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澂彻底地沉默下来。
他恍惚明白过来,阿渺在海船上一心求死、到后来的情绪脆弱易碎,大抵都跟这件事脱不了干系。
安思远死了。
而自己穷尽一生,不可能让他复活,也不可能代替他在阿渺心中的位置
暮色中的海面,寂然地黯淡了下去,夜幕下的白色沙滩,显得一片空旷荒芜。
两人各自想着心事,俱是默然而迷茫。
好在如今有了火,让眼前最紧要的难题暂时得以缓解。
至少,夜里两人不用再靠彼此的体温,蜷倚在潮湿的山洞中休息。
入夜之前,陆澂在山洞外的不远处,寻了处避风之地,搭起简易的草棚和火灶,铺上白天晒干的油布船帆,留给阿渺夜间御寒,自己又做了火把,将海滩一带的海船残骸重新清理,分拣出有用的材料。
船帆里面填塞进晒干的瓜瓤,就可做成软褥。固定船舷的铁板轻薄光洁,可以直接锤打成锅具与餐具。碎布织物最为难得,哪怕极小的一片也会仔细保存下来
到了翌日天明,他决定再往山林深处探寻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出可用的天然物材。
阿渺得知了陆澂的打算,决定同行。
她休息了一夜,情绪又平复了几分,决定将注意力都集中到眼前的生死之上,暂且不想其他。
两人收好火种,带了捆从残骸中取下的绳索,钻进密林,朝丘陵高耸的内陆走去。
此时晨曦灿烂、草露晶莹,昨日明明显得寂静的近乎诡异的山林,蓦然间变得鲜活起来。
阿渺走在后面,时不时需要紧盯陆澂高挺俊逸的背影,见他天青色的衣衫虽被割破了好几处、稍显狼狈,然而无论是俯身为她拉开阻路的蔓藤、还是抬手拨开有可能回弹的树枝,行动间皆依旧如烟霞轻拂、流云细淌。
阿渺禁不住暗忖,她和他虽然都是显贵出身、少时拜入江湖门派的人,但陆澂那时年纪已有十一二岁,又有王氏的人从旁看护,身上原有的贵族气质和风雅情趣不曾磨掉太多,哪怕是如今流落荒岛,也必然衣饰整洁干净、行事不落风度。
相比之下,她自己受卞师兄的影响可就多得多了,窜树拽藤什么的,活脱脱就是被大白猿带大的小猿猴
正思绪纷杂间,人一不留神,差点儿撞上了前面倏然驻足的陆澂,鼻尖几乎贴到了他背上,将衣衫下隐隐的伤口渗血都看得一清二楚。
陆澂身体微僵了一瞬,随即回过神,转向旁边的一株树,上前伸手摸了摸树皮、又凑近闻了下气味,缓缓道
“这是谷桑,树叶可以入药,但树皮亦能熬制成浆,或做粘合剂、或摊晒成细薄的纸张,若是有合适的药草一同浓炼,还能锤打成布料。”
他说着,抽出腰间软剑,割下一绺树皮。
阿渺踯躅着凑了过去,见那树从前并不曾见过,不禁问道“真有这么有用”
陆澂点了点头,继续割着树皮,“我从前在雁云山试过。”
他背伤未愈,左手又用得不大习惯,阿渺伸出手,帮忙抻住树皮上端,让剑锋利落地划下。
“你的右手”
她眉眼微垂,淡淡问了句“还能恢复吗”
陆澂手中的动作顿了顿,片刻,低声道“应该是不能了。”
“你们青门的医术,不是很厉害吗”
阿渺抻着树皮,依旧垂着眼,“我只是想,既然眼下要想办法造船,你手一直这样,也不是办法。”
陆澂沉默住,在心中默默咀嚼着阿渺的言下之意,半晌,开口道
“我会尽快让左手熟练起来。”
两人割了一小堆树皮,用绳索捆了,暂且放在原地,又继续朝林间深处寻探。
正如陆澂所说,这座海岛上的植物品种丰富,各种奇花异草、天赐天养,除了大量的果树以外,还有疗伤效果极佳的如意花、树液如奶的牛奶树,即使不捕鱼蟹,也不会有断粮的危险。
在靠近山坳的地方,又找到了可烧制陶器的粘土,还有成排的高大棕榈树,枝叶垂长而柔韧,可编制绳索。
