抉择(回归当前时间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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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她是第一权相的时候, 朝局风波渐停,而在被抓下狱之前,距离周燕纾回到王都参加王族间隔十年一次的大祭祖但提前在鳞羽阁见到奚玄, 也不算太久。
越过一年, 但又卡在没那么多年,他们都刚长成,又年华芳菲正胜之时。
似乎随着那位柳青萝姑娘的“逝去”,内外心照不宣对男子多情的宽厚,帝王之心的爱重,朝野对其才华的倚重,都在有意淡化这件事,以至于周燕纾时隔这么久回到王都, 在鳞羽阁看着一副画作的时候, 被好几拨人打扰,对方总是有一种话里话外将她跟某人牵扯起来的感觉。
甚至用一种“命定的归属”来看待她。
然后,他们撞见了。
因为隔着垂挂的画布, 她走过剪影,瞧见对面画布帘子走过来的人, 是那人。
对方的眉眼, 长得越发英冷又薄情了。
像是画里的人。
风一吹, 就真的走出来了, 带着浅浅的笔墨香, 流淌在白底绯衣之上, 眉目流转, 冷冽暗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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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都风云变幻, 从一国柱石崩坍到新柱石上位,仿佛都是人间谈笑的事。
但她那天看到了自家素来云淡风轻的老爷子露出了寂寞的神色, 而后浮一大白,一醉天明。
她没有劝其克制,就好像他也不问他在王都发生了什么。
不过她太冷淡了,人家又不愿意了,醉醺醺问她是不是不孝。
“也不怕我醉死啊,你个女娃子。”
她弯腰捡起地上在外面价值万金的画作,都没抬头瞧人家。
“一生大梦,浮醉生死,祖父您不是早就看淡了吗?”
周太公似睡非睡,哼哼唧唧,“自然是看淡了的,这世上还有什么是我这把老骨头看不透的吗?倒是你,小小年纪,有那么深的牵挂干什么?”
“祖父看错了,我没有。”
她正捡起下一幅画,还未瞧见画作样子,既先失神,手指才觉得冰凉,原来已经摸到了檀木画轴,淡淡的香,沉淀的隽永,有点像某个人身上的气味。
那种长久被书香跟案牍累积卷宗所覆卷的气味,沉重又深刻,缠着对方不放。
明明那人骑在马上的样子,是那样自由的绯红兰玉,像是什么都追不上她,她都能将之抛开脑后。
但其实就是对方确确实实在奔赴一场罪大恶极的刑场。
老国公的死有问题,她知道,只是不知道老国公为何要自杀,又为何用满心毒药自杀时没多久骤然暴毙。
所以
这个国家,没有任何人的情报比她手里的更缜密全面,包括陛下手里。
“我,只是好奇。”
她说。
老太公:“我可没问你为什么哦?”
“逢人先自省,自答,既心有不安。”
“你也会不安吗?”
老太公很早以前就喜欢跟她平等相谈,仿佛在培养她的地位,她懂,但此刻,她无端又想当个晚辈了,让长辈敦厚教诲,替她解疑,去忧愁。
“会的。”
“所以祖父也会有看不懂一个人吗?”
“老国公,陛下,您看得懂吗?“
周太公漠然一会,似乎睡着了,周燕纾微微失望,正要捡起画起身悄声离开。
“爱尤不及,恨之至深,悔对挚爱亲眷,只求速死,但,国之柱石,苦苦支撑。”
这个很详细。
悔恨吗?
这人间一世,有什么事是能让奚为臣愧对他人的?
为国,为臣,为人,他都是举国威望的巨魄,因为做过的事是切实的功绩,人不能因为还不知道的所谓“他也没那么好”而去抹黑抹消对方的功德。
人无完人,若是非要强求,又有什么事是能让他这般悔恨愧对的。
郑家的事?
可是郑家造反的事,她手头也知道一些,当年老太公也在私下接手过,怎么愧对挚爱吗?
周燕纾默默对上了某些情报结合后推敲,突然得出一个真相,心里震惊,正缄默时。
老太公已经提到了帝王。
“君主,魔与神,一念之间,困在抉择啊。”
“哎”
周燕纾回头,听见了呼噜声,她想了一会,又回头捡起那副画作,一抬眼,神色微困顿涩然。
山中清雨,扰雾,瀑布下斯人半沐,身旁缠绻了一条如蛇的白雾,如缱绻情爱。
其实无色欲,是沐雨节中的清沐礼,向道之人皆如此,但她想歪了。
竟然想歪了。
竟能如此。
“在人间劫难,待山雨后,洗尘见初阳。”
这是《云山微雨图》。
周燕纾自言自语,“祖父,让我烦忧的那个人可能跟您一样,只是来人间走一遭,迟早要归世俗跟权力之上。”
“我希望如此。”
“可我不是这样的人,我在世俗里。”
“我会去解除婚约。”
“终究不是一路人。”
长得这般出尘绝仙的人,自视是最世俗的尘烟,苦笑着站起,抱着一堆画作缓缓走入风来飘墨香的书画世界里,仿佛走入了历史中。
但,她也在书桌上瞧见了一个东西。
没有来处,只有一个红泥封口,上面有一个图腾,是暗号。
只有当事人两边人知道,这世上应该只有三人。
奚为臣,周太公以及被后者教授过的自己。
这是来自老国公奚为臣的密信,已拆封,信件微阖,半留在桌面。
很奇怪。
没有焚烧成灰烬保密,半露不露,好像等着别人发现。
周燕纾若有所思,但没有去动它。
转身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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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当再回王都,此刻走在鳞羽阁垂挂画布如飘絮的世界里,骤然无声瞧见对方,也看见对方眼底的愣神。
周燕纾垂眸,行礼,“见过奚相。”
“殿下,客气了。”
奚公子远比当年沉默,竟有几分像了奚为臣的愁苦清威,没了半点人间的烟火气。
“婚约,我已通报陛下解除了,但陛下暂不做通报,外人也不知,若有人还问到奚相面前,些有烦忧,还请见谅。”
周姑娘的疏离清冷比初次见面更甚,奚玄这些年大权在握,哪怕藏着天大的秘密,有许多人随时能以此拿捏她,满目都是潜在的敌人,她也未曾愧惧这些人过,连言洄如今都在她掌控之中,唯独对眼前人。
总是愧意。
可能因为她一直记得一件事。
“婚姻之事,是人在这世间唯一可以摒弃生恩养恩而为自己挑选的家人。”
“慎之又慎。”
“连累殿下这么久,真的愧对。”
又是愧对。
可周燕纾未曾料到这人这些年玩弄权术,已显现行事章法甚至远比老国公歹毒犀利的复杂内在,远不似表面皮囊那般端华美玉,这样的人,竟把婚约之事看得这么重吗?
可他们一开始就不是能婚事自主全凭爱意的人。
“奚相是在劝我再好好选人?可我不缺家人与亲人。”
“我知道。”
奚玄平静道:“只是解释。”
周燕纾笑,抬手抚摸一幅画的画轴,指尖在檀木上游走,“这幅画,是你的。”
“是。”
“无情无爱只看山海,大人胸有丘壑,是否这辈子都能如此?未有人能让你相托付,心有动摇,起波澜?”
“并未。”
是吗?
柳姑娘呢?
周燕纾没提,怪没意思的,明知道对方解释过,她松开手,离开了。
封锁周遭的两边亲卫各自守着彼此离开。
她是准备走的。
再留着但没想到撞见下面的应届考生来比赛,且瞧见才刚冷静回复她“并未”的人失态了。
紧张,私会,那么久。
若隐若现的,想着“并未”这个字眼看来只针对自己。
她站在窗后,看着后来那个身份快浮出水面却又死死蛰伏着不肯自爆离开她的皇子言洄不顾表面跟暗地里的双重身份攻击那个突然出现的罗非白。
失态,愤怒,嫉妒,怨恨,苦闷。
全然扔在这个无缘无故就可以得到别人偏爱跟珍惜的清白书生身上。
那书生震惊后,还手了。
太年轻了,都忍不住,回殴时似压着声音怒出一声。
“你什么身份?她若是想要你,何需你缠着不放!?”
“要你管!”
倒是都知道彼此不打脸,生怕让她知道了。
周燕纾想着刚刚听到的“她若是想要你”,冷眼看着言洄咬牙切齿的模样,低下头,原本想要还对方的“通思”令牌倏然握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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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婚约彻底解除,满城沸然,她准备回北地,也打算把已经打理很久且壮大很多很多的“通思”交还对方。
然。
王都之内突然议论纷纷,到处都在传那件事,事发。
她下狱。
祖孙两人罪名不堪至极,言洄身份也暴露了。
郑家造反之罪,当年老太公出具的密信竟是他自己杜撰伪造的,中间涉及的证人也被找到,承认是老太公威逼。
而老太公是奚玄暗杀的。
毒杀,脖子上有掐痕,樊楼秘密暗查多年,秘而不宣,终于拿到关键证据,既那些毒药跟奚玄为夺权而残害老国公跟奚家人。
仿佛是顶级世家的不堪内斗。
高山崩塌,柱石碎裂,朝廷动荡这是幕后之人想要的,而跳出来的既是好不容易抓住机会绝地翻盘的三皇子母子。
他们不顾一切叫嚣着,拉扯出了所有绑死在他们那艘破船上的人。
朝廷一下分成三派,一派中立不知如何是好,一派绝对维护奚玄,一派则是站三皇子母子,其中后者大部分是宗室,至于为什么大抵是因为这些年朝野内外一直都暗中议论的——奚玄是不是陛下之子。
若是,宗室绝不能忍。
一个在外、没有跟宗室形成任何缔结关系跟情分甚至连身份血统都没办法彻底证实的私生皇子,如何能继任大统,甚至,有多少人骨子里暗中打算:暂时托举三皇子突狡,但这小子不堪重负,等他不行,王权继任自然顺延到宗室之人。
所以,他们是在保自己的将来。
于是好些人跳出来竭力保突狡。
满城风雨,血腥初见。
不过,事情很快有了转机,在奚氏宅邸被禁卫军封锁困死,眼瞧着要举族下狱的时候,回归身份的皇子言洄并未大开杀戒,而是亲管此事,不许他人过问。
他递交朝堂的罪证也是有所指向——奚玄是因为察觉到奚为臣捏造密信迫害郑氏,她不愿意祖父行差踏差,才出手杀了后者而且后者本身就病重,最有嫌疑的是给他下毒的那个神秘医者。
不过,后来刑部那边的侦察出了结果。
言洄找到的、那封奚国公递交的密信的确是假的,但是奚玄伪造的。
她伪造了一封伪造的信。
“为权而已,奚公子堕落,不堪为人孙,老国公得知他罪行,想要举报他,但奚公子先下手为强,利用当年郑氏谋反之案中不够坚实的证据链捏造伪证,用来要挟老国公,让老国公放权且不得举报她,结果老国公不肯,于是奚公子狠心杀之如此行事中牵连的证据,都能跟皇子殿下提交的罪证关联。”
言洄骑马在奚氏府邸外,看着封绝的世家之首,想着这几年他的公子看他的眼神。
原来如此,那时就决定利用他了。
借他的手反推。
自己入局,死身毁名以保奚氏。
所谓奚为臣捏造诬陷他母族的那些证据,早就被她毁掉了。
她,全然没考虑过他。
只是一个书童而已。
下了雨,他一身都淋湿了,垂着眼,好像极年少时看着他的母妃在慌张恐惧中死死捏住他的肩膀。
“记住了,记住了,是奚为臣,他害了咱们家!”
“我儿,你要记住,他是我们的仇人!”
“他毁掉了一切你本该是皇子啊我的儿你应当是未来天子”
“我的儿,为你外祖一族复仇!”
“记住了”
她不是自杀,是被赶到的宦官掐着脖子灌入剧毒。
生生用最恶毒的毒药毒杀致死。
他看着她蜷缩挣扎,浑身恶臭因为毒而发作,发髻钗金绫罗全然被污渍沾染,七窍流血。
他站在雨中,被勒令生生看着这一切。
而他转过头,看到他的父皇站在屋檐下,冷冷瞧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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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燕纾在府邸收集情报,得知了韩冬冬离任,被陛下亲派到了樊楼,而奚玄,就被关在樊楼。
恨是真的,厌是真的,杀人诛心也是真的。
但不愿让她被人戕害在其他狱中也是真的,只有韩冬冬当前能保她。
哪怕现在在外已有人宣扬奚玄勾结羌族贪狼将,两人有书信往来,秘密勾结,当年拢城一战也是因为她才导致韩家一家人惨死。
韩冬冬在樊楼中理当折磨奚玄。
真真假假,人心背离。
她在想幕后做这个局的人可真厉害,用一个人的下狱就诈出了这么多年都难查分明的帝国权力朝堂脉络。
人人的嘴脸都如此分明,莫怪祖父说他不喜欢王都这个地方。
地方是好地方,人不是什么好人。
待久了,好人也会变坏人。
因为权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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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不能进吗?”
