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宁坐在最炽烈的阳光下想起最幽邃的午夜时分。
温泽念穿一身墨黑的晚礼服像一个迷离的暗夜,把她压在沙发上问“那你要来拆礼物吗”
这时沙滩前方陈露滋好似撇了下嘴“小气。”
温泽念不跟她缠也不恼“我是。”
她应该是带着冲浪板往海里走去了,因为孟宁半垂着眸子,能瞥到一些队友假意走到一旁喝水或休息,应该都为了看温泽念冲浪。
阳光流淌过身体。
海浪哗啦啦的闪耀。
一片午后的炽白之下,好似一切都形成某种通感。孟宁觉得自己成了一枚贝壳,海浪卷荡在她体内,温泽念立在她耳廓的海浪之上。
直到有人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孟宁才抬头。
然后看到温泽念一手扶板,然后松手稳住重心,板头一转,阳光在她把玩之下。
孟宁抱着自己的膝盖陷入某种恍然,她绝没有想过温泽念会和冲浪这件事联系起来。
曾经的温泽念怕水。
那时学校没有游泳课,事实上也不需要,她们所有江边长大的孩子对游泳这事无师自通。而当学校附近建起一座新游泳馆、老师带她们去体验时,温泽念裹着校服迟迟不肯去换泳衣。
孟宁鼓励她“没事的。”
温泽念红着脸摇头“我不会。”
孟宁沉浮在泳池里仰脸笑着看她,很随意的擦了把脸上的水“我教你。”
温泽念看着她愣怔两秒,接着又摇头“我怕水。”
温泽念为什么怕水这件事,在孟宁有天放学去她家送卷子时寻得端倪。
一名白发却矍铄的老人死死把温泽念的头摁在装满水的脸盆里,全然不顾她的挣扎“你要不听话的话,这学你也别上了。”
孟宁愣在原地。
然后才想起背着书包冲上去推搡那老人“你干什么”
温泽念好容易从脸盆里抬起头来,红着脸一阵呛咳。
后来孟宁才知道,温泽念从两个叔叔家流离到爷爷奶奶家,一个重病的女孩在重男轻女的家族里被视为最大的累赘,没人耐着性子跟她讲道理,若意见相左,直接把头摁进脸盆里惩戒。
这件事被婶婶在过年聚会上引为骄傲的谈资,所以人人都学会了这办法。
所以孟宁在重逢以后发现温泽念竟学会了游泳,已足够惊讶。
可现在她又发现,温泽念还会冲浪。
并且温泽念用短板,非一定的专业程度不足以驾驭。原来温泽念并没穿着泳衣,而穿一件墨蓝色的冲浪服,那是一种很暗很暗的蓝,浅海不可能有那样的色泽,好似非得坐着破冰船一路往南极进发,才能找到那样的蓝。
她在世界尽头,默然而立。
紧身衣包裹着她流畅漂亮的线条,可看温泽念冲浪绝不只会注意到这一点。她做动作的方式好似挑衅,她在挑衅那片海,好似在问那
浪头还能翻转出什么花样,留给她去征服。
温泽念下水后陈露滋就没再冲浪了,站在海滩拿防水相机给温泽念拍照。
孟宁有些不爽又有些释然。
她没有相机,可她有一双眼。
她的睫毛缓慢的翕动,滤掉阳光滤掉海浪滤掉令人分神的风,只把温泽念端立于冲浪板的身影映在她脑内的海马体。
照片会随时光褪色。文档会被病毒损毁。只有这样的方式,她存在,记忆便永存。
为温泽念鼓掌叫好或暗暗惊叹的人不少,可只有她会在心里想从过去的温泽念蜕变为现在的温泽念,到底花了多少时间跟内心最恐惧的水相处
温泽念真的是一个很决绝的人。
人都是无长性的,哪怕面对极致的美丽也一样,起先所有人都在暗暗关注温泽念,到后来,便回到沙排场或沙堡旁边去。就连陈露滋,心满意足的拍下许多照片后,也加入了沙排的其中一队。
孟宁觉得这样很好。
到了后来,好像只剩她一个人在默默注视着温泽念。
阳光一片炽白,天地为之失色,只有她和她关注的那个身影,在一片过曝般的回忆里畅游。
孟宁觉得自己是恍了一下神的,因为当她再凝眸去看的时候,海面上空空荡荡。
她抓了下手指,更仔细的去看。
接着她找到了温泽念的冲浪板,但板上空荡荡。
她缓缓站了起来。一方面她凭着专业和经验判断,以温泽念的能力在这样的天气条件下绝不至于出事。另一方面她又惦记着温泽念曾经怕水。
她谨慎的呼吸,说不上是救生员的本能在作祟,还是孟宁的本能在作祟。
忽然她开始剧烈后悔起这几秒的犹豫,飞快脱了运动服往海浪里冲去。
