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好此时外面雷霆骤响动,外面雨幕如绸,但雷丝纵横带光,刹那照映紧闭的窗户,亦穿透窗纸厚度,抵达两人眉眼之中。
于是,瞧见了彼此的七分样貌轮廓跟神情。
以及那双眼。
四目相对,剑锋半出。
也就一刹,雷霆消失,屋内瞬间恢复黑暗。
但来者未曾听到对方巧言安抚,比如信任之说,这位罗大人坦诚得有点可怕。
“宝来楼那边的人见过你,按照描述即可画像,在你来之前,本官就留了画像给可信的人。”
“若本官死,你既成为天下通缉之人。”
“一命换一命,本官不吃亏。”
来者:“若有杀大人,必怀有决心,何吝一条卑贱性命。”
罗非白:“傩戏者,必有传承,你那面具是自己画的吧,瞧着非凡,可见门派亦有名,要查起来也不难,因为你而杀绝门派,也舍得吗?”
来者呼吸一颤,拿了盒子,退了一步,插剑入鞘。
“大人性命金贵,在下这样的卑贱之人不敢僭越,刚刚只是开玩笑。”
“我来找您,也是因为傩戏者本为传承之艺,但因为滇州那边的事端,朝廷重查,有些当地官员拿着鸡毛当令箭,不论青红皂白抓捕疑犯,傩戏被他们认为异端,不得已散了吃饭家伙,好在一身功夫还在,能有口热饭吃,只是常年流浪天涯,心有疲累,想找个安居之地,那日看您处置柳瓮等人,心中佩服,想要留您身边贡献三分气力,别无恶意。”
他将因果都说了彻底,倒是诚意十足。
罗非白不置可否,也没追究他的意思。
这人很快拿着盒子离开,如同没有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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儋州。
因为下了雨,潮湿阴寒了些,屋内既烧了小炉,炭火见猩红。
窗户紧闭,不见外面光色,这小炉是唯一的光亮。
“那姓罗的应该很快就能查到青山学院,张信礼二人绝不是她的对手,是否需要派人过去......”
“派人过去作甚,杀了她?忘了之前那一拨杀手说是去她,结果了无生息的,都不知死的是谁。”
“再派人去杀她,还是过分张扬了些,毕竟她已经爆出了温廉被杀之事,再杀一个县令,等于跟朝廷宣告此地无银三百两,监察院必然介入,非不得已不出此下策。”
“那你是何意?”
“那个山谷下面.....”
这人冷笑,“我算是看明白了,这姓罗的小子手段可比姓温的狡猾多了,别说她能不能找到那个人山谷,就是找到了,那儿已经填埋堵死了,她也找不到猫腻,也许她也猜到了咱们一定收了尾,反而借此钓着咱们主动派人过去....引蛇出洞而已。”
“没准,现在那山谷里面就有人蹲着,所以我们决不能先乱了阵脚,相比于手段频出,暴露在阜城这个县令地盘,还不如从别的地方去对付她——案子上传,重审,府台既有权力介入,如今流言蜚语,人云亦云,影响不可控制,非她一个县衙可以主管,正是夺权处理此案的好时候。”
“那就.....”
他们的言谈并不似普通老百姓的手段心术,倒是对官场之事熟稔老道。
针对罗非白这人的手段既无声无息铺张开来,亦同时规避了罗非白会用的手段。
交锋而已,似一场春时雨,总伴着雷霆,又一闪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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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要双管齐下,之前的案子自然也没耽误。
后头既是查证,验事,坐实之前那些案子的证据连贯跟人证口供,也串联起了两个案子,外加捂住铁屠夫身份,在私底下坐实那些女子失踪案子。
光是案宗就被翻了个彻底。
连着几日连轴转,别说本来就身子单薄的县太爷越发清减风姿,就是李二都掉了几斤肉,衙门上下都瘦了不少,还好办事有章法,薪酬固稳,这些大老爷们也不埋怨。
他们在前面忙衙门刑案之事,尚算清闲的牢狱女狱卒们接了张叔委托的差事,也给罗非白找了几个负责庭院洒洗的仆人,有名有姓的知根知底之人,不容易出事,不过也按照罗非白的要求聘了一位生活艰难老实木讷的好厨艺老厨娘。
让她带陈阿宝负责灶台之事。
一个孤苦无依,有技艺,踏实肯干,且厨艺不俗,一个有使不完的好力气,衙门的伙食水平顿时蹭蹭上涨,李二等人也免了整日外出买饭的辛苦。
衙门之事红红火火,永安药铺古井杀手的名声也传遍诸县。
罗非白这日却带着一份案宗跟江沉白去了温家。
大抵案情有了明朗,温家气象一扫从前的郁闷低调,且门庭似有了热闹之意,罗非白他们来的时候,正撞见其他登门访客。
年过四十的举人老爷,沈安和乍一看起来比年纪看着年轻,尽显儋州沈家的名望气派,风度翩翩,后头的仆役护卫也带着不少礼物,温云舒跟其嫂子陈氏代病母招待此人。
因家中无长男,未免闲言碎语,门庭大开,罗非白两人骑马而来,其实早早瞧见了。
“大人,您说放任此事发酵,自有耐不住的人上门,是这人吗?”
