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这一夜过去,便意味着距离北营大军出发便只剩不到一日。
他们总想抓着这最后的时光,说太多也徒增担忧,便闭口不言,闷头缠绵至深夜。
亦泠再睁眼时,天已濛濛亮。
没有习惯的怀抱,她伸出手,探了探身旁的被褥,只剩丝丝余热。
亦泠立刻坐了起来,睡眼惺忪地张望四周。
将醒未醒时,她感觉到有人轻吻她额头,低声在耳边说了什么,还替她掖了掖被褥。
原来那不是做梦。
连她的披袄都已经叠放至床边。
亦泠叹了口气,披着衣服坐了起来。
下床的那一刻,她微微拧着眉,才慢吞吞地走到门边。
推开门,寒风侵肌,冷得人连眼睛都睁不开。
静谧苍茫的前路,已经看不见谢衡之的踪影。
亦泠没再去岐黄堂。
外面风夹着雪,日光流转,夜里屋子里的烛火亮到了寅时,亦泠终于赶制出了一件贴身里衣。
连名字都来不及绣上,她又去亦昀的屋子里找了些衣服,抱着两个包裹提着灯连夜出了门-
黎明将至,雪雾弥漫,天幕黑得如同冰冻的浓墨。
一路上却可见星星点点的火光,送行的人在赤丘荒瘠的土地上缀成一条蜿蜒的光路。
亦泠抵达北营西门时,旭日未出,四周火把与提灯已经照亮了天边。
赤丘已经多年未出现过如此宏伟的场面。
旌旗猎猎作响,送行的人们挤满了道路两旁,士兵们还未出营,上空已经飘荡出了声震云霄的齐声高呼。
亦泠站在道边,身旁站了不少人,偶尔有三两人互相寒暄,交头接耳。
大多人都如亦泠一般,沉默不语,张望着士兵集结的方向。
在等待中,上空又飘起了雪,让本就凝重的氛围更为沉抑。
亦泠抱着怀中包裹,冷得不停地跺脚,手指都快没了知觉。
天欲亮时,马蹄声由远及近,大军终于出营。
站在两侧送行的百姓立刻涌了上去,等着与自己的亲人告别。
最先出来的是先锋兵与斥候,亦昀便在此列。
虽然士兵们都穿着一样的铠衣铁甲,亦泠还是一眼就看见了亦昀,抱着包裹走了过去。
“姐,你怎么来了?”
时间紧迫,亦泠没工夫回答这种废话,把包裹往他怀里一塞,没等他打开看看,嘴里就一句接一句地冒出了嘱咐。
在来的路上,亦泠还在懊恼自己平日里为何不多看点书,根本不知该和亦昀说些什么。
真到了这时候,她才发现心里话不需要预演,四周皆是殷切叮嘱的话语,她也不知不觉说了许多。
姐弟俩平日里很少正经说话,亦昀也吊儿郎当习惯了,不想露出戚戚忧惧的模样,于是挠着脖子,扭开了头。
“知道了,我都二十了,又不是小孩子,我现在可是北营鼎鼎有名的九指勇士!”
“别胡说,你还有两个多月才二十呢。”亦泠垂头看着他的手,眉心轻蹙,“上了战场不当懦夫,但也切勿把莽撞当勇敢,记住了?”
“那是自然!”
说完他就不给亦泠再开口的机会,推了她一把,“好了,你去看看你那……那谁吧。”
亦泠被他推得转过了身,这才发现谢衡之不知何时已经出了营,正在不远处无声凝望着她。
四周纷杂的声音突然飘得很远,亦泠几乎感觉不到彻骨的寒风,逆着人群,迎着落雪,一步步朝他走去。
在她停驻的一旁,秦四娘也正在为自己夫君理着衣甲。她的夫君在低声说着什么,害得秦四娘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只是瞥了这么一眼,亦泠就像受了感染一般,也想伸手,替谢衡之理一理衣襟。
可是他坐在高头大马上,亦泠够不着,手尴尬地停在了半空中。
好在这时谢衡之翻身下了马。
站在亦泠面前时,他的大氅也抖落了一身风雪。
“这是什么?”他看向亦泠手里的东西,“给我的?”
亦泠顺势把装着她做的衣裳的包裹递了过去。
谢衡之掂了下就知道是什么,再看着亦泠眼下的青黑,问道:“昨晚一夜没睡?”
“怎么可能。”
亦泠说,“区区一件衣裳罢了,费不了什么功夫,我昨晚早早就睡了。”
说完,看着谢衡之凝望的目光,亦泠后悔得心里直冒酸水。
她和他分明已经有了绸缪缱绻的肌肤之亲,连身体最隐秘的地方都曾唇舌相触。
怎么到了要分离的时候,她还是言不由衷。
于是她揉了揉眼睛,倒打一耙。
“你就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是有一句话想说。”
就一句?
亦泠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
“你可是状元,你怎么就——”
忽然,谢衡之握住她的手,把她拉进了怀里。
四周人多,皆在依依惜别,无人诧异他们的亲昵。
大氅裹着亦泠的肩,他低头,将她的手摁在了自己胸前。
“等我回来,我们就拜堂成亲。”
天边已经透出了一丝隐秘的日光。
大军迎着光亮而去,渐行渐远。
直到谢衡之的声音彻底在风雪里模糊,亦泠才反应过来,他那句话什么意思。
日月逾迈,物换星移。
他们已经做了真正的夫妻,却从未真的为对方着喜服,拜天地,对饮合卺酒-
孟冬初,大梁赤丘北营大军出师以伐北犹。
彼时正值隆冬,回赫山内处处凝冰,举步维艰。北营大军一路挖雪凿冰,开辟道路,历时三十七日,大军终于翻越回赫山脉。
北犹得知赤丘主力大军压境,反应不及,赤丘大军接连挺进百余里。
在此之后,赤丘大军的攻势却停滞不前。
只因北犹人向来狡猾,又善于迁徙。
此时已是残冬腊月,北犹境内荒寒萧瑟,草枯水干,北犹人逐水草而居,神出鬼没,时常找不到其踪迹。
待找到其驻扎地打过去时,他们的斥候实在厉害,能凭地动而预测大军方向。
往往大军抵达时,北犹人已经不见踪影。
倘若回拔,又时不时遇其埋伏。
如此进进退退大半月,林将军当即下令,大军就地驻兵,再商战策。
既要就地驻兵,赤丘大军的粮草供应绝不能断。
此时的赤丘,凡成年男丁皆被留守的北营后勤招募,夜以继日地翻越回赫山,运送粮草。
即便如此,大军驻扎在苦寒的北犹境内,气温骤降始料不及,衣食困乏依然是常态。
于是赤丘妇女纷纷举起了针线,缝制行军所需的皮革衣物。
一人只有一双手,倾整个赤丘妇孺之力,赶制的衣物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但即便只是多上一双皮靴,也可让一个士兵免于双腿冻裂伤残之苦。
亦泠索性搬到了岐黄堂,和秦四娘等人同吃同住,不眠不休地赶制衣物。
皮料不够,就拆了自家的衣服。
针头断了钝了,就一根根地磨。
缝制皮革需粗针粗线,要经得住行军的艰苦,拉线需极其紧密。
不过十余天,亦泠双手已经伤痕累累。
然而北伐的大军,还归期遥遥-
腊月二十五,离新春只剩几日。
大军驻兵营地森寒凄然,唯闻思家的寂寥笛声。
谢衡之坐在篝火旁,将洗净的衣衫挂在火旁烘烤。
藉着火光,他似乎看见了衣服上的绣纹。
这身衣服已经洗过多次,也摸到过衣襟处的凸起。
他只以为是亦泠时间紧急,没能精细地隐藏线头,如今细看,上面竟然真的有字。
白衣白线,似乎不想明晃晃地展露于他眼前。
但此刻只需要透一透光,就能清晰地看见不算精美的绣字——
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凄冷的驻兵营地里,谢衡之捧着半干的衣衫,心底倏然塌陷一片。
这些日子的刀光剑影似都被这一行粗朴的绣字洗净,唯剩相思。
彼时,亦昀正在营帐内,从很臭的衣服中挑选不那么臭的衣服来穿。
听见谢衡之进来,他蓦然回头,随即把衣服胡乱揉成一团塞到枕头下。
“大……姐夫,您怎么来了?”
