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骗了。
徐如徽站在厨房里这么想着。
赵酉识大概也是。
徐如徽是昨天被任素秋喊回来的。
任素秋在电话里抱怨今年家里冷,又说边远地带突遭大雪封了路,让徐如徽不要再像往年一样赶着年底回来,免得到时候又买不到票。
徐如徽今年大四,尽管快毕业了,但在妈妈眼里还是学生,学生逢年过节都要放假,尤其是放寒假,不回家老在学校待着做什么呢?
徐如徽接到电话的时候刚从导师办公室出来,导师在跟她说保研的事情,她本想随口问问任素秋对此的意见,但是任素秋满口的抱怨阻止了她的话头。
徐如徽是在西北上的大学,每年过了国庆城市便是深秋的温度,几场秋雨淋过,冬天便早早地来了。
十二月的西北已经落过大雪了,徐如徽当时站在教学楼前,看到几名学生推着行李箱从主干路走过,他们身边各有父母陪伴,一路欢声笑语,徐如徽当时软了心神,跟任素秋说:“好,我过两天回去。”
徐如徽老家在鹿上,距离大学城市七百多公里,没有直达的动车,只能坐火车晃荡十二个小时。
到家已经过了午饭的时间,任素秋在超市里上班,下午才回,徐如徽便一个人随便弄点方便面吃,回房睡觉。
当天晚上任素秋很高兴,给徐如徽做了几个菜,母女俩很是平和地在电视机前看了会儿电视。
“明天周末,我喊朋友来家里玩玩。”任素秋当时这么说。
徐如徽没多想,她甚至觉得任素秋能多交交朋友挺好的,难得跟任素秋开了句玩笑。
“需要我给你们让地儿吗?”
任素秋脸色不太好看地看了她一眼,“你刚回来就约人了?”
徐如徽眉眼间的笑意淡了些,她扭回头继续看电视,“没。”
“那就好,”任素秋大概也觉得自己脾气太急了点,口吻软下来几分说,“天气太冷了,等天气好了再跟老同学出去玩玩。”
徐如徽淡淡应了声:“嗯。”
徐如徽和任素秋母女俩相依为命很多年,母女俩早在朝夕间将彼此融进心血里。所以后来徐如徽上大学,任素秋总觉得自己生活里少了些什么,徐如徽大二那年任素秋很想去徐如徽大学附近做点什么小生意,是徐如徽的舅舅把任素秋拦下来的。
徐如徽大概能理解任素秋那种落差感,所以每次回家都尽可能地把所有时间都拿来陪任素秋。
如今任素秋结识了新朋友,徐如徽身为女儿也想为任素秋做点什么。于是第二天一大早趁任素秋收拾家里的时候,她去菜市街买了点东西。
上午十点,徐如徽被任素秋催着去房间里化妆。
徐如徽那个时候短暂地疑惑了一下,因为以前任素秋并不支持徐如徽化妆,她常言女孩子素面朝天最好看,更何况徐如徽长得不丑。
任素秋看出徐如徽的疑惑,主动说:“我天天跟朋友说你长得漂亮,你隔壁祝阿姨也天天夸,去化点儿,稍微化一点,更好看。”
提到祝提春,徐如徽心里不免有些波动。
她努力将注意力放回任素秋脸上,看见任素秋略显苍老的面孔。
已至中年的男男女女,日子平淡下来,大概除了比儿女,也没别的事了。
这是人之常情。
即是人之常情,也应顺势而为。
徐如徽以往最擅长的就是“顺势”,她点头,说:“好。”
转身进屋。
“哎,对了,酉识也回来了,小伙子真是又高又帅,比小时候还优秀。”门外任素秋说。
徐如徽坐在梳妆台前,全当没听见。
徐如徽的房间小,书桌是以前打死的悬空桌,就在窗前,冬日天气太冷,她没开窗,只拉开了窗帘,窗帘尺寸不太合适,收揽到左手边有一大部分都堆在书桌上。
她那么多年都不在意这些细节,今天看了却有点心烦。
那堆积的窗帘宛若她心中一角,看似无碍,实则缝隙之间全是灰尘。
十点半,门口传来动静。
徐如徽在屋里听到任素秋一边喊“来了来了”,一边往门口跑,很快房门打开,有男男女女的声音响起。
“快进来坐,哎呀,不用换鞋,晚上省不掉再拖一遍。”
“提春往里坐,你就别客气了。”
“这个就是千里吧,长得真帅。”
全是任素秋的声音。
没一会儿,任素秋就出声唤:“阿如,好了吗?”
