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原本亦泠是睡着了的。
直到额头被人轻轻吻住,她像是感觉到了什么,顷刻间惊醒。
可是她不敢睁眼,连呼吸都屏住。
待谢衡之离开,她才真真切切地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
他这是做什么?
好端端的,为何要趁着她睡着偷偷吻她?
难不成他前些日子都是这样,只是亦泠自己没发现?
亦泠心里忽然生出了许多疑问。
当她坐了起来,掀开帘帐,看着这空荡荡的屋子。
一切分明都很正常。
檐下的宫灯透着昏黄的亮光,将守夜下人的身影映在门窗上。
雨已经停了,春夜的虫鸣此起彼伏,风过树梢,沙沙作响,也让人觉得惬意。
可亦泠却感觉到了一股强烈的不安。
已经这个时候了,谢衡之去了哪里?
思及此,她连忙趿拉着鞋子下了床。
行走间忽然感觉自己手上空荡荡的。
镯子呢?
沈舒方送给她的镯子呢?
亦泠的思绪顿时又被此事占据。
她回过头,并未在床上看见镯子,便转身走了回去。
俯身探了探枕下,又掀开被褥,都没找到镯子。
上哪儿去了?
她睡觉的时候分明还戴着。
外头的婢女听见动静,推开门探身进来问道:“夫人,怎么了?”
“我镯子不见了。”
亦泠说,“你进来帮我找——”
说话间,她似乎看见门外还站着另一个女子。
刀雨?
她不是普通婢女,给亦泠守夜的活儿也从来不会落在她头上。
所以今夜她怎么会守在此处?
亦泠心里那股不安忽然疯长,铺天盖地笼罩着这间屋子——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下了好几日的雨,今夜总算停歇了。
整个上京静默得如同沉睡的巨兽。
黑压压的军队碾过路面,发出了沉闷而又厚重的声音,也被夜色吞噬。
偶有睡在道路两旁的乞丐游民被马蹄声震醒,看着人马朝着皇宫方向奔去,却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在这个普通而又平静的深夜,防守上京的羽林军正如幽灵般涌向皇宫。
他们的行动极其隐秘,只耗时半个时辰,便已经在宫门外秘密集结。
皇宫守卫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厮杀便骤起,喊叫声与兵器碰撞声才轰然撕开了黑夜的寂静。
这座皇城终于惊醒,可惜一切都为时已晚。
势如破竹的羽林军逐个攻破宫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包围了皇宫。
皇宫守卫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步步仓皇往内撤去。
这座安稳了百余年的宫廷从未有过这种遭遇。
从静谧无声变得沸天震地,中间竟还经历了漫长的无措与慌张。
在这混乱中,待众人终于看清领兵之人是谁时,他们才意识到——
平日里那个温润如玉的太子,逼宫造反了!
一时间,宫人四处哭喊逃窜,箭矢破空,响彻云际。
喧嚣四起时,羽林军已经将仁乐帝居住的太一宫重重围住。
太子策马停在阶前,面容隐于火光之中,只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这座亮着灯的宫殿。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无法预料他的下一步动作。
守卫们伤痕累累,节节败退。
被拿下的宫人们狼狈万状,东滚西爬。
就是没人明白距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的太子为何要突然起兵逼宫。
直到皇后娘娘盛装而来。
她头戴凤冠,身着袆衣,脸上不见丝毫慌乱,眼里反倒是跳跃着兴奋的火光。
众人终于明白——
看来前些日子宫里的流言竟是真的!
但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这一场宫变和皇后想像中一样顺利。
合宫的守卫根本无法抵御羽林军的突袭,而老皇帝却自始至终躲在他那炼丹房里不敢露面。
看着殿内彻亮的灯火,皇后沉了沉气,高声道:“圣上,今日之事乃是臣妾与太子为了大梁苍生不得不为之举!”
