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亦泠一连串说了这么多,连跟在谢衡之后头的利春都听蒙了。
利春抬起头,果然见谢衡之的眼神也很意外。
他盯着亦泠久久没说话,而亦泠也以一种理所应当的眼神回看着他,丝毫不觉得自己过分。
沉默半晌,谢衡之收回了目光,没给回应,转头往侧旁的书房去,只丢下一句低语。
“你怎么不顺便替我找几个干爹干娘回来。”
他的声音很轻,但亦泠还是听见了。
眼睁睁看着谢衡之头也不回地进了书房,她的眼里充满了不可置信。
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她提的要求很过分吗?
直到利春关了书房的门,亦泠才气呼呼地离开。
嗐。
其实利春觉着夫人给谢衡之安排的那些鸡零狗碎的琐事虽然无理了些,但人家毕竟刚受了这么大委屈,又还在病中,张口哄哄怎么了?
非得嘴坏一下把人气走。
关好了门,利春回头往书案边走去。
谢衡之背对着他,面朝墙面。抬手转动博古架上一盏花樽,壁板边龙骨发出响动,护墙板向两边折叠,一张铺开的大梁江山舆图徐徐出现在墙面上,上头山川、城镇、四方地物一应俱全。
利春已经研究过这张舆图多次,但每一回目见,还是将他震慑得移不开眼。
这一刻,利春忽然理解了谢衡之刚刚为何那般没有耐心。
人家平日里看的是江山舆图,理的是天下大事,回家却莫名其妙被妻子问也不问就安排了一堆鸡毛蒜皮的琐事,那不是大材小用,是巨材小用。
若换了利春,若未来的妻子这般对他,他也是要生气的。
见谢衡之全神贯注心无二用地盯着墙上的舆图,利春更是确定了这一点。
就在这时,谢衡之侧头,以余光看向利春。
“刚刚夫人说的你都记下了没?”
利春:“啊?”
-
另一头,亦泠进了屋子便坐到榻上生起了闷气。
其实她早就猜到了西山之事是钰安公主主谋,只是没有与谢衡之挑明说过。
毕竟连她都能想到的事情,谢衡之怎会被蒙在鼓里?
是以亦泠今日便想着看看谢衡之什么态度,谁知他压根儿没有提及过钰安公主,看着也没什么动作,今日照常入了宫,也没听合欢殿那头有什么动静。
想来他是没打算为了给亦泠挣一个公道,而破坏了他与皇室的关系。
谢衡之不作为,亦泠无力反击,也只能忍下这口气。
可是她自己受委屈便罢了,想为那些因她而死的人多做点事有什么错吗?
她又不是要天上的月亮!
亦泠越想越气,本就虚弱的身子差点儿提不上气,开始满屋子找药吃。
等她缓过劲儿来,外头天色也
黑了。
冬日里夜幕来得早,此时也才不过酉时三刻。
谢衡之几乎不与亦泠共用晚膳,今日也不例外,只是他临时起意从书房过来时,见桌上的饭菜居然一口都没动。
曹嬷嬷和两个婢女守在床边喋喋不休地劝慰,也是一脸无奈的模样。
谢衡之无声走了过去,抬抬手,曹嬷嬷便带着婢女们退下了。
隔着罗帷,见亦泠侧身躺在床上,只留一个背影给他。
“怎么不吃饭?”
谢衡之问。
过了许久,床上的人才闷声道:“反正吃了也会饿,索性不吃了。”
谢衡之不知道她哪儿来的小性子,许是病着情绪多,于是也不多话,径直道:“起来吃饭。”
那声音、那语气,当人人都是他手下吗?
亦泠冷哼了声,动都懒得动一下。
“不吃便撤下去。”
谢衡之又道,“以后都别吃了。”
亦泠:“……”
旁的不说,亦泠相信谢衡之是真干得出来这种灭绝人性的事。
反正苦谁也不能苦自己。
于是她只好不情不愿地坐起来,正打算掀开被褥下床时,却见谢衡之端着粥大步走来,一把撩开罗帷站到她面前。
这是做什么?
亦泠整个人又往后缩去。
要给她灌下去吗?
“我吃就是了!”
她说道,“你何必——”
说话间,却见谢衡之坐了下来,将盛着粥的瓷勺喂到了亦泠面前。
她不可避免地愣了一瞬,垂眸看了眼勺子,再抬起头看向谢衡之时,意识有一阵没由来的恍惚。
甚至很难将这张脸与当初在城墙上射杀她的人重合。
不过恍惚只是顷刻间,当她回神时,下意识就别开了脸。
勺子悬在半空中,谢衡之也没觉得尴尬,顺势便将粥喂进了自己嘴里,还不紧不慢问:“你又在生什么气?”
亦泠余光瞥了他一眼,又昂着下巴说:“我有什么好生气的,我哪儿敢生气啊?反正我被淹死也没有人会为我出头,我就死在水里面好了。”
谢衡之又搅了搅粥:“那你想怎么出头?”
怎么还问起她了?