谢衡之端了一碗肉汤,放在他身旁。
“许久没吃到新鲜肉汤了吧?”
亦昀受宠若惊,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劳姐夫关爱了。”
“不必。”
谢衡之垂眼看着他,“爱屋及乌罢了。”
亦昀:“……”
谢衡之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明日是你的生辰,二十了?”
“是啊。”
亦昀干笑,“终于二十了。”
谢衡之“嗯”了声,“回去后就可以娶妻了,可有心仪的女子?”
心仪的女子倒是没有,但亦昀脑海里浮现了很多想像。
半晌,他说:“都行吧,只要别像我姐那样就好。”
谢衡之撩眼。
“你姐怎么你了?”
说到这个亦昀就来劲了。
“我小时候比她矮一个头的时候她说骂我就骂我,现在比她高一个头了,她还是说骂我就骂我,这样的女人不可怕吗?”
说完他小心翼翼地看向谢衡之:“她平日里喜欢骂你吗?”
“她怎么会骂我。”
谢衡之拎出里衫衣襟,指了指,“她很想我。”
亦昀无话可说,埋头喝肉汤。
肉汤虽鲜美,喝进嘴里却不是滋味。
听说几日前又找到北犹大军踪迹了,但林将军没有任何要发兵的意思。
这会儿谢衡之还给他送肉汤来喝,难不成打算就这么僵持着,不打了?
亦昀心情沉重地喝了几口,抬起头,发现谢衡之还没走。
亦昀迷茫地眨了眨眼睛。
爱屋及乌也不至于及到要亲眼看着他喝汤吧?
“好喝吗?”
谢衡之问。
亦昀:“……好喝啊。”
谢衡之:“那赶紧喝,喝完姐夫带你干一票大的。”
是夜。
一队精锐士兵口衔枚,马蹄裹布,悄然出动-
第二日天不亮,赤丘大军秘密开拔,朝着北犹营地悄然进发。
北犹斥候当然勘查到了动静,但昨夜里北犹主帅暴毙营帐内,此时的北犹军心大乱,无人指挥,亦顾不上迁躲。
既来不及躲,只能迎战。
一时间,烽火连天,喊杀之声震撼云霄。
北犹大军似无头苍蝇,前锋很快被击溃。
然而此刻剩下的北犹精锐骑兵,才是真正的铜山铁壁。
他们甚至无需将领,人人都可以一挡百。
且因昨夜里赤丘精兵的偷袭,刺杀其主帅,这些北犹精锐骑兵忿火中烧,如罗刹降世,方圆三里都弥漫着自他们身上发出的杀气。
眼下不可硬来,是以站在战车上俯瞰战场全貌的谢衡之和军师频频挥动旗号,指挥弓弩手先破其阵型,而后轻骑兵绕行突击,乱其视线。
终于,赤丘士兵将其逼拢围困于狭小场地时,也就到了骑兵最后对冲的时刻。
即便对方主帅已死。
但面对眼前的高头大马和茹毛饮血的北犹精锐骑兵,赤丘军队需拚死一战,才有些许胜算——
忽然,军师营的谢衡之见骑兵前的前锋兵有异动。
他顷刻间明白了他们想做什么。
千钧一发之际,不等他旗号发出,前线的先锋兵已经得到了林将军的首肯。
首领已负伤,此刻站在最前面的亦昀手持盾牌,高举长枪,双眼猩红。
“弟兄们,跟我上!”-
暮色冥冥之时,岐黄堂虽然门窗紧闭,厅堂里依然亮着烛火。
在灯下穿线的亦泠指尖忽然被扎了一下,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你不能再缝了!”
从后院出来的秦四娘看见亦泠的手指,立刻握住了她的手腕,“你的手指都被线勒成什么样了,你快放下!”
“没事。”
亦泠说,“等长上茧就好了。”
眼下由不得亦泠休息。
她也顾不得手指被扎的那一下,擦了擦指腹冒出的血珠,又重新拿起了针。
直到七日后。
正月初一,新春初始。
赤丘依然一片沉寂,毫无新春的气氛。
岐黄堂内也只有针线穿破皮革的声响。
忽然,有人急促地敲门。
埋头缝制的妇孺全都抬起了头,面面相觑。
“是我!”外面的人喊道,“四娘,是我!”
穆峥?
大家都放下心来,却也疑惑。
“你怎么来了?”
秦四娘打开门后,迳直问道,“你不是去送粮吗?”
“我刚从北营出来,听说大军已经挺进两百余里,直逼北犹老巢了!”
闻此消息,岐黄堂内众人忍不住低声欢呼。
前线的军情传回赤丘需要时日,而她们又接触不了军营里的人,只能眼巴巴地等着别人打听消息。
高兴完,秦四娘再回头看穆峥,皱眉道:“这是好事,你怎么这幅神情?”
“因、因为我听说,七日前一战,北犹骑兵极其剽悍,我们的骑兵难以抵抗,所、所以先锋兵陷阵刺他们的战马马腿,这是以命搏命的打法。”他的目光越过秦四娘,看向亦泠,“包括亦昀在内的先锋兵伤、伤亡惨重。”
第102章
此时的赤丘驻兵营地,伤病营帐内已经熄了灯。
谢衡之打帘进来,在门口站了许久,也无人注意到他的出现。
当天战后,谢衡之带着人在重重叠叠的战马与士兵尸堆里捞人。
彻寒的冬日,连血腥味都闻不到,何况活人的气息。
他们从暮色冥冥找到了黑天半夜,浑身沾满了死人的血,连腰都直不起来,而寂寥苍茫的草地上,只有几道微弱的声音回应他们的呼喊。
那个夜晚,谢衡之带回了二十四个尚存一息的战士。
如今已经是第七日了,几乎每天都有回天无力的战士被抬出来。
眼下这顶营帐里,只剩十三人。
营帐内弥漫着浓重的外敷药味,谢衡之轻步走进去,那些手持盾牌与长矛冲向对面彪悍骑兵的先锋兵们只剩下此起彼伏的痛苦的呻|吟声。
能呻|吟还是好的,那些沉寂无声的床位,无人知晓天亮之后,他们是否已经是一具冰凉的尸体。
其中便包括亦昀。
谢衡之还记得那一夜在尸山血海里找到他时,他被压在马匹下,尚且挣扎着抬起手指,试图抓住一线生机。
而如今,他满身满脸的血已经被清洗干净,谢衡之却快要感觉不到他身上的活气。
营帐外不知谁在吹笛,悠扬哀婉,似在安抚那些死在马蹄和刀枪下的战士亡魂。
谢衡之垂着头,久久地坐在这顶营帐里-
亦泠还是每日天不亮就和岐黄堂的人一起点上灯,围坐在后院的火炉旁一起缝制衣物皮靴。
但到了午后,她就一个人去冰冷的前厅,一边做事,一边张望着外头。
除了不怎么开口说话了,看着似乎与前几日无异。
卓小娥帮着搬东西,在亦泠身旁来来回回跑了好几道都没见她侧头看一眼。
于是忙完后,卓小娥捧了一杯热茶过来。
“阿泠姐姐,你喝点水。”
亦泠点点头。
“嗯,我把这顶帽子缝好了就喝。”
卓小娥也没走,坐在一旁盯着亦泠看。
“姐姐,你是不是在担心你弟弟?”