“阿如回来啦?”祝提春声音很欣喜。
任素秋说:“对,昨天刚回来,睡了一天,就没喊她出去打招呼,这不还收拾着呢。”
听着任素秋脚步声逼近,徐如徽起身走过去开门,任素秋瞧见她,表情很满意。
“快出来,”一边说一边往客厅走,边走边说,“我家这个闺女性格内向,从小不爱交朋友,话也少,你们都没见过。”
徐如徽跟着任素秋停在客厅,目光落在沙发上的男男女女脸上。
的确都是生面孔,她一一打招呼,唯独到祝提春那儿,露出了些亲昵表情。
“阿姨好。”
祝提春忙不迭走到徐如徽跟前,拉着徐如徽的手,“真的是,今年暑假都没回来,阿姨想你想坏了,去年冬天我记得也没回来吧。”
任素秋接茬:“对,说是学校忙,忙忘了时间,没买到票,四月份才回来,她回来那几天你们刚好回老家上坟了,就没见着,这么一算,也有一年半没见了。”
“对啊对啊,这女孩子长大了就是变化大,一年一个样儿,今年看着更好看了。”祝提春对徐如徽一向都是满口称赞。
徐如徽笑笑。
任素秋拍了徐如徽一下,“你瞧你嘴笨的,你从小到大可没少吃你阿姨喝你阿姨的,这把你从头夸到尾,你一句谢谢都不会说,笨得很。”
祝提春忙接:“哎,你都说了她从小吃我的喝我的,我还能计较这些?”
徐如徽正要说两句漂亮话,余光忽然瞥见门口有人影闪过。
很高大的一抹。
徐如徽当即不受控制地心悸起来。
她不由自主握紧拳头,全身如过电流一般麻了片刻。
很多年了。
徐如徽本想算算究竟有几年没见,可脑子里却始终宕机,除了基本的本能反应,完全不能自主思考。
这些生理反应都是徐如徽始料未及的。
徐如徽的意识似乎也恍惚了一瞬,而后听到祝提春含笑的声音。
“酉识,快来,阿如回来了。”
说着,徐如徽感受到祝提春牵着她的手更加亲昵,她被祝提春带着往门口,眼前视野只晃片刻,很快定焦清晰。
也许不是女孩子长大后一年一个样,男生大概也如此。
徐如徽看着门口穿着大衣的赵酉识,眼前全是从前他穿校服的模样。
以前他总是睡不醒的样子,如今穿上大人的衣服,倒是精神很多。
赵酉识不是一个人,他和一个女生一起,本来大概是要一起回家,奈何他们两家就住对门,刚刚任素秋迎完客也没关门。
“那么巧。”赵酉识看向徐如徽。
徐如徽感觉自己心脏快要从胸口蹦出来了,她忍不住绷紧两腮,神情估计也不太好看。
本来她不做表情时脸就有些臭。
“嗯。”徐如徽声音应得很轻,她甚至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应出声,只是自己此刻耳鸣状态,舌根稍微咽一下都觉震耳欲聋。
“这位是?”有人出声询问祝提春,“提春,你儿媳妇啊?”
徐如徽的心跳就是这一瞬间平稳下来的,像是陡然平静的鼓槌,敲打没了,鼓面也只余微弱的轻颤。
除了自己,无人能察。
她意识也清醒过来,眼前视线不再恍惚。
她和众人一样,顺势看向赵酉识身边的那位女生。
是一位生面孔。
看着年岁跟他们差不多。
也许要更小一点,可能还没毕业。
女生留着韩式内扣短发,脸很小,眼睛很大,看着很可爱。
她穿得也可爱,牛角扣大衣,卡其色棉鞋,米白色裤袜,背着一个很可爱的粉色小包。
原来赵酉识喜欢这种类型的女生。
不知为何,这么想的同时,徐如徽又觉得,这是应该的。
和大少爷赵酉识相匹配的,应该就是一位可爱的女孩子。
“哪是啊,”另一个说,“这是我外甥女,这不是放寒假了,来鹿上玩两天,今天本来跟我一起过来的,刚刚路上碰上提春和酉识,就让酉识带她去买杯奶茶喝,现在年轻人不是都爱喝奶茶嘛。”
说着她唤外甥女,“茉莉,来,这是任阿姨,这是任阿姨的女儿,徐如徽,你喊她阿如姐。”
茉莉性格很好,也不怎么认生,她姨刚交代完她就笑眯眯地走过来,甜声甜气地喊徐如徽:“阿如姐。”
徐如徽扯了下唇,大概是一个还算体面的微笑,“你好。”
“嘿嘿,正好我们刚刚多买了一杯奶茶,”茉莉说着转身去拿赵酉识手里的奶茶,动作一点也不客气,拿走后才跟赵酉识说句,“我自作主张给阿如姐可以吧?反正你也不喝。”
赵酉识眼睛还看着徐如徽的方向,徐如徽看过去时,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她听到赵酉识“嗯”了一声。
茉莉把奶茶递给徐如徽的时候,赵酉识仍旧看着徐如徽。
是徐如徽先挪开的目光,她接过奶茶,跟茉莉说:“谢谢。”
客厅里本来人不多,来了赵酉识和茉莉后,空气莫名开始变得拥挤,任素秋招呼徐如徽把餐厅的凳子搬到客厅来。
徐如徽应一声“好”,正打算把奶茶先放到旁边餐桌上,赵酉识从旁边走过,“我来吧。”
徐如徽停下了动作。