风雪飘摇,她解下披风,冷眼看着眼前拦路的韩冬冬。
后者憔悴了许多,眉眼邋遢着,伸手拦下了她。
“殿下,您,不该来这。”
她瞧见了樊楼天牢的防卫规格非比寻常,心里微顿。
“看来,有别人先来了。”
她猜到了太子,但没想到
昏暗的甬道中,韩冬冬被一个宦官传令,带着她进去了。
她一步步走在这充满腐朽跟血腥味的甬道中,恍然想起之前在明堂高雅的书画阁楼内瞧着那人的一幕幕。
再看看眼前这不堪的地方。
她抿了唇,突顿足,看着那天牢尽头的暗牢外面站着的人。
明黄龙袍的君主,托举着毒药的宦官,他站在门外,双手负背,面无表情看着窗口,看着里面,也听见了里面的声音。
周燕纾起初没听清,直到走过去,淡着脸要行礼,仿佛来这里也没什么波澜,但陛下拖了下她的手臂,示意她往里面看。
她不想看,可还是看了。
看完,她没什么表情,只想着原来脚趾甲是可以生生剥下来的。
原来会流那么多血。
原来,那么痛,也是可以不喊的。
原来,那个人蜷缩在地上喘气如被冲上岸的鱼,奄奄一息,披头散发,毫无风华之态,但她也会笑。
笑着对言洄说。
“殿下,血很脏啊。”
是啊,血很脏啊。
周燕纾藏在袖子下的手指微卷拳,转头,看到帝王脸上的恨跟木然。
她不理解,就因为奚玄非要保奚氏,斩断了帝王合理灭掉奚氏的路子,触怒了帝王之心?
奚氏若是一开始为次,奚玄为重。
何必本末倒置,除非
“陛下,爱已释放,也可以转变得这么快吗?”
“不会痛吗?”
她问。
因为下棋那天,她看到的爱是真的,哪怕不是自己血脉,那种爱跟诊视也是真的。
作为亲舅舅,桁帝看着这个跟自己血脉相连又关乎帝国大局的年轻女子,没说里面那个人不是奚玄。
他终于知道她不是奚玄,甚至,连他的挚爱之死都跟她有关系。
这是骗局,是他多年被负的骗局。
他的挚爱身死魂消,但一双儿女,原来一个都没留住。
凉王一脉绝了。
他当年所谓的忍痛辜负,费尽心思为她挑选的,原来是这样一条绝路。
她一定恨我。
恨极了我。
他没法说,只是对周燕纾微微一笑。
“作为天子,也有什么都保不住的时候。”
“也会愤怒啊,燕纾。”
而天子愤怒的时候,就是她的祖父提及——魔跟神一念之差的时候。
周燕纾偏头,瞧着宦官战战兢兢托举着毒药。
她认得这种毒药。
断肠之毒,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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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楼之外,风雪依旧。
等到言洄蹒跚着扶着墙带着一身血缓缓走出的时候,都具备皇家血脉的表姐已经等了他好一会了。
他抬头,看到曾经厌恶嫉妒的公子未婚妻抬头遥望远方巍峨的城墙。
他其实最讨厌见到的就是这个人。
她没有不堪说的背景,没有非要去洗去的冤屈,也没有始终不被人所爱的卑微。
她被珍重,被愧疚,被供奉着。
但他看着她,颓靡又无望,说:“我救不了她。”
“你能吗?”
他想求她。
帝王之恨,作为棋子的他连反抗的权力的能力都没有。
因为他的父王告诉他。
“你首先是孤的儿子,才有活下去的价值。”
“权力在孤,入奚府的时候,你就没得选了。”
“但孤依旧给你选的机会。”
是毒,还是
他只能选一样。
跟他母妃一样惨死的毒啊。
他没得选。
言洄站在雪中,笑着笑着,牙齿里忍着许久的血流淌下来。
那不是他的敌人。
是从年幼入府,唯一陪伴他,一起长大的公子。
爱若已经释放,也能全然变恨吗?
可是很痛啊。
太痛了。
周燕纾冷眼看他,比曾经看穿他这个书童内心觊觎主人的不堪更冷更厌。
但她说。
“你我成婚。”
言洄猛然看她,如见雪山崩塌。
周燕纾转身。
“对抗他,才能保住她。”
“北地素来有选下一个天子的资本。”
距离她跟奚玄说不会再联姻,不屑此道其实也没过多少年岁。
人间飞雪已然如似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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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等他们联手。
有人已经开始救她了,力道之甚,足以让奚玄那天破例从樊楼出来。
她带着一身的血,骑马飞奔在王宫之道。
没了绯红的官袍,是血液染红后的血衣,她骑马纵横,在风雪中不顾一切,践踏宫规,入了百官躁动跟惊骇中,入了那条长长的王庭登闻鼓盘龙殿前。
百官让路,她看到了那个一身诰命服托举铁卷丹书为人请命告罪的老太太。
周燕纾跟着踉跄的帝王冲出王殿的时候,正瞧见奚玄从马上摔下来,然后扶着宫墙看着几步远的老夫人。
她站在那,看着老态龙钟虚弱不已的老太太慢慢蹒跚过去,但后来大概太累了,又害怕极了。
可她还是一步步带着血过去了,在老太太毒发倒下时抱住她。
铁卷丹书,奚为臣的《与天子书》,老夫人以其发妻跟国公夫人身份跟自己那一族全灭的名望尊讳承认自己的夫君奚为臣真的伪造了密信,而她的孙子奚玄是为了维护她的祖父名声跟奚氏上下人性命,为了保她这个老婆子安守晚年,一力承担所有。
是出于孝道。
她没有大错。
求留她一命。
且她自知夫妻一体,福祸与共,愿与夫君一并承担所有。
自戕。
毙命前,她抚着奚玄的脸,仿佛一寸寸摸过她,在确定她是谁,又疼惜她一身的伤。
也看到了足下的惨烈。
老夫人手指都在抖。
奚玄知道她的眼神跟手指动作,一如她那年被奚为臣带回家里,窝在那老屋中,门推开,一个老妇人进来,苍老慈和,但是惆怅伤感的,在看着她。
仿佛在甄别疑惑什么。
是觉得太像了吗?
所以用温暖的手指摩挲她的脸。
记忆里,也有人这么抚摸过她。
“其实不像”
“以后要好好吃饭”
“天下大局,不要管了,好不好。”
老夫人灰白的苍发在她怀里枯萎,带着笑亡在她怀里。
奚玄低头,用力抱紧她,却是不断呕出热血。
毒发了。
“奶奶,我是不是又错了?”周燕纾听到奚玄毒发垂死前最后迷茫发出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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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火。
烧得好烈啊。
她幡然醒来,一身的冷汗跟惶惧,甚至带着如疯的失态,从榻上惊恐滚落,踉跄着扑倒了花瓶,踩着尖锐的碎片,衣衫不整,叫喊着,如癫狂,如见魔。
周燕纾冲进屋,喝退下人,快步上前拦住倒下的人。
赤足不见趾甲,似残缺受罪之人。
她一头散发,衣襟乱散,露出里面裹胸的隐秘,但全然没了平时的滴水不漏,仿佛失了视感一般,摸不到前路,惶恐扶着柱子倒下。
周燕纾跪下,揽住了这人,任由对方的一头青丝无助洒满怀。
她感觉到了这人的颤抖跟痛苦。
一身的书香都泛着药的苦味。
毒发,太痛。
但不及悔恨之事。
她听到这个人一如当年在毒发后癫狂无助的呐喊。
“我没有错。”
“奶奶,我没有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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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没有什么都没做错,也在步步抉择了最冷静的路,但偏偏次次结果都让她悔恨不已,仿佛次次都错了。
那这就是命了。
周燕纾听到了外面的言洄急切的动静,也听到了他的不敢妄动。
更听到了怀里之人虚弱的喘息跟剧烈的颤抖。
她搂紧她,一如当年差点跟明显暴露了震惊跟悔恨的陛下撕破脸的坚持,不要太医,不要任何人,她擅药,她可以救人,别人都不行。
她要维护这个人的秘密跟尊严。
整个屋子里只有她们。
她没说话,只是不断搂紧她。
直到奚玄渐渐清醒,能看见东西,苍冷的手指如同湿漉漉,攥在周燕纾的手臂上,知道她是谁后,一声的紧绷跟戒备都如同笼子里的小兽一般懈怠了。
她说。
“我不是奚玄。”
这一句话,时隔多年,第二次对她说。
“我知道,早知道。”
周燕纾低声说,听到怀里人怅然又迷茫,痴痴的,“那我又是谁呢?”
是啊,她又是谁呢?
是多久多彻底的伪装,多不堪的过去,让她连自己的过去都颠倒混乱了。
“不重要,你想要成为谁都可以。”
“身份取决于地位。”
“已经快过去了。”
奚玄,或者说现在的罗非白低下头,听到外面在下雨,儋州百官还在这个府邸里。
她们却介入了多年前帝国的秘事。
但过去了吗?
窗户,风吹雨打,竹影绿意斑驳憔悴,雨丝落在窗户上。
是啊,下雨了,没有火了。
可是老太太走的那天也下雨了。
又冷又热的,她这一生。
“怎么觉得每一天,都那么漫长。”
她喃喃问。
“像极了那个老头子每天都在跪祠堂,他怎么熬下来的?”
周燕纾说:“也可能是跪太久了,起不来,所以索性一直跪着。”
罗非白笑,没了往日身份,她跟这个曾经的未婚妻反而能戏谑调侃过往了吗?
“现在想来,我毒杀他那天,老太太可能就在暗室那里,瞧见了。”
“她倒是什么都不说。”
“奚家一宅子,也就俩老的段数如此高,别的那些真真一窝天真无邪的菜岔子,笨得很,那老二被我赶走时,还在骂骂咧咧还说不该趁我病重时给我摘李子送李子,狼心狗肺”
“那李子酸得我以前村子里的狗都不吃,老太太那样慈和的人都嫌弃。”
她絮絮叨叨说着,有点回光返照回忆过往。
可能这些,这些年她单独是不敢自语的。
又憋着太久。
周燕纾笑了,想要说些什么,这人又迷茫说了从前憋得要死的机密。
“老太太是怎么忍住配合老头子照顾我的。”
“我若是她,先杀老头,再杀我。”
“那老头,亲手杀了他们的儿子。”
“乱刀砍死呢。”
“桁帝那人,知道的时候都变脸了。”
“他敢反省自己有这样的魄力吗?他不敢。”
“一个个的,还不如几个老头老太太有魄力能忍”
周燕纾垂下眼,深深叹息,捂住罗非白的眼。
“你,不要一直看着别人的一生。”
“这不是你的错。“
罗非白低头,掩了放毒血吊命的手腕可怖伤口,困倦至极,昏昏沉沉说。
“所以啊,我不要爱世人。”
“也不要世人爱我。”
“都太短命了。”
“死得怎么能比我还快呢给我到底用的是什么药啊”
“难喝。”
她睡过去了。
没多久,言洄进来,眼底都红着,看到周燕纾正细心温柔替人掩好袖子,擦拭手指上沾染上的脏血。
言洄走近,又止步于三步外。
“他是男子,男女大防,应当是我来照顾她。”
周燕纾有点想笑。
这人跟桁帝某种意义上不愧是父子。
偏执,偏执于己见,也因为这种偏执入穷巷,瞧不见别的,又总在最后关头不得不做最惨烈的决断。
回头,又总觉得决断是错的。
“其实当年我提议过,若是不成婚,我助你造反,弑父杀君。”
“你没选。”
“现在可后悔?”
言洄默然。
周燕纾不紧不慢将被脏掉、贴身手帕亲自放在水盆里面清洗。
“你跟陛下都一样,不够狠。”
“但哪怕是天潢贵胄,也素来没有两全其美之法。”
“帝王有遗憾,有不得已,何况太子。”
言洄压了嘴角,仔细查看罗非白的衣物,仿佛在判断这位协议中的太子妃是否对他的公子做了不轨之事似的。
“那你呢?”
“你可有遗憾之事?”