她本打算游泳,所以运动服里穿了泳衣。所有人都在打沙排、垒沙堡,或者躲在遮阳伞下聊天。
她跑得迅捷而沉默,并没向任何人呼喊。
到这时她发现,她的理智确信温泽念没出事,只是她的本能在驱动着她向前跑。
她跃入海浪。
游到一半时她发现理智获胜,因为温泽念从海浪里冒出头来,振臂的姿态像展翅的蝶。
她越飞越高,向着所有人都仰望的方向,那里的阳光是一片刺目的白,所有妄图仰望的人宛若雪盲。
孟宁已确信温泽念安全了,她不知自己为何还是向前游了过去。
温泽念也瞧见她了,暂且停止了向前,漂浮在海面上望着她。
海浪裹着人,海滩上传来的欢笑或惊呼像来自另个时空。孟宁沉默游到温泽念身边,看到温泽念那形状姣好的眉毛上挂了颗颗水珠,又随引力下落而融成一片。
孟宁沉默着,感受海浪拍打着自己的心跳。
若温泽念开口问她为什么突然游过来,她该怎么回答
说她以为温泽念出事
她观察的时间不
够,对情势的判断也不准,这简直有违一名救生员的专业。
可温泽念什么都没问,只是伸手过来,轻轻覆住她眼皮,让她闭上眼。
她眼皮被太阳晒得滚烫,而温泽念的掌心在海水里泡得很凉。
她下意识顺从,下一秒,温泽念拉着她潜入了海面之下。
吻了上来。
孟宁方才因惊惶而跃动的心跳瞬时变作另外的节奏。
她不能假装自己没有肖想过。
或许她在快艇上望向温泽念的那一眼。
或许她在海滩上抱着膝往海面眺望。
或许她在确认温泽念安全后仍然游了过来。
或许她无数次肖想过,她想吻一吻温泽念。
不止在午夜的月光中,也在炽烈的阳光下。
哪怕只有一次,也好。
欲念在叫嚣,理智在沉默。她脑子里有许多的不该、不准、不能。
她没想过温泽念会把她拉到海面之下。
沙滩上的人在纵情放松狂欢,她们在海面下静静接吻。
明明短得只有一瞬,却又永恒得像天长地久。
然后温泽念放开了她,两人浮出海面。
直到现在,两人也没交流过一句话,甚至没有任何动作或表情作为暗示。
孟宁默默转头往海边游去,温泽念重新攀上自己的冲浪板。
等孟宁从海浪里起身,雎梦雅望见了她“孟宁,你游完泳了过完打会儿球。”
孟宁笑笑好啊。”
没有擦干身体的必要,身上的海水被阳光一晒随之蒸发。
只有唇边残存着吻的味道咸咸涩涩。
温泽念抱着冲浪板上岸时孟宁正在很努力的救一个球。
她都不知自己那么努力干嘛,完全抛弃重心的扑过去,伸手垫在排球和被晒得滚烫的沙粒间。
其实救起来又怎么样呢。
球被她手掌并不规整的角度垫飞,以莫测的轨迹飞往雎梦雅不可能接到的方向。
她躺在沙滩上翻了个身,喘着气望着天边炽白成一片的太阳,刺痛人的眼。
温泽念上岸后就不知去哪了。孟宁这边的沙排赛,以她和雎梦雅大获全胜而告终,祁晓和另个女孩与她们隔网而对,输得惨烈。
祁晓罕见的沉默,孟宁当她输了比赛不高兴“晚上请你喝啤酒,好吗”
祁晓咧嘴“这可是你说的。”
晚餐是放松休闲的bbq形式,温泽念没有现身,不知是有工作要忙,还是刻意留空间给她们欢闹。
倒是陈露滋一个下午已跟她们打成一片,几大杯冰凉的啤酒灌下肚,不知何时喝得醉醺醺。
几个与她相熟的女救生员把她架回房间,孟宁和祁晓她们一同往自己房间的方向走。
走到一棵巨大的棕榈树下,孟宁开口“你们先回,我去散会儿步。”
雎梦雅跟祁晓关系好,所以也知道孟宁有深夜散步或游夜泳的习惯,笑道“今天打了那么久的球你还没累啊体力真好。”
“啊我体力好吗”孟宁说“哈哈。”
祁晓只和她说声“注意安全”,便留她在原地,自己和雎梦雅先走了。
孟宁在原地站了会儿,等所有人都回房了、整个住宿区安静下来,她才静静挑了条小道,往前走去。
一路很注意的看着导视路牌,提醒自己这一次别走神、别迷路。
下午在花房的偶遇,她瞥见了温泽念放在长椅上的手牌,也就看到了上面的房号。
月光。鸟啁。虫鸣。和醒着的她。
一方世界里好像只剩下这些存在,她顺着路牌走到温泽念的别墅前,发现那是一栋幽深的独立小墅。
她敲门前犹豫了下。
或许温泽念睡了。或许温泽念在工作。
可或许方才的啤酒在胃里作祟,她转念一想,人生中能够放肆的机会有几次。
她正要抬手的时候,门开了。
