。
结界笼罩院中一切,他什么也瞧不见。
以他的实力,这世间什么结界都无法拦他。
可唯独眼前这一个,他能破,却不敢破,生怕惊扰了梦中人-
安无雪这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
他醒来之时,日光洒在积雪之上,他推开窗,刚想起困困不见了,便见到积雪之中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呜呜……”
他:“……”
原来是颜色太一致,融在一起了。
他哭笑不得,推门而出,踏过积雪,把困困捞了起来。
“叮铃——”
魂铃响了。
玄方?上官了了?戚循?谢折风……?
神识一展——
安无雪挑眉,倒没了反感之色,直接挥退结界,传音让那人进来。
裴千一进来,就拿出了十几个灵囊。
安无雪:“?”
他稍稍后退了一下,目光扫过四周,确认无人,才说:“你抢劫了多少仙门世家?”
裴千:“……”
他把那些灵囊全都挂在了困困爪子上,重得困困险些飞不起来。
他优哉游哉道:“这个啊,是昨天和今天所有北冥的仙门世家,还有一些和首座有点前缘的门派,哦对,还有几个渡劫散修,他们进献给首座的——”
“送回去。”安无雪根本不等裴千说完,便语气坚决地回绝。
他根本不想和那些人有什么牵扯,灵宝法器再贵重又如何?
裴千却面露难色:“知道为什么是我送进来吗?因为那位姓玄的峰主昨日拒了一整日,一点用都没有。那些人不要命的,用杀了他们威胁都没有用,玄峰主实在没办法,又知道安首座不可能愿意收这些……”
“所以他们觉得我对你或许会有好脸色,就把这个差事交给你了?”
裴千讪笑道:“是这样。”
“你就这样同意了?”安无雪恨铁不成钢。
“我也不想啊,”裴千无奈,“我也知道你应该是不想要的,一开始坚决拒绝来着。可是吧,这凡事都有个但是——你不是给了我一个可以满足执念的幻术吗?我前两天刚把曲忌之坑进去,结果玄峰主居然和我说,如果我不帮忙,他就把幻术破了!”
“我这次是用双修让曲忌之放松警惕,好不容易才把曲忌之骗进幻术里的,玄峰主要是把幻术破了,我不得亏死!”
“落月峰的人也太不要脸了!”
安无雪:“……”
“哦,你除外。”
“…………”
第103章 第 103 章
安无雪看着困困手上那挤成一团的灵囊, 随手拿了一个下来,打开一看,便瞧见许多珍贵灵物。
每一个都是仙门大族的底蕴才能拿出手的宝物。
他上一辈子见过不少珍奇,但也不曾同时拥有这么多东西。
但他还是不想要。
他用不上, 也不会用。
他眸光轻转, 想到了一个主意。
裴千在一旁心虚地左顾右盼, 这才发现院中积雪下,堆了满院的寒桑花。
“嚯,”他惊讶道,“你还说我打劫仙门世家, 你这不是也把薛氏打劫了?老天爷哟,薛氏没有多少洞天福地, 全靠这一山的寒桑花赚些宝物灵石,眼下可全没了。”
“不是我摘的, ”安无雪说,“但你倒是提醒我了。”
“啊?”
安无雪用灵力扫开石桌上的积雪,招呼裴千同他一起在梅树下坐下。
“呜呜……”困困终于得以将这十几个灵囊放在桌上,委屈巴巴地蹭着安无雪的手腕。
安无雪摸了摸它的脑袋以做安抚, 这才把十几个灵囊全都打开。
裴千更不理解了:“你要干嘛?”
安无雪从其中一个灵囊中找出了一个玉简——是玄方整理的这些宝物的清单。
他从清单之中, 选出了一些不论是千年前还是千年后都不曾和他结怨的氏族门派或是散修, 留下了这些人送的东西。
他和这些人并无恩仇,反倒愿意作为宿雪, 收下这些谢礼和拜礼, 算是结一段善缘。
至于其他……
他一言不发,低着头, 将剩下的那些宝物分别放入不同的灵囊当中,每放一个, 都直接从院子里拿起一朵寒桑花塞进去。
裴千不知他到底要干什么,就这样看着他来回弄了许久。
“好了。”安无雪说。
桌上的灵囊从十几个变成了几十个。
安无雪先把一个单独拿出来,说:“既然是玄方诓你来找我的,一会你出去,他多半会在外面等着问你。你出去之后,把这个灵囊给他,和他说仙尊摘走了薛氏所有的寒桑花,这些是用以交换的灵物灵石。”
“居然是仙尊抢劫的!”
安无雪:“……”
他无奈,“这不是重点。”
“哦……那剩下的这些是要干什么的?”
安无雪笑着拿起其中一个灵囊,解释道:“比如这个,北冥王氏擅长以音道驭灵兽,这是他们的其中一本曲谱。里面还加了一朵寒桑花。王氏和齐氏自千年前便总有龃龉,不太合得来,这份灵囊我不收,但是王氏也不会愿意收回去,不如就以王氏的名义,送给齐氏。也算是——助他们化干戈为玉帛。”
裴千不解:“那为什么还加了一朵寒桑花呢?寒桑花是示爱之物,若是在氏族中相互递送,那可是有朝氏族联姻之意啊。”
“那就看他们如何猜想了。”
裴千震惊:“真缺德啊。”
安无雪对这个评价很是受用,又拿起另一个灵囊,接着说:“这是北冥清丹宗的不传灵丹。清丹宗是丹道大宗,两界很多流传的毒药灵药,都是他们传出来的。用他们的灵丹,可以解所有出自清丹宗的毒。”
“他们和刚刚提到的王氏,也有点旧怨。我记得王氏一位渡劫中过他们的火毒,至今还没解,把这个灵囊还有里面的寒桑花,也以清丹宗的名义,送给王氏。”
裴千鼓掌:“那这样,王氏渡劫高手的火毒就可以解了,他们一定能化敌为友!”
安无雪把剩下的灵囊都这样一一说过去。
最后,他说:“这些我便不收了,全按照那些和他们关系‘极好’的氏族门派名义,送出去便好。”
“太缺德了!但是缺德得我好喜欢,”裴千打量着那些已经定好归处的灵囊,突然想到,“既然要这么做,那最好是要一个无牵无挂无门无派的人去送比较合适吧。首座打算让谁去?”
安无雪看向他。
裴千:“。”
他起身想溜。
安无雪却说:“玄方能破了你好不容易给曲忌之下的幻术,我自然更可以。”
裴千坐了回来,乖乖将那些灵囊纳入怀中,斩钉截铁道:“给首座跑腿,是我之荣幸。”
困困在一旁打了个滚。
“呜……”
裴千瞪了它一眼:“你别笑!”
“呜呜!”笑得更厉害了。
这一回,连安无雪都没忍住笑了起来。
他边笑边说:“你放心,我什么时候白让你做事了?这些都是对你有用的。”
“对我有用?”裴千撇撇嘴,“你把这些人的礼物都送给了他们的冤家,这些人收下的时候肯定反应不过来,发现之后也只能吃哑巴亏,非常憋屈地彼此化干戈为玉帛。”
这些人可真是,要说补偿安无雪当年的委屈,偿还安无雪如今的恩情,一个都没能做到,赠礼还都去了旧怨之人手上。
“他们闹不起来,恩仇也被迫全消,最后要说好处,也是整个北冥的好处吧?我已经是个浪迹四方的散修了,北冥再怎么样,能和我有什么关系?”
安无雪笑而不语。
裴千放弃理解,感叹道:“我想收回刚刚说的一句话。”
“哦?”
“落月峰的人也太不要脸了,包括你!”
安无雪又笑了几声。
这时困困已经跟着笑得躲进了他的怀里。
他抱着毛茸茸的白团子,披着一袭同渡劫巅峰高手身份全然不符的素衣长袍,坐在梅树下、石桌旁。
雪后初晴,积雪未消,天光洒下,映出人面如桃花,像是春日坐在了冬雪里。
他虽是在调笑,可连调侃都调侃得如幽兰轻摆,雅得不似人间之物。
常人死过一回,背了千年的污名,还以身入阵救了那些曾经的旧人,不说埋怨咒恨,总该有些委屈的吧?
可安无雪似乎什么贪嗔痴恶都没有一般。
千帆过尽,他就这么在飘梅落雪中坐着,比天光还要明亮。
既没有当世高手的架子,又没有与这世间隔阂了千年的谨慎。
不矜不躁,不卑不亢。
裴千骤然敛了神色,悠然长叹。
“首座。”
“……嗯?”
“观叶阵中,你和我说,我对你有误解,是因为我不曾见过千年前的你,因为我不知你在仙祸时是如何统率两界的。”
裴千掂了掂手中的灵囊,“我现在见到了。”
安无雪一愣。
“但我之所想,不曾变过。若我降世于千年前,也是泱泱北冥中,曾经听命于首座、共立四海万剑阵的一个散修,我也会唯首座是从,同首座一起扶乱世于飘摇。”
“即便是现在,我其实……也是把你当做我的半个师长的。”
裴千话语一顿,面上沉肃之色一扫,嘴角噙笑道,“那些人当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有眼无珠!”
安无雪眸光微顿。
他双眸仍然盛着笑意,坦然道:“时局不同而已。当年……太乱了,又乱了太久了。”
他说着,竟是缓缓闭上双眼。
浩瀚神识展开,自这开满梅花的小院延展,盖过整个第一城城主府,却还未停歇,渐渐覆盖上四方所有的大街小巷。
有修士行于长街,有凡人摆着小摊,有说书人在茶楼里高喝……
似乎还有人在说前几日剑阵之事,在说着“安无雪”的名字。
他勾起唇角。
他就这么“看”着众生,说:“仙祸打了太久,世间其实很少能有真正的恩怨两消,太多人的怨恨在当时都无处可去。一开始,这些恩怨还有倾注的去处——浊仙未灭,魔修横生。
“可是后来,浊仙死了,魔修也式微,世间眼看就太平了。但还是有太多人的仇怨都找不到去处……”
所以他们需要一个憎恨埋怨的对象。
“不论是黄发还是垂髫,凡俗还是仙长,终究难以做到真正的不偏不倚。”
他当年不也照样被私情所扰吗?
“既然做不到不偏不倚,那许多事情,自然不是为了公正、为了对错。只是为了让心里舒坦而已。”
安无雪收回神识,睁开了眼:“众生本来就是糊涂的。你也糊涂,我也糊涂,他们也糊涂。既然都糊涂,计较太多,不是为难我自己吗?”
他上一世,对自己最大的期望是挽救乱世,护住所有想护住的人。
这一世,他只想做一个最糊涂的人,活过最糊涂的一辈子。
话音落下,轻风吹起细雪,埋葬了所有声响。
许久。
裴千刚想告辞去帮安无雪跑这一趟腿,安无雪门前的魂铃却被人敲响了。
安无雪神色登时复杂了起来。
他扬声道:“我本想着修养几天再去拜访城主,但城主既然今日来了,便请进吧。”
院门未关,结界未立,上官了了直接走了进来。
她仍是那一袭黑衣,长发垂落而下,飘在积雪之上。
她如今修为只有辟谷,连个初入仙门的弟子都不如,唯有神识修为未跌。
几日过去,她早已知晓不少事情。
可这是他们危局之后第一次平静地待在一处,上官了了仍是恍惚了一下,半晌不知如何开口。
裴千赶忙说:“两位有事要谈,我一个无关之人,还是先走吧……”
“不必,”上官了了却拦住了他,“你不算无关之人。”
“啊?”