亦泠“嗯”了声,没多说。
“他一定会回来的。”
卓小娥说,“姐姐你不是说过,他是北营鼎鼎大名的勇士吗?”
稚嫩声音里的“勇士”二字,犹如千万根针扎进了亦泠心里。
她不知道亦昀是否莽撞。
但他的确做到了足够勇敢。
亦泠感觉眼底有泪划过,抬手抹了抹眼睛,手指在脸上留下了淡红色的血痕。
“哎呀!怎么又流血了!”
秦四娘从二楼下来便看见亦泠满脸血迹的模样,三两步跑过来,抓住她的手,看见那些被针线勒得流血的伤痕,她一阵鼻酸。
想触碰又怕弄疼了亦泠,最后只得拿出帕子擦擦她脸上的血痕。
“再这样下去,你不要你这双手了?!”
亦泠没说话,只是在秦四娘俯身过来替她擦脸时,忽然抱住了她。
“四娘,我好害怕。”憋了这么久,她终于在这一刻放声哭了出来,“我夜夜都梦见亦昀,他浑身是血,他说他好疼……”
“没事的,还能喊疼就没事!”
秦四娘拍着亦泠的背,眼眶也跟着红了,“前年我大哥被困在回赫山里出不来,我也做梦听见他喊冷,这不平平安安地回来了吗?没事的!亦昀没事的!”
可惜秦四娘的安慰无济于事。
后院其他人听见亦泠的哭声,也放下针线,揉起了眼睛。
已入了正月,当是万物复苏的新春。
但赤丘苦寒,依然呵气成霜,树木枝干光秃,在风刀中挺立。
在一个凄冷的清晨,一位面生的军中使者带着数封家书踏进了岐黄堂。
见着卓小娥,他问:“妹子,谢夫人可在?”
卓小娥不知道他嘴里的“谢夫人”是谁,正迷茫时,亦泠从后院跑了出来。
“是我。可是有我的家书?”
使者躬身行礼,随即从包裹中掏出了一封信。
亦泠接过后立刻打开,跋山涉水而来的信纸已经不平整,上面也只有寥寥几行字——
天冷加衣。
甚思。
吾与亦昀俱安-
正月十八,赤丘大军挺进三百里,直捣北犹王庭。
北犹可汗领兵相战,鏖战月余,北犹兵败,可汗携其家人遁走。
三月初一,被林大将军领精兵于努山擒获,并俘虏北犹王室十余人。
北犹可汗见势穷力竭,当即请降。
然大梁圣上今年身体每况愈下,已卧病在床数月,这议和的圣旨比预计中晚了许久,四月中旬才抵达北犹。
四月二十,赤丘大军在北犹完成了纳降仪式。
北犹举族北迁七百里,向大梁称臣纳贡,并派遣使者至上京请罪。
四月二十三,赤丘大军撤出北犹。
五月初十,大军越过回赫山脉,再次回到了大梁领地。
彼时赤丘才迎来了真正的新春。
天亮得越来越早,天气也炎热了起来。
没人知道大军什么时候进城,这一日清晨,所有百姓齐聚赤丘北城门,箪食壶浆以营将士。
与七个月前送行的离愁不同,今日的赤丘城门人声鼎沸,敲锣打鼓,不少附近的文人墨客闻讯而来,准备吟诗作画记录这凯旋时刻。
当大军马蹄声临近,旌旗猎猎,迎风招展,欢呼喝彩声沸反盈天,鼓乐齐鸣,与大军马蹄声、兵器碰撞声交相辉映,声震长空。
冲锋陷阵时先锋兵奋勇当先,凯旋时也由他们走在最前头,受着百姓们的敬意和感激。
可惜去时浩浩荡荡的先锋兵阵,回时只有寥寥可数十余人。
亦泠站在人群中,很容易就看见了亦昀。
伤筋动骨一百天,何况他遭北犹的壮马踩踏,内外俱伤。
如今虽然已经恢复了八成,走起路来,依然能看出略微的迟缓不便。
亦泠看着他兴高采烈地挥着双臂归来,眼泪像失禁一般止不住。
还好她挤不进前排,步行的亦昀也看不见她。
否则到时候她泪眼汪汪地站在亦昀面前,不知道要被他背地里笑个几年。
不过亦昀看不见她,骑着马的谢衡之却可以。
他随行于威风凛凛的林大将军之后,已穿上了夏日薄袍。
不似其他人眉飞色舞,他一路宁静翕然地驾着马,目不斜视。
唯独在经过亦泠所在之处时,侧头望了过来。
四周攘往熙来,人喊马嘶,隔着茫茫人群,两人目光交汇时,耳边仿佛突然安静了下来。
他双唇微启,似是说了“我回来了”四字。
亦泠回以一笑,眼里水光涟涟。
待他的身影随行军走远,亦泠才收回目光,嘴角还带着浅浅笑意。
转过头,却见身旁的秦四娘还盯着谢衡之的背影。
“刚刚、那个、和大将军一起的男人……”她转过头,看向亦泠,目光迷茫,“长得好像你夫君啊。”-
大军行过,往北营去了,百姓却还不肯散去,一路追赶。
亦泠倒是没打算挤这个热闹,而且卓小娥也饿了。
于是她牵着卓小娥,和秦四娘步行回岐黄堂。
一路上,秦四娘脚步都是飘的。
到了岐黄堂门口,她才如梦初醒般,把跨进去的左腿收回来,扭头说道:“阿……您、您先进。”
亦泠:“……”
她就知道秦四娘会被吓成这样子,才一直没告诉她谢衡之的身份。
“四娘,别这样。”
“哦哦,我也不太懂规矩的。”
秦四娘点点头,“那是不是一般要先磕头?”
说完就撩起了裙摆当真打算下跪,还拉着卓小娥一起。
把亦泠吓得差点和她当场在岐黄堂门口互相行大礼。
于是亦泠这一天什么活儿都没干,光顾着平复秦四娘的惊愕了。
到了申时,亦泠看了看天色,说道:“四娘,我今日先回去了。”
秦四娘都没听见她说话,还站在柜台边上回忆自己这三年多使唤亦泠跑腿的次数。
回过神时,亦泠已经离开了岐黄堂。
屋外黄花满树,到家后,亦泠又将屋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泡上一杯栾华茶,静待归人。
待天色渐暗,她在檐下挂的风铃终于叮当作响。
谢衡之推门进来的那一刻,风铃声还未停歇,亦泠却僵住不动,目光盈盈地看着他。
时隔七个月,从隆冬到盛夏,朝思暮想,夜不成寐,好像等了七年。
待期盼成真,在见到人的这一刻,就化作了一股莫名其妙的嗔怪。
“这位郎君是谁啊?来我家做什么?”
谢衡之没想到迎接他的第一句话是这个。
“许是走错了。”
他配合亦泠做戏,作势掉头要走,“我再找找看。”
“你还想走?”
亦泠起身扑到了他怀里,“再晚两天回来我真不认识你了!”
谢衡之垂下双臂,将她抱住。
“不走了,以后都不走了。”
就这么相拥半晌,体温一点点交融,亦泠终于有了实感。
他好像一点都没变,抱着还是很有安全感。
片刻后,亦泠抬起头,往谢衡之身后看了看。
“亦昀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他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谢衡之说,“回营后林大将军要奉旨论功行赏,他战功赫赫,这会儿正高高兴兴领赏呢。”
亦泠:“那你怎么来了?”