她愣了下,温泽念也愣了下。
温泽念仍穿一身白西装,一头长发精致的盘于脑后,看起来好像从没放松的时候。孟宁盯着她耳垂上那颗小小的钻石耳钉瞧,她掌着门,不说话,好似在等待着什么。
孟宁反应过来,温泽念是在等着她与自己撞了个正着后,会不会随口扯个借口便慌乱的离开。
或许本能的确在驱使她这样做。
月光不知是发冷还是发烫,晒得人微微颤抖。
她勉强让自己站定,找回自己的舌头“我来回答你一个问题。”
温泽念掌着门“嗯”了声。
月光忽而盛大,越过她的肩去拥抱身姿纤薄的温泽念。她努力控制着发颤的嘴唇,一字一句的说“我会记得你。”
温泽念抿了一下唇。
她接着说“在我生命所有的时间里,我都会记得你。”
温泽念笑了。
“这么沉重啊。”温泽念半开玩笑道。
若是平素的孟宁,或许会借坡下驴与温泽念玩笑几句,这事也就过了。可今天她微蜷着手指,鼻尖沁出微微的细汗,看向温泽念九分西裤下露出的那截细瘦脚腕,深夜也穿高跟鞋,细细带子攀援而上如缭绕的图腾。
在那复杂的图腾前,有一枚小小的伤口,在莹白皮肤上美得触目惊心,应该是下午冲浪时不小心磕出来的。
孟宁张了张嘴“我过来,回答了你一个问题,也有一个问题想问。”
温泽念的高跟鞋很轻的移了移。
孟宁不知温泽念猜测她要问的是什么,其实她的问题很简单。问这话的时候,她终于从温泽念的脚腕上抬眸,望着温泽念的眼睛“你学游泳和冲浪的时候,有没有觉得很辛苦”
其实她更想说的是“害怕”,但她觉得现在的温泽念应该不太喜欢“害怕”这个词。
现在的温泽念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造梦师,孟宁看过她在员工餐厅跟其他管理层说话,一米九的大个子外籍经理在她面前点着头唯唯诺诺。她现在站在月光下,连脚腕上一枚小小的伤口都能信手拈来为自己的美丽加码。
她能登上彻夜狂欢的游艇。也能轻易调用直升机。自重逢以后她从来都是掌握主动的那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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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此时她睫羽轻翕的频率有一点点微妙,神色有一点点复杂的看着孟宁。
过分盛大的月光吃掉了她脸上的妆,让她看上去更接近孟宁想象中她好好长大的样子。
于是孟宁做了重逢以来最逾矩的一件事。
她跨上前一步,展开双臂拥住了温泽念,右手往上抬,托住温泽念的后脑,嘴里轻声说“没事了。”
如果她也和温泽念一样有造梦的魔法,她会让这句话更轻盈一些,也更郑重一些。
可这是她现在能做到的最好了。温泽念推开了她。
动作轻,但利落。看向她的眼神没笑意,但也没生气,还是带着某种很难揣度的复杂。
她好像轻轻喘了口气,问孟宁“你要进来么”
孟宁笑着摇摇头“我就是来说这个的,我该走了。”
“等一下。”温泽念说“我把今晚的科幻故事拿给你。”
这是她们的约定。
孟宁来找温泽念一次,温泽念便拿给她一页科幻故事。
可孟宁仍是很温柔的扬着唇“今晚不要。”
她转身走了。
在她心里,她今晚来找温泽念的行为不是一次交换。
她想来,就来了。
孟宁回了房间。
祁晓已经睡下了,她轻手轻脚没开灯,想把今天扔在海滩上弄脏的那身运动服收进脏衣袋,手伸进口袋想先把东西掏出来。
口袋里也没别的,就是一盒烟,和两个打火机。
一个是她平时自己用的。另一个是她一度准备送给温泽念、现在却永不打算再送出的。
她伸手去摸,却只剩下她自己用的那个。
找遍衣裤口袋,却仍是没有另一个。
她心里一凉不会是今天脱掉运动服后甩开的太急,没留神掉在沙滩上了吧
她重新钻出房门,又轻手轻脚的替祁晓关好,然后往沙滩走去。
好在这里跟c酒店的规则不一样,入了夜一样不能下海,但沙滩仍然开放。不过此时夜深已没其他人了,孟宁本来刚开始故作镇定的走着,远远望见沙滩以后又开始跑。
她气喘吁吁冲到海滩,回忆着下午坐过的位置。
