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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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她也就愣神须臾, 在众人灼灼目光下,她还是正眼看着陈固安,郑重回答:“既是传闻, 自非真相, 当年我这样区区一介学子,身体又不好,如何敢与人殴斗,何况我从未见过陈大人您提起的那些人,不管是昔日奸臣还是别人,我都未见过。”
好像也是,这姓罗的看着就不擅体力。
见没见过有待商榷,但打架这种事细想起来实在离谱。
柳太守那边也有拥护之人, 见状立即跳出来帮罗非白说话。
“太额, 那位乃常年习武,武力超绝,岂会与罗大人这样的软脚虾巷斗。”
“对对对, 搞不好一拳就把罗大人打死了。”
“罗大人没死,还好好站在这, 反推如此, 可见当年并未有此事, 此乃谣传。”
罗非白:“”
倒是真心实意为我辩解, 就是大可不必。
陈固安是个狠角色, 眼珠子一转就掐住了这些官员的辩解, 只盯着罗非白, “罗大人, 你敢以温县令泉下安生为誓,保证你所言非虚?”
罗非白闻言, 顿然敛了瞳色,幽幽锁定此人,在陈固安都隐隐觉得皮下发凉的时候,这弱不禁风的罗大人才轻声细语回:“刚刚我说什么来着?”
不等别人接话,她就温吞自言自语道:“对,我是说我这般手无缚鸡之力的区区学子,如何敢与人殴斗,但,这不妨碍我被打。”
啊?
陈固安等人都呆滞了,宋利州跟柳太守表情微窒。
柳太守:“被打?”
罗非白:“对,不是与人殴打,是我自身被全面殴打。”
她解释得很详细。
区区“全面”一词以敬太子之尊贵。
不管这是真是假,至少下臣之谦卑是保持住了。
其他官员一时无话,陈固安本想就此停下,却得到一人眼神示意,嘴唇微顿,立即追击上。
“为何被打?莫非,你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得罪了那位?”
就算是单方面被打,未曾冒犯打伤过那位,不算以下犯上,但只要涉及触怒对方,儋州官员一体,他们绝不会让这人参与此案调查,万一日后让太子知道,以为他们结交过甚,殃及池鱼,谁敢承担这后果?
陛下如今子嗣单薄,除了已经壮年且掌权的太子,只剩下幼年小皇子,基本没什么波澜,朝野上下自然会看风向,怎敢触虎须。
陈固安深知只要抓住这个关键,在场官员也不敢再支持罗非白介入此案。
包括柳太守。
所以
“也不算得罪。”
“无得罪,难道罗大人是在意指那位无缘无故殴打你?”
太子打人有错吗?
那肯定没错。
陈固安歹毒啊,很会拷问人,不去刑部从事审讯之职,真是可惜了。
罗非白被其步步紧逼,但她除了最初的惊愕,后面只剩下了平静。
“因为我贱。”
她回答。
宋利州眉梢狠狠一挑,柳太守也抽了嘴角。
陈固安至此再无二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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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非白从太守府出来后,等待着的江沉白跟章貔立即提刀站起,身高腿长的,宛若两个绝佳护卫,不过一个面上带着关切跟敬重,一个则是依旧带着武林强者的冷傲跟野性,眉眼间都带着刻薄。
他们都看着自家罗大人,却见这人面色淡淡,眉头轻锁,似乎被什么烦恼的事困住了。
奇怪,莫非是被宋利州给针对了?
两人都没问里面的结果,跟着罗非白回到行馆后,还是辈分资历高的张叔打破气氛,主动问罗非白结果。
“未被纳入,收拾下,准备回阜城了。”
罗非白没有遮掩,轻叹着告知,其他人对此失落,但也没说什么。
来了不到两天就得回,行程上很赶,不过临走前罗大人决定带他们去吃一吃儋州的名家酒楼佳肴,以不虚此行。
章貔跟在众人之中,看着前面罗非白青衫提步赶去吃饭的样子,低声道:“大人怕是真伤心了,以吃食掩盖失望,也不知是在那太守府内吃了多大的委屈。”
江沉白一愣,迟疑了下,道:“此事我等未知,但去吃饭估计不是因为伤心。”
章貔:“?”
很快他就知道为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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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家大人在官场上失意不买醉买美食,买的时候还眼睛毒辣尽挑着价廉物美的菜肴?
好吃吗?
你很紧张,手指弯曲,看来在撒谎,那这个肯定不好吃。
那一桌是如我等一般的外地人吧,惯能忽悠,所以我刚刚问的是真的好吃吗?
那一桌应是本地人,估计更懂得你们酒楼菜肴虚实,那就跟他们一样来几样
“我是外地人,小二你可别骗我哦,看到我这厢两位带刀汉子没?正当青壮年,身体好,脾气不好,尤其是这位长得就不像好人的,一旦我吃了委屈,他可是会直接变成畜生发疯,一通咣咣乱杀不在话下。”
边上的章貔跟江沉白:“”
“官人说笑了,我是真不敢啊”
罗大人跟小二闲谈几句,惹得后者脸色发青满头大汗。
利用刑侦之技审问之后定下菜品,罗大人这才端起茶杯,优雅品茶。
畜生章貔知道罗大人关于昨日的报复暗镖今日终于抵达自己脑门上,但碍于这里人多,自己又在对方手下讨生活,他只咬了下槽牙,平静端起茶壶给罗大人续杯,后问:“此案全靠大人辛苦才有如今进展,如今未可继续参与调查,是那宋知府联合官场势力给太守大人施压了吗?”
罗非白瞧他一眼,“你倒是了解儋州局势,不是说初到此地,求个安生日子,听着像是早已抵达,蛰伏多时。”
章貔眼底一闪,垂眸继续倒茶,嘴上回:“一年前到了儋州,但前些日子才到阜城县,大人还有什么要问的吗?好像您刚刚侦察那小二一般。”
罗非白:“人家那有吃的,才有被侦察的价值,你有吗?”
章貔:“”
大人肯定心情不好,你看她这小嘴毒的。
张叔接下来变得好生客气了,菜上了就殷勤招待,比小二都客气,不过,他从前跟着温廉来过几次,也算吃过几回经典名菜。
他介绍的时候,罗非白忽问:“温大人以前来儋州,可跟一些旧人聚餐?”
“很少,大人不爱结交旧人,说是做了官,有些关系能少就少。”
所以没法升职。
这样的脾性本就不适合仕途。
“沈家那边?”
“比较淡,主要沈家那些上了年纪的,大多
“吴侍郎呢?”
张叔猛然抬头。
在座的江沉白跟章貔也关注了过来。
张叔:“我说不上老太爷跟那位侍郎大人关系如何,但多年前曾见他们青脸争论过,那会剑拔弩张,我既知道两家关系不好,其实追本溯源,吴侍郎祖上跟温家旧交不浅,算是近邻,只是开国之前,乱世逐鹿,高祖那一辈四散飘零,吴家那边子侄参军,温家这边则是因为流民之乱背井离乡,两家就这么散了交情,后来建国开元,国家局面稳定下来,不少人回归故里,两家才算重新认识吧,但以我那次观察,温大人跟那位吴侍郎算是彻底交恶了,只是不知是因为什么事。”
他不提这事,是因为温廉已逝,吴侍郎又不是什么小官,没道理平白拉扯人家入局,给罗非白添堵。
之前那些案件线索也未指证人家。
现在看罗非白突然提及此人,莫非?
张叔紧张起来了,低声询问参议之中的细节。
如果吴侍郎也介入了,这真说明此案不是罗非白能掺和的了。
“也许大人回去也是好事。”
“强求公理的确的确是我辈该行之事,但大人的命也是命。”
罗非白沉默片刻,道:“最后帮了宋利州一把,提议让我避嫌的人的确是那吴侍郎,年岁上看,他跟温大人属同辈吧,至多大几岁。”
张叔恍然,后叹气,“那大人咱们吃完就回吧,好歹这个案子现在留在监察院那边,蒋执守的人品能力,咱们还是能信得过的。”
罗非白默认了,也没什么为难的样子。
现下一看,她似乎也没因此受挫郁闷,可能也因为菜上了。
她的神态一下子灵活温柔起来。
中途,外面出了一点热闹动静,罗非白本吃得开心,被拿着鸡腿好奇观望外面的李二叫喊提醒。
“大人,您看外面。”
罗非白起身,到包厢窗台往下看去,正瞧见下面繁华街道上,一队府衙马车被拦下了。
“是红花案受害者的家人,他们大概是听说了之前十里亭那会的事,认为宋利州是幕后真凶,为此来追讨冤情。”
动静不小,但知府大人何等权威,府卫拦下了这一户人家,把人拽走了,附近看热闹的百姓议论纷纷。
罗非白俯视这一切的时候,忽见那马车帘子拉开,坐在里面的宋利州抬眸瞧她。
年过四十,方正威严,眉目威厉如电。
罗非白心中一顿,未有态度。
身边的人看出了两人之间无声无息的刀锋,比实际的刀刃更锋利,更危险。
但他是儋州首府之主啊,在儋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那一刻,江沉白这些人倍感压力,甚至有种现在就拽着自家大人逃出儋州的冲动。
然,与宋利州对视的罗非白低声喊了一声章貔。
“大人,有何吩咐?我,一定替你办到。”
章貔话里清冷且自信,绿林肃杀之气尽显无余,似乎也不惧知府大人。
罗非白手指微微动,指了下面一处。
“买一串,我想吃。”
她指着宋利州马车所在后面,那看热闹小贩的手里赫然有一大捧糖葫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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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监察院暗牢,蒋飞樽跟林凌正在提审犯人,从张信礼跟铁屠夫这些人全被审了一个遍。
倒也得到了跟罗非白相差无二的供词。
铁屠夫那样依旧是零供词。
张信礼的供词里面除了曹琴笙没提,别的都有,且添加了一些新的。
林凌在烦躁后,抬眉冷道:“除了一天三百样变着法骂罗非白,你还能说别的?”
张信礼被重审,人也是疲惫非常,但一听这话,英俊且青紫的脸上泛了恼意,说:“我还要告她背弃婚约,始乱终弃,并不像是表面上为了调查恩人温廉而介入此案,不然,哪里会抛弃温云舒?”
嗯?
林凌挑眉了,蒋飞樽反而比林凌更惊讶,“你是说他们有过婚约?”
“额,应该有,虽然两边都从未对外提过,可过去他们的事也不是不能查,温家一些旧邻居以前还见过两个年轻人私下相处过,以温廉的作风,若非有了婚约,是不会放两人独处的,可惜后来那罗非白可能是为了功名,或者另外攀附了高枝 ,就抛弃了温云舒,毕竟温廉对她再好,官职也一直不动,显然给不了她更多的助力。”
张信礼这人果然一人几幅面孔,一看罗非白把自己卖了,立即在监察院这边拼命拉罗非白下水。
当然,这水肯定是淹不死人的,就是有点黑有点脏。
林凌对此不予置评,但眉宇间的确冷了几分,也看向蒋飞樽,后者摩挲着剔刀,沉思片刻后,问了另一件事。
“那天在林子里,你跟她提及的事,是什么?”
张信礼一怔,后说了。
“原来如此,我说那张仵作好几次都接触铁屠夫,时间还有点久”林凌二话不说站起,安排人去查铁屠夫的身体,蒋飞樽则继续盯着张信礼。
“那曹琴笙呢?”
张信礼脸色突变。
蒋飞樽上前,冰冷对视着他。
“你该不会以为你不说的事,我监察院就查不出吧。”
张信礼冷汗直出,却抿了唇,一句话也不说。
蒋飞樽道:“不说也没事,本官就以涉案为由去雅风阁亲自提调这位曹院子,你知道的,这些读书人啊,看似一个个风采夺人,名声在外,实则在他们嘴里查出的罪名可远比我们多得多。”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张信礼脸颊猛然抽动,最终冷冷道:“曹院长不是凶手,他不是那种人,真正驱使我们这些脏人的,是宋利州,他的管家就是证人,我敢对天发誓,昨天我也看到了他。”
“我也隔着帘子看到了他的主人宋利州。”
“虽然隔着帘子,但那人身子很高,身份贵重,与曹院长说话时声音沙哑,轻蔑非常。”
张信礼没有撒谎,就算罗非白在此也会这么认为,蒋飞樽自然也看出来了,他见过宋利州,也知道对方身量跟气度符合张信礼的描述。
那个管家吗?
难怪那天张信礼表情变化那么大。
“还有其他人吗?”
“有,一些护卫。”
“可能描述长相?等下我喊画师过来”蒋飞樽正要转身出去吩咐人喊来画师,一开门,忽然皱眉,他嗅到了血腥味,脸色突变。
迅速拔刀。
佩戴面具的暗牢守卫已经换了人,见自己还没偷袭,蒋飞樽就察觉到了不对劲,便不伪装了,立即拔刀戳刺。
刷刷几个来回,蒋飞樽挑飞对方的刀刃,却见其他刺客已经潜入,如入无人之境,哗啦啦前来将他包围。
同时蒋飞樽也听到了其他监牢审讯室传出的打斗声,显然林凌那边也出事了。
他们的目的显然是为了灭口或者救人!
好生猖狂,连监察院暗牢都敢潜入?
蒋飞樽大怒,被围攻堵在门口时强横几刀劈开人,顺势拿出衣内哨子,紧急吹响。
很快,一些原本关闭劳烦的暗室开了门,涌出大量暗卫。
“不好,有陷阱。”
潜入的刺客们身经百战,一看如此就知道中计了,正要逃走,却还是被完全碾压的武力全方面拿下。
“留些活口!”
蒋飞樽跟林凌老辣,两边都留了活口,再迅速逼问,便问出了管家的身份跟所在。
“去!”
蒋飞樽吩咐一大批人留守看顾张信礼等人,自己则带着林凌以及一些最信得过的骨干飞掠上马。
城中夜色,骏马疾奔嘶鸣,不出多久,他们既赶到了城郊小院,在外面瞧见了那宋利州管家乘坐的小马车,包围后一个个飞翻过墙头
很快,屋内烛火晦暗。
蒋飞樽破窗而入后,刀锋直指坐着的人。
突然,刀锋顿在了对方额头。
蒋飞樽一动不动,脸色深沉。
破门提到的林凌一眼瞧见,表情不对了。
因为管家坐在那,一动不动,嘴里流血。
服毒而死,宛若自尽。
林凌:“我觉得有点不对劲,他怎么会自尽,行动失败的消息不可能比我们更快抵达,且以这个管家的作风,若是知道行动失败,就算不回去找宋利州求救,也该顾自逃走才是,这么迫不及待自杀”
她观察屋内,发现没有任何打斗或者挣扎痕迹,好像是管家本人自愿服毒。
然而毒杀这种事是最难查的。
林凌头疼了。
蒋飞樽插刀入鞘,查验了管家的尸体。
“确实是中毒而亡,也是刚刚才死若是找不到有人潜入暗杀他的证据,就只能认为他服毒自杀,死无对证。”
林凌:“但他又的确是宋利州的管家,儋州城可不少人知道。”
蒋飞樽眯起眼,继续翻找线索,很快,他们在屋内暗格中找到了其跟那些此刻联络的物件——盒子里有一叠信件。
“青鬼?”
信件里面是勾连青鬼邪人,从他们那调人暗杀的往来言词,其中也提到了——宋利州。
罪案真凶直指宋利州,而且是以勾结邪jiao的罪名。
至少在这基本是铁证了。
红花案,祭坛凶案,暗牢刺杀,勾结邪jiao连贯如斯?
“老大”林凌不知如何决断了,只能等蒋飞樽判断,蒋飞樽也在迟疑,多年办案的经验告诉他这背后一定有猫腻,但按照律法,的确可以拿宋利州下狱调查。
就在蒋飞樽难以决断之时,外面马蹄声传来了。
来自暗牢急报。
冲进来的下属面带惶恐,直接半跪上告:“大人,不好了,张信礼跟铁屠夫出事了。”
“什么!”
“他们刚刚毒发毙命了!”
蒋飞樽跟林凌脸色大变,齐刷刷看向同样毒发而死的管家尸体。
如今所有关键证人都已毙命,只剩下近乎铁证的书信等物。
宋利州,在劫难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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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忽然打雷了,又开始下小雨了。
在行馆内的罗非白看着江沉白等人收拾东西,后者回头问要不要帮她收。
罗非白想到自己的那些见不得人的贴身衣物,眉眼淡淡,“不用,东西不多,你们顾好自己就行。”
“大人还是需要一个书童伺候或者安排个仆人也可,陈阿宝也行啊,您到底是位官员,哪有天天自己做这些粗活的。”
江沉白跟罗非白熟稔后,时常有念叨之语,连张叔都比不得他细致,章貔冷眼相看,捕捉到罗非白听到书童等语时,神色有些异样,握着书册别开眼看窗外。
“大人,您说宋利州这次会暗杀张信礼这些人吗?毕竟张信礼认出了他的管家。”
罗非白握着书看向提问的江沉白,思索后,道:“他不是。”
江沉白跟张叔等人惊讶,此时章貔提到:“大人让我去买糖葫芦之后,我跟着那一户受害者亲人,发现全程没有宋利州的人尾随暗害,这说明宋利州此人要么有恃无恐,要么身正不怕影子斜,当然如此也算粗浅,料想大人您有其他佐证。”
罗非白:“第一,那管家太显眼了,像是一个靶子。第二,作为人人认识的大管家,亲自露面干坏事也就罢了,竟还在信件上留宋利州的官印红泥,要么是没脑子,要么是故意的,而真没脑子的人能坐上首府知府第一管家的位置?第三,凉山中几次刺杀所用都是青鬼之人,其实可笑了,宋利州出身地方豪族,在王都的靠山乃权爵,那些人,都有人数众多的部曲暗卫,强大起来,连朝廷都奈何不得,王族忌惮,若要杀人夺命,远比那些青鬼更擅长,且更忠诚,可不像这些青鬼人一露面就恨不得声张自己的存在,好拉盟友下水。”
所以在凉山那会,她就对宋利州是幕后真凶这事存疑,但她也没偏听偏信,在狮子楼那边见到事故,心血来潮让章貔再次探查宋利州的行径。
按理说,宋利州如果是真凶,就算不认为那几个老百姓能影响自己,也该揣测他们出现的时机,应当派人前去调查他们背景,但他没有。
“不派人去查,不是更奇怪吗?他就一定都不好奇是谁安排的?”张叔疑惑。
罗非白:“不好奇,就是心里有数,知道对手是谁。”
几人一惊。
到底是知府,怎么可能感觉不到事发突然的背后一定有人推动。
章貔皱眉:“我怎么觉得他没准会怀疑大人你?太巧合了,刚好您也在那。”
罗非白:“是啊,太巧合了,像是有人故意推动,要我跟他斗。”
“可是他如今也算如日中天,区区一个小县令如何是他对手,总觉得背后还有事。”
突然,门推开,李二匆匆而来。
“大人,不好了。”
“刚刚得到消息”
当听到张信礼等人都被毒杀了,众人神色俱变,而罗非白怔了下,手中书籍阖起,面上隐晦不定,刚好外面雷声滚滚,小雨清冷飘窗而入。
“好厉害啊,恐怕那管家一早就是对方的人了,用他摆在明面上做牵连宋利州的棋子,案子闹越大,宋利州深陷的泥潭就越厚重,难以自拔,只要最后杀人灭口,就可以做实铁案。”
“何尝不是当年用铁屠夫顶罪的路数更高层级的施展。”
“这位真凶进步飞快。”
罗非白眉眼静谧,微微叹息着,是真的在感慨对方的手段不俗。
章貔握着刀,站直了身体,问:“您要救宋利州吗?”
“救?救不了,整个儋州都没人救得了他。”
江沉白听着这话,似乎自家大人觉得宋利州是清白的,那此前
“可是监察院那边应该也看得出这个案子如此发展有问题,难道会仓促定罪?”
罗非白深深看他,“所以,你觉得张信礼他们为何会中毒而死?”
从被刺客潜入,到蒋飞樽抓到人后得到情报出去抓捕管家,张信礼他们被杀应该就是这个间隙——混乱,人员动荡,且负责此案调查的蒋飞樽一离开就得手,双管齐下。
若是不了解监察院内部办事流程跟人员调配弱点,甚至提早得知袭击事发的时间点跟走向,这种粗暴且有效的下毒根本不会成功。
这只能证明一件事。
——监察院内有内奸。
内外合力促成当前局面。
罗非白揉了下眉心,叹息:“而且依今日狮子楼所见,那些受害者亲人这么快就得到消息,想来很快会聚集到儋州,民声鼎沸,可见有人推动,宋利州根本无力逃脱。”
“估计连我也会被卷进去,没准宋那边的人会以为是我干的。”
“毕竟,如今我已被推出去跟他那边起了冲突。”
“今日在场官员都看见了,消息又传得这么快。”
“真是缜密啊。”
那一刻,江沉白等人懂了——阴谋跟阳谋皆在反掌之间。
那幕后之人啊,何止不怕他们重查此案,甚至利用此案提前布局,只为把它栽到宋利州头上,以此拉其下马。
他们这些人,其实都是其手中棋子而已。
包括罗非白。
“那得利者就是幕后阴谋者吧。”张叔脸色发白。
“难道是”
江沉白:“因为这个嫌疑,监察院肯定会失去对此案的督办职权,案子会重新回归太守府。”
“最终得利的,只有太守府。”
“柳太守。”
罗非白想到今日在太守府一直在帮自己的柳太守,嘴角微抿。
雷声暴戾,突然照亮整个儋州城,有突兀照进太守府书房中端坐着的柳太守。
往日温厚的太守大人,此刻神色晦暗,眉眼阴沉,十指交叉中,静静看着桌子上静卧这的太守符印。
它是权力,也是尊严。
不容他人践踏跟掠夺的尊严。
宋利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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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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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飞樽其实没有犹豫或者考虑的余地, 真凶直指宋利州,按照官场规则以及司法界定,乃至他寻常办事的章程, 这个选择权已经不在他身上, 而在儋州监察院的分部院长。
程削当时也只是沉默片刻,就下达了命令。
蒋飞樽垂下眼,领命而去。
黎民破晓时分,城中百姓刚起床炊饮扫洗,包子铺等刚要摆出喷着热气的笼屉上架售卖,却是被哒哒声响惊动,探脑往外看——儋州监察院武力几乎倾巢而出,马蹄铿锵踏破儋州城的宁静。
同时来自监察院的办案指令也差遣抵达太守府。
平时还好, 宋利州实权强悍, 背后又有权爵,朝中势力不俗,有将问鼎儋州的架势, 看似越阶压制柳太守,但一旦遇上事, 柳太守又有办他的权利。
终究是官大一级压死人。
也是符合罗非白此前的那句话——如今局面下, 在儋州, 无人能救他。
因为处置他的章程上拥有第一权盖章定论缉拿他的就是他的敌人柳太守。
这章敲定了, 不管案子真相如何, 他都得先被抓进监察院配合调查。
所以包子还热着, 香气尤在, 城中百姓还没吃到, 蒋飞樽等暗部强者已疾奔跨城,直达府衙。
蒋飞樽到达府衙后, 提刀而入,却是只见到了寻常治下官员,经问——大人不在。
宋利州不在。
昨晚就离开了。
跑了?