见大殿门窗紧闭,里头没有任何声响,她踏上台阶,语气里的狂妄已经难以掩饰。
“圣上,你既早已不愿治理国家,应当是让太子继承大统的时候了。”
话音落下。
皇后额穴青筋跳动,抿紧了唇,紧盯着大殿。
可仁乐帝依然没有任何回应,只他那梳着道髻的黑影渐渐放大,直至靠近殿门。
似是慌乱地抬起手,却还是不敢开门。
既如此——
皇后转头对着阶下羽林军昂扬说道:“众将士,如今大梁佞臣当道,圣上沉迷寻仙问道,不理国事,任由他人结党营私,附下罔上!我等应当起兵勤王,清君侧,正朝纲!”
随即一挥手,羽林军一拥而上。
他们持刀粗暴地撞开太一宫正殿大门,而后不久,看着一个又一个圣上亲封的“真人”被羽林军押出来,皇后气血倒涌至头顶,整个上半身都在轻颤。
待这些“真人”全被押至一旁,大殿内已可一览无余,最后出来的却是一个羽林军。
他跑至皇后面前,瞪大了眼,声音慌张。
“娘娘,圣、圣上他不在里面!”
“什么?!”
皇后脸色剧变,心道不好。
似是感觉到了什么,鬼使神差地往后看去——
黎明将至,本该是夜空最暗的时候,天边却似被火光照亮。
头顶无风无云,帝王始终不曾现身,在这极致的静谧中,皇后双目逐渐瞪大,似要眦裂。
倒是一旁的太子,从头到尾缄口不言。
直至看到这空无一人的太一宫正殿,他突然破颜一笑。
从小到大,无论是作为儿子,还是作为太子,他都是失败的。
如今就连篡位之举也变成了自取灭亡的笑话,就好似他这看似尊贵实则从来都受制于人的一生。
就连娶到了自己心爱之人,都要藏着自己的心意,以为这样就能护她周全。
可是到头来,原来他根本没有骗过他这个母亲。
既然天就要塌了,他注定沦为反贼,做不了圣上的儿子,王朝的储君,那他身上便只剩下一个身份。
忽然间,太子扬鞭,策马奔向关押着他妻子的宫殿。
他这突如其来的离开自然引起了士心大乱,大家都以为他逃了。
羽林军在迟疑着是否跟上太子时,身后突然传来了另一波大军逼近的滚滚铁蹄声-
远在皇宫西南角的守月楼上,年迈的帝王凭栏而望,手指扣紧了栏杆。
他双眼浑浊,身子骨虚弱,早已不如年轻的时候耳聪目明。
但这样大的动静,何须看个一清二楚。
那闯进皇宫的军队,横冲直撞逼向太一宫将其层层围住,不是逼宫造反又是什么?
大梁开国至今百余年,还从未发生过谋朝篡位之事。
反臣贼子自然有,但向来都被每一任帝王诛尽杀绝于权舆,绝不会放任其走到短兵相接这一步。
若非搜寻长生药的薛盛安恰巧带兵秘密回京,仁乐帝恐怕就要沦为这大梁王朝第一个被篡位夺权的帝王了。
“好!好!”
他眼睁睁看着太一宫四周燃起火光,用力地拍打着栏杆,“孤的好皇后!孤的好儿子!”
站在高楼遥望薛盛安带兵包围羽林军,在两方交战的厮杀声中,仁乐帝如同一头被激怒的狮子,身体因愤怒而颤抖着,大声喊着“杀!杀!杀!”。
不仅因为皇后和太子的逼宫。
他们这番行为,更是证明了宫中流言——
太子根本不是他的儿子!
若非年老体衰,仁乐帝恨不得亲自奔赴战场斩杀这些个背叛他的人。
眼看着仁乐帝快喘不上气了,谢衡之上前扶住他,“圣上,当心身子。”
此时的仁乐帝根本听不见任何劝慰,双脚已经站不稳了,还怒目瞪着交战之处。
“杀!”失去意识前,他怒火中烧,额头上青筋暴起,还在低吼道,“孤要杀了他们!”
