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8 章
上天或许对大魏皇族暮氏尚存一丝怜惜。
八月, 当阿鲁国新王登位,两国重谈盟约时,阿鲁国为大魏送来了一个身上流着大魏和阿鲁国两国皇族血脉的新生婴儿。
当江鹭拥这个婴儿为帝、自己仅退居摄政时, 东京百官皆松了口气。
人人对篡位者既怕又敬, 事情落到此步,若江鹭一心登大位, 百官少不了要为其修饰。而今江鹭摄政, 野心不浅, 不可轻视。
东京朝堂新的掌权者却不在意世人怎么想。他们快速地和阿鲁国重新谈和盟, 江鹭和江飞瑛姐弟二人各自封王, 一为定一为肃;张寂升为殿前司指挥使, 重掌禁军;叶白仍做宰相。
紧接着, 他们轰轰烈烈地开始新政, 朝廷格局大变,武官与文官各执一方。
朝堂不能成为一人的一言堂,却也不应为了专权而让群臣彼此提防。朝中大计由百官共定,这群天下最聪慧的人聚于一处,至少能在小皇帝长成前,有近二十年的时间共建他们心中的大魏。
同时,新朝开女科。姜循邀杜嫣容入朝为官。杜嫣容深思后,只入了起居院, 为大魏写史修史。杜嫣容公开了姜家在上元节那日发生的变乱, 公布了姜明潮那一日的可怕——
是非成败,皆由后人评说。
下半年,新政逐步面向民间。各种民生之计, 在全国展开实验。不少京官下放去四方州郡,州郡又有不少官员被召回东京。
一切都在朝着欣欣向荣的新方向步入正轨。
时入隆冬, 再入新春,新的大魏朝定国号为“新丰”。
大魏朝和阿鲁国长达半年的和盟终于定好,由宰相叶白亲出东京、入凉城,代大魏去和阿鲁国签订盟约。
大魏王朝在黯淡无光的末年,在被深渊吞没之际、在堕入地平线之际,被一群年轻人联手拯救——
这一年的春日,叶白在离开东京去凉城签订新盟约前,参加了一场婚宴。
这是属于张寂和姜芜的婚宴。筹备半年,年初举办。未曾离京的故人们参加这场筵席。在这场婚宴中,叶白见到了许久未见的姜循。
他太忙了。
她亦好忙。
二人之间交集变少,昔日恋慕情愫在重重世事磋磨下,竟如隔世般遥远。叶白如今心绪近乎平和——他平静地看着江鹭和姜循相携而来,并未如昔日那般为此撕心裂肺,生出摧毁之欲。
姜芜守得云开见月明,姜循心中为她开心。
一场婚宴,众人其乐融融。
只是喝醉了的时候,肃王江飞瑛打趣她那摄政的弟弟,定王江鹭:“姜家大娘子都成婚了,夜白,你和姜二娘子的喜酒,我何时才能吃到?”
此言一出,灯火荧荧之下,姜循倒是面不改色,仍笑吟吟饮酒;江鹭秀美的面色却微微变了一下。
这般细微的变化,让杜嫣容盯了他一瞬,才挪开目光。
这不过是江飞瑛对弟弟的调侃,江飞瑛自己都未必记得清自己说过什么,但是当夜,姜循寝舍中,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翻窗而入的江鹭。
江鹭翻窗而入,手扶在窗台上刚站定,便看到站在一室明煌下、手举一花瓶的妙龄美人。
若非他反应快,那花瓶恐要砸向他脑袋。
江鹭:“你做什么?”
姜循看清是他,心中已了然他的用意。她慢慢放下花瓶,背身朝内室走,慢悠悠笑:“防宵小之徒啊。”
江鹭:“简简武功那样好,你有什么好防的?你不如明说,你是防着我。”
姜循轻笑:“别往我身上栽赃呀。”
竹帘被风吹得轻晃。
江鹭跟着她进内室,灯烛光下,美人玉净花容,不施脂粉之姿只会比盛妆更夺人心。然而江鹭无心欣赏,他立在那怡然坐于榻边、裙裾曳地的美人身前,垂目看她。
江鹭:“我有话问你。”
姜循:“请讲。”
江鹭:“我们何时成亲?”
姜循故作惊讶:“我们不是去年逃乱中,在梓潼神神祠前就成了亲吗?三拜天地,日月同鉴呢。”
她唇角浮一丝冷笑。
江鹭心中叹气。
他便知道,她一直记恨。记恨到今日才发作,是姜循的手段。
江鹭蹲在她身畔,握住她的手,仰头看她。她挣了挣,他不肯放,她哼了一声后扭身,故意不理他。
江鹭握着她的手轻轻晃了晃,尽量诚恳:“那时前路无望,我别无他法,你莫与我计较。”
姜循心尖被他晃的那两下弄得酥麻,却自然不肯轻易松口。
他又求了两句后,她转肩垂目乜他:“那么,这是什么?”