蒋飞樽面色微变,而林凌亦是惊讶。
好家伙,若是宋利州直接跑了,比他的管家自戕带来的恶果还要厉害。
如同不打自招。
“没道理,就算局面不利于他,他毕竟后头有人,无非背后逐力,等王都势力介入毕竟不是抓凶当场,只是管家有问题,他何至于如此这不像是宋利州的作风。”
“难道他也被害了?”
蒋飞樽跟林凌暗暗揣测,却也只能按照章程细查宋利州踪迹。
不过他们不知道的是在小半盏茶之前,他们这一列队疾奔过的马蹄声也曾践踏过行馆门前青石板路。
小院内,墙头三角梅开得漂亮,正打算一大早就带着自家大人逃走,以避儋州城最大的两个官员厮斗风波的江沉白等人此刻已经拔刀了。
刀锋直指对面。
而对面带人的翟禄则是面露无奈,并未拔刀,但与之对峙。
两边似乎剑拔弩张,但又都在克制着,身心关注实则在外面——他们担心有外人来,比如监察院,比如太守府。
楼上,房屋之外,章貔一身黑,提刀靠柱子,静默看着远方城中动静。
当然,他也看到了监察院那些人骑马疾奔过的景象,眉目微垂,侧脸时,眼角所见紧闭的房门。
门后。
凌晨的阳刚疏散浅淡,罗非白坐在书桌后面,看着眼前不请自来的客人。
“宋大人,这时候来我这可不是明智之举,算是自己落马前要拉我下水吗?”
宋利州披着斗篷,已经拉下了淋了些许玉珠的帽子,但未解斗篷,只是淡淡打量过屋内,都是行馆内的装设,无甚新奇。
他还是看向了人。
“这时候了还能喊我宋大人?”
“为尊者讳,还没入土前,任何身份都值得敬重。”
“你这可不算是多敬重。”
宋利州语气凉淡,看她的眼神却很复杂,还带着几分猜疑。
罗非白:“蒋飞樽不是省油的灯,宋大人还不说明来意的话,导致这人找到我这,还以为我跟您沆瀣一气,未免此景成真,下官可以更不敬重——比如尖叫求救。”
宋利州被气笑了,“你我在外都风传如斯,都认为是你扳倒了我,只为那些亡者伸冤,他至多认为我是来找你报仇的吧。”
罗非白:“那您是否也这样认为?”
宋利州:“不是你。”
罗非白:“为何?”
宋利州缄默片刻,道:“你若是提前认为是我有问题,不会找监察院或者太守府,因为你聪明如斯,应当知道儋州城内形势,找谁都不合适,你,应当会去找你的那些师门故旧,让他们经王都那边将此事上达天听,一来可以让更高的权利介入,以此威慑我身后的人,也可以此当敲门砖,重新被朝廷重用——你那些老师学长应当很乐于推动此事。”
“可是,你没有。”
“所以我猜测你在进入儋州之前就没把我当做真凶。”
罗非白没有否认。
宋利州反而问:“为何不怀疑我是?在你做一些安排前,似乎预设过我不是真凶。”
这个问题,罗非白之前回答过江沉白几人,但这次
她的回答不一样。
“红花案抓捕之期,宋大人并不在执案官员之内,无权无情报处置此事,要说是你中间控制他人驱使,那说明你是谨慎且避讳的,没道理后面不断暴露,甚至近乎直白地告诉我这样的棋子你就是真凶。”
这个理由的确强大,足以说服宋利州,但他下意识疑惑,“你知道我不在?那不是朝廷机密,并不对外声张,明面上参与抓捕的也多为差役以及武官,就算是我也并不知内情。那会,你已远在南岭荒县,避让朝廷之事,怎会知晓?”
他说的是“罗非白”不该知道这些,还没到怀疑这人是不是罗非白的地步。
若是章貔在这,应当会联想到其他。
但是
罗非白抬眸,双手交叠,平静道:“我的老师是当年主官之一?”
宋利州恍然,不再多言,倒是罗非白若有所思,反问:“我更好奇,宋大人您知道我那会在南岭荒县?所以,在五年前您就知道我这个人,甚至一直关注着?”
宋利州神色微变,立刻皮笑肉不笑道:“你老师跟我说的。”
罗非白“阿”了一声,声调拉长,仿佛有些敷衍,“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是温叔跟吴侍郎说的,您又从吴侍郎那知道。”
宋利州表情挂不住了,内心的猜疑也淡了许多。
这小子怕是知道了。
“我与他们不熟,估计他们之间也不和。”
罗非白:“本就应当如此。”
接着屋内沉默了。
最终,宋利州叹口气,后退一步,弯腰行礼,道:“殿下,您不该入仕。”
这一道尊称,其实是在告诉罗非白,他不是因为吴侍郎跟温廉保持间接的小团伙关系,而是他们本来就是一体的,都是当年为凉王一脉愿粉身碎骨的忠诚之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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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非白手指抵着额侧,眉眼挂落间,其实没有欢喜,反而是沉默的疲惫。
她知道这人在这一回合被柳乘虚所害,主要原因不是其手段不够,心术不够,而是怀揣秘密,束手束脚。
很可能,对方也是因为自己这个“罗非白”的存在而不顾自身险峻局面,反而先来找她做安排。
“下官来这是希望您尽早离开,走我给您提示的路径,其实这些年一直有人在按照调查温廉跟你的事,我猜背后就是柳乘虚,此人往年作风不似如此,口碑极好,初始我们并未怀疑过他,直到红花案后,我跟老吴隐隐觉得不对劲,因为儋州官员内隐有了党靠之风,背后形成周密大网,最近,也大抵是温廉死后,那会我既有被网罗针对之意,那会我就在想如果真有人在儋州形成能桎梏我的罗天大网,背后十有八九跟他有关,但总查不出猫腻。”
为此,他也只能加强对柳乘虚的打压,对这个案子的介入。
因为那管家堪称内奸两头招呼,反而成了他的罪证,也给外人形成了他就是真凶的效果——至少在罗非白一方看来既是如此。
“现在下官栽了,他对你大抵会有卸磨杀驴的手段,你若是返程,在路上被暗杀,这一锅脏水自然也会泼到我身上,借此案子形成自洽,一如当年的红花案,再次有了让他满意的结果。”
宋利州既是为此亲自前来,也坚定无比,仿佛她不同意就要安排人把她架走。
罗非白好奇问:“吴侍郎那边我可以猜想当年应当是在军中有些情义,毕竟都是军旅,你跟温叔属文官,是为何?”
宋利州想说现在不是问这个的时候,也不甚重要,但他都喊殿下了,自然有恭敬之意,只能回:“下官也不算是文官,半文半武吧,年轻时不懂事,经家族安排前往历练,路上偶然遇见了吴大人,那会,他刚跟远道而来看望他的温大人相聚,赶上两人因为参军一事争吵,撞到我眼前,那会我血气方刚,就要跟他们打架一来一回的,就认识了,三人在边疆经历了一些事,后来”
他没说那会掌管边疆的人就是凉王,凉王世子也在城中。
那会还没有眼前人的事。
还没出生。
可是岁月如斯可怕。
转眼多年,旧人覆灭,曾经不存在的小孩儿长成眼前样子。
浴血沙场的情义,保家卫国的信念,多灿烂不悔的过往。
原来也会被伤感跟遗憾淹没。
他看着眼前人,有种潮水吞没一切的痛意。
“殿下,自二十年前郡主跟小小郡主被害,三年前奚玄公子惨死,至此凉王一脉只剩下您一个了,您能保重自己吗?”
“这也是我来之前,老吴委托我告诉您的。”
他低下头,跪了下去。
他没看见罗非白扶额时,眼底一闪而过的殇意,但听到了她的声音。
“知道了,此行本就不是来儋州找死的。”
“我不会,你也不会。”
————————
“我知道他可能会去哪了。”
“收拾下,去行馆。”
林凌惊疑,“难道宋利州怀疑是罗非白所为,要找她报仇?”
“不知,但有这个可能,从昨日太守府议会来看,这宋利州很是针对罗非白。”
蒋飞樽正要带人离开府衙前去行馆查人,结果刚出门——眼前府卫跟马车正对着他。
人家刚回来。
翟禄下马,拉开帘子,宋利州下车了,官服妥帖吹笛,斗篷尤在。
知府大人一如既往威冷从容,抬眸冷淡中,瞧着惊愕的蒋飞樽淡淡问:“不问本官去哪了吗?”
蒋飞樽咽喉微微蠕动,抬手行礼后,道:“有公事需要宋大人配合,也的确该问您一大早去哪了,就是不知宋大人是否方便回答。”
“没什么不方便的。”
“出去吃早饭了,如今才晓得原来我儋州城的美食不少,连肉包子都带着一些风味。”
蒋飞樽跟林凌:“?”
怎么觉得哪里怪怪的。
宋利州走过来,提步上阶,走到蒋飞樽面前后,沉声道:“抓本官,可以,但按照朝廷律法,哪怕有太守府之令,监察院彻查,你们手头的证据也不足以实证本官为凶案真凶。”
蒋飞樽:“但您的管家已被证实乃是牵扯案中的凶手之一,而且他还留下关联宋大人您的铁证。”
“并且也有罪犯之一张信礼的供状,上面提及他见过真凶以及真凶的管家,既是宋大人您府上的管家。”
大门口,人这么多,不少人都观望到了,也看着堂堂知府跟暗部头领的对峙。
宋利州:“本官知道,官印被管家偷窃所用是本官之责,但若说本官是这等罪恶案件真凶,本官是绝不能认的,也有自证之法。”
蒋飞樽惊讶,林凌亦握紧了刀柄,好奇看着宋利州,暗想这人有什么方法可以破局?
“张信礼既说他见过本官管家,他的证词可信?“
“自然可信。”
“那他也说见过本官,虽没见到真容,但确定是真凶,是否也可信?”
“当然。”
“那日期呢?若本官说他见到所谓真凶的那日,本官根本不在阜城县,而在下辖其他县内主持水利疏导之事,当地县官乃至纤户百姓可为本官作证,亦有本官后面上书朝廷的水利政议为辅证,这算不算跟张信礼的供词冲突?”
这还真是没想到,真的冲突了吗?
他竟有不在场证据?
时间太久了,其实他们看中张信礼供词的时候,也没想过时隔这么久,宋利州还能以那日的精准日期找到证人为自己作证。
最重要的是这件事本来知道的人就不知道,但最早从张信礼口中得知这条信息的人是谁?
有人帮他。
林凌很快察觉到这点。
蒋飞樽垂眸不语,心中也跳出一个名字来,但监察院的明部头领却是冷声道:“即便此事存疑,但以管家所犯之罪跟证据,宋大人也得跟我们走一遭,此后调查全凭上下调查跟朝廷决议,还请宋大人不要做无用的反抗。”
他说着就要带人包围宋利州。
宋利州却是抬手,抬手间,亦在谈笑。
“介于当前关联此案的罪犯跟证人都被人灭口了,还好本官这里还有一个证人。”
众人转头看去,马车后面的一辆马车里被带下一个人来。
一个老头儿,战战兢兢,但比起曾经的枯瘦刻薄,最近他好像胖了一些。
就是惶恐不安。
抬头间,也没几个人认识他。
但蒋飞樽这人细致,在入手这个案件前翻查过所有能看到的案卷资料,在一愣之后,从这人的样貌跟年岁,很快察觉到这人很可能是
一个死人。
“柳瓮,温廉大人身边的师爷,也是毒杀温廉大人的参与人之一,他,见过管家,也见过管家跟青鬼之人有所勾连。”
“但最重要的是他知道管家每次前往阜城县暂居之地,也知道阜城县这些年来被坑害的女子被迷晕后周转之地,其中接手的一些人员亦被全部抓起,随时可以供朝廷彻查。”
“而在此人的狗窝也找到了他多年帮人办事得到的巨额财富,足有三千多两,但都用的银票,从银票开支所属是不是从本官这里所出还未可知。”
“但凡是查到别的官员身上,可别怪是被本官连累的。”
宋利州说话时,林凌等人心中骇然,已确定背后帮宋利州的人一定是罗非白,但他们决计没想到这人还在背后藏了这么一个杀手锏。
一个死人。
而且这个死人本身也狡猾无比,知道的可比张信礼还多,毕竟后者怎么着也是年轻人,而柳瓮这些年能在温廉面前装腔卖乖,实是有两把刷子的。
他被抓到岸,等于让之前的杀人灭口没了作用。
又让这个案子回到了原点,虽然宋利州还是有嫌疑,可是不一样了。
这谁能想到?
监察院的人安静了,但宋利州还是伸出手,对着明部的头领淡声道:“但作为儋州首府的知府,本官还是得配合调查,毕竟也有嫌疑在身,所以本官给你监察院三天时间将本官下狱调查,只要本官不会如之前那些人一样无端被毒杀在狱中,被杀人灭口,一了百了,监察院既可证明你们内部没有内奸。”
气势凶猛,深沉如海。
儋州高官的城府可见一斑。
头领额头有了冷汗,讪笑着否认,客客气气,却是不敢上铐带人。
场面胶着时,城内气氛已经不一样了。
从原来一面倒认为宋利州是真凶,民情汹涌,到现在宋利州公然带着关键证人到场,一番自证,且亲自配合调查。
民间议论大变,甚至反向猜疑这是官场争斗,意在栽赃宋利州
“谁家大人办这样的差使会把大管家摆在明面上,又不是傻子?!”
“对,可见其中有鬼。”
眼看着民情变化,那头领有些焦躁,正要硬着头皮上手,突然,太守府的人来了。
——————
一日早晨,一日早餐。
退了行馆后,官卑位小的罗大人脸色不太好看,因为那宋利州走的时候瞧见李二买了早餐回来,当时罗非白也就客气一句问他吃了没。
然后威严从容的宋大人以为这是小殿下怜惜自己,感激涕零,忍着激动拿走了——一大袋包子。
啊。
全拿走了?
罗大人至今耿耿于怀,于是临走时索性又去儋州城最有名的早茶楼吃了一番。
张叔对此是无奈的,“大人,真的没事吗?其实城外路上的早点也好吃的,咱们一边走一边吃,不耽误返程。”
他可真是为这官场争斗后怕不已,毕竟自家温大人的死给他带来的伤痛不小,他实不想自家县又惨死一位好官。
“没事的吧,最多太守府撕破脸,亲自介入。”
啊,这还不算是最坏的结果吗?
章貔帮忙端小笼包的时候,若有所思,“您真觉得柳乘虚会不顾脸面,亲自下场?他不怕遭人诟病?毕竟如今宋利州手捏柳瓮,逆转风评后,他再如此,可是有违往日名声。”
罗非白:“如果只是案子,不管死多少人,死人的公理都可以被活人操控,长长久久的也不好说。但官场之事临门一脚,你死我活,反而讲究雷厉风行,不可拖沓。”
所谓正义总会到来,只是因为人死都死了,活着的人自我安慰。
但官场争斗不一样。
章貔暗想:这人如果是奚玄,如今披着罗非白的身份皮子,有所顾忌,但都如此尚且运筹帷幄意气风发,当年鼎盛时又是何等模样?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风华吗?
罗非白没搭理他的复杂神色,自顾自吃着,唇齿间肉包子香气卷着热气,让她嫣红的唇瓣染了些许油润,但很快又见她舒舒服服喝着豆浆,吃着油条。
大人,这个油腻,别吃了吧。
大人,咱们早点走,快点吃啊。
大人这个好吃,你尝尝,但别吃多了,胃胀。
大人,大人
张叔跟江沉白等人时不时递过来的一份份早点。
尤其是张叔,嘴上说着说着,手里动作不停。
“是好吃,但口味咸了一点点。”
“这个贵吗?贵?好,你再去要一份,你出钱哦,江差役。”
“这月薪资?无妨,等本官安全到了阜城县,上书朝廷,跟儋州上官再要一份补偿。”
一副金尊玉贵的小饕餮端着餐时礼的架子忍不住胡吃海喝的模样。
不自觉的,章貔笑了笑,突然,这种笑又没了。
店内有其他吃客在吃早点时谈论起事,自然提到了府衙门前的大事。
罗非白等人都听到了。
“宋大人被太守大人亲自缉拿下狱了。”
“明日就要当堂问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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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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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乘虚比众人想象的还要急切, 但如果以罗非白之前对官场争斗的论断,倒也不难理解。
的确是你死我活的境地。
而且最好在朝廷上峰介入更高权利之前,将案情定调, 把敌人跟证人乃至案情线索全部拿捏在手中。
哪怕不能把人弄死, 也得把案子的证据处理得有利于自己,不利于敌人。
届时就算所有人都知道怎么回事,没有证据,案子已经自洽,一切尘埃落定。
所以,柳乘虚此法看似图穷匕见,实则也是自保以及杀敌的最有利方法。
当前,整个儋州已经没人能拦他了。
罗非白在早茶楼内吃了一半的早点, 其实已经饱腹, 但她知道自己能听到这消息,说明事发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了,蒋飞樽跟柳乘虚这些人应该已经把宋利州带走了。
而且目的地是太守府的监牢。
明面上, 应该是双方联合办案。
“也许,有蒋飞樽看着会好点?”李二有点侥幸心理, 却被张叔泼了冷水。
“我看无甚差别。”
李二不解, 但其他人心照不宣, 再转头一看, 罗大人有了动作。
什么动作?
她在打包东西。
“看什么, 快走啊, 等柳太守来对付我么?”
这时候大人您倒是急了?
章貔哭笑不得, 默默上前, “我来,大人您先去付钱吧。”
罗非白:“”
真是好讨厌一人。
“章貔, 你真的好会以下犯上。”
章貔微笑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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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得提前打包早点跑路了,形势自然险峻非常,那就不能按寻常路线逃走了,宋大人也是有备而来,给小殿下安排的路线自然是有效的。
——走水路。
白日喧闹,车水马龙,早起的烟火似女子指尖游走的针织丝线,城中河段慢悠悠,白云千载倒挂桥头,桥下一尾尾乌篷船晃悠晃悠经过。
其中一尾乌篷船中,江沉白努力将腿曲好,给罗大人的腿腾出更多的地方。
鲜少有人怀疑过罗大人的女子身份。
因她身段实不似一般民间男女。
优越如白鹤,秀雅如青竹,高且俊,官服着身时,像是权力与清贵富丽具现化。
江沉白努力将目光从咫尺距离间卧坐的自家大人身上挪开,倒了中间矮桌上的茶壶,问:“大人,柳乘虚真的不会在城口水道码头设卡吗?”
“会。”
“啊?”
罗非白喝着茶,也不计较这种茶叶低劣,远不如她从前养尊处优喝的大红袍等名茶,可一早吃了不少,吃点茶水清肠胃也挺好。
回话间,她补充:“设了就设了,设的是谁的人就不知道了。”
嗯?双面间谍?
很好,这两位儋州上官果然是能斗的,难怪这些年温老大人极不喜欢入儋州。
众人秒懂,一时放松许多。
大人不急,我们就不急。
张叔忍了忍,还是怕她积食,于是道:“所以大人你可以别吃了吗?”
“嗯?现在不吃,等着什么时候吃呢,人生得意须尽欢”
章貔默默伸手把桌子上打包的早点取走。
“大人,您的不急,好像是因为知道宋大人不会有事似的,莫非还有变故?”
罗非白摸不到名品糕点流苏飞叶,皱眉,捏着茶杯,瞧着他,红唇嫣红,呵气如兰。
“不,告,诉,你。”
“就不。”
章貔有一种应该把手里的吃食还给她,好让她别那么生气的冲动。
但又想着她更生气会是什么样子。
——————
柳缥缃听闻消息,在雅风阁这边当着众人的面,抛下手头跟同窗练字的雅事,在书童跟仆从的阻拦下骑马上街疾奔。
雅阁中,不少外地官员跟学问大家表情莫名沉重。
曹琴笙是其中之一,但他垂下眼,端着茶杯,瞧见自己指尖有些微脂粉沾染。
来之前,她拦住了他,纠缠时,手指上
他垂下眼,饮下这杯茶。
柳缥缃正好在府台外的大门口瞧见了归来的队伍。
看到宋利州跟柳瓮等人被押解下马车,他喘着气,匆匆下马,扶着马匹身子皱眉看着这一幕。
“父亲”
柳乘虚看到他,表情变了变,阴沉又冷漠,但很快恢复往日的从容和善,“敛之,身子不好,不要乱跑,听话一些。”
柳缥缃字敛之,意为克己复礼,也素来是柳家的骄傲,也是柳乘虚的独子,年少失妻,一腔心意付诸官途百姓与独子,可惜
前有独子前途金辉,后有官途岌岌可危。
他也许不觉得自己有错,所以在独子面前也一派清正。
“父亲,这个案子是否还有”
“带公子下去,近期,莫出。”
柳乘虚拂袖而去,但在柳缥缃眼红呼唤他父亲的时候,还是顿足回头看他。
那一眼,特别深沉且无奈。
最终什么也没说,只剩下了冷酷,宋利州冷眼旁观,暗道歹竹出好笋,也算这柳缥缃当年无妄之灾。
为之柳乘虚这些年如此作恶,是否受挫于此。
可是当年那件事中,最大的冤主、他的奚玄公子、那样灼灼风采的人物都没有回头的余地,其他人的死活,区区一个柳缥缃,他也不觉得如何可惜。
宋利州到底在儋州位高权重多年,哪里还有那么多慈软心性,很快抛开这两父子的事,想着之前罗非白最后留给他的话。
她不会,他也不会?