“圣上!”
老人两眼一闭,彻底晕了过去。
谢衡之架着毫无知觉的仁乐帝,等着宫人上前将他抬走,双眼却依然盯着交战处。
羽林军虽人多势众,但显然不敌刚从边关浴血杀敌回来的将士们。
看着胜负已分,大量羽林军纷纷缴械投降时,谢衡之双眼猩红,紧绷的下颌也颤了起来。
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为了他惨死于屠刀下的父母,葬身于火海的弟弟妹妹,还有那片原本应该祥和安乐的家乡——
“大人!”
忽然间,一个男子跑上守月楼,扑通一声倒在谢衡之面前,“夫人出事了!”-
半个时辰前。
已经寅时了,亦泠依然不曾睡过片刻。
她问过刀雨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刀雨知道这时候嘴硬说无事发生亦泠不会相信,但她也不能透露什么,便只能安抚安抚亦泠,让她放心休息,待天亮了就一切如常了。
这还不如不安抚,几乎是明摆着今夜有大事发生了,亦泠哪儿还放得下心睡觉。
她索性也不上床了,穿好了衣裳坐在榻边静待天亮。
虽然没有睡意,但身体却极为疲乏。
她撑着脑袋,闭眼听着滴滴答答的夜漏。
在这风云不测的夜里,她又想起了谢衡之临走前的一幕。
无端消失的手镯,谢衡之那毫无预兆的吻。
今夜到底有什么事?
在亦泠头疼欲裂时,镜台旁的窗边传来护卫的一声厉喝:“谁在那里!”
紧接着,亦泠只是一睁眼的工夫,便有人破窗而入。
她只觉得一道黑影朝着自己冲了过来,还没看清,守在外面的刀雨便带着人冲了进来。
只是顷刻间,原本静谧无声的屋子突然陷入了难解难分的恶斗中。
屋子只有这么大一间,亦泠好几次都感觉刀剑快挥到了自己身上。
而且她明显感觉到闯入的歹人是冲着她来的,好几次都朝她伸手想把她抓出护卫的包围中。
可亦泠浑身如石化般动弹不得,根本无力闪躲。
好在歹人尽管武艺高强,到底寡不敌众,很快便落了下风。
亦泠这才看清……这歹人不就是那日才茶肆遇见了面具男子吗?!
原来当初对视间她的胆寒并不是错觉。
这人竟早早就开始盯她了!
后怕再一次铺天盖地而来,亦泠浑身寒毛倒竖。
刀光剑影中,她发觉这男子已经明显处于劣势,却并没有萌生退意,依然试图将她抓出去。
跑!
亦泠终于彻底回神,刀雨等人也将那个男子逼至墙角,给亦泠留出了离去的路。
“夫人快出去!”
亦泠拔腿就跑。
就在她要迈出房门时,突然听见那男子朝她喊道:“宁宁!”
亦泠的腿悬在了半空中。
半晌,她徐徐回过头。
被堵在墙角的萧密脸上已经染着血。
看见亦泠回头,他突然就不反抗了,甚至垂下了双手,任凭刀剑架在他脖子上。
然后盯着亦泠,诡异地笑了起来。
“宁宁,救我。”
极为熟悉的声音飘荡在这屋子里,亦泠打了个冷战。
这不是已经死了多年的定远伯世子辛少彦吗?
他、他怎么会……
原来那天晚上她并非见鬼,而是真真切切听到了他的声音!
而他竟然也知道她就是亦泠!
心头突然猛跳了起来,亦泠不知自己此刻是该震惊还是害怕。
直到刀雨再一次催促:“夫人先离开这里!”
亦泠猛然清醒,再一次转头要走时,萧密突然抬起手,亮出了一件东西。
“宁宁,认识这个吗?”
那是什么?
隔得远,亦泠只见他手里那东西小小一节,底端红红的。
亦泠眯了眯眼,依然看不清。
萧密也不急,慢悠悠地说:“亦昀七岁时被你砸伤了小指,留了好长一道疤,你忘记了吗?”