“不过,人家上的是温家的门。”
江沉白现在看谁都像是幕后黑手,可是绷紧了锐目。
罗非白对此也不予判断,只低声说:“看见我们了。”
本来想晚点进去,但沈安和也瞧见了罗非白,主动出门过礼。
温云舒娴雅之外另有酷烈果断的性子,索性一起招待了。
树下清凉,落地的露天茶案上摆了茶具与小果,沈安和盘坐于此,客气之后跟罗非白谈起了永安药铺的案子。
不谈才奇怪。
毕竟声势鼎沸。
“便是儋州那边都尽人皆知了,也是奇事。”
案子是真的,当场缉拿,罗非白也没什么好捂着的。
时候不到。
“不知是哪里来的恶徒,竟这么大的胆子,就为了那永安药铺的财货?”
沈安和对此很不能理解,似有探问。
罗非白看了他一眼,“变态的事,咱们怎能知晓,按证据查就是了,此案涉及温县令被杀之事,不得不上报上官宋知府,想来很快会有消息来。”
沈安和风雅而笑,垂首继续喝茶,但品了一口,忽说:“但这传言中也提及这个恶徒竟可能是传说中的铁屠夫,此事是真的吗?”
不远处的江沉白心里一紧。
这消息怎么传出去了?
大人没将此事上报吧,衙门里是谁泄露此事?
江沉白大为吃惊,罗非白则是顿了下握着茶杯的手,看向对方。
“沈举人,这次是为了此案而来吗?”
“不,大人,我是为了你而来。”
江沉白紧张不已,心里认为这姓沈的肯定跟背后真凶脱不了干系,而且似乎跟温家熟悉,那就更有作案可能了。
而且如此姿态,好生嚣张!
正好此时温云舒端着春日的桂花糕出来,与两位上长者客客气气,并不过分热烈。
放下放小碟的时候。
沈安和忽摇了下名家所作价值百两的金贵扇子,笑眯眯道来两句。
“说来也是旧事,当年我等跟温兄饮酒,曾言大人您年少时灵气不凡,必有前程,不知是否有婚约,那会温兄可急了,连连说已属意千金与大人你结白首之约。”
“如今,这婚约还在吗?”
此言一出,整个院子里的人都寂静了。
唯有脆响打破寂静。
正低头喝茶的罗非白皱眉,微看向紧张之下弄翻了托盘的温云舒,四目相对,后者羞窘不已。
显然,她知此事,但从未提过。
不管是碍于如今两边处境不同而不想攀附新任县令,还是觉得非佳偶而避讳不提,罗非白都未对此表态,只弯腰先于温云舒拿起托盘,而后者瞧见其手指捏住了托盘一端,就侧开手,抬头看人。
其实是难堪的,还有不安,只敢对视一眼就迅速低头,不知道说什么好。
或许也在斟酌怎么才能成全彼此的体面。
沈举人好像无察觉,一心想知答案,或许是在他看来,温县令父子死后,温家几口妇孺就非是他需要考虑体面的存在了。
就连今日拜访,所为也不是她们。
但他斟酌的目标坐在蒲团上,将托盘置于茶几,用手指推挪到温云舒面前,一边对沈安和问:“沈举人是希望我与温姑娘婚约作废,你好为你家子侄跟温姑娘提亲?”
怎的是跟温云舒提亲,自然是希望跟罗非白这个新任县令提亲了。
温家如今还有什么可联姻的必要吗?
然罗非白当面这么说了,沈安和又不好当面不给温家面子,便笑着说:“不敢不敢,温兄千金贤淑贞雅,可惜我那家中可无适配的了,似乎是没有,沈举人不必过于焦虑,凭着你的才华,早日生子,成婚生子,自然能补全沈家之忧。”
沈安和脸上的笑一下挂不住了。
他是成婚了,但没儿子。
不是,他今日是来假借温家来试探罗非白的,想看看能不能给他跟自家女子提亲,怎么的就轮到他被催生了呢?
子嗣,的确是他半生之痛。
不过他更在意罗非白提及的“听说”了,哪个混账说的?
“大人久居外地求学,归来也没多久,没想到知道了这么多本土之事,真是博文好学啊。”
举人嘛,言谈委婉,隐隐试探。
罗非白:“这种事也需要看书吗?茶里饭间有些人会闲聊,怎的沈举人你都没听他们当面对你说过?”
“那一定是怕你难堪吧,有些事,怎么能当面说呢,脸都不要了,实在无礼。”
她一本正经,仿佛生性纯良,且点壶品茶的姿态宛若出自大家,谈笑间,如谈风月。
又反向嘲讽对方。
被问候的沈举人表情僵住,手指曲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