能猜个大概,但标识准予游泳海域的标志旗都收了,她失去参照,并不能判断得十分准确。
没头苍蝇一样勾着腰在海滩上乱转。
没有。
没有。
哪里都没有。
她脊背上渐渐冒出一层细汗,腻腻
的却滚烫,往她脊骨的每一道缝隙里钻,烫过她心脏,烫得她神魂不灵。
“你在找什么”
她慌乱的抬起头,喘着气,连脑后的绾发都因长时间的低头被海风拂得有些乱祁晓▓▓”
相较于平时的多言开朗,现在祁晓平静得让人感到不习惯“这么晚了,你在找什么”
“睡不着而已。”孟宁笑笑“找有没有寄居蟹,找着玩。”
“骗子。”祁晓说“你在找打火机对不对”
孟宁看着她,仍在喘着气。
祁晓又说“你要是不承认的话,我就不给你了。”
孟宁顿了顿,叫她一声“祁晓。”
祁晓也形容不出来孟宁那是怎样的语调。只是孟宁一叫,她忽然就哭了“搞什么啊我早该看出来的,你早就真的喜欢上她了对不对”
孟宁也不知自己的默然只有一瞬,还是很久。
总之她在大脑中千回百转了无数种想法。她一向表现得很淡然,无所谓,她给自己设计了无数的小细节去体现自己的不在意,或许她应该把那些小细节拎出来,掰一掰,扭一扭,堆积在一起,让祁晓相信她这么清醒,并没有真的对温泽念动感情。
可她的想法来回来去变了几次,最后露出一个近乎无奈的笑容,低低的说“是,我早就真的喜欢上她了。”
祁晓几乎被她触怒了一般,冲上来就不停捶她的肩“你要死啊你要死啊你不是一直最人淡如菊的吗你不是一向最冷静理智的吗你不是这种人你装什么装啊你早说啊,那我就根本不会撺掇你”
一边说,一边在深夜无人的海滩上嚎啕大哭。
祁晓真的下狠手,孟宁被她捶得痛死了,又被她哭得一愣,觉得她一梗一梗的简直要哭到窒息了,上前替她一下下拍着背“喂”
孟宁很好脾气的笑着说“这不是我的事吗你这么难过干嘛啊”
祁晓哭得更大声了“因为我最清楚喜欢一个跟你差距太大的人有多难啊”
她一吼,就喷出一个硕大的鼻涕泡。
孟宁笑了。
她没笑,瞪孟宁一眼,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把鼻涕擦了,然后继续放声大哭。
“喂”孟宁也不知如何是好“那,现在,是你安慰我,还是我安慰你啊”
祁晓又瞪她一眼“你先安慰我,我再安慰你,我们互相安慰行不行啊”
“为什么我要先安慰你”
“你才喜欢她多久啊我的心事都憋在心里很久了好不好宋宵不是同道中人,你又不问差点没把我憋死”
“好好好,你先。”孟宁又笑,指指海滩“你想对着哪片海浪倾吐,请坐。”
祁晓也不挑,就地盘腿坐下了,吸吸鼻子,无论拿纸巾擦过多少次,眼泪还是糊一脸。
她说“我妈是r大的教授。”
孟宁一听愣了下“合着你才是高知家庭微服私访啊。”
祁晓摇头“微服私访个屁,我跟我妈关系很糟,也没上什么好大学。你知道为什么吗”说着咧嘴一笑“因为我十多岁的时候,喜欢上了我妈的一个学生。”
孟宁默默听着。
“她是我妈的硕士研究生,成绩好得不要不要的,我妈惜才,就经常把她往家里领。她二十二的时候,我才十六,刚上高一,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在厨房帮我妈做菜,拿着锅铲扭过头来冲我笑了下,我人直接傻了。”
“其实她长得不是很漂亮的那种,很瘦,丹凤眼。但怎么说,就是有那种,一眼就会击中你的人对吧我就开始跟着她当她的小尾巴,然后就发现,我妈把她往家里领不只是惜才,是因为她家真他妈的穷。”
“她从山里考出来的,家里就剩一个妈妈,照顾一个残疾的妹妹。她所有的奖学金助学金项目补助都寄回家了,你相信么,这个年代大学食堂里真有拿咸菜拌饭的人,感冒了从来不去看病,有次我去她宿舍找她,发现她一个人倒在地上,脸白得我几乎以为她没呼吸了。”
“等她那次发烧好了,我直接跟她表白了。”
祁晓说着搡了下孟宁的胳膊“你在没在听啊等我讲完了,你可也得跟我讲你的事。”
“在啊。”孟宁扬了扬嘴角“好,等你讲完,我也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