亦泠倒从未想过具体要如何出头,思忖半晌,才道:“你可以在上朝时参她一本,又或是去圣上面前说出事情,圣上总不会不管吧?”
“我向来不把家事带到朝堂上与人说理。”
说完,他还看了亦泠一眼,轻哂道,“参她?告状?稚子做法。”
亦泠:“?”
窝囊便窝囊了,还骂她幼稚!
她算是明白了,这口哑巴亏谢衡之是要摁着她吞下了。
“瞧大人平日里威风八面的。”亦泠皮笑肉不笑道,“没想到也是树叶落下怕砸着脑袋,胆小如鼠呢。”
胆小如鼠?
又看着亦泠捂着被褥直眉瞪眼的模样,谢衡之眼里的那点儿笑意霎时蔓延至嘴角,乐不可支。
还笑?还笑?
怎么还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
亦泠看着谢衡之那快活样,嘴巴都闭不上了。
世上怎会有这种人?以后都不敢骂他了,怕他太享受。
就在此刻,谢衡之将一勺粥又快又准喂进了她嘴里。
“放心。”即便他克制了,声线里还是带着笑意,“我等鼠辈至少还会凫水。”
亦泠:“……”
-
说来也怪,亦泠每天生着谢衡之的气,嘴上不敢说,只能成日用脸骂人,这病倒比她想象中好得快。
在府里休养了五六日,她已经不需大夫日日针灸,靠着药剂也能驱寒,昏睡的时间也渐渐少了起来。
这日清晨,沈舒方知道她下得了床了,特意又登门看望。
“你这气色瞧着真是好多了,不像刚醒那会儿,白得让人心惊。”仔细打量一番后,沈舒方又说,“只是你怎么早早便下了床?还是该多歇息。”
“骨头都快躺硬了。”
亦泠了无生气地说,“别回头病好了,人却废了。”
“说得也是。”
沈舒方往外望了望,见今日阳光好,又察觉到亦泠有些闷闷不乐,便道,“那不如一同出去散散心,许会好得快些。”
“谢娘娘美意,还是作罢吧。”
亦泠撑着额,一脸的郁郁寡欢,“我哪儿敢出门呀,谁知道从哪儿又冒出什么来头大的刺客要害我。”
沈舒方知道亦泠还在忌惮着西山之事,但她没想到,亦泠竟不知罪魁祸首已然没了任何威胁。
“你……竟不知道吗?”沈舒方说,“今日天不亮,钰安公主便随母后去了护国寺,恐是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
沈舒方的声音压得低,音调又拉得长,亦泠立刻就嗅到了背后不可言传的意思。
她转过头,也小声道:“为何?”
“还能为何?”
沈舒方说,“就在你落水的第二日夜里,公主也意外落了水,险些丧命,醒来后吓得魂儿都没了。”
“母后把她带去护国寺,明面上说是养病,实则是软禁了起来。”
沈舒方声音小,可说到“意外”二字时,音咬得极重。
亦泠哪儿还听不出她的意思,惊诧道:“难道是……”
“你这夫君也是个没嘴葫芦,竟不告诉你。”
沈舒方说着挑了挑眉,“不过你前些日子受惊过度,许是怕再吓着你吧。”
那确实挺吓人的。
她怎么也想不到谢衡之会简单粗暴地以牙还牙,直接把钰安公主淹得半死。
怪不得谢衡之说她幼稚,她的想法确实挺幼稚。
亦泠眼睛都瞪大了,摁着胸口问:“毕竟是公主,圣上那头……”
她又觑了觑沈舒方,“也是太子殿
下的亲妹妹呢。”
沈舒方美目轻扬,吹了吹茶叶,才慢悠悠说道:“圣上的女儿,太子的妹妹,便能草菅人命吗?”
她又转过头:“何况若真把事情捅出来说理,吃亏的可不见得是你们谢府。”
联想到如今的朝堂局势,亦泠当即明白了沈舒方的言外之意。
可明白归明白,她心里依然扑通跳着。
原以为谢衡之不愿意为了给她一个公道与皇家作对,谁知道他竟然默不作声地就把事儿办了。
“你也别担心。”
沈舒方见亦泠沉默,又宽慰她道,“虽说钰安公主是太子的亲妹妹,不过她可是差点害死你。谢衡之行事如此果断,我倒还高看他几分。”
能让向来不把除商大才女外所有人放在眼里的沈舒方这么说,已是极高的评价了。
亦泠也明白谢衡之敢这么干,定不会有什么后顾之忧。
可她心里依然难以平静。
这时,见外头宫婢催促,沈舒方又想起另外一件事。
“对了,其实我今日来还想让姐姐帮个忙。”
片刻后,亦泠才回神。
“嗯?什么忙?”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沈舒方挥挥手,宫女便呈上来一个雕漆盒。
“过些日子便是太子生辰了,恰好他最近又送了我不少东西,我也不好无所表示。”
令人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金莲瓣簪。
簪顶有一仰一覆六瓣莲花,虽看着不像价值连城的宝物,却胜在工艺精巧而细致,可见匠人的用心。
沈舒方却说:“虽只是吩咐内务司做了,但他们躲懒,这簪柄上什么纹饰都没有。若拿出手去,怕是会丢了我的脸面。”
会吗?