为何?
在司法拿捏自己的情况下,儋州肯定无人能制衡柳太守,何况监察院已然出了问题。
所以莫非小殿下已经邀请上官介入?
何时来?
那自己恐怕在这几日内熬一熬,可不能让自己枉死在狱中,老吴那边也肯定不能动,不然被柳乘虚拔出萝卜带出泥
宋利州隐隐有了猜想,心下一定时,已随着柳太守赶到太守府府台正堂下狱,但!
柳乘虚上府门正阶,冷声道:“马上召集儋州所属官员,本太守今日就要急案提审。”
今日?不是放出消息是明日?
懂了,柳太守放出的假消息,为的是迷惑宋利州背后那些人,以及罗非白。
恐怕这位柳太守也忌惮看似官职卑小但能力深不可测的罗非白,毕竟一个柳瓮就差点毁了局面。
蒋飞樽心中暗忖,忽见府台执事表情异样,支支吾吾的。
柳乘虚眉目冷厉,“发生了何事?”
执事垂首跪地,战战兢兢道:“禀太守大人,案件审查今日已经开始。”
已经开始?
是本官要开始没错,但你说的已经开始
柳乘虚下意识看下蒋飞樽跟明部头领两人,眼神之意是:你们程大人越俎代庖先行开始了?
蒋飞樽不语不答。
那头领倒是知晓这两人之间疑惑间答:“来时程大人未提及此事,但也可能得到消息,未免被某些攀附贼人的官员用诡计干扰,既提前召集其他官员应急而审案吧。”
啧,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连着把罗非白拖下水。
可比蒋老大你厉害多了,难怪人家更得程院长倚重,明明论能力跟品级是蒋老大你更强。
林凌眼带讥讽,但给蒋飞樽的眼神也是在替他鸣不平。
因为暗部在这些年里,实则就是被程削拿来做脏事的,有些时候,他们自己都无力抗拒,可是在最早之前,他们接了这个案子,也是真心要为红花案以及后面祭坛案枉死的大量可怜女子鸣冤的,如今依旧陷入官场那肮脏的争斗中,甚至其中还有同僚的介入。
怪让人心灰意冷的。
林凌的情绪,蒋飞樽知道,但投以安抚眼神后,偏头看向那扇紧闭的太守府府台大门。
他觉得有点奇怪。
但柳乘虚估计也觉得有点异样,然一切疑惑开门就是了。
“开门,本官进去”
门忽然自发开了。
门后拉开门的不是往日的门前府卫,而是黑衣玄甲的带刀将领,如沐血气,一身悍武。
而越过盘龙伫鼎立青铜中点焚青烟的正堂杀威庭,直达里面威严鹤鹤的虎豹悬挂审判正堂,在场大量儋州官员战战兢兢站着,如同被抽干了脊梁的软骨头,努力用那一点恐惧跟规矩抽吊着皮囊。
最前面,吴侍郎静默而立,他的对面,程削僵立着,他想砖头看向外面正门口站着的柳乘虚,给他一个比苦还难看的表情,但他不能。
没人敢转头。
唯有端坐在最上首官位上——那个往日柳乘虚才坐过,也一直提防着让宋利州坐上的位置。
它坐了一个人。
玄袍金蟒纹,一州虎豹之威完全压不住那一身英武孤势,坐姿孤正,手握案卷竹简,都没看任何官员,只翻着案卷,眉头紧锁,苍冷的指节在敲打桌面的时候,像是剔刀随时能掏百官心肺。
宋利州怔在那,柳乘虚面目迅速苍白,脸颊肌肉抽动了下,很快撩起官袍伏腰而下。
儋州两个上官,堪称卧龙伏虎的存在,在斗了这么多年后,终于在此时此刻取得了一致。
跪下,趴伏。
“下臣,见过太子殿下。”
什么!
后头所有人都反应过来,乌泱泱惶恐趴伏大片。
此时,一缕烟,一双眼,微抬,眼中纵横淡漠,握卷的手指合了竹简,将它缓缓滚成一卷。
卷滚似胖,但手指过于长,轻松就覆了它大半圈。
握盖着,似搭似覆。
也像是掌权覆了所有宵小争斗,不出掌心纵横。
“来之前,以为有青鬼。”
“现在看来不止是青鬼。”
“儋州,好大的热闹。”
殿下(提一句,隔壁夫人开了。)
————————
热闹不热闹的不知道, 反正没人敢真正接太子的话。
太子言洄也不会等这些下臣的回复。
有鬼的不会说实话,没鬼的也说不出什么有用的话。
他在柳乘虚来之前就已经管控了这些官员,程削那所有案件相关也到了他手中。
甚至, 有些比程削的更详细。
程削看着案上那些卷宗, 忽然有一种头皮发麻的感觉——这些,是谁给的太子殿下?可不是自己被勒令后差人拿来的。
是谁?
他有猜疑,但还未准确判断,太子言洄目光一扫,终究有一个官员上前行礼,开始汇报当前案件情况,包括宋利州的涉案嫌疑以及柳乘虚的应急处理。
不带偏私,纵论实事, 连案中线索罪证都一应提及, 简明扼要得很。
但官场之人老辣,从这人走出开始,到听他上报, 不少官员表情都抽了抽。
真是可怖至极。
这该死的蒋飞樽竟然是太子殿下的人!
那岂不是说儋州的一切变故鬼祟都早已被蒋飞樽密报被太子?
何至于此啊!
他们就是一州下官,连入王都觐见君主的资格都没有, 纵然若有犯罪, 也是监察院当地处置, 若非叛国党争等大罪, 最多到阁部定罪, 何至于连越这么多级, 直达太子眼前。
众人眼前发昏发黑, 反复回想这些年是否有什么把柄在暗部手里。
而林凌等人都骇到了, 难以置信看着自家老大。
程削亦如鲠在喉,全凭着不能在太子殿下面前失态的涵养忍着。
太子言洄听着蒋飞樽的汇报, 目光扫过柳乘虚跟宋利州,没有太大的波澜,他知道猫腻,要断罪也不急于一时,摁住了,一切就都还有余地,可以慢慢查。
所有某种意义上,他来了,或者就算他不来,其他上官来了,儋州的局面就会大变。
可他。
“慢,你刚刚说什么?”
蒋飞樽一怔,重复道:“臣下在府衙门前见到了归来的宋大人,其带来了阜城县县衙关键参案犯人之一柳瓮。”
“死而复生?”连太子都知道这人已死?
可见他早就拿到儋州案情案卷,且记忆清晰,连一个小小师爷都记得。
不过来的路上没有实际得到所有情报,至此才被蒋飞樽汇报内情。
可是,他为何听到这条情报既有了关注?
此前提到的那些事,无一不指向儋州两个官员的内斗,这才是朝廷忌讳之事。
是哪里特别吗?
对了,阜城?
那的确是特别的地方,也是对王族十分忌讳的地方。
面对众人不露于表面的疑惑,太子言洄:“阜城县县令。”
蒋飞樽记得自己在回信之前提及过罗非白性命,连对凉王山寺的探查都提过,所以太子殿下此刻重提
是因为惊讶罗非白这人留存柳瓮的手段?还是惊讶其这一连贯的路数?
“是罗非白。”蒋飞樽恭敬道。
这个名字还真是在场官员表情各异。
记忆犹新啊。
宋利州垂首,脸颊微微白,他有点紧张,眼角轻瞥,瞥见吴侍郎那边老迈的手掌也有点握紧。
他们都在紧张。
这太子是查到了小殿下吗?不然为何亲自前来儋州?说白了不管是这一系列凶案还是柳宋两人的争斗,都不至于让储君亲临。
不过,程削此时抓住了机会,站出,“殿下息怒,我等已经知晓此人当年张狂,竟冒犯殿下您,为此我们对其办案能力殊为存疑,既留守不用,谁知这人竟藏着关键犯人,抓住机会交托给宋大人,虽当前不知案情真相如何,但基于此前朝廷重令查案,这罗非白作为县令不尊法令,私相授受,违规而行,对此,我等深刻怀疑宋大人与此人关系,借此对此案也有了更深的调查方向,如今殿下您亲临,此案一定能水落石出,将别有居心之人全部缉拿入罪。”
宋利州跟吴侍郎当时一言难尽。
这人好歹也是监察院院长,竟在太子面前受不住压力,没了其他高端手段,一下就选了如此下作的心术,意图挑动太子厌憎敌对小殿下?
无耻!
亏他们还斗了这么多年。
没能拿下这俩老贼,实在是他们之耻!
言洄其实没有其他意思,只是有点诧异罗非白这人卷入案情的程度以及表现出来的能力。
这等人何时也有了这么厉害的心术。
仿佛验证了当年那人对其独特对待甚至私会两个时辰的眷顾。
但“私相授受”这个字眼突然就跳到他脑海中,瞬时回现他的公子突然让他退出去独留一个初见的清白卑弱书生与她独处。
那么久。
中间还让人送了餐食,仿佛唯恐对方饿着。
那般周到体贴。
案边提剑的大将察觉到太子殿下侧脸牙根微紧,仿佛想起了平生所恨之事。
殿下憎恶那罗非白?
大将握剑的手骨亦跟着紧了紧,虎目锁定程削。
程削也不知其意,但他知道有人会继续。
柳乘虚眼神扫过。
陈固安本来战战兢兢,力图所有人都看不见自己,骤被柳太守眼神警告,垂下眼,咬牙站出。
“殿下,既是下官听闻此事,也知其竟胆大包天殴打殿下您,实在是罪不容诛。”
原本太子言洄听到“冒犯”跟“私相授受”这些字眼就只是想到过去,但没有在这些官员面前重提旧事的意思。
他不喜欢提那人——给这些庸碌之人听。
哪怕是与之相关的罗非白,也不想提。
可这些人非要提。
“殴打?他说殴打了本宫?”太子言洄忽然就笑了。
那笑,凉薄得很。
不然呢?
难道是殿下您殴打人家?
那一定是他的错。
“不不不,那厮说是自己冒犯了殿下”
“是她,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下贱,才让殿下您忍不住纠正她。”
还得是当文官的会咬文嚼字,修饰内情。
绝计不能是殿下无端打人,肯定是被打的人自己有错。
她也承认了啊。
言洄一怔,握着竹简的手指都松了松,不解藏敛,但不怒声色中,却是生了大疑。
这不可能是罗非白的口气。
而且下贱这种词汇是这小官故意羞辱?
那厮,当时也是跟愤怒的白马一般烈性正直,反认为是他以下犯上意图冒犯自家为堂堂相阁凤臣的公子。
当时他们两边都恼怒对方,认为对方可鄙卑贱,不安好心,谁都没让步,但都没打对方的脸,因为怕让那人知道。
“诸君误会了,他倒是没什么错。”
“是当时本宫无端想打他。”
“唤他来,本宫倒想跟他当面致歉。”
他这番言语,不少人惊讶,不过柳乘虚跟程削却觉得王族之属,不可能仿佛任何冒犯或者激怒自己的人。
而且他们刚刚也发现太子殿下对罗非白此人的憎恶。
绝非有虚。
喊人来,实则那人在劫难逃。
甚好。
不过宋利州跟吴侍郎却更在意另一件事——太子殿下一眼扫过全场,既然知罗非白不在现场,可见对其样貌是有些认知的。
宋利州紧张无比,他想起几次见面印刻下的小殿下样貌。
他很清楚。
凉王一脉素来好皮囊,祖传的高贵秀美,不管是小殿下,还是他未得见但早有耳闻的奚玄公子,都是冠绝人相的好样貌。
当年小殿下年少还好,可能看不出什么猫腻,如今,奚玄公子跟小殿下可能会有样貌上的相似,这太子殿下是否会因此联想到什么?
桁帝为何早早派遣母妃一族投敌叛国之罪后背全族歼灭的年幼皇子言洄用假身份潜入奚氏,混到奚玄公子身边?
为何明明对奚玄公子疼宠有佳却一朝翻脸灭绝旧情?
恐怕不止是明面上说奚氏主导污蔑言洄母族通敌,或许王族那边知道奚玄有凉王血脉。
如此,可见王族对凉王一脉的诛杀之心三代未变。
这也是他们两人跟温廉这些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原因。
再看眼前
宋利州觉得当年奚玄跟罗非白两人在鳞羽阁私见,看太子殿下所谓巷斗,他也是在场的,综合前事,再抽丝剥茧,说两人没有关系,恐怕都有点污太子殿下的脑子
现在要见面,可见是生了追查之心。
“殿下,此案牵连甚广,下官管教不严,亦有巨大嫌疑,愿意配合此案调查。”
“为此,下官曾私自联络过罗县令,认为儋州城内因为祭坛之事早有官员暗中勾结罗网,势力庞大,不好应对,希他配合本官调查,当时罗县令也不知城内官风如何,因下官是其上官,她拘于规矩,将柳瓮跟一些罪证交予下官。”
“如此,算是下官违规,还请殿下降罪。”
言洄思索前因后果,从这些言词中联通,且瞧见这人鞋底跟披风下面沾染的一些淤泥,似乎是踩踏过花园泥土走的不是正门,那就是秘密潜入。
不能让人知道的私会。
私相授受。
“所以,你在前往府衙归案配合调查之前,是今早才从罗非白手里拿到的柳瓮?你们,刚见过面。”
宋利州不知这人怎么就联想这么精准,心里抽紧,却是不能否认,一旦被查实撒谎,更严重。
“是的,殿下。”
言洄这次才是真的生疑了。
宋利州去找罗非白绝不是为了求救,更像是要安排对方撤走,对其有保护之心,但他又返程应对调查,还得了柳瓮,就是反得到了罗非白的指导。
为何罗非白会有这样的路数?
除非,她早知宋利州归程配合调查也不会出事,逃亡拘捕才容易出事,之所以这么笃定,就是因为她知道会有更高官位的人介入,能摁住柳乘虚。
那她是不是早就知道来的人是自己?
儋州这么大的动静,是她为了自己而设的吗?
还是别人?
不管如何,他很确定——罗非白那人做不出这样缜密刁钻的部署,除非她不是罗非白。
阜城县,罗非白凉王一脉?
手掌猛然握紧,竹简在桌面上剐蹭出明显的声音,不少官员侧目。
“她,现在在哪?”言洄说话间,手掌又松开了竹简,释放力气,但压着脾性,敛声缓问。
其他人疑惑,宋利州缓了下语气,一时不知道自己能拖多久,但蒋飞樽忠诚,已经说了。
“行馆,但可能已经走了。”
“罗大人那日不得参与调查,已决定早日返程,恐怕现在已经快出不过她素来爱些吃食,路途中下官曾见她偏好甜食,可能现在也在抓紧时间去吃大有可能是第一早茶楼碧叶阁”
“殿下!”
他们看到归朝的殿下多年来少有人前失态,朝堂上下赞誉,无可挑剔,但此刻他跨步直接跃过案台,连腰上配悬的祗君剑都顾不上拿。
此为大逆,但君王少储是国之主人,权利本就在其脚下,倒是无妨。
只是失态。
太失态了。
长袍飞舞,金蟒怒张,袍尾拖拽撩落案上砚台,落地滚洒黑墨,染了一地的墨色。
其实大将也惊疑,惊疑中又带着骤然浮起的念头。
那个,好像那位也在城中吃早点。
就是不知道是不是碧叶阁。
太子殿下一定是因为担心那位吧?
私会?
————————
没了早茶可食, 乌篷船的晃悠都显得让人晕眩了呢。
罗大人没了吃食的小饕餮模样,安静下来,细长的腿支抵着舱底, 折弯靠椅, 一手抵着额侧似沉思。
仿佛,人一下就从能跟他们一同在烟火人间世俗同化的存在变了。
变得那么高不可攀。
章貔一时不语,有些走神,他想起了过往。
“诶,在想什么呢?包子放着吧,拿着怪累的。”张叔拍了下章貔。
仵作常碰冰冷死人尸,但对活人却热枕善意,张叔嘴上刻薄, 实则对每一个衙内的人都很好。
哪怕对章貔存疑, 日常也有照顾。
章貔晃神,压声致歉,亦把包子给了张叔, 回头对上罗非白幽深静淡的目光。
她会揣测他的来历吗?探究他们是否有所过往?
在意他的来历?
探查往昔。
她好像不会。
从一开始对他就是可有可无,留在身边亦无不可的不伤心。
仿佛认为他影响不了什么。
好吧, 就这高高在上的派头, 根本不似罗非白那人在其他地方整治民生的朴素低调, 她并未完全敛去那一身光华。
“我在想小时候, 小时候, 我见过一个很尊贵的人。”
这人来历成迷, 现在忽然提及旧事, 怪怪的, 也不知是交心了,拿他们当自己人, 还是别的。
张叔老道,瞟了下罗非白的缄默表象,顺着问:“发小至交?”
“不敢,我是伶人出身,他是客人的孩子。”
章貔面上没有回忆故人的怅惘柔情,也没有曾为伶人的柔媚多性,依旧保持武人悍勇冷傲的特质,连温柔的词句从口舌出来都变得木然冷漠。
“那个锦衣华服尊贵得不可方物的小少年仿佛误入伶人虚假的浮华,人人都在装扮那举世无双的历史瑰丽之人,唯有他们这样真切的权力在身者,每一次莅临都像是戏曲的显现权利富贵使人迷醉,也让人难忘。”
张叔觉得这般优柔的形容,像是赞誉,又是冷酷的评价。
“后来呢?你跟他可认识了?”
“算是,他性子板正,其父不在边上后,也不知变通,乖乖站在原地等人,也不知为何,仆人因为戏台后院糟乱走丢了,那会,他不得已喊住了我问路。”
“他大抵不知民间疾苦,赠以一包金子以重利。”
前面众人也当同僚旧事听听,毕竟不认得那位尊贵的小少年,但一听到后面一句,众人呼吸抽紧了,下意识看向自家大人。
罗非白眼皮微挑,不咸不淡:“看我作甚,我就是一普通小老百姓,真算起祖辈身份来,可比你们还低一些呢。”
这人时常嘴里没几句真话,在场也没人信,章貔却问罗非白:“大人知道他后面怎么样了吗?”
罗非白:“那一袋金子还在吗?能给我一颗吗?”
“给我,我就问你。”
章貔:“”
一艘乌篷船内好好叙旧事的风雅气氛一下子没了。
金子金子金子,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
张叔都忍不住咳嗽了下,“还在?”
章貔扫过这几个一地出土的土番薯,忍着拔刀的冲动,压低声音说:“后来一群混混闯进来闹事,逃跑的时候,弄丢了。”
啊?可惜,太可惜了。
希望这只是一个故事。
众人齐齐惋惜,罗非白则是品出了一些隐意来。
小时候,多小呢?
那小少年是否为王都高门大户,清流钟鼎世家,自乱世之前帝国鼎盛时既世代簪缨,传承十代,名望斐然,哪怕后来轻乱世,随帝国权力崩塌,站错位,子嗣人才青黄不接,因此家道中落,但因为那小少年的爷爷足够才华绝世,逆流而上,匡扶正主,凭着自身世家名望跟笼络的人脉为开国帝王背正统之王书,让清流世家有了随从之心,如此既有了从龙首功,重塑世家辉煌。
是这一家吗?
这一家,是姓奚吗?
应当是,如果时间对得上。
但那伶人的面具对上了,她第一眼就认出来了——她见过那样的面具。
那血腥满地,尸横遍野被屠戮后的伶人园,许多伶人生机灭绝,脸上的面具娇艳又寂寥。
可她终究没问。
只是笑了笑,伸手要去拿茶杯,茶杯到手,却是猛然一晃。
茶水溢散到手指上,湿润了。
船有了撞响,外面撑船的李二叫了一声。
前面出事了。
——————
众人还以为是太守府那边出了问题,追兵来了,暗想柳乘虚也太过失态了。
抓宋利州有了表面名义,抓罗非白却是无凭无据的,她背后也不是没人,闹大了反而对柳乘虚不妙,他何至于在水道这边就大肆搜刮拦人?
而罗非白则是知道——柳乘虚即便想要撕破脸,现在也是自身难保了,因为那人已经入城了。
性子那般,若有失态,事后应当会特别后悔,如其名,所以,如果当年真的跟罗非白不顾身份巷斗了一场,还晓得不打脸瞒着她,既是内心不耻于此事的,多年后,人已上位,性格应越发内敛果断,怎会重提旧事。
所以,他应该不会再理会“罗非白”这个人。
前尘往事,不可追。
哪怕柳乘虚这些人狗入穷巷,没了路数,选择提及自己,他也不至于上当。
否则,倒显得幼稚可笑了。
所以也不至于派人事先拦截水路吧。
除非知道罗非白不是罗非白。
“是有人拦着吗?是否穿着玄甲金纹衣。”罗非白敛声轻问
“不,是有一对夫妻在码头洗衣池那边吵闹且打起来了,好像是抓抓狗男女好真的,不像是假的,哎呀,抓脸了!”
“诶?大人!”