上官了了转过身,正对着安无雪。
她终于开口道:“兄长。”
安无雪动作一顿,无言。
她骤然明了,苦涩道:“宿公子方才说要去找我,可是有什么要我做的吗?”
安无雪这才说:“我只是想问一下上官城主——雷劫之危已过,北冥剑阵也被完全修复,你可有后悔散了修为?若是后悔,虽说我没办法让上官城主重回巅峰,但动用北冥剑阵,还是能还你一些修为。”
“你果然一点没变。”上官了了喃喃道。
“我已经破道了。宿公子,我这些年都在执迷中修行,失去的那些修为,重回我身,只会加注心魔。是我对不住你,能尽我所能偿还,怎么可能后悔?”
安无雪默然。
他也不是什么优柔寡断之辈,话已至此,他也没必要执拗什么。
他不再提此事,只问:“昨日有不少人在我门前聒噪,我有听到几句谈论上官城主的——你要离开北冥?”
“哪有辟谷期当城主的道理。我的修为能瞒得了一时,总不可能瞒得了一世。”她自嘲般笑了一下,“既然破道重来,我自然该去寻我要走的路。”
“北冥需要能主持剑阵、力压仙门的城主。”
“我已经定好人选。”
安无雪挑眉。
“人选在哪?”
上官了了抬手,指向了在一旁不敢出声的裴千。
裴千:“?”
她说:“在这。”
裴千:“???”
他赶忙看向安无雪,却见安无雪没有任何意外之色。
他想起刚刚安无雪说的那番话。
“……”
好像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安无雪会说——北冥局势变动,对他会有大用。
裴千:“。”
第104章 第 104 章
一旁, 上官了了等了片刻,没有等来安无雪惊讶之言。
她叹气道:“当年四海尚乱,你我奔波于北冥剑阵之事,总是你在安排, 我在听。我以为这么多年过去, 我总该能帮你安排好一切……没想到, 我的打算,你早已清楚。”
安无雪平静道:“正是因为相信上官城主的能力,剑阵之中,你散尽修为之时, 我便明白,你应当已经想到后手了。”
北冥这样一个仙道昌盛之地, 上官了了若是破道重修,必然无法统率北冥数不尽的仙门和氏族。
而新的城主, 不仅需要对剑阵了如指掌、能够得心应手地用剑阵守护北冥,还需要有一定的修为。
渡劫巅峰凤毛麟角,渡劫后期便够用了。
此人若是无牵无挂更好。北冥各仙门之间都各有龃龉和勾连,不论从哪家选个高手出来, 都必然会有不同的声音, 还会导致北冥局势颠覆。
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们并不清楚主导祸事之人是否藏身于仙门氏族之中, 若是从中选人,运气“好”选到祸主, 将阵主之权给了那人, 那可真是将两界安危双手奉上了。
那还剩谁最合适?
自然是已经脱离曲氏,这么多年都不曾回北冥不可能是此局主导者的裴千。
裴千看他们两人就这样一来一回, 仿佛在谈论什么板上钉钉的事情,他幽怨道:“我可以拒绝吗?”
安无雪说:“可以。”
裴千正待顺坡下驴, 上官了了便说:“除了你之外,我确实还有一个人选。”
那岂不是更好?
裴千配合道:“那另外一位道友必然是个杀伐决断的天骄,霁月光风的正经人。不知是哪位道友有此殊荣,等到城主交接完毕,我必然带上一份厚礼前往拜谒!”
上官了了说:“曲忌之。”
“好,我恭祝这位曲道——啊呸!”
裴千猛地一顿,脸都拧在了一起,“怎么是他!?”
安无雪这时才说:“曲小仙师确实也可行,虽然他是曲家人,但他这一回同曲问心决裂,带头整肃曲氏,不太可能和魔修祸乱有关。他还出身阵道世家,是北冥皆知的阵道天才,接管北冥剑阵定然得心应手。
“可若是曲小仙师当了城主,北冥剑阵自此会听他的不说,北冥无数仙修都唯他马首是瞻。”
“以北冥的实力,要在两界四海找人,或是强求什么,应当不难。届时曲小仙师是四十九城共主,做一些满足私心无碍两界的事情,别人应当也不会管的。”
裴千神情垮得越来越厉害,仿佛已经预见曲忌之登位之后的可怕。
安无雪刚说完,裴千一改方才的抗拒之色,撩起袖子,道:“上官城主,我觉得,我这个人还是挺可靠的,你还是考虑考虑我吧。”
上官了了:“……”
她点头,“你若是愿意,我自然不会考虑别的人选。”
安无雪笑了一声。
他这一笑,上官了了怔了怔——她很久没有听到安无雪这样的笑声了。
从千年前上官然一事之后,他们二人算是决裂,她便再也没有和安无雪有现在这般的时刻。
兄长刚才狡黠的调侃劝诱也好,还是现在被逗笑出声,都是因为在场的另一人,和她……毫无干系。
“兄长……”
“时候不早了!”裴千赶忙说,“第一城不小,我要把那些灵囊都送到还得费一番功夫,我就先走了。两位聊……”
他赶忙往院外走,却又猛然想起了什么。
“一进来就被你连着坑,我差点忘了!我……我想着你睡了几天,也许口中会觉得寡淡,给你带了点吃食。”
裴千从自己的灵囊中掏出了一盘被灵力包裹保护着的冰糕,放在石桌上,这才一溜烟跑了。
安无雪看着那冰糕,伸手,抓起一个啃了一口。
熟悉的味道。
冰糕是琅风城人爱吃之物,北冥并不常见。
但裴千先前在琅风城住过一段时间,会带冰糕给他,似乎也说得通。
那人连这点细枝末节都思虑到,生怕他认出来,却忘了——或是想不到最关键的一点。
当年他最爱吃的便是谢折风亲手做的冰糕,怎么可能不识得这个味道呢?
他还以为这人昨晚走了之后消停了。
没想到出寒仙尊带着落月弟子善后北冥事宜时,居然还偷偷跑去做了冰糕,让裴千找个借口送来。
他看着手中那被自己啃了一口的糕点,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有放下,接着啃了下一口。
上官了了在一旁,等了许久都没有听到安无雪的动静。
她踌躇道:“……宿公子?”
安无雪转过头:“城主还有什么事吗?”
“谢出寒说,你也是一无所知地在落月峰中醒来。在此之前,你的残魂都在荆棘川,那千年来,你……可还好?”
安无雪吃着冰糕,彻底咽下一块后,才说:“你这问题好生奇怪——问一个死人好不好?别人一缕残魂是什么样的,我自然也是什么样的。”
上官了了露出心疼之色。
生前众叛亲离,孤苦无依的一缕残魂就这样飘荡千年,能有多好呢?
“这里你住着可还舒心?我当年虽……虽然十分糊涂,”她小心翼翼地说,“但并未动过此地,以灵力封存着满院的梅花树。你在落月峰陨落的消息传来,我在院外站了很久,我现在才明白,我当时或许是想再见到你的……”
“阿雪,我已知道你当年用心之良苦,误会已消,我们当真不能再同从前那样吗?我永远当你是我的兄长,我会尽我所能偿我之过错。”
她越说越情急,嗓音竟是哑了下来,带了些许哽咽。
“此后年岁还长,我可以重修立道,可以护着你,再也不用兄长为我操心了。”
安无雪动作一顿。
他本来刚拿起下一块冰糕,此刻却又放下了。
他说:“城主在观叶阵中,遇到了很多往事吧。”
他突然提起观叶阵,好似和他们此刻所谈并无关系,上官了了一时茫然,不知如何作答。
安无雪接着说:“我也看了很多千年以来的北冥,还见到了五百年前的你。”
上官了了怔了怔。
“五百年前的你见到我,问我为什么要那么做。我和你说对不起,你拔剑而出,剑锋横在我的咽喉前。”
“阿雪——!”
“我知道幻境里的你没有杀我的意思,只是想对我撒气。但是,你看,了了,如果安无雪不是在你知道真相后出现在你面前,你我之间是另一个光景。”
他招呼困困趴上桌,也喂困困吃了几口冰糕,闲话家常般说:“我其实一直都不明白你们为什么会想回到从前。谢折风……”
他一顿。
他想到无情咒。
罢了,不提谢折风。
“秦微是这样,戚循是这样,你也是这样。可你们后悔,想的都是解除误会抵消亏欠,这样便可当做没发生过。但我……”
他嘲弄般笑了,“我不是赌气离去千年,我是真的死了。我如果没有这一次重来的机会,也许只会是误入歧途的魔修,直至这世间都没人记得安无雪这三个字,也不会有所改变。或者像我在五百年前的幻境中见到的你那样,若我没有带着证据和真相出现在你面前,你和秦微都只会质问我怎么敢出现。”
上官了了已经完全僵立在一旁。
“凭什么呢?”安无雪突然问。
他终于将这些压在心底的话说出口。
“明明我死了,诸位是觉得我罪有应得也好,后悔愧疚也罢,都是你们的事情,已经改变不了什么。你们终究无法对着个死人寻求所谓的原谅。可我活着,反倒要面对你们的那些赔罪和道谢,反而要承载你们想要回到当年的期望。”
“我没死,我重活一次,分明是我自己的机会,怎么到了最后,成了你们的机会。”
他坐在石桌旁,抬眸望着绽开的红梅,看也没看上官了了一眼。
寂静无声中,他抬手接住了几片被风吹落的花瓣。
他又抬手一挥,让那些落花随风而去。
“凭什么呢?”他又问。不是质问,只是阐述。
他的语气不带喜怒,嗓音裹着一如既往的暖,平静而和顺。
可对上官了了而言,已是无可辩驳的锋锐。
她哭着喊他:“阿雪……”
安无雪无言。
良久。
上官了了终是明白——覆水难收、破镜难圆。
她悄然从灵囊中拿出了一件缝了皮毛的绒衣,将其摆在那盘冰糕旁。
她说:“……这是极北境的狐族毛发做的衣裳。当年……你从苍古塔出来后,我听戚循说你得了畏寒的毛病。极北境的狐族就生活在苍古树下,皮毛是天赐的御寒之物,我用灵石换来它们攒下的毛发,做了这一件可抵御些许寒凉的外袍。”
“那年你生辰,我带着这件外袍去了落月峰下,想赠你此物。但我犹豫许久,还是回了北冥……”
她那时,还是怨安无雪的。
于是不论是安无雪常住的这小院,还是她做的这一身绒衣,最终都被尘封千年。
如今她想送,可安无雪连身骨都不是当年那副。
绒衣已经无用了。
但她还是拿了出来。
“千年前该送的生辰礼,迟了再久也该送出去。今天是你难得重来的生辰,我就不在这惹你烦心了。”
“过几日我将剑阵阵主之权和城主一位交给裴千,助谢出寒和兄长寻出祸事线索后,便会离开北冥,重修寻道。”
上官了了抱剑作揖,对他行了大礼。
“我确实不该奢求你的原谅。我只希望你能开心喜乐,随心所欲。两界之事,你想管,我们会倾力助你。你不想管,天塌下来自有谢出寒和我们顶着。”
“阿雪,若谁又欺负你了,你不必费心应对,只需往我们身后一躲就好。”
“宿公子,保重,告辞。”
她走了。
安无雪看了一眼石桌上的绒衣和冰糕,叹了口气。
他头也没回地对着院门口一直藏着的人说:“有人托裴千塞仙门氏族的宝物进来,有人留了一身我如今用不上的绒衣。你呢?借裴千之名塞了一盘冰糕还不够,可又是有什么要塞的?”