她闻言,依然不解。
目光移向萧密,看着他面具下的那双阴冷的眼睛。
再看向他手里的东西时,亦泠脑子里连迷茫都瞬时消失,只剩下一阵阵如雷般的轰鸣。
这是……亦昀的手指?!
她的双腿仿佛灌了铅,不敢再退一步。
即便脑子里有无数道声音告诉这不可能。
“他、他……”
她极其艰难地张嘴,“他分明在赤丘。”
“他在不在赤丘——”
萧密看向刀雨,“你问问这些人不就知道了?”
刀雨其实并没有完全听明白萧密和亦泠在说什么。
她只是看见亦泠的神情,预感情况不妙,便紧握刀柄抵住萧密的咽喉,催促道:“夫人快走!”
亦泠只是怔然。
再看向萧密手中那根断指时,那股血腥味似乎是从亦泠胸里涌出来的。
是他。
弯曲的骨节,陈年的旧疤,的确是亦昀的手指!
亦泠强忍着干呕的感觉,盯着那根断指,迈步上前。
“夫人!”
刀雨立刻抬手挡住,想直接把亦泠架出去。
但亦泠此时已经不可能独善其身了。
她被拦在距离萧密半丈远的地方,满面惊恐。
“你把他怎么了?!”
“你过来,我就告诉你。”
这是明目张胆的陷阱,所有人都清楚。
可是本能够在这个时候要了萧密性命的刀雨已经察觉了什么,看着亦泠的眼睛,她不敢下手。
她已经隐隐猜到亦泠的身份,她怕自己这么做了,会……
“夫人不可!”
看见亦泠颤抖着试图迈步,刀雨还是急切地劝阻。
亦泠似是被喊清醒了,双手紧紧攥着衣袖,止步不前。
她不能就这么走进他的圈套里。
她要等。
只要等到谢衡之回来,他就一定有办法化险为夷。
亦泠脚步顿住的那一瞬,萧密似是看出了她在想谁。
“半刻钟后,我若没走出这谢府。”他捏紧了手中断指,“你就等着给他收尸吧。”
霎时间,那根血淋淋的断指仿佛悬到了亦泠脸前。
她脑海里已经浮现出了亦昀命悬一线的模样。
最后的侥幸被萧密抹灭,她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尽,身体似乎也没了温度。
亦泠盯着眼前这个男人,知道他把圈套毫不遮掩地放到了她面前。
但摆在她面前的是亦昀的性命,她赌不起。
她现在别无选择,她连恐惧害怕的余地都没有。
她只能一步步走进这个圈套。
“让开。”
亦泠忽然沉声吩咐挡在她面前的护卫。
就像忽然间变了一个人,眼神沉静到近乎空洞。
“夫人!”
刀雨依然死死钳制着萧密,紧盯亦泠,示意她不可冲动。
亦泠顿了许久,朝刀雨点点头,表示这是自己的决定——
她前去周旋,尚且还有回旋余地,她可以赌这个男人不会杀她。
若是僵持在此处,亦昀的性命就无人作保了。
刀雨握着剑的手轻颤着。
尽管她的职责是护住亦泠的安危,不需要顾全别人。
可是此刻她看明白了亦泠的意思。
若是将亦泠强行拦在此处,那她的安危将毫无意义。
就在刀雨犹豫之时。
萧密突然暴起,以肩头撞开了刀雨的武器,并一把将亦泠抓到了身前。
“都别动!”