谢衡之垂下头,看着她的眼睛。
“我这不是也来讨赏了?”
没等亦泠问出要怎么赏,忽然双脚悬空,被打横抱了起来。
他变了,他还是变了。
以往他亲得再沉迷,也会恪守一点做人的底线。
不会像现在这样,亲两口就开始动手动脚。
不一会儿,亦泠的衣衫已经散落一床。
她闭着眼睛,双手被谢衡之扣在枕上。
亲吻至她耳边时,谢衡之低声道:“我每天都很想你,你呢?”
亦泠紧咬着牙,睫毛轻颤,没说话。
忽然身体某处被重重地揉捏了一下,亦泠嗓子里溢出一道轻吟。
“……我也很想你。”
谢衡之松开了她的手腕,手指转而插|入她的指缝。
想与她十指相扣,却摸到了什么。
他睁开眼睛,看见亦泠指尖的陈旧疤痕,目光倏然凝住。
“你手怎么回事?”
“哦……”
亦泠云淡风轻地说,“光盼着又不能把你们盼回来,我们做了好多衣裳皮靴给北营送去,不然怎么打发时间?”
她说得轻飘飘,可是手指上的累累伤痕,却触目惊心。
那些被她称作“打发时间”的时刻,分明是无数个不眠不休的夜晚,和无数道被粗针丝线勒得血淋淋的伤痕。
谢衡之再次闭上眼,亲吻她手指。
亦泠的指尖被他亲得有些痒,微微蜷缩着往前,拨了拨他的衣襟。
“我给你做的衣裳……穿着舒服吗?”
“很舒服。”
他声音低哑,“我日日都穿着。”
说完,他俯身吻向她脖颈。
却被猛然推了一下。
亦泠惊恐地睁着眼:“那、那得多臭啊?”
谢衡之:“……”
第103章
赤丘已经入了夏,烈日当头的时候热得人喘不过气,暮色降临后,气温又陡降,夜里需盖着棉衾才不至于受冻。
而此刻,夜幕低垂,凉风阵阵,屋子里却热气融融,喘息与汗水交织起伏,帘帐晃动不断。
动静平息许久后,帘帐才被掀开,谢衡之抱着亦泠走了出来。
趴在热气袅袅的浴桶边缘,亦泠耷拉着眉眼,看着谢衡之在屋子里忙活。
他先将凌乱的床榻整理一番,又捡起她不小心落到地面上的衣服,慢悠悠地走过来,放进盛着清水的盆里。
随即他徐徐半蹲到亦泠面前,一言不发,只用眼睛一寸寸地打量着亦泠。
片刻后,他抬手,拇指指腹摁了摁她微微红肿的唇。
亦泠不明所以,也没问,唇瓣张开,舔了舔他的指尖,随即轻咬了一口。
“嘶——”
谢衡之闷哼,也没收回手,拧眉道,“怎么这么喜欢咬人?”
“嘴不能只用来吃饭说话。”
她抬眸看着谢衡之,脸颊浮着热气熏出来的红晕,“刚才你自己说的。”
谢衡之展眉轻笑,抽出手指,刮了刮她嘴角的水渍,这才起身。
看见他站在水盆前揉洗她的衣裳,亦泠动了动嘴巴:“让谢大人服侍我,这怎么好意思呢?”
谢衡之头也没回:“我看你刚刚好意思得很。”
亦泠:“……”
她抬手往他后背浇了些水,谢衡之也没躲,自言自语般说道:“在北犹那几个月,见不到你,只能日日穿着你做的衣服。怕弄脏了,每天夜里还是会脱下来洗干净。”
没告诉亦泠的是,有一次不知染了谁的血,无法用热水清洗,他在北犹结了冰的湖泊边洗了半个时辰才洗干净。
说完半晌,没听见亦泠的声音。
他回过头,见她枕着手臂,歪头看着他。
她眼里的缱绻与氤氲的水汽融为一体,无声地流淌在这狭小的屋子里。
那些惊心动魄的过往纵然刻骨铭心,可是他此刻语气平淡说着的小事,却清晰地让亦泠心底软塌。
纵然曾有人弃她如草芥,如今也有人惜她如珍宝。
安静地对视了片刻。
谢衡之垂下眼,往水里看去。
自抱她进了浴桶,她就没动过。
“你在等我帮你洗?”
亦泠:“……没有。”-
第二日清晨,房门半掩着,阵阵清风吹进来。
亦泠摘了一枝丈菊,坐在桌前修剪枝叶,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门被推开,带着一股熟悉的感觉,亦泠抬起头时,亦昀已经大剌剌地走了进来。
不过他也不说话,就昂着下巴,得意洋洋地看着亦泠笑。
亦泠本来很激动,看见他这副略有些欠揍的模样,一时间也不知说什么。
上上下下打量着他,除了看起来黑瘦了些,似乎已经没有大碍。
“你——”
“我,”亦昀竖起大拇指,指了指自己,“北营新任先锋都统,以后换你叫我哥。”
亦泠:“……?”
骂声还没出口,门外又有人进来。
“谁叫你哥?”
“小弟说笑的。”
亦昀立刻挪了两步给谢衡之让路,垂首敛目,“姐夫早上好。”
谢衡之将茶壶放到桌上,坐在亦泠身旁,朝亦昀抬抬下巴。
“坐下,喝口水。”
亦昀:“谢谢姐夫。”
看见亦昀在谢衡之面前老老实实的样子,亦泠不自觉贴近了谢衡之,挽着他的臂膀,也耀武扬威地抬了抬眉。
亦昀:“……”
时隔半年多,亦昀归来时身上已经有了勋绩,说起战场上的所见所闻,口若悬河,栩栩如生。
特别是提到那晚夜袭北犹主帅时,他说得是跌宕起伏,亦泠听得是一会儿揪心一会儿惊叹。
日光在亦昀抑扬顿挫的声音中慢慢流转,不一会儿,有人送了饭菜来。
亦昀一顿狼吞虎咽,突然想起什么,抬头道:“听说明日赤丘有得胜鼓游行,你们去看吗?”-
赤丘多年未响起得胜鼓,这门技艺在赤丘几近失传,这回前来表演的都是从附近州县自发前来的艺徒。
赤丘也许久没有这种万人空巷的时候,天刚亮,街道上已经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得胜鼓艺徒们排练的空地上更是挤满了人。
不过亦泠没急着去挤热闹,她先去了一趟城隍庙。
大军出征的那七个多月,亦泠曾来拜了无数次神佛。
如今谢衡之和亦昀平安回来了,她当然要来还愿。
和亦泠持着相同想法的人并不少,此时的城隍庙比以往更加拥挤,摩肩接踵,香火不绝。
亦泠在神殿内等了许久,才得以跪到了蒲团前。
她双手合十,闭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
在征战的刀光剑影里,她夜夜不得安眠,期盼着他们能平安归来就好,别无他求。
可是人总是贪心。
分明是来还愿的,面对菩萨,亦泠又忍不住许下了一个新的愿望——
想和谢衡之永远永远在一起。
害怕今日人太多,菩萨记不住她的愿望,所以亦泠在心里默念了无数遍,还特意报上了准确的信息。
直到一刻钟后。
亦泠睁开眼,站起身后感觉庄严肃穆的神像莫名透出了些许疲惫,于是她又对着菩萨拜了拜。
一转头却见谢衡之就站在门口,正看着她。
目光对上的一瞬,亦泠的双眼诧异里又流出几分惊喜。
……没想到城隍庙的菩萨还是个急性子呢。
“笑什么?”