她的床榻棉褥下竟然压着东西。
姜循伸手取出,江鹭才知道是书信。他讶然接过,很快发现这是几封被烧毁一半的书信——当日他深陷凉城难辨未来,想烧信求她与他无关,却到底心中不忍,从火中将信抢下。
……信怎会落到姜循手中?
是了。那一夜闯入军帐的人,是简简。简简未必有窥探他之心,但简简有个心细如发斤斤计较的主人。
江鹭望着姜循不语。
姜循又忽而倾身,贴他耳微笑:“阿鹭,杜三娘子如何?”
香风拂面,神魂摇曳,江鹭眼睫轻轻眨一下,未能料想她的用意。
姜循揪着他衣襟领口,徐徐说:“去年东京城破那日,你终于看清了杜三娘子的面容,是不是?你终于见到了这位和你相看很久的杜三娘子,为何整整半年,你都不提?
“今夜杜三娘子瞥你几眼,你没发现吗?
“美人如云,故人情深。阿鹭是绝情之人,还是深情之人呢?”
江鹭:“……”
江鹭低头浅笑。
姜循忍着怒,仍轻声:“怎么?”
她有一肚子账憋了很久,要和江鹭算。偏这位郎君竟然笑,她忍无可忍时,他抬头望她,目中噙笑,眼如星子。
江鹭干脆利索:“我错了。”
姜循:“……”
他道:“原谅我吧,循循。”
姜循:“……”——
江鹭求婚而屡屡不成,这是私下之事,外人并不知,只道二人另有打算。尤其是,当叶白出城去凉城时,江鹭亦与姜循同行南下,东京人便猜,二人应当是要去建康府拜见南康王夫妻。
是了,只有拜见父母,才可谈婚论嫁。
实际上,姜循是要去苗疆找那巫医,让对方为自己看诊。巫医说要她带上“情蛊”的另一位携带者,江鹭自然会与她同行。
他们当然会去南康王府,不过那是见过苗疆巫医之后的事了。
双方在城门后相见,一北一南各自远行。
叶白和姜循聊过几句后,姜循坐上马车,和叶白站在马前的人,便只剩下江鹭了。
叶白看江鹭的目光追随着马车,他知道江鹭心中牵挂,思及此,难免生出怅然。
忧愤怨恨,随着暮灵竹的死,好似在缓缓离他而去。他不知自己是否在挣脱枷锁,他瞥见姜循与江鹭二人对视的眼神。无论那小娘子如何骄矜,叶白都看得出她眼中的欢喜。
……至少,姜循走出深渊了。
叶白轻声:“我以为,你举兵谋反,是想当皇帝。”
就像他以为,在新的人物进入东京后,自己仍然会和对方为敌,自己不毁掉大魏誓不罢休。然而事实上,叶白没有再做什么,正如江鹭也不登基。
江鹭回答:“安娅公主不是送了皇子回来吗?”
叶白无话。
江鹭目光始终盯着马车,对车中人牵肠挂肚。只是他亦有话和叶白说:“循循喜爱无拘无束,我不能困住她。此生她愿意去哪里,我都要许她,随她,伴她。”
叶白盯着江鹭,江鹭平静地转头看他。
两位郎君的目光微妙,争夺微妙,却到底落了帷幕。
城门前人烟稀薄,尘埃卷起时,江鹭眨一下眼:“怎么?”
叶白:“你有想过吗,你这样做,有何意义?一样是篡夺权柄者、觊觎皇权者。千百年后史书评价,你仍是罪人。”
江鹭衣袂在风中轻扬,如浪涛拍岸,他自岿然不动:“长路漫漫,行则将至。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叶白望着江鹭走向马车,看江鹭与车中人说了几句话。江鹭翻身上马,发带拂颊,青年郎君眉目熠熠灼灼,遥向东京诸人告别。
江鹭和姜循的马车朝南而走,叶白在风中立了一会儿,在朝臣再三提醒后,他登上北行的马车——
多年之后,重返凉城,竟是这种机遇。
车马粼粼,叶白在北行的马车中,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他梦到自己未曾置气,未曾离家出走。
自己好端端地待在凉城,和爹娘、兄弟、伯父、堂哥堂姐他们共守边疆。
伯玉的阴谋没有得逞,暮逊无法打开那夜的城门,让大火烧毁他们……
他梦到程应白威风凛凛识破诡计,成为凉城的大英雄,得到父母亲人们的敬佩与夸奖。不看过去不追未来,他不会无家可归无梦可圆。
“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麟之定,振振公姓,于嗟麟兮。麟之角,振振公族,于嗟麟兮。”
程家麒麟子,世间应为稀。永不落浊泥,白羽振穹宇——
阿鲁国的新王安娅也做着一个梦。
在她梦中,父母健在,兄弟姐妹健在。他们和凉城谈成了盟约,她和段小将军在两国民众的见证下,在众人的祝福下,踏入新房。
恍然梦醒,安娅发现自己伏身在马背上。
马匹走得悠然,日光刺照下来,安娅揉自己的眼睛,摸到眼角的水光。
男声低弱带笑:“安娅睡醒了?”