——————
洗衣池妇人多,丰膀细腰不计其数,满烟火跟利落的人气儿,有吵闹的,有推攘的,有劝架的。
水道边沿岸青石堆屋舍,茶阁雅室饭庄热闹,一楼顾客闻声看热闹,一窝蜂探了乌泱泱的脑袋出来看热闹,就是文人雅士也摇着扇子笑谈议论。
四月粉白樱翘生于青石接河的道口,一株株错落,阁引光落间,树下书生窃窃私语,却都缄了声响。
乌篷船被动静阻断,只因洗衣池那边的打闹让人不小心落水,是不是那无德负心的渣男落水尚且不知,但后面的乌篷船不得不停下救人,前后阻隔就堵住了。
船上基本都有人出来看热闹。
岸上的人看水上的热闹。
但后来好些人都忘记了热闹,只看人了。
一大早顾着清点行囊跑路却又不忘吃饱了上路的公子大人啊,她没穿官服,青衣宽松款意,从乌篷船舱内钻出后,站在船头,双手负背好奇观望。
小船阻断,水波荡漾,依旧有些小晃动。
拱桥弯月穿过了风,风意若满袖,细腰承载人间少年君子气,却是不改朱颜美意,那玉立,落拓青松,望山海之境。
这样的公子,这样的斐然。
隔断红尘三十里,白云坠日青山在。
粉白樱在飘,她似在瞧着码头热闹,要笑不笑。
突然,她还是笑了,因为后头的冷峻刀客面带无奈,从后面出来,站在她身后。
船其实不算小,但也不大,只是两人高个挺秀,也不占多少空间,只是看着显眼。
那宛若护卫但充沛野性的男子高了那公子一个头,站在其身后仿佛拢住了她,只将一袋包子递给她
她回头瞧他,微怔,后垂眸浅笑,低笑言语,仿佛戏谑,又像是欢喜。
眉眼都是生动的。
比樱花更动情绚烂。
但那公子如此敏锐又知冷暖,周遭躁动浮华,她可以漠视,可一旦有了怪异的变化,她又会很快察觉到,所以她随着对面街道上驻足看热闹的人侧目惊呼的动静精准偏头瞧去。
一早茶楼,却非她此前去的名店,更像是藏在暗巷默默经营着邻居生意的老店。
未必很好吃,但一定很长情。
连那株陈年白樱都是数十年光阴的白首契约模样。
二楼,阳台,地板上有落樱缤纷,栏杆后,那个身边仅有一个女仆的女子站在那,以二楼的高度,间隔白樱枝桠繁茂有间错的光影,透过乌篷船恰好停靠在那,进退不得的动静,仆人恰好观望,她恰好走出,于是就真的观望到了让热闹冷却的人。
她站在那。
整个人都像是冠盖王朝数代数百年沉淀下来的一曲陈词曲调。
吟诵时,诗歌像是光辉,漫过山岭的薄雾。
文人倾倒,武人折腰。
罗非白瞧见了这人,对视时,看到了对方的表情跟眼神。
飘飘凌冷似烟雨。
那眼神,从自己身上流淌,到章貔身上,又回归她身上。
不知在审视身份,还是单纯看着。
罗非白避开对视,拿捏包子的手指好像被烫到了似的,明明它已经凉了。
“怎了?”章貔这才意识到不对,因为罗非白的表情变得有点快,但很快又压着了,有点欲盖弥彰回归正常的压抑,且别开眼。
他随着目光看去,瞧见那女子,震动之时,须臾就判断出对方身份非常,这儋州养不出这样的人物,更可怕的是
“快走。”
“这里有很多高手。”
章貔比罗非白更紧张,低声吩咐江沉白等人尽快破开堵住的水路。
因他已察觉那女仆后面的包厢以及楼下都有便衣的高手。
每一个都未必比他弱,合起来就是一股恐怖的力量。
绝对能在水路这边将彻底拿下。
江沉白等人一惊,但不等他们拿出如何在堵住的河道中除了上岸的其他法子,街道上青石板有了激烈的马蹄声。
疾驰,激烈,急切,无可阻拦。
远望可见那一身玄衣随着一匹顶尖的雪里青名驹践踏过地面,哒哒作响中,带起的风让已经落地的花瓣再次飘卷起。
他来了。
他也在马上看到了河上船头屹立的侧影。
其实有些晃动,因为他在骑马,而那乌篷船也在随着水波荡漾。
但那侧影姿态
这家店,不是碧叶阁。
但她们相遇了,甚至对视着。
太子言洄牙根生疼,握紧马鞭,恨不得插翅而至。
但!
那边水道疏通了。
因人被救起了,前面船只一通
“请停下!”太子言洄急切呼唤,但船还是顺水流动了,那人也被一个男人拉了手腕钻进了船舱。
那一刻,太子言洄跟阳台上的女子目光都顿了顿,锁定了章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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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茶楼,阳台上的女子在女仆提醒下,似回神了,但她伸手覆在栏杆陈旧老木上。
什么也没说,深深看了一眼离去的船只跟街道上疾追的骏马,转身回屋。
若是江沉白看到桌上的吃食早点,会发现多为甘香花果味的甜点。
而这些早点,他们也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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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篷船内。
江沉白:“那人谁?是在喊我们停下吗?还挺有礼貌。”
章貔眉头紧锁,似有猜测:“可能是”
罗非白:“想抢包子。”
几人:“?”
罗非白:“看着人模狗样的,怎么这样啊,包子都凉了还想抢。”
她坐下了,默默吃着包子,配着茶,仿佛没把这个变故当回事,当在场的人都知道肯定出事了。
因为外面街道上一直有马蹄声追赶,甚至马匹越来越多,让他们有一种被千军万马追逐的感觉,直到
——————
雪里青终于停下了,在码头这边没了前路,言洄看着十字河道下游交错口中密集的乌篷船转渡,再无那人踪迹。
如果确切是那人,那定然是做了安排的,已转去了其他地方——出城?
“封锁城门。”
他本下令,但骤想到脑海中“非必要,朝事官令不苛刻百姓”,抿唇后,压了声量,“半封锁,细细搜查刚刚船上那人既罗非白,你们也过去。”
既是太子,不会有下属敢去质疑其命令,也不会打着为太子着想的名义各种劝说。
他们不是朝中阁老凤城,没那立场,也不敢以下犯上,何况眼前封锁城池而已,又不实际影响太子殿下性命安危。
他们自然领命,但很快
“殿下,已经半封锁了。”
“那罗非白绝对出不去。”
“不过城门口待着的人似乎是”
言洄不用下属回答也知道答案,直接骑马走了。
——————
过回廊,入水榭。
晨光已淡了清新,多了几分白日的灼烈,树荫跟水影互相照映。
言洄提剑大步越过圆拱门,过了影壁,瞧见了坐在水榭中喂鱼的女子。
身边连一个女仆都没有,显然早已料到他会来质问,把人遣退了好说隐秘之事。
顿足,太子殿下一句。
深沉静默得很。
“你跟她私会?”
语气不算激烈质问,没有居高临下的意思,仿佛在询问,又像是在确认。
她抬眸,对“私会”这个字眼有点惊讶,手指捻转着喂鱼的饵粒,不避讳夹带的腥气,也没起身行礼,甚至没多看言洄,只道:“您心里也不情愿成真的事,何必非要这么盖棺定论——那位好歹也是一介公子,男女有别。”
“您这么论断,我们三人间有谁乐意吗?”
大逆不道。
可这里四下无他人。
言洄不怒,反而平静了,他知道对方否认了。
这人从不会撒谎,至少不屑对自己撒谎。
可她又提到了“一介公子”。
言洄垂眸:“你先封锁了城门?也早知她是谁,更知道她爱吃那些,今日撤走,一定会若无私会,也既是她早就关注到了儋州之事,甚至更早知道她在这。”
女子清冷道:“殿下受制于太子身份,涉地方势力不可过重,但我不一样,总有些爪牙可用,不过,我没有殿下这么笃定。”
“那人是不是,还未可知,只是相似而已,当年他们就长得相似,又不是第一次知道,且凉王家跟奚家的那点事,您从前不知道,如今也肯定知道了,毕竟在人死后挖地三尺查了这么久。所以随着年岁渐长,他们越发相像也不奇怪。”
言洄:“寻常你话少得很,也就应付父王那边的传召,有问有答,今日,不一样了。”
女子:“大概是觉得您尚需要冷静些吧。”
“毕竟私会这个字眼,我可当真不配。”
她站起来,将兜碗里饵料全部倒进池子里。
“那位公子瞧我的眼神,还不如瞧着包子欢喜。”
池子里的锦鲤贪吃得很,哗啦了水面疯狂抢食,哪里看过地面一男一女一眼。
好在,这两人寡淡惯了,别的也没多说,甚至对城门封锁查人一事,也没联手的意思,各有各的主张跟人手。
就是言洄要走的时候,还是回头了一次。
“你们真没私会?”
“从前你可不止一次让她甩下我跟你出去,别以为我不知道。”
这时语气才带了情绪,冷笑得很。
女子:“”
——————
罗非白的确没出城门,她跟宋利州安排的人从码头离开,但没有按原计划去城门出关,而是直接带人入了乱巷,后来找了一院子休憩。
“大人您怎知城门被严查了?”
“掐指一算。”
罗非白当然知道,看到人的第一眼她就知道事情有点脱离预判。
那两人不管是哪一个一旦注意到她,城门肯定会被封锁。
出不去了。
现在该如何呢?
“等吧,大人又无罪,何必怕人对付她,如果不是对付,那就有事找大人,大人等着就是了。”
“你看大人就不慌。”章貔如此说。
正愁眉苦脸的罗非白看了他一眼。
再次觉得这人讨厌。
哪壶不提提哪壶。
————————
罗非白其实可以走小师傅他们那边的路子藏起来,但其他人还在,不好完全隐藏,而且没必要。
藏了也会被找出来的。
那两人也不是省油的灯,此来儋州带来的人马也足,又有儋州上下听从,完全是插翅难逃的封闭牢笼。
与其浪费人马暗线被对方追查,还不如坐以待毙。
于是傍晚时分就等到了一封邀约。
门开,江沉白戒备看着眼前人,待看清是护卫护送的老管家,有些惊讶,但后者行礼,和善笑道自己是吴侍郎府门管家,来送三天后的七十大寿帖子。
吴侍郎吗?
罗非白拿着请帖轻轻一叹,翻开后,瞧见上面备注——邀请她随行的差役护卫一起参加。
嗯?
她看向章貔江沉白跟李二几人。
章貔几人:“?”
大人您的眼神好奇怪啊。
————
三天窝着,平静安生,没有任何凶险,倒是听闻案子被查得厉害,太子殿下不偏不倚,全看证据查案,但是,手段雷厉风行,抓人完全不需要证据。
“这就抓了?”
张叔等人一天天听着被下狱的官员,有些难以置信。
“有嫌疑,且有勾结官党走动的迹象,又去过青山学院,平时私德不好,好男女苟且之事结合蒋飞樽这些年拿捏的秘密,可以锁定几个做突破,反而不需要跟案子有关的罪证就能把人拿下,一旦下狱,用其他罪名来威逼拷问,他们自然得吐出关联这个案子的秘密。”
罗非白跟众人解释,也是她一开始就不担心这个案子破不了的原因。
“是哪位上官来了吗?好大的威慑啊,柳乘虚半点招架之力都没有,我听说他如今整日在太守府配合查案,半点出不得,我怎觉得跟宋利州一样被监禁了?”张叔疑惑。
“不是觉得,就是被监禁了。”
江沉白微吸凉气,但察觉到罗非白没回答到底那位上官是谁。
“难怪以前老太爷以前感慨说这世上其实没有查不出的案子,就看什么时候开始查,怎么查,查到什么程度,那次他神情特别沮丧,可能这人间的事,本来就力有不及,所以他后来卧榻在床,总是悔恨遗憾。”
“其实我觉得,他已经做得很好了。”
张叔此时特别伤感。
“若是这样的高官早早到儋州就好了。”
也许温廉就不会死了。
罗非白手指微顿,嗯了一声,道:“案子的真相还在权力驱使范围之内。”
“人命,可能都看天命吧,强求不得,顺其自然可能会有更好的发现。”
啊?
她也会有这样的言论吗?
原以为,罗大人这样运筹帷幄、能把他人前途命运牢牢拿捏在手里的人物会一辈子仰天向日月,永不俯首从宿命。
张叔:“大人”
罗非白:“本官在安慰你,好点了吗?”
张叔:“”
————————
太守府监牢中。
大将道:“殿下万金之躯,何必亲自躬亲查案,交给我等或者调派刑部主官前来即可。”
言洄:“这个案子不一样。”
大将疑惑,他知道太子一向在意民生重案,但查归查,亲自上手跟调遣可信官员重查是两回事。
按照以往,储君常做的应是知人善用,太子殿下一直也是这样的。
除了在查青鬼的时候,总会有找人的动静。
他也没多说,只护送言洄进入审讯室,里面蒋飞樽已经在等着了。
一进入,言洄就道:“要用最快的速度平定民怨,将那些涉案官员连根拔起,最快的速度是锁定那个张信礼提及见过的真凶,可对?”
蒋飞樽应是,“但下官觉得他有所隐瞒,也许只对罗非白袒露过真情。”
言洄皱眉,后道:“去查那个曹琴笙。”
“叫来?”
“不,盯着——查他身边的人,尤其是女子。”
言洄翻着那些案卷,又拿出一份。
“这个祭坛案中的地面图腾,你差可信的人回去挖开,下面有活人桩,还有找有名可信的风水师比对所有死者的生辰八字,结合推演,本官要知道它真正对准的是谁。”
蒋飞樽一惊,这倒是他没想到的角度。
也对,太子殿下这些年抓捕青鬼灭邪,自然了解此道,对查案如有神助。
“殿下能来,真是天命所指。”
言洄抬眼,表情微异。
天命?是有人要他来,他就来了。
半点由不得。
蛇形
蒋飞樽没有直接离开, 出去吩咐林凌负责赶回阜城县的事务,“先飞鸽传书,让已经赶到阜城县的人立即去所有查探到的案情线索亦用飞鸽传书传递回来, 越快越好。”
林凌知道蒋飞樽在那边留了心腹, 而她是他心腹中的心腹,可能唯一为她不知的只有她的老大早已攀上了帝国最高端的权力,半点不走弯路。
但从他的命令也可见殿下对这个案子的重视。
可不仅仅是关乎民怨与青鬼邪徒吧。
林凌不敢多问,立即离开,而蒋飞樽在外面做安排的时候,言洄也在室内烛光幽火中查看堆积不少的内卷。
其实大体看过了,但现在他专门挑出祭坛案中提交的那一部分。
属于罗非白的一部分。
他在比对笔迹,不看笔迹模样, 那人不会露这么低级的破绽, 笔迹肯定用了别的。
看行文习惯,下笔力道。
看来看去,言洄没找到任何对应上的地方。
“一点破绽都没有, 反而是她 。”
又看关于祭坛中涉及宗教邪念的秘文,里面没有提到活人桩, 但刻录了地面图腾。
“她当年主掌过对青鬼侦察围剿之事, 怎么可能不了解它, 但这罗非白显得对青鬼之事一无所知的样子, 一定是故意的, 果然是她!”
言洄从各个角度的“不可能”坚定反向认为这就是她。
光火灼灼, 他眼里的光也粲然若昭, 沉思过甚且紧张时, 右手食指曲起,上面戴着太子印腾的玉扳指, 抵着唇瓣要啃皮,可碰到扳指清凉,稍稍回神,又有点幻听似的。
“多大的人了,别啃了。”
“对不住公子,小的总记不住,穷巷里带出的坏毛病,劳烦公子还得时常管着小的。”
“可不算管着你,就是看你啃,我也想啃。”
“公子”
“小辛夷,院子里花又开了吗?要上书堂了。”
——————
固然从柳公子的异行中品出城中异象,但在场学问大家都耐得住城府,按照前例照旧品风争文,论断春秋,后游历了儋州诸古书堂,拜访了白发苍颜的诸老先生。
曹琴笙私下见到了早已昏聩不轻的老师,年少聪颖,拜入门下,细数往昔三十载。
他低着头,手掌扣在对方手背上,低声询问寻常日子可否舒泰,若有不好的
“倦之,你好疲惫啊。”
曹琴笙的声音湮没,仿佛磐石静寂了,看着眼前卧靠在躺椅上的老者。
老者明明看不清人,却认得人,在屋内清净中,他腾出被覆着的枯槁手掌,反覆在怔愣的曹琴笙手背上,仿佛少年时。
他再次粗哑虚弱道:“小倦之,你可有疑惑吗?怎的,如此疲惫?”
曹琴笙红了眼,感受着老者掌心的温暖,又笑,“老师,学生早已有了答案,心中无疑。”
老者这才放心,继而昏沉睡去。
曹琴笙安静片刻,出门,在院子里听到儋州学院中其他院落传来的其乐融融。
动静开辟隔离,不干扰。
自成一片天地。
昏睡的老者不知门槛外,断臂的学生跪下了。
趴伏在那的样子像极了年少时的温润清雅,一腔正气。
但站起来时,又是断臂而见沧桑、连儒雅都带着几分与官员知交的疲惫跟圆滑的青山学院山长。
走出院门,曹琴笙不知为何,还是回头了,静静抬头看着院子里盘根而生亦被修剪不扰院子风景的老梧桐。
他爬过它,替老师修剪过枝桠。
那时老师说“人生之旅如树,要常修剪,能肆意生长的多在旷野,但人多在庙堂江湖,不得已诸多。”
少年不懂,如今过分懂了。
有隔壁院出来的昔日同窗看到他在那,笑谈道:“前人善渊有作词:“一叶梧桐窗外落,金菊出疏篱””
“老师一生无子,是看开了,倦之兄,你至今不成家,也是看开了吗?”
曹琴笙回神,看对方时候,面上无懈可击,笑:“得启蒙,常受教,学业无成,无报效家国,通体有残,不敢与老师相提并论,但心中无眷爱,此生不牵挂,足矣。”
他抬袖行礼,款款而去。
同窗发怔。
——————
雅风之事已过,料想如今儋州风向,余下几日也没法继续的,毕竟那些官员一个个朝不保夕,清流师生也能嗅到风向,自当爱护羽毛。
曹琴笙似从这段时日的繁茂中得了闲暇,屏退其他老师跟学生的陪同,孤身出了儋州学院,行走在儋州街道,后他去了书屋,从书屋那边寄出了一封信件。
这封信,当日就到了蒋飞樽的手里。
蒋飞樽看着信,从送信人嘴里得知了寄送地方,儋州城内,孤巷。
“看言词口吻,收信人应当是女子,可能是李静婉,去查。”
监察院多的是人擅做这个,如今程削被架空了职权,跟柳乘虚一样“配合案情调查中”,蒋飞樽一人独掌,监察院上下职能一体,有的是人手,派遣出的能手当日就追踪到了那个巷子,悄然暗访加蹲守
很快蒋飞樽既知道那住所中确有一个年轻女子。
————
“无论此前如何布置,案子做得如何漂亮,太子已至,你我还有活路?”
程削跟柳乘虚见面后,劈头一句,狰狞昭彰,有些急切的口气。
柳乘虚皱眉,淡淡道:“你也说案子无破绽,再怎么样也查不到你我身上,虽在王都那边算不得什么,隔在儋州也算是封疆大吏,何至于如此慌张失态。”
程削冷笑,“柳大人倒是气态从容,我与你不能比,但你应当知道这帝国上下,唯有皇族办人办案是不需要证据的,你看被抓进去的那些个会不会咬出我们私下勾党营私,太子殿下何必在乎一个平民百姓在乎的红花案,他亲自督办此案,我瞧着无非是要整治地方,敲打王都中的一些人,不管是你我这边的,还是宋利州那边的,都是他要拿捏的对象。”
“你以为他作为太子,外放地方浇灭青鬼是多有利之事?自古储君哪个不是在中央掌朝堂百官拥护,太子外放,但小皇子在朝,可见帝王不喜,他焉能不急,必然要在地方整点事来。”
程削分析局势,自觉地处境极为不妙。
柳乘虚放下笔,“从青鬼那边似乎可以得知太子这些年追查青鬼时,也在找人。”
程削惊讶这人的消息比自己还精准,“什么人?”
柳乘虚:“好像是一个在三年前就有孕在身的青楼名妓——王都花魁魁首。”
程削震惊。
柳乘虚继续道:“太子入城时,有马车同行,防卫缜密,可见马车内的人身份非常,至少太子重视,听说,那女子还曾在早茶楼露过面,堪称绝世姿容。”
答案显而易见。
程削:“我知此女,当年闹得沸沸扬扬,花名举世皆知——柳青萝。”
“难道当年太子对那奚玄在樊楼重刑折磨,生剥指甲,又抢太子妃,实则都是为了这个柳青萝,因爱生恨?”
“——当年奚玄为了她背叛第一权爵周氏所出的太子妃,恐怕当时作为其书童的太子亦对此女心生向往。”
“难怪这些年听说太子太子妃两人表面相敬如宾,实则两看生厌。”
“而太子妃势必对此女恨之入骨吧,太子为保护此女不被太子妃所害,随身带着,也不奇怪了。”
柳乘虚神色微妙,“而那日太子的失态,既见其忧心此女安危”
程削懂了,眼中暗闪:“你想以此女为突破口,拿住她,用来要挟太子放你我一马?”
柳乘虚本也在跟这人商议,交流情报,得对方这般探问,他都惊了。
“程大人,你今日倒是让我柳某人好生开眼界。”
“要挟太子?你怎么想的?”
程削表情微沉,“你不是这个意思?”
柳乘虚无语了,他现在觉得这人能被蒋飞樽瞒着架空权利,也非太子相助,实是心术一般。
不过若非这般心术,也未必好在当年就被自己拉下水。
他深吸一口气,道:“案子要查,有真凶就行,一如当年你我安排。”
程削领会他意思了,心中盘算背罪人选。
当年红花案摆在那,用一个铁屠夫背下既可。
如今案情凶猛远超红花案,一个铁屠夫自然是不够的,得另找一个合理的真凶。
倒是的确有一个人合适。
“那结党营私这个罪呢?太子有心对付,你我”
柳乘虚打断他,微微一笑。
“温廉那个事,我查清了。”
“所谓结党营私,宋利州是罪魁祸首,而其结党的目的也关联社稷,名头足够大,比太子殿下要拿下你我可用的名头更大,太子最后也顾不上你我。”
什么?