谢衡之走过来,牵着她挤出人群。
“我没笑啊。”
亦泠摁了摁自己的嘴角,“你什么时候来的?不是让你在路口等我吗?”
“来很久了。”
谢衡之说,“许什么愿许这么久?”
“我是来还愿的。”
“那你的愿望全都实现了吗?”
亦泠昂着头,迎着晨光笑了笑。
“嗯!”她说,“不过我刚刚又许了一个愿。”
说完,谢衡之也只是牵着她往城隍庙外走。
亦泠侧头觑着他,小声问:“你不问问我许了什么愿望?”
谢衡之目不斜视:“你不是告诉我了吗?”
“啊?”
亦泠不解,“我什么时候告诉你了?”
“刚才你看着我笑的时候,”他看向亦泠的眼睛,“你眼睛告诉我了。”
“谢大人不愧是状元。”
亦泠抿着唇笑,“这都能看出来。”
“当然。”
天气正好,谢衡之捏了捏她的掌心,“因为我方才也许了一样的愿望。”
他垂头看向亦泠,“而且菩萨很给谢大人面子,他说他保证咱们的愿望成真。”-
亦泠和谢衡之离开城隍庙没多远,便遇见了游行的得胜鼓队。
几十个身着紧身短打,脖子上挎着皮鼓的艺徒组成的方队几乎占满了街道,一路锣鼓声和唢呐声大气热烈,周边树木张灯结彩披红挂绿,比赤丘的任何节庆还热闹。
借此机会,不少摊贩也出来售卖商品,甚至还有富商见人就送糕点瓜果,亦泠和谢衡之也领了不少。
今日来观看得胜鼓的不止百姓,北营里得空的将士们也出来了不少,连林大将军都穿着常服出现在人群里。
亦昀这种爱凑热闹的就不说了,从亦泠和谢衡之身边跑来跑去好几趟,最后莫名其妙被一群不认识的壮年男子抬起来抛向空中。
在这场空前的盛会中,亦泠和谢衡之漫无目的地四处闲逛,却歪打正着遇见了很多熟人。
秦四娘和她夫君拘谨地来问好,秦大娘挎着一个竹篮,在两人身上瞟来瞟去,最后送了二人一把花生和桂圆。
在冷饮摊贩前遇到了刘嫂一家和小鲁结伴而行,本想请客,结果亦泠和谢衡之都身无分文,最后还是蹭了人家的。
其他街坊邻居,也在前前后后碰了面。
就连许久没见的穆峥,也猝不及防在拐角处相遇。
亦泠是去那处躲阴凉的,谢衡之和利春去了安静处说话。
“阿泠!”他还是背着他的背篓,迈着大步走来,“你一个人吗?亦昀呢?他还好吗?”
“他没事。”
亦泠指了指穆峥后头,“他在那边玩儿呢。”
穆峥“哦”了声,看着亦泠不再说话。
想到他许久没去岐黄堂售卖猎物了,亦泠问:“最近天热,你没进山里打猎了?”
穆峥点头。
“嗯,在疗伤。”
“疗伤?”
亦泠上下打量他一眼,“你哪儿受伤了?”
穆峥盯着亦泠,黑漆漆的大眼睛眨了眨。
随即指着自己胸口。
“这里。”
亦泠:“……”
“我帮你治治?”
身后冷不丁响起一道男声,穆峥回头,见是谢衡之,脸顿时涨红,拔腿就跑。
看着他的背影,亦泠笑道:“你吓他做什么,他还是个小孩子。”
“我看他年纪是小,胆子可不小。”
这场盛会天黑之后才落幕。
回去的路上,天上星光点点,马车里静谧无声。
不知是不是因为白日里太热闹,耳边鼓声不断,人声沸腾,这会儿突然安静得只能听见虫鸣声,亦泠心里莫名有些沉甸甸的。
她支开马车轩窗,看着漆黑的夜色,眼前却浮现了今日在盛会上遇见的一张张脸。
她在赤丘认识的每一个人,都在今日如走马观花一般打了个照面。
分明是喜庆热闹的场面,可是亦泠这会儿回忆起来,心里却莫名其妙涌上一股愁绪。
说不清道不明,却一直萦绕在亦泠心头好几日。
直到七天后。
谢衡之如往常一般来岐黄堂接亦泠。
他进门时,身上还映着淡淡的余晖。
“阿泠,我们回家吧。”
“等我一下。”
亦泠说,“我把货单写好了就走,只差一点了。”
“我是说——”
谢衡之走到了她面前,“我们回上京吧。”
亦泠笔尖一顿,抬起了头。
第104章
北伐之后,谢衡之一定会回到上京。
无论他愿不愿意,他都无法在赤丘久留。
北营大军征战结束的日子,就是他启程回京的起点。
只是北伐的胜利让人心潮过于澎湃,亦泠一直无暇思量这一点。
直到归期近在咫尺,亦泠终于明白了这几日缠在心头的那股愁绪从何而来。
既在城隍庙许下了心愿,她当然要和谢衡之一起回上京,不能害菩萨失信。
所以得胜鼓游行那一日,亦泠在赤丘认识的每一个人都喜上眉梢地与她相继打了个照面。
于赤丘百姓而言,那天是他们安乐太平日子的开始。
于亦泠而言,却是一场后知后觉才意识到的盛大告别。
和亦泠相熟的人都不意外她的离开,知道这只是早晚的事情,包括亦昀。
若非迫不得已,他也不希望亦泠一辈子扎根在赤丘。
这里风沙太大了,他还是更乐意姐姐去一个风和日美的地方生活。
三天后。
谢衡之随林大将军一同启程回京述职。
不比大军出征时全城送行的场面,这个清晨,浩浩荡荡的队伍井然有序地驶出赤丘南城门,唯闻马蹄踢踏声。
马车已经在城门边停靠了许久。
亦泠半蹲在卓小娥面前,理着她的衣襟,柔声问道:“昨晚教你的字还没记熟,一会儿回去了还要练。”
亦泠在赤丘没什么家当,收束整装也不过花了半日。
交接了岐黄堂的事情,剩下的时间,除了亦昀轮休回来那晚和他一同吃饭饮酒,亦泠便押着卓小娥写字。
她算数很有天赋,一把算盘拨得飞起,对账的速度快赶上秦四娘了。
就是另一面和亦泠太像,不喜欢念书写字。
“我都记住了。”
卓小娥瘪着嘴巴点头,“阿泠姐姐,你还会回赤丘吗?你以后会来看我吗?”
本可以随口给卓小娥一句安慰,但是亦泠不想骗她。
山遥路远,她再踏足赤丘的机会何其渺茫。
“与其等姐姐回赤丘来看你,不如你以后寻机会来找姐姐。”亦泠摸着她的脸,低声说,“路上你可以翻过云雾缭绕的山峦幽谷,来上京看元宵灯会,再坐上日行百里的航船,去江南水乡采莲。”
从亦泠嘴里听见这些从未领略过的风光,卓小娥眼里的不舍化为憧憬,重重地点头。
“嗯!我以后一定来找阿泠姐姐!”
“好了,你阿泠姐姐也该启程了。”
秦四娘见时间不早了,止住了卓小娥的话头。
“已经耽误你许久了,”她看着亦泠,眼里带笑,“我们就送到这里了。”
“你们快回去吧。”亦泠点头,“等下天也该热了。”
待秦四娘牵着卓小娥转身,亦泠才看向站在一旁的亦昀。
该说的前两日都说过了,眼下到了真正的别离时刻,已经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无言半晌,亦昀干咳一声,朝亦泠勾了勾手。
亦泠好奇地凑过去,却听他说:“我,北营新任先锋统领,记住了吗?”
