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赵佗欺人太甚。他不仅废止了徙民之事,还要动我秦法,如今竟提出要减少肉刑,以髡钳、鞭笞替代,这是要刨我秦法的根基啊!”文通侯府上,李于对着老父不停抱怨。他是廷尉监,乃廷尉副手,属于秦国法律系统的高层。二世皇帝命左、右丞相及诸卿进行变法,廷尉府作为最高司法机构,自然是首当其冲,受到的影响最大。对于右丞相赵佗提出来的许多改革方向,李于感觉难以接受。特别是今日“减少肉刑”之论,更是戳中了他们这些法家门徒的肺管子。秦法的核心,乃是“以刑止刑”。用法家的话来说,就是“以杀去杀,虽杀可也,以刑去刑,虽重刑可也。”只要黔首犯罪,必须严惩。比如偷一片价值不到一钱的桑叶,按照秦法,要罚徭役三十天。五人共同行盗,偷一钱以上,断去左足,并刺字为城旦。如果不满五人,盗窃金额超过了六百六十钱,则脸上刺字,割了鼻子再罚为城旦。除了轻罪重罚外,还有各种连坐制度,只要知情不报者,都与罪犯同罪论处。在法家看来,刑罚不是目的,目的是以此进行震慑。刺杀,断人之足,黥人之面,非求伤民也,以禁奸止过也。禁奸止过,莫若重刑,刑重而必得。重刑,连其罪,则民不敢试。民不敢试,故无刑也。用各种严刑峻法吓唬黔首,让他们不敢犯罪,以保持社会安定,最后达到无刑的理想状态。在这一过程中,那些脸上刺字,割鼻子,阉割,砍左右腿的肉刑就是非常重要的一环。如果照赵佗说的,减轻肉刑占比,那秦法还有威慑力吗?没了威慑力,天下还有谁会将法律放在眼中?而且这还只是开始,看赵佗的模样,日后会进一步提出废止肉刑也说不定。他们这些法家门徒还有存在的必要吗?李于对此非常不满,不由嘀咕道:“若是父亲之前在朝堂上提出反对,纵使最后秦国还是要变法,赵佗顾虑到父亲的态度,也不可能如此嚣张,上来就要动肉刑。”李斯则低着脑袋,缓缓咀嚼着嘴里的软面条。他老了,吃饭必须缓慢且不能说话,要不然很容易呛住。待到吞下嘴里的食物,他才慢条斯理的打量着李于:“怎么,要不然你去和镇国侯说说,让他不要变法?”李于脸色一滞,背后说赵佗的坏话可以,真让他去和赵佗正面交锋,他可没那个胆子。李斯冷笑道:“愚蠢啊,你可知皇帝为何会封我为伦侯?”“自然是以伦侯之位来安抚父亲,以此换取吾李氏支持变法,这就是父亲你常说的利益交换。”“是啊,利益交换。我且问你,皇帝愿意以伦侯之位作为利益,来安抚我李斯,这是否代表皇帝支持变法呢?你我若是反对变法,是不是在和皇帝对着干?是否要让我李氏站在皇帝的对立面呢?”李于吃了一惊,忙道:“父亲,我没有这个意思。”李斯叹道:“你没有这个意思,但你若要反对,在皇帝眼中,你就是如此。”“于儿啊,你要记住,秦法不过是一个工具。当年商鞅之所以能在秦国变法,是因为秦君看中秦法本身吗?非也,只是君王看中此法能让秦国变强,这才全力支持变法,故而商鞅死而秦法存。所以现在皇帝不喜欢此法了,认为旧的秦法不合时宜,需要变法以适应新的秦国,吾等要做的只有支持二字,而不是为了什么秦法而和皇帝作对。”“皇帝的支持,就是一切。他说法可变,那法就可变!你一定要记住,吾等李氏是皇帝姻亲,吾等是皇帝天然的支持者,要做的就是一直支持皇帝的任何举措,皇帝想怎样,吾等就跟着他怎样,如此富贵方能长存久远啊!”李斯苦口婆心,向儿子揭开了问题的本质。