两人私语时,忽然!
“什么人!”程削毕竟是监察院出身,听到外面悄然动静,锐目直瞪,飞快冲出,既见一衣衫碎影从暗室拐角闪过。
有人窃听!
该死!
不过那衣角纹路似乎程削眼底敛藏,在后面柳乘虚询问是何人的时候,他道:“是个老辣的暗探,我立即带人追,你不必轻举妄动。”
柳乘虚面色深沉,“你当我是傻子,在这的能是一般暗探?”
程削:“若是你儿子,该如何?”
柳乘虚表情垮下,眼底复杂,最终抬手,在脖子上虚划了一下。
——————
程削很快带着暗卫紧追。
太守府下面的暗室追杀,地面上的看守并不知,待追出太守府外的暗巷,一个人影狼狈跑出,本以为逃生成功,后头暗镖飞射
程削在后面其实看到人中镖了,再追出一看,地面有血迹,人却是不见了。
“不妙,外面有人蹲守,赶上他逃出,把人救走了。”
程削神色狠厉,狠狠一拳砸在墙上。
——————
儋州胡同巷里,章貔带着人没法飞高窜低,但力气大,在深夜将瘦弱无骨的书生公子提溜在黑暗中走街过巷,最后到达某个小院。
门开,罗非白见到章貔突然闯入,将人放下。
众人惊疑。
“柳公子?”
“太守之子?”
“柳缥缃。”
张叔被吓得站起,一看清是人,经被罗非白派遣出去蹲守太守府附近的章貔简明扼要提及这人出暗道被程削追杀,在场之人震惊不已。
虎毒不食子啊。
“看来他窃听到了很要紧的秘密。”
“昏迷了?”
“中镖了,镖上有毒,公子小心些,别碰。”
罗非白蹲下,看到脸色毒发显青的柳缥缃呼吸艰难,攥住了她的手腕,“罗非白父亲,他们要对不利柳青萝”
罗非白眉头紧锁,刚要问,人吐出黑血,昏迷过去。
张叔查看后,“是蛇毒啊,好歹毒,这程削不像是监察院院长,倒像是杀人越货的匪人。”
“当年随先帝行铲除异己之事而上位的,能是什么人物。”罗非白言语凉薄,鄙夷得很。
“能救吗?”她也问张叔。
“有药就能,还好这镖刺入不深,这柳公子体弱,衣服穿得多。”
罗非白谨慎,查看了这柳缥缃上下,确定了程削两人的杀机。
“程削在太守府,显然是秘密潜入,也必是跟柳乘虚密聊,被这柳缥缃窃听到就他刚刚提及那事,的确值得柳乘虚狗急跳墙,狠心灭口独子,但也可能是程削过于狠毒,背着柳乘虚杀人灭口。”
江沉白被今夜的变故闹得焦虑,“这两人被逼到这份上了?刚刚柳缥缃语焉不详,但听着是要针对什么人动手,柳青萝是谁?他们家亲戚?”
罗非白下意识摩梭手指,表面不露声色,但正要说话。
李二一拍大腿,“沉白你个没见识的,柳青萝都不知道!我桁国第一花魁,当年可是让那奸相神魂颠倒,背信弃义,灭绝人性的绝世美人啊,为了她,那傻子连冠盖满京华的未婚妻太子呜呜呜。”
他的嘴被江沉白捂住了。
这蠢货,为尊者讳,大人的话他是半点没听进去啊,什么话都敢蹦跶出来。
罗非白:“”
章貔飞快瞥过,瞧见这人神色淡淡,没什么异色。
“药物配齐,他多久能醒?”罗非白转头问张叔,张叔有些为难,“一般人经过蛇毒,也得两三天,柳公子瞧着根底有点差,可能少说也要四五日。”
那就没法细问了。
“明日就是寿宴再看吧。”
但非去不可了。
别人不知道来的是太子,罗非白跟其他官员都知道,提到了柳青萝,后面就是太子。
罗非白在想柳程二人知道柳青萝这些事,想必是青鬼那边投告的机密。
当年旧事嘛,一般人既不知晓,也不敢说,也只有某些人才知道。
这柳乘虚果然也未必输给宋利州,至少这些年,他的确攀附上了王都权贵,也不算那祭坛所设诓骗他们,也莫怪那些官员趋之若鹜。
抛开所谓邪祟鬼神,若是人为,这背后之人安排朝堂政事的手段非同小可。
——————
其实张叔他们是担心吴侍郎寿宴是个幌子,是柳乘虚那边有人假借这个名头来诓骗罗大人,就一鸿门宴,但来了后才发现是真有其事。
“这老大人原来这般年纪了。”
“当年他跟老太爷吹胡子瞪眼吵架的时候,就是比老太爷大一些的。”
“也算赶上了。”
张叔发现是真有寿宴,到场的宾客也切实是儋州各家,还有雅风阁的那些学问大家,也有被邀请的,显然不是临时起意,是本来就有这样的宴席。
只是赶上了如今风波。
也对,荣修官员,若非按照惯例要被太守邀去表态支持,其实可以放任这些事不管。
红花案,到底是影响深远,百姓流言蜚语众多,现时在吴府门口都还有出入的宾客在议论此案。
不过他们还晓得好歹,不敢提及宋利州等高管名讳,只谈案情本身。
“那些女子的亲人家属都聚集在一起了,连着三日静坐鸣冤,登闻鼓都被敲了好几次,他们大多认为宋大人就是真凶。”
“毕竟他们看不到更切实的证据,根据眼前嫌疑,加上祭坛案认为宋大人这样的官级才符合真凶身份,因此分外坚持要”
民怨沸腾,就是太子也得顾忌。
所以这案子经过三日审查,其实也到了各方背后角逐的时候。
但关键人物曹琴笙。
只有罗非白知道他可以直指幕后真凶身份,但张信礼在口供中抵死不提,口头与她说过,蒋飞樽等人却是不知,所以到现在也没人去拿曹琴笙当关键之人,只觉得他多多少少与之关联。
言洄有没有审问过他,也未可知。
罗非白既把人引来儋州介入此案,就没打算自己再上手。
反正真相所求的是惩罚,未必一定要是水落石出,用其他罪名也可以入罪。
这大抵是她跟那些百姓以及张叔等人不同的观点,只是难以对外人言。
沉思时,人已在吴府管家的相陪下进府。
里面实在热闹,宾客也多。
“大人的位置在风娴厅,这边来。”
一进入。
院落小厅中已有人在座了,两边见面,各有惊愕。
张叔:“云舒小姐?”
温云舒看到他们也很惊讶,更是欢喜,目光飞快瞥过罗非白,又很快收回,更张叔等人寒暄,过了一会才知寿宴是早有的事,而吴侍郎也早就差人送帖子到阜城县把人邀请过来。
其实按照吴侍郎跟宋利州早就跟温廉表面绝了关系以避免他人探查,后续温廉父子惨死,宋利州也没打算修复关系,自是为了将温家保护起来,杜绝更大的伤亡。
现在突然把人叫来。
罗非白都惊讶,但转念一想又悟了:这宋吴两人是早打算跟柳乘虚同归于尽吧,把温云舒跟其侄子叫来,是因为后来太子出现了,吴侍郎看到了希望,在几日前立即差人把人送到儋州,为的就是在儋州城内把人看好了,如今太子坐镇儋州城,里面比外面安全,不然在小地方被灭口了都不知道。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若问执行之力,还得是老将出手果断。
就是
罗非白抬眼,瞧见温云舒瞥过自己又移开的疏离目光,略有尴尬,但知对方心意:不必牵扯。
因是旧识,都在这边,同在风娴厅,也算是吴侍郎知道当年内情的隐晦小心思。
温云舒也心知肚明,所以尴尬中也只能不言不语。
吴侍郎亲自来了,老迈,但深沉,压着看罗非白的深厚思绪,道了客套之语,又看着温云舒略有慈爱,“云舒不必拘谨,我也算与你父亲老相识,两家相邻,虽然后来年老糊涂,跟你父亲吵架不和,如今斯人往矣,皆是放下,你们小一辈的都得往前看,该结交结交,该往来往来。”
“罗县令年少得名,人品贵重,你们”
温云舒头疼,知道自家跟罗非白达成的默契不为外人知,眼前吴侍郎自然也不知晓,若是对方好心办坏事,必是尴尬,所以她先一步行礼,温婉道:“多谢吴世伯引荐,罗大人为我县父母官,清正廉明,一向为我县百姓经验,小女亦敬重,只是从前不熟,所以不知眼前这位就是罗大人多有得罪。”
罗非白也算配合,客气道:“温姑娘贞贤雅致,有温家清明家风,得老太爷真传,本官也算有所耳闻,初次见面,愿以长辈相交。”
温云舒:“”
江沉白跟张叔都没说话,只是看看彼此。
吴侍郎察觉到了,不再说话,打算就此囫囵过,气氛其实也还算和谐,毕竟心照不宣。
没想到。
“诶?等等,你们两个不是以前就认识,都去过家里拜访过好几次了,南瓜都抱了好几个回家,不过那会是兄长,现在怎么就长辈了?”
罗非白跟温云舒一看。
太不凑巧了,怎么隔壁桌人堆里还有一个人间失意沈安和。
人之少年,人之中年,人之将老,一事无成,但吃喝不愁,话多且烦。
你看他这大嘴巴。
是因为天花乱坠的毒不够他吐的吗?
江沉白非当事人罗非白跟温云舒,但都想替他们怒把利剑劈死他。
不过,吴侍郎忽然变了脸色,提步至风娴厅拱门口,却见护卫拦住了他,将他缓缓推开一边,露出拱门后面不知何时长驱而入,甚至吴家府卫跟管家仆人都不敢通传的人。
太子言洄站在那,身形高章如鹤如螳,唇角下压,拱门边侧垂挂的树影斑驳,衬他眉眼隐晦变化。
罗非白对上他的目光。
四目惊悄。
而言洄并未出声惊动这厅内诸人,也没宣声夺人,只如一般宾客平静而至,走入,无声。
他走入后既往桌椅绕边,一直盯着罗非白,也恰好露出身后那人。
两人一左一右,前后绕开,踱步闲散,从两桌边侧走来。
宛若蚩蟒凶戾又寡冷的蛇形,冷得质感,热得渗人,但光影之下,化了妖,带着人间清贵显现的极致美态。
四目无人,瞧不见任何人,只盯着她。
各自分开,又走来。
养马
——————
吴侍郎老年深沉, 但涉及内心隐秘信念,瞧见太子亲临,一如程削被拿捏绝境, 他的软肋亦被抵住了似的, 就算不狗急跳墙,也慌了一些,因为他认为太子来者不善。
定然是发现了小殿下的身份,这才紧追不舍。
不过他身边的女子是?
衣着倒是不鲜艳,不事奢华,但布料精灯,灰白素雅,如紫罗流光融了人间昏暗, 体态秀俊, 步伐走动间,婀娜而克制,腰间如若滴血的红玉血佩少有摇晃。
吴侍郎虽是王都官员, 但武将不比文官,从前多在外地驻兵守城, 且心里有鬼, 有心避人耳目, 跟王都权贵交往不多, 能为宋利州牵引那位权爵, 也是审时度势的结果。
当年回王都述职, 他也算远远见过奚玄一次, 对方当时刚从刑部入凤阁, 两边事务繁多,忙得不见人, 那次远望,他只觉得对方身量纤薄,面白冷淡,在宫中苍雪累累下尤显得清冷,一眼扫过,对方已入宫门红墙。
那会,他还瞧见马车下面以书童身份沐浴风雪送别她的太子。
太子变化很大,唯有死人是不变的吧。
不过论权贵,别的人当真认识不多,可他有眼界啊。
这个女子一出现他就惊疑了。
太子身边的女人不多,听说后院亦无姬妾,常年在外办事,更不会轻易带女眷,所以此女是?
又是什么样的身份担得起这般姿容气度。
吴侍郎疑心重重,不敢显露,也看出太子不愿声张身份,不然外面百姓也会知道对方驾临。
其实可以理解。
储君身份贵重,去了任何一地办事都得隐藏身份,一旦暴露,引来谋逆之人与外敌盘算,暗中刺杀,那可是于国本不利的大罪。
所以之前这人去过任何一地,能被人所知的时候,其实本人已经离开该地。
这也算是各地官员主动或者被动瞒着的事。
在这,吴侍郎也不至于犯这样的错自寻死路,于是上前招呼。
言洄礼教毕竟在,目光收回,看着吴侍郎也算客气,并不端着太子身份架子颐气指使或者冷待人家。
毕竟是寿宴。
他还带了贺礼,已差下属送去。
吴侍郎并不好礼,因为心里藏着事,反而不理解太子到底是什么意思——明知小殿下身份才这么穷追不舍,那一定也能察觉到自己跟宋利州乃至温廉三人的戏路,自然也该一并问处,左右如今儋州在他掌管之下,随行人马兵强马壮,高手如云,明明可以拿下是因为缺少关键证据吗?可他办其他官员也是雷厉风行,先斩后奏,皇权特许啊。
他只能故作欢喜谦卑收下了,一边要安排人去最珍贵的正厅。
“多谢公子您身份贵重,请随我”
吴侍郎不好唤殿下,刚用公子身份代替,却见言洄神色微变,嘴角下压,似乎不太开心,淡淡纠正他,“吴大人唤在下辛夷即可。”
“我看这里正好也有玉兰树,恰如其分,不如我就在这里吧,还有位置吗?”
“如果实在没有,就让他们去那边,我在这边。”
他们,是谁?
一同来的下属都不敢看另一位的脸色。
吴侍郎转眸看去,拿到那位女子清冷静默,不言不语的,似乎也没什么主张,但必然是容不得他人为她主张的人物。
她在太子殿下面前没有任何卑弱姿态,反而是一个眼神都没给,倒是随着“公子”跟“辛夷”的字眼提及,瞥了那玉兰树,又转眸瞧过那边侧身对身边张叔低语的罗非白。
不咸不淡的。
“是,那这位姑娘是?”
本该是“夫人”或者“妻子”,但两人没对视,也没看对方,都敛了眼神,看着别处,几乎前后回答。
言洄:“朋友。”
女子:“不熟。”
两人都对这段关系讳莫如深,不愿在罗非白面前提及,倒是难得在这件事上取得一致,不用事先商议,就是说法不一。
大将都快绷不住了,他们低头,当没听到天家未来帝后这等违背礼法的言行。
沈安和在开酒后就喝了几杯,酒性实在有些差,已经有点半迷糊了,瞧着两人龙姿凤态,被吸引了主意,又嘟囔:“什么日子,年纪轻轻的,都不熟。”
吴侍郎蛮想让下属把这旧相识的不争气儿子给叉出去,但碍于今日礼节场面,又怕打草惊蛇,就忍着,和善安排人落座。
“位置是有的,诸位请坐。”
“额这里也行,辛夷大人您喜欢就好。”
“这位姑娘,也这边坐。”
女子坐下了,在罗非白跟温云舒对面,也在言洄边上。
江沉白等人认出了他们,未知身份,不敢露态,只小心坐在边上。
吴侍郎没法一直作陪,且看着这两位也不希望他在场,言洄给了他一个眼神。
很深。
吴侍郎只能撤退,回头时跟罗非白目光对上,后者以眼神安抚他——没事。
吴侍郎:真的?小殿下如此聪明绝顶,一定能应付,那老朽就安心去了吧。
罗非白:当然没事,你的小殿下罗非白没事,我有事。
——————
席面很好,但彼此都没接触,气氛有点奇怪的沉闷。
直到沈安和上进心起,从吴侍郎态度中觉得言洄身份贵重,于是主动攀谈。
言洄这人性格冷淡,当书童那会在奚氏就素被其他仆人诟病,说他仗着公子亲仆身份跟信重整日耷拉着冷淡脸,除了在公子面前,从未在别人前面放下身段。
是以,他是不爱与人打交道的,甚至连装都不爱装。
未回归皇子身份乃至成为太子时都如此,何况现在已是太子之尊,面对沈安和这个一开始就不得他好感的人谄媚攀谈的嘴脸,他本该冷脸,可瞥过罗非白,想到情报中提及这人在阜城县融入甚好,跟沈安和有些龌龊也从未真正生怒,倒是屡屡言语斗他。
她素来是这样的。
真正讨厌的,从来话都不说半句。
愿意花点心思逗弄的,反而是得她几分亲眼的。
沈安和这人,她或许不讨厌。
所以
言洄耐着性子回了沈安和几句,后者受宠若惊,暗道果然是尊贵非凡,慧眼独具,是看出我的能耐跟稀罕了吗?
你看他对吴老头都爱答不理,怎么就对我另眼相看呢?
沈安和眉眼都压不住欢喜,啥心思都在脸上,又搭话几句,意在探问他官职,言洄回了,都是浮在皮毛的东西,隐晦回答自己是这次朝廷派下来查案的不等沈安和问具体官职,他就转了话题。
“刚刚来时听闻沈举人提及你们都在阜城县认识,但都不熟?沈举人跟罗大人也不熟吗?”
罗非白吃着菜,闻言筷子顿了顿,没看对方,继续吃。
沈安和觉得贵人听错了,“倒不是,我跟罗大人算熟的,起码一起查了祭坛案,在下也算薄有参与。”
如果中毒晕倒算的话。
“在下刚刚说的是她跟我那世侄女家里算熟的,彼此世交,从小看大,大家满打满算都是一家人。”
“实在谈不上不熟。”
沈举人恬不知耻四舍五入,活生生把他们都拉成了一家。
罗非白跟温云舒:“”
言洄扫过他们一些人,包括罗非白跟江沉白等人,着重又在章貔跟温云舒身上逗留了一下。
一家人吗?
“初来乍到,显得我们是外地人了。”
言洄缓缓道。
这话怪怪的。
沈安和没听出毛病,继续笑呵呵道:“无妨无妨,今日一起吃席,也算是缘分,两位来了儋州,除了公事之外,也可以看看我们儋州的风土民情,这位姑娘若是无聊,可以去狮子楼坐坐,不知姑娘名讳?”
女子:“辛夷大人的附属随从而已,无名讳,沈举人客气了。“
沈安和不信,不死心问:“家里是?”
女子:“养马的。”
冷冷清清的,像是马场地界在春时含晨露冒头的嫩草,带着潮湿跟清爽。
沈安和没想到更多的层面,只按照眼界恍然:马夫啊?不可能吧,但可能是商贾走贸的富商精心培养了女儿送给这位辛夷大人当姬妾吧。
咳
罗非白差点呛住,言洄也无语了。
女子抬眸,看着罗非白,没说话,面上眉眼如雾看不真切情绪。
罗非白虚掩唇瓣,掏出方帕擦拭嘴角,避开其目光。
言洄来回看他们,低头喝酒。
此后言洄就少有应和沈安和了,沈安和再不聪明也不至于傻,察觉到对方心情不佳,就不触霉头了,心里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话了,苦闷之下继续喝酒。
江沉白猜测这位就是王都的上官,能压着柳宋两人,又如此年轻,不说出身背景如何,光是这官位就足够让其意气风发了,又是这般姿容,怎么瞧着怨气森森。
但,他们似乎对自家这些本地人不太友好。
打量过好几次,眼神凉凉的,像是在看地里的野菜,一茬不如一茬。
温云舒到底敏锐知性,隐隐觉得不对,就默默观察对面的出众男女,心里暗自揣测:跟罗非白有关吗?跟他有关吗?
那,跟自己也没关系了吧。
她可能不是,不是非白。
即便是,也两相说定,再无牵扯。
温云舒努力告诉自己这个答案,也不愿再抬头看他们,低头时,听见那沈安和低声致歉。
他有点喝醉了,借着酒意低头跟晚辈道歉。
温云舒惊讶,但也明白过来这人就算无甚才能,至少也是好人家出身,有些风度教养,怎么会一入席就猛喝酒,估计是提前打好了计算要来跟她家和解的。
也不知是被沈家长辈训教了,还是别的。
但又拉不下面子,就解酒壮心气。
“沈叔客气了,您跟父亲也算是旧交,彼此来往总有些不和,不算恩怨,开解了就好了,我等为晚辈,不敢担此礼仪。”
“不不不,不能这么说,我跟你父亲也不算不和,就是说不到一块,我还总觉得他迂腐,现在看来,不看为官为人做事跟名声这些,他教养孩子就比我厉害。”
这人看着正经,端架子,一迷糊起来,话说得让人发小。
这也不看,那也不看,宁可在教养孩子上承认输给温廉,他这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温云舒哭笑不得,也不愿意在那两个神秘人物面前多担当注意力,只能浅浅受礼,又提醒侄子跟自己一起回敬对方。
这酒还没喝进嘴里。
“好好好,云舒侄女为人大气,是当叔叔的愚鲁了,叔叔还有一事心怀歉意。”
“那日我不该”
温云舒眉心狠挑,几乎察觉到这糊涂人喝醉了要满嘴秃噜些什么,可惜来不及拦住。
席上,原本言洄两人其实全程无什么话,来得蹊跷寂静,来了后,又像是没来一样。
除了沈安和搭了几句,后来就缄默了,也少吃菜。
其实张叔看得出他们是奔着谁来的,可是奇怪的是他们都没跟自家大人接触,一副冷漠冷淡又忌讳犹豫的样子。
一个浅浅品酒,一个缓缓喝水。
从初始盯着自家大人,到现在反而一次也不看她,变得很快,让人摸不透来意。
但他老辣,死人活人接触得多,暗想越不摆在明面上的事,才最厉害。
大人,莫不是藏着什么秘密?
吴侍郎走后,轮到张叔忧心焦虑了。
怪吓人的。
而且那两人似乎看了江沉白跟章貔几眼。
什么意思?