“周燕纾。”
周燕纾背对着他,洗着手帕,也看着外面。
“当年,我问过她。”
“要不要跟我回北地。”
“也问过她,要不要杀了你跟突狡,以另一个皇子之身逆天改命。”
“外族之危,帝国之危,奚公留下的,她这些年扶持的,我北地掌握的,暗中支持她的,加上韩冬冬这些军部之人,我又有宗室根基,合起来足以抗衡朝局,陛下会如当年一样迫于形势退让。”
“这世上最好的阳谋,从来都是局面改变人——迫使他人改变。”
那时,假冒伪劣的奚玄公子在她怀里,女子之身已暴露,身份也已在她眼里昭然若揭。
但这个周姑娘连她的真实身份都不问,也给了两个选择。
言洄微怔,冷峻的面容上有些许不解。
“她都没选?”
“没选。”
周燕纾那时候就知道这人有另外的打算。
也可能因为命不久矣,回天乏术。
只有一条路,别的都是徒劳。
“所以言洄,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陛下留着你跟突狡的命,其实也是在腾位置。”
“你们的皇子玉谍,尤其是你的身份玉谍上一开始就是空白的。”
“她也为你让步过,未能痛下杀手。”
但凡当年奚玄狠毒一些,局面就不一样了,可惜,终究是可惜。
这人的身体
一直都是让人为难的事。
周燕纾低头看着手帕洗出来的血,这些血里面混着太多药。
是药三分毒。
这人的命是靠药吊着的,随时也会因为这些药被带走。
公子啊,她比谁都清楚什么叫苟延残喘,药石罔顾。
——————
因为周燕纾提及的“让步”,言洄自知杀人诛心。
当年形格势禁,他没有立场跟身份,权术布局也在对方指尖之下。
如今,对方只是一介隐姓埋名的罪人,表面上也只是一个县令,若他非要威权,自可将人强行困住,甚至带走。
他本也下了这样自私狠毒的决心。
但这人简简单单几句就让他无可奈何了。
往事历历,手指还留着剥人脚趾的疼痛,也留着老夫人惨死的那一幕。
跟他无关吗?
怎么能无关。
言氏王族,一脉之血。
案件处置的速度很快,言洄却想尽量多留几天,以便他能抵消心中犹豫,更狠毒坚定一些,把人带走。
但!
急报来了。
“陛下病危,边疆屯兵?!岱钦.朝戈带领三十万大军威逼边疆?”
言洄安静片刻,抓了长剑。
————
太子夫妻得回王都,而小小的罗大人无关朝局,得回阜城。
分别的道口。
言洄欲言又止,目光又凉凉扫过江沉白温云舒这些人,惹得后者一群人心里怪怪的。
但他们不敢问。
毕竟有些秘密不是他们这些卑下之人可以沾染的,而身在其中的罗大人又一副钝默清闲的憔悴模样。
“罗大人。”
“殿下请说。”
“好好养身体,本宫将来会去阜城看你,不要乱跑。”
“”
罗非白内心叹息,表面答应,“好,下官一定扫榻相迎。”
兀的,一伙骑兵缓缓出。
马上骑装的太子妃并不坐马车,因为回城很赶,她没说话,只是在马上,在北地骁勇的骑兵护卫下隔着码头轻轻扫来一眼,跟罗非白对视片刻,直到罗非白抬手行礼。
躬身,相送。
周燕纾定定看着,后,笑了。
当时很多人不解这一笑到底意味着什么,只觉得在马上风华绝代的太子妃那一笑似是带着几分清绝决意,一拉缰绳。
“太子殿下,该走了。”
大军远离。
吴侍郎松一口气,又回头送罗非白,一脸欣慰跟忻忻嘱咐。
小殿下,好好养伤,活得长长久久。
想吃什么,不用来信,我这边定期把儋州的好东西送去阜城。
您,可千万要长命百岁。
罗非白看着这老者,笑得真诚,拍拍他的手背,仿佛隔着他看到了另外的老者。
“好,我会的。”
“我的命,素来很硬。”
吴侍郎欣慰,但也有疑虑,“您要带走柳乘虚的儿子?那小子看着是不错,但毕竟是其子。“
罗非白:“说到底也是当年无辜受累的人。”
吴侍郎一下子想到惨死的奚玄,就是因为后者的死,她跟宋温这些故旧才不信帝王也不信言氏王族任何人。
“不管如何,您要保重,我这边会遣保甲护卫相随”
“不必,过犹不及。”
吴侍郎无奈,只能送别他们撑船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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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从水路转陆路,天公不作美,下了雨。
众人一行不得不在破庙躲雨。
又是破庙啊。
罗非白站在屋檐下,看着滴滴落下的雨丝,也瞧着远方昏青的天色,有些沉默寡言。
她想起了当年王城边郊的破庙。
那年故人相看,隔着篝火并未沾染争斗阴谋跟因果,只是提及旧事。
那时候自己出奇寡言。
有人在里面篝火边说话,忽然提到了滇边。
罗非白回头,看到柳缥缈在他人询问后,尴尬提起旧事。
“其实,我觉得奚相,不怪我这么称呼,反正我已是罪人之子,也无所谓了”
“我觉得她一直是个好人。”
柳缥缈有些恍惚,面带敬慕。
“其实我一直很仰慕她,可惜,非朝堂之才,命运不济,当年也是身体太弱,父亲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四处求药,才为我罪恶半生。”
埋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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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人算胆子大的, 现在还敢提奚玄这个人,在场的人虽觉得不妥,但一如柳缥缈说的, 他一个如此境遇的人实在没什么好怕的, 至于他们,虽说听者也很可能要被入罪,但前提是这里真的有人告发。
不管如何,不知道是何心思,在场的人是真的未有反驳的。
温云舒有些走神,其实她不好言说自己父亲对奸臣乱贼这个称呼套在曾经那位权相身上的事,态度始终明确——在喝醉酒后。
她也记得那位掌管朝政时,父亲总是走路带风, 对国家对未来尤有期待, 也对哥哥读书科考很有信心跟期盼,哪怕当时朝野内外都有隐患,尤是边疆战事频发, 但他总说未来可期。
为何呢?
大抵跟那人被下狱,后很快传说被焚灭于火海中, 然后, 他的父亲就变得特别沉默, 对很多事的态度也变了。
也许很多事都有迹可循。
是人是魔, 是圣人是祸魔, 是真谋反还是死于人心跟朝局, 外人怎说得清。
就好像曾经的凉王一脉。
也因为这种隐晦的认知, 加上温云舒总是不自觉想到太子夫妻的事, 心思缭乱,未敢乱猜, 回神时,瞧见曾经的翩翩公子仿佛还在回忆。
“我还记得曾跟父亲去王都,他那会四年一次入京述职,巧合下未得见在朝的奚相,听他说起,他亦有些遗憾,也许他那会还未颠乱心志,也曾想过为社稷为国家效力,可惜,他也自问能力不佳,与此成了心魔。”
“其实,堂堂男儿,为人在世,若非身在旷野得大自在,该当论社稷为国民生而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若都不可得,寥寥一生,求路无门,也是寂寞。”
他的遗憾显而易见,也是大多数读书人的真实写照。
旁人深感真心,于是劝慰了几句,张叔说:“人人都有自己的命数吧,其实留在小地方也很好,不是谁都能燕雀鸿鹄飞翔九天的,而且,飞上去了,也未必自在。”
他说的也是权相。
他是小仵作,小地方,上不得台面,但都说奸相可鄙,人家在朝时,朝政清明稳健,似乎边疆那边的羟族也尤有忌惮,不敢妄动,倒是她没了后动荡跟混乱就起来了。
有些事,事实比人言清楚。
柳缥缈应了声,笑着喝了一口水壶里的水,道:“其实我离她最近的一次,应当是在滇边那边。”
众人其实对这句话最为感兴趣。
毕竟是已逝的、曾经风华绝代的人物,真正的是什么样的呢?
“那会,她不是已经”李二欲言又止。
柳缥缈;“我是从那些刚好被侦骑缉拿的罪人口中得知她的。”
“那会朝堂上下都在争着给她加罪,悔不能把所有的大罪都盖在她身上,你们知道一旦凤凰的羽翼被乌云蒙蔽,就不会那么让人抬不起头来了,也不会让光辉刺痛了眼,想来,朝中不少人都在嫉妒她吧,一旦落马,多的是落井下石的,于是其中两个罪名最为致命。”
“其一你们也知道,既传说她跟羟族的那位贪狼将军有私情往来,有密信可查,既有她写过去的,也有其写给她的,虽然并非齐整对上连续的交流,但各有往来就足够说明一切了,所以给代了通敌叛国之罪,若非当年奚氏老夫人作保,自戕于登闻鼓前,加上陛下那会不知为何也心有不忍,让了一步,不予定其罪,现在奚氏残留那些族人恐怕都被灭门了。”
“第二,既是奚相曾经亲自去过滇边查青鬼之案,后来复提此事,既发现原来她在查案中曾经放过不少青鬼门人,我那会在滇边,巧合撞见,还差点被连累,既见到被重新缉拿审问的青鬼门人,这些人一些已经回归正经营生,被抓后拷问跟奚相的关系,是否被后者销罪云云,虽然一部分人不肯承认,但好些熬不住刑罚,还是认了,毕竟无可抵赖,于是这个罪名才是被坐实的,都认为奚相才是青鬼的幕后之主。”
因为案子里面确实有青鬼的涉入,后者也的确罪大恶极。
温云舒这些人一时皱眉。
柳缥缈看他们脸色,则道:“但我细问跟了解之下,才觉得那不是罪名,只能说,奚相她是怜悯这些人吧。”
“这些人,曾经都是滇边战乱而流离失所的流民,而且曾经好大一部分是那时瘟疫衍生的食人之说受害者。”
“有些是家里人被吃了,有些是差点被吃的,为了反抗,为了混一口饭,才被纳入当时成群的青鬼门徒中。”
“我想奚相大抵就是查出了这些人的无奈跟经历,心生怜悯,才放了一马,结果此事单提出来,则成了朝廷中人定罪的主因之一。”
“所以我是觉得一个那么聪明绝顶,明知道隐患所在,却仍旧愿意放卑下之人一马给自己留隐患的人,她一定是个好人。”
“所以,后来哪怕我因此被连累,也从未记恨过她。”
“如今看来,我也不无辜,至少这些罪孽总有些是跟我有关的。”
柳缥缈的遭遇,其实被很多人心里暗暗想着可能也是柳乘虚堕落的根源之一。
他追逐更大的权力,想为自己儿子谋些什么?
所以柳缥缈会愧疚悔恨也在所难免。
“柳公子,是非公论,若是说不清,大抵也是因为世人多糊涂,其心正,外物不为扰,总能找到应得自在之所。”
“至于因果这种事,你非本心助恶你的父亲,本质上是个好人,未曾犯错,日后多行善事,也就可以了。”
江沉白如此说,是想到了自家大人对林月这些人的处置,后来也有对曹琴笙淡淡的怜悯。
他的大人啊,有时候严苛冷酷,无情若磐石,有时候又宽厚待人,处事如厚道,不带私心。
所以,他也愿意予这个自身无罪的柳缥缈一丝宽容,绝不做那些对凉王对奚玄等人无比恶念的放纵之徒。
柳缥缈一时动容,红着眼,低下头敛了羞愧,倒是李二大大咧咧,没忍住,“那啥,所以那些青鬼之人是真见过那位相爷咯,我听那些说书人都说那位相爷乃倾城倾国色,举国百年难一见的琨什么芝,是真的吗?”
温云舒看了他一眼,“琨珏兰芝。”
“哦哦,对,就是这个。”
柳缥缈想了下,道:“这个问题其实我也问过,毕竟在我年少时,朝野上下也都这么说,后来我问那下狱的青鬼,这些人没什么形容,只会说好看,特别好看。”
啊,这跟没说有何区别?
众人失望时,柳缥缈有点犹豫,但还是忍不住说起:“但我在王都那段时日,倒是听见另外两件流言,其一是那位第二次回王都时,其实是跟陛下解除婚约,但解除婚约的当年既在麟羽阁见了奚相,有人曾经偶然撞见他们在画楼独见,后来,奚相走了,那位则是买走了一副奚相的画作。再后来剩下的那些画作,全被太子取走了。”
“第二件事就是,有人曾在宴席上亲眼撞见奚相初见柳青萝时的神色,说起来,也算是难得一见的失态,而那柳青萝作为江南烟雨地有名的色艺双绝,那天却是弹错了琴律,后来奚相处决了那个狗急跳墙的设宴罪人,却不似往常急着回去处理此案,倒是留在了那香楼私会柳青萝,其他与会者好奇此事,竟”
后面欲言又止,想来是那人胆大包天偷窥此事,于是瞧见了奚相不顾太子妃颜面,竟对那青楼花魁怜香疼爱。
第二件事在第一件事之前,饶是如此,谁敢说太子妃当年对奚相无惋惜遗憾呢?而这种遗憾是初见既钟情,还是处于高贵之下的不甘?