男人不甘不愿地现出身来。
谢折风本来藏得好好的,可他刚刚在外头,把安无雪对上官了了说的那些话听了个十成十,一时气息不稳,堂堂长生仙,居然被人发现了踪迹。
他缓步走到安无雪面前:“师兄……”
安无雪双眸映着皑皑白雪,眸光如华,转过眼来看他。
谢折风怕他生气,赶忙说:“我没想打扰师兄,本来是想等师兄回屋,帮你在院子里装点此物的……”
他说着,拿出了几个不带任何灵力的凡俗之物。
是几盏还未点燃的花灯。
花灯各种样式都有,有安无雪先前便喜欢的小兔子,小鱼,还有莲花。
安无雪微怔:“你买的?”
“我做的,今晨找了个老铺子学来的。我只是……看你次次见着都爱买,应当是十分喜欢这一份凡尘烟火的。师兄定然不会留人一同过生辰,夜晚院子孤寂,我方才做了一些,添点热闹,给你挂满这些就走。”
第105章 第 105 章
安无雪打眼看去, 见那花灯精巧细致,连垂挂花灯的细木都毫无尖锐之处,大小格外一致。
花灯上的水墨点睛栩栩如生,那小兔子花灯竟然比安无雪在照水城带走的那一盏还要可爱。
他看着, 已经开始想象, 花灯中烛火燃起, 这一手的灯火挂在房檐下、明窗旁,会有多么动人。
一双握剑杀魔的手,做起花灯来,倒是得心应手。
他没忍住问:“师弟去学这手艺的时候, 匠人没夸你天分高吗?”
“……嗯?”谢折风显然没想到安无雪会突然冒出这么一个问题,怔愣一瞬, 才一五一十地说,“没有。他们没说话。”
安无雪失笑。
——是没说话, 还是不敢说话?
他望着那些随着轻风微微晃动的花灯,不知为何,刚才分明吃的是清甜的冰糕,喉间胸腔却好像填了什么酸麻之物, 又涩又酸, 却又好像没有苦味。
他今日收了很多礼物。
除了昨夜凌晨的雪莲, 有些是他自己主动留下的,有些是他人非要塞来的。
其中珍奇灵宝不尽其数。
他上一世身居高位, 不管是不是生辰, 也总是会收到一些珍贵之物。他自己也不是什么仰人鼻息的小修士,想要什么, 本就能随意取之。贺礼对他而言,实在是算不上什么稀罕的东西。
重活一次, 那些人喊他“首座”“兄长”……
依然还是将他当做“安无雪”。所赠之物,依然还是落月首座该用的东西。
他以为谢折风也是来做一样的事情的。
他点破这人踪迹,本是想着将人打发了,不论谢折风还想塞什么给他,他都不在意。
但他没想到会是这区区的凡俗之物。
谢折风惴惴不安中,安无雪忽而说:“你其实……也一点都没变。”
是冷得教人手艺的匠人都不敢出声的出寒仙尊,是那个会毫不犹豫替他出剑斩断凡尘执念优柔的谢折风,也是少年时练剑磨破了手还为他端来冰糕的师弟。
“……师兄?”
谢折风有些摸不准他的心绪,“你说我没变,可是我哪里还是没有长进?”
这问题问得着实另辟蹊径,安无雪不知如何作答,转而问道:“师弟不用去处理曲家的事情吗?”
“落月弟子和北冥仙修还在善后北冥四处游荡的傀儡,我没动曲问心,想看看她背后之人会不会来找她,此刻只能守株待兔看看。”
“不耽搁正事便好。”
“自然不会。师兄不必忧心,我先前……”谢折风低声说,“说你放不下苍生,只是出于我的私心,怕你离去,也怕你独身一人带着傀儡印会出事,这才找的借口。”
“四海两界的事情,我身在其位,这些是我该忧心的事情,你想如何便如何。”
安无雪轻笑了一声,却也没说什么。
他吃完了那一盘冰糕,直接用灵力碾碎霜雪净手,起身去那梅树下,化出了一个足以让一人坐卧的秋千。
他抱着困困坐下,拿出那记载了傀儡之术的书册,无声翻看了起来。
雪中,花下。
安无雪身量分明高挑得很,可这么坐卧在那里,却又好像随时要融进霜雪中。
单薄得不像个曾经撑起苍生的身骨。
谢折风怔然看了片刻,又是一阵轻风扫过,花瓣飘落在他眼前,他猛地想起自己已经入内许久。
安无雪并没有驱赶他的意思。
……那应当是没有生气的吧?
他松了口气,屏着气息,无声地在院中挂起了他今晨刚做好的花灯。
他将那小兔子挂在了梅花树下的长栏上,把小鱼挂在了房檐下,又在窗边挂了好几盏……
他行至卧房床榻旁,拿出一盏莲花灯,又拿出一盏和其他花灯截然不同的似是小兽形状的花灯,一同挂在了床榻旁。
困困不知何时从安无雪怀中飞了出来,悄悄飞来找谢折风。
它看到床榻上的花灯,圆圆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爪子扒拉在小兽花灯上,转过头看向谢折风:“呜呜?”
谢折风目光微柔:“是你。”
那小兽竟是个瘴兽形状的花灯,和困困长得如出一辙。
困困高兴得舔了舔他的手腕。
他又去别处装点,终是将人世凡俗的喧嚣与繁华,无声地带进了这仿若与世隔绝的小梅林中。
做完这些,他满是不舍。
留下的理由没有了,他该走了。
谢折风很想留下,但他知道自己或许反而会让师兄烦心。
师兄得来不易的安宁几日,又是重新醒来之后的第一个生辰,他不想毁了。
他走回梅树下,想最后看一眼安无雪便离去。
可他来到那秋千旁,却见书册不知何时掉落在了积雪之上,秋千在轻风中一荡一荡的,上头卧着的人双眸轻闭,眉心舒展。
竟是入了梦。
困困跟着他飞过来,正要开口。
他捂着小东西的嘴巴,无声地说:“嘘。”
莫要扰了安无雪得来不易的清梦。
困困扇动翅膀的动静都小了许多,静悄悄地飞到安无雪身侧,趴在安无雪身旁,一同睡下。
谢折风上前捡起书册,坐在石桌旁。
他没走-
院外。
上官了了方才刚走出来没多远,又停下脚步。
她用神识看到谢折风走了进去,却许久没有出来。
怎么谢出寒就没被赶出来呢?
她想不通,站在院外等了许久,突然说:“你们既然也来了,为何不去找他?”
秦微和戚循不得不讪讪现身。
她只是修为跌落,神识修为还在半步登仙之境,戚循虽然藏得好,可秦微修为到底不如之前的她,被她发现了踪迹。
秦微苦笑道:“我哪里还敢找他?他生辰这样的好日子,我去给他找不痛快吗?”
他说着,还咳了几声。
苍古塔当年能冻伤安无雪的根骨,自然也能冻伤秦微的根骨。
“北冥真冷啊,”他说,“我以前怎么没感觉呢?”
戚循嗤笑一声:“活该。”
秦微挑眉:“我活该,你——咳、咳咳……你就清清白白了?那你怎么不进去?”
戚循眼角一抽,梗了半晌,竟然无话可说。
他和秦微也不是一起来的,而是自己在外面踌躇之时,发现有另一人鬼鬼祟祟的。
结果一看,居然是秦微。
可他和秦微在安无雪回来之前便已经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人干脆各自躲各自的树梢上,谁也没在意谁。
眼下被上官了了喊了出来,戚循这才发现秦微身上法袍乱七八糟的,还有好几道剑痕。
他无从反驳,只好揶揄秦微道:“落月峰是没灵石了吗?秦长老衣裳怎么如此破败?和狗打架了?”
“可不是狗吗!”秦微没好气道,“我来北冥的路上,听到有个渡劫修士和几个大成修士谈论阿雪回来的事情,非说就算其他事情是冤枉的,离火宗满门也是阿雪杀的,还说什么有仙尊当师弟真好,死而复生洗清罪责轻而易举——狗屁!”
“谢出寒广告天下的那些,哪些不是有了确定证据之后才说的?”
“我气不过,把那几个人揍了一顿。区区渡劫中期,如果不是我伤还没好,哪里会让他们近身?”
他“呸”了一声,转而问上官了了:“阿雪现在怎么样了?”
“修养得挺好的,”上官了了落寞道,“只是不想与我多说什么。我留下也是碍眼,便出来了。”
戚循转着手中折扇,苦涩道:“罢了。就在外面这样陪着也好。我昨日问他有没有什么想要的生辰礼,他不应我,我也不知道千年过去他喜好如何。但他从前就不缺珍宝,应当是不屑于那些外物的。”
“我给他准备了一份薄礼,是他从前每每见到从不愿错过之物,入夜之时送他。”
“希望他能开心一些……”-
安无雪浅浅睡了一觉。
他境界骤然拔高,消耗颇大,这几日都睡了过去,今日却还是觉得有些睡不够。
他本想着小憩一会,没想到再一睁眼,天光只留下西边细细一缕,星夜东流,明月乍现。
他瞧见了满院花灯。
恰好在晨昏交替的那一刹。
花灯附着仙者灵力,被落下法诀,夜色降临的片刻之间,花灯之中烛火瞬间燃起。
黑暗还不曾笼下一瞬,灯火连绵而至,光华送入他的眼眸。
师弟坐在不远处的石桌旁,石桌之上不知何时已经堆满了古籍玉简。
那人穿着他当年赠的白袍,雪簪束发,黑发上之上点落星星点点的梅花瓣,正在低头认真翻阅着古籍。
察觉到他醒来,师弟放下手中玉简,转过头来,花瓣顺着轻风而落。
“师兄醒了?”
“我……”
安无雪还未来得及应答。
“砰——”
“砰砰——”
“砰——砰砰……”
一束束烟火腾空而起,环绕着城主府,在近处天穹接连绽放。
刚刚入夜的北冥被灯火映照得恍如白日。
烟火停滞空中,交映在一起,居然连成了一副连绵不止的恢弘山水画。
安无雪似乎听到了城主府外凡人的惊叫声。
这世间,唯有擅炼器掌火的离火宗,才能做出这般精巧绝妙的烟火。
他揉了揉眼睛,怔怔地坐起。
小院里满是繁华,梅树下积雪稍化,夜空中明光灿然。
他和谢折风竟是谁也没在这一刻开口。
可有人突然闯入院中,气喘吁吁地跑进来。
“裴千……?”安无雪无奈,“你送完那些灵囊了?怎么一副逃命的样子,那些仙门世家不应该对你动手啊。”
裴千只说:“救命!”
安无雪:“?”
“姓曲的刚刚把我下的幻术破了!他不仅破了,他还在幻境里学会了这个幻术,现在他说要报复我,要给我也下这个幻术!”