当护卫们的刀刺向萧密时,亦泠大声喝道,并焦急地看着刀雨。
和亦泠对视良久,刀雨终是后退一步,挥了挥手。
所有护卫全都得令退开。
萧密见状肆意地笑了起来。
他连武器都不再需要,就这么架着亦泠走出了这间屋子。
后面的护卫们依然紧跟着。
踏出门槛时,萧密回过头,对刀雨说道:“城外槐树林中废庙,让谢衡之一个人来。”-
废庙厢房中。
亦昀半躺在地上,手脚被反捆着,嘴里塞着布条,只鼻腔里能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
早知他就留在赤丘不回京了。
长路漫漫,他披星戴月赶回来,却连上京的城门都还没来得及踏入就被人给劫持到了这里。
已经一天一夜了,亦昀甚至还不知道是什么人绑了他,又是为何而绑他。
就连他左手小指被切掉的那一刻,他都没有丝毫头绪。
他只觉得天都要塌了。
一整天了,除了两个看守的男子,没再出现过别人。
自己的命就要丢在这里了吗?
到底是谁要害他?害了他又有什么好处?
他的爹娘都抛弃了他把他丢去了赤丘北营,他的命还值钱吗?
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了马蹄声。
亦昀猛地抬起了下巴,瞪眼看向门外——
是有人来救他了吗?!
可是看守他的两个男子却丝毫不见慌张。
他们起身去开了门,往外看了两眼,随即便走了出去,没有带上门。
亦昀的心又沉了下去。
是啊,在这荒郊野外,或许连他的爹娘都不知道他在这里,又有谁会来救他呢?
亦昀绝望地闭上了眼。
不一会儿,急促而隐秘的脚步声响起。
亦昀再次抬头,却看见了那个戴着面具的男子。
断掉的小指原本已经没了知觉,这一刻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害怕地往角落里缩,浑身都抖了起来。
可是紧接着,他却看见先一步跑进来的是一个女人。
废庙里只点了一盏劣等蜡烛,灯光十分昏暗。
直到那个女人喘着气跑到了他面前,亦昀才看清她的面容。
这、这不是谢衡之的……
亦昀还没回过神,亦泠已经开始手足无措地摸他的手臂。
发现他的手被反捆着,亦泠伸手一探——
小指果然被切断了。
即便心里早有预料,真正摸到他断指的时候,亦泠还是整个人如坠冰窖。
她缓缓抬起惨白的脸,双唇颤抖着。
而亦昀并不知道眼下是什么情况,惊恐又震惊地看着亦泠,只见她眼眶里突然滚落豆大的眼泪。
在摸到他断指的那一瞬,亦泠的所有力气都用来压制自己想杀了萧密的冲动。
“辛少彦你疯了吗!”
她回过头,双眼猩红地看着萧密,“他可是亦昀啊,是你看着长大的弟弟,你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萧密闻言径直把亦泠拽了起来,用力攥着她的手腕。
“我们辛家满门被谢衡之栽赃陷害,你却和他做起了夫妻,你便对得起我们儿时的情谊了吗!”
亦泠从未想过自己和这个青梅竹马再次重逢会是这样的场景。
她克制不住流泪,也压不住满腔的恨意。
她只能逼着自己不哭出声。
许久,亦泠嘴里一次次地空口吞咽,才顺了气息。
尽管她此时恨得头晕脑胀,却依然感觉到他身上那股肃杀之气。
她必须冷静下来,不能让断了手指的亦昀再陷险境。
而且她知道辛家的死不是谢衡之陷害,可现在不是和他争论这个的时候。
他现在对她的恨,全都是因为她和谢衡之做起了夫妻。
她必须安抚住他的情绪,拖到谢衡之赶来。
谢衡之一定有办法。
“不是的,不是你想得那样。”
亦泠又一次深吸气,她忍着强烈的痛恨,挤着嗓子叫出了旧称。
“少彦哥哥……不是你想得那样,我是迫不得已的!”
少彦哥哥?
被亦泠挡在身后的亦昀顿时瞪大了眼睛。
可惜他除了震惊,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为何迫不得已?他把你怎么了?”
萧密屏住了呼吸,等着亦泠的答案。
可是此时的亦泠已经无力再思考如何解释这一切。
她却只是泪眼婆娑地看着他,颤声道:“你这些年去哪里了?”