不提色,但都是戒。
只是不知需要戒的是谁的色?
但想来朝廷中人对那位非敬慕忌惮既厌憎恐惧,还能绯绯议论其容色,想来是真的容色难忘。
历代帝王选拔前三甲,不也都看容貌吗?若是容貌不雅,既是非凡之才,也难登三甲之首,而那位因为怕引起王都喧哗多掷果而不巡街的探花郎谁敢不说一声惋惜?
可又有谁刚当面提起?
斯人已焚,毁如尘烟。
温云舒作为女子,对此不好说什么,但瞧见站在屋檐下的人走进来了。
背靠外面的清冷雨丝,临近篝火火光,面容若隐若现。
冷冷看来,众人当即齐齐噤声。
糟糕,忘了这里还有位朝廷官员呢。
温云舒垂下眼,她想起一事。
那天,在吴府后宅,她见过那位清威孤泠的太子妃神色凄惶将倒下的罗大人拢在怀里的样子。
而边上的太子殿下不恼怒,反而急切脱下外袍遮盖罗大人身体。
如视珍宝,唯恐损伤。
她在想,有些事她不能再想,再想,心里总是凄惶。
若这人不是她的非白哥哥,那她的非白哥哥又在哪呢?
人生若是多遗憾,有些遗憾终究不能言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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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庙的光火煌煌掩于断壁残垣,通过缝隙被雨丝剪影,远方的偏山半坡中,一列人马人数并不多,也就二十三十个,隐晦且鬼祟,但俱是矫健之人,擅匿踪寻人,刺探之属。
“好机会,是否要杀入?”
一人低声问。
“杀入?那边少说百来人,且那太子跟吴侍郎都暗中派遣隐卫随从保护,就吊在后面,一旦有动静,必有庇护,你我还没杀到那破庙,对方骑兵既来斩杀。”
“该死,可见此人真是那没死绝的奚玄,莫怪将军当年就猜忌其没死,令我等蛰伏多年暗查,且蛰伏各个她可能休养生息之地,绝不能暴露。”
他们终于在阜城县看到了目标,当时是慌的。
羟族一开始最怕的是周太公、奚为臣跟韩柏三人,后来经过拢城一战,韩柏没了,冒出来一个奚玄,紧跟着奚为臣没了,本来不少大贵族暗自欢喜,觉得就剩下这两个也不算什么麻烦。
“一个垂垂老矣闲散多年整日流连道观的老头子,一个年轻无毛的小相爷,算不得什么威胁,当时几位大人还这么说,竭力倾覆全攻桁朝。”
“结果”
“若非朝戈将军一力认为必须把这几人除掉大半才可全力攻打,否则会有难以控制的变故,大王最终信任了朝戈将军,让他负责运作,后面果然利用桁朝内部的那些隐秘先后处理掉了奚为臣跟奚玄,仅剩下一个老头子独木难支,这才屯兵欲决战八荒,定鼎中原,如今这紧要关头,奚玄竟然没死。”
几个刺探对此深为头疼。
“将军,还未把此事上报给大王。”
“如此要事,未免消息外泄,造成军心大乱,不做通报,将军勒令我等追踪随时等待下一步。”
“我等,切记不可轻举妄动。”
“将军必有安排——就如这些年,他的所有安排最终都得到最好的结果。”
旁边刺探低声应下,除了一人若有所思,“那奚玄身边有一人,我看着有点眼熟,是否曾经见过?”
刺探头子眯起眼,想起侦察中早已将奚玄身边人查了大概,想到那人样子,脑海中隐隐闪出一个人影,但很快消失无踪,一时想不起来。
“戒备就是了。”
“周家,言氏王族,这新生不过三代的王朝,终究要灭于他们内部。”
刺探头子在斗笠滴落冰冷雨水时微垂想到岱钦.朝戈的密信吩咐,不做繁琐的猜想,拉了拉缰绳,马匹掉头,隐入山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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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地。
周园富甲一方,堪称富可敌国,而周园之内却是重山水清幽,且独立一座山野,可眺望雅致空灵的琴湖画林之地。
可主院之内,正有惨叫杀戮。
外围保甲内卫防护滴水不漏,周氏各房成员都默默听着那边的喧嚣动静,不敢言语。
今日下雨,湿漉漉,白日之中,青碧仿佛都泛着些许凉意,但入夜,这种凉意又被宗祠内的烛光焰火所驱赶。
红棕木板一尘不染,历经百年养护而无伤。
周大人一步一步小心且走近祠堂之外,又低头查看袖子上是否沾染血迹,站着静默些许,等暗卫推开门,他才褪下鞋子缓缓走近。
撩衣摆而跪。
“父亲。”
“处理完了?”
“是,那些撺掇儿子忤逆父亲,杀女杀父以夺权的匪人,已被儿子斩断四肢扔进蛇笼。”
周太公端坐坐在高耸的牌位林下,背影笔直但儒雅如仙。
他非某个老友那般一生浸润书海与朝堂,被心术跟圣人之道纠缠不休,他这一生,大半在山野。
他在看着祖辈牌位,听长子诉说完,才慢悠悠说:“他们还说,这一切都是为了保护你唯一的儿子,不然,他肯定会死在你那忤逆不孝的女儿手里,而你,也会成为全天下的笑柄。”
周大人皮肉一紧,低头,“他已快死了。”
他压力颇大,如荆棘在背,不断折腰趴伏在木板上,额头抵着。
“父亲,他毕竟是我儿子,也是您唯一的孙子。”
周太公既不怒,也不动容,甚至都未回头看他,倒是看着袖子,袖子上有一只小蚊子,他冷淡看着,不动他。
慢吞吞说:“刚刚你进来的时候,停顿了一下,似乎很惊讶,也很害怕,是想到了什么吧。”
“大抵,是觉得我这样突然端庄严肃,像极了你的奚伯父。”
“你害怕了,害怕我会像他一样怒杀独子。”
周大人冷汗叠出,沙哑道:“儿子不敢,若是儿子也像那人一般糊涂孽障,父亲打死我就是了。”
“那倒是,你的确没疯癫愚蠢到那地步,也看得出身边人有哪些是来哄骗你的。”
“都说生养子嗣是一场缘分,为人父母再德行兼备,端方自持,悉心教育,也未必能出什么好货,不过当年,我是真没想过奚为臣跟琯鱼,多好的人,鹰鹤在天之人,钟鸣鼎食之婚,相濡与沫走过世代动乱,从未背弃,但,谁能想到他们会生出一只老鼠。”
周太公的恶毒从来不止于对亡故之人,但好歹是他至交好友,这些年也顾忌着,对此少有表态,如今背对着自己的儿子说这种话,说到底是太厌恶了,也是另相表达对自己儿子的复杂心态。
不是好货,但还好没那么糟糕。
周大人听出这个意思,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但他实在不敢对这人有什么脾气,便是低声说:“到底是儿子,当年奚公若是另做选择,也不必痛苦多年。”
“咦,你竟是以为他难受,是因为杀子之痛?”
周大人一愣,不是因为这个吗?
周太公静默片刻,道:“大局已成,错难挽回,他不杀,就只能是他的妻子动手,父母之间,总得有一个杀子,所以他出手了,当场击毙,但,毕竟是跟所爱发妻所生的孩子,心中有愧,悔恨未能教导好,所以痛苦。”
“别的,他该当自问无愧于帝国,君主,乃至奚氏。”
周大人不太赞同,尤其是他站在儿子的立场,总是觉得奚为臣当年此举泰国骇人,但他又不能明说,唯恐牵连到自己,于是委婉道:“可以假死,送走,何必杀绝,这样也可以不伤琯鱼伯母。”
他没瞧见周太公几次跟他交谈表露的话语,其对答后露出的心志之狭隘,对大局判断之苟且,让其父之失望。
送走?都那样了还想送走?
指望着桁帝顺藤摸瓜吗?
未曾想过当年局面之险峻,关乎帝国稳定之大恶,也未曾想过承担罪过的果决?
果然,这就是我的儿子。
祖宗们,看到了吧。
周太公还是忍了忍,看着牌位默默告诉自己忍,继续道:“他杀了妻子儿子女儿,你觉得可以送走?”
周大人静默片刻,道:“也是被那伶人诓骗了,真怀疑妻子跟陛下有染一时被利用了。”
周太公:“一开始,你奚伯父问过他是否同意成婚,只为保护凉王血脉,他自己张嘴同意。”
周大人皱眉。
周太公:“就好像你当年,我也问过你,是否同意跟长公主成婚,你也同意了,甚至满心欢喜。”
周大人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的父亲今夜突然以奚家的事提起话头,其实剑指自己。
大惊之下有些冷汗出来,“父亲,我当时的确是同意的,也是欢喜的,至今也未后悔,您何必重提此事”
周太公:“当年,他早知郡主微生琬琰与当年还是太子的陛下有过一段情,郡主也当着我跟你奚伯父的面坦言未有肌肤之亲,更不会再有往来,落子无悔,再次问过他是否同意,其实,当年若非我们这些长辈不忍心,陛下又强求要保她,朝廷侦骑步步紧逼,先帝穷追不舍,非要灭门,不得已也不会出此下策,其实,郡主是未想苟活的,奈何此举出于敬重才提及女儿家秘事,为自己清白作保,不愿意玷污奚氏名声,当时,我们都在场。”
周大人一怔,他是记得那位郡主殿下的,说是风华绝代不为过,毁容后,另换身份,从此成了约束于闺阁的妇人。
她若说不愿篝火,那必是真的,可到底是活下来了。
却不想原来当年理直气壮义正言辞愿意保护她的世交哥哥,也会疑心她,厌憎她,残杀她跟他们的孩子。
女儿惨死身边,她亦断臂残身,死前不知是否想到真凶有夫君,还是一心念着不在的身边的长子奚玄。
没人知道。
那会,穷乡僻壤,她在那荒僻的难民村庄,犹如当年举族被屠杀于凉山之中。
仿佛,血脉得到了归宿,闭上眼,就全是血腥。
周太公亲自赶去拢城见过尸体,现在想来咽喉都是一口血腥味。
“当年,我们几个老的看得出燕纾对奚玄无感,觉得没有缘分,倒是挺喜欢郡主的小女儿,也想婉拒陛下一心促成奚玄跟燕纾婚约的执拗,我曾想过认下当干孙女,说好了等拢城之事后既摆礼。”
“那会,郡主还私下见过燕纾,大抵给了些礼物,后来,燕纾跟我说郡主殿下是世间最可惜的人。”
“如长公主一样可惜。”
这话触怒了周大人,他猛然抬头,眼底有了戾气,“是她不懂事,殊为不孝,女儿家,如何能非议长辈跟父母之事,而且两家联姻是当年形势,她莫非还在指责我?”
忤逆不孝。
那些匪人进谗言,但有些话是真的。
他知道是真的。
所以才愤怒。
“所以,你当年也是知道长公主在嫁给你之前也是被逼无奈,其实她心悦的是韩柏。”
“喜欢那等顶天立地的大男人,而非你这样的”
周大人隐怒,站了起来,可又忍着,因为他知道自己失态了。
可他的父亲周太公还是跪在那,身板笔直,知道他失态,却没反应。
周大人的冷汗滴落下颚,但他没有跪下,而是木然道:“父亲,我知道您素来看不上我,但我自问这些年循规蹈矩,从未僭越,任何差事也总能做好,为何,您要如此看不上我?”
“我是您的儿子,不是您的囚犯。”
“奚公杀子,是其子孽障,我呢?我犯了天条吗?”
周太公:“所以我当年白问了?”
周大人一怔。
周太公语气带着几分可笑,“奚为臣问他儿子,我问你,你以为都是为了情情爱爱?你知道凉王一脉当年有多少军部附属,有多少忠诚下属?处理不好就是军部大乱,举国难安,救郡主只是因为我们这些长辈看不过去的一点私情?韩柏,郑国公,吴侍郎等等这些名将曾经都出自凉军旧部,灭杀凉王一族那会,先帝也怕动摇军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手,给我们反应的时间都没有,最后我们只能善后,你以为郡主不知道自己身死容易,却无人能替凉王一脉去安抚旧部?”