“天才不可怕,有病的天才才是最可怕的啊!”
第106章 第 106 章
安无雪:“……”
裴千喊完, 这才注意到谢折风还坐在一旁。
他抬头看了一眼不断变化的山水烟火画卷,又扫了一眼院子里挂满的花灯。
他想起了自己在观叶阵中看到的那些不该看到的事情。
他:“。”
他似乎来得很不是时候。
比被曲忌之下幻术更可怕的事情出现了!
他赶忙说:“我还是自己想办法吧,仙尊,首座, 今夜好梦——”
“等等, ”安无雪用灵力把他拽了回来, “你不是在躲曲忌之?现在不怕了?”
裴千说:“我更怕仙尊一点。”
在一旁一直没有说什么的谢折风:“……”
安无雪刚想说不必怕,可他心念一转,却发现自己有些松了心神。
即便现在他和谢折风重回同门之谊,裴千怕不怕谢折风、会不会被谢折风问罪, 他可以帮裴千解释说道,但怎么就帮谢折风决定了?
他咽下话语, 转头看向谢折风:“仙尊……?”
他想问问谢折风。
谢折风却一愣——他知晓裴千是安无雪的朋友,也看得出安无雪没有不悦, 根本没有在意裴千闯入。
他本来在一旁还怕打扰了师兄同裴千交谈,却乍然听到这么一句“仙尊”。
师兄分明入睡前还在喊他师弟。
他心下一紧,细细思虑了一番,问安无雪:“是我午后没有离去, 让师兄不满了?”
“我一直在查阅古籍, 看看会不会有和傀儡之术有关的记载。没做什么别的。师兄和裴千谈吧, 我去别处翻看古籍。”
“等等。”安无雪无奈——他明明没有赶人。
他那边刚拦完裴千,这边又把谢折风也拦了下来。
“我神识探到曲忌之了, 他就在外面, 估计是知道你我都在,这才没有妄自闯入。”
“既然都在, 我也修养好了,择日不如撞日, 我正好有事找他——不,是他们。”
“我就知道他追来了!”裴千一顿,不解,“等会……他们?什么?”
谢折风神识修为更高,自然知道院外不止曲忌之一人。
他并不意外,只是悄无声息地在满园灯火中打量了一下安无雪的神情,确认看不出什么怒意和冷意,这才放下心来。
安无雪让他留下,他便又无声地站在一旁。
安无雪对着外头扬声道:“雷劫过后我还不曾同曲小仙师细聊,曲小仙师既然来了,便进来一见吧。”
话音未落,院中已出现了黑袍男子的身影。
来人直接落在裴千身旁,抬手便把裴千拽到面前,低声说:“你倒是会选地方躲我。”
“呸!”裴千撇开他的手,“我这是光明正大地来拜访首座,顺便躲你。”
“嗯,但我是特意来找你,顺便拜访首座的。”
“……你是真的有病。”
曲忌之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裴千的夸奖,这才一肃神色,对着谢折风和安无雪作揖道:“仙尊,首座。两位有事寻我?”
安无雪点头,却没急着问什么,而是说:“稍等片刻,人还没齐。”
话音未落,他已经转身朝着院外走去,不知去干什么。
这时,烟火终于停了。
那几幅转瞬即逝的烟花早就的山水画卷一如过往光阴流湍,不论美好与苦痛,都只能看得见,抓不着。
安无雪出去了,谢折风一人站在曲忌之和裴千面前。
这两人瞬间拘谨起来,竟然和平共处地并肩而立,一言不发。
谢折风对此并无所觉,只是看着已经瞬间沉寂的夜空,说:“他从前就喜欢烟火。”
裴千恍了一下:“啊?谁?——哦……”
“但他喜欢的其实不是烟火,而是烟火常伴的喜乐,这些清平,唯有盛世才能时常得见。”谢折风兀自说着,“师兄很喜欢同你相处。因为你生在烟火下的盛世,不是他作为安无雪认识的过往。”
他收回目光,转过头来看向裴千。
“所以你不必顾忌我的存在。我在不在都无所谓,你同他说什么,我知不知道也无妨。”
裴千头一次得谢折风如此态度说话,实在是有点受宠若惊,没忍住道:“仙尊,您一言不合就要杀了我的时候,可没有这么好说话啊。”
谢折风:“……”
曲忌之面色一沉,转头看向裴千:“他想杀你?”
他说着,自己已经抓着裴千把人藏在身后。
“……”裴千白了曲忌之一眼,从他身后探出头来,“我和仙尊开玩笑的!”
谢折风神情不变,完全同安无雪在身侧时截然不同。
仿佛安无雪一走,他便回到了那个让众生触不可及的出寒仙尊。
曲忌之的神色却更为难看了。
裴千一个头两个大,正在发愁怎么办,幸好这时候安无雪回来救了他。
可安无雪并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他回来之后便走到石桌旁坐下,随意翻看了一下谢折风看了一下午的那些古籍卷轴。
而这时,戚循和上官了了还有秦微这才神情各异地走进来。
戚循本来还有些被发现的不自在,见着谢折风居然还在里面,他抓着折扇的手都气得抖了抖。
他嘀咕道:“谢出寒白日里进来就没走?怎么这家伙能待这么久……”
上官了了紧抿双唇。
秦微许久没见安无雪,一见便是眼下被抓包。
他稍稍低着头,甚至没好意思显露自己被积雪冻得厉害。
可安无雪却一眼看了出来,指了指上官了了留下的绒衣外袍,说:“秦长老,根骨畏寒非灵力可抵,今夜风凉积雪重,你觉着冷,这有个外袍正好你能用得上……”
上官了了脸色一白。
秦微却面露期冀:“阿雪……”
安无雪却接着说:“莫要因身体不适而耽搁正事。”
秦微神色一滞。
安无雪说也说了,便不管他去不去拿那件外袍,看向曲忌之道:“既然都到了,仙尊这几日应当都在让落月弟子善后除魔,曲小仙师也在整肃曲氏,而且……”
而且还被关进幻境里待了两天。
“你们应当还没来得及互通线索吧?我想问一下曲小仙师,曲氏魔修到底怎么回事?”
谈及北冥祸事,众人纷纷正了神色。
谢折风也抱剑立于一侧,静静地等着曲忌之开口。
“曲家大部分人不知情。追杀姜轻的魔修就是追随我娘亲修浊入魔的所有渡劫修士,其余不过在大成小成之境。”
曲忌之拿出了一个名单递给谢折风。
“这些人便是为祸者的名单。”
谢折风视线一移,看了一眼上官了了。
曲忌之会意:“我将这些人的名字念给上官城主听……”
待到他念完最后一个,上官了了便说:“有些人……我有印象,虽说天资不高,但修行很是努力,往日来往各氏族与城主府办事,都算老实——怎么会行如此歹毒之事?”
谢折风问:“搜魂了吗?”
“搜了几个人,原因很简单——因为我娘给了他们更上一层楼的可能。”
“那个和我娘合作的人似乎知道哪里有浓厚浊气,这些年一直给他们提供浊气修炼,让他们提升修为。修浊没有回头路,只要修了浊便只能站在仙修的对立面,所以我娘根本不需要费心思掌控他们,他们入魔之后,就已经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修浊入魔本就是捷径,千年前连仙者都不一定能抵抗其诱惑,何畏乎普通修士?
“而我娘亲掌管曲氏多年,知道谁能被诱惑,所以她根本不会去找那些会揭穿她的仙修。因此这么些年,上官城主也无从知晓此事。”
安无雪皱眉道:“可是浊仙秘法不存于世,修浊等同于断送登仙之路,曲问心背后之人甚至并没有登仙之法,如何能说动这么多人为祸北冥?”
裴千摇头,笑着说:“这就是首座天赋太高而无法理解的烦恼了。断送登仙之路,对于有望登仙的天骄来说,才是后果严重不敢触碰之事。
“但世间蜉蝣,生灵千千万,仙者不就只有站在咱们面前这一个吗?”
谢折风:“……”
“对于大多数的修士来说,他们本就不能登仙,修浊于他们而言,百利而只有一害。那唯一的一害,就是会被出寒仙尊的出寒剑斩灭神魂。”
裴千从来笑嘻嘻的,说到这里也展露出了怒意。
“所以他们想要仙祸重来,仙魔分庭抗礼,这样他们不仅能更上一层楼,还不用当个过街老鼠。这些人哪怕平日里努力修行,也只是为了他们自己——自私才是他们的天性。”
“哦,包括我的养母,曲问心。她没有修浊时,卡在渡劫中期太久了,不出意外的话,直到寿数将至她都只会是渡劫中期。”
“所以她就不顾凡俗性命,也要修浊入魔毁了北冥的‘天柱’?”安无雪冷冷道,“阴冷鼠辈。”
戚循听出了另一个关键:“可修浊需要浊气,魔修千年来成不了气候,就是因为落月峰坐镇着长生仙,而四海万剑阵镇压四方浊气。
“这么多年,若有浊气散布或是魔修作乱,几个大宗都不会坐视不理。那背后之人居然有如此多的浊气之源——那人从何得来?”
秦微沉思片刻,说:“可还记得阿雪刚回来时,魔刀作乱一事?”
众人纷纷面色一凛。
安无雪刚在宿雪这具傀儡身体里苏醒的时候,本来想着赶紧离开落月峰,结果在山门前遇到一个小门派求救。
求救之人说,他们门派捡到了一把宝刀,本以为是宝物,没想到是个浸满浊气的魔物,举派都差点被这魔刀害了。
此事当时是戚循去查的。
戚循一手拿着折扇,若有所思地用折扇打着自己掌心,说:“这么说,我也想起来了几件事。魔刀作乱是源于一个灵脉被挖空的秘境,地灵脉会洗涤浊气,灵脉空了,便会放出底下镇压的浊气,那个魔刀就是刚好在灵脉旁,因此被侵蚀了。
“而这次观叶阵破后,我稍稍在第一城附近探查了一番,发现他们能布下这么宏大的观叶阵,也是因为用空了好几个灵脉之力,还顺带吸收了那些灵脉之下镇压的浊气。”
曲忌之沉声道:“我曲氏擅长阵道占卜,其中佼佼者,便是寻人寻物寻灵脉之术——所谓寻万物之法。而且阵道经常需要大量灵力,修士本身无法供给那么大量的灵力,只能借用地灵脉之力,因此,以最小的代价取出灵脉灵力化为己用,也是我曲氏擅长的。
“我娘亲是把这些法术交给背后之人,让那人得以四处寻找灵脉偷偷挖空吗?”
