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子位于一条窄巷中,轿车很难进来。沈晋将车停在了外面,跟柏盈两人走在不平的石板路上,夕阳拉长了她的身影,橘色的光芒照在她的发丝上,让人感觉到很安心,他抬眼,静静地看着。
这一片居民也不少,到了这个点更热闹。
经过别人家门前时,辣椒跟热油的香气萦绕在空气中,挥之不散,烟火气息很浓。
沈晋原来的家在巷子深处,这一路走来,自然有人认出了他,却也不敢轻易上前来寒暄,他们知道他今非昔比,已经不是当年可以或打趣或谩骂的穷小子。
“到了。”他低声说。
柏盈侧过身子,沈晋走上前来,从口袋里找出钥匙开了这把锁。这房子已经很破旧了,曾经他也想过要修缮,外婆阻止了他,每套房子都有它的命运,既然他们已经不在这里住了,就让它跟着岁月一起变老也没关系。
院子里的那棵树还在。
沈晋眼中有怀念之色“我小时候总会问外婆,这是不是果树,每天都盼着它能结果子,想着摘下来可以拿出去卖。”
柏盈知道沈晋过了很漫长的苦日子。
他是拼了命才有了今天的成绩。
从记事起就没有父母,跟唯一的外婆相依为命,祖孙俩过得并不宽裕。他很聪明,学习成绩也很不错,但早早成熟的他不想给外婆太重的负担,于是以很单薄的身躯跌进社会里被反复捶打、磨砺。
他经历过的苦与难,恐怕只有他才清楚,旁人根本无法感同身受。
柏盈探出手,好奇地触碰着树干,同时也安静地听他说话。
“我应该有跟你说过,那时候身上只有几十块的我只想赚十万块。”沈晋笑了声,“十万块对于那时的我,太多了,想都不敢想。可是赚了十万块后又觉得不过如此,最近偶尔想起从前,也会忍不住想如果赚了十万块我就收手,然后在附近买个铺子做点小生意,现在的沈晋又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柏盈偏头瞧他,以笃定的口吻道“你不会。”
真正有野心的人绝不会就此止步。
沈晋如果没有野心,他怎么可能会成功。如他所说,他的确不是一个能过平凡普通生活的人,他有他的理想与抱负。
他沉默几秒,点了下头“的确,我不会。这些年,做了不少事,钱越赚越多,房子越换越大,同时也得罪了不少人。别人逼过我,我也逼过别人,恩与仇根本算不清。”
没有身家背景的人混到如今这个地位,手上怎么可能真的干干净净。
柏盈心知肚明,却不太懂他在这个时候跟她说这些的用意。
是忏悔,还是回忆那她似乎也不是很好的听众。
砰
“你疯了”
蒋父拍了下桌子,脸色沉了下来,“你这是什么意思她跟沈晋没有关系,跟你难道就有关系”
蒋墨成从蒋母手里拿过钱包,折好,放回裤袋,面上
没有多余的情绪,他早已经不是那个会畏惧父亲责备的少年了,“她跟沈晋已经分手,我喜欢她。”
“墨成,你跟她是怎么认识的”蒋母皱着眉头问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眼看家里即将发生一场无可避免的争执。
蒋鸿成看向妻子,夫妻俩极有默契,汪雅明走过去,左手牵着儿子,右手牵着女儿悄然离开饭厅。两个小家伙已经吓得脸都白了,他们还是头一回见爷爷发这么大的火,都以为是自己胡闹所以爷爷才会发火,眼眶红红的,差点要哭出来。
汪雅明带着孩子们上楼,将他们交给阿姨哄好以后,思虑再三,等她快步下楼来到饭厅,差点撞上要离开的蒋墨成,再看向脸色难看的公公婆婆,便猜到该知道的他们都知道了。
蒋父气得两眼发黑,随手拿起手边的杯盏朝着他重重地砸了过去,正中他的背。
蒋墨成感觉到后背滚烫,眉头都没皱一下,神情依然固执而冷硬。
“你有没有廉耻心”蒋父一脸怒意,“你跑到沈晋家里去,带走了他未婚妻你还有理了”
“我说过了,他们现在没有任何关系。”蒋墨成声音沉沉,“我喜欢她,很喜欢她。”
“墨成”
蒋鸿成打断了他,转头看向父母,心平气和地说“爸,妈,如我刚才解释的那样,柏小姐的确跟沈总已经分开了,墨成是做错了,但男未婚女未嫁,非要说这是天大的错,是不是也不太合适”
“前些天他跟沈晋闹腾,是不是就是为了这桩事”蒋父冷声,“我只当他们是生意上的冲突矛盾,现在看来,只怕内情也不简单,沈晋不是冲动易怒的人。”他立刻就想起了那段时间的种种,收声,看向大儿子,“茜茜带我们出去度假,也是你们几个商量好的”
“什么声音”柏盈听到动静探头,寻找声源。
沈晋也侧耳听了会儿,笑着为她解惑“大概是,老式爆米花机吃过没,带一把米过去,摊贩放进手摇的机器里摇啊摇,嘭的一声,一把米变成一大袋”
他停顿,似想不起来那在他童年记忆中非常美味的零食叫什么名字。
柏盈也笑了起来,“我吃过的,我们两个人生活在同一个年代好不好”
“我总觉得要比你大很多岁。”沈晋目光深远地看向院子里的这棵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个没毕业的学生,太过年轻,我常常不知道要跟你聊什么。”
他身边是向然是赵明海,没有如她这般年纪的年轻女生,偶尔去学校探望她,看着那群朝气蓬勃的学生,低头自己看向带着疤与薄茧的手,他想,他是很难把她当成一个女人来对待的。
柏盈微愣,怔怔地看着他。
她不知道他心里是这样想的。在那一年里,他冷静自持,他太过成熟,反而在他镇静注视中的她会小心翼翼,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斟酌之后才敢讲。
直到此刻,沈晋才不得不在心里承认