听着她的哭腔,萧密的面具挡住了他半张脸,下颌又覆着疤痕,看不出神情。
唯有那双眼睛里透着愤激的情绪。
他这些年去哪里了?
他活得人不人鬼不鬼,过着见不得光的日子!
日日靠着对谢衡之的仇恨和对亦泠的思念苟活。
一年前,他却听到了亦泠的死讯。
犹如暗夜里灭掉了最后一束光,他彻底沦陷在了血海深仇里。
谁知回了这上京,他竟发现……
这些日子,他偷偷跟踪了亦泠很久。
不似茶肆那天,他只能隔着一堵墙听她说话。
他找到了好几次机会,可以在明光下清晰地看见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
太像了,实在是太像了。
他从未见过世间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就连说话间的顿挫都一模一样。
若非这个女子的面容完全不同,若非她是谢衡之的妻子……
可是那独一无二的口头禅,还有他独独教过她一人的投壶动作与习惯……绝不会有第二个人!
而当他那天躲在树上叫了她的小名时,她的反应也印证了他的猜想——
她分明就是他那个死在庆阳的未婚妻!
但他不知她为何会变成这副模样,为何会成为谢衡之的妻子。
在他忍不住想亲口问她原因时,他看见了什么?
他看见她会在害怕的时候扑进谢衡之的怀里。
他看见她和谢衡之在江畔共赏烟火,他还看见她会坐在窗边张望谢衡之的身影!
他甚至在谢衡之未归的今夜看见了她脸上无尽的担忧。
那些神情,曾是萧密极度渴望亦泠对他流露的。
如今她却将其倾注于谢衡之身上。
萧密无法接受眼前所见的一切。
他甚至希望亦泠真的死了,而不是每天和他最痛恨的仇人出双入对。
可是这一刻。
听着亦泠说她是迫不得已的,哭着问他这些年去哪里了,他心里陡然涌出了无尽的自责。
难道是因为他没来找她,才导致她经历了这些变故,被困在谢衡之身边?
“这一切都是谢衡之干的?是不是谢衡之把你变成这样,强留你在他身边?”
萧密将亦泠的肩膀攥得越发紧,“你并非心甘情愿?”
手脚都在发抖的亦泠耗尽了所有力气,才能勉强地点点头。
“自然!”
说完她回头看了亦昀一眼,眼泪又不住地流了下来。
“少彦哥哥,你可知我这些年每天都活在水深火热中,若、若亦昀再有个三长两短,我真不知该怎么活下去了!”
当她说完这些,萧密箍着她的力道渐渐松了。
他的目光里溢满了错愕,已经沉入了谢衡之是如何迫害亦泠的想像中。
可就在这时。
厢房的木门突然被人踹开,萧密警觉地回头。
黎明将至,天边透着隐隐光亮。
谢衡之浑身凛然如冰,独自一人站在门口。
几乎是同一时间,感觉到谢衡之浑身杀气,萧密一手攥紧了亦泠,一手举刀向谢衡之。
“别动!”
谢衡之果然没再迈步。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额头布着因一路策马而来的细汗。
但在看见亦泠平安无事的那一刻,他闭了闭眼。
气息在他闭眼的这一瞬平复下来,再睁眼时,眸子里只剩彻骨的凉意。
“辛少彦。”他一字一句说道,“你没死。”
看见他的眼神,萧密浑身的血液也沸腾了。
他就是等着这一刻。
等着谢衡之单枪匹马送上门来,血债血偿。
可是就在他想着如何安置亦泠,待杀了谢衡之后带她远走高飞时,却感觉到了身侧的异动。
他转过头,看见被他攥紧手腕的亦泠已经站不稳了。
在看见谢衡之出现的那一刻,她强撑的伪装全都消散,浑身软如无骨,就这么跌坐到了地上。
她的眼泪又一次决堤,一只手被萧密攥着,整个身子却止不住地朝谢衡之倾去。
她太害怕了,终于在谢衡之出现的时候哭出了声。
呜咽之间,仿佛在说——
你终于来了。
萧密看着此时眼里只有谢衡之的亦泠,瞳孔巨震。
骗他。
她刚刚是在骗他。
原来她一直都在等谢衡之来救她!