如此说来,那背后之人能做出这么多事情,所依靠之法,无非就是寻到灵脉,随后挖空灵脉引走浊气。
而这些都是曲氏秘法。
裴千擦了擦额头:“咱们老曲家的秘法可真够多的。”
戚循折扇一点,眸光一凝:“说到这里,便牵扯到我要说的最后一件事了。如果先前那些祸事,按照曲小仙师所说——是曲问心为虎作伥,用曲氏秘法助背后之人,这么解释似乎没什么问题。”
“可曲问心入魔只有几百年。”
“我怀疑那背后之人存世必然超过千年,且在千年之前就有了这些曲氏秘法——因为刚才讲的这些祸事,千年前便发生过一次。”
戚循说到这,突然止了声息。
接下来要提到的事情,哪怕时隔千年,对他来讲都太过沉重。
安无雪也神色一变。
除了曲忌之和裴千,在场诸人尽皆面色微沉。
千年前发生的灵脉被挖空且浊气外泄四散一事——是离火宗灭门。
第107章 第 107 章
梅花树下, 众人纷纷沉默。
离火宗曾经是荆棘川附近的大宗,擅阵道、法器。
修真界诸多仙修手中的本命法器灵剑,皆是自离火宗中求取而来。
而离火宗炼器的根基,便是他们镇守的一方大灵脉。
可灭门那日, 灵脉被尽数挖空, 其下镇压的浊气瞬间倾泻而出。
荆棘川附近只有那一处灵脉, 其他地方灵气稀薄,无法修炼,方圆只有离火宗这么一个仙门,其余诸地皆是凡人城镇村落。
安无雪当年降生凡尘之地, 也在荆棘川附近。
两界凡俗生灵,十有八/九都生存在那里。
一旦大量浊气散开, 仙门根本来不及反应,不知会死多少生灵。
离火宗为了再度镇压那些浊气, 举派殉劫。
戚循赶到之时,宗门弟子尸骨成山,老宗主与一众长老尽皆殒命。
他踏入空了的灵脉处,什么也没有, 唯有满眼的春华剑痕。
而后, 有人说, 那日有人瞧见安无雪急匆匆赶往离火宗,附近再无其他陌生仙修魔修的身影。
证据确凿, 无可抵赖。
当年安无雪墙倒众人推, 便是因为离火宗灭门一事传出,众人寻到荆棘川, 围堵到了浑身浊气的安无雪。
修浊入魔,屠灭挚友满门, 成了压垮安无雪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刚陨落的那些年岁里,仙修们纷纷都在猜测,说安无雪修浊入魔被离火宗发现,因此情急之下屠了离火宗。
此后几百年,谢折风踏遍四海,终于寻到了天地至宝养魂树精。
戚循当时已经冷静许久,处处觉着不对劲。
他借来养魂树精,回到离火宗旧地。
树精光华洒下,那曾经堆满尸骨的离火宗故地之中,寻不着一丝怨气。
他们是不带怨恨死去的。
离火宗上下成千上万的阵道仙修,倘若真是因安无雪所死,怎么可能没有一个人有怨气呢?
可是戚循发现得太迟了。
安无雪已经死了。
这些过往,还有当时无人相信的解释,裴千和曲忌之并不算清楚,安无雪便再说了一遍。
“离火宗一事,源于我在荆棘川突然发现的第五根天柱。”
裴千一惊:“第五根!?这世间不是只有四方天柱,尽皆在仙祸那些年损毁,因此才有了代替四方天柱的四海万剑阵吗?”
安无雪苦笑道:“我在那日之前,也一直以为,世间只有四根天柱,没曾想还有一根隐于世间的天柱。
“那根天柱从未被记载过,我在荆棘川见到它的那一刻,便开始担心一件格外严重的事情——倘若世间本就有五根天柱,而四根天柱前后被毁,两界四海却没有出现大变数,会不会其实是因为还有这么一根尚在?
“四海万剑阵能够替代四方天柱,是不是因为还剩下一根真的天柱沟通天地?
“那如果这最后一个出事了会怎么样?”
谢折风看着身旁之人,低声问:“师兄见到第五根天柱时,天柱便已经岌岌可危了,是吗?”
安无雪点头。
他看向戚循:“千年前我说过这些,戚宗主应当清楚。”
戚循面颊狠狠一抖,似是在用力咬着后槽牙。
——安无雪说过,那时的他没信。
安无雪只是接着说:“也许是因为我本就是天道降生在荆棘川附近的乱世福泽,最后一根天柱危难之时,我冥冥之中有所感应,心中惴惴不安,总觉得荆棘川有危难。
“我赶到荆棘川,果然看到了第五根天柱现世,其上满是浊气,眼看要酿成大祸!那时师弟正在闭关登仙的关键时刻,我不敢打扰,却又不能弃苍生不顾。
“仓促之中,我思来想去,要救那突然出现的第五根天柱,只能用最近的离火宗灵脉为灵力来源,以我金身玉骨为介,将浊气先吸入我的经脉,把灵气渡给天柱,用灵气换浊气,净化第五根天柱。
“情势危急,我不得不抓紧时间赶往离火宗。带走大半灵脉之时,我得了离火宗同意,不曾想我走之后竟出了祸事。”
安无雪不是什么蠢笨之辈,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让自己穷途末路。
那时谢折风已经在冲击仙者境,师弟只要成功出关,仙祸必然终了,他只需要保住这根天柱就行。
他本是打算回到落月峰闭关慢慢逼出体内浊气,结果刚净化完第五根天柱,便突然被离火宗灭门一事砸了个满怀。
第五根天柱还正好隐去了踪迹。
举世皆知,两界四海只有四根天柱。
安无雪说自己是因第五根天柱求救才导致浑身浊气,听上去便像是信口胡诌。
他无可辩驳,又因金身玉骨尽碎,实力大减,根本无力和那些围杀他的人争斗,只能拼着一口气杀回落月峰。
之后……
也没什么之后了。
他说完这些,最终又看向戚循。
他说:“我和戚老宗主说完天柱一事,他也很焦急,可此法只有我的金身玉骨能做到,他无从帮忙,便让我赶紧挖了灵脉去救天柱。我挖脉的时候他也在一旁,我们特意确认过挖空的部分不会造成灵脉崩毁,我这才带着大量灵气离去。”
安无雪垂眸,双瞳之中泛上凄楚。
“……我走的时候,离火宗当真什么事都没有。我真的不知道,也真的没有入魔。”
谢折风一直在看着安无雪,安无雪刚一黯下神色,他便听出了安无雪未说之言。
他太了解他的师兄了。
师兄看似在解释,实则是在自责当时害了离火宗满门。
他沉肃道:“离火宗一事,当年不知,如今已经十分清楚——此事和刚才说的那几件灵脉被挖空的事情一样,是有人在你走后挖走了剩下的灵脉。”
现下已经很明了了。
安无雪挖走了大半灵脉,剩下的灵脉被凶手挖走,一前一后,方才导致浊气四散,离火宗为镇压浊气而灭门。
“罪该万死的是那趁机害人的凶手,师兄莫要自责……”
安无雪摇头,心情复杂道:“那是如今。当年……师弟不也说我罪有应得?”
谢折风如遭雷击。
“此言是心魔……”
戚循更是惶惶。
杀安无雪的是谢折风,可拿剑指着安无雪,把安无雪逼入绝境的,是他。
他猛然道:“阿雪,我们这些年也在寻你口中所说的第五根天柱,但一直没有进展。我当年误会了你——”
“戚宗主,”安无雪赶忙止住他们,“贵宗罹难,我听闻之时,也无法接受。我也曾想,如果没有我先挖走了大半灵脉,之后便不会出那样的事情。”
但事已发生,他们要谈论的也是将来之时,徒劳地徘徊在过去又有何用呢?
“只是可惜,当时你在荆棘川质问我,我才从你口中听闻离火宗满门殉劫,以为确实是我挖灵脉时不小心毁了灵脉根源,导致祸端。我不曾想到我走之后或许还有他人动手,倒是让那人逍遥了千年。”
秦微眉头紧皱:“我们也没想到。主要是离火宗满门没有留下任何遗言——戚老宗主殉劫,居然不曾传音戚循……”
“如果你们口中那位戚老宗主留了遗言,只是没能传出来呢?”曲忌之突然道。
上官了了说:“这个我们不是没有想过。戚老宗主当年离登仙只差一步,只是因为寿数有限无法冲击下一个境界。要想不留痕迹地拦截他的传音,基本不可能。”
曲忌之却说:“可如果遗言就是戚老宗主交给凶手的呢?”
众人纷纷看向他。
曲忌之耸肩:“大家应该都有一个默认的共识,就是指使我娘亲的背后之人很可能只有一个人,因为那人如果真的有培养自己的势力,不太可能一直在利用四海临城之人。
“我不是各位前辈,没有亲身经历这件事,说的不一定对。而且我也不是从各位口中的戚老宗主的角度想的,毕竟我也不认识他。
“我只是在想,如果我是那个凶手,我只有一人,却要混入离火宗毁掉剩下的灵脉,栽赃嫁祸刚刚离开的安首座,其实是很难的。因为那时候安首座刚刚挖走大半灵脉,离火宗高手不可能不知道灵脉的重要性,这个时候必然是守着灵脉,严阵以待的。
“我要挖空剩下的灵脉,等同于要在这些高手面前动手。
“这怎么可能做到?就算做到了,怎么可能毫无痕迹?那我要怎么办到呢?”
裴千点头:“对啊,那你要怎么办到呢?”
安无雪:“……”
曲忌之自问自答:“那我自然会用我曲氏少主的身份,光明正大地走进离火宗。”
“我其实根本不用藏头露尾,也不用想办法偷偷毁去灵脉,我只需要让戚老宗主相信,我是帮安首座跑腿的人就行。”
裴千感叹道:“你居然从凶手角度考虑,这真是你有病得最有用的时候。”
“……”
曲忌之接着道:“安首座前脚刚走,我便用我曲氏少主的身份上门,说安首座带走的灵气根本不够用,我必须挖走剩下的所有灵脉,才能拯救苍生。
“那这时候,在戚老宗主眼里,离火宗根本不重要了,因为最后一根天柱倒塌的后果是不可承担之重。哪怕离火宗上下知道,挖空灵脉会放出浊气,必须用举派的命来填,离火宗上下仙修也会义无反顾。
“而我呢?我只需要光明正大畅通无阻地挖走剩下的灵脉,看着离火宗为了重新镇压浊气而填进去满门性命,此后悄然离去,就万事大吉。
“也许戚老宗主留了遗言。但当时的他眼里,我是为救天柱而来,是可信之人,传音还有可能出问题,但让我转告,岂不是更安全?所以我不仅能毫无损伤地拿走灵脉,害死离火宗满门,我还能直接带走戚老宗主的遗言,让我来过离火宗这件事彻底变成无人知晓的秘密。
“离火宗灭门被人知道了又如何?见过我的人都死了,离火宗仙修的遗言都在我手上,没人能听到。挖灵脉的就是安无雪,和我有什么关系?”
安无雪若有所思道:“但这一切都是因为你是曲氏少主,你——”
他嗓音猛地一滞,下意识转头看向谢折风。
师弟也在同一时间看向他。
视线相交,他们尽皆从彼此眼中看出了同样的猜想。
——凶手拥有能够在仙祸之时取信于离火宗的身份或是信物!