阿渺蹲到岩石壁前,摸着下面的粘土,不觉有些兴奋起来。
这里的粘土看上去跟从前天穆山上的差不多,塑型和烧制都不会太难。小时候铸兵器的时候,她就喜欢偶尔捏个小动物什么的,放到火炉里一同烧制
“我们可以搭个冶炼炉,用船上的皮帆做橐龠,不但能烧陶器、还能试着熔铁铸铁,大点儿的器物用沙模直接铸,小的东西锻打也不费力”
阿渺遇到了熟悉而喜爱的事物,话不自觉地也多了起来,全然忘记了昨日陆澂提到熔铁时自己凶巴巴的口气和模样。
身后的陆澂,静静凝视着山岩下挽起衣袖、像拣到宝贝似的扒拉着泥巴的女孩,不禁轻轻牵起了唇角。
在没有知道她真实经历之前,他很难想象,金娇玉贵的大齐公主会亲手做这样的事。
可亲眼见她如此之后,又觉得她似乎本来就是这样的。
那个记忆里,声音轻软起伏的小公主,那个曾被他紧紧追逐过的小姑娘,还有那个在井中、如彩蝶般竭力向上飞舞着的女孩
不都是她吗
明亮而灿烂,倔强而勇敢。
从来,都没有变过
阿渺转过头来,撞上了凝濯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脸上雀跃的兴奋有些尴尬地慢慢敛去,低头搓了搓手上的粘土
“要不,今天还是先收棕叶吧。”
两人取了些长叶捆扎好,又带上之前采的草药和果子,按照原路返回,拿了暂放原处的树皮,回到了海滩上。
远处的天际线上,不知何时已经集聚起了乌黑的云层。
卷起水雾的海风,将草棚前的炉火吹得摇曳蒸腾。
阿渺原本还想赶着熬炼树皮,眼下风雨将至,只能迅速地收拾起容易被吹飞打湿的器物,搬入了山洞里。
海上的风暴,来得快而猛。
若不是亲眼所见,阿渺也不敢相信,海风竟能变得如此可怕,刮得浪潮拔高而起、然后又一个接一个地摔碎在礁石之上,水雾漫天,靠近海滩的树木被吹得折弯了腰,大片的细沙被席卷过来,扑入林间。
陆澂选择搭棚的位置虽然四周都有屏障,但免不了还是被风沙与水汽包裹住,油布的帘角不断啪嗒地甩打着,支撑着棚顶的木柱也开始微微摇晃起来。
阿渺从洞口探出头,望向不远处挣扎在风中的草棚,一时有些无语。
踌躇片刻,她又退了回去,给快要熄灭的火堆添了些柴,默然静坐。
洞外的光线,愈渐阴暗下来。
突然之间,一道雪亮的电光闪过,紧接着便是轰隆隆的一阵雷声炸响,在山洞中嗡嗡地回荡开来。
阿渺心头一紧,禁不住又扭头看了眼洞口。
倾盆的大雨,哗哗地泼洒下来。
她站起身,再度走到洞口,只见外面黑压压的一片雨意,隔着洞口处的雨帘,什么都看不清。
“陆澂。”
阿渺有些局促地朝外唤了声,感觉声音霎时就湮没在了雨声和风声中,纠结一瞬,略略提高了些声音
“陆澂”
还是没有回应。
算了
阿渺心想。
这就是天意
她正欲转身,天空中一道闪电划过,将四周景物照得刹那雪亮。
而被她呼唤过的男子,此刻就站在洞口的雨帘之外,长身玉立、发丝尽湿。
“啊”
阿渺吓了一跳,禁不住失声惊叫。
陆澂紧张起来,踏入洞中,“怎么了”
阿渺气急败坏“哪儿有你这么突然出现的”
她扭身走回到洞内的火堆旁,猛地坐了下去。
陆澂隐约意识到,自己好像又惹恼了阿渺。
他自小目盲、听力过人,刚才隔着风雨恍惚捕捉了一声呼唤,便走了过来。可到了洞口外,人又迟疑住,觉得阿渺不可能会喊他名字,举棋不定之下,却到底还是惹她生气了
他犹豫片刻,转身准备离开。
“你去哪儿”
火堆旁,阿渺曲膝而坐,抬眼看向陆澂,“你那草棚,能经得住这么大的风雨吗”
她移开视线,望着石壁上投映的影子,清了下喉咙
“你过来坐吧。”
陆澂一愣,心头纷乱,努力将神色控制得淡然,走了过去,缓缓在火堆旁坐下。
他此时衣衫尽湿,打湿的衣袖贴在臂膀上,勾勒出右臂缠绕的绷带轮廓。