在萧密神情崩裂的电光石火之间,谢衡之朝着亦泠冲了过来。
可是他终究不是常年习武之人,只擦肩的工夫,萧密便拽着亦泠躲了开去。
“谢衡之!”萧密厉声喝道,“你再进一步我就杀了她!”
冰冷的刀忽然架到了亦泠脖子上。
谢衡之再次顿住了脚步。
此时此刻,他不得不对萧密言听计从。
他甚至张开了双手,表示自己没有任何武器。
“你放了她,”他紧紧盯着萧密,“我任你处置。”
萧密闻言却笑了起来。
真是情深似海啊。
再侧头看向被自己挟持的亦泠。
这个他日思夜想的女人,居然在他“死”后和谢衡之做了夫妻。
她现在这个样子,哪里像是受谢衡之胁迫?
她分明就是心甘情愿,甚至还为了给谢衡之争取时间,装腔作势地哄骗他!
他这些日子看见的一切都不是错觉。
他的未婚妻,他一心一意爱着的女人,爱上了陷害他们辛家满门忠烈的仇人!
此时亦泠根本没有感觉到萧密在看她。
她所有的神思都在谢衡之身上。她知道谢衡之既然来了,就一定有办法,所以她不停地看向身旁角落——
救亦昀,先救亦昀!
“宁宁,想救亦昀,是吗?”
耳边突然响起萧密阴冷的声音。
亦泠目光顿时凝住,不敢再有任何示意。
这时,架在她脖子上的刀突然松开了。
萧密往她腰间推了一把,竟把她推向了谢衡之。
亦泠本就浑身无力,被萧密这么一推,几乎就是朝着地面摔了过去。
谢衡之立刻冲上来抱住了她。
可是萧密的力道极大,两人几乎是一起摔到了地上。
当谢衡之想架着亦泠站起来时,却发现她的双腿根本着不了力。
亦泠浑身都在颤抖,脸色惨白地看着谢衡之,双眼已经哭肿。
她的嗓子也在极度的紧张中失了声,说不出一句话,只能哀求地看着谢衡之。
救亦昀。
一定要救亦昀。
谢衡之只定定地看了亦泠一眼,什么都没说。
随即便让她就这么坐在地上,独自站了起来。
转过头,却见萧密把刀架在了亦昀脖子上。
亦昀从头到尾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此时嘴巴依然被堵着,只能瞪大了眼睛看着这几个人周旋。
“辛少彦,你想杀的是我。”说话的时候,他不着痕迹地往左挪了一步,“我身上什么都没有,我现在可以过来换亦昀。”
萧密没有说话,只是盯着谢衡之笑,像一个走火入魔的疯子。
没人知道他为何会把亦泠推了出来,转而挟持亦昀。
不过已经不重要了。
此时谢衡之已经走到了萧密的右前方。
只要他再往前挪动一步,露出他们身后那扇窗户。
一个手势,埋伏在外的数个大梁第一流的弓箭手就有把握一箭封了萧密的喉。
“亦昀和你无冤无仇,你不必要他的命。”
话音落下,谢衡之迈出了脚,垂在身侧的右手正要做手势——
“宁宁,杀了他。”
萧密带着笑意的声音落了下来。
谢衡之的动作也随之一僵。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亦昀粗重的呼吸声。
萧密笑起来时,唇上的疤痕十分骇人。
他看着亦泠震动的目光,心里泛出了一股近乎变态的快感。
这世上最荒谬的事情,是他最爱的女人,和他最恨的男人,相爱了。
他们相爱了。
萧密笑得越发狰狞。
他现在杀了谢衡之,还有什么意义?