第108章 第 108 章
戚循双瞳震颤, 沉默许久,才哑着嗓音说:“……不,我爹娘还有宗内长老们不至于妄信小人,如果凶手是曲小仙师, 光是曲氏少主的身份还不够。”
谢折风说:“戚老宗主确实是个谨慎之人。”
正是因此, 千年以来, 直至现在,照水城和北冥城的事情显露出了一点背后之人的做事风格,这几件事被放在一起看,他们才能想到这一点。
安无雪苦笑道:“如果真的有那么一个人, 是在我走之后,用我的名义去找离火宗, 那这个人其实已经赢了一半——因为他知道天柱一事。”
第五根天柱在他生前死后都没有人能看到,哪怕是登仙后的谢折风都不曾寻到其踪迹。
他当年空口无凭, 全凭一张嘴取信戚老宗主。能挖出离火宗的灵脉,靠的是落月峰首座的位子,还有同离火宗私底下的交情。
“天柱之事,我在被围杀之前, 只同离火宗说过。凶手只要能说出第五根天柱, 已经能取信戚老宗主大半, 如果这人还有什么信物或是身份,在戚老宗主眼里和我关系匪浅, 那……”
那便是他们现在看到的结果了。
曲忌之幽然道:“我说的这些, 只是我如果是凶手会用的办法,诸位未必需要尽信。而且……”
他一顿。
他看了一眼正在沉思的安无雪, “我虽然没有经历仙祸,但有些事情人尽皆知, 我想遍千年前有名有姓的渡劫高手——甚至是长生仙,也想不到符合这些的人。”
安无雪坦然道:“曲小仙师这么聪明,该说的话又何必委婉?都说到这了,其实最终,能找出勉强符合条件的,就是三个人——当时早已陨落的我的师尊,南鹤剑尊,但他哪怕没有陨落,以他的实力和救世之心,既没有做这件事的理由,也没有这样做的必要。另一个是……”
他扫了一眼谢折风,“仙尊更没有这个理由,而且仙尊当时正在闭关冲击仙境。还剩下一个,就是我自己,对吧?”
说来说去,居然还是回到了他自己的身上。
安无雪目光微散,只是低头垂眸,看着自己脚下的积雪。
他能感受到戚循秦微等人的目光都在他的身上。
戚循似乎已经要张口。
安无雪抢在前头说:“我当真一无所知。”
他说完便开始思忖着如何自证,边想边说:“那人布局千年,可我在离火宗灭门后死在落月峰山门前,重新苏醒不到一年。那人却能在两三百年前便开始布局照水城的事情。而且北冥出事时我在落月峰,不可能在仙尊眼皮子底下还跨越千里布下大凶阵——”
“师兄!”
谢折风难得主动打断了他。
安无雪应声看去,只见师弟双眸中倒映着他的身影,眼眶竟然有些微红。
在辩解的是安无雪,胸腔被心疼堵满的人却是谢折风。
他知道他身侧的人是他的师兄,是世人口中心狠手辣的落月峰首座,可他的语气却仿佛在捧着这世间最珍贵最易碎的东西:“不是你做的事情,你何须自证?”
安无雪一怔。
戚循等人的神情更为僵硬。
“阿雪……”戚循念着他的名字。
安无雪眸光轻转,反而在众人注视中笑了一下。
“我只是觉得,凶手已经逍遥千年,还在千年前后做了如此多的恶事,若是继续浪费时间在我身上,才会误了大事。我还是提前说清楚为好。”
他并没有在委屈什么。
他是真的在担心其他人徒劳无功地浪费时间在他身上。
可他越是如此平常心地说出这些话,越是代表他心中真切地觉得面前所有人都会质疑他怀疑他。
安无雪越坦然,谢折风越心疼。
师兄分明待身边之人还是那般温柔,却已经再也无法交托信任于他人,将自保和警惕刻进了骨子里。
谢折风只觉言语太过苍白,他好像怎么说,安无雪都已经不会放下防备。
唯有往后余生漫漫可证。
可余生永远在遥不可及的下一刻,绵长无尽。
他双唇微动,千言万语在怀,没有一句能说得出口。
他尚且如此,戚循等人更是无力。
安无雪看不懂他们。
他见众人沉默,心想,既然没有怀疑他,那他该说的确实已经都说了,再聊下去也只是毫无进展。
他说:“时辰不早,该歇下了。过两日我要去见曲问心,师弟可有通行引信?”
傀儡印,寻卜术,无情咒。
都和曲家有关。
他还是得想办法从曲问心口中撬出点什么来。
谢折风恍然回神,敛下凄色,递给他一个他上一世格外熟识之物。
落月峰弟子玉牌。
他从前有一个,上面刻着“安无雪”三个字,是南鹤剑尊亲手刻下,在他年幼之时便长伴他身侧。
后来他死了,玉牌自然是裂了。
如今谢折风递给他的这一个,上面刻着……
“宿雪”。
“曲问心被门内弟子看管,在城主府关押魔修之地,地点不曾变过,师兄应当记得。持此令可畅通无阻。”
安无雪接过,好奇道:“你刻的?什么时候刻的?”
他一眼就认出了谢折风字迹。
“也是这两日……”
安无雪:“……”
这两日,出寒仙尊又是除魔又是摘花,还往返琅风北冥,学了个手艺,做出来的花灯正挂在梅花树下亮着明光——居然还雕了个玉牌。
他着实有些哭笑不得。
一旁安静许久的裴千此刻终于敢开口道:“为什么要过两日?”
安无雪挑眉:“姜道友伤好了吗?”
裴千一愣:“没有,估计还得过两日——等等,你是要拉姜先生陪你一起?”
安无雪点头,却没说为什么,只道:“既然没什么好说的,我便回屋休息了。多谢城主借我暂住之地,劳烦诸位深夜在此议事了。”
字里行间都是客套。
客套得毫无余地。
戚循等人根本无法继续说些什么。
只有裴千猛地拉住安无雪。
他给曲忌之下幻术的事情还没了结啊!!
曲忌之这个人——他报复心极强啊!
“什么意思?你要睡觉了?那我怎么办?”
曲忌之眸光一凝。
安无雪:“……”
上官了了适时道:“我还有剑阵之事需要托付你,你随我来。”
裴千感激道:“城主真是个好人!”
他们两一前一后卷起灵力走了,曲忌之二话不说,臭着脸跟了出去。
谢折风这时说:“照水北冥尽皆出事,我需要一个人盯着鸣日城。”
四海万剑阵分别立于东沧海旁的照水城、归絮海旁的琅风城、极北境之侧接壤广袤冥海的北冥城、还有就是毗邻无尽星河古道的鸣日城。
那背后之人或许和离火宗灭门有关,戚循要留下同安无雪还有谢折风一起探查,那便只剩下秦微了。
秦微听明白了其中意思:“我即刻启程前往鸣日城。”
他唤出灵剑,御剑离开前,拿出了一张符咒递给安无雪。
“我知道你可能不想见我,也不会想要我的东西。我本来想今夜在外面陪你过完生辰,把它留在你院门口的魂铃上后离去。但现在……我也要去鸣日了,这份生辰礼还是当面给你吧。”
安无雪低头一看——竟然是一张年岁久远的传送符。
是个上古宝物。
“这是失传的传送之法,掐碎符咒能送你去两界任何地方,天上地下只剩这一张了。”
传送阵基本都有限制,哪怕是北冥剑阵之间的传送都消耗极大,距离有限,还只能定点传送。
能够有一次随意去往任意一处的地方,等同于一个保命灵符。
秦微特意找了个理由:“照水式微,现在只有不忘一个渡劫期镇守,若是出事,你忧心他,也可以用这张符去看他。”
安无雪眨了眨眼。
“……好。”
他收下了。
秦微终于放下心来,走了。
走之前,他还拉走了一样恋恋不舍的戚循。
眨眼之间,夜色之下,唯有满院璀璨明灯还伴在安无雪和谢折风身侧。
困困这时才从屋内探出头来:“呜呜?”
安无雪收起那个刻着“宿雪”名字的落月弟子牌和秦微给的传送符,什么话也没说,缓步回屋,抱着困困关上了房门。
谢折风怔然。
……师兄似乎没有赶客,也没有同他计较午后不曾离去一事。
那这是不是说明……安无雪并不反感他陪在身侧?
谢折风察觉到了自己的贪心。
安无雪死后,他想着师兄能活过来就好。
安无雪回来了,他又想着能常常见到师兄、能护着师兄平安喜乐便好。
可安无雪没走,甚至没有驱赶他,他便开始想着日日常伴师兄身侧,哪怕就是这样得不到什么好脸,他都心满意足。
只要人还在,仙修岁月悠长,他总能等到师兄回心转意。
这世间贪嗔痴,似乎连仙者也无法免俗。
谢折风终究还是没能舍得离开。
他用灵力维持着彻夜的灯火,在院子里选了主卧旁的另一间房住下了。
两日眨眼而过。
谢折风就这么在安无雪这边住了下来,落月峰来报的弟子都来往梅花院落。但这人特意下了吩咐,那些弟子虽然都对死而复生的首座格外好奇,却没人敢打扰安无雪。
那些安无雪的“旧识”更是被玄方拦在了梅花林外,连安无雪的影子都见不着。
安无雪差遣裴千去送的那些灵囊也起到了“作用”,北冥世家之间,一时乱成一团。
曲忌之已经整肃曲氏,城内傀儡尽皆被销毁,但曲问心就这么被关押着,那背后之人似乎毫无动静。
第三日,安无雪发了个传音给姜轻,得知对方伤势好转许多,便又回了个传音道:“我要去城主府密牢审一审曲问心,姜道友擅因果道,也许能听出些我听不出来的东西,可否随我同去?”
姜轻应答得很快。
不出三刻,两人便已经出现在了密牢门前。
世人皆知安无雪没死,可却没有多少人知晓安无雪就是宿雪。
看守的弟子不认得他,只是看了眼玉牌,便放他和姜轻进去了。
安无雪和姜轻一道行至曲问心的牢房前,这才停下脚步,回头道:“姜道友对我的身份似乎没什么想问的?”
其他人不认得“宿雪”,但姜轻与他打过交道,又知道他那日进了剑阵,不可能猜不着他真正的身份。
姜轻眯着眼,笑道:“哦?我为何要有想问的?我认识的是宿雪,又不是安无雪,有什么好问的?”
安无雪失笑。
对方回答得太过直接,反倒让他没什么好继续说的了。
他摇了摇头,突然肃起神色。
“那我可有要和你说的。”
姜轻洗耳恭听。
安无雪说:“这么多天以来,姜道友身上被曲问心所伤之处都好得差不多了,曲问心这边,落月峰自然想办法撬出了点东西。”
其实没有撬出什么。他们连搜魂都还没用上,至今没从曲问心身上得出只言片语。
安无雪到现在为止都还没见着曲问心。
但他却说着截然相反的话。
“那同曲问心合作之人太过狡猾,一直误导曲问心,让她以为和她合作的人就是我。那人从未现出真身,又栽赃到我身上,根本不怕曲问心被我们生擒。但那人不知,曲问心这几百年间也在怀疑其中真假,暗中调查。”
姜轻仔细听着,皱眉道:“她有别的线索?”
没有。
——曲问心什么都没说。
但安无雪仍然继续扯谎道:“对。她说,她其实一直怀疑另一个人。她如今已经知道合作之人不是我,那就只剩下另一个人选了。”
他笑了笑,闲话家常般,“看守弟子都在门外,曲问心在牢里,现在只有你我二人。姜道友,我确实和你一见如故,因此还会停在此处,再问你一句——你还有什么要同我说的?”