两人静静对坐,良久无言。
隔得半晌,阿渺才又缓缓开口道“你的伤口沾了水,不用换药吗”
“不用。”
陆澂端身而坐,轻声答道“一会儿就干了。”
阿渺沉默一瞬,转过身,背对着他,手扶着膝头
“你换吧,我不看。”
顿了顿,又道“不是我多事,是你既然答应了要帮忙造船,就最好别病倒。我急着回中原。”
陆澂寂然片刻,迟疑着慢慢解开蹀躞,松开了上身的衣衫。
他的伤,远比看上去更严重。
事实上,若是强撑着一直不换药,怕是熬不到明天
阿渺的手肘支在膝头上,双手托着下巴,飞快地扬了扬眼帘,偷瞥了一下石壁上投映着的男子身影,脸庞微微有些发烫。
毕竟是曾跟她那般亲密相处过的男子。
她还记得,他们颤抖的双手是如何紧紧交握、炙热的唇瓣是如何青涩而热切地探索着彼此,记得他的气息、他的温度、和他狂乱的心跳
她明明觉得,那一切都不该是真的。
可偏偏又觉得,真实鲜活的仿佛刻入了骨血之中,随时随地都能在脑海里重现
阿渺长呼了口气,圈住膝盖,将脸埋进了膝头。
“其实”
陆澂的声音,带着几分斟酌,在身后轻轻响起“你不必担心,我会误解你的好意。”
他一圈圈解开手臂上的绷带,感觉情绪也似同样纠缠,低垂了眉眼,继续道“从前我是有过痴念。但如今已经想明白了,你就算心软,不肯对我下杀手、愿意救我性命,皆是因为你天性善良,我不会再敢痴望些别的什么。”
唔
阿渺埋在膝上的眼睛眨了眨,怔住。
天性善良
他是在讥讽她吗
她忍不住抬头转身看了陆澂一眼,却见他上衫尽除、赤身湿发,心头一跳,仓皇转回头去,没好气地问
“你什么意思谁心软善良了”
陆澂垂目绕着腕间的绷带,“那日听你说起刺杀我表兄的经过我才知道,你原本是可以直接取他性命的。就像那时对我一样。”
他手中动作缓了缓,视线落在光影摇曳的虚无之处。
“所以我想明白了,你没杀我,并不是因为我有什么不一样,而是你原本就心地善良,否则,那晚你也不会冒着被擒的风险、为哲成运功疗伤,不是吗”
阿渺身形僵硬,欲言又止,感觉自己陷入了一种两难境地,既不想承认对方的看法,又不能开口否认,不然岂不是等同于说他对自己而言、确实有什么不一样
她翕合了几下嘴唇,好半天,凶巴巴地挤出一句
“你既然知道自己没什么不一样,干嘛砍自己手干嘛跟着我跳海天底下哪儿有你这么疯的人”
陆澂抬起眼,望向面朝石壁的女孩背影
“我本就不是心狠之人,哪怕只为小时候的情分,也不能眼睁睁看你死在面前、而无所作为。再说,你的祖母是我的姑祖母,你与我和王迴,皆是从表兄妹,终归又与旁人不同。”
阿渺在心里反复琢磨着,总觉得这话里的逻辑听上去有些怪怪的,可若真要她出言反驳,又好像说什么都是错。
她纠结了半晌,声音低微了几分
“照你这么说,我们突然间就成了亲戚朋友了从前发生过的那么多事都能装作没发生过我伤了你父亲,杀了你姐夫,还还有其他那些,你说得像能一笔勾销似的哪儿有那么容易”
“不然你想怎样”
陆澂柔软低沉的嗓音,萦入淅沥的雨声,有种潮湿的感觉“不然,我们现在再去跳一次海把父辈的仇、我们的恨都了结了”
阿渺愣了愣,继而啼笑皆非,咬唇不语。
轰轰的雷声不断回响在洞内,洞口的雨帘哗哗如瀑,而她的心里,却难得地觉得安宁了下来。
“你很恨我吗”
她抬起眼,看着石壁上的人影,轻声问道。
陆澂沉默了会儿。
“若说一点儿没恨过,你信吗”
他顿了片刻,又道“但我也能理解,人为了达到目的,有时候难免不择手段,说些违心话欺骗别人这种事,我也不是没对你做过。”
“你骗过我”
阿渺下意识地提高了声,很想问“你骗了我什么”,可又觉得显得太在意,窜出一半的话慢慢咽了回去