周大人有些呆滞,这些是他当年不曾知道的隐秘。
原来重情之下,其实也有这些冷冰冰的考量。
“帝国大事,有些浮于表面的是杀,在杀之下的是不杀。”
“当年,乱世逐鹿,哪有边疆,哪有桁朝,各地封王者不计其数,百姓如猪狗,被各地奴役,到处都是另一个滇边,太祖应劫而生,率领我们逐鹿天下,用了十年定鼎中原,那时,最早追逐他的人既是凉王,后来是我跟奚为臣,我们两个是各自带着北地跟中原清流世家的名望投奔,算是从龙拥戴,只有凉王从始至终就是跟着太祖为结束乱世而征伐浴血,始终未曾背离。”
“太祖何等人物啊,风采卓绝,应天之龙,却也在内外不休的争斗中伤了本体,建国后硬撑着稳定大局,最后天命不永。”
“那会先帝天赋能力不显,我们又与他同辈,却都名震天下,他的心志恐怕在那会就生了不甘跟好强,嫉恶内藏,一开始我等也未能看出什么,只觉得他虽平庸,但好歹能扶持,三人约定绝不背叛,但,凉王自知他的处境最为尴尬——大军在握,威望仅次于先帝,家族子嗣繁茂,人才辈出,而那会言氏王族其实已见青黄不接,太祖只有先帝独子,先帝虽有几子,但太子卿并不算龙象大气魄之人,不似太祖三分,所以凉王一脉是否忠诚,反不反的无所谓,重要的是他有反的能力,此乃大忌。”
“所以凉王主动退了,退兵符,也不让子嗣从权,自发留守凉山以做山翁,待边疆需要再出山征伐。”
“但,人心难料。”
周大人知道自己父亲不说,结局也很显然。
待能谈压先帝的太祖陨落,先帝就藏不住内在的昏聩跟歹毒,疑神疑鬼,不惜永绝后患。
估计当时身边就已经有羟族埋伏在旁的细作,宠臣之中本就有佞人,太子卿登基后一一清理,已得真相。
可,于事无补。
“边疆之颓,也是自凉王死后,先帝不断置换名将,重用宠臣,军心动乱,一溃千里。”
“滇边之难啊,浮尸百里,我儿,你可知当年到底死了多少人?”
“所以,明明凉王已经让了一步,郡主却不得不顾忌当年的局势,忍痛以一族之死,为帝国安稳又让了一步。”
“现在,你还以为长公主嫁给你,只是因为琵琶别抱,爱得不得,辱你尊严?你以为自己很重要吗?”
周大人不敢以自己去比肩微生、言跟奚氏三族的纠缠跟恩怨,那是大祸,他也不想招惹,但他也认清另一件事。
“父亲,但您不能否认她代表着王族对我们周氏的觊觎。”
“您,宁可厚待明明有皇族血脉而将来大有可能会危害我周氏的孙女,悉心教导她,却从未正眼看我,也不曾看过我的儿子,为何?”
“难道我们不该以微生一脉的前车之鉴早做提防?”
他不觉得自己有错,一直。
哪怕这次杀那些匪人,也是因为知道奚家孽障被利用后的下场,他不敢步后尘,但内心深处,何尝不知自己跟儿子的处境。
“她,不仅夺权,不尊生父,还暗中下毒残害弟弟,您敢说她没做这些事?!”
周大人说着,面上的木然越发深刻,眼底都是满满对长女的猜忌跟疏冷。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天地间自有秩序,他让了君臣,对长公主不敢执夫礼,对父亲更是天生敬慕,唯独对子,还是个女儿,他竟也被其弹压。
“做了,又如何?”
周太公忽慢吞吞回答他。
周大人以为自己听错了,迷茫中见颓靡,“您,就厌憎儿子如此吗?只因我天资一般,不足以让您喜欢?”
他最敬慕眼前人,如天下人臣服于太祖风采,敬其结束乱世定鼎天下的霸气跟仁义。
言氏有太祖,我家也有当世英豪,既我父亲。
如何能不敬重,如何不想得其认可。
可是
周太公依旧背对着他,不愿看他似的,用此前一样的语气慢悠悠说:“最初,我入了道门,也就一无为懒散的臭道士。”
“但你爷爷不肯,亲自徒步登山,气喘吁吁来问我:当世乱,你的道在能哪里?父母未去,家族青黄不接,承继不力,北地战马之广业无以支撑,是要白送给羟族?”
“我不能答,遂下山,择明主而逐鹿,舍道义而成婚生子。”
“我自然是对不住你跟你母亲的,因不能似奚为臣那般爱重妻子,相扶与共,但起初也说好,托付中馈,绝不辜负,对你也未曾有太多要求,能承继家业也就罢了,天下本也无世代豪雄能代代维持繁荣,不管是国家,还是氏族,三代而斩是常有的事,到我这一代,已经好几代了,出一个你,也不算太过分。”
周大人本来满腔的脾气,闻言又不知如何释放。
感觉被嫌弃了,又好像没有。
但父亲的确回答他了——确实觉得他天资一般。
他父亲是不至于对他撒谎的。
“所以父亲果然更喜爱天资超凡的孙女,倒是儿子不如人。”
周太公淡淡道:“你也有比我好的地方。”
周大人微怔,眼底略有微光,“比如?”
“你到底生了一个天资超绝的血脉,而我不能。”
周大人:“?”
“但我也有比你好的,既我到底没生一个不堪的孽障,而你生了。”
周大人脸色变幻,又跪了下来,趴伏在那。
“父亲,到底是怪我当年所为,为了庇护他,害了阿茹。”
堂弟的女儿,既周燕纾的堂姐,确实是惨死,他无可抵赖。
只是当初周太公在外游历,后来回来也没提起这事,周大人既侥幸了许多年,以为已经过去了。
没想到
“当初我想杀,你可知为何没杀?”
周大人不敢说话。
周太公微笑:“因为你的女儿说,这样的东西留着比杀了有用。”
“其实这样的话,你的妻子也曾说过。”
“两家联姻,说好的事临阵变卦,是大忌,你搞出一个儿子,你当陛下不追究?长公主就这么忍了?她还真就忍了,怀孕不算什么,能生下来才是本事——她默认让你的儿子出生。”
周大人抬头,眼前闪过病重而逝的发妻,恍惚间有些念头一闪而过。
似明白,又不太明白。
“你怪我不培养你,对你不够重视,你可知,这样的纵横心术,你一开始就学不会。”
“学会的都是身在局中不得已的人。”
“长公主亦如此。”
“你担心自己,担心周家,她却更担心自己的女儿,为长远计,宁可放一个靶子给言氏平衡燕纾的处境,而非等我故去,王族杀你,再拿捏燕纾为傀儡,将她胡乱联姻,最后拿捏整个周家,她太懂得女子一旦被困入婚姻,所托非人有多吃亏。”
“有了那个孽障,有你拖后腿,王族的棋步才能缓和,给燕纾成长起来留出时间,桁帝对她的打算也会更谨慎。”
周大人双手撑着地板,掌心薄凉,“她,不怕我所生之子真的威胁到燕纾?”
周太公:“如果真有这般天赋,那也活不长,孕,生,养,长成,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光你一个做不成。”
周大人抬头,“您难道不会保吗?父亲,实话说,假设麟儿天赋卓绝,比拟燕纾,您会选谁?”
周太公:“选燕纾。”
周大人不信,骨子里的传统促使他不信。
周太公笑。
“涉局者,若有付出,必有所得,平白无故要插进来得享受权力的人,只会破坏平衡,除非你的儿子有你的父亲我这般能耐,否则区区小才能算的了什么?”
“这天下间的聪明人还少了?”
“光你张叔提过的所谓天之骄子人头就足以填平外面的池塘。”
“吾儿,今夜与你所言,其实没必要,你到现在都没察觉我的目的吗?”
周大人少有能跟自己父亲这般推心置腹的时候,发怔时,听背对自己的人淡淡一句。
“你张叔,已经在送那孽障上西天了。”
“拖住你,不让你太难堪,是为人父予你的一场体面。”
周大人难以置信,猛然抬头,身体都在抖,却是一寸寸发麻,不敢有任何举动,因为周太公走到了跟前,双手负背居高临下瞧着他。
像是在打量,又像是在叹息。
“你刚刚竟敢问我那样的问题,倒是如燕纾临走之前预判的,她倒是让我帮忙回答你。”
周大人手指曲起。
“王权之下,区区庶子。”
周大人神色惊骇。
“这就是她给你的回答。”
“你始终不明白自己得利在某个规则,却又妄图让你鬼鬼祟祟生下的儿子违背这个规则,你知道破坏这种规则带来的坏处吗?”
“最直接的结果就是——你的堂弟他们同样也可以违背规则,若是能力越过你,既可以旁支越主枝,造成周氏内乱。”
“你当自己不被厌憎,你当燕纾这些年是怎么越过你一步步掌握家族脉络的?不过是在利用你犯过的一次次错误。”
“我们拥护陛下,立长立嫡,我当年掌管周氏,也在嫡长,你,亦然。”
“都在用最小的代价维护稳定。”
“我的儿,你当我不想培养你吗?”
“是你先让我看到了你的自毁城墙。”
“好了,你等下也得急着给那孽障收尸,我就不耽误你时间了,我再问你一句。”
“那些个匪人,是否撺掇你去暗杀你的女儿?”
周太公衣袍垂挂,这才显他长袍磊落,体态英伟,似是真飘飘欲仙的道人。
可这句话像是一把利刃。
周大人睁大眼,努力仰头对视着周太公,嘴唇上的血色一寸寸消失。
周太公面带微笑,再次问。
“是否让你联络保护她的部曲传递情报,再转达给他们的人,趁着陛下病重,如同当年刺杀微生琬琰母女一样,几日后,在阜城县返王都的路上埋伏她跟太子,然后,你再扶持突狡那个蠢货上位,从此完成你的志气,证明你的能力,也替我周家寻一个出路?”
“吾儿,告诉为父,你也跟奚家那个孽障一样上套了吗?”
周大人这才发现转过身来的父亲腰间有一把软剑。
那是他曾经出道门入乱世斩杀四野的随身凶器。
他也想到了奚为臣乱刀砍死独子的事迹
那可是个文官啊。
而他的父亲啊,文武双全,盖世英豪。
而今日十五。
会是他忌日吗?
——————
陆路,骑兵疾行,也是在五日后既月二十才抵达龙凤关。
此地,是北地南部于中庭往王都的交汇之地。
到这里就可以走水路去王都,一路会安全许多。
他们遥遥已见码头。
因为前两日下了雨,水声涛涛,略有湍急。
正要加快速度。
突然。
言洄远远瞧见了那些在码头等候的船只,微微皱眉,心有疑窦,正想问周燕纾,突然!
“敌袭!”
箭雨从两道边上的密林中飞出,穷凶极恶,如同当年埋伏微生琬琰那般急切又密集。
不留余地。
————
阜城县入境,过了凉山,天气竟好了许多,众人回到故乡,心情好了许多,而柳缥缈倒显得不安局促了,几次欲言又止。
罗非白看了他一眼,道:“想去看望那些受害者的坟茔吗?”
“是,又怕自己无脸。”
柳缥缈苦笑着,脸都红了,别开眼。
罗非白:“左右,你也是不能跟他们一起入县城的,倒不是怕引起非议,而是你父亲仇敌怕是不少,加上一些苦主若是得知你不安全,要另为你寻一去处,但可以先去看那些受害者。”
这个安排也是理所当然。
江沉白要跟着一起去,奈何衙门里的事累积成山,光张叔一个肯定搞不定。
张叔:“既然大人让章貔跟着,这样也可,但要多带些人吧,免得遇上什么差池,我等后悔不及。”
罗非白不置可否,清点了几个后来招进衙门的差役。
都到了自己地盘,哪里会有什么事,当地百姓也都认得大人,拥戴得很。
众人放下心,柳缥缈问凉山王寺在哪。
路过不见吗?
“在山顶,那地方不吉利,去过一次,到了儋州,被姓曹的事一吓,本官的旧疾就犯了,可见是有点门道在的,你官运不行,本官还行,还是有点忌讳的好。”
罗大人讲话果然实诚,惹得柳缥缈哭笑不得,观望了下山顶,到底没强求。
说实话,是有点不吉利。
——————
凉山下,就进入县城地界了,两边彻底分开。
道口,温云舒没拉住侄子,后者高声喊:“非白叔叔,明日要来我家吃饭不?爷爷忌日”
温云舒捂住他的嘴,面带涩然。
罗非白一怔,恍惚想起来好像的确是温廉的忌日。
温廉本就亡故大半年了,自她骑驴进黎村成了通奸犯,至今也有几个月了。
原来真的快一年了。
“未知,若是有事缠身,不定能去,不必等我。”
“那好吧。”
男童失落,温云舒神色恬淡,最终深深看了罗非白一眼,压下眼底的忧心,温淑行礼后离开。
江沉白让李二分路护送,免得遇上什么变故,毕竟是年轻女子。
一回头,他瞧见罗非白已经带着柳缥缈走进了另一条小道,过溪流,绕了县城城郊。
“沉白,走了。”
“来了,大人,我们在县衙等你。”
诸人分道扬镳,马上的罗非白抬手微摆,背对着他们,而天日光辉正好。
衬她白衣胜雪。
——————
黄昏了。
又走进了半个黑夜。
天开始昏暗了。
柳缥缈疑惑问:“这么远吗?罗大人。”
罗非白:“坟茔之地,难道还能挨着活人聚集的县城吗?”