就看年轻小伙子?
张叔暗想这么沉闷的气氛还不如热闹点。
这刚这么想。
“我不该提及你跟罗县令的婚约这是你们两人的事,我一个当叔叔的实在是管太多了,对不住啊,让你们那么尴尬”
言洄猛然放下酒杯,反应显于表面,而归原更深沉,表面无异样,只是静默,五指搭着水杯,无意识摩挲着杯身上的瓷纹。
温云舒手指揪在一起。
好在罗非白平静一句,“沈举人,你喝醉了。”
沈安和好像被泼了冷水,醒悟了些许,摸了下脸,“啊,是长辈的口头之语,后头觉得不合适,温兄倒是否认了,所以你们小辈才不知道吧,没有的事,哈哈哈,所以我才说是我这个当叔叔的糊涂了,胡言乱语,呵呵呵”
罗非白顾念温云舒的处境,嗯了一声,“温姑娘很好,来日会有她的缘分,可惜本官配不上。”
温云舒知道这个婚约本来就不是完全隐蔽的事,相比当年父亲旧交里面知道的不少,可能父亲当时是当真的。
若没有后来母亲抗拒,罗非白毁约
真要提起来,有得是人议论,她是女子,天生吃亏一些,倒是对方次次让步维护。
这种维护,总让她有一种陌生的感觉。
照顾有佳,体贴周到,甚至有隐隐的愧疚,唯独没有当年少年人难掩又忍痛的情意。
她有些走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言洄看出罗非白对温云舒的维护,默了下,不说话。
女子松开杯子,三根手指抵着眼侧,斜靠着椅子扶手,看着罗非白。
“听出来是胡言乱语了,谁还没个长辈上心最后却不当真的婚约在身上,出了这个门,街头巷尾的,除非是有恩怨的仇敌有意针对,但凡无冤无仇,也没人敢背着人胡言乱语。”
“谁人心思如此狭隘。”
在场的护卫目光扫过,手指都扣了刀柄,出鞘三分。
寒光凛冽。
其他人错愕,战战兢兢,不敢言语。
养马的。
养的是什么马?什么马夫?这般威势。
温云舒微怔。
罗非白别开眼,唇抿着,但手指有点抖。
旁人还好,唯独对这人,她有愧。
——————
外面有了动静,吵闹不堪。
言洄过问了,护卫外出询问,后来带着仆人来报。
“外面是红花案跟祭坛案的死者亲属结团前来喊冤,动静不小,泱泱百人,有聚众之势,百姓也跟着来了。”
“吴大人已去处理了,不过今日到场的还有柳太守等人,他们都在正厅那边。”
这不是好事。
动静大得有点超出控制,必有人在背后推动。
言洄皱眉,起身,后想到什么,忽回头提出:“罗大人随我去处理此案。”
罗非白本心不想再介入此案,她知道按照皇权特许,这些官员搭上边的都会被眼里容不得沙子的言洄处理掉。
她的目的已经达成,对这个案子也会有交代。
她又不是神明,非万能,何必彻底介入,平白惹不必要的麻烦。
但,她现在是罗非白,是下官。
她只能站起跟过去。
人一走,风娴厅两桌气氛似乎平和下来,那女子也没有介入的意思,仿佛对这事不上心,只是在温云舒好奇看来的时候,才瞧着她,回以一笑。
那笑,说不上来,没有恶意跟敌意,也没有冷淡高傲。
只是怅然。
温云舒有一种凭空突兀的直觉——婚约,这个字眼对这个女子而言可能是很重要的事。
她的冷清起了波澜,下面满是遗憾。
——————
百姓声势的确不小,赶上寿宴,人本来就多,吴侍郎不怕自己寿宴被冲撞,就怕背后之人针对的是罗非白,随着柳太守等人安抚这些苦主的时候,这些人却口口声声要拿宋利州入罪。
宋利州其实已经下狱,处境可比柳太守跟程削差了许多,毕竟他是真牵连其中,人自然也不在这,在大牢中。
柳太守跟程削冷眼看着吴侍郎试图安抚住这些百姓,却见一个老者猛然抓住后者手腕。
“吴侍郎,听闻你跟宋利州有旧,可是要帮他?他害了那么多闺女,你就不为我们这些百姓想想吗?明明当年,当年您跟温老大人在父老乡亲面前立誓要维护公理,为子民伸冤如今怎么都变了?”
吴侍郎一怔,本也上了年纪的身子骨差点被其拽下阶梯。
后面,罗非白上来拉了他一把,清声冷道:“既为公理,明知道寿宴之地百官聚集,案子已经在查,你们闹这么大,明明喜事变坏事,万一冲撞了其中可能在场的朝中上官,影响了查案,原本可以得清真相,如今却因为你们的莽撞而付诸流水,届时你们后悔,又该找谁为此负责?”
她从不喜欢安抚或者劝服大人。
凡事掐捏扼要,直攻当事人攸关利益跟诉求,那些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东西,虽也有效,但太费时间。
这些苦主一听,一下安静了。
主要他们也认出这人——案子伸张主要得益于罗大人,付出最大的就是罗大人,她是有说话之权的。
老者一窒,有些怯意,诺诺行礼,又道:“见过罗大人,小民知错,只是这个案子真能将宋利州定罪吗?”
“你们不信朝廷吗?”
自然不敢不信。
罗非白:“既然朝廷来人了,儋州再大的官也不顶用,别说宋利州,就是柳太守他们万一涉案,也得伏法,这就是朝廷尊严与法度所在,是吧,两位。”
她朝看热闹的柳太守跟程削看去。
柳程两人看太子殿下站在罗非白边上,提刀带剑冷厉非凡,似在卫护,又似旁观,他们拿捏不准,但罗非白此人口头厉害,他们也只能出面应答。
是,自然。
程削心里怪别扭的,总觉得这罗非白带点邪性,仿佛他们这般应答——万一涉案,也得伏法。
祭坛之事,鬼信神迷的,他心里不是不起心思,这种行当弄久了,他心里都有点信。
嘴上应了,心里就咯噔了,但不得不应。
不过光凭着罗非白几句镇压这些人也不能解决问题。
言洄终究开口了,“本官处置此案,今日来寿宴也为案情,诸位苦主如此声势,未免有搅动地方之嫌,涉及民生安定,本官怕不得暂时抛下案子,前来处置你们的民动沸腾之事,诸位是否所求为此?”
很快,这些苦主才愿意让步,后来,言洄又陪着罗非白跟吴侍郎亲自将这些苦主带入府内别院,记下他们家中女儿身份。
倒不是要查他们是被谁推动而来的。
只是言洄跟罗非白都清楚这些人敢冒着这么大风险前来闹事,就是对亡女真正在乎,他们身上反而能问出一些珍贵信息。
“罗大人也觉得此案背后有些玄虚吗?你认为是哪位官员如此胆大包天?”
在护卫跟蒋飞樽等人赶来将人代入时,言洄落后在后面,慢慢踱步,撩开假山边侧的花枝,低声问罗非白。
“殿下觉得这人生在世,若是所求不得圆满,是不是都想从别的方面得到满足?”
“刻舟求剑。”
言洄:“你觉得是某些人官途不顺,才非要图祭祀之事逆转官运?”
宋利州不符合,柳乘虚符合。
罗非白避开两人之间越来越窄的距离,往边上走去,一边瞧着前面那些反复念着亡女名字的老百姓,她垂眼,道:“还有子嗣。”
什么?
言洄一怔,猛然想到一件事——这些受害者全部是妙龄适孕女子,但很奇怪,她们都遭受过侵犯,但那么多尸体中,没有一人是得孕子嗣的,就算是意外,也总该有一个,一个都没有
是巧合吗?
都巧合,那就是人为。
得再查查这些女子的生辰排位跟身体情况。
难怪她会提议召集这些苦主入府细问,因从前调查的细节里面并不涉及这一块。
“我会让蒋飞樽马上将擅风水之人喊来,还是说罗大人您本身就擅此道?”
罗非白看他一眼,知道这人在试探自己,但是阳谋。
为了案子尽快处置,她没有否认。
“懂一些。”
“那罗大人可能看出本官命数如何?”
“”
哪家看风水的神棍敢断储君的命数?
罗非白平静一句,“殿下以为下官在当年打了你三拳后,还敢再冒犯吗?”
说完她快步离开。
言洄站在原位,表情惨淡。
她怎么知道罗非白打了自己三拳?这是自己跟罗非白那厮才知道的事除非罗非白告诉她了?
可是他们打完后,公子明显不知此事,也没追究,不然以她性格一定会干涉。
一旦得知自己打罗非白的私心,也一定会远离他。
所以不告诉她,是他跟罗非白的默契。
而从后来的调查中可知罗非白本人这些年一直远在边陲小地,不涉朝堂之事,否则后来她出了那么大的事,罗非白也不会从未赶去营救。
说明他们中间断了联系。
如此可见,眼前人本不该知道这件事的。
除非眼前人就是罗非白,不是她,不是她。
不是奚玄。
太子言洄站在树下,这两日一直安定欢喜的心意像是树冠飞叶之中间离的碎光。
掩了片刻,才平静从树下阴影走出。
他不知,罗非白走后,却在想席上那个用三根手指抵着眼侧说“出了这个门,街头巷尾,无冤无仇,背着人”的人。
自己是不知道此事,也没瞧见,但对方看见了。
多年前,那人也的确在鳞羽阁,且早早看过罗非白跟言洄在巷子打架。
打了三拳。
三根手指。
暗示她以此洗清言洄对自己身份的认定。
不过那般言语如今细想来也是嘲讽不已,也不知言洄听出没有。
估计没听出。
——————
大门后的宾客中,曹琴笙冷冷看着,眼底复杂,又盯着那柳乘虚看了一会,后融入宾客群,消失不见。
人散后,吴侍郎府外的百姓也逐渐散了,议论纷纷,在这些人中,一个戴着斗笠的乡野匹夫挑着野果担子离开,一边吆喝着卖东西。
还真卖出一些,过后才进了一个巷子。
放下担子后,取下斗笠,对眼前等待的人道:“看清了,按照画像——来者是太子言洄无疑,但是,按照程削私下告知我们要调查且铲除掉的那个年轻官员,我一看,竟被吓到了。”
“为何?”
“那人竟跟三年前将军给的画像有点相似,虽然变了一些,但我一眼就觉得很像。”
“谁?”
“一个本该死去的人,奚玄。”
另一人大惊。
起火
——————
众人一入吴府, 那些城中前来参加寿宴的百姓还好,当官的却是战战兢兢,还好, 接待这些苦主的人员里面没有他们。
似乎也没有柳太守等人。
太子要单独问话渗入调查?
罗非白跟蒋飞樽是少有参与其中的。
再见到罗非白, 蒋飞樽无端松口气,只因他心里敬重对方能力以及调查此案的初心,打了招呼后。
言洄回来后,没再看罗非白,也不见异样,下属已经按照吩咐从这些苦主嘴里问到了信息。
罗非白在一旁旁听,偶尔补充细问,手头纸上记录下来的生辰八字越来越多, 这些家属提及死者, 多为身体康健,年纪轻。
蒋飞樽看不懂生辰八字代表着什么,交给喊来的老先生, 后者战战兢兢,但仔细查看后, 跟言洄汇报。
“这些女子的生辰八字多吉利, 利于运道宫势, 但自身命格薄弱, 孤木难依, 宜攀附男子且合欢, 所为运道旺宫”
言洄跟罗非白听着听着就一起皱眉了, 眼底都见了厌恶, 罗非白还是问:“子嗣方面如何?”
老先生:“子嗣,等老夫排演一下。”
“咦?好生难得, 都是擅孕子嗣,且多宜男”
蒋飞樽:“老先生别诓人,若是顺着大人们问话而答,耽误案情,乃是大罪。”
老先生惊了,抱手行礼后告罪,但坚定自己的道行,“小的不敢胡言,便是喊了其他师傅来看,也是这个道理。”
“这些女子生辰命格,确实都有这等指向。”
罗非白既然来了,就是认真办案的,手头抽了以前记录的那些祭祀文字跟图腾递给他。
“老先生再看看,这里面可有利子嗣的祭祀议程。”
老者忌惮凶神冷厉的蒋飞樽跟冷贵非凡的言洄,对含笑温润的罗非白却无招架之力,舒缓了下神色,认真看了,且跟好脾气的罗非白探讨,“如此瞧着并无,乃至求官运亨通的祭程,不过中间涉及到血祭跟活人运道,端为邪恶旁支,是我道大忌啊,难道是滇边那边的邪术?”
果然有些道行。
言洄眉宇松了些,从罗非白身上扫到老者,“确定没有?”
老者摇头。
那就奇怪了。
女子具备这方面的特性,祭坛中又没用到。
只是巧合吗?
正沉默中。
官员们还在外面聚集,那些苦主也还在侧院休息,还没走。
突然有了躁动。
罗非白看向屋外,蒋飞樽出去询问,“可是那些苦主闹事?”
“不,是青山学院的学生,说有事来报。”
开了门,有一位官员主动上前,慰问太子查案辛苦了,又看着老先生问了下面一个问题。
“若以当前祭坛所指,这些女子的生辰八字利官运的对象都是谁?”
“不管是谁,还请殿下全部降罪处理,以还儋州百姓公道,亦还同样被污名连累其中的其他儋州官员清白。”
都是谁?
是因为介入此案的官员太多,狱中已经有一些胆小无用的官员扛不住招供了。
但没想到主动有此一问的人是程削。
在蒋飞樽有事先猜疑之下,认为这人更像是贼喊抓贼。
不少官员神色微异样,罗非白走出后,站在阶梯边上,半掩在门庭边侧一株老桂树下,言洄看了程削一眼,再看同样出来的老先生。
老先生得了应允,才咳嗽了下,沙哑道:“老朽不知是谁,但以对应上的生辰八字,牵扯其中的得利者表面上应有十八人。”
“十八人?端是不少,不知都有谁?”吴侍郎冷笑着问道。
程削显得比之前有城府多了,老成在在,也重复问了这么一句。
老先生:“其实,他们都谈不上得利者,不过是在这些枉死女子之上的另一种祭品罢了,真正得利的只有一个人,那人主宫位,乃得官运昌禄,其他生辰八字为如今大抵四十有六了,属猴,八字缺水既这张生辰单子。”
他取出一张,交给最近的吴侍郎看,但后者神色突变,却是不肯接。
“这,好像是宋大人啊?”
“宋利州?”
“果然是他!”
“太守没办错人,这宋利州果然是歹人!枉他还是一方父母官,掌管府州之地,当真是禽兽不如!”
吴侍郎知道背后肯定有问题,被人设计了,难道连太子跟罗非白躬亲查案,得出的结果也是如此不利于宋利州的吗?
他不敢去看罗非白,只狠心沉默着,因为不敢将罗非白介入太深。
倒是宋利州那边有衷心的官员不信,走出后道:“此风水对应是否有错?有没有可能是为人设计?祭坛那边是否还有其他玄虚?再且,能否以此直接定宋大人的罪?”
“而且宋大人有不在场证明,那些案子事发时,以及其中一个犯人上供见过真凶之期,他根本不在事发之地。”
柳乘虚那边的人又跳出嘲讽他,“□□迷信之事若是不以此推敲论断,如何查案?你是在怀疑殿下的主张吗?”
“你!”
言洄冷眼看着,也不阻止。
刚刚一直在思索的罗非白其实已经打算出面了,她有些发现,可以让这个案子今早突破一个阶段,省得搅动儋州风云如此不安,不利于民生。
可她还没说话,吵闹时,外面突有人来报。
“殿下,有一个学生前来,说有关乎案情的线索要上报。”
学生?哪里的学生?
————
竟是青山学院的学生。
看着朴素清秀,但不如江河沉稳,年纪大了两三岁,眉眼间带了几分灵活,但还是紧张的。
蒋飞樽问他所谓案情线索,这人低着头,行礼中字腔圆润且清晰道:“学生原本不了解案情,近期常有关注,尤是留意到一些异常之事便有了揣测,这才想起半个月前曾经撞见山长,本要去问些疑难,却见后者进了孤巷。”
“学生好奇,上前跟着,后来,发现他入了一院落。”
“没多久,另有一位官员悄悄抵达。”
“那人,原来是宋大人。”
“小人一直心生疑窦,但最初也只以为山长不负表面上清高独立,实则也是跟朝中官员往来过甚,如今听闻案情沸腾,想到过往,才知道山长原来已涉案如此之深。”
全场哗然议论,蒋飞樽愣怔,那个孤巷?难道是之前曹琴笙去过的那个?
“你说的孤巷位置是?”
这个学生抱了位置,罗非白瞧着蒋飞樽神情就知道地方对上了。
看来,程削那边掌握了不少啊。
不管宋利州跟曹琴笙是否私下见面过,但,曹琴笙去过孤巷,且去过孤巷不止一次,估计也已经安排好了见证人,坐实这件事。
假设,坐实曹琴笙去过孤巷之死,另一半提及宋利州,旁人也会信几分,至少百姓会信。
真假掺半。
如此指控,又有老先生的论断,当场议论偏向不可逆,吴侍郎都知道这风向已定,回天乏术,除非能拿出更有效的证据。
不过其他人肯定也要缉拿到案问询,比如那孤巷屋舍中的住户。
蒋飞樽回禀:“是一位寡妇,下官立即让人带其过来,还有附近邻里查问,是否见过曹山长或者宋利州出入那地方,不过即便他们一起相会过,这件事并不能直接指向罪证,曹山长不算是涉案之人。”
那学生表情微变,咬咬牙,继续上前道:“可是学生年少时还见到另一件事。”
突然,罗非白说:“你这学生书读得也没见多少名声出来,青山学院第一也不是你,怎么总撞见这么多事?开了天眼吗?”
学生表情尴尬,支支吾吾应不上来。
真损啊。
这么一说,曹琴笙也是够倒霉,屡屡被学生撞见隐秘。
呵呵。
程削看向罗非白,不咸不淡道:“罗大人是对这位清白学子有所苛刻了吧,就因为你更偏向宋大人,就如此威逼学子吗?未免以大欺小了吧。”
罗非白:“本来我不曾有这样的坏习惯,但作为官员,被程柳两位大人威逼过,顿时醍醐灌顶,学以致用。”
程削:“”
其他官员哪里敢掺和,倒是陈固安始终以她为敌,厌憎得很,又跳出来:“忤逆上官乃是大不敬,罗非白,你也太放肆了。”
他最会察言观色,之前太子举动异常,他们也是知道的,也猜疑过太子可能对罗非白并不是那么厌憎,可能还是欣赏其才能的,这一点从太子在王都对其他官员的任用也可看出脾性。
可是,他也留意到自刚刚开始,太子就少看向罗非白了,神态跟眼神也变得冷淡多疑,更少有搭话,也没在程大人挑剔罗非白的时候相助后者,有冷眼看待的意思。
也许,是这罗非白惹怒了后者。
此时不对付她,更待何时!
罗非白还没说话,言洄却是有点烦躁了。
从刚刚程削挑刺她,他就在忍,到现在连一个小小县令都敢出来对付她。
不管此人是不是她,端着这张脸,跟她相似的脸。
这些人也配?
“本宫是让你们在外面等,非下令配合查案的,非涉案其中的,也没让话这么多。”
“滚出去。”
言洄冷厉如山川,顿时吓住了在场官员,连程削都没料到太子忽然暴怒。
陈固安震惊,还来不及恐慌就被护卫拖出去。
都是县令,你以为人人都是罗非白,有说话的资格吗?
那学生吓死了,一时不敢说话。
罗非白是知道这人脾气素来不好的,当年为了其母妃氏族调查被奚氏定罪通敌卖国的真相,忍辱负重从小皇子到书童,憋闷不已,即便如此,也常被她看到其小性子的一面,也是委屈,后来得势,能耐住如今的冷漠也是难得,偶尔也会控制不住。
罗非白打断了在场惊惶安静的气氛,温和问:“曹山长不在这?”
言洄暴怒后,听到这人说话,很快恢复了,冷淡让蒋飞樽将那寡妇带来,又问:“曹琴笙,还有宋利州,一起带来。”
他其实意识到柳乘虚跟程削可能在憋着大招,早已有所安排,他打算顺势彻查。
罗非白也是这个打算,想把人弄齐了一并解决了,省得尾大不掉。
结果,吴府的下人跟诸护卫找遍了府内许多地方以及席位都没看到人。
罗非白皱眉了,隐隐觉得不对,去问其他同席之人,都说其离了一会,不见人,而她瞥过原本曹琴笙就坐的位置,一眼扫过,瞧见上面碗筷散乱,留下一些餐食残留也不唤下仆处置。
她记得不管是张信礼嘴里还是青山学堂中的发现,此人都有些洁癖,而且好整洁秩序,从不讲东西乱摆。
如此缭乱,想是一直心不在焉,另有心事。
“不好!”
“柳乘虚在哪?”
罗非白冷声质问,不远处的风娴厅中,众人听到声音,温云舒起身时,看到对面一直冷眼不理局势的女子亦皱眉侧身去看。
“柳大人?柳大人刚刚要去恭房,往花园那边走”
众人带守卫匆匆赶到假山花园,要入恭房路径,却瞧见南侧院子屋瓦冒了烟
“着,着火了!”
“屋里有人!”
罗非白看着火势,满眼都是火光,脸色顿时惨白起来,有些惊惧得往后退
来晚了,人死了吗?
又死了吗?