“等一会我带着你进去见到曲问心,她指认你,可就什么都来不及说了。”
第109章 第 109 章
姜轻本来擒着笑细细听着, 听到最后,他神色蓦地一顿。
密牢是城主府关押魔修和罪大恶极的仙修的地方,四方结界围绕,密不透风, 瞧不见一点天光。
烛火闪烁着, 跳动得一如幽诡人心。
幽暗烛光中, 姜轻面露怔然之色,安无雪反倒从容立于一旁,耐心十足地等着。
但他隐于阴影中的袖袍之下,双指已然并拢, 灵力悄然凝聚于指尖。
片刻。
姜轻倏地露出恍然大悟之色,却又苦笑了一下。
“是曲问心那日见我帮着曲小仙师一同对付她, 因此栽赃嫁祸于我,还是你觉得我是搅动北冥的祸主, 在试探我?”
安无雪眉眼微动,只道:“看来姜道友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非要见到曲问心才肯承认了?”
姜轻更是无奈:“宿雪,我算是一个散修, 一直都住在城主府里。和曲家主唯一的交集, 就是往年曲氏来拜访上官城主时, 或是我需要到曲氏办事时才见上一面,不算熟识。
“比起曲问心, 曲氏与我打交道最多的, 反而是已经和曲氏断绝关系的小裴。
“你就当我在说谎,可修为做不了假——我被镇在海底多年, 刚刚破封几百年,如今不过渡劫初期的修为, 哪里有这个能力做这些事情呢?”
他话语之中满是无奈,面上还带着些许温和笑意。
即便被安无雪如此质疑,也并无愠怒之色。
而他所说……其实并没有错。
安无雪确实是在诈姜轻。
他刚才说的那些全都是信口胡言,只为了观其反应。
只听姜轻问他:“宿雪为何会觉得我与祸事有关?我自认不曾做什么亏心之事……”
安无雪再度打量了一番姜轻的表情。
他上辈子审过不少魔修和误入歧途的仙修,分得清情急之下的撒谎和做不了假的困惑。
姜轻确实不像个被乍然揭穿的真凶。
他这才稍稍收了戒备之心,神色微缓。
但他还是语气微冷道:“你当真没有隐瞒?”
“姜道友,你还当我是宿雪,这一点我很是感谢,但你如今也知道我从前的身份,难道还会觉得我是好糊弄的人吗?”
莫名其妙被进献给出寒仙尊的炉鼎宿雪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曾经的落月峰首座安无雪不可能放任那些可疑之处。
他说:“照水城出事前,你同我们一起去的云剑门。叫门之时,你看似对幻境阵道一窍不通,因此还被镜妖埋伏,送出了云剑门范畴。
“可在观叶阵中,你推演生死门、揣摩阵中玄妙,却明显是个阵道好手——这说明你在照水时有意藏拙。”
姜轻神色微微一变。
“还有,”安无雪又道,“曲忌之这个创下观叶阵的人亲口所说,要在观叶阵中重逢,必须有大因果。否则当初北冥千万生灵都在阵中,大家早就彼此遇到了。而我和你相遇之时,只有裴千在,我与裴千同你的因果……”
裴千和姜轻算是点头之交,按照这个关系,北冥很多修士都会遇到裴千,然而他们只遇到了曲忌之——普通的因果根本不足以在观叶阵中相遇。
而他和姜轻的因果,哪怕算上冥海之事,应该也是不够的。
“姜道友,我实在想不出你有什么能和我们轻而易举在阵中相遇的因果。既然没有,那我只能想到另一种可能,那就是你身为布阵者之一,手握引信,能够随意在幻境中来去,故意等在我和裴千会进入的幻境中。”
他从出观叶阵之后便留了个心眼。
姜轻其实并不完全符合那背后之人的特征——毕竟姜轻几百年前才刚刚破封而出,千年前甚至只是一块普通胎石,做不了离火宗灭门一事。
可姜轻身上确实有说不通的矛盾之处。
乍一看好似没什么问题,细细一想,又哪里都有古怪。
他复又沉下脸色,肃然道:“你若是说不出能解释这些的理由,那我可要动手了。”
姜轻看着他,欲言又止,眼神闪烁。
他似乎是在纠结挣扎,面上却无惊慌害怕,反倒像是在思虑什么。
安无雪手中灵力一闪。
春华剑身倒映着烛火,发出嗡然剑鸣。
密牢外看守弟子察觉到灵力波动,有人喊道:“里面那位宿师弟,可是牢中看押之人出了何事?”
安无雪一动不动地盯着姜轻,并未应答。
他沉默之中,姜轻神色愈发犹豫。
密牢隔绝神识,看守的落月弟子得不到应答,又赶忙喊了几声。
“怎么回事?”
“灵力波动不对……”
“进去看看?”
眼看就要有人进来。
姜轻终于说:“我确实有隐瞒之事。”
安无雪目光一顿。
他这才高声对外面的人说:“没事,我用点审问用的法器。”
外头总算没了动静。
密牢过道内再度安静了下来。
烛火被春华剑荡出的灵气波动震得一晃一晃,安无雪稳稳当当地站在光影之中。
他没有收剑。
“你说。”
姜轻却连着叹了几口气。
“其实你约我来一同审问曲问心时,我便一直在想要不要主动同你说此事。你既然看出我有所隐瞒,我也正好同你交代了……”
他从灵囊中,拿出了一个东西。
安无雪一眼认出此物。
他上一世见过许许多多个这物件,腰间还挂着个谢折风为他刻的。
——落月弟子玉牌。
不同的是,姜轻拿出来的这个,不用近看便能看出黯淡无光,甚至已经碎裂,全靠姜轻灵力包裹在一起才没有散开。
玉牌的主人已经死了。
姜轻徐徐道:“我被人封印在冥海一事,众所皆知,我不多说。我破封之后,因为刚刚生出意识而有些迷茫,在原地驻足了许久,发现那里是一处妖族遗迹。
“我在那遗迹之中,寻到了一个无主灵囊。灵囊年岁久远,又深埋万丈水渊之下,其主人应当早已陨落,我稍一破解就能打开。
“我从中得到了一些修炼之法和阵道法门,还有这个弟子玉牌。先前你们说我修炼快,其实我很是惭愧,毕竟是拾人牙慧,得了这灵囊里的东西才有今日。”
安无雪凝眸看着那碎裂的玉牌。
他和姜轻之间还有近乎一丈的距离,昏暗烛火之下,他暂时看不清上面的名字。
但他一眼扫过,并无熟悉之感——应当不是他熟识的落月中人。
他不确定道:“你的意思是,你破封之后,刚好在鲛族腹地捡到了一个陨落的落月弟子的传承?”
姜轻微讶:“你怎么知道那里是上古鲛族祖地?”
“……”
安无雪一噎。
他含糊道:“我曾在北冥多年,对仙祸之时的北冥布局比较清楚。”
姜轻不疑有他:“差点忘了,你和我不同……我当时不知那是什么地方,也不知为什么会有这个玉牌。我翻阅典籍,问了些人,才知道我破封之地是鲛人祖地,而我手中这个,是落月峰弟子玉牌。”
安无雪皱眉。
万丈水渊……那里哪有落月弟子殒命?
鲛族大妖当年捡了北冥仙君的遗骸,北冥仙君死于他师尊之手……
等等!
姜轻似是发现了他神色不对,唏嘘道:“你比我更清楚当年之事,应该想到了吧?
“我查阅当年之事,还费了一番功夫,花了不少灵宝,托人问询掌管落月弟子册的人,都没寻出这弟子玉牌的所属者。
“可是结合当年之事,唯一的可能,就是北冥仙君和南鹤仙尊斗法时,南鹤仙尊之物同北冥仙君尸骨一道坠入冥海水渊,落入鲛族祖地,被几百年后苏醒破封的我捡到。”
“……师尊的弟子玉牌?”
安无雪怔然片刻。
谢折风年少登仙,亲朋尚在,因此不少人还能记得谢折风的姓名。
可南鹤仙尊成仙太久,世人皆以其尊号称之,久而久之,连他这个弟子都不知师尊本名。
一个查不到所属的落月弟子玉牌……确实很有可能是南鹤的。
南鹤那时已经统率两界几千年,弟子玉牌掉了根本不会在意,落入冥海也不会特意去寻,确实很有可能会在几百年后被姜轻捡到。
姜轻解释了许久,见安无雪神情终于有所松动,松了口气,笑道:“宿雪,你我还算半个同门呢。”
有如此强的因果在,那他们会在观叶阵中相遇,便不算反常。
但安无雪还是疑惑:“得了我师尊传承岂不是好事一桩?姜道友为何讳莫如深,非要我拔剑才肯说?”
姜轻又是一声叹气。
他手袖一挥,将碎裂的玉牌送到他的面前。
他接过一看,下意识念了出来:“曲闻道——曲……!?”
“你明白了吧?南鹤仙尊是落月弟子,却很有可能出身曲氏。而曲氏如今又主导了观叶凶阵,我实在是……有些不敢说。”
姜轻看着已经敛了剑气杀意的春华,怅然道,“我以前不知你是安无雪的时候,听闻不少安首座之事。今天总算亲眼见到了。这把剑的主人,确实厉害。”
他分外无奈,“我自以为藏得很好,没想到,还是被你看出来了。
安无雪无言。
姜轻所言,他左耳进右耳出,满脑子都在思虑曲氏和南鹤的关系。
他所知的还不止姜轻所说的这些。
无情咒出自曲氏,被曲家上一任家主封存,如果他的师尊当真是曲家人,那岂不是说,这无情咒很可能本来就是师尊所创的咒术?
还有寻灵之法。挖空灵脉的人用的多半也是曲氏秘法。
如今又告诉他,南鹤很可能出自曲氏。
落月是修真界大宗,曲氏是仙门大族,怎么双方都没有关于南鹤身份的只言片语?
南鹤。
曲氏。
曲闻道……
安无雪眉头越皱越紧,盯着那碎裂玉牌看了许久。
“宿雪?”
他恍然回神,收起春华,敛下神色,道:“姜道友,我为了排除心中疑点,故意诈你,刚才所为,望你见谅。”
姜轻摆摆手,笑道:“无妨,你也是操心北冥祸事,谨慎为好。而且我确实隐瞒了一些事情,你也不算冤枉我,我还担心你生我气呢。
“你若是过意不去,来日请我喝点珍奇仙酿,可好?”
他既没有怪罪,也没有全然装作不在意,还给安无雪留了个无足轻重的赔罪之法。
安无雪也笑了笑,接受了这份好意。
“自然……但是方才姜道友和我所说的这些事——”
“宿雪放心,我走出此地后,绝口不提,权当不知。”
“多谢。”
安无雪神色恍恍地将那玉牌收入囊中。
他本想进去从曲问心口中套出一点无情咒之事,但如今多了“曲闻道”这个名字,无情咒又是师尊下在师弟神魂之上的,姜轻所说,居然和他要查之事,成了一件事。
他得慎重一些。
他送出了一道传音给曲忌之。
不多时,曲忌之便进来了,随之而来的还有裴千。
安无雪有些惊讶。
他看向裴千:“你们怎么在一块?”
裴千抬手,露出了手腕上的灵绳。
灵绳的另一端……
自然还是在曲忌之手上。
安无雪:“……?”
“我和他打赌,只要我不剪掉这个灵绳,他就不能对我用幻术和阵法。”
姜轻:“……”
“小裴,”他低声说,“你不觉得这个赌……”
怎么样都是你亏了吗?