“有道理,那还有多远呢?我是怕您身体不好,太晚了没吃饭,饿着。”
“的确饿了,不过也到了。”
往前看,的确看到了一大片的坟茔。
因为尸骨才挖出来没多久,本来女儿家死了,大抵许多门户是不愿意让其祖陵的。
女子苦,生来苦,死后苦。
无主飘零。
但,有些人家是例外,而作为县官,心有怜悯,不知何时给批了一块坟地,于是有了这一片新新的坟茔,可供后人前来祭拜供奉。
“大人,是好人。”柳缥缈下马,站在这些被打理干净,但还可以瞧见某些土坑显然还未完全收工的坟地前面,面露感慨。
“好不好的,也无甚意义,毕竟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这些功夫大多是做给活人看的。”
好生凉薄的话。
柳缥缈回头,看着同样下马的罗非白,后者在几个差役中显得那么醒目,面带倦色,仿佛在春生时灼灼其华但近尾声欲凋谢的白玉兰。
透着几分萎靡的美感。
男女雌雄,莫辩其色。
“大人,仿佛不忌鬼神,是因为心里没有遗憾吗?”
“有的吧,不堪对人言罢了。”
“世上人大抵如此,不过我的遗憾可以与人说,比如与大人说。”
“官运?”
“不是,是,与奚玄此人一较高下,大人可会笑我?”
“不会。”
“这些坑是还有女尸未能进去?”
罗非白本在看那土坑,闻言回头瞧他,“谁说是女尸。“
“你看看喜欢吗。”
“用来埋你的。”
“你不是最喜欢活桩养运之术吗?”
黄昏的光还在,半昏暗。
她在黄昏里,而柳缥缈在昏暗中。
找我
闻言, 他静默了几分,也看着附近看管坟茔的木屋后面走出一个个手握锄头跟刀刃的人。
怕是一些苦主的家人。
老少男女都有。
都用无比恶毒怨恨的目光盯着他。
柳缥缈嘴角微微抿,微笑:“真是让人惊喜的路数, 大人果然爱重民心, 就是不知道这样没有实证就灭杀一个清白人,是否有违礼法。”
罗非白:“果然还是没当过官,见识有限。”
“小盆友,你怕是不知道这人间的是非真相,不是都非要靠律法才能让正义得到伸张的。”
“你以为你父亲被你推出去顶罪后,你就安全了吗?”
柳缥缈神色僵住,盯着罗非白似笑非笑的冷淡神情,那种睥睨跟运筹帷幄的冷酷姿态像极了太子妃两人所属权贵们弹压儋州百官的威权。
“区区一介罪人之子, 无根基, 也配与谁斗吗?”
“凭,你跟青鬼的勾连?等你死了,谁要替你伸冤, 谁就是青鬼,你说是不是?”
柳缥缈身体僵在那, 看着那些凶狠的、他从未放在眼里的平民百姓逐渐要将他包围, 他的身体慢慢后挪, 却问:“我不明白, 你是怎么知道的?”
“难道你是”
他想说出那个猜疑。
罗非白:“滇边那次, 你的确是有求于青鬼那些巫师, 不过所求不是官运吧, 是体弱衰亡之证, 后来巫师给你用了一些药,果然好转了, 你信奉为至宝,但后来既知道这种寿长换来也是男子不育之证,人嘛,得到什么失去什么,总是无法平衡,起初觉得值得,后来又贪图弥补,尤是你家就你一个儿子就是你父亲,在这一块也不得不纵容你,于是越纵越深,以至于当你们父子发现利用这些邪术可以间接勾连官员,为你父亲岌岌可危的官途铺张人脉的时候,你们就再也无法罢手了。”
“从那些尸身上遭受的虐待变化,可见你的那方面能力的确有碍。”
柳缥缈在这种隐私被暴露时,面色发青,却是无表情,“罗大人这么了解这种事,莫非也是此道中人?”
罗非白:“就算本官也这样,也不需要像你这样,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你也没什么别的值得一提的了,若是比一般人还残缺,该多卑下啊。”
“而本官,不管遭遇了什么,权力始终可得可选择。”
果然,在羞辱罪犯之事上,罗大人一直登峰造极,无人出其右。
柳缥缈崩溃了,愤怒至极!抬手从袖下显露暗器,且朝林子后面怒喝。
“还等什么!出来杀了他们!”
等他一喊,林中果然闪出许多人。
但柳缥缈呆滞了。
死的是青鬼的人,活着的是太子跟吴侍郎派来的人。
两边人对上,吴侍郎的人特别尴尬,表情都不知道怎么摆了,而太子的人倒是炯炯有神。
刷!
一把剑刃凌空斩断柳缥缈的手腕。
燕回剑术,回旋后回归章貔手中,后者酷炫站在那,冷酷非凡,也从始至终不为这样的变故而震惊,但他也发现那些差役也未曾震动,仿佛早已知道。
所以,这些人是早就安插进去的“部曲”,一直在保护罗非白。
不过,罗非白不在乎这些人的态度,抬手,手指虚点那个土坑。
“容你们千刀万剐,但留一口气。”
“活埋他。”
“本官要看看埋了这样的孽障,是否能告慰这天地间不入轮回的冤魂。”
那一刻,黄昏的光辉始终在她身上,众多苦主红着眼,他们不管背后的心术设计,他们只知道真凶就在眼前。
他会死在这。
惨死。
世间律法跟朝廷还是百姓口舌都管不着。
这个秘密会永远埋在这。
血淋淋,如他们的女儿孙女。
————
惨烈,恐怖,血腥遍地。
白衣胜雪的罗大人拿出手帕,捂着口鼻,慢吞吞踱步走开,如沐春风走在潺潺溪流中。
章貔正要跟上。
“我要如厕,你跟来做什么?看着这里。”
“”
他只能站在河边,看着她走进那昏黄的桃花林里。
潺潺溪水压过了她的脚步声。
很快,她瞧见了一座桥,刚走上古老拱桥,似察觉到了什么,转头看去。
桃花林的另一端。
有人踩着昏暗跟降临的黑夜走了出来。
身后强者如云,都是隐秘矫健的军中强人,也是他最信任的暗卫。
这个身高英伟但宽肩细腰如同孤狼的人最终停下了,在溪边顿足,隔着溪流斜看着桥上人。
那人也看着他。
桥上桥下,他们相视着。
他说。
“果然是你。”
“等你很久了。”
他没喊她罗非白,也没喊奚玄,像是认为这两个身份都不属于她。
但他用了“果然是你。”这样一句作为开端。
语气比哈日尔坚定,也比韩柏镇定,没有怀疑,但,来之前一定保留了一丝丝的不肯定。
看到人,他才真正确定。
这么喊的时候,自己都有点恍惚了,但握住了腰上的狼刀,缓缓拔出。
仿佛拔出的不是这把刀,而是当年。
当年拢城百日。
他是有功的小将,但被哈日尔忌惮,非要他日夜守乐园房门,美其名曰信任他,只肯托付他性命。
其实不是。
——————
那扇封死的门,屋内传出旎旎声响,长久不绝。
他站在门口守卫着,面无表情,突然,里面传出哈日尔的咒骂,他皱眉,第一时间握住刀柄,要做防卫,后来又听到哈日尔的咒骂后伴随着的是对那个女子的戏谑辱言。
那女子,始终没有出声。
待事毕,门缓缓拉开,他垂下眼,闻到了里面传出的萎靡跟血腥之气。
哈日尔倦怠,披上了长袍惫懒走出,走来时,不知想到了什么。
“啊,朝戈。”
“你似乎还未经情事,这玩意儿尚算绝色,你可要破个身?”
“不然,可不像个男人。”
他低头,看都没看榻上呼吸微弱拢在貂裘中的少女,淡淡道:“属下不敢。”
“是不敢,还是不肯?”
“她这般生性可供亵玩,天生残缺的杂种,放在哪都是要被浸猪笼的吧,中原似乎有这样的传统,与你也算是相配。”
“对吗?”
榻上的少女手指微微蜷缩,听到了门口那位少年将军良久的沉默。
她有点迷茫,迷茫自己此时此刻竟还走神,在疼痛的时候,想着分析这个人大抵是因为,太危险了。
但她倒是确定了一件事。
他果然是中原人跟羟族的混血。
不被承认的杂种。
而且哈日尔记恨此人天生英武,才智绝俗,在侵占拢城中不付血汗,用诡计既得手,如此越过他立下赫赫战功,衬他不过泛泛,于是特地提起浸猪笼不是随心之语。
乃是诛心。
她抬手,倦怠盖上泛红的眼,看到了天花板上被绘制的百鬼享乐图。
彩色靡靡,极致混欲。
但富贵满堂,人人沉浸于其中,浑然忘记了到处流淌的血液
一点点流淌在被褥上。
像极了她少时在山间奔跑踩踏碎淬的杜鹃花汁。
但迷茫时,还是听到了门口那个少年将军打破了沉默。
“殿下,这女子年纪轻轻,容貌过甚,如山中精怪,吸人精血,在中原,叫做妖精。”
“下属建议立刻斩杀之。”
——————
时隔多年再见。
他还是要杀她,这次拔刀了。
身后一群人是羟族的黑袍乌使,也是他麾下最诡秘狠毒的刺客,曾替他反杀过一些对他不轨的羟族贵族。
他爬上如今这个位置,自然不能全靠羟王的信重。
血腥登阶之路。
步步都得有他人性命铺垫。
如今,要算上她的了吗?
罗非白站在桥上,冷眼看着这群残酷的杀戮者朝自己奔来。
也看岱钦.朝戈那双墨绿如珠宝的眼睛始终盯着她,在黑夜中,在月光下,溪水潺潺,桃花靡靡而飞。
他如贪狼。
而当他亲自潜行远离屯兵的边疆来杀她,也必然意味着其他布置已经启动。
周家,太子跟太子妃,乃至王都桁帝。
三线并行。
此人的布局之心术素来还要在勇武战力之上。
贪,是善于利用人心之意。
贪在狼之上。
——————
五日前,在周太公质问后。
砰!
香烛被软剑削飞。
周大人束发的发髻也飘落了几根头发。
他僵坐在那,看着几根发丝落在地板上。
冷汗潮湿。
他说:“父亲,我再畜生,也不至于杀自己的血脉。”
“这是您的预判,还是燕纾对我的预判?”
“我在你们眼里就这么不堪?”
周大人不知道自己是在害怕自己的死,还是惊惧别的。
但他看到了软剑之下被切成两半的苍蝇。
他一怔。
周太公慢吞吞收剑,抽出手帕擦拭着,道:“我知道你不会,但大局如此,由不得差池。”
周大人手指蜷起,“她既已经架空了我,自然也在父亲您所知之内,我还能做什么布置?不过,若说要杀绝父女之情,恐怕她要杀我的可能性远高于我要杀她吧。”
“而且父亲您既然还在这里,看来对此局早有设计,所以她跟太子都会没事?”
周太公睨着他。
“岱钦.朝戈布的局岂是那么好破的,这人素来擅长杀人诛心,利用你们两人的争斗也不奇怪。”
“父亲,那她那边到底您跟她到底布置了什么?”
“现在不怪我为何看重她而不在乎你了?”
周大人都急死了,冷笑:“父亲都已经杀了我一个儿子了,我再糊涂也知道该留住另一个女儿,岱钦.朝戈自己一个无妻无儿女的人,以为我这人能有多清高?”
倒是看得出岱钦.朝戈这人似乎极其灭绝天伦人性,最喜欢利用至亲之间的仇恨相杀。
多少是有点变态的。
周太公:“你急什么,我自然是要去做些事的。”
“比如?”周大人以为是立即调遣人马营救什么的。
“距离我入道登仙还差一步,待我升仙,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周大人当时以为自己聋了,却见自己父亲真的从前面蒲团下面拿出一叠衣服。
赫然是道袍。
所以,他的父亲大人难得跪拜祖宗,竟是在告诉祖宗他还是要出家入道?