顶着内心的恐惧,她第一个冲上去踹开大门。
——————
屋里的确有人,有人在喊救命。
熊熊大火,浓烟滚滚,屋内人已经奄奄一息,而破门而入的众人一眼屋内浑身血淋淋昏迷不醒且手握利刃的曹琴笙,也看到了肩膀中刀后带血拍门挣扎的柳乘虚。
“曹琴笙,他要杀我,被我抵抗,我”
柳乘虚看到第一个踹开门的是罗非白,愣了下,但立即对后面的众人大喊。
这是众目睽睽之下的事。
这时,那学生蹿上来,跪下了。
这学生利落,跪下后就高声叫唤:“殿下,学生少时曾见曹琴笙在山中小道为了一个少女袭杀了一位官员,那位官员既是祭坛案中从悬崖抛尸的那具男尸。”
这
吴侍郎知道自己这寿宴已经完全被人设计死了,连他的府内都有柳乘虚他们安插的人,不然不会避过耳目,让这两人在这里偏僻之地你死我活。
而这个结局也是柳乘虚要的。
他顾不上别的,只瞧见罗非白踹开门后,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里面的浓烟跟热火给吓到了,不断后退
不过动静这么大,那些苦主听消息,全部尾随过来了,刚好听到了学生的指控,这下是真控制不住了,扑上来就要呐喊,声势浩大,竟差点冲撞了言洄。
言洄推开大将的护卫,目光在混乱人群中急切看去,骤看到玉面似雪的罗非白已经退到了拱门边上,额头满是冷汗,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眼神都有些飘忽了,在白日火光照耀下都显得慌乱不堪。
他急了,正要推开人冲上去。
这时,罗非白也不知被谁撞了一把,身子无骨似的,直接被推攘歪倒,眼看着就要栽进边上花草土沟里,言洄长腿急步,伸手要去拉她,但指尖支持,却见后面的人从拱门进来,一只手推着罗非白的后腰撑住。
细指软握,长而清冷,一手遮了了大半个腰,指尖甚至环握了腰侧些许。
拱门阴影下,眉眼淡淡渲染,女子撑着罗非白一瞬,看了神色低沉的言洄一眼,两人都收回手,她从回神的罗非白身后走出,从边上看她脸上的苍白细汗,也看到她嘴唇无血色。
回头,看到熊熊烈焰。
那一刻,三人似乎回到很久以前。
不过罗非白反而最早醒悟过来,扶着白墙看去,因为柳乘虚被救出来后,得了诸多慰问安抚跟关切,唯独曹琴笙,他被抬出来时,断臂一处空荡荡的,一身的血,脸上有不甘的神情。
死了吗?
“柳大人还好,但这曹山长还未知生死,血流太多了,可能留不住了。”
“救他!”
言洄厉声而下,却见程削迅疾上前跪下,且拿出一枚令牌。
“殿下,在您办红花案时,下官已得王都监察院总部得彻查另一案的命令,既事关乱臣奚玄通敌一事中的重要犯人柳青萝。”
“还请您应允下官拿下此女!”
他说着,指向罗非白身后的女子。
温云舒?
不,是赶到的温云舒错愕看向的人——那个站在罗非白身边的女子。
那个气质清华宛若神降的女子。
被程削如此指控,其实明眼人都看得出吴府之事就是一场威逼。
曹琴笙乃罪魁祸首,而似乎有所偏向要彻查儋州拿下太守跟程削的太子殿下也势必要因为随行带着柳青萝而被引入当年之事。
那监察院总部的令牌以及彻查密令是谁发的?
帝王吗?
但背后一定有柳乘虚跟程削这些年在朝中暗中攀附上的后台出力。
如今仔细一想,可以得出答案。
——三皇子宎狡。
还有谁敢跟太子作对?
逼太子撤出儋州,要将此案囫囵止步于此。
这就是柳乘虚跟程削的谋算。
不过不完美之处就在于——罗非白来得太快,那曹琴笙应该再留一会
估计现在也死绝了。
带伤虚弱的柳乘虚在无辜中,冷眼看着面无表情的太子跟那边看着比他都严重羸弱的罗非白。
这一战,大获全
“柳青萝?”
那女子忽然慢吞吞吐词,寒烟素寡,若有所思,突偏头问身边人。
“罗大人,当年在鳞羽阁,你也算见过我”
“你觉得,我跟柳青萝姑娘,像吗?”
罗非白本是心神不宁,闻言看向她,那些过往恐怖的记忆仿佛都淡了,只剩下眼前人脸上的冷清,跟太子言洄忽如其来的冷笑。
“下官不知,毕竟没见过那位女子。”
她嘴角轻扯了下,也没说什么,只是伸手,从后面实为高手的女仆手中接过一枚令牌。
指尖夹着。
上面一个周字。
“我说过了,我家是养马的。”
“战马。”
整个国家的战马大多出自北地周氏马场。
桁朝定鼎逐鹿立国之事,若说三分在清流抉择明主,既奚玄的爷爷领头带着清流名臣做抉择,那四分在惊才艳艳的开国帝王,既言洄的曾祖。
那么,剩下三分就在关乎北疆骑兵战马之勇武的周氏等北地权爵。
周氏是权爵之首。
北疆抵抗羌族的那一片防线,七分重要在战马,因羌族好战,骑兵强悍非常,为陆地之王,也只有战马供给到位,桁国才不会灭。
所以周,这个姓氏非同小可。
而母族虽被洗清冤屈,但已覆灭,没有任何娘家助力,又因为从小为书童,未得正统皇家教育,不得朝堂臣子们喜好支持的言洄最终被确立为太子,也是在跟周氏联姻之后。
所以这一枚令牌代表着什么?
是皇权跟北地的联姻,是国运兴衰的转折,是
这个女子被误认为他人后,平静之下的苦笑。
——————
没人想到太子妃在这。
她竟是跟言洄随行而来。
不说两人相敬如宾,感情不愉,既是感情好,也不该一起冒险,这并不符合皇家规矩,也根本不在朝廷知晓之中,否则阁部是定然不同意的,怕是帝王也会降罪。
可她还是出现在这。
言洄瞥过冷汗直流难以置信的程削,“是宎狡那蠢货告诉你太子妃在王府?连障眼法都看不穿,还敢图谋别的?”
“上下愚蠢,倒是一脉相贴,不怪两相得利,欢喜非常。”
太子殿下心情不好的时候,那嘴也是淬了毒似的,喷得精准。
太子妃周燕纾在吓住众人后,又将令牌递给身后女仆,静静问罗非白,“罗大人是在休息一段时间后再处理眼前之事,还是”
她的目光屡屡瞧过这人额头冷汗跟唇瓣苍白,未曾显露多余情绪,只是姿态素雅中,给这人选择的权利。
罗非白已经平定了见火势而慌乱不安的情绪,梦魇退去不少,主要是眼前局面容不得她分心,她婉拒了太子递过来的方帕,退开一步,躬身行礼见过太子妃,也谢过太子的照顾。
周燕纾跟言洄齐齐眉头轻蹙,看着这人无懈可击的见驾礼仪,都没说什么。
而言洄不愿这人带着疲惫难受还要处理此案,于是抬手示意蒋飞樽,寡妇已经被喊来了。
“趁着人都在,案子就在此解决。”
“柳太守既然还不会死,就再逗留一会,可愿意?“
相比心神失守的程削,柳乘虚城府深得多,他不确定太子一方跟罗非白还查到什么,表面虚弱中,不露破绽,欣然应允,眼底也瞧着那边太子身边的太医还在不断救治着的曹琴笙。
这人,应该活不下来的。
绝对不能。
寡妇似乎根本不知情况,被带来询问后,分不清谁谁身份高低,只知道要配合查案,泼辣之下,开口就喊冤,说自己压根不是什么阜城之人,更没去过学堂。
“我这八字不识一个,哪里会去什么学堂哦,那边还那么远,车马费都付不起”
“谁?曹先生?他不是杀猪的吗?七年前救了我们娘俩的时候,就说他是杀猪的,好啊!我说这个杀猪的怎么瞧着虚弱无力,还断了臂膀。”
“哎呀,也没成婚,他倒是从不与我相会,只说缺个后嗣,如果老了,我还没伴,就让我儿子给他撑个香火,不过我瞧着他肯定是不行。”
“啧,这男人啊,但凡长得还行,有点钱,还能不找个相好的?可能找到我这青楼出身的寡妇身上,没点毛病是决计不可能的。”
此时。
太子言洄跟周燕纾都轻飘飘瞥向罗非白。
罗非白:“”
太医忽然喊:“哎呀,曹山长有点动静,这位妇人你再多说点”
这要死的人,该不会被气活了吧?
————————
寡妇这才留意到曹琴笙躺在那,一时愣了,原本泼辣模样也软化下来,眼里有了红,想要过去关切,又被蒋飞樽要求继续配合案情问话,别的,自有太医主张。
“宋利州?宋大人?我知道,听说是很严苛的大官儿,是个好官吧,认识?我怎认识?”
“他来来我这?什么时候的事?不可能,绝不可能!”
“这姓曹的都懒得来,偶尔才来,还喜欢把信寄送我这,再转送出去,也不知是个什么心思,怪里怪气的。”
程削有心拆台:“他莫不是利用你实在对你压根没什么情意。”
寡妇笑了,鄙夷看他一眼,“我们娘俩啊,本就在泥池子里,伸头一刀,缩头一刀,能在利用我们的时候,给丰厚的财资,妥善的安排,也不欺辱,吃饱喝足还有学读,这天大的好事,谁家赶上不偷笑啊,我还矫情个啥子?你们这些贵人就是爱讲究,这也要,那也要,都什么世道了,吃饱饭活着见明天太阳,不正是最要紧的事了吗?”
“也就他一天到晚苦着脸,虽然他也没早晚到我那,不过偶尔跟我儿子说话时,总带着几分说啥抱负,不公,惭愧,对不住人什么的,真相或许很重要,但觉得它重要的人往往不重要,这罗里吧嗦的,得亏我记得住,我就觉得这读书人啊,就是爱想多。”
“还是可惜了,他是真不行啊,不然我死活也要留宿他,啧啧”
她说着说着又忍不住扯到那行当去了。
温云舒在人群后面忍不住红着脸扶额,却见罗非白跟那太子妃等人也是出奇缄默
寡妇在所有人沉默的时候,最后回想起主事了,问:“你们还有什么要问的吗?我知道的我一定说,还有他是不是活不了了?”
“那我儿子要给他捧牌位送终吗?”
遗憾
——————
人还没死, 这话谁也不好说。
寡妇这般真情,仿佛真要让儿子与人送终,显得曹琴笙这些年照顾这对母子还真为此似的。
她所言也无关紧要, 至少无法有效于案情调查, 只能证明她不是李静婉,曹琴笙也没有什么鬼祟的事与她相关。
亦证明不了曹琴笙跟宋利州在那小院做过什么。
那青山学院的学生急了,“这等青楼贱婢的言语岂能相信?我真的看见过曹琴笙跟李静婉杀人,他们杀了那个官员,还将尸体扔下悬崖。”
“诸位大人请信我。”
原本惶恐不安的程削此时也进了一步逼迫。
“殿下,难道这祭坛祭祀指向还不足以证明他们的罪名吗?如此恶行,作为青山学院的曹琴笙能一无所知?想必就是他跟李静婉杀了人,有了软肋, 被宋利州拿捏利用, 于是与之同流合污,如今眼看案情调查迫在眉睫,又有殿下躬亲查案, 他慌了,索性狗急跳墙, 竟想谋害柳太守”
程削作此推理, 也算是顺理成章, 当下证据指向不利于宋利州, 就算太子妃的事脱离控制, 为求自保, 程柳二人也得把此事给做全了, 所以宁可威逼太子, 程削也咬死了这个真相。
其他官员一丘之貉,关乎身家性命, 不断站出为程削跟柳太守所主张的“真相”拱势。
既是威逼太子,也是不得已站了三皇子那边。
事已至此,退无可退。
言洄冷眼看着儋州官员瓜分两半,一半站了柳程二人那边,其实站的是三皇子,他知道。
看到没有人再站出来后,他抬手示意。
蒋飞樽站出,从后面喊出一个人来,一个探子,手里捏着飞鸽,也有信件。
“这是监察院自青山学院祭坛中地下挖出的活人桩情报,从图腾文字以及尸身验看所得结论已经过随行大师鉴证画供,这是调查论政,上面也有抄录下来的生辰八字。”
“大师,您来看,这是谁的生辰八字?”
当着众人的面,不等程削跟柳乘虚反应,蒋飞樽已经念了出来,又把信件给了老先生跟太子言洄看。
不必看,其实答案呼之欲出。
老先生抽出一张此前官员呈递的生辰八字单子,对上了一人,但他不太敢说。
言洄替他说。
“柳太守,是你吧。”
柳乘虚按着胸口伤势,在最初的惊疑之后,神色微沉,垂下眼,“殿下,下官冤枉,这定然是有人栽害于我,什么活人桩,下官根本不知,敢对天发誓。”
“而且一场祭祀自当有其规矩在,既有宋大人在前,何必再埋上下官的,如此复杂混乱,不是可笑吗?”
“其实不混乱。”罗非白忽开口,又拿出纸笔,当场画图
“老先生您看,如果是加上这一张呢。”
蒋飞樽上前看,想要将图纸拿到言洄面前,但后者主动凑过来。
老者专心致志,未察觉这个,仔细看后,神色惊了惊,“天罡倒逆?那地罡”
“天呐,加上活人桩”
罗非白神色淡淡,将图纸递给言洄,道:“看来的确是天罡之祭。”
柳乘虚表情窒住,冷笑道:“这是什么东西,罗县令是胡乱捏造□□玩意儿来污蔑本官吗?”
蒋飞樽等监察院的官员也正要问她这图是哪里来。
言洄:“是从那山洞瞧见,当时就明了其中意思,知道是凶手另外布局祭坛?所以你才另外记下,不为外人道来,因为不确定谁人可信?”
他问得也正常,其他人大抵有此猜想,周燕纾则看了言洄一眼,看穿此人的罗非白的其他怀疑。
看一眼就知道布局,那必然是对此十分了解的人才会如此。
他也算常年调查这些事,也没这个层次。
那这个罗非白为何会了解?
罗非白还没说,唯有当时随同调查的人想到了。
江沉白欲言又止。
难道是?
难怪他那会好几次看自家大人抬头看洞顶,还以为是观望那些幡布。
罗非白:“那山谷山洞天花板上,在幡布遮掩下,其实还有一个图腾大阵,当时我就纳闷,那些幡布繁多且累赘,上面的邪字其实也无甚重要,为何要布置那么多,我想,其实它们是在掩盖山洞顶的痕迹,那一定很重要吧——后来,我记下了上面的痕迹,但没对外描绘过,就是提防着为人所知,但自己也看不懂,劳烦老先生言明这两种对应的天地罡势可用于何处?”
她仿佛没看出言洄言语里的试探,只看向老先生,“所谓天罡之祭,所求还是官运?”
老先生苦笑,“天地人,官运逆转。”
他总觉得这位小县令可能比他都懂。
罗非白故作恍然,对重伤流血的柳乘虚:“是吗?都说了解彼此的还得是敌人,所求,所得,最终想成为对方。”
“柳太守当真是对宋大人嫉妒非常,对其命数求而不得,辗转反侧。”
果然啊,罗大人一如既往恶毒得很。
这小嘴还是淬毒了似的。
柳乘虚脸色发青,一口急血上来,嘴角渗出血色,医官有些紧张,不知要不要阻止罗非白刺激病患,可太子没发话啊
程削暗道大事不妙,大喊:“罗县令,这只是你一面之词,祭坛远在青山学院那边,还没确定,也没飞鸽传书做证据,你空口白词,凭空而话,焉知这画出来的祭祀之术不是你自己就会的,没准是你跟青鬼有勾结!”
啧,他咬死了证据匹配不上现场,要验证得有来回车马或者当地驻扎的监察院之人通传的时间,且不吝先给罗非白泼脏水。
某种意义上,他这脏水也没泼错。
周燕纾神色微妙,不参与其中,却端详罗非白的神色
被说中的人才会恼怒,罗非白自知自己的确有这样的罪名,可是差别在于——她不会被远不如自己的人戳中真相就露馅,尤其知道对方正在狗急跳墙的状态。
她慢吞吞说:“那就以现场来说吧,柳太守之前说自己是在上恭房路上被曹山长撞见,后者邀你来此处洽谈案情,你来了,却被其暗杀袭击,不得已反杀对方,自己却身受重伤?”
柳乘虚:“没错,我这伤口的的确确是曹琴笙所谓,罗县令最擅刑侦之术,不若验看伤口,以证真假。”
他自信非常,压根不怕罗非白查。
罗非白:“从伤口可见,行凶者为断臂之人,只能驱使左臂,身高力道也配得上,确实是曹山长所为,这点没错。”
柳乘虚表面不露神情,眼底也无暗喜,反而盯着罗非白。
后者不慌不乱,反而成竹在胸,倒让他不安。
果然,下一瞬,罗非白便慢吞吞一句,“曹山长在席面位置上,脏污未曾处理,油污流淌桌面,他离席的理由是脏了衣物,要去换掉衣物,这点,坐在他身边的宾客可以作证,也提供了供词,当时还有仆人指引换衣之处,事实上,他的衣服也的确换了,上面有血腥,却没有油污。”
的确,众人一看就得到了答案。
蒋飞樽:“所以曹琴笙的确去了换衣间,然,如果我没记错换衣间与恭房方向相冲?”
吴侍郎立刻道:“的确相冲,若是曹琴笙有心暗杀柳太守,且事先柳太守去恭房时候蹲守在外袭击他,那时间上对应不上吧。”
蒋飞樽:“按柳太守自己所言,跟边上仆人及宾客作证,其上恭房的时间大约在午时三刻上下,他先于曹山长离开,大约早了一刻,曹山长见状既离开了,按照逻辑,他应该直接跟上柳太守若是中途去了换衣间换衣,既不符合逻辑,也不符合时间,因为等他换完衣服再跟过去动手,柳太守自己恐怕也早已到了恭房且回归席面了吧,中间间隔时间足有半个时辰。”
“除非是柳太守在路上一直等着曹山长换完衣服归来暗杀自己。”
柳乘虚面色变了变,却道:“我在恭房耽误了些时间。”
“吴大人家里的席面吃食不太干净。”
吴侍郎:“”
他年纪一把,与之为敌多年,全凭对太子太子妃在场压着教养才没骂人。
吃食不干净?
老子驰骋沙场这么多年,就是把自己吃死了,也绝不能在吃食上苛待今日到场的小殿下!
吴侍郎脸色愤恨,还得是管家跳出来反驳。
冤枉,天大的冤枉!
“我们老爷可在意今日寿宴了,食材且事先亲自验看过,处处谨慎,比往届寿宴都在意呢,柳太守你何故如此污蔑我们大人!”
这话一说
罗非白察觉到言洄跟周燕纾都看了自己一眼。
她心里苦笑。
程削此时也说:“而且罗县令也说柳太守身上的伤确实是曹山长所为,这还不足以证明他袭击柳太守吗?”
罗非白:“是袭击了,但却是柳太守先躲在换衣间袭击去换衣的曹山长后者反击,弄伤了柳太守,但因为中了毒,昏迷倒下,然后被运载到这边,伪装袭击且暗杀柳太守。”
“证据就在柳太守的脚下,官靴上有红泥,因为得掩人耳目,走的后院小路,那边正在修缮园林,地面红泥多,也不被宾客前去,而曹山长的靴子却很干净,因为他是被人抬着过去的,双腿不着地。”
“前院宾客跟仆人云集,后院却没什么人,甚至连仆人也多调到前院去照顾宾客,所以,你们如此行事也没被人发现。”
“吴家有柳太守安排的内奸相助,比如那引曹山长去换衣间甚至提前给曹山长吃食中下药的仆人,的确是引对了,但引的是柳太守躲着的换衣间。”
“柳太守尽可以说自己是不小心染上的红泥,只是无聊去后院逛过,仆人也会抵死不认,然而再说一句,柳太守你在编撰曹山长率先袭击你之事时,非要选择事发之地在这里,是因为在这里点了火情,宴席上诸人才会清楚看见火烟,而且及时赶到救下被袭击后奄奄一息的你。”
“不然你半点伤没有,曹琴笙却死了,固然迷药毒性不好查,但你终究不好解释。”
“白日无烛火,既是你们厮杀打斗,也不可能碰到烛火打翻而引燃此地。”
柳乘虚此时立刻道:“我身上可无火折子。”
此时监察院的人搜身,从曹琴笙身上搜出了它。
你看吧!证据就在这!
程削正要说话
罗非白:“屋内最早起火点有好几处吧,因为那么短的时间内就得起好几处着火点让屋子其熊熊火焰引起人的主意——所以是断臂的曹山长拿着刀不断袭击柳大人,一边不断用左手上的其他手指头夹着火折子点火屋内各处,且还不忘将火折子收到衣服内,柳大人则是左闪右躲,最后成功夺刀反杀曹山长?”
破绽,太滑稽的破绽了。
众人一时恍然,对啊!
柳乘虚之前的口供听着没有问题,但结合火情,再看曹琴笙的断臂
“柳太守真是老当益壮啊,作为一个文人,可比我这般从武的武人都要厉害得多。”吴侍郎反向恶毒嘲讽。
所以,设计一个案子,看着顺理成章没有破绽,实则要诉诸的安排跟谎言就越多。
然一旦其中被人挑剔了一个破绽,反而因为配不上其他连贯的逻辑而被推翻结果。
因为太矛盾了。
柳乘虚:“这最终只是罗大人的猜想,没有实际指向本官的证据。”
吴侍郎:“祭坛上的证据还不够指向吗?之前可以指向宋大人,如今为何不能指向你?这可是诸位大人刚刚联合的一贯说法,还不断死谏太子,让太子定案,怎么,现在一旦作用于你们的柳太守就无用了?”
这说法,他不介意拿来用在这狗东西身上。
他还不忘拉程削下水。
“程院长,你来说,作为监察院的院长,这些线索跟证据是否可用?”
程削骑虎难下,脸色发青,尤在太子淡淡的目光下如鲠在喉。
其他官员也慌了。
此时,言洄才说:“其实人证比较重要。”
程削刚要欢喜。
护卫们押着一些人进来了。
程削一看就白了脸。
言洄:“太守府下有暗道,蝇营狗苟谋算诸多,却也不知夜里盯梢的人也有本宫的护卫吗?”