亦泠:“……”
这几日听他说了八百次了。
“记住了,亦大统领。”
亦昀满意地点点头,又小声说:“所以他若是敢对不住你,我可以直接带人杀到上京取他狗命,懂吗?”
话音刚落,他感觉脖子凉飕飕的。
抬起头,见站在马车旁的谢衡之正看向他们二人。
亦昀立刻拉着亦泠换了个方位,背对着谢衡之继续窃窃私语。
“偷袭也成,总之他现在也要忌惮我亦统领几分的。”
“知道了知道了。”
恰逢一阵风吹来,亦泠嗓子里仿佛吹进了沙,有些哽咽,“以后就靠亦统领给我撑腰了。”
“好说好说。”
这股风也吹到了亦昀眼里,他突然转过身,背对着亦泠利落一挥手,“行了,那你走吧,又起风了,我也要回去练兵了。”
说罢,他揉了揉眼睛,头也不回地大步向前。
可是他的步子还是越来越慢。
直到听见了马夫扬鞭的声音,亦昀还是回过了头。
看着马车穿过城门逐渐模糊在尘埃里,他堂堂亦大统领还是不争气地掉了两滴泪。
擦干泪后,他迈腿继续走,却冷不丁和一个背着背篓的少年四目相对。
亦昀:“……”
他假装没看见穆峥,继续往前走。
最后还是没忍住把他揪了回来。
“别看了!小心我姐夫掉头回来揍你!”
马车里,亦泠也正抹着眼睛。
谢衡之哄了许久都止不住她的泪,于是说:“若是想他们了,以后再来便是。”
“说得容易。”
亦泠抽泣着说,“赤丘这么远,哪有那么多机会。”
“怎么没有机会。”
他说,“除了赤丘,你还想去哪里?”
亦泠当真思索了起来,随即摇摇头。
“其实我没去过什么地方。”
“那我陪你去。”
谢衡之用指腹擦着她的泪痕,声音越来越轻柔,“云雾缭绕的山峦幽谷?坐日行百里的航船去江南水乡采莲?”
原来他听见了她方才和卓小娥说的话。
也知道这些地方她都没有去过。
亦泠抽抽搭搭的,谢衡之继续道:“游西湖登泰山,或者去看遍潇湘八景?”
“再不然……”
谢衡之眯了眯眼,“你想去北犹看看也行。”
亦泠一惊,眼泪戛然而止。
“刚打完仗呢,北犹人恨死我们了,我们去北犹做什么?!”
“做……细作?”
“……”-
赤丘与上京相隔甚远,即便快马加鞭也要走上月余。
何况天气炎热,为防随行人员和马匹中暑,还得刻意放慢速度。
半月后的某个午后,一行人正在驿站歇凉,亦泠懒得下去,就在马车里靠着软枕睡了过去。
再睁开眼睛时,谢衡之依然坐在她身旁翻看闲书,利春和刀雨也策马伴随一旁,偶尔有说话声传进来。
亦泠懒洋洋地直起身,感觉车厢里有些闷热。
推开轩窗的那一瞬,亦泠却睁大了眼睛——
驶上山路便罢了,怎么还掉队了呢?
林大将军他们呢?
亦泠转头看向谢衡之,推了他一把。
谢衡之“嗯”了声,放下书卷。
“怎么了?”
“你是一点不管事啊。”
亦泠指着外头,“掉队多远了?都看不见林大将军他们人了!”
谢衡之沉默片刻:“那怎么办?”
亦泠的手收了回来,指着自己。
“你问我?”
看着她震惊到呆滞的样子,谢衡之忽地笑了出来。
“没掉队,我让人绕行了。”
“绕行?”
亦泠不明所以,“绕行去哪里?”
炎炎夏日,山间蝉鸣聒噪。
谢衡之半眯着眼睛看向窗外,许久,才轻呼一口气,随即揽住了亦泠的肩膀。
“带你见见我爹娘。”-
这天傍晚,马车进入了亦泠眼熟的地界——蒙阳州。
再次途经松远县,那座死城仿佛只是一场梦,如今已经生机勃勃,八街九陌,行人如织。酒肆里宾客满座,街头杂耍艺人引得百姓围观,阵阵喝彩。
而那座亦泠和谢衡之曾经借住过的章府也换了匾额,住着某户“王”姓人家。
虽然距离云襄村只有半日的路程,谢衡之也没急着赶路,见天色晚了,索性在松远县的客栈住了下来。
还是原来那间上房,夜深人静时,亦泠躺在谢衡之身旁,却无心回忆他们在松远县的过往。
她一直以为谢衡之就是薄祚寒门养出的贵子,一朝得登龙门后扶摇直上,无往不利,让多少人嫉妒得牙痒痒。
却不想他竟是皇后当年屠杀云襄村的幸存者,踏入上京的那一日,为的不是功名利禄,而是云襄村两百多条人命的血海深仇。
“所以皇后当年逼宫,是你做的手脚?”
谢衡之:“……什么手脚不手脚的。”
天大的事情被她说得像偷鸡摸狗。
“她自己要出洞,怪得了谁。”
漆黑的夜里,亦泠睁大了眼睛,胸口起伏久久不能平复。
“你是真的命硬、骨头硬、浑身都硬啊。”
谢衡之:“……是的吧。”
亦泠翻了个身,想抱抱他时,却被他抬手挡住。
“别。”
亦泠愣住。
“怎么了?”
“没什么。”谢衡之喉咙滚了滚,“浑身都硬,别硌着你。”
亦泠没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当真不动了,只是盯着头顶的承尘叹了口气。
她的承受能力已经被谢衡之锻炼出来了。
就算哪天他真的给她挣个皇后来做,她恐怕都不会有半分意外了。
“难怪我初见谢家人时,便觉得和你没有半分相似之处。”
特别是他妹妹谢萱,圆眼睛圆脸圆鼻头,和谢衡之的五官简直毫不相干。
亦泠甚至想过谢萱是抱养的,都没怀疑过谢衡之不是亲生的。
“那丫丫是小时候生病才不会说话的吗?”
“自打生下来就这样。”
“那老夫人呢?”
亦泠又问,“她是什么时候看不见的?”
谢衡之不答反问:“老夫人是谁?”
“当然是现在的谢老——”
亦泠反应过来后,“哦”了声,“……娘。”
“嗯。”
谢衡之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娘原本很健康,没了儿子那年哭得眼睛不好了。后来收留了我,为了供我去江州书院读书,没日没夜地做针线活,才伤了眼睛。”
难怪……
亦泠侧过头,藉着微弱的月光看着他。
被她盯久了。
谢衡之笑着说:“怎么了?”
“心疼你们,真不容易啊。”
这回亦泠很坦然地承认,还伸手抱住了谢衡之的脖子,“我若是早些知道,平日就多去给娘请安,也……”
“也什么?”
“也背地里少骂你一些了。”
“……”
谢衡之很轻地“嗯”了声,似乎是有些困了。
亦泠伏在他胸口,好一会儿,才低声问:“那你这些年,想你的爹娘和弟弟妹妹吗?”