自己的卑劣。
卑劣分开拆解,便是自卑与恶劣。
当兄长,大约不必非得跟妹妹有共同话题,他只需要充当保护者的角色就好,妹妹藏在他的羽翼之下,她一辈子依赖于他。究根到底,在爱情这件事上,他想的不过是偷懒。
蒋父年纪越大,脾气便越是火爆。
如果蒋墨成说句软话,可能这事在其他家人的劝说下也不是过不去,但他偏偏不。他不是逆来顺受的性子,然而如果父母对他动手,他不能躲,更不能还手,只能任由在气头上的蒋父气冲冲地拿着藤条往他身上抽。
“你还把人家姑娘带走了两次”
如果说之前蒋父还尚且有一丝理智的话,在听大儿子委婉地说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后,他气血攻心,险些翻白眼撅了过去。
就连心疼小儿子的蒋母都难以置信“所以,你拦着她不让她走,还”
蒋鸿成见弟弟一声不吭,神情凝重地说“柏小姐应该也是喜欢他的。”
这句话还不如不说。
蒋父怒斥“你们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怎么能做出这种混账事”蒋母疲倦地坐了下来,好好的家宴毁了,谁还有吃饭的心思,她单手撑着额头,汪雅明赶忙上前来,伸手为婆婆拍背,低声劝解,“妈,我们不是有心要隐瞒,实在是事已至此,能怎么办打死老三吗”
护短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们在知道这件事时,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
他们作为兄嫂又能怎么办
毕竟是弟弟,还真的能打死他
蒋父又狠狠地抽了蒋墨成一下,仿佛衬衫都被抽破,那声音逼得即便语气里难掩失望的蒋母都仓皇地看了过来。
早已经比父亲大哥更高大的蒋墨成生生地受着,没有吭一声气,脊背也没有弯一下。
他太倔强,十几岁时都不肯低头,更遑论现在。
“你以后离人家姑娘远一点。”蒋父喘着气,“鸿成,找个合适的时间,我去跟她见一面,道个歉,至于沈晋那边,你看着办。”
蒋鸿成犹豫纠结地看了眼弟弟。
这也不是他们能做决定的事。
果不其然,一直没吭声的蒋墨成声音沙哑着开了口,“不可能。”
“墨成”蒋鸿成有心想阻拦,可这个节骨眼上怎么可能拦得住。
“你说什么”蒋父眯了眯眼,他虽然已经年过六旬,可一言一行依然有年轻时说一不二的气势,他嘴上对小儿子总是有诸多意见,但家里人都知道,蒋墨成性子最像他,他也最为这个儿子骄傲。
“你说什么”
柏盈错愕不已。
她怀疑自己的耳朵出现问题,不然怎么从沈晋嘴里听到类似结婚的字眼
沈晋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天鹅绒盒子,深蓝色的绒面上躺着一枚闪烁着璀璨光芒的钻戒。即便是柏盈看了也挪不开眼,这是她见过最耀眼夺目
的钻石,比起他之前在拍卖会上拍下的天价裸钻还要纯净。
“盈盈,带你来这里我也有私心,即便我有很多房子,但只有这儿,是我的家。”
沈晋并没有他表现出来的这样淡定,他定定地看着她,“我曾经以为我过不了安稳的生活,所以自作主张地替你做了你并不愿意的决定。赚够十万块就收手的沈晋会过什么样的人生,我想知道,也想过。”
“这些话我很早前就应该跟你说。”他自嘲一笑,“晚了这么久,不知道你还愿不愿意原谅我,接受我。”
柏盈吃惊地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
她听到了什么
谁想结婚谁
谁在跟她求婚她是不是还在做梦,这该不会是一个梦吧
不管是她梦到的那本书的走向,还是她对沈晋这个活生生的人的了解,他都不是那种意志会被别人改变的人。他如果愿意走结婚生子这条路,在她遇到他的时候,恐怕他的小孩都已经上幼儿园了。
一阵晚风拂过,柏盈的一缕乌发贴着脖颈,有些发痒,她才意识到,这不是梦。
沈晋真的在向她求婚。
她逐渐收敛脸上惊讶的神情,抿了抿唇。这是她想要的吗如果是一年前,不,几个月前的她,她一定兴奋雀跃,会高兴到不行吧
当初想要跟他结婚,也不仅仅因为他有钱,这年头有钱的男人多了去了,像他这样适合当老公的有钱人实在凤毛麟角。
他洁身自好、情绪稳定、日进斗金、前途无量。
一定会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丈夫与父亲。
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她面对她曾经最想要得到的求婚,怎么心里一丝波澜一丝涟漪都没有。真的只是她梦到的那个梦在作怪吗她心里清楚,不是。
即便没有那个梦,即便她不知道他是男主,对于他的求婚,她好像一点儿都不心动了,可她知道,她一定得给他一个明确的回答,不能含糊,不能敷衍,他在做一件认真的事,而她也要给他认真的回复。
一时之间她思绪很乱,多种思想都在拉扯着她。
她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随着柏盈沉默的时间越来越久,沈晋的心也一点一点地沉寂。
同一时间,在这容纳多少人的城市里,仿若有两道声音同时落下。
一道低沉,一道柔和。
“沈晋,对不起,我不愿意”
“我不会离开她,我就是想要跟她在一起,谁也别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