安无雪:“……”
一言难尽。
第110章 第 110 章
曲忌之适时开口道:“首座寻我何事?可是我娘这边出问题了?”
正事要紧, 安无雪回神,说:“我有一事想问曲小仙师。”
“请说。”
“你可曾听闻过——曲闻道——这个名字?”
“曲?”曲忌之眉梢一动,思虑了片刻,摇头道, “不曾, 正好这两日在清肃我族入魔之人, 曲氏族谱我刚刚翻过,没有见到这个名字。”
裴千挠头:“但这个名字,确实像你们曲家人。”
“首座是想让我从我娘口中问出此人有关的消息?”
安无雪含笑道:“曲小仙师还是这么聪明。”
“曲闻道”这三个字的来处,曲忌之不知道很正常。毕竟, 如果他没陨落,曲忌之和裴千都算是他的晚辈, 又怎么可能知晓他不知道的事情?
但曲问心不一样。
曲问心也历经仙祸,还从曲家上一任家主手中接过的曲氏宗主之位, 一些不可为外人道的事情,她必然知晓。
他说:“仙尊至今不曾搜魂曲问心,一则是因为搜魂之后非死即疯,二则是因为那背后之人惯常会在棋子的神魂之上落下禁制, 碰之即魂飞魄散, 什么也搜不着。若是不能从曲问心口中直接套出答案, 那事情可就难办了。”
谢折风先前对赵端用的以养魂树精读怨气的方法,只能粗略读出一人生平, 像这种细枝末节, 养魂树精未必读得出来。
“首座想查之人,叫曲闻道……除了这个名字, 首座还知道什么?”
知道的可太多了。
但安无雪所知,全都是他的师尊作为南鹤仙尊的一切。
对于曲闻道, 他一无所知。
安无雪面不改色道:“他是几千年前的天骄,修的是无情道。但他似乎和曲氏断了往来,年少应当就离开了北冥,如今已经陨落多年。不过……他和无情咒有关。”
此言含糊,曲忌之能听出其中必有大文章.
但他不是没有眼色之人,一个字不曾多问。
他沉思了片刻,颔首道:“请首座和姜先生在外听着,莫要显露踪迹。我和裴千进去即可。”
裴千一愣:“我也进去?套话这种事情我不太会啊……而且你娘应该恨死我了,看到我岂不是什么也不会说。”
曲忌之却悠然道:“就是因为她恨死你了,你进去才有用。严刑逼供、威逼利诱未必有用,是因为害怕不一定可以让人开口——但是愤怒可以。”
“……啊?”
裴千还在思索,曲忌之却已经拽起腕上的灵绳,拉着裴千踏入关押曲问心的结界之中。
安无雪掐出法诀,再度在自己和姜轻周围落下一个结界,以防他们二人的动静影响到曲忌之和裴千套话。
结界网下,他转头看向姜轻:“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希望姜道友能应答。”
“我好像从来没有拒绝过你吧?”姜轻眉眼一弯,眼角业火印记仿若烛火般跃动。
他确实不曾有发怒和反感之时。
安无雪无奈:“你这样好说话,倒是显得我有些过分了。”
但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
他直言道:“我想一观道友识海与丹田。我不会进识海,只是用我的神识探一探道友识海气息。”
姜轻了然,温声道:“你还是怀疑我?”
“只是确认一下。”
姜轻坦然地收回灵力护体,放开识海。
“请。”
安无雪不再啰嗦,探出神识,先是看了姜轻的丹田。
其中并没有任何浊气。
他又散开神识,在姜轻识海外侧探了探。
片刻。
他说:“你想喝什么仙酿?”
“第一城有几家专门做仙修生意的酒楼,我知晓哪家酿酒一绝,明日我到了发传音于你?”
安无雪嘴角微勾:“那我必然带上满袋灵石赴约,保管让姜道友喝个畅快。”
姜轻对他作揖:“那我就不客气了。”
这时,曲忌之也带着裴千来到了曲问心面前。
结界之中,曲问心浑身被谢折风亲手化出的灵力锁链所缚,动弹不得。
她见着曲忌之,一言不发,刚想撇开目光,却又瞧见了裴千。
她目光一顿,没忍住道:“你之前和我曲家断绝关系,对这逆子避之不及,如今怎么……?”
裴千还未反驳,曲忌之便立时道:“娘亲那日抓了裴千要挟我,让他看见了我之情意不可摧,他也心悦与我。我还要感谢娘亲做了这么多事情,把曲氏宗主一位拱手让与我,继任曲氏家主之日,便是我和裴千合籍之日——是吧?”
他笑眯眯地望向裴千。
“……”裴千深吸一口气。
大局为重!
他皮笑肉不笑道:“是呢。”
安无雪和姜轻在外边都听出了他语气的勉强。
好在曲问心果然被曲忌之这番话激怒,突然开始挣动起来,怒骂道:“狼心狗肺!你自小到大,修到渡劫,所用灵石法器灵宝,哪个不是我助你的?就连你选道,为了护住你浮生道的天赋,曲氏这才收养了裴千。若不是如此,我何至于今天被裴千这个杂种骑到脸上?曲家何至于最后被一个杂种当权?”
话音还未落下,曲忌之悠然之色倏地消失,只余下满脸阴沉。
裴千倒是无所谓,笑嘻嘻道:“家主说哪里的话,曲氏是曲忌之的,与我无关。我过几日就继任城主了,哪来的精力管着曲氏呢?”
曲问心先是一愣,随后面容一拧,倏地疯狂挣动起来!
可锁链为仙者灵力所化,牢牢地捆缚在曲问心身周,她越是挣扎,越显无力。
曲忌之负手而立,从容地看着她发疯,等了片刻,才道:“我修行所用,每个曲氏本宗子弟都有吧?娘亲到底是看在我是你儿子的份上才如此费尽心机地护我的道,还是因为你修为算不上高,无法压制休养生息千年后的曲氏,因此需要我的存在?
“裴千亲口和我说,当年给我下无情咒时并未下死手。我自困观叶阵三百年——如此之久,是因为这松散的无情咒太难破,还是因为娘亲为了有足够的时间窥视习得观叶阵玄妙,偷偷加固了我的无情咒呢?”
——无情咒!
安无雪在牢狱结界外,听到此处,面色一凛。
原来这就是曲氏母子闹到如今的根源。
曲问心也知道无情咒的存在?
牢狱结界内,曲问心接连被曲忌之激怒,又被曲忌之揭穿了亏心之事,此时已是无可辩解。
她实在拿曲忌之无可奈何,便又看向裴千,冷笑了几声。
“我还道曲氏寻了个好根骨,你的道心之坚固,是我千余年来都很少得见。没想到最后还是因为这逆子破道了?哈,你若是破道,重修需要时间,你哪里能马上力压北冥众仙门,做这北冥之主!?”
裴千眼珠子一转,瞥了一眼曲忌之。
曲忌之终于等到了曲问心主动入套,装作随口般答道:“这就是娘亲有所不知了。我这几日整肃曲家,居然在一个年久无人居住的别院中,发现了一个被人藏起来的典籍法诀。那法诀上,记载着如何以无情道之身同人合籍双修而不用改道的方法。法诀书册的最后,那人留下了姓名——叫曲闻道。”
这才是曲忌之真正的目的。
既然安无雪只能说出曲闻道是个和曲家断绝关系的无情道仙修,还和无情咒有关,那他只能基于这些套话。
他并不担心自己说错什么,只要让曲问心相信他真的知道曲闻道这么个人,他说对了,曲问心会有所反应,他说错了,曲问心也会反驳。
他假意唏嘘道:“我倒是没想到,曲氏先辈中居然有如此天赋绝伦之人,此法要是传出去,必然能让两界哗然。”
曲问心本来已经怒上心头,可她听到名字,神情一滞,满目愕然。
“你说谁……?”
安无雪和姜轻在外头登时屏住呼吸,细细听着,生怕错漏接下来之言。
“曲闻道啊,”曲忌之一本正经地继续胡说八道,“这位前辈自己是个无情道,但因其也有心悦之人,这才创造了此法。”
“怎么可能???”曲问心嗓音都拔高了不少。
她连裴千和曲忌之都有些顾不上了,目光微散,神思茫茫,自言自语般道:“如果他真有此法,当年怎么会折剑断因果呢!?”
安无雪心下一震。
折剑断因果!?
他似乎听过此事……
曲忌之视线一压,眸光微沉,探究道:“……折剑断因果?”
曲问心并不知他在瞎编乱造地套话,反而想着反驳他,近乎急促道:“我没见过他,但我年少时听过族中长辈讲他的事情。他降生时,我曲氏门庭四方仙鹤齐鸣,祥云舒卷于天穹,族中占卜得出的结果比你降生之时还要好,不论是谁来占,都能算出登仙之兆。他曾经是曲氏甚至是整个北冥都最寄予厚望的天才!
“可他偏偏根骨不显,探不出根骨适合的道,便只能他自己走。先辈自然为他选了不会出错的浮生道,在那之后,他果然修为一日千里,百载不到,便已渡劫,还有了一把据说是上古灵物所铸之剑,那剑自己也有灵——北冥没有剑修是他的对手。
“可惜他走错道了。他登仙前才发现自己走错道,但灵剑和他共进退,是他无法斩断的羁绊。他成也是那把灵剑,败也是那把无可匹敌的灵剑。他为了追寻至高之道,于冥海旁折剑断因果,自此离开了北冥,再没回来过。
“你骗我,”曲问心肯定道,“曲闻道若真有修无情却存挂念的方法,当初为何要折剑才能破道重修!无情道本就是一条荆棘路,哪有兼顾之法!”
裴千咂舌:“你们老曲家在给人选错道这件事上真是向来都有一手啊!”
曲忌之神色不变地对曲问心说:“我骗你?你说的这些我都不曾听过,怎么不会是你骗我?”
“整个北冥上下谁人不知‘折剑断因果,浮生入无情’这一段往事?只是当年确实是族中长辈给曲闻道选错了道才有的后事,曲氏自然不会认领此事,先辈故去,久而久之便无人知晓。可我听过先辈提起族中密辛,当然不可能记错。儿子,我劝你还是别高兴得太早,曲闻道自己都没有办法,怎么可能还会有什么法诀?”
话已至此,曲忌之已经得到了答案。
他稍稍转过头,看向结界外安无雪所在的方向。
安无雪怔然不语。
北冥上下,确实无人不知——“折剑断因果,浮生入无情”。
安无雪也知。
他本是为了查曲氏无情咒而来,听姜轻提到曲闻道这个名字,便心中觉着其中或许有关联。
原是如此。
原来不是师尊从曲氏手中拿了寻灵秘法和无情咒术,而是师尊本就是曲家人。
当年南鹤与北冥仙君交战,南鹤会用寻灵之法找北冥仙君行踪,是因为他是曲家人。
无情咒会出现在曲家,也不是南鹤从曲家拿了无情咒,而是无情咒被南鹤留在了曲家。
曲闻道。
此人破道折剑,转修无情,离开了北冥,以散修之身拜入落月峰,此后无情道大成而登仙,在仙道鼎盛的几千年前,将浮生道天才北冥仙君都比得黯然失色,力压众长生仙,统御两界四海。
他是曲氏一族几千年前惊才绝艳的天才,也是安无雪和谢折风的师父,南鹤剑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