亦泠寻思这莲瓣已经如此繁复,簪柄若再加纹饰会不会过犹不及?
没等亦泠发表意见,沈舒方又说:“我见过姐姐你设计的穿心盒儿,镌刻花纹极其精巧有趣,比内务司这些俗物好多了。不如姐姐帮我想想这簪柄的纹饰该如何设计?”
亦泠觉得沈舒方这话听着十分怪异。
一面表达自己只是随手送个生辰贺礼,一面又对簪柄的纹饰都极其用心讲究。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真正要紧的是——
她哪儿会设计什么花纹样式啊!
“这……”亦泠支吾道,“我恐怕要细想一番。”
“不急,反正太子生辰还有些日子。”
沈舒方见亦泠应下了,也就准备告辞,“你可千万要先养好自己的身子。”
-
沈舒方走后,亦泠一眼也没看过那簪子,满心都想着钰安公主“意外”落水之事。
直到午后,曹嬷嬷突然来通传,利春有事要同她说。
利春?
亦泠想不明白他找她能有何事,待他到了面前,便问道:“你家大人回来了?”
“啊?
”
利春蒙了一瞬,≈ap;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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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泠“哦”了声,“那你找我何事?”
利春规规矩矩地站在她面前:“大人让属下来告诉夫人一声,先前吩咐的事儿基本妥当了。”
这回换亦泠懵住。
“我吩咐了何事?”
利春:“就是那死去的六个护卫和马夫的身后事。”
他有条不紊地说:“银子已经都送去了,大人又给各家额外加了一百两。”
“章峙家村里那条路已经修了,张大娘家的屋顶也补好了。”
“找了太医院院首去瞧张泗水的爹,让他恢复如常人是不大可能,但四五成听力是有希望的。”
“牛俊材家里只剩一个寡母和幼弟,安排进乡塾了。”
“就是那王二虎的妹妹……”利春挠了挠脑袋,“她不仅要家境殷实人品贵重的夫婿,还要对方身高八尺貌若潘安,又不做续弦妾室,一时间还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听到这里,亦泠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沉默了许久,却还是说道:“偌大个上京怎么就找不到个好夫婿,定是他还不够用心。”
“大人怎么不用心呢。”
利春哭丧着脸说,“大人说年前若是找不到合适的就让我娶。”
亦泠:“……”
-
是夜。
谢衡之回来得比前几日还晚,寝居却难得留了两盏灯。
他沐浴之后,并没有急着睡觉,反而拿了本书坐到了窗边榻上。
不慌不忙翻了几页后,果然有一颗脑袋从床榻罗帷里探了出来。
“你还不歇息?”
这是这几日,亦泠和他说的第一句话。
显然还是憋了半晌憋出来的。
“嗯。”谢衡之没抬头看她,“看会儿书。”
“哦。”
亦泠又躺了回去。
但透过罗帷可见,她的身影翻来覆去。
果不其然,过了会儿脑袋又探了出来。
“那你把灯都灭了再看吧。”她说,“有光亮我睡不着。”
谢衡之:“……”
他放下书籍,起身吹灭了屋子里两盏灯,朝床榻走来。
屋子骤然陷入朦朦胧胧的昏暗中,亦泠才敢明目张胆地睁开眼。
今日晨间得知谢衡之对钰安公主下了这么重的手,嚣张至此,亦泠心里却莫名有些惶恐。
毕竟亦泠在亲爹娘那里都没得到过这般明目张胆的袒护。
好像一个受惯了欺负的小孩突然有了人撑腰,那种被人无条件庇护的滋味儿食髓知味,又觉得不甚真实。
后来利春又来向她汇报那些护卫马夫的身后事。
若说偏袒是亦泠的猜想,那这些实事就代表谢衡之并没有把她的要求当笑话,反而一声不吭地一一照办。
怎会这样呢?
亦泠实在看不懂这个男人,心里五味杂陈。
有话想问,却又不知道该问什么,要如何开口。
同躺在一张床上,两人之间的空隙却大得能再塞三个人。
可这夜晚太静谧,谢衡之依然能感觉到亦泠的别别扭扭欲言又止。
等了半晌,谢衡之主动问道:“你有话要说?”
亦泠立刻翻身背对着他,“没。”
谢衡之在夜色中看了她一眼,也无声地合了眼。
第二日清晨,谢衡之照常于申时末起了床。
亦泠还在熟睡中,他悄无声息地洗漱换衣,在挽发之后,突然看见镜台上放着一个陌生的雕漆盒。
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支男人用的金簪。
莲瓣镌得栩栩如生,工致灵巧。
谢衡之凝神片刻,回头看了眼仍在床榻上熟睡的人,随后便将这枚金簪插入了自己的发髻,漫步离去。
一个多时辰后,亦泠终于悠悠转醒。
睡眼惺忪地梳洗用饭后,她才隐约想起沈舒方的嘱托。
可她往镜台走去,却瞪大了眼睛。
簪子呢?太子妃要送给太子的簪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