“那你的意思是,你现在不恨我了”
陆澂摇了摇头。
他望向阿渺的背影,堵塞在胸腔中的疑问轻声问出
“你呢恨我吗”
阿渺盯着石壁,没有立即说话。
她恨过他吗
因为他的姓氏、他的家族
可其实她心里清楚,那些父辈的罪恶,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若是罪名要通过血缘来继承,那她自己,不也是十恶不赦吗
若身为儿子、就必须要担负起旁人对父亲的仇恨,那思远就合该因为凉州人的刻意拖延而丧命吗
“我只恨”
良久,阿渺缓缓开口道“只恨那些争斗,没法早点结束。”
她顿了顿,长久压至深处的心事脱口而出,“小时候,只知道自己仇恨痛苦,以为只要能报了仇,便能从此释怀快乐,可长大了,才明白这条路走下去能有多艰难、又会牵连多少无辜的人,早知道会是这样,我”
她讪讪收住话头,垂低眼,没再继续。
陆澂握着解下的绷带,在指间轻绕,“我明白。当年为了给我母亲报仇,我还在雁云山的时候,就开始谋局朝争,拉拢过江左的世家、铲除过敌对的势力。后来,为了让豫王坐实罪名,还曾刻意纵容过他麾下将领渎职谋反。若没有这些算计,很多人的命运都会不同。丹阳郡的士兵不会枉死,我表兄也不会千里迢迢地去到北疆、又在那儿遇见了你
所以上回春日宴之后,我便做了决定,将来再与阮氏为敌,务必不要牵连旁人。既然我的本意只是为了给母亲报仇,那为何一定要搅入权势荣耀的争夺我宁可直接一些,哪怕被人说我残害手足、不敬庶母,我都无所谓。”
“不要权势荣耀”
阿渺盯着壁上陆澂的影子,撇嘴笑道“你既然能这么洒脱了,干嘛还要去夺我们的沂州”
“因为我跟你一样,只想让这一切都早日结束。”
陆澂语气郑重,顿了一顿,又低声道“别的方法,我也并非没有试过。你知道的。”
阿渺想起他写给五哥的那封信,沉默下来。
洞外的风雨声,也在渐渐消退,海上的风暴,似乎是来得快、去得也快。
等风雨彻底散去,他们估计得想办法把炼炉建到更内陆的地方去
阿渺在心中计划着接下来的打算,恍惚觉得,好像跟陆澂朝夕相处也没有那么让她害怕惶恐了。
他是皇祖母的外侄孙,是青门的弟子,只要她永远把注意力放在这样的身份上,就不会觉得纠结难堪了,是不是
而且,他不也说了,不会再心存痴望、也不会误解她的好意吗
“等雨停了,我们就把工具和材料搬到今天去过的山坳那边吧。”
阿渺调转了话题,提议道“那里地势高、又有粘土可取,还能再继续往内陆探寻,看看还有没有其他有用的物材。”
或许是陆澂的那些话,在心理上潜移默化地起了作用,她此时的语气自然了许多。
“既然”
阿渺顿了一顿,斟酌着用词,“既然现在的处境都这样了,你也说了不再记着从前的事,那不如我们暂且约法三章、和平相处,先将眼下的难关度过了再说。”
陆澂看向她,缓缓道“好。”
“好什么好呀我都还没说条件呢”
阿渺伸着手指,朝他的影子比划着,“第一,凡事涉及战争和政治的事,都不要在彼此的面前提起。第二,跟你我两姓仇怨有关的事,也不能提。第三”
她不自觉地咬了下嘴角,“上次上次在建业城的那些事,任何有关的任何话题,都不能再提。”顿了顿,“要是你能办到,我就就试着只把你当作我的从表兄,跟你和气相处。”
阿渺的情绪一放松,说话就有了少时轻灵软糯的起伏感,一如许多年前,那个半劝半哄、逼着庆国公世子吃虾的小女孩
陆澂凝视着她的背影,目光清炤,唇畔却有温柔的浅弧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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