谢衡之一直没回答。
就在亦泠以为他已经睡着时,她伸手,轻抚他脸颊。
却摸到一片湿意-
第二日天亮,谢衡之带着亦泠共乘一匹马去了云襄村,留利春和刀雨在松远县休息。
清晨的山路云雾迷濛,郁郁葱葱的枝叶罩在头顶,山路曲折迂回,蜿蜒延绵至浓荫深处。
穿林而过时,亦泠还在思索云襄村坐落在这么美的山间,谢衡之幼时该何其快乐。
因此当她亲眼看见了化作焦土的废墟时,完全无法将它和谢衡之描述里的云襄村对应起来。
脚下已经杂草榛榛,残存的房屋早已倒塌,连砸落在地的砖瓦梁柱也沉于泥土中。
谢衡之的记忆却还未褪色。
他牵着亦泠,走得很慢,一处处地指给她看。
那棵粗壮梨树下,坍塌为泥的荒墟是他曾经的家;旁边掩在荆棘下的枯井,是他爹娘亲手挖的水井;而那些归家小道,已经在二十余年的尘埃里无迹可寻。
走过云襄村,沿着山路而上,郁郁葱葱的竹林后,乍现一片密密麻麻的墓地。
随山坡而建,林立的墓碑层见叠出,在清晨的阳光下尤为触目惊心。
亦泠拎着裙角,动心骇目地一步步穿梭在这片墓地之间。
这些石碑还没有风蚀的痕迹,能看出是这几年新立的。
有些刻上了名字,有些则只有姓氏。
更多的石碑上面空无一字,一场大火烧掉了他们来过这世间的所有痕迹,连姓名也随着一部村志淹没在火海里。
亦泠心神震颤地看着这些墓碑,谢衡之也一言不发,气氛尤为沉重。
直到她脚下一个趔趄——
“啊!救命!”,亦泠惊呼出声的时候,谢衡之始料不及,刚伸出手,亦泠已经直溜溜地扑跪在了一座墓碑前。
亦泠:“……”
她抬起头,见谢衡之在一瞬的愣神之后,竟然也只是看着她,丝毫没有要扶她起来的意思。
亦泠只好讪讪道,“来都来了……”
“是啊,来都来了。”
就在亦泠要自食其力站起身时,谢衡之忽地轻笑,在她身旁一并掀袍跪了下来,凝视着眼前的墓碑,“那我们就先拜高堂吧。”
“什么?”
亦泠随着谢衡之的视线看向眼前的墓碑,目光忽颤,“这是……”
四周寂寂无声,他们携手跪拜在这座合葬墓碑前。
云开雾散,有风拂过,墓碑前的青草晃动。
第105章
结局·上
回到松远县时,刚过未时。
县城里正是热闹的时候,亦泠和谢衡之回客栈厢房休息片刻,便准备继续启程。
趁着刀雨他们整装,亦泠百无聊赖地靠在客栈二楼窗边,在心里琢磨着回京的日子。
按着上回从松远县回去的路程,还久着呢。
忽然间,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由远及近。
亦泠起身张望出去,瞧见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穿街而过,为首的新郎着大红袍,戴金花冠,骑着骏马满面春风,后头跟着缠满红绸的红轿,引得百姓驻足观望,孩童追逐奔跑。
待迎亲队伍消失在街尾,亦泠才收回目光。
转身看向谢衡之,他还和利春在慢悠悠地研究舆图。
照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回京……那个呢?
亦泠:“我们不能快点走吗?”
这突然的催促让谢衡之有些不明所以。
“怎么了?”
“没怎么呀。”
亦泠噎住,别开了脸,“我就是怕追不上林大将军他们的脚步。”
“他们没走远。”
谢衡之又继续低头看路线,“不急。”
“谁急了,我一点都不急。”
亦泠闷闷地说。
谢衡之合起舆图。
“那我们再去见两位故人。”
“什么故人?”
亦泠一头雾水,可是回头看见谢衡之笑着朝她抬了抬眉梢,她双眼一亮。
“这个是真的很急,快些出发!”-
凌港庄的中午最是繁忙。
碎金般的阳光洒在瓦蓝的海面上,波光粼粼,水天一线。
高大的帆船崭齐排在码头处,桅杆如林,风帆在高空中飘扬。
出海的渔船早已不见踪影,载着各地奇珍异宝的货船刚开始卸货。
在一片号子声中,亦泠跳下马车就干呕了起来。
今日一早,亦泠在客栈厢房睁眼后发现谢衡之不在,急急忙忙地出来找他。
却见他一个人坐在客栈厅堂里吃着什么,亦泠当即十分无语——
都是拜过高堂的关系了,吃东西还要背着她?
亦泠立刻走了下去,说什么都要尝尝谢衡之在偷偷摸摸吃什么。
这一吃,就吃了个悔不当初。
谢衡之跟着下了马车后,站在她身后替她拍背。
“还好吗?”
亦泠一边呕着,一边说,“没事,我很好。”
都这样了还没事,谢衡之不知道她在嘴硬什么。
“都让你别吃了,非要尝个鲜。”
“那海蛎汤确实挺鲜的呀。”
亦泠呕了半晌才直起腰,擦擦眼角的泪,“我只是被马车颠着了,不关海蛎的事,你别冤枉人家。”
那就只能冤枉马车了。
谢衡之牵起她的手,面无波澜,“那我们走路过去吧。”
两人一路朝北,穿过繁忙的码头,顺着街道走入小径,终于进入了宁静的村庄。
凌港庄的房屋普遍偏矮小,四处都是赤着脚玩耍的小孩,说着听不懂的方言。
亦泠和谢衡之边找边打听许久,才在村民的比画下找到沈舒方的住处。
这是一座建在半山腰的住宅。
院子里晾晒着衣裳,正屋的窗户也大开着。
他们走到窗前,里头一张长案就摆在窗下,上头放着笔墨和纸张,砚台里还有未干的墨汁。
只是没听见半点儿动静,亦泠不确定里头有没有人。
她戳了戳谢衡之的手肘,小声问道:“娘娘现在姓什么来着?”
沈舒方与太子二人一路转徙,用了无数个化名,无人知其身份。
如今到了凌港庄,不知又换了个什么名儿。
谢衡之没回答,迳直开口道:“赵夫人可在?”
随着谢衡之的出声,亦泠也紧张了起来。
好几年不见,沈舒方从高高在上的太子妃变成了不得不隐姓埋名的平民,其中艰辛,亦泠感同身受,所以害怕看见一个憔悴枯槁的女子。
可是片刻后,屋子里却传来一声懒洋洋的“不在”。
“……”
亦泠看向谢衡之,以眼神示意——
你是不是找错地方了?
谢衡之回以眼神——
也许吧。
可是刚刚那道声音,分明就是……
里头的人又说道:“写信过了未时再来,这会儿太热,我要午睡。”
亦泠连迟疑都没有了,迳直开口道:“娘娘?!”
四下寂静片刻,屋子里忽然传来帘帐被掀开的声音。
紧接着,急促的脚步声接连响起。
沈舒方几乎是跑出来的,鞋子都只是趿拉着。
跑到离窗一丈远处,她倏然一顿,似是不相信自己看见的,不眨眼地盯着窗外的亦泠看。
许久,她才回过神似的,更快地跑过来,整个人都扑到了案桌上。
“你、你……你怎么找来了?!”
“不知道啊!”
热气上涌,亦泠的脑子也晕乎乎的,“一觉睡醒就站这儿了!”
沈舒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鼻尖又泛酸,朝亦泠伸出手。
亦泠也俯身越过窗户,拉着她的手问道:“娘娘,您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沈舒方嗓子哽塞,除了一句“都好都好”,一时间不知说什么。
亦泠相信她没有说谎。
这屋子虽寒素,沈舒方衣着也简朴,可她丝毫不见清减,挂着细汗的脸颊白里透红,气色俨然胜过从前。
“太子殿下呢?只有您一个人在家吗?”
“他去——哎,还叫什么殿下,快改口吧!”