安娅恍恍惚惚地看去,看到牵马而走的青年,和自己梦中的小将军一模一样。只是梦中少年郎意气风发,拥有无限未来;现实中的段枫缠绵病榻,安娅问过医师,医师只是叹气不敢承诺。
安娅轻声:“我们这是去哪里?”
段枫边咳嗽边笑,回头看她时,眉目被阳光邀得暖融模糊:“不是说了,去祭拜我们的父母吗?年轻的阿鲁国新王,记性这么差,可不好啊。”
安娅轻喃:“对啊,我们说好回家……”
她伏在马背上,轻轻伸手去牵段枫的手。
不许未来,不说以后,二人只是共同走这段路。他们会一直走到天黑,走到他们被黑夜吞没。到时候,手牵手,继续走。
安娅:“段三哥,你遗憾吗?”
段枫沉默片刻,笑道:“我此生没有遗憾。”
大仇得报,旧爱“重生”,故友亦在,山河如昔。这一路走来,他没有将更多人拉入黑暗中,已然开怀。甚至,他很快都可以见到程应白了……
安娅闭上眼。
马尾晃悠悠,她牵着段枫的手,轻轻哼着一首歌。
晨光笼罩着他们,祝福着他们。
这一路崎岖难行,到底走了过来。无论如何面目全非,他们到底可以回家,去见父母亲人了——
南下的一座驿站中,江鹭做着一个梦。
他梦到雨大如烟,自己骑马越千山,步入一家驿站。姐姐嫁去凉城后,他要代父进京为人祝寿,而他打开驿站门,看到昔日已死的“阿宁”复活。
他手脚发麻,头脑懵然。他站在一楼,仰望着那美人坐在二楼喝茶。美人朝下瞥来一眼,他便不由自主地踩着楼梯上楼寻她。
他欲告诉她自己找了她三年,他想问她当年为何走得突然。他不怪罪她,他喜爱她,他想和她重修旧好……
“哐——”夜风撞在窗上,惊醒了沉睡的江鹭。
江鹭浑噩间,听到不只夜风叩窗,亦有人在外敲门。
江鹭打开房门,看到深夜的长廊上,侍女玲珑站在自己门前。玲珑面颊绯红,诡异非常地低头敛目,将一卷着的画轴递给江鹭后,玲珑转身避走。
江鹭打开画轴:
画中画着一个他。眉目昳丽,身如玉立。
江鹭感觉到自己握着画轴的手微微发抖。
半晌,他将画轴放回屋中,自己翻窗而出,轻轻叩着一内有烛光的窗子。
屋内小娘子慵懒拿乔:“谁?”
江鹭:“我。”
姜循:“你是谁?”
江鹭靠着窗,凝望着黑夜雨雾:“你用画夜邀的人、得罪了你的人、爱慕着你的人、向你数次求婚而未果、特意来再次致歉并求姜二娘子嫁给我的人。”
雨水斜飞,窗子擦咔,轻轻从内推开——
年轻人千奇百怪的梦,诉说着他们消逝的往事与遗憾,带来他们的期许。
夜已尽,天将明。无数美梦,组成充满希望的未来——
“茶发芽——”
千山万岭,绿荫如浪。在春茶开采前,官员和茶农们一起抬着祭品,围着茶山。人人安居乐业红光满面,等待着好收成。
叶白睡在前往凉城的马车中,想着他也许不是无药可救,他有了新朋友,他不应在怨恨中溺亡;
安娅和段枫骑马行在广袤沙海间,走出蒙蔽他们一生的阴霾,许愿着能够善终;
姜芜在屋中读书认字时,打开窗棂,凝望那院中练剑的青年夫君。她的夫君英武盖世,如霜赛雪,让她恋慕;
江飞瑛带着手下纵马行在长林深夜中,即将去平定南方新的海寇之乱。她还要回去告诉爹娘,弟弟和弟媳要回家了;
杜嫣容在大相国寺拜佛,为自己的故友暮灵竹点一盏长明灯。她立在窗前眺望黑暗,看白鹭飞天、春絮满城,她期望着心爱的阿竹死后得到安宁,来世安康;
雨帘如梭,江鹭推开姜循的窗门,掀开眼帘,走向那含笑托腮的姜循,将那还在逗他的小娘子抱入怀中。他珍惜无比地抱紧她,她慢慢在他怀中放松,张臂踮脚,眷恋地搂住他脖颈。
这是新丰元年。
未来不是一场荒唐梦魇。
历史翻开它似薄似厚的一页,命运拥有新的声音。
天亮时,年轻的郎君与娘子们站在耀眼的阳光下,眺望着王朝的未来,做好准备迎接未来的更多险阻。只要他们彼此不背弃,只要他们齐心协力,所有人都相信,他们的未来战无不胜。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