如今这生死危机,大势所逼时,他要入道?!
周大人惊呆了,跌坐在地上,眼看着周太公切切实实披上了道袍,在袅袅青烟中回头瞧他。
睥睨鄙视。
“果然不中用,没见过世面。”
“可知你的女儿在少幼时就问过我一个问题。”
“她问我:祖父,先帝乃大祸,造成滇边如斯祸乱,您,为何不取而代之。”
周大人:“?”
周太公笑了,提剑走过他身边。
“少小看大。”
“那时候我就知道——你的确比我有福气。”
“走了。”
“吾儿,守好最后几日家门,演好戏,待事成,你会被安排病故而亡,从此去别地安享太平吧。”
“这是为父对你最好的安排了。”
“好过,你真的死在她的手里。”
长袍飞舞,笑声烈烈,最后周大人只听到他那伟岸的父亲笑中三句。
“为人在世与鬼雄博弈,落子无悔,踏步千里,三尺青锋敬天地。”
“无愧人间王权戏。”
“走了!”
周大人茫然坐着,那坐姿竟神似他父亲常有的不羁潇洒,只是他是茫然无知状。
迷迷糊糊中顿悟一件泼天隐秘。
当年疾病爆亡的先帝,是他父亲暗杀的。
周太公,为帝国,为稳定,为愤怒,临危做了屠龙者。
违逆对太祖的敬重跟君臣之礼。
杀其子。
所以,他当不了君主,因为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扶太子卿为桁帝。
而这件事他的女儿早就猜出来了。
——————
周燕纾那天对言洄说周氏有为天下择主的能力,并非一气之下的虚言。
有过先例。
凉王一事无可挽回,临危杀昏君扶太子卿上位——因那会昏君大抵已经想废太子用其他儿子当储君。
那些酒囊饭袋,就如她视那周鳞“区区庶子”的鄙夷,奚国公跟周太公怎么可能看得上。
此刻,当周氏的部曲大军跟王庭部署的近卫反杀屠戮了羟族的人马,言洄就知道大概了。
他问:“我看码头大船显是提前安排的快船,虽非王庭所属,但隶属南方商行,应在通思馆麾下,而通思馆,她给了你。”
“加上这里部曲,以及父王才能控制的近卫。”
“你们在谋划什么?”
周燕纾清冷,仿佛对此漠然,只问:“你想改变什么?”
那语气跟当年在樊楼风雪中一模一样。
言洄:“她会死吗?”
周燕纾没有否认,拉了缰绳,垂眸道:“谁都会死,大局之下无完卵,你我是被托举着的最终得利者,人人都在为此牺牲,太子殿下,你始终不明白自己的幸运吗?”
言洄想到作为一个书童却被允许一起听奚国公讲课,听那些大儒在教授奚玄的时候,他也在
他的公子多聪明啊,早就猜到了什么。
后来那些年也把一些案宗给他,手把手教导他如何处理国事。
其实都有迹可循。
所以,公子在老夫人惨死在王宫门口的时候,看他跟父王的那一眼,才会那么冷吧。
言洄红了眼,深吸一口气,将近卫递过来的王令接了,又递给周燕纾。
“我问过她,若是她跟你成婚,不管是你带她回北地,入赘也好,别的也好,还是你们在王都,能不能带着我。”
“我愿意当管家。”
“愿意替你们教养所生的孩子,不管儿子还是女儿,有几分像她就好了。”
“她当时觉得好笑,觉得我滑稽,许是没当真。”
“可是周燕纾,我一直都是当真的。”
“当她书童的第一天,管家不知真相,对我说要始终保护公子,陪伴她,爱护她,不能让她一个人遇险。”
“我答应了。”
他放下令牌,转身提马,转身奔赴跟王都相反的路。
他知道自己此刻舍弃了什么,辜负了什么。
但他做不到那样的抉择。
就好像他的父亲一样,取舍之下,他看过前者极端悔恨癫狂的样子。
他怕了。
周燕纾拿着令牌,面无表情,抬手,手指一指,部曲跟近卫分出一半追赶而去,保护太子性命。
而她拉了缰绳,握紧令牌,也摸着衣内的通思馆令牌,想起刚刚言洄问她的问题。
是不是必死?
是,必死。
马匹转头,往码头那边。
“回王都。”
大军疾驰,尘土飞扬,头也不回。
————————
桥下,岱钦.朝戈靠近时,隔着好几米,忽然瞧见桥下有了什么。
他立即抬手
桥下藏匿的暗影飞射过暗镖。
被狼刀劈飞时,这暗影已经翻身上桥落在罗非白身后,解下后背长弓。
岱钦.朝戈瞳孔一眯,骤然掠身。
拉弓上箭。
一箭破空穿云。
铿!
这部曲会射箭?
且技艺力气非凡,堪比百步穿杨神箭手。
难道哈日尔是他杀的。
奚为臣倒是好用心,将这么强的部曲头领交给她。
他袖子上格挡的铁器护腕应声破碎,断箭落地,而他足下一点,踩踏湿漉漉的溪流鹅卵石,已然逼近了桥头,却见桥头上的弓手身后
密林深处疯狂包围而来的乌云大军跟矫健飞掠下来的人马人数远超他们这边。
已然包围。
这
岱钦.朝戈终于明白过来,或者说,他心里就该有这样的猜想。
“草灰蛇线,伏延千里。”
“看来,这是引我的局。”
他也只说了两句,却是不惊不惧。
罗非白身体羸弱,单薄,后退一步,抬手一挥。
“攻。”
这是一场真正的杀局,针对岱钦.朝戈。
他说草灰蛇线,伏延千里。
其实也是他的三线之外针对的反杀。
他不信这是桁帝还是别人的布局,因为当年就博弈过,从奚氏开始,他就赢了一次又一次。
新入局的,才是最大的变数。
狼刀深寒,他吹了哨子。
自发现她在这里,就长期布局渗透的那些人,以及青鬼的暗手终于都出来了。
————————
桃花林,溪边,独桥。
宛若大军对垒。
这是当年他们在拢城一见却没实际对杀的后续。
他在城墙外抬头,隔着尘土飞扬瞧见那人隐去,不见面容,他也只能骑马反身而退。
那时,他记住了奚玄这个劲敌。
但在多年后,一次次,那些密信,那些画像,以及对方总能了解自己的布局甚至那种奇怪的熟悉感。
直到最近。
他终于确定这人的身份。
岱钦.朝戈行走在前滩溪流中,在两边疯狂搏杀中。
步伐越来越快,一刀一个。
所向披靡。
无人能拦他前路。
布局?
他就是最大的天局!
这个人既然不愿与他谋事,那就是敌人,她跟桁帝都得死。
——————
王都,杀机起伏。
小皇子跟妃子,三皇子跟丽妃,朝堂中人,世家之魁,似乎都在暗流中翻涌敌意,王宫中的太监跟宫女被各路人马钻研,却始终没人能完全近身桁帝。
可诸多迹象表明桁帝的确生病了,而且也派出了密令要太子跟太子妃用最快的速度赶回来。
那就是真病了。
书房中,重病的桁帝正在披着龙袍翻看密信。
这是当年奚玄被下狱时搜刮出的证据。
说是证据,自是真的。
是她特地写的。
密信中有熟稔的口吻,也有编体的暗号,甚至提到哈日尔跟岱钦.朝戈的身体细节,这是最熟悉的人才知道的秘密。
不光桁朝的人看了会确认他们熟悉彼此。
反过来羟族的人也如此。
桁帝咳嗽了下,忽然想起三年前的樊楼暗牢。
最早将她下狱,那些鞭伤是他下的。
然后,知道了她是女子。
当时是震撼的。
长久不说话,最后才讥笑。
“奚为臣可真是胆大包天,不仅是个假货,还是个女子,也亏了孤跟这么多人都被蒙混其中。”
“不会是想利用她当年女扮男装跟相似她的样貌来图谋别的转机吧?”
“难道他就没想过你们越相像,孤就越恨她的惨死吗?”
他用刀扎入她的肩膀,恨不得挖开琵琶骨。
但,她抬头,湿漉漉的眼盯着他。
“陛下,为人间帝王,做了取舍,总有悔恨,但事到如今不提旧事,不提旧人生死,就只提眼前大局。”
“您这么痛苦,不就是因为牺牲了她跟凉王,却仍旧保不住桁朝吗?”
“人总得保住一样才不会显得这一生太过滑稽无用。”
“帝王也是。”
他当时多震怒啊,仿佛被戳破内心隐秘,掐住了她的脖子。
“又是计策?”
“大局,你能改变什么大局?”
“你以为孤不知道就是因为你,她才偏离官道,被人有可趁之机”
“你是什么卑贱东西,也配她跟她的孩子搭上性命?”
奚玄脖子都有了斑驳的血痕,指甲刺入皮肉,她看到了帝王狰狞失态入魔的样子,她艰难说。
“杀贪狼。”
桁帝微清醒了,盯着她,手指力道微乏。
“羟族的命运在岱钦.朝戈。”
“别的,不过泛泛。”
“陛下,您要不要做最后一次抉择?”
“我能杀岱钦.朝戈。”
“布局,从那些密信开始。”
“从我下狱开始。”
“从太子负我伤我,桁朝厌弃我开始。”
“岱钦.朝戈会来找我。”
“他来找我那一天,就是杀他之日。”
——————
于是有了桁帝故意逼言洄伤辱她的事。
恨是真的恨,局也是真的局。
她好像也不在乎。
被生剥脚趾甲后,韩冬冬要进去,却被他叫住了,让他滚。
韩冬冬犹豫。
“去吧。”
奚玄说,于是韩冬冬退了。
牢门关上。
里面只剩下他们,以及那些血淋淋的脚趾甲,当然也有言洄后来干呕出来的血泪。
一步步下台阶。
桁帝说:“也没教过他掩饰一些,在孤面前这么听话,生怕我不知道韩冬冬会护着你?”
“拢城一事,到底是让你有了军部的根基。”
奚玄靠着柱子,平静又虚弱,神情都是灰败的,因为流了太多血,她的身子本就不堪,这幅鬼样子也是理所当然。
“在陛下看来,拢城一事,就只是争权夺利的结果吗?”
桁帝一时静默,他知道不是。
“在你看来,孤可是昏君?”
奚玄:“我是什么东西,也配评价陛下吗?”
桁帝梗住,漠然:“奚为臣保住拢城之时,你保住拢城之时,孤都未曾疑心过你们,也是真的信重至极。”
“要让奚玄登基,处处铺垫后路,也是真的。”
“可你为何不是?”
还是个女子。
想想,桁帝都戾气上扬,可看着眼前人的惨状,眼前总闪过微生琬琰的尸身,他又压下了戾气,别开眼。
“命这种东西,我从小就领教过了,从来都是没有为什么的。”
奚玄用手指擦去嘴角粘稠的血液,搭在冰冷的地板上,“今日之后,外人会更信此事,岱钦.朝戈多疑,会反复推敲,最后才确定我是真的不可能再被桁朝接纳。”
桁帝:“所以,你认为他会拉拢你,基于他当前在羟族的处境,似乎也的确缺个谋士,可这样就会让他冒险来见你?此人歹毒狡诈非常,虽然年岁也只比你大几岁,却是从小参与帝国要事,那些歹毒布局次次有他的参与,包括滇边之事你觉得,他会如此糊涂?难道如我那愚蠢的儿子一般,对你心生旖意?”
奚玄皱眉,淡淡道:“他的处境并不只是不被贵族接纳,被哈日尔等王子嫉妒忌惮,源头在于他本身就是杂血。”
桁帝皱眉,“他母亲是我桁朝人?”
“不,他父亲才是桁朝人,母族是羟族人。”
“当年,两国还未交战,两边各有贸易经商,他的父亲售卖药材,因羟族那边所处草原,资源匮乏,尤缺草药,所以这个买卖十分兴盛挣钱,有了钱,瞧见出身卑贱且牧民为生的羟族姑娘就起了哄骗之心,有了首尾,后来自行回家,却是辜负了对方,那姑娘许是天真,竟一腔热意追到了桁朝,那会,已有孩子,那个孩子就是岱钦.朝戈。”
“那一年,两边已经开战,死伤无数,母子俩受了排挤跟攻击,但那个男人始终不肯露面,最后被浸猪笼了。”
“但不知为何,岱钦.朝戈活了下来。”
奚玄的语气特别冷漠,像是在说稀松平常的小事,“后来他归了羟族。”
桁帝:“羟族,是以父血为重的好战种族,所以,他融入的过程必然冷血非常。”
奚玄:“若无功绩,何来上位,于是没过几年,就有了滇边瘟疫的事。”
桁帝眉目一凛,“那男人是滇边人?”