“我也来,”茉莉说,“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我个子矮我搬个小凳子。”
茉莉性格活泼,讲话讨喜,她身高是不太高,一米六的样子,但是这事自己说出来还挺好笑的。
大人们纷纷乐起来。
茉莉也笑嘻嘻的。
徐如徽忽然有一种这个家不是自己家的局促感,她站在客厅餐厅中间,一时间不知该做什么。
这时门外传来响动,众人看去,之前误会赵酉识和茉莉关系的那位阿姨站起来唤:“千里,这边。”
千里闻声看过来,他手里拎着两件礼,进门就放玄关了。
“婶婶,”说着又看向其他人,“那么热闹。”
“芳芳,这就是你那位在银行上班的侄子吧?”任素秋问。
“对,就是他,”芳芳说,“我们家老爷子不是晚上过生日嘛,我这也不会开车,就安排他来接我,晚上顺道过去。”
话是这么说,但是手里拎的礼不用交代就放在了徐如徽家里。
应该是提前安排好的。
徐如徽这时才反应过来,今天哪里是什么任素秋的好友席,怕不是给她介绍好友的。
“阿如,给千里再搬个凳子。”任素秋说。
徐如徽自己都没搬凳子,她莫名其妙下意识看向赵酉识,只见赵酉识左右手各拎一张凳子,徐如徽抿抿唇,正要过去。
“我自己来我自己来。”千里说着走了过去。
他和赵酉识迎个对面,千里本想接过赵酉识手里的凳子再道声谢,刚要开口,只见赵酉识侧个身让出道说:“在那边。”
千里一怔,而后笑笑道:“好,谢谢。”
紧接着,赵酉识径直走到客厅旁边,把凳子随手放在了徐如徽不远处。
赵酉识自己也随意坐在旁边。
徐如徽看着两张仅隔一米距离的凳子,沉默两秒,看向任素秋说:“我去厨房把奶茶热一下,这个有点冷掉了。”
说完不听任素秋交待别的,转身就进了厨房。
奶茶杯子是塑料的,可是徐如徽此刻却像没有常识的人一样,想也没想就把奶茶塞进了微波炉。
正要把微波炉关上,一只手从旁边拦下。
徐如徽心脏重重一跳,目光落在那骨节清晰的手指上,没有抬头看来人是谁。
“这杯子不能热,找玻璃杯倒出来。”
赵酉识这几年不知又长高没,声音自徐如徽头顶传来,明明音量不高,却犹如鸣钟,震得徐如徽心慌。
她一时定在原地,没有去拿玻璃水杯。
最后还是赵酉识又拿杯子又倒奶茶的。
他动作很娴熟,先是准确无误地找到玻璃水杯的位置,而后又精准调试好徐如徽家里这台新换不久的微波炉。
微波炉嗡嗡嗡地运作起来,炉内亮着微弱的光。
徐如徽抵靠在厨台旁,看着这浅浅的光出神发呆。
“什么时候回来的?”赵酉识也靠在旁边,似乎没有再出去的打算。
徐如徽很想问他刚刚找的什么借口来厨房,这会儿又为什么不走。
可张嘴却回答了他的问题,“昨天。”
“你呢?”徐如徽顺口问道。
赵酉识回答:“刚刚。”
徐如徽闻言看向赵酉识,一眼撞进赵酉识深色的眼睛里。
她想起过去很多年,那些青葱岁月里,同样的厨房角落,她偶尔也会和赵酉识这样突兀的四目对视。
氛围微妙不到三秒钟,赵酉识便会轻轻挑起眉。
徐如徽则会不甘示弱地踮脚吻上去。
而此刻,两个人谁也没有露出轻佻亦或是不肯服输的表情,他们之间平静得就像此刻外面的天气,干冷硬涩。
似乎谁主动一步,谁就要平白无故地受伤害。
“叮——”
微波炉停止运作,发出提醒。
徐如徽回神,先一步打开微波炉,取出奶茶,杯壁有些烫手。
但是徐如徽察觉背后来自赵酉识的注视,她硬生生忍下了想脱手扔掉杯子的本能。
“酉识,好了吗?”客厅任素秋的声音响起。
“好了。”赵酉识一边应一边着手倒水。
与此同时,徐如徽也拿出几个小茶杯,将奶茶分成几小杯,一同放在赵酉识准备的茶水托盘里。
赵酉识看向她。
徐如徽解释说:“人多,给大家都尝尝。”
赵酉识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很快又闭上了嘴,只是脸上表情明显不太高兴。
徐如徽太了解这位大少爷了。
他稍有神情变化,徐如徽便能察觉。
她莫名其妙看赵酉识一眼,结果赵酉识理都没理她,端着托盘就走了。
“阿如还没好?”任素秋问。
“不知道。”赵酉识声音有微妙的干巴,似是赌气,但是任素秋并不能听出来。
她又唤:“阿如?还没好吗?”
徐如徽下意识叹了口气。
叹完才意识到,这是她积攒了很多年的本能。
从前赵酉识一旦耍性子,她总要想方设法哄一哄,不管情不情愿,因为不管是学习方面,还是和任素秋相处方面,她都需要赵酉识的帮忙。
如今她已经长大了。
她不需要赵酉识了。
她也不用叹气了。
“来了。”
徐如徽收敛情绪,平静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