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非白提起李静婉的事,老先生恍然,回忆了一会,道:“我想也只有查案之事才能让忙碌的大人您前来我们这了,这个案子,其实我也有点记忆,那会学生们知道小山的妹妹失踪了,可是着急,还曾一起巡山查找,可惜一无所得。”
江沉白也记得这事,“我记得有这事。”
“对,那会小山舍了学业,四处跟李家父母寻找其妹妹,我本来想劝他的,可是后来想想,又无话可说。”
一户人家,里面人越少,陪伴更多,彼此感情羁绊越深,虽是非铁定之言,但确实是一个道理。
若有子嗣繁茂,生了七八,死了一两个,顶多伤痛一段时间,但若是只有一两个,若有夭折,真真如挖肉割心。
换言之,李小山也就一个妹妹,从小陪伴长大,李家夫妻也就一儿一女,儿女孝顺,家庭和美。
“山中有多少路径?”
老先生提及山中主路既可以骑马而行的开阔大路,另有登山路径,骑马上不来,得登阶而上,登阶小路原本三四条,但后来都荒废了,因挨着悬崖,山谷陡峭险峻,容易出事,剩下一条最好走且风景好的。
“寻常学子,但凡体力还可,多为登阶。”
罗非白赞赏:“刚刚一路来,少见学子懒散走大路的,多为登山,可见青山学院的学子文武并重,健体修身。大路开阔,也多是为您这样的长辈跟我这般为公事来的人方便行走吧。”
老先生:“大人过誉了,老朽也登山的。”
罗非白:“......”
老先生:“大人为了公事,徒步上山,实在是辛劳,让人佩服啊。”
罗非白:“我,骑马来的。”
老先生:“嗯...这....大人没有坐马车,宁可骑马来,可见其心之坚,骑马颠簸之苦,甚于登山,更见辛苦了。”
罗非白:“对的对的。”
罗非白一边讪讪,边看了抿嘴笑的江沉白一眼,后者立即不敢笑了。
“说来也是惭愧,我虽年纪不大,但身体虚弱,不擅体力之事,还不如温县令老当益壮。”
老先生本来也在心里吐槽这年轻县令貌若女郎,连体力也不甚强健,见罗非白自惭,他反不好意思了,“温县令的确精神,未曾故去之前几次上山都是徒步登山,可是矫健。”
“年少时也算陪伴温县令身侧,见他热衷于刑案调查,日夜不辍,如今竟也好景色风月,也甚好,可惜歹人作祟,不然他也能安享晚年,时常来青山踏青赏风吧。”
老先生也是惋惜,但并不赞同,“虽是好事,但那会也不是什么花期,秋风瑟寒,万物凋零,温县令骨子里到底是更爱山林风野,我有一次亭中吟诗,遇上了绕山漫步的他,还建议他挑个好时节来,也多带些人,万一辛劳出事,也是不妙,结果他仿佛也没太在意。”
罗非白:“他素来如此,常省刑案细节,但自身不拘小节。”
两人都对温县令的死跟歹人恶行深深谴责,后来自然也提到了张信礼,老先生对他很失望,本不愿多谈,但提到后者参与毒杀温县令,他十分不解。
“此子跟温县令没有交集,为何如此胆大妄为,实在不能想象,想来是有些人物蛊惑其巨利吧。”
罗非白:“您也看得出此子重利?”
老先生摇了下扇子,看向窗外,也是看着那些读书的少年郎,大抵也是半只脚进了某个门槛,不拘那点子圣人儒学的道道,直白叹道:“这世间,有哪些人不重利?”
读书,多为功名。
功名是什么?
是权与利。
老先生:“不过他可能因为出身太差,越是好强,当年入学时因被一些学生私下诋毁是山长谅其家贫而削减束脩,他羞怒之下就想退学,还是山长训斥了他,他醒悟,后来重整信心,读书进益很大,原以为能对得起山长栽培,后来家中出了大变故,其父欠下一大笔赌债,那赌徒都追到学院这边了,影响实在太差,他这才退学,原本那会山长已经准备替他补上束脩。”
有这事?
张信礼为何只字不提?所以那会也不是没钱的事,还有别的原因隐晦不明,也必是山长跟张信礼之间的事。
江沉白惊讶,看向罗非白,后者果然也惊讶,但又好像不那么惊讶,提起茶壶给老先生续满茶水。
“那山长如今可知近期这些事?”
“不知,他几日前就启程去了儋州,可能在儋州那边会听闻一些消息,肯定对张信礼十分失望。”
罗非白跟老先生谈了一会,赶上后者开课的时间,便放人去了,罗非白自己则坐了一会。
江沉白出去,过会喊来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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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河很惊讶,但入了闲散茶室后既行礼,眉眼间带着拘谨跟欢喜。
“今日读什么?”
“《克问》,但主策问。”
江河知道不能老让大人问,于是详细道:“先生提到了去年太子主考,改革科举核心,主策问,论实用经济政学,这一届太子虽不主考,但其改革沿用。”
“刚刚我们还在议论太子才学非凡,于国有益,不知为何非要拦下灭邪之事,四处奔波,算算时间,如今可能也在南岭一道了吧。”
江沉白跟江河也熟,见自家大人寡言,也没抗拒这个话题,以为她爱听,就好奇道:“你们先生怎么说?”