奚玄:“我怀疑是,哈日尔有次提及他身上有股药味,跟我身上的一个味。”
桁帝一时静寂,瞧着她,仿佛在问:这种生活琐事跟日常言语,乃至她从中得到的、连羟族人内部都未必都知道的秘密,她怎么知道?
奚玄垂下眼:“陛下,您既知道我不是奚玄,那我总得是个什么别的人吧。”
“拢城,我本就不是第一次去了,而且待了挺久。”
“我去过那个乐园。”
“他看过我数十次房事,我也瞧见他被哈日尔上百次羞辱。”
“说起来,当时在我们彼此眼底,对方都是最卑贱的人物吧。”
年代久远,桁帝总觉得哪里有什么事对上了,但最近精神常昏聩,一时想不起来,他只知道这件事,他不太愿意听,尤其是这人长得跟那人太像。
又是桁朝子民。
“你是想用这个秘密去要挟他?哈日尔既然知道,羟王跟其他贵族自然也知道,至多被大军之人知晓,动摇军心,但动摇不了其根基,他的能力太强,羟王不会轻易放手。”
奚玄忽然笑。
“所以啊陛下,我已设好前半局,真正开始的密信,以及哈日尔的死。”
“您要知道三件事,第一密信里可见我跟他私交往来,但知识我单方面寄出,其实他并无收到,然,在此之前他为了污蔑我通敌,其实也私下传密信给我,以捏造证据,所以,不管我们两人的信能不能对上,都可以让彼此那边的人坚信我们有所勾结,第二,当年我能逃出乐园,没有惨死于井下,是因为哈日尔让他负责杀我,但他没能下手。第三,哈日尔死了,死在我手里。”
“就这三件事,足够他成为羟王日后绝对不能容他的要害,因为他也得稳羟族内部大贵族们的意志。”
桁帝:“不能现在就把这些秘密告知羟族?”
“不能,因为就算羟王知道也决意要杀他,那也是日后灭掉桁朝的事,唯一的可能性就算岱钦.朝戈自己来找我,要现在借羟族杀他,不可能。”
桁帝不得不承认这个推敲是真的,因为若他是羟王,也不会这么做,会忍到最后那一天。
“不过,这是阳谋,岱钦.朝戈也会提前预判到这个结果,知道自己再努力,一旦我把这些事捅出去,哪怕我被桁朝唾弃,他也必死。”
“所以,他会拉拢我,或者提前杀了我。”
桁帝:“如此,他的确大有可能亲自来找你,但如果为杀你,他未必亲自来,主要还得让他认为得拉拢你才行,凭什么?”
奚玄低下头。
“凭他手里也有拿捏我的秘密,会认为我再无回天之术,不可能被天下人接纳,只能去他身边。”
桁帝:“什么秘密?”
“他见过我弑父。”
奚玄笑了,“其实我也是从他当时突然放了我才想到——他毁滇边,就是一心想杀其他父,只是一直失去他的踪迹,不知到底成功与否。”
她一直记得自己乱刀砍死那个男人的时候,对方从黑暗中走出,那双瑰丽如墨绿宝玉的眸子里很深,但充满震撼。
那眼神之焦灼,仿佛要将她吞没。
最后,他放了她。
这么多年,她也只想到:他是遗憾,心里有遗憾,所以对她弑父跟彼此相似的遭遇有了认同。
这才做错事——放了她一命。
“所以,他如果知道我手里,有他的父亲。”
“他一定会来。”
“跟我完成交易。”
“他不会有其他选择的,陛下。”
“这一局,我一定能赢。”
她在地上摩挲掌心,血液不断涂抹上去。
岱钦.朝戈,也一定会死。
天局
——————
妖精, 为祸者,吸人精血,若入人间, 必是卑贱淫辱不堪之辈。
她的父亲曾经这样骂过她。
“你在不甘什么?若不是有我养着你, 你能吃饱饭?早该入了那勾栏瓦舍做那妖精行当。”
她始终记得那老实朴素仿佛悬壶济世的医者父亲指着她的鼻子辱骂。
于是在被其真的送进乐园后,岱钦.朝戈忽然这般说她,她焉能不记仇呢?
多年后,在桥头上,她看着流水倒映光月,也见他踏步如过山海,提刀森寒。
“公子小心,退!”
部曲头领大惊失色, 却是被其一刀砍伤手臂, 飞滚落地。
奚玄在桥头皱着眉后退,突然,这人一脚踏人肩头, 追着后退的奚玄跳上来,但跳上来后, 在半空, 他才瞧见。
拉弓射箭了。
桥上人, 他记忆里尤记得那个脆弱病态以色侍人, 又在破庙里用毒毒倒生父后癫狂用刀砍死生父的少女。
她英冷而立, 拉弓上箭。
那速度, 力道, 狠辣程度
铿!!
岱钦.朝戈在半空难以脱身, 狼刀格挡。
刀锋,裂开了。
神箭破甲。
但他落地后, 溅起溪水,立即拔出后腰利刃。
桥上人扔了弓箭,随手拔刀跃下。
跳斩杀他。
这一次轮到他的利刃斩断她的刀锋,指锋厉转
本该斩杀,但想到她握有的秘密跟那个男人又想到她算计如此,恨起来。
眼中精芒暗闪,正要切断她的筋脉。
噗嗤
岱钦.朝戈瞳孔震动,因为眼前人没有按照他的推断躲闪好被他钳制,而是刀锋直接插入她的身体。
而她手中断刀,明明已经断了利刃口,却仍旧被她用巨大的力气插进了他的心肺。
穿透。
彼此穿透身体。
刃尖血水喷溅。
两边下属都未曾是这样的变故,但局面本来就一面倒。
她布局太缜密了,那大军浑然是正统的军队,深夜鬼行,不在兵部定制内,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
但岱钦.朝戈还是想到了一个可能——韩柏,拢城,宝藏,桁帝。
她可真是他毕生死敌!
“公子!”
“将军!”
此生第二次如此致命要害的岱钦.朝戈掐住了她的咽喉,用力,自己的脸色却也越发发青,死死盯着她,手指太长,也算是捏住了她的脸。
他不懂,不理解。
“这个国家也配你这般吗?”
他吐着血问。
奚玄笑了,抵着他的肩头。
“我也是滇边人啊。”
“就没想过我也是青诡吗?”
她抬手,搂住他的身体后背,如同卡住他的榕树,手下用力,继续用力推进。
彻底贯穿岱钦.朝戈的身体,终结他所有的生机,但也意识到胸口抵触到了对方胸口衣物,里面好像藏了什么盒子。
她没多想,只是有些茫然。
成功了吗?
但身体倒是很痛,一如既往的痛,又在流血了。
她想。
岱钦.朝戈的手指在她脖子上逗留,几次要用力气,握着的利剑也在她体内,但
念及过往,想到在乐园的百日,他嗤笑,在她耳边:“这一局,是我输了。”
“不管真假,杀他。”
“浸猪笼。”
“就算还我一条命。”
他要扯手,未曾杀手,但
奚玄自己后退了。
就这么让自己的身体拔出他手中利刃。
这是致命。
远比剑留在体内更致命。
岱钦.朝戈瞳孔地震,难以置信看着她自寻死路。
血水从她身体拖拽而出,带着碎肉。
他倒下,她站在那,站在溪水中。
俯视着他。
“正在浸。”
岱钦.朝戈倒在水中,水流很冷,他恍惚中想起当年在小猪笼里跟着他那天真多情的母亲随着溪水漂流,他看着她被淹死,看着自己被水吞没。
也看着她站在水中,沐浴着月光,像他一样正在死。
他伸出手,手指努力拉开衣物,想要拖拽出里面的东西
他带来了的。
带来了跟她交易的诚意。
应该可以说服她的他们本该共享天下。
羟族,桁朝,都不配让他们为此白受苦难。
权力应当在他们脚下。
杂种啊杂种。
手指僵硬,落下。
就这么直直看着奚玄。
奚玄也看着他,部曲头领拖着重伤过来,拿起盒子,他识货,因为听鬼医说过。
“冰盒?里面是大疆雪莲啊公子您得救”
他欢喜不已,递过盒子。
奚玄微怔,看着盒子片刻,想起了最早入乐园。
第一面时,哈日尔残暴,伤她至深,但竟然也没死,好色之徒,倒也有几分留性命长期把玩的意思,喊来巫医要给她上那药,因怕留子嗣。
那巫医把脉,说她不必用那药。
“药人啊,本无生育能力,不必用药。”
哈日尔问:“天生石女?”
“不,后天用药的药人,被毁的身子,不会有子嗣的,王子放心。”
“朝戈,搭把手。”
“这女的血是好东西,好多毒药积攒其中,可得放血研究研究”
哈日尔是开心的,随口问她能活多久。
“用不了多久咯,这种人,五年撑死了,而且病发时可生不如死要救她,除非神仙,要么是咱们天山的大疆雪莲。”
哈日尔笑。
“这种玩意儿也配?”
“朝戈,你看着,本王去洗澡。”
那时她昏昏沉沉,瞧见搬运自己的人俯视她。
眼神冷漠。
——————
奚玄站在那,漠了半响,忽然手指一挥。
木盒落溪流。
冷漠又薄凉,带着对自己性命的厌憎跟疲乏。
也有对他的狠绝。
黑暗中,有部曲急死了,飞快跳水去追。
她不管,转身蹒跚,捂着被刺穿的腹部艰难
“小红,小红”
一个部曲拖着伤跪下,“公子,属下在此。”
奚玄一怔,然后林中有动物叫喊,接着一头驴欢快跑出。
那少年部曲尴尬不已,却又红了眼,众人群体跪在地上。
看她艰难爬上驴背。
“公子,您要去哪?”
“去我该去的地方还有个地方忘记收尾了。”
奚玄的声音很沙哑,因为虚弱,血水也从腹部流淌到驴背上。
她快死了。
太好了。
——————
从周园出来好几日后。
某地深山中,世间几无人知也是人迹罕至的青鬼老巢,一个老者提剑杀入杀出,在无数部曲跟反叛的青鬼门人中将那些邪人堵死在祭坛大门口。
老者沐浴着月光走近,看到了那个巫师。
“大萨满啊,可算找你了。”
“鸠占鹊巢,很不礼貌。”
那萨满看向背叛的青鬼,忽然明白过来。
“原来如此,她当年放过一些人,给自己留了祸患,我当初还以为是那小儿心慈手软,现在看来真是步步玄机。”
“不过,胜负还未可知。”
“大军在疆,你们桁朝,无一人是贪狼之敌。”
“是吗?”
周太公神色微妙,也不说,提剑杀入。
也不知多久,一身浴血的他提剑蹒跚而出,在部曲的卫护下走到了外面平台的大石头上,端坐着,看着月亮。
后面,大萨满惨不忍睹的尸体被拖出。
周太公看着明月,平静说了话,仿佛自言自语。
“谋士以身入天局。”
“举棋胜天半子。”
“以命相敬。”
必死了啊,那孩子。
王都。
桁帝躺在床榻上,脸色灰败,握着手中书卷若有所思,再看向对面侍奉的太子妃。
“原来如此,这是她当年给你的礼物,她的书札,其实是早料到了万一她遇险,就让你用这个救奚氏一命?”
周燕纾:“是,我曾把她交给老夫人,但她没要,说,奚氏也不值当让微生姑姑如此退让第三次。”
“所以,我就把它给了陛下。”
桁帝:“哦,所以你在上面下毒了,让孤长久接触,慢慢中毒,是当年她下狱开始,你们就有了这样的心思?”
“所谓天局,也包括杀孤。”
“这是你们两人的谋略?”
周燕纾面无表情吹着汤水,仿佛进行伺候帝王,淡淡道:“滇边瘟疫起时,那会我想做一个医者。”
“她最初想做什么,没人知道,因为每个人都在被推动着往前走。”
“可是陛下,没有哪个氏族生来就具备合理想用至高无上王权的资格。”
“太祖之下,三代而斩,先帝跟您,都没能让人满意——比如,您敢说当年提前得知先帝要杀凉王时,您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通知我祖父跟奚公?”
“所谓挚爱情深,所谓家国为重,其实前提都是——这是你言氏的天下。”
“您那会应当就猜到了,假设祖父他们提前知道,那他们的选择一定是舍弃先帝,扶持凉王。”
“所以,你服从了一个王族子弟的天性,为保自家王权,最终替所有人做了抉择。”
“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