亦泠会恨他一辈子,会因为他杀了谢衡之而恨他一辈子!
那他就要亦泠来亲手杀了谢衡之。
大家一起走向覆灭,一起永世沉沦在永世不可消解的痛苦中。
萧密朝亦泠丢去一把匕首,“杀了他,我就放了你弟弟!”
听到“你弟弟”三个字,已经快晕过去的亦昀猛然又睁大了眼睛。
他什么意思……
他怎么会对这个女人说……
匕首就落在了亦泠脚边。
这是什么意思?
要她亲手杀了谢衡之,他才会放了亦昀?
她的眼睛像是冻住了,眨也不眨,空洞地看着萧密。
在这让人窒息的破旧厢房中,亦泠仿佛被巨石压着,动弹不得。
见亦泠还是不动,萧密一刀割破了亦昀的脖颈皮肉。
“杀了他!”
亦昀一声痛苦的闷哼撕破了亦泠仅剩的理智。
她抬头,看向谢衡之。
四目相对之时,谢衡之只是定定地看着她,不知在想什么,并无下一步动作。
霎时间,亦泠脑海中闪过了许多零碎纷杂的记忆。
想起了小时候随着父母赴京上任的路上,小小一只的亦昀总是喜欢睡在她的怀中。
想起了辛少彦死后那年,有个纨绔子背后说她克夫,亦昀去找人拚命,却被人家打得头破血流。
……
在这些回忆里,又总是频频闪过谢衡之的脸。
可萧密容不得亦泠再回忆了。
“杀了他!否则我让你亲眼看着你弟弟死!”
亦泠浑身一颤,再次转头看向亦昀,眼里全是他断掉的手指。
而现在,是弓箭手动手的最佳时刻,谢衡之却没有发号施令。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瘫坐在地上的亦泠,看着她把目光缓缓移向在夜色中泛着光亮的匕首。
就在这时,萧密的声音又在这厢房中响彻。
“杀了他!宁宁,杀了他!”
又是一刀。
这次萧密捅穿了亦昀的肩头。
“杀了他!否则我下一刀就割破亦昀的喉咙!”
亦泠浑身颤抖着,捡起那把锋利的匕首,站了起来。
她花了极大的力气才转过身。
她看着谢衡之的眼睛,不住地流着泪摇头,嗓子里却说不出一个字。
一个是和她血浓于水的弟弟,一个是和她有夺命之仇的仇人,她根本就不该有一丝的犹豫。
看着她一步步逼近,谢衡之不仅没有后退,反而有一瞬的失神。
“杀了他!”萧密在暗处嘶吼,“为我报仇!”
“报仇”二字钻进亦泠耳朵时,她脑子里轰然乍现遥远的记忆。
那快要被她遗忘的记忆——
庆阳城下,漫天黄沙,他射向她胸膛的一箭。
在萧密的嘶吼催促中,亦泠一遍遍地说服着自己。
报仇……她要报仇!
可仍然是直到听到了亦昀痛苦的闷哼声——
亦泠闭紧眼睛,握住刀柄用力捅向谢衡之前胸时,清晰地听到了刀刃刺破血肉的声音。
他没有闪躲,没有避开。
耳边的所有声音忽然变得很遥远。
黎明的清风穿堂而过,吹起了亦泠的头发。
在她捅向谢衡之的那一刻,数箭齐发破窗而入,穿破了萧密的喉咙。
他兴奋的神情还停留在脸上,连双眼都来不及闭上。
口含布条的亦昀呼吸停滞,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一幕。
似乎过了很久很久。
亦泠眼上仿佛压了千斤巨石,睁不开。
她的鼻腔喉咙也像是被堵住,呼吸和哭声都凝固在身体里。
直到谢衡之胸口淌出的温热的血浸到了她手上。
亦泠终于睁眼。
谢衡之依然看着她,嘴角已经渗出了猩红的血。
可惜他已经说不出一个字,在失力倒地之前,他只是噙起了一抹释然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