他们李氏入秦的目的是为了求高位,得富贵,而不是捍卫什么秦法。那些东西,不过是他们达成目的的工具。李于脸色数变,最终拱手道:“父亲说的是。”李斯这才笑道:“这一次镇国侯欲要变法,后面其实是皇帝的意思。所以你要做的不是反对,而是全力帮助皇帝变法,这样既避免了和镇国侯的冲突,还能让皇帝觉得我李氏是他的臂助,日后才会更加信用吾等,你切勿要去和镇国侯赌那个气而坏了大事。”李于虽然还觉得有些不甘,但也明白了其中道理,点头应下,若有所思的离去。李斯对着儿子的背影,深深叹了口气。如果不是因为他老了,儿子也不中用,他李斯又岂会轻易向赵佗低头?“吾之寿,还剩几何?”李斯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岁月,折损了他所有的锐气。……“没想到李斯还真是上道,这一次变法,多亏了他们父子支持,才能顺利进行。”赵佗很多年前就想改革秦法,削减刑罚,从而使秦国更稳的坐天下。只是他一直顾虑着李斯这个法家掌门人,担心变法之事会受其所阻,故而一直隐忍,避免和李斯起冲突,一直熬过了始皇帝时期。等二世皇帝继位,赵佗又先后通过罢西征、止徙民等事一步步试探对方,最终见李斯并无多大反对,这才揭开变法大幕。原本他还猜想可能会和李斯在朝堂上来一场激烈交锋,唇枪舌战。哪料到最终以李斯的主动附和而结束。这让赵佗感觉很舒服。“和聪明人打交道就是好啊。”李斯如此懂规矩,赵佗也对其多有尊重。朝堂上没有斗争,赵佗将所有的心力都放到变法上。有二世皇帝和左丞相李斯的支持,再加上赵佗自己在秦国有着巨大的威望。他的变法之事进行的很顺利,到了二世皇帝二年,新的法律经过诸卿商议,皇帝同意后正式颁行天下。新的秦法,大肆降低了劓、斩趾等肉刑的使用,多以髡钳、鞭笞进行代替,同时将一些罚黔首为城旦、隶臣妾的惩罚也改成了经济制裁,并修订和削减了一些不合理的罪名,比如连坐制度。在赵佗的要求下,连坐的要求被提高了不少,普通的小罪不再牵连家人。赵佗并没有一步到位将严刑酷法取消,因为那不现实,不仅会在朝堂上受到极大阻力,还容易引起社会动乱,他选择了降低强度,一步步减轻黔首的负担。而新法的效果也是极好的。原本在严酷秦法下活的战战兢兢,深怕自己一不小心犯了法,就要被割鼻子、砍双腿的黔首们大喜过望,纷纷称赞皇帝仁慈。同时因为新法是由镇国侯主持,黔首们暗地里称其为“赵侯法”。“听说新法曾被左丞相等人阻止,是镇国侯体恤吾等小民,不惜在朝堂上和左丞相大战三百回合,方才力压对方,为吾等求来此等宽松之法。”“没错,左丞相这人是法家门徒,他最喜欢的就是用严刑酷法来惩罚吾等。镇国侯变法,一定会受到他的阻止。这位左丞相是绝不会让吾等小民好过的,好在最后是镇国侯赢了!真是幸哉乐哉!”“左丞相都七十多岁了,他应该没几年好活了吧?”天下人口太多,再加上这时候的交通和信息不发达,自然会有许多人衍生出各种猜想,暗地里对此议论纷纷。但不管天下人如何猜想议论,赵佗在变法初步成功后,并未歇息,而是继续将精力放到其他方面。秦国这个庞然大物身上的问题可不少呢。比如各种学室的兴办和改制,解决军功爵制度的替代问题。这些事情,花去了赵佗大量的时间。一晃便是四年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