江河:“先生说太子殿下可能是担心当年的奸臣奚相并未死绝,毕竟当年陛下碍于一些原因,最终决议不杀此人,命将其生囚于洛水华庭,永世不得出,但那天....好几拨刺客同时夜袭洛水华庭,死伤遍地,最后不知为何引发火灾,火烧焚烬,不知其中尸骸到底哪具是此人的,殿下可能担心其死遁吧。”
“先生也说朝堂政论时,太子曾言奚相此人,于国影响殊大,应当控制奚氏一族,留待后用。”
“至今,奚氏一族都还在太子殿下....或者太子妃掌管之下。”
“若非痛恨如斯,不止于此吧。”
江河毕竟只是一个学生,关于朝堂大事,也只能从先生那边得知一二,毕竟有些朝堂之事是不会宣于纸张或者县衙公告之上的,也就清流圈子中薄有流传。
他现在算是对先生之论照本宣科。
江沉白:“想来也正常,不说奚相当年势力跟名望如何鼎盛,若有残余卷土重来,必然大祸,何况太子殿下至小忍辱负重,为洗刷其母族那边的叛国谋反罪名,藏身在奚相身边,屈居书童,天潢贵胄,如斯隐忍,如今好不容易真相大白,如何肯让此人复苏......”
江河:“是这个道理,先生也说太子与太子妃对此人该是深恶痛绝的,恨不得食其肉饮其血。”
罗非白微怔,苍白的手指滑过纤细脖颈,不太自在揉按了两下,而后又觉得不宜,既搭在茶几上。
“你们先生,一向教这些?”
她面上有些狐疑,心里暗暗腹诽:虽是策问论政,但怎么听着像是八卦天家储君夫妻的八卦是非,只是碍于学生年少,用了这种说法。
江河不知大人何意,但知无不言,道:“不止的,先生还说若非痛恨极致,太子太子妃为何连孩子都不急着生,就急着找此人呢?”
“婚姻嫁娶,绵延子嗣,重中之重,显然太子跟太子妃认为那奚相的性命比这更重要。”
“每次朝堂政论,常提及储君无后嗣,国之不稳,百官痛恨,私下有言:奚贼之毒,堪比麝香。”
咳咳咳,喝茶的罗非白呛住了,避开两人的关切目光,别开脸垂首掩咳,但雪白皮肤下微红燥,微阖眼,呼吸间,在昏暗中想起旧事,隐有两道声音交叠回响。
婚姻嫁娶,绵延子嗣。
不计前尘,永不相负。
亦,生死与共。
突然,耳边有了雷霆之声,罗非白看向窗外,远山近处都有了乌云遮蔽。
春雨来了,南岭之地同风雨,该也下雨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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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台水榭,小楼上居。
下面场地已被杀绝一片,徒留有几个教首骨干被摁跪在地,吐血中惶恐看着上方小楼浮台。
隐约的,他们瞧见栏杆后有一骁冷人影,亦能听见亭中有女子浅声。
那人是太子,太子后面的女子是谁?
红颜之妾?
玄袍束发的郎君立于栏杆后,握着长剑缓缓擦拭上面还散着热气的猩红血液。
“探子来报,岭南往东南,有异相。”
亭内喝着茶的女子淡声,“北面也有踪迹,青鬼聚集更多,也没见殿下往北走。”
太子转过身,腰上盘龙铉带正张牙舞爪,插剑入鞘,随手抛去血布,飘盖在边上横躺的尸体面目上。
显太子对其厌憎。
“但那边,是凉王故地。”
“凉王一双儿女,当年皇爷爷将之定罪,世子斩首,满门灭,但郡主失踪,却是嫁入奚氏,隐姓埋名,多年后,又有一儿一女。”
“其子,既为本宫所伺候的公子。”
“本宫在想,我的公子是否别居于那,决意与本宫此生不复相见。”
这人偶尔自称本宫,但有时候又会提“我”,像是不经意,又像是一种固执。
女子不语,放下杯子,先出去了。
太子亦提步而出,过了下面,因下了小雨,淅淅沥沥的,下属上前撑伞,俯首请命如何处理这些尸体。
“处理什么,烧了就是了。”
“不是主张献身祭鬼神?成全他们。”
“熟肉扔进禽笼,喂鸡。”
太子神色木然,看了眼小雨,目光在院中三月开的玉兰上逗留片刻。
记得当年他的公子大人院内有一株玉兰。
那会,他只是书童,却因为老太爷跟公子的规矩不能入内室,最近的三寸地也不过是在那院中候着。
春时雨,夏时知了,秋时红染园,冬雪落尽白首。
儿时等公子读书上学,夜里陪公子散步消食,也曾陪公子入朝为官,更为他淋雨沐雪从日到夜。
一株三月玉兰,是他春时静候时、所能聚思的唯一,因不能长久盯着那主卧,不然会胡思乱想。
大抵那会看得太呆了,刚洗完脸的公子在窗后瞧见了,问他是否觉得好看。
他当时说,是很好看,问公子玉兰是否为他自己所种。
那会,公子在窗后的表情有些复杂,变淡,又变得,其年少失母亡妹后久病不起,是老夫人特地从老家移了一株玉兰幼株,亲手种下。
“多年郁葱,花色绵延,随春时而赴约,从未失诺。”公子抵着窗望着花树,似乎也很喜欢。
当时年少的他忍不住说了什么?
公子,我也每日来赴约,四季都在,比它还准。
那时,公子一怔,后低眉浅笑,身体消失于窗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