亦泠立刻点头,“明白明白,我只是一时半会儿没习惯。”
看着两人隔着窗户艰难地伸着脖子说话,谢衡之终于忍不住打断。
“其实,”他看向沈舒方,“可以开门进去说话的。”
“哎哟!瞧我这……”
沈舒方用力拍了下自己的脑门儿,连忙去开了门。
入座后,趁着沈舒方去倒凉茶的工夫,亦泠好奇地打量着这间屋子。
凌港庄的装潢风格与别处大相迳庭,多以青砖和红砖为主,再加上色彩鲜艳的窗纸挂饰,看得亦泠目不转睛。
直到她瞧见墙边板格架上重叠如山的书籍,立刻收回了目光。
一会儿可别又拉着她谈论诗词歌赋吧。
于是等沈舒方端着茶壶过来后,亦泠先发制人,一句接一句地问起了沈舒方近况。
从他们当初如何离开皇宫,这三年多又辗转了几地,其间竟然还险些与致仕后隐居的熟人做了邻居,吓得他们连夜搬离千里。
这些曲折三言两语说不完,听着又惊心动魄,一眨眼,一两个时辰就过去了。
只有在沈舒方说起自己给不识字儿的百姓们代写书信来补贴家用时,亦泠忍不住插嘴道:“若是被人认出了你的字迹呢?这多危险啊!”
“不碍事。”
沈舒方扬起自己的左手,“我称自己是左撇子,写出来的字也是丑得不能见人。”
说完才发现桌上还有几张她左手练字的纸,立刻胡乱地揉作一团扔到了脚下,转而问道:“你们是从上京过来的?这一路可远了吧。”
亦泠觑了谢衡之一眼,低声说:“我们是从赤丘过来的。”
“赤丘?!”
一瞬的惊讶后,沈舒方立即反应过来,“前些日子赤丘北伐……”
她突然转头看向谢衡之,既惊讶又嫌弃,“你连打仗都带着她?那多危险啊!”
被无视了一整个下午的谢衡之迎头就是一句指责,他也不说话,只是端起了第七杯凉茶。
亦泠轻咳一声,继续解释道:“不是他要带着我……是我本来就在赤丘。”
“你为何会在赤丘?”
面对沈舒方的疑问,两人却都不说话。
亦泠目光闪躲,都不敢直视沈舒方,只能桌下伸手掐面不改色地喝茶的谢衡之。
“赤丘风光独特。”谢衡之不咸不淡地说,“她去了散了三年心。”
散心?
三年?
沈舒方的目光由震惊逐渐转为敬佩。
就是不知该敬佩亦泠,还是敬佩谢衡之。
最后她端起一杯茶,一饮而尽。
“还是你们比较厉害。”
“谬赞。”
谢衡之回了她一杯茶,随即看向窗外。
说来也巧,他这一回头,果然就有一个男子拎着一筐东西走了过来。
天气正炎热,房门未关。
他只跨进一步,抬眼看见屋子里的人,当即愣在了原地。
亦泠是最后一个察觉不对劲的。
她缓缓回头,看见站在屋前那个身着粗麻衣裳,面容黢黑的男子,又看了看凝神不动的谢衡之和沈舒方。
亦泠:“这位大哥,您找谁?”
沈舒方:“……”
谢衡之:“……”
没有人回答亦泠的问题。
谢衡之整顿衣裳站了起来,沈舒方也讪讪起了身,低声道:“这是我夫君。”
亦泠:“……你什么时候改嫁的?”-
即便太子坐到了亦泠面前,她也不敢把这个晒得黢黑的男子和从前那个面如冠玉的天潢贵胄联系在一起。
再看看细皮白肉的沈舒方,她虽然衣着朴素,耳垂上挂着的珍珠光泽莹润,发间头饰也并非粗制滥造的货色。
为了防止自己落得个奴役夫君的名声,沈舒方迫不及待地解释:“他这些年一直靠着给富贵人家的园林造景来营生,往往光是一方缀景就要在庭院里钻研个半日,长此以往……”
她抬头看了太子一眼,莫名也觉得有些丢人。
“来了凌港庄后,他又与街坊邻居学起了海钓。我时常让他有空就在家里歇息,那些鱼也卖不了几个钱,日子又不是过不下去,他非不听,成天起早贪黑,往那日头下一坐就是一整日,说要赚钱给我买书。”
沈舒方说着说着又有些感动,亦泠也附和道:“殿……赵公子辛苦了。”
唯有谢衡之轻飘飘看了太子一眼,笑而不语。
太子大概是良心受到了谴责,终于开口了说了第一句话。
“你们远道而来,可吃过饭了?”
谢衡之还没出声,亦泠的肚子就先作了答。
她今日只早晨喝了几口海蛎汤,还腥得她一路作呕。
见到沈舒方后说了半天话,没顾上吃东西,这会儿肚子早已经空得不能再空了。
半个时辰后,饥餐渴饮的亦泠终于等到饭菜上了桌。
“尝尝凌港庄的吃食吧。”沈舒方得意地说,“我从书上学的,海蛎肉与浆入水,与酒并煮,食之甚美,未始有也。”
亦泠:“……”
光是闻着这味儿,她又俯身干呕了起来。
看谢衡之见怪不怪地替她拍背,沈舒方明白了什么,惊喜道:“你有了?!”
“我倒是没有,但是再吃这个……”
亦泠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我人就没了。”-
沈舒方和太子的家是无法留宿客人的,可是她想到亦泠和谢衡之明日就要继续启程回京,死活不愿意他们走。
于是安排了亦泠和她睡在寝居里,让太子带着谢衡之去码头上的客栈过夜。
两个男人嘴上答应得好,刚踏出门槛,就坐在石桌前不动了。
一弯皓月,一壶清酒,伴以海风,用来睡觉实在可惜。
两人相对无言,太子忽然举起杯子,一口饮尽。
“这杯酒谢你…… ”他的语气也和这海风一样,有一股咸涩感,“当年的救命之恩。”
说完后,他看着谢衡之,又笑道:“若是你早些告诉我真相,我就不会疑惑那么多年了。”
谢衡之喝了杯中酒,问道:“疑惑什么?”
“作为帝后嫡子,我怎么那般不成器。既无能力御下,又不得圣上器重。于政事无能,也不会笼络人心,反倒是只喜欢摆弄花花草草。”
他望着天,自嘲地摇摇头,“原以为自己不务正业,原来这才是我的正业。”
“其实我一直想去一趟云襄村,可是我连自己究竟姓谁名谁都不知道,去了要做什么,看什么?”
太子盯着月光看了许久,直到眼睛酸了,才转头问谢衡之,“瑾玄,你还记得我爹娘的名字吗?”
在太子说话的时候,谢衡之杯子里的酒又满上了。
他望着杯中倒映的月光,摇了摇头。
“不记得了。”
对面的男子沉默不语,许久才长叹一声。
“罢了。”
这一夜,屋子里窃窃私语不断,屋外的漫话内容也时跨多年。
待天边透出光亮,话语声才悄然停息。
亦泠才入睡,沈舒方听见鸡鸣声,披着衣裳走到了窗边。
晨光熹微,坐在石桌前的两人棋局已经过半。
沈舒方无声地替他们添上一盏茶,站在她的夫君身后观棋,而屋子里的亦泠睡得正沉。
此时此刻,是沈舒方曾经设想过无数遍的日子。
但愿长年,故人相与,春朝秋夕。
可是天光大亮,棋局终了时,就到了亦泠和谢衡之不得不离开的时候。
想说的话夜里已经说尽了,送别时,沈舒方只是一直笑着朝他们挥手。
凌港庄的清晨格外喧闹,走出老远,亦泠回过头,见沈舒方和太子还站在村庄的烟火里目送他们。
“我们还会来吧?”
亦泠红着眼睛,低声问谢衡之。
“一定会的。”
谢衡之牵着她的手,一字一句道,“我还挺喜欢海蛎汤的。”
亦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