“大将军亲自盯着你们忙里忙外几天,配得上两位的身份?”
大将朝他们微微一笑,“知道你们有所安排跟勾结,只是不确定你们今日到底要做什么,一开始还以为你们要对罗大人动手,栽她罪名。”
“未曾想,是一个山长。”
他很意外,估计太子也意外。
因为担心罗非白出事,所以今日宴席位置,太子才要跟罗非白一起,却没想到
出事的是曹琴笙。
言洄:“如果本宫没有记错,当初在上书朝廷时,柳太守着重夸赞曹山长见义勇为,品德殊为高尚,所以是那时候就拿捏了其人生,不断使其从英勇之人沦为你们恶行的掩饰者?”
“那会,本宫还是书童,却也听说过此事,还道不管是柳太守还是曹山长,其实都堪为朝廷重用,现在看来”
罗非白知道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因为当时帝王之下主掌朝政的人是她。
她后面也的确说了别的。
柳太守,能力一般。
曹琴笙,可惜了。
其实不是不能用曹琴笙,可后者当时的确没了功名,只有举人身份,至多为荒僻之地的县令,但因为断臂,断的又是能书写的右臂以当时朝廷律法,难以取用,她又非帝王,如何能违逆司法以偏袒其人?
可当时她也允了柳乘虚的上书,以阁部抵达公文夸赞曹琴笙,也留了退路给后者——若是左臂能行文,可以县令入朝廷之公职。
后来既得知曹琴笙拒绝了。
上书的依旧是柳乘虚。
只是一个人,非神,朝廷诸事繁多,那会她已陷入帝王、朝中三皇子母族还有其他政敌乃至来自羌族的几方压力之中,处处如履薄冰。
到底是有了遗憾。
如今想来
她偏头看着地上生死不知的曹琴笙,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接了太子后面的话。
说:“程院长在为铁屠夫做伪证证明他是红花案真凶的时候,想过其不举吗?”
晴天霹雳。
周燕纾都怔了怔,嗯?
这案子是越发深不可测了。
若非罗非白提起,很多人都快忘记这么一个已经被灭口的红花案“真凶”了。
程削脸色发白,未回答罗非白的提问,后者就慢吞吞说:“按尸检跟本官县衙仵作亲自摸脉查看此人身体,可确定如今此人身体有所损伤,已不能行男女之事,本来以为这是当年在红花案抓捕中受伤才如此,似乎也解释了其后来不再对受害者有所施加残暴蹂躏恶行的原因,不足以证明他不是真凶,然而。”
“此人躲在永安药铺养伤多年,不管是在药铺中的种植药圃还是井下熬药之中所用药方,没有半点是涉及在这一块用药医治的,这完全不符合常理,想必,在场既为男儿的,都懂这多合乎常理吧。”
在场男子未有一人反驳,反陷入亢长的缄默,倒是那寡妇仿佛找到了自己说话的地方。
“没错没错,说起来咱们儋州可是一个在五子衍宗丸的买卖中过分热门的地方,可惜,有些男人用了也跟没用一样,啧啧”
罗非白未曾想这位寡妇还能提起这茬,触及隐秘,心里有些尴尬,旁人更是陷入更大的尴尬。
蒋飞樽下意识看下罗非白,眼神跟表情很是古怪。
言洄跟周燕纾都留意到了他的神态。
你看她做什么?
言洄不解,周燕纾不动声色。
江沉白等人无语了:这儋州本地也有属于他们的女版沈安和,论哪壶不提提哪壶,她是真会啊。
气氛尴尬至此,程削已无退路,“罗县令真是擅长栽人帽子啊,哪怕是当年案情论断有误,也是有人在背后设计,本官能力不及,不能辨别真凶,所以”
罗非白:“他是青鬼之人出身,你是案子执行调查的主官,如今案子被推翻,涉及青鬼邪派的阴谋,以此推罪,按朝廷律法,你既是要背主责——当年朝廷下达公文,你负责此案,里面也提及了未破案既重判于你,如今反查此案,你不仅没破案,还造成冤家案情,造成更大的祭祀案,又在当前祭祀案中不断犯错,处处利于其他嫌疑人,罪上加罪,且大有勾结青鬼的嫌疑,不说太子殿下那边的暗卫侦察是否抓到你勾结青鬼之人的实证,既是嫌疑,如今结合罪名,罢官褫职都是轻的,还得下狱,全族被拘配合调查程大人,你确定自己可以全身而退,或者你的族人经得起查吗?”
这种人哪里禁得起差,放纵族人贪污反而是最轻的罪名。
她,也早知道这人,当年就知道一点其族的隐秘,毕竟此前她掌管刑部,朝中百官诸多秘事她都知晓。
“你,确定这个案子之外,其他罪名论断刑罚就不是殊途同归吗?”
“确定要放过当前唯一仅存可以为减轻罪名为子嗣族人谋点退路的机会?”
“咸鱼翻身本就是虚的,鱼早就死了,还翻什么?”
她懒懒散散的,却是字字珠玑。
程削终于崩了,双腿膝软,噗通一下跪在地上,满头大汗。
柳乘虚知道完了眼底一闪,猛然窜起。
“不好!”
“保护太子跟太子妃殿下!”
“快”
柳乘虚从腰封下面取出一把纤博的刀片,从背着他跪在地上的程削后面扑袭。
程削其实是武人,身手非凡,错就错在他背靠着柳乘虚,且心神失守,慌乱不已,完全没察觉到危险。
而柳乘虚迅速划过此人咽喉后,亦是狠辣非常,在护卫扑上来要拿下他之前,那刀片
刷!
跟着划开了他自己的咽喉。
热血咕噜噜喷着,他睁大眼,死死盯着罗非白,用了最后的力气挣扎道:“是我做的败给你你到底是何人?你怎么”
怎知道这么多事?
可惜,他一动不动。
罗非白站在原地,看着罪魁祸首相继伏法,神色莫名复杂她留意到柳乘虚最后双目其实是朝着曹琴笙那边的。
此时,太医收手了,看向众人。
“曹山长,没了。”
“殿下,下官实在回天乏术。”
其实他一开始就断定此人救不活,伤势太重了。
早被发现那一丝丝,其实也只是吊着一口气。
罗非白静静看着被盖上白布的曹琴笙,忽然想到了那位被保护着的,现在也没显露的李静婉。
眉头轻锁,她别开眼,敛了眼底的复杂。
——————
寡妇要离开时,眼底都是红的,也用手帕擦着眼泪啜泣着,最后还不忘再问儿子要不要给人送终
罗非白从假山后面走出,屏退了为难的监察院之人,单独见了这位寡妇,后者一如既往泼辣又伤心,得不到答案就问她送终之事。
结果罗非白开口两句。
“曹琴笙,早就知道自己今天会死吧,他是自己主动入瓮。”
“暴露你,的确是为了保护李静婉。”
罗非白知道——这个寡妇在装。
话多必失。
她在那叭叭的话语中,提到了“读书人”的字眼,其实就是小小的破绽。
什么杀猪的,她其实知道曹琴笙来历。
这俩母子本就在绝境不假,但曹琴笙在帮两人的前提之下也有用其当挡箭牌保护另一个人。
程柳二人是知道一些真相的,比如李静婉,她真的在那小道上遇上那个官员,用脚指甲盖想也知道要么是这个好色官员图谋不轨,她殊死反抗,要么就是她撞上了当日恶事,要被灭口时与之性命相博,曹琴笙出现,最后做了绝杀,救下了她。
可官员在青山学院行的是罪恶的勾当,背后也有一大堆官员相互,若是事发,区区一个平民女子,她要如何脱逃?
他没有办法护住李静婉。
这是他的软肋。
那么作为凶手之一,要怎么要逃避罪责?
既从凶手变成死者。
所以“李静婉”失踪了,也等于死了,作为受害者为后者追查,实则被曹琴笙保护起来。
但官员的死一定会被追查,他顶了上去,作为“唯一的凶手”,最后是不是因此而对山洞之事闭口不言,还是私下也同流合污,未可知,但至少今日之事,这人是给自己求了一个了结。
寡妇的表情变了,怔怔看着罗非白半响,后噗嗤一笑。
“我就说这里最厉害的,还得是您这位大人,他也事先告诉我,您是最难缠的,可惜,他不能早点遇到您。”
“受困了这么多年,在儋州,始终无人能救他。”
若是没有李静婉,他早就脱身甚至反抗了,但
罗非白知道曹琴笙的艰难,也知他从始至终的可惜。
“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
寡妇沉默些会,道:“我只知道那小姑娘李静婉一直仰慕曹琴笙,也曾示爱,借着其哥哥的名头,好几次见过曹琴笙,但曹琴笙这人啊一开始毁在哪里,也从未变过,他太想着别人好了,不愿意耽误别人半分,所以耽误的只是自己,也始终婉拒她。”
“结果,那天小姑娘撞上了那个刚好来找曹琴笙企图游说他附庸恶行的狗官。”
“灾难就开始了。”
后面的不必说。
李静婉被拖累,曹琴笙及时赶到杀死狗官,但狗官是代表柳乘虚等人来游说他的,背后必有追究,他不得已
罗非白:“也是意外,他不必如此谴责自己,谈不上是被他连累。”
寡妇:“您不知,其实他这些年一直后悔,若是一开始就足够坚定,狠心彻底拒绝她,就不会有后者屡屡造访他,情之一字,辗转摇摆,拿不起,放不下,要不起,是最难的,人的理智跟聪慧乃至意志之坚定在这上面都会丢盔卸甲。”
罗非白发怔,难以反驳,她只知道一切变故始发于这个意外。
纵观全局,没人会在意一个县城小姑娘的生死跟前途。
但有人在意,她的家人在意,而曹琴笙也在意。
他彻底受困于其中,沦为炼狱里的困兽。
“最初救了一个差点受害的女子,他赔上了前途。”
“为了救李静婉,他,赔上了良心跟性命。”
“大人,您说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寡妇问得冷静又伤感,罗非白则久久不能答,最后在寡妇离开之前说了一句。
“这世上的人,终究都是有遗憾的。”
寡妇苦笑,转身眼里都是泪。
是啊,有些人登高望远,权倾朝野。
有些人卑贱无名,跌入凡尘。
有些人生来天潢贵胄。
但始终人人都有不得已,都有护不住的人,都有悔恨之事。
她这个寡妇是,曹琴笙是,估计这满眼伤感的罗大人也是。
或者,那位太子跟太子妃更是。
她这个寡妇啊可会看人了。
“大人,这是他最后留给你的锦囊,他没想过顺从柳乘虚后的结果,但这是最后的手段了,里面记下了真相,也是玉石俱焚的退路,如今,您用不上这个锦囊也解决了柳乘虚,这很好,但东西还是给你吧,留给我也是祸患。”
罗非白若有所思,接过锦囊,问她:“他什么时候准备的?”
“不太记得,仿佛是他那个学生被灭口之后的事,那天他喝了酒,静坐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把这东西给我了。”
“估计那个学生也是他的遗憾吧。”
师生的人生路,殊途同归,何其相似,但都救不了彼此。
——————
寡妇走后,罗非白就按住了心脏,扶着白墙,神色痛苦。
病发了。
蹒跚中走了几步,艰难欲找出衣内的药瓶,却是一波一波的剧痛,痛得她手指使不上力。
眼前仿佛再次看到那一片火海。
遗憾之事,不可回头之事。
悔恨之事。
她在欲倒下之前,一人赶到,从后面拉住了她。
柔软贴后背,满嗅清香。
——————
无碍
——————
奚氏一族尚算子嗣丰沛, 但经过跌宕岁月,自朝代更替,分分合合, 群雄逐鹿, 青黄不接之后,也只有自桁朝立国时被太祖倚重为首相的奚公奚为臣这一脉为主脉。
那一时期,奚为臣当追奚氏三百年荣耀中最鼎盛之人。
不论曾经多少繁华荣耀,能从湮灭时将族群兴盛的人,都堪在宗祠族谱中另辟一页。
可这样的人,也有难言之痛。
中年之期,帝国边疆危乱,亦是滇边失守第二年, 羌族大军长驱而入, 那一年,滇边瘟疫横行,尸横遍野, 帝国防线艰难抵御,却依旧没拦住羌族大军越过滇边防线拿下拢城。
拢城, 边疆与帝国腹地的最后一道防线, 羌族崛起的少年天狼星所向披靡, 在战场上横杀遍野, 而被誉为下一任羟王大王子哈日尔在其辅佐下拿下拢城后, 在等待羟族大军主力汇合, 经占领的拢城再入腹地的那段时间, 拢城已然封城。
半点消息传不出, 军机刺探亦在此断裂。
后头的军防重地与财政富庶之地离州成了朝廷重点布控之地,当时的桁帝需要派遣一位最信重的大将率兵前去夺回拢城, 那离州就成了补给重地,进可攻退可守,桁帝认为当时的离州太守不足以胜任如此重要的军机要务,既撤了人,亲派奚为臣前去。
是以,当时属于应急之政。
所有人都知道这不会出差错,因为奚为臣是真的厉害,只是没人想到同行的还有其独子一家。
而在奚为臣入住离州忙于政务之时,本说好在离州只待一段时间完成要事既离开的其子一家
独子奚焱带着长孙奚玄前去金狸园观看伶人戏剧,而其媳妇则带着孙女外出办私事。
也是那一天,金狸园暗杀,奚焱被杀,奚玄重伤垂死,其媳妇跟孙女以及随行部曲三十六人全部战死,且死相惨烈。
都知道动手的人有羌族,只为重创奚氏,阻断离州布局。
那年奚玄十二岁,奚为臣忍着悲痛,留守诸尸身不发,压着消息,只送走了重伤垂死的奚玄秘密救治,也无长辈为后辈带丧的规矩,他还是应对了变故,等来了韩柏率军而来,配合他拿回了拢城。
但没人知道那一年桁帝亲自冒险来到了拢城。
一身白衣陪了那冰封的棺椁一夜。
奚夫人的棺椁,曾经的凉王郡主,微生琬琰。
拢城回归了,但帝王的琬琰已暗淡。
——————
养了四年后,奚玄于十六岁时显于人前,十七科举进士登科探花郎,震惊朝野。
桁帝提起了旧年婚约。
奚氏跟周氏开始联络。
次年,王都郊区十里外,北坡通思亭。
马车,仆人护卫,以及书童。
亭边老槐五百年望日月,来自北地的第一权爵为婚约而来。
千人部曲,高头大马浩瀚踏路而来,亭前站着仰望槐树的秀丽少年纶巾随风飘动,得仆人提醒后,回头看去
那五匹骏马高大魁梧,拉着一辆紫厢盘麒马车缓缓而来。
车窗聊起帘,葱白的手指搭着窗柩,里面的人,微微抬眼望他们这边观望。
其实有些距离,瞧不清脸,只知道对方是谁,也知道彼此所来何意。
“公子,周姑娘来了。”
周氏权重,百官相忌,尤是大将韩柏才拿下拢城三年,还在休养生息,羌族当年无奈败北,退出拢城后断掉了原本可以入主中原的攻势,如今正在屯兵蓄势,有比更可怕的力量——因为曾经的小贪狼岱钦.朝戈已开始掌权了,已是羌族名将之一,深受羟王跟哈日尔倚重。
韩柏身在边疆区域,曾经连续上书朝廷在意此人,进谏兵部着重对付,扼杀于摇篮,可惜始终不得重视。
兵部当时更忌惮位高权重的羌族鹰虎俩师中的羌族贵族,而岱钦.朝戈有一个巨大的身份短板,不可能在羌族有远大前途,至今羌族也不曾让他单独带兵成帅。
不过即便如此,介于羟族日益汹涌的威胁,拥有北地战马的周氏之强大跟重要可想而知。
如此朝局下,不敢以男子身份自视高于女子,奚玄主动走下坡地台阶,要去迎接对方。
结果,对方马车停下。
周燕纾下了马车,独身缓步而上。
她们在阶梯相遇了。
当时,奚玄已经远望到周氏瑰宝还在少年时已含清潋色的绝丽,亦瞧见对方看自己的冷清眸色下微微异样的神态。
她,或许在打量她。
又或许在审视验证她。
所以奚玄抬手行礼。
“周姑娘,有礼了。”
“奚公子,好久不见。
曾经的幼年奚玄跟皇族长公主跟周氏联姻所出的周燕纾是见过的。
在皇宫。
周燕纾其实微惊讶眼前所见,但未露异样,细指轻提颜色素淡但质感如流水的纯色长裙,垂首,继续往上走,与奚玄同阶,瞥过奚玄身后的书童,亦是当年还未得回真名的言洄,淡淡的,不甚太在意,只是补充:“奚公子的身体还好吗?祖父还等着我回信。”
“恢复不少,多谢周公惦念。”奚玄客气应对,也不谈旧事,只问她要不要现在就入王城。
“不必,十年未来,有点像再看看通思亭,奚公子能陪我上去吗?”
“可。”
言洄往身边避让,按照尊卑,只能看着两位仿佛天造地设的身影在上面不紧不慢攀登北坡,走向那杯桁国之人认为是故国相思不舍别离的通思亭。
他怔了片刻,还是敛了心绪,只默默跟在后头。
像是一道见不得光的影子。
——————
槐树,老,其实没什么可看的,亭子里倒是风通透,吹得人衣袍掠动,青丝骄扬。
周燕纾过了一会才清浅道:“奚公子与我年少所见留下的印象以及这些年预想的不太一样。”
“当年如何?”奚玄问她。
“君子,寡言,顺从且保守,但简单易懂。”
她算是客气的,综合起来大抵认为当年的奚玄:木讷,天真。
这并不是一个世家继承者应该具备的素质。
她显然对当年的奚玄并不高看。
奚玄无法判断这人是在反向试探还是单纯表达对这个婚事的不满。
“如今,也许我没变,尤其是在寡言这方面,我不知该说什么。”
周燕纾没听到对方回以同等的印象说辞,想着对方倒是在如斯凌冽灼玉的气质皮囊下没有任何攻击性,这跟其人在科举场杀大杀四方,又在王都世家圈子里独树一帜的声名大为相左。
“无碍,我也一样。”
“但长辈们认为,你我在寡言这方面保持这样的习惯,是挺好的结果。”
奚玄其实对这个人很是为难。
她知道自己在应对帝国意志之下必然要成真的未来妻子。
可自己
“北地自由吗?”
“算是。”
“我以为殿下不会来。”
“你喊我殿下?”
奚玄微微一笑。
“周氏贵重,但殿下您最尊贵的身份也有王族郡主的一面,既入故地,得回王族身份,并不过分。”
周燕纾有些惊讶,但没明说。
她的身份啊,其实也是上一代联姻的一环。
言氏立国三分在北地,战马之需,所以出了一个长公主。
人人都知道北地的战马才是最实质的利益,她这个王族血脉倒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仿佛她只是跟她母亲一样的联姻工具,后者的价值在长公主,如今,她的价值在周氏嫡长女。
仅此而已。
也少有人提起——王都也是她故乡。
人人都在避讳周氏的血脉眷恋王城。
最好稀释它,利用它,避讳它,又贪婪它。
可她不能表达对此的明悟,以及问眼前人为何如此,她是新科探花,尤以政见知微引起庙堂议论,连她爷爷远在北地见过此人对边疆的分析,都默认可以重提这个婚约。
明明知道其中隐秘,又提起
所以对方也是不愿意联姻成功的吧。
周燕纾忽然想,于是目光扫过对方仿佛比自己更像一个女子的绮俊轮廓。
十七的探花郎,招摇过市,但迎风站在老槐下的人影
过分孤僻。
“其实,我刚刚有话忘记说了。”
奚玄惊讶,看着对方保持刚刚的清冷,嘴角含笑,转身看闲亭。
“人长大了,的确会变。”
“但奚玄兄长你,比我年幼时见过有所认知,但此前从未想到要好看得多。”
那年的小少年虽也算俊秀可观,但在生于钟鼎之氏,从小在祖父身边俯瞰帝国群英来来往往的她看来也就那般。
但刚刚在阶下往上看对方缓缓走下。
宛若北坡山灵乘风而下。
她忽而就懂了“江南烟雨探花郎,撑伞倚看鱼沉香”的境意。
一个美丽到,连书童都有了占有跟偏执眼神的奚公子啊。
————
周燕纾这个人,给了奚玄很大的认知偏差。
高贵,冷清,在会见天子朝臣跟其他世家顶秀时,不该这样冷淡的姿态,又是不堕理解,无可挑剔的端方。
在所有人看来,这是应当的,是权力的实体,是她淡化少女身份的最应有存在感。
初见,奚玄就打翻了这个印象,认为——周姑娘也有权贵纵意的一面,比如,调戏未婚夫。
虽然风雅,但的确调戏了。
后来言洄憋着好大一口气,等回了奚氏,进了独院,他才闷声说:“公子,她轻薄你。”
那会她还在喝茶,差点呛死。
舒着气,瞥着影壁外面没有仆人跟护卫靠近,才皱眉瞧着他,“小辛夷,你别乱说。”
“公子我可不小了,你也只大我三个月。”
“那我喊你大辛夷?”
“”
她知道这个书童有小脾气,有时候她也不懂他的小脾气哪里来,只是从细枝末节中知道他身份不太一般,但她不是很在乎。
这奚氏之内,本来就不一般。
但,今日对周姑娘倒是有了不一样的敌意。
这不寻常,若非关联恩怨,既是私情。
“周姑娘只是冷淡之下,还有几分少女心性,大抵是觉得我太冷淡了,所以调侃我,毕竟,按照长辈意志,我们彼此也不能太冷淡,不然交不了差。”
“而且也只是口头说说而已,算不得什么。”
言洄:“口头您以前不是最讨厌别人讨论您长相么?”
“熟人,也没什么关系。”
是吗?
所以后来言洄在地牢里,才会捏着她的下巴,仿佛摩挲,仿佛挑剔又纵意。
问她。
“公子,这样也没关系吗?是你说过的,熟人间,